[book_name]奇零集 [book_author]郁达夫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类书文集,文集,完结 [book_length]58338 [book_dec]郁达夫著。1928年8月上海开明书店初版,列为《达夫全集》第4卷。收《立秋之夜》、《送仿吾的行》、《苏州烟雨记》等散文作品6篇和杂文18篇。 [book_img]Z_18581.jpg [book_title]微雪的早晨 (本篇原题为《微雪的早晨》;最初在《教育杂志》上发表时,改题为《考试》;一九二八年收入《达夫全集》第四卷《奇零集》时,又改题为《考试前后》;同年收入《达夫代表作》时,恢复原题《微雪的早晨》。——编者注) 这一个人,现在已经不在世上了;而他的致死的原因,一直到现在还没有明白。 他的面貌很清秀,不像是一个北方人。我和他初次在教室里见面的时候,总以为他是江浙一带的学生;后来听他和先生说话的口气,才知道他是北直隶产。在学校的寄宿舍里和他同住了两个月,在图书室里和他见了许多次数的面,又在一天礼拜六的下午,和他同出西便门去骑了一次骡子,才知道他是京兆的乡下,去京城只有十八里地的殷家集的农家之子,是在北京师范毕业之后,考入这师范大学里来的。 一般新进学校的同学,都是趾高气扬的青年,只有他,貌很柔和,人很谦逊,穿着一件青竹布的大褂,上课的第一天,就很勤恳的拿了一枝铅笔和一册笔记簿,在那里记录先生所说的话。 当时我初到北京,朋友很少。见了一般同学,又只是心虚胆怯,恐怕我的穷状和浅学被他们看出,所以到学校后的一个礼拜之中,竟不敢和同学攀谈一句话。但是对于他,我心里却很感着几分亲热,因为他的坐位,是在我的前一排,他的一举一动,我都默默的在那里留心的看着,所以对于他的那一种谦恭的样子,及和我一样的那种沉默怕羞的态度,心里却早起了共鸣。 是我到学校后第二个星期的一天早晨,我一早就起了床,一个人在操场里读英文。当我读完了一节,静静地在翻阅后面的没有教过的地方的时候,我忽而觉得背后仿佛有人立在那里的样子。回头来一看,果然看见他含了笑,也拿了一本书,立在我的背后去墙不过二尺的地方,在那里对我看着。我回过头来看他的时候,同时他就对我说:“您真用功啊!”我倒被他说得脸红了,也只好笑着对他说:“您也用功得很!” 从这一回之后,我们俩就谈起天来了。两个月之后,因为和他在图书室里老是在一张桌上看书的原因,所以交情尤其觉得亲密。有一天礼拜六,天气特别的好,前夜下的雨,把轻尘压住,晚秋的太阳晒得和暖可人,又加以午后一点钟教育史,先生请假,吃了中饭之后,两个人在阅报室里遇见了,便不约而同的说出了一句话来: “天气真好极了,上哪儿去散散步吧!” 我北京的地理不熟悉,所以一个人不大敢跑出去。到京住了两月之久,在礼拜天和假日里去过的地方,只有三殿和中央公园。那一天因为天气太好,很想上郊外去走走,一见了他,就临时想定了主意,喊出了那一句后来。同时他也仿佛在那里想上城外去跑,见了我,也自然而然的发了这一个提议,所以我们俩不待说第二句话,就走上了向校门的那条石砌的大路。走出校门之后,第二个问题就起来了,“上哪里去呢?” 在琉璃厂正中的那条大道上,朝南迎着日光走了几步,他就笑着问我说: “李君,你会骑骡儿不会?” 我在苏州住中学住过四年,骡子是当然会骑的,听了他那一句话,忽而想起了中学时代骑骡子上虎丘去的兴致来,所以马上就赞成说: “北京也有骡子么?让我们去骑骑试试!” “骡儿多得很,一出城门就有,我就怕你不会骑呀。” “我骑倒是会骑的。” 两人说说走走,到西便门附近的时候,已经是快两点了。雇好了骡子,骑向白云观去的路上,身上披满了黄金的日光,肺部饱吸着西山的爽气,我们两人觉得做皇帝也没有这样的快乐。 北京的气候,一年中以这一个时期为最好。天气不寒不热,大风期还没有到来。净碧的长空,返映着远山的浓翠,好像是大海波平时的景象。况且这一天午后,刚当前夜小雨之余,路上微尘不起,两旁的树叶还未落尽的洋槐榆树的枝头,青翠欲滴,大有首夏清和的意思。 出了西便门,野田里的黍稷都已收割起了,农夫在那里耕锄播种的地方也有,但是大半的地上都还清清楚楚的空在那里。 我们骑过了那乘石桥,从白云观后远看西山的时候,两个人不知不觉的对视了一回,各作了一种会心的微笑,又同发了一声赞叹: “真好极了!” 出城的时候,骡儿跑得很快,所以在白云观里走了一阵出来,太阳还是很高。他告诉我说: “这白云观,是道士们会聚的地方。清朝慈德太后也时常来此宿歇。每年正月自初一起到十八止,北京的妇女们游冶子来此地烧香驰马的,路上满都挤着。那时候桥洞底下,还有老道坐着,终日不言不语,也不吃东西,说是得道的。老人堂里更坐着一排白发的道士,身上写明几百岁几百岁,骗取女人们的金钱不少。这一种妖言惑众的行为,实在应该禁止的,而北京当局者的太太小姐们还要前来膜拜施舍,以夸她们的阔绰,你说可气不可气?” 这也是令我佩服他不止的一个地方,因为我平时看见他尽是一味的在那里用功的,然而谈到了当时的政治及社会的陋习,他却慷慨激昂,讲出来的话句句中肯,句句有力,不像是一个读死书的人。尤其是对于时事,他发的议论,激烈得很,对于那些军阀官僚,骂得淋漓尽致。 我们走出了白云观,因为时候还早,所以又跑上前面天宁寺的塔下去了一趟。寺里有兵驻扎在那里,不准我们进去,他去交涉了一番,也终于不行。所以在回来的路上,他又切齿的骂了一阵: “这些狗东西,我总得杀他们干净。我们百姓的儿女田庐,都被他们侵占尽了。总有一天报他们的仇。” 经过了这一次郊外游行之后,我们的交情又进了一步。上课的时候,他坐在我的前头,我坐在他的后一排,进出当然是一道。寝室本来是离开两间的,然而他和一位我的同房间的办妥了交涉,竟私下搬了过来。在图书室里,当然是一起的。自修室却没有法子搬拢来,所以只有自修的时候,我们两人不能同伴。 每日的日课,大抵是一定的。平常的时候,我们都到六点半钟就起床,拿书到操场上去读一个钟头。早饭后上课,中饭后看半点钟报,午后三点钟课余下来,上图书室去读书。晚上自修两个钟头,洗一个脸,上寝室去杂谈一会,就上床睡觉。我自从和他住在一道之后,觉得兴趣也好得多,用功也更加起劲了。 可是有一点,我时常在私心害怕,就是中学里时常有的那一种同学中的风说。他的相儿,虽则很清秀,然而两道眉毛很浓,嘴唇极厚,一张不甚白皙的长方脸,无论何人看起来,总是一位有男性美的青年。万一有风说起来的时候,我这身材矮小的南方人,当然要居于不利的地位。但是这私心的恐惧,终没有实现出来,一则因为大学生究竟比中学生知识高一点,二则大约也是因为他的勤勉的行为和凛不可犯的威风可以压服众人的缘故。 这样的又过去了两个月,北风渐渐的紧起来,京城里的居民也感到寒威的逼迫了;我们学校里就开始了考试,到了旧历十二月底边,便放了年假。 同班的同学,北方人大抵是回家去过年的;只有贫而无归的我和其他的二三个南方人,脸上只是一天一天的在枯寂下去,眼看得同学们一个一个的兴高采烈地整理行箧,心里每在洒丧家的含泪。同房间的他因为看得我这一种状况,也似乎不忍别去,所以考完的那一天中午,他就同我说: “年假期内,我也不打算回去,好在这儿多读一点书。”但考试完后的两大,图书室也闭门了,同房间的同学只剩了我和他的两个人。又加以寝室内和自修室里火炉也没有,电灯也似乎灭了光,冷灰灰的蛰伏在那里,看书终究看不进去。若去看戏游玩呢,我们又没有这些钱;上街去走走呢,冰寒的大风灰沙里,看见的又都是些残年的急景和往来忙碌的行人。 到了放假后的第三天,他也垂头丧气的急起来了。那一天早晨,天气特别的冷,我们开了眼,谈着话,一直睡到十点多钟才起床。饿着肚在房里看了一回杂志,他忽儿对我说: “李君,我们走吧,你到我们乡下去过年好不好?” 当他告诉我不回家去过年的时候,我已经看出了他对我的好意,心里着实的过意不去,现在又听了他这话,更加觉得对他不起了,所以就对他说: “你去吧!家里又近,回家去又可以享受夫妇的天伦之乐,为什么不回去呢?” 但他无论如何总不肯一个人回去,从十点半钟讲起,一直讲到中午吃饭的时候止,他总要我和他一道,才肯回去。他的脾气是很古怪的,平时沉默寡言,凡事一说出口,却不肯改过口来。我和他相处半年,深知他有这一种执拗不弯的习气,所以到后来就终究答应了他,和他一道上他那里去过年。 那一天早晨很冷,中午的时候,太阳还躲在灰白的层云里,吃过中饭,把行李收拾了一收拾,正要雇车出去的时候,寒空里却下起鹅毛似的雪片来了。 雇洋车坐到永定门外,从永定门我们再雇驴车到殷家集去。路上来往的行人很少,四野寥阔,只有几簇枯树林在那里点缀冬郊的寂寞。雪片尽是一阵一阵的大起来,四面的野景,渺渺茫茫,从车篷缺处看出去,好像是披着了一层薄纱似的。幸亏我们车是往南行的,北风吹不着,但驴背的雪片积得很多,溶化的热气一道一道的偷进车厢里来,看去好像是驴子在那里出汗的样子。 冬天的短日,阴森森的晚了,驴车里摇动虽则很厉害,但我已经昏昏的睡着。到了他摇我醒来的时候,我同做梦似的不晓得身子在什么地方。张开眼睛来一看,只觉得车篷里黑得怕人。他笑着说: “李君!你醒醒吧!你瞧,前面不是有几点灯火看见了么?那儿就是殷家集呀!” 又走了一阵,车子到了他家的门口,下车之后,我的脚也盘坐得麻了。走进他的家里去一看,里边却宽敞得很。他的老父和母亲,喜欢得了不得。我们在一盏煤油灯下,吃完了晚饭,他的媳妇也出来为我在一张暖炕上铺起被褥来。说起他的媳妇,本来是生长在他家里的童养媳,是于去年刚合婚的。两只脚缠得很小,相儿虽则不美,但在乡下也不算很坏。不过衣服的样子太古,从看惯了都会人士的我们看来,她那件青布的棉袄,和紧扎着脚的红棉裤,实在太难看了。这一晚因为日间在驴车上摇摆了半大,我觉得有点倦了,所以吃完晚饭之后,一早就上炕去睡了。他在里间房里和他父母谈了些什么,和他媳妇在什么时候上炕,我却没有知道。 在他家里过了一个年,住了九天,我所看出的事实,有两件很使我为他伤心:第一是婚姻的不如意,第二是他家里的贫穷。 北方的农家,大约都是一样的,终岁劳动,所得的结果,还不够供政府的苛税。他家里虽则有几十亩地,然而这几十亩地的出息,除了赋税而外,他老父母的饮食和媳妇儿的服饰,还是供给不了的。他是独养儿子,父亲今年五十多了。他前后左右的农家的儿子,年纪和他相上下的,都能上地里去工作,帮助家计;而他一个人在学校里念书,非但不能帮他父亲,并且时时还要向家里去支取零用钱来买书购物。到此,我才看出了他在学校里所以要这样减省的原因。唯其如此,我和他同病相怜,更加觉得他的人格的高尚。 到了正月初四,旧年的雪也溶化了,他在家里日日和那童养媳相对,也似乎十分的不快,所以我就劝他早日回京,回到学校里去。 正月初五的早晨,天气很好,他父亲自家上前面一家姓陈的人家,去借了驴儿和车子,送我们进城来。 说起了这姓陈的人家,我现在还疑他们的女儿是我同学致死的最大原因。陈家是殷家集的豪农,有地二百多顷。房屋也是瓦屋,屋前屋后的墙围很大。他们有三个儿子,顶大的却是一位女儿。她今年十九岁了,比我那位同学小两岁。我和他在他家里住了九天,然而一半的光阴却是在陈家费去的。陈家的老头儿,年纪和我同学的父亲差不多,可是娶了两次亲,前后都已经死了。初娶的正配生了一个女儿,继娶的续弦生了三个男孩,顶大的还只有十一岁。 我的同学和陈家的惠英——这是她的名字——小的时候,在一个私塾里念书;后来大了,他就去进了史官屯的小学校。这史官屯在殷家集之北七八里路的地方,是出永定门以南的第一个大村庄。他在史官屯小学里住了四年,成绩最好,每次总考第一,所以毕业之后,先生就为他去北京师范报名,要他继续的求学。这先生现在也已经去世了,我的同学一说起他,还要流出眼泪来,感激得不了。从此他在北京师范住了四年,现在却安安稳稳的进子大学。读书人很少的这村庄上,大家对于他的勤俭力学,当然是非常尊敬。尤其是陈家的老头儿,每对他父亲说: “雅儒这小孩,一定很有出息,你一定培植他出来,若要钱用,我尽可以为你出力。” 我说了大半天,把他的名姓忘了,还没有告诉出来。他姓朱,名字叫“雅儒”。我们学校里的称呼本来是连名带姓叫的,大家叫他“朱雅儒”“朱雅儒”;而他叫人,却总不把名字放进去,只叫一个姓氏,底下添一个君宇。因此他总不直呼其名的叫我“李厥明”,而以“李君”两字叫我。我起初还听不惯,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后来也就学了他,叫他“朱君”,“朱君”了。 陈家的老头儿既然这样的重视他,对于他父亲提出的借款问题,当然是百无一拒的。所以我想他们家里,欠陈家的款,一定也是不在少数。 那一大,正月初五的那一天,他父亲向陈家去借了驴车驴于,送我们进城来,我在路上因为没有话讲,就对他说: “可惜陈家的惠英没有读书,她实在是聪明得很!” 他起初听了我这一句话,脸上忽而红了一红,后来觉得我讲这话时并没有恶意含着,他就叹了一日气说: “唉!天下的恨事正多得很哩!” 我看他的神气,似乎他不大愿意我说这些女孩儿的事情,所以我也就默默的不响了。 那一天到了学校之后,同学们都还没有回来,我和他两个人逛逛厂甸,听听戏,也就猫猫虎虎将一个寒假过了过去。开学之后,又是刻板的生活,上课下课,吃饭睡觉,一直到了暑假。 暑假中,我因为想家想得心切,就和他别去,回南边的家里来住了两个月。上车的时候,他送我到车站上来,说了许多互相勉励的说话,要我到家之后,每天写一封信给他,报告南边的风物。而我自家呢,说想于暑假中去当两个月家庭教师,好弄一点零用,买一点书籍。 我到南边之后,虽则不天天写信,但一个月中间,也总计要和他通五六封信。我从信中的消息,知道他暑假中并不回家去,仍住在北京一家姓黄的人家教书,每月也可得二十块钱薪水。 到阳历八月底边,他写信来催我回京,并已说他于前星期六回到殷家集去了一次,陈家的惠英还在问起我的消息呢。 因为他提起了惠英,我倒想起当日在殷家集过年的事情来了。惠英的貌并不美,不过皮肤的细白实在是北方女子中间所少见的。一双大眼睛,看人的时候,使人要惧怕起来;因为她的眼睛似乎能洞见一切的样于。身材不矮不高,一张团团的面使人一见就觉得她是一个忠厚的人。但是人很能干,自她后母死后,一切家计都操在她的手里。她的家里,洒扫得很于净。西面的一间厢房,是她的起坐室,一切帐簿文件,都搁在这一间厢房里。我和朱君于过年前后的几天中老去坐谈的,也是在这间房里。她父亲喜欢喝点酒,所以正月里的几天,他老在外头。我和朱君上她家里去的时候,不是和她的几个弟弟说笑话,谈故事,就和她讲些北京学校里的杂事。朱君对她,严谨沉默,和对我们同学一样。她对朱君亦没有什么特别的亲热的表示。 只有一天,正月初四的晚上,吃过晚饭之后,朱君忽而从家中走了出去。我和他父亲谈了些杂天,抽了一点空,也顺便走了出去,上前面陈家去,以为朱君一定在她那里坐着。然而到了那厢房里,和她的小兄弟谈了几句话之后,问他们“朱君来过了没有?”他们都摇摇头说“没有来过”。问他们的“姊姊呢?”他们回答说:“病着,睡觉了。” 我回到朱家来,正想上炕去睡的时候,从前面门里朱君却很快的走了进来。在煤油灯底下,我虽看不清他的脸色,然而从他和我说话的声气及他那双红肿的眼睛上看来,似乎他刚上什么地方去痛哭了一场似的。 我接到了他催我回京的信后,一时连想到了这些细事,心里倒觉得有点好笑,就自言自语的说了一句: “老朱!你大约也掉在恋爱里了吧?” 阳历九月初,我到了北京,朱君早已回到学校里来,床位饭案等事情,他早已为我弄好,弄得和他一块。暑假考的成绩,也已经发表了,他列在第二,我却在他的底下三名的第五,所以自修室也合在一块儿。 开学之后,一切都和往年一样,我们的生活也是刻板式的很平稳的过去了一个多月。北京的天气,新考入来的学生,和我们一班的同学,以及其他的一切,都是同上学期一样的没有什么变化,可是朱君的性格却比从前有点不同起来了。 平常本来是沉默的他,入了阳历十月以后,更是闷声不响了。本来他用钱是很节省的,但是新学期开始之后,他老拖了我上酒店去喝酒去。拼命的喝几杯之后,他就放声骂社会制度的不良,骂经济分配的不均,骂军阀,骂官僚,末了他尤其攻击北方农民阶级的愚昧,无微不至。我看了他这一种悲愤,心里也着实为他所动,可是到后来只好以顺天守命的老生常谈来劝他。 本来是勤勉的他,这一学期来更加用功了。晚上熄灯铃打了之后,他还是一个人在自修室里点着洋蜡,在看英文的爱伦凯,倍倍儿,须帝纳儿等人的书。我也曾劝过他好几次,教他及时休养休养,保重身体。他却昂然的对我说: “像这样的世界上,像这样的社会里,我们偷生着有什么用处?什么叫保重身体?你先去睡吧!” 礼拜六的下午和礼拜天的早晨,我们本来是每礼拜约定上郊外去走走的;但他自从入了阳历十月以后,不推托说是书没有看完,就说是身体不好,总一个人留在寝室里不出去。实际上,我看他的身体也一天一天的瘦下去了。两道很浓的眉毛,投下了两层阴影,他的眼窝陷落得很深,看起来实在有点怕人,而他自家却还在起早落夜的读那些提倡改革社会的书。我注意看他,觉得他的饭量也渐渐的减下去了。 有一天寒风吹得很冷,天空中遮满了灰暗的云,仿佛要下大雪的早晨,门房忽而到我们的寝室里来,说有一位女客,在那里找朱先生。那时候,朱君已经出去上操场上去散步看书去了。我走到操场上,寻见了他,告诉了他以后,他脸上忽然变得一点血色也没有,瞪了两眼,同呆子似的尽管问我说: “她来了么?她真来了么?” 我倒教他骇了一跳,认真的对他说: “谁来谎你,你跑出去看看就对了。” 他出去了半日,到上课的时候,也不进教室里来;等到午后一点多钟,我在下堂上自修室去的路上,却遇见了他。他的脸色更灰白了,比早晨我对他说话的时候还要阴郁,锁紧了的一双浓厚的眉毛,阴影扩大了开来,他的全部脸上都罩着一层死色。我遇见了他,问他早晨来的是谁,他却微微的露了一脸苦笑说: “是惠英!她上京来买货物的,现在和她爸爸住在打磨厂高升店。你打算去看她么?我们晚上一同去吧!去和他们听戏去。” 听了他这一番话,我心里倒喜欢得很,因为陈家的老头儿的话,他是很要听的。所以我想吃过晚饭之后,和他同上高升店去,一则可以看看半年多不见的惠英,二则可以托陈家的老头儿劝劝朱君,劝他少用些功。 吃过晚饭,风刮得很大,我和他两个人不得不坐洋车上打磨厂去。到高升店去一看,他们父女二人正在吃晚饭,陈老头还在喝白干,桌上一个羊肉火锅烧得满屋里都是火锅的香味。电灯光为火锅的热气所包住,照得房里朦朦胧胧。惠英着了一件黑布的长袍,立起来让我们坐下喝酒的时候,我觉得她的相儿却比在殷家集的时候美得多了。 陈老头一定要我们坐下去喝酒,我们不得已就坐下去喝了几杯。一边喝,一边谈,我就把朱君近来太用功的事情说了一遍。陈老头听了我的话,果然对朱君说: “雅儒!你在大学里,成绩也不算不好,何必再这样呢?听说你考在第二名,也已经可以了,你难道还想夺第一名么?……总之,是身体要紧。……你的家里,全都在盼望你在大学到毕业后,赚钱去养家。万一身体不好,你就是学问再好一点,也没有用处。” 朱君听了这些话,尽是闷声不语,一杯一杯的在俯着头喝酒。我也因为喝了一点酒,头早昏痛了,所以看不出他的表情来。一面回过头来看看惠英,似乎也俯着了头,在那里落眼泪。 这一天晚上,因为谈天谈得时节长了,戏终于没有去听。我们坐洋车回校里的时候,自修的钟头却已经过了。第二大,陈家的父女已经回家去了,我们也就回复了平时的刻板生活。朱君的用功,沉默,牢骚抑郁的态度,也仍旧和前头一样,并不因陈家老头儿的劝告而减轻些。 时间一天一大的过去,又是一年将尽的冬天到了。北风接着吹了几人,早晚的寒冷骤然增加了起来。 年假考的前一个星期,大家都紧张起来了,朱君也因这一学期看课外的书看了太多,把学校里的课本丢开的原因,接连有三夜不睡,温习了三夜功课。 正将考试的前一天早晨,朱君忽而一早就起了床,袜子也不穿,蓬头垢面的跑了出去。跑到了门房里,他拉住了门房,要他把那一个人交出来。门房莫名其妙,问他所说的那一个人是谁,他只是拉住了门房吵闹,却不肯说出那一个人的姓名来。吵得声音大了,我们都出去看,一看是朱君在和门房吵闹,我就夹了进去。这时候我一看未君的神色,自家也骇了一跳。 他的眼睛是血胀得红红的,两道眉毛直竖在那里,脸上是一种没有光泽的青灰色,额上颈项上胀满了许多青筋。他一看见我们,就露了两列雪白的牙齿,同哭也似的笑着说: “好好,你们都来了,你们把这一个小军阀看守着,让我去拿出手枪来枪毙他。” 说着,他就把门房一推,推在我和另外两个同学的身上;大家都不提防他的,被他这么一推,四个人就一块儿的跌倒在地上。他却狞猛地哈哈的笑了几声,就一直的跑了进去。 我们看了他这一种行动,大家都晓得他是精神错乱了。就商量叫校役把他看守在养病室里,一边去通知学校当局,请学校里快去请医生来替他医治。 他一个人坐在养病室里不耐烦,硬要出来和校役打骂。并且指看守他的校役是小军阀,骂着说: “混蛋,像你这样的一个小小的军阀,也敢强取人家的闺女么?快拿手枪来,快拿手枪来!” 校医来看他的病,也被他打了几下,并且把校医的一副眼镜也扯下来打碎了。我站在门口,含泪的叫了儿声: “朱君!朱君!你连我都认不清了么?” 他光着眼睛,对我看了一忽,就又哈哈哈哈的笑着说: “你这小王八,你是来骗钱的吧!” 说着,他又打上我的身来,我们不得己就只好将养病室的门锁上,一边差人上他家里去报信,叫他的父母出来看护他的病。 到了将晚的时候,他父亲来了,同来的是陈家的老头儿。我当夜就和他们陪朱君出去,在一家公寓里先租了一间房间住着。朱君的病愈来愈凶了,我们三个人因为想制止他的暴行,终于一晚没有睡觉。 第二天早晨,我一早就回学校去考试,到了午后,再上公寓里去看他的时候,知道他们已经另外租定了一间小屋,把朱君捆缚起来了。 我在学校里考试考了三天,正到考完的那一日早晨一早就接到了一个急信,说朱君已经不行了,急待我上那儿去看看他。我到了那里去一看,只见黑漆漆的一间小屋里,他同鬼也似的还被缚在一张板床上。房里的空气秽臭得不堪,在这黑臭的空气里,只听见微微的喘气声和腹泻的声音。我在门口静立了一忽,实在是耐不住了,便放高了声音,“朱君”“朱君”的叫了两声。坐在他脚后的他那老父,马上就举起手来阻止住我的发声。朱君听了我的唤声,把头转过来看我的时候,我只看见了一个枯黑得同骷髅似的头和很黑很黑的两颗眼睛。 我踏进了那间小房,审视了他一回,看见他的手脚还是绑着,头却软软的斜靠在枕头上面。脚后头坐在他父亲背后的,还有一位那朱君的媳妇,眼睛哭得红肿,呆呆的缩着头,在那里看守着这将死的她的男人。 我向前后一看,眼泪忽而涌了出来,走上他的枕头边上,伏下身去,轻轻的问了他一句话“朱君!你还认得我么?”底下就说不下去了。他又转过头来对我看了一眼,脸上一点儿表情也没有,但由我的泪眼看过去,好像他的眼角上也在流出眼泪来的样子。 我走近他父亲的身边,问陈老头哪里去了。他父亲说: “他们惠英要于今天出嫁给一位军官,所以他早就回去料理喜事去了。” 我又问朱君服的是什么药,他父亲只摇摇头,说:“我也不晓得。不过他服了药后,却泻到如今,现在是好像已经不行了。” 我心里想,这一定是服药服错了,否则,三天之内,他何以会变得这样的呢?我正想说话的时候,却又听见了一阵腹泻的声音,朱君的头在枕上摇了几摇,喉头咯咯的响起来了。我的毛发竦竖了起来,同时他父亲,他媳妇儿也站起来赶上他的枕头边上去。我看见他的头往上抽了几抽,喉咙头格落落响了几声,微微chou动了一刻钟的样子,一切的动静就停止了。他的媳妇儿放声哭了起来,他的父亲也因急得痴了,倒只是不发声的呆站在那里。我却忍耐不住了,也低下头去在他耳边“朱君!朱君!”的绝叫了两三声。 第二天早晨,天又下起微雪来了。我和朱君的父亲和他的媳妇,在一辆大车上一清早就送朱君的棺材出城去。这时候城内外的居民还没有起床,长街上清冷的很。一辆大车,前面载着朱君的灵枢,后面坐着我们三人,慢慢的在雪里转走。雪片积在前面罩棺木的红毡上,我和朱君的父亲却包在一条破棉被里,避着背后吹来的北风。街上的行人很少,朱君的媳妇幽幽在哭着的声音,觉得更加令人伤感。 大车走出永定门的时候,黄灰色的太阳出来了,雪片也似乎少了一点。我想起了去年冬假里和朱君一道上他家去的光景,就不知不觉的向前面的灵枢叫了两声,忽儿接捺不住地“哗”的一声放声哭了起来。 一九二七年七月十六日 (原载一九二七年七月二十日《教育杂志》月刊第十九卷第七号“教育文艺”栏,据《达夫短篇小说集》下册) [book_title]瓢儿和尚 为《咸淳》,《淳佑临安志》,《梦梁录》,《南宋古迹考》等陈朽得不堪的旧籍迷住了心窍,那时候,我日日只背了几册书,一枝铅笔,半斤面包,在杭州凤凰山,云居山,万松岭,江干的一带采访寻觅,想制出一张较为完整的南宋大内图来,借以消遣消遣我那时的正在病着无聊的空闲岁月。有时候,为了这些旧书中的一言半语,有些蹊跷,我竟有远上四乡,留下,以及余杭等处去察看的事情。 生际了这一个大家都在忙着争权夺利,以人吃人的二十世纪的中国盛世,何以那时候只有我一个人会那么的闲空的呢?这原也有一个可笑得很的理由在那里的。一九二七年的革命成功以后,国共分家,于是本来就系大家一样的黄种中国人中间,却硬的被涂上了许多颜色,而在这些种种不同的颜色里的最不利的一种,却叫做红,或叫做赤。因而近朱者,便都是乱党,不白的,自然也尽成了叛逆,不管你怎么样的一个勤苦的老百姓,只须加上你以莫须有的三字罪名,就可以夷你到十七八族之远。我当时所享受的那种被迫上身来的悠闲清福,来源也就在这里了,理由是因为我所参加的一个文学团体的杂志上,时常要议论国事,毁谤朝廷。 禁令下后,几个月中间,我本混迹在上海的洋人治下,是冒充着有钱的资产阶级的。但因为在不意之中,受到了一次实在是奇怪到不可思议的袭击之后,觉得洋大人的保护,也有点不可靠了,因而翻了一个筋斗,就逃到了这山明水秀的杭州城里,日日只翻弄些古书旧籍,扮作了一个既有资产,又有余闲的百分之百的封建遗民。追思凭吊南宋的故宫,在元朝似乎也是一宗可致杀身的大罪,可是在革命成功的当日,却可以当作避去嫌疑的护身神咒看了。所以我当时的访古探幽,想制出一张较为完整的南宋大内图来的副作用,一大半也可以说是在这Camouflage的造成。 有一天风和日朗的秋晴的午后,我和前几日一样的在江干鬼混。先在临江的茶馆里吃了一壶茶后,打开带在身边的几册书来一看,知道山川坛就近在咫尺了,再溯上去,就是凤凰山南腋的梵天寺胜果寺等寺院。付过茶钱,向茶馆里的人问了路径,我就从八卦田西南的田塍路上,走向了东北。这一日的天气,实在好不过,已经是阴历的重阳节后了,但在太阳底下背着太阳走着,觉得一件薄薄的衬绒袍子都还嫌太热。我在田塍野路上穿来穿去走了半天,又向山坡低处立着憩息,向东向南的和书对看了半天,但所谓山川坛的那一块遗址,终于指点不出来。同贪鄙的老人,见了财帛,不忍走开的一样,我在那一段荒田蔓草的中间,徘徊往复,寻到了将晚,才毅然舍去,走上了梵天塔院。但到得山寺门前,正想走进去看看寺里的灵鳗金井和舍利佛身,而冷僻的这古寺山门,却早已关得紧紧的了,不得已就只好摩挲了一回门前的石塔,重复走上山来。正走到了东面山坞中间的路上,恰巧有几个挑柴下来的农夫和我遇着了。我一面侧身让路,一面也顺便问了他们一声:“胜果寺是在什么地方的?去此地远不远了?”走在末后的一位将近五十的中老农夫听了我的问话,却歇下了柴担指示给我说: “喏,那面山上的石壁排着的地方,就是胜过寺吓!走上去只有一点点儿路。你是不是去看瓢儿和尚的?” 我含糊答应了一声之后,就反问他:“瓢儿和尚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说起瓢儿和尚,是这四山的居民,没有一个不晓得的。他来这里静修,已经有好几年了。人又来得和气,一天到晚,只在看经念佛。看见我们这些人去,总是施茶给水,对我们笑笑,只说一句两句慰问我们的话,别的事情是不说的。因为他时常背了两个大木瓢到山下来挑水,又因为他下巴中间有一个很深的刀伤疤,笑起来的时候老同卖瓢儿——这是杭州人的俗话,当小孩子扁嘴欲哭的时候的神气,就叫作卖瓢儿——的样子一样,所以大家就自然而然的称他作瓢儿和尚了。” 说着,这中老农夫却也笑了起来。我谢过他的对我说明的好意,和他说了一声“坐坐会”,就顺了那条山路,又向北的走上了山去。 这时候太阳已经被左手的一翼凤凰山的支脉遮住了,山谷里只弥漫着一味日暮的萧条。山草差不多是将枯尽了,看上去只有黄苍苍的一层褐色。沿路的几株散点在那里的树木,树叶也已经凋落到恰好的样子。半谷里有一小村,也不过是三五家竹篱茅舍的人家,并且柴门早就关上了,从弯曲的小小的烟突里面,时时在吐出一丝一丝的并不热闹的烟雾来。这小村子后面的一带桃林,当然只是些光干儿的矮树。沿山路旁边,顺谷而下,本有一条溪径在那里的,但这也只是虚有其名罢了,大约自三春雨润的时候过后,直到那时总还不曾有过沧浪的溪水流过,因为溪里的乱石上的青苔,大半都被太阳晒得焦黄了。看起来觉得还有一点生气的,是山后面盖在那里的一片碧落,太阳似乎还没有完全下去,天边贴近地面之处,倒还在呈现着一圈淡淡的红霞。当我走上了胜果寺的废墟的坡下的时候,连这一圈天边的红晕,都看不出来了,散乱在我的周围的,只是些僧塔,残磉,菜圃,竹园,与许多高高下下的狭路和山坡。我走上了坡去,在乱石和枯树的当中,总算看见了三四间破陋得不堪的庵院。西面山腰里,面朝着东首歪立在那里的,是一排三间宽的小屋,倒还整齐一点,可是两扇寺门,也已经关上了,里面寂静灰黑,连一点儿灯光人影都看不出来。朝东缘山腰又走了三五十步,在那排屏风似的石壁下面,才有一个茅篷,门朝南向着谷外的大江半开在那里。 我走到茅篷门口,往里面探头一看,觉得室内的光线还明亮得很,几乎同屋外的没有什么差别。正在想得奇怪,又仔细向里面深处一望,才知道这光线是从后面的屋檐下射进来的,因为这茅篷的后面,墙已经倒坏了。中间是一个临空的佛座,西面是一张破床,东首靠泥墙有一扇小门,可以通到东首墙外的一间小室里去的。在离这小门不远的靠墙一张半桌边上,却坐着一位和尚,背朝着了大门,在那里看经。 我走到了他那茅篷的门外立住,在那里向里面探看的这事情,和尚是明明知道的,但他非但头也不朝转来看我一下,就连身子都不动一动。我静立着守视了他一回,心里倒有点怕起来了,所以就干咳了一声,是想使他知道门外有人在的意思。听了我的咳声,他终于慢慢的把头朝过来了,先是含了同哭也似的一脸微笑,正是卖瓢儿似的一脸微笑,然后忽而同惊骇了一头的样子,张着眼呆了一分钟后,表情就又复原了,微笑着只对我点了点头,身子马上又朝了转去,去看他的经了。 我因为在山下已经听见过那樵夫所说的关于这瓢儿和尚的奇特的行径了,所以这时候心里倒也并不觉得奇怪,但只有一点,却使我不能自已地起了一种好奇的心思。据那中老农夫之所说,则平时他对过路的人,都是非常和气,每要施茶给水的,何以今天独见了我,就会那么的不客气的呢?难道因为我是穿长袍的有产知识阶级,所以他故意在表示不屑与周旋的么?或者还是他在看的那一本经,实在是有意思得很,故而把他的全部精神都占据了去的缘故呢?从他的不知道有人到门外的那一种失心状态看来,倒还是第二个猜度来得准一点,他一定是将全部精神用到了他所看的那部经里去了无疑。既是这样,我倒也不愿意轻轻的过去,倒要去看一看清楚,能使他那样地入迷的,究竟是一部什么经。我心里头这样决定了主意以后,就也顾不得他人的愿意不愿意了,举起两脚,便走进门去,走上了他的身边,他仍旧是一动也不动地伏倒了头在看经。我向桌上摊开在那里的经文页缝里一看,知道是一部《楞严义疏》。楞严是大乘的宝典,这瓢儿和尚能耽读此书,真也颇不容易,于是继第一个好奇心而起的第二个好奇心就又来了,我倒很想和他谈谈,好向他请教请教。 “师父,请问府上是什么地方?” 我开口就这样的问了他一声。他的头只从经上举起了一半,又光着两眼,同惊骇似地向我看了一眼,随后又微笑起来了,轻轻地象在逃遁似的回答我说: “出家人是没有原籍的。” 到了这里,却是我惊骇起来了,惊骇得连底下的谈话都不能继续下去。因为把那下巴上的很深的刀伤疤隐藏过后的他那上半脸的面容,和那虽则是很轻,但中气却很足的一个湖南口音,却同霹雳似地告诉了我以这瓢儿和尚的前身,这不是我留学时代的那个情敌的秦国柱是谁呢?我呆住了,睁大了眼睛,屏住了气息,对他盯视了好几分钟。他当然也晓得是被我看破了,就很从容的含着微笑,从那张板椅上立了起来。一边向我伸出了一只手,一边他就从容不迫的说: “老朋友,你现在该认识我了罢?我当你走上山来的时候,老远就瞥见你了,心里正在疑惑。直到你到得门外咳了一声之后,才认清楚,的确是你,但又不好开口,因为不知道你对我的感情,经过了这十多年的时日,仍能够复原不能?……” 听了他这一段话,看了他那一副完全成了一个山僧似的神气,又想起了刚才那樵夫所告诉我的瓢儿和尚的这一个称号,我于一番惊骇之后,把注意力一松,神经驰放了一下,就只觉得一股非常好笑的冲动,冲上了心来。所以捏住了他的手,只“秦国柱!秦……国……柱”的叫了几声,以后竟哈哈哈哈的笑出了眼泪,有好久好久说不出一句有意思的话来。 我大笑了一阵,他立着微笑了一阵,两人才撇开手,回复了平时的状态。心境平复以后,我的性急的故态又露出来了。就同流星似地接连着问了他许多问题:“姜桂英呢?你什么时候上这儿来的?做和尚做得几年了?听说你在当旅长,为什么又不干了呢?”一类的话,我不等他的回答,就急说了一大串。他只是笑着从从容容的让我坐下了,然后慢慢的说: “这些事情让我慢慢的告诉你,你且坐下,我们先去烧点茶来喝。” 他缓慢地走上了西面角上的一个炉子边上,在折柴起火的中间,我又不耐烦起来了,就从板椅上立起,追了过去。他蹲下身体,在专心致志地生火炉,我立上了他背后,就又追问了他以前一刻未曾回答我的诸问题。 “我们的那位同乡的佳人姜桂英究竟怎么样了呢?” 第一问我就固执着又问起了这一个那时候为我们所争夺的惹祸的苹果。 姜桂英虽则是我的同乡,但当时和她来往的却尽是些外省的留学生,因此我们有几个同学,有一次竟对她下了一个公开的警告,说她品行不端,若再这样下去,我们要联名向政府去告发,取消她的官费。这一个警告,当然是由我去挑拨出来的妒嫉的变形,而在这警告上署名的,当然也都是几个同我一样的想尝尝这块禁脔的青春鳏汉。而出乎大家的意料之外,这个警告发出后不多几日,她竟和下一学期就要在士官学校毕业的我们的朋友秦国柱订婚了。得到了这一个消息之后,我的失意懊恼丧,正和杜葛纳夫在一个零余者的日记里所写的那个主人公一样,有好几个礼拜没有上学校里去上课。后来回国之后,每在报上看见秦国柱的战功,如九年的打安福系,十一年的打奉天,以及十四年的汀泗桥之战等,我对着新闻记事,还在暗暗地痛恨。而这一个恋爱成功者的瓢儿和尚,却只是背朝着了我,带着笑声在舒徐自在的回答我说: “佳人么?你那同乡的佳人么?已经……已经属了沙吒利了。……哈哈……哈……这些老远老远的事情,你还问起它作什么?难道你还想来对我报三世之仇么?” 听起他的口吻来,仿佛完全是在说和他绝不相干的第三者的事情的样子。我问来问去的问了半天,关于姜桂英却终于问不出一点眉目来,所以没有办法,就只能推进到以后的几个问题上去了,他一边用蒲扇扇着炉子,一边便慢慢的回答我说: “到了杭州来也有好几年了……做和尚是自从十四年的那一场战役以后做起的……当旅长真没有做和尚这样的自在……” 等他一壶水烧开,吞吞吐吐地把我的几句问话约略模糊的回答了一番之后,破茅篷里,却完全成了夜的世界了。但从半开的门口,没有窗门的窗口,以及泥墙板壁的破缝缺口里,却一例的射进了许多同水也似的月亮光来,照得这一间破屋,晶莹透彻,象在梦里头做梦一样。 走回到了东墙壁下,泡上了两碗很清很酽的茶后,他就从那扇小门里走了进去,歇了一歇,他又从那间小室里拿了一罐小块的白而且糯的糕走出来了。拿了几块给我,他自己也拿了一块嚼着对我说: “这是我自已用葛粉做的干粮,你且尝尝看,比起奶油饼干来何如?” 我放了一块在嘴里,嚼了几嚼,鼻子里满闻到了一阵同安息香似的清香。再喝了一口茶,将糕粉吞下去以后,嘴里头的那一股香味,还仍旧横溢在那里。 “这香味真好,是什么东西合在里头的?会香得这样的清而且久。” 我喝着茶问他。 “那是一种青藤,产在衡山脚下的。我们乡下很多,每年夏天,我总托人去带一批来晒干藏在这里,慢慢的用着,你若要,我可以送你一点。” 两人吃了一阵,又谈了一阵,我起身要走了,他就又走进了那间小室,一只手拿了一包青藤的干末,一只手拿了几张白纸出来。替我将书本铅笔之类,先包了一包,然后又把那包干末搁在上面,用绳子捆作了一捆。 我走出到了他那破茅蓬的门口,正立住了脚,朝南在看江干的灯火,和月光底下的钱塘江水,以及西兴的山影的时候,送我出来,在我背后立着的他,却轻轻的告诉我说: “这地方的风景真好,我觉得西湖全景,决没有一处及得上这里,可惜我在此住不久了,他们似乎有人在外面募捐,要重新造起胜果寺来。或者明天,或者后天,我就要被他们驱逐下山,也都说不定。大约我们以后,总没有在此地再看月亮的机会了罢。今晚上你可以多看一下子去。” 说着,他便高声笑了起来,我也就笑着回答他说: “这总算也是一段‘西湖佳话’,是不是?我虽则不是宋之问,而你倒真有点象骆宾王哩!……哈哈……哈哈” 一九三二年十二月 原载一九三三年一月十日《新中华》创刊号 (注1) [沙吒利] 《辞源》:唐肃宗时,韩翊美姬柳氏,为蕃将沙吒利所劫,后得虞候许俊的帮助,与柳复合。故事见《太平广记》四八五唐许尧佐《柳氏传》,孟《本事诗·情感》。后人因以沙吒利代指强夺人妻的权贵。宋王诜(晋卿)歌姬为势家所夺,王赋诗曰:“佳人已属沙吒利,义士今无古押衙。”即用此典。见宋许彦周诗话。 (注2) [西湖佳话] 指《西湖佳话·灵隐诗纪》,宋之问在灵隐寺遇到出家后的骆宾王的故事。 (注3) 《郁达夫文集·第十卷·诗词》,《寄若瓢和尚二首》: 离愁戚戚走天涯,闻道南台又驻车。乱后倘逢应失笑,一盘清账乱如麻。 莫忏泥涂曳尾行,万千恩怨此时情。念家山破从何说,地老天荒曳尾生。 一九三八年十月十二日 福州 [book_title]唯命论者 在××市立第十七小学教书的李德君先生,今天又满怀了不快,从家里闷闷地走上了学校;原因是当他在吃泡饭的时候,汤水太热,舌头上烫起了一个泡。而“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的两句老话,却是他最佩服的定命哲学。 出胡同,转了一个弯,正走到了河沿边上的时候,河边上树上刚要飞走的一只老鸦,又呱呱呱的向他叫了两三声。一边走着,一边张了怒目,正在爇视着这只老鸦的去向,初出屋顶的太阳光线,又无端射进了他的眼睛。双眼一感到眩惑,脚步乱了,拍搭一钩,铺路的乱石,又攀住了他那双头上早已开了大口的旧皮鞋脚。 “晦气晦气!真真是祸不单行!” 嘴里呸呸地向地上唾了两口唾沫,心里这样转着,他想马上跑回家去,寻出他那位也是小学教员出身,虽则是去年年底刚满二十六岁,但已经生下了六个小孩,衰老得像六十二岁的老太太似的夫人来,大闹一场,问她为什么泡饭要烧得那么的热。可是时间来不及了,八点半就要上课的,头次预备钟已经在打起来了;込込込込的钟声,只在晴空里缭绕,又轻松又快活,好像似在嘲笑李德君先生的不幸。 急忙赶到了休息室里,把头上压在那里的那顶黄色旧黑呢帽一除,他的秃顶的头上放出了一层蒸笼馒头似的热气;三脚两步抢上课堂,亮光光的馒头上,热气已经结成了珠汗了。 “诸位小朋友,唉喝,唉喝,诸位小朋友……今天,……今天读的,是一只小鸟的故事……” 正讲到这一个题目,坐在第二排末尾的那个最顽皮的小孩,却举起了手来。 “李先生!我要撒尿!” 李先生气起来了,放下了书本,就张大了眼,大声对这小孩喝着说: “刚上着课,就要撒尿?不准去!” 小孩也急起来了,又叫说: “李先生,我要撒出来了!” 李先生低头想了一想,结果没有法子,终究还只好让他出课堂去。 午前三个钟头的课上完之后,李先生的嘴颚骨感到了酸痛,亮晶晶的光头上似乎也消失了一层亮光。手里夹着了一大堆要改的日记簿,曲着背,低着头,走回家来吃中饭的时候,他的第五位公子正因为撒出了大便在换衣服;夫人烧饭,自然也为此而挨迟了钟点。 不得已,李德君先生只好饿着肚皮,先去改学生的卷子。一卷,两卷,三卷,四卷,改到后来,他也气起来了,拿起了边上的一张白纸,就顺笔的写了下去。 “我李德君,系出陇西,家传柱下;少年进学,早称才气无双,老去依人,岂竟前程有限?每周所入,养一妻数子尚堪虞,此日所遭,竟五角六张之更甚。冯唐易老,李广难封,虽曰人事,讵非天命? 视彼轻佻劣子,坐拥多金,樗栎庸材,高驰驷马,则名教模楷,自只能呜咽作五知先生传矣。况复三成四折,一欠再延,枵腹从公,低眉渡世,若再稽迟十日之薪,势将率我于枯鱼之肆,呜呼痛哉!亦唯命耳。” 写完了这一篇唯命论后,读了一遍,想想前两月的薪水,还没有发下,而明天四块半钱的房租,却不得不付了,心里自然同麻绳初卷似地绞榨了起来,于是卷子也改不下去了。 “吃饭,还是吃饭吧!……”心里想着就叫出了口来;“喂!饭有没有烧好?……你,你,你近来,老是像没头苍蝇似的,什么都弄不好。譬如今天早晨的泡饭罢,就烧得太烫,而这中饭哩,又烧得这么的迟。” 他对夫人的态度,每次总是这样的;在心里,他简直要一把拖起来打她一顿,可是潜意识里的“她也真可怜,嫁了我这一个年龄比她大一倍的老秀才,过的真不是人的生活。一家八口,穷得连雇一个使佣人的钱都没有。还是忍耐些吧!”等想头,终于使他压住了气,只虎头蛇尾地说几句埋怨的话了事。但有时候,他说一句,她倒要回复他到两句三句之多,结果还是他先住了嘴,这就是他的所谓和夫人的大闹。在学校的同事之间,他的地位,也只和在家庭里的一样。轻薄的少年同事,卑污的当局人等,都不把他当做人看。他心里虽则如火如荼地在气在恼,但结果只唉喝唉喝的空咳几声,就算出了气。他在这小学里勤续了二十年了,眼见得同事的及学生之中的狡猾者,一个一个都钻入了社会,攫取了富贵,而他自己的一点点薄俸,反而一年一年的减少了下去。幸亏二十几年前的那一张师范讲习所的证书在帮他的忙,所以每次校长更换的时候,他还保留了那个三十八元六角的位置,否则恐怕早连烫舌尖的泡饭,都要向施粥厂去乞取了。 因为肚子的饿和下午怕赶不着去上课的心里的急,使他想起了几十年来的生涯大事。十六岁的那一年进学,总算是一件喜事,十余年前的和现在这一位夫人的初次结婚,总算也是一件喜事。 此外则想来想去,终于没有一件称心的事情。现在老了,脸上虽则还没有养起须子,但眉毛中间的直纹和眼角鼻下的斜皱,分明证实了孔子说他的“四十五十而无闻焉”的一生。本来是不高不胖的身体,近来更曲了背瘦了肉,那一套七八年前做的粗呢中山装,挂在身上,像是一面不吃风的风帆。黄而且黑的那一张脸,自己在镜子里看起来,也像是一个老婆婆。左右的几个盘牙掉了以后,颧骨愈显得高,颧下的两个深窝愈陷得黑了。少年的痕迹,若还有一点残留在他的脸上的话,那只可以举出他的长眉下的一双棱形的眼睛来;就是这一双眼睛,近来也只变成了撞墙的急狗似的阴狠而可怕,那一种飒爽的英气,早就消失了。 “唉喝,唉喝!饭究竟怎么样了?” 可是奇怪得很,今天他这样的接二连三地催了几声,他的夫人却并无恼怒的回话。不但她并不恼怒,一只手抱了一个周岁的小孩,一只手拿菜和饭给他,她的脸上,并且还满含了一脸神秘的微笑。他摸了几下秃头,一边吃饭,一边在那里猜,猜她今天有了什么喜事。“大约是她的娘要从乡下来吧?”但她的来,每次总是突如其来的,从来也没有预先使她女婿女儿知道过一次。“或者是又有了孕了么?”不对不对,这并不是喜事。默默地吃完了饭,猜了许多次的哑谜,觉得都不很像,结果他也忍不住了,就开了口: “喂!你在那里笑什么?” “你三点钟回来的时候,我再同你说。” 李先生的下午的授课,显见得露出了慌张。等三点的下课钟打后,他又夹了一大堆草簿回到屋里的时候,他的脸上也满含了一脸微笑。这一回是轮到他的夫人来猜谜了,但她可聪明得很,一猜就猜中了他的喜事,“前两月的薪水发下来了。”从破中山装的袋里,将几张旧钞票拿出来交给他夫人的瞬间,他夫人也将她的隐藏了一个多月的秘密告诉了他。前回她娘上城里买东西,曾在店头给了她手里抱着的小儿子一块钱。她下了绝大的决心,将这一块钱去买了一张航空券,今天就是这航空券开奖的日子。 唯命论者的李先生,到此也有点动摇起来了,因而他所确信的哲学,也因果颠倒了一下,仿佛是变成了“祸无双至,福不单行”的样子;今天既发了薪水,这奖券当然是也可以中得的。很满足地吃过了早夜饭,他嘴里念着140320,140320的号码,就匆匆走到了大街的一家卖奖券的店头。在灯烛辉煌,红纸金字的招牌挂得满满的这一家店门口,他走来走去先走了好几遍。因为从来也没有买过什么奖券,他心里实在有点害怕,怕上这店里去碰一个钉子。最后,鼓起了绝大的勇气,把眼睛眨了几眨,唉喝唉喝的空咳了几声,他才上柜前幽幽地问了一声:“今天开奖的号码,有没有晓得?”店里的一位年轻的伙计,估量了他一眼,似乎看了他的神气有点觉得好笑的样子,只微笑着摇了一摇头。他微微感到了一点失望,底下当然是不敢问下去了,不得已就离开店,但心里却在打算再上另一家去试问一下。 低着头,转了几个弯,正走入市里顶热闹的那条大街的时候,他在左手的一家单间门面的店门口,忽而看见了一块红牌上用白水粉写着的号码,“140320”。他啊的一声叫了起来,更张了大眼,向电灯光下,重新看了一遍。这家店明明是一家卖奖券的店;红牌上的水粉还没有干,这号码一定是今天开奖的上海电话里来的号码。140320,140320,决没有错。他浑身发起抖来了,脸上立时变成了苍白。“这五万块钱!啊啊,这五万块钱!”他呆立在街上,不知立了几分钟,忽而又有三五个人走拢来看了。 有一个说:“140320,这次的头奖不知落在什么地方。” 另一个说:“底下的几个小奖,我不知有没有买着。” 听了这几句话,他抖得更是厉害,简直是站也站不稳,走也走不动的样子。不得已,只能叫一乘黄包车坐回家来,这虽是他二三年来仅有的一次奢侈的破例,但不要紧,头奖已经中了。坐在车上,发抖还是不止,有几次抖得凶,险些儿身体都抖出到了车外。 血气回复了一点常态,他头脑里又忽而感到了一阵烘烘然的胀热,车的周围的世界,两旁的灯火,都像在跳跃舞蹈,四面的人的眼睛,似乎全在盯住他,而他们的嘴里,又仿佛各在嗡嗡地叫说:“李德君中了头奖了!李德君中了头奖了!”车到了门口,跳下踏脚板后,双脚一软,他先朝大门覆跌了下去。 “喂!喂!快点出来!快点出来!” 这样的颤声叫着他的夫人,他自己却爬起又跌倒爬起又跌倒地爬不起身来。等夫人抱着小孩,把车钱付了,他才慢慢从地上爬起,走到了室内,而那顶黄色的旧黑呢帽,却朝翻了天,被忘记在马路的黑暗的中间。 “中了!中了!140320!” 抖着说着,说了半天,他才说出了这几句不完全的话。他的发抖软脚之病,立时就传染给了他的夫人,手里抱着的小孩,哗哗的从地上哭起来了。 两人对抖着,呆视着,歇了半天,还是李先生先苏醒了转来。 他说: “喂!你那张奖券呢?让我看,号码究竟是不是140320。” 经他这么一说,夫人也醒了;抱着小孩,她就上床头去取了了那张狭狭的五颜六色的纸来。两人争夺了一下,拿近上煤油灯下去一照,仍旧是不错,是几个红的140320的阿拉伯字。于是夫人先开口说: “这一回可好了,你久想重做过的那一套中山装好去做了。” 李先生接着也说: “五万元!岂止一套中山装,你也可以去雇一个佣人来,买一件外面有皮的大衣。” “还有小孩子们的衣服!” “我们还要办一个平民小学哩!” “娘娘她们,当然也要给她们一半。” “一半太多,要给她们二万五千元干什么。” “那一块钱,岂不是娘娘的么?” “但是买总是你买的。” “还有我的另外的穷亲戚也不少,就算一家给一千元吧,起码也有二十几家。” “那么剩下来岂不只五千元了么?” “五千元还不够么?” “唉喝!唉喝!” 李先生的干咳,大抵是不满或不得已的心状的表示。两人沉默了下去,各怀着了不服。终于夫人硬不过李先生,等了许久之后,又开始说了。 “这钱上哪里去拿呢?” “上上海去拿,我明天就辞了职上上海去拿。” “上海我也要去的。” “你去干什么?” “你可以去难道我不可以去?” 两人又反了目,又沉默了下去。煤油灯疵的响了一声,灯光暗下去了,灯里的煤油点到了九分之九。等了不久,灯完全黑了,而窗外面的亮光,也从破壁缝里透漏了进来。 三天之后,各奖券店里,都来了对号单,这一次开彩的结果头奖没有售出,特奖是146326号,阿拉伯字的6字与零字原也很像。 市立第十七小学门前的河里,在这一天的晚上,于上海车到后不久,有一个矮矮的人投入了河。第二天早晨,校役起来扫地的时候,发现了秃头的李先生的尸体,他的手里捏着的还是140320的那一条奖券。 其后一两个月中间,这一条河沿上夜里就断绝了行人,说是晚上过路的人,老见有一位矮矮穿旧中山装的秃头老先生,会唉喝唉喝地出来兜售奖券。这或者许是同打花会的人一样,在利用了李先生的死,而谋生财的大道。 [book_title]马缨花开的时候 约莫到了夜半,觉得怎么也睡不着觉,于起来小便之后,放下玻璃溺器,就顺便走上了向南开着的窗口。把窗帷牵了一牵,低身钻了进去,上半身就像是三明治里的火腿,被夹在玻璃窗与窗帷的中间。 窗外面是二十边的还不十分大缺的下弦月夜,园里的树梢上,隙地上,白色线样的柏油步道上,都洒满了银粉似的月光,在和半透明的黑影互相掩映。周围只是沉寂、清幽,正象是梦里的世界。首夏的节季,按理是应该有点热了,但从毛绒睡衣的织缝眼里侵袭进来的室中空气,尖淋淋还有些儿凉冷的春意。 这儿是法国天主教会所办的慈善医院的特等病房楼,当今天早晨进院来的时候,那个粗暴的青年法国医生,糊糊涂涂的谛听了一遍之后,一直到晚上,还没有回话。只傍晚的时候,那位戴白帽子的牧母来了一次。问她这病究竟是什么病?她也只微笑摇着头,说要问过主任医生,才能知道。 而现在却已经是深沉的午夜了,这些吃慈善饭的人,实在也太没有良心,太不负责任,太没有对众生的同类爱。幸而这病,还是轻的,假若是重病呢?这么的一搁,搁起十几个钟头,难道起死回生的耶稣奇迹,果真的还能在现代的二十世纪里再出来的么? 心里头这样在恨着急着,我以前额部抵住了凉阴阴的玻璃窗面,双眼尽在向窗外花园内的朦胧月色,和暗淡花阴,作无心的观赏。立了几分钟,怨了几分钟,在心里学着罗兰夫人的那句名句,叫着哭着: “慈善呀慈善!在你这令名之下,真不知害死了多少无为的牺牲者,养肥了多少卑劣的圣贤人!” 直等怨恨到了极点的时候,忽而抬起头来一看,在微明的远处,在一堆树影的高头,金光一闪,突然间却看出了一个金色的十字架来。 “啊吓不对,圣母马利亚在显灵了!” 心里这样一转,自然而然地毛发也竖起了尖端。再仔细一望,那个金色十字架,还在月光里闪烁着,动也不动一动。注视了一会,我也有点怕起来了,就逃也似地将目光移向了别处。可是到了这逃避之所的一堆黑树荫中逗留得不久,在这黑沉沉的背景里,又突然显出了许多上尖下阔的白茫茫同心儿一样,比蜡烛稍短的不吉利的白色物体来。一朵两朵,七朵八朵,一眼望去,虽不十分多,但也并不少,这大约总是开残未谢的木兰花罢,为想自己宽一宽自己的心,这样以最善的方法解释着这一种白色的幻影,我就把身体一缩,退回自己床上来了。 进院后第二天的午前十点多钟,那位含着神秘的微笑的牧母又静静儿同游水似地来到了我的床边。 “医生说你害的是黄疸病,应该食淡才行。” 柔和地这样的说着,她又伸出手来为我诊脉。她以一只手捏住了我的臂,擎起另外一只手,在看她自己臂上的表。我一言不发,只是张大了眼在打量她的全身上下的奇异的线和色。 头上是由七八根直线和斜角线叠成的一顶雪也似的麻纱白帽子,白影下就是一张肉色微红的柔嫩得同米粉似的脸。因为是睡在那里的缘故,我所看得出来的,只是半张同《神曲》封面画上,印在那里的谭戴似的鼻梁很高的侧面形。而那只瞳人很大很黑的眼睛哩,却又同在做梦似地向下斜俯着的。足以打破这沉沉的梦影,和静静的周围的两种刺激,便是她生在眼睑上眼睛上的那些很长很黑,虽不十分粗,但却也一根一根地明细分视得出来的眼睫毛和八字眉,与唧唧唧唧,只在她那只肥白的手臂上静走着的表针声。她静寂地俯着头,按着我的臂,有时候也眨着眼睛,胸口头很细很细的一低一高地吐着气,真不知道听了我几多时的脉,忽而将身体一侧,又微笑着正向着我显示起全面来了,面形是一张中突而长圆的鹅蛋脸。 “你的脉并不快,大约养几天,总马上会好的。” 她的富有着抑扬风韵的话,却是纯粹的北京音。 “是会好的么?不会死的么?” “啐,您说哪儿的话?” 似乎是嫌我说得太粗暴了,嫣然地一笑,她就立刻静肃敏捷地走转了身,走出了房。而那个“啐,您说哪儿的话?”的余音,却同大钟鸣后,不肯立时静息般的尽在我的脑里耳里踏踏地跑着绕圈儿的马。 医生隔日一来,而苦里带咸的药,一天却要吞服四遍,但足与这些恨事相抵而有余的,倒是那牧母的静肃的降临,有几天她来的次数,竟会比服药的次数多一两回。象这样单调无聊的修道院似的病囚生活,不消说是谁也会感到厌腻的,我于住了一礼拜医院之后,率性连医生也不愿他来,药也不想再服了,可是那牧母的诊脉哩,我却只希望她从早晨起就来替我诊视,一直到夜,不要离开。 起初她来的时候,只不过是含着微笑,量量热度,诊诊我的脉,和说几句不得不说的话而已。但后来有一天在我的枕头底下被她搜出了一册泥而宋版的Baudelaire 的小册子后,她和我说的话也多了起来,在我床边逗留着的时间也一次次的长起来了。 她告诉了我Soeurs de charite(白帽子会)的系统和义务,她也告诉了我罗曼加多力克教(Cat chisme)的教义总纲领。她说她的哥哥曾经去罗马朝见过教皇,她说她的信心坚定是在十五年前的十四岁的时候。而她的所最对我表示同情的一点,似乎是因为我的老家的远处在北京,“一个人单身病倒了在这举目无亲的上海,哪能够不感到异样的孤凄与寂寞呢?”尤其是觉得合巧的,两人在谈话的中间,竟发见了两人的老家,都偏处在西城,相去不上二三百步路远,在两家的院子里,是都可以听得见北堂的晨钟暮鼓的。为有这种种的关系,我入院后经过了一礼拜的时候,觉得忌淡也没有什么苦处了,因为每次的膳事,她总叫厨子特别的为我留心,布丁上的奶油也特别的加得多,有几次并且为了医院内的定食不合我的胃口,她竟爱把她自己的几盆我可以吃的菜蔬,差男护士菲列浦一盆一盆的递送过来,来和我的交换。 象这样的在病院里住了半个多月,虽则医生的粗暴顽迷,仍旧改不过来,药味的酸咸带苦,仍旧是格格难吃,但小便中的绛黄色,却也渐渐地褪去,而柔软无力的两只脚,也能够走得动一里以上的路了。 又加以时节逼近了中夏,日长的午后,火热的太阳偏西一点,在房间里闷坐不住,当晚祷之前,她也常肯来和我向楼下的花园里去散一回小步。两人从庭前走出,沿了葡萄架的甬道走过木兰花丛,穿入菩提树林,到前面的假山石旁,有金色十字架竖着的圣母像的石坛圈里,总要在长椅上,坐到晚祷的时候,才走回来。 这舒徐闲适的半小时的晚步,起初不过是隔两日一次或隔日一次的,后来竟成了习惯,变得日日非去走不行了。这在我当然是一种无上的慰藉,可以打破打破一整天的单调生活,而终日忙碌的她似乎也在对这漫步,感受着无穷的兴趣。 又经过了一星期的光景,天气更加热起来了。园里的各种花木,都已经开落得干干净净,只有墙角上的一丛灌木,大约是蔷薇罢,还剩着几朵红白的残花,在那里装点着景色。去盛夏想也已不远,而我也在打算退出这医药费昂贵的慈善医院,转回到北京去过夏去。可是心里虽则在这么的打算,但一则究竟病还没有痊愈,而二则对于这周围的花木,对于这半月余的生活情趣,也觉得有点依依难舍,所以一天一天的捱捱,又过了几天无聊的病囚日子。 有一天午后,正当前两天的大雨之余,天气爽朗晴和得特别可爱,我在病室里踱来踱去,心里头感觉得异样的焦闷。大约在铁笼子里徘徊着的新被擒获的狮子,或可以想象得出我此时的心境来,因为那一天从早晨起,一直到将近晚祷的这时候止,一整日中,牧母还不曾来过。 晚步的时间过去了,电灯点上了,直到送晚餐来的时候,菲列浦才从他的那件白衣袋里,摸出了一封信来,这不消说是牧母托他转交的信。 信里说,她今天上中央会堂去避静去了,休息些时,她将要离开上海,被调到香港的病院中去服务。若来面别,难免得不动伤感,所以相见不如不见。末后再三叮嘱着,教我好好的保养,静想想经传上的圣人的生活。若我能因这次的染病,而归依上帝,浴圣母的慈恩,那她的喜悦就没有比此更大的了。 我读了这一封信后,夜饭当然是一瓢也没有下咽。在电灯下呆坐了数十分钟,站将起来向窗外面一看,明蓝的天空里,却早已经升上了一个银盆似的月亮。大约不是十五六,也该是十三四的晚上了。 我在窗前又呆立了一会,旋转身就披上了一件新制的法兰绒的长衫,拿起了手杖,慢慢地,慢慢地,走下了楼梯,走出了楼门,走上了那条我们两人日日在晚祷时候走熟了的葡萄甬道。一程一程的走去,月光就在我的身上印出了许多树枝和叠石的影画。到了那圣母像的石坛之内,我在那张两人坐熟了的长椅子上,不知独坐了多少时候。忽而来了一阵微风,我偶然间却闻着了一种极清幽,极淡漠的似花又似叶的朦胧的香气。稍稍移了一移搁在支着手杖的两只手背上的头部,向右肩瞟了一眼,在我自己的衣服上,却又看出了一排非常纤匀的对称树叶的叶影,和几朵花蕊细长花瓣稀薄的花影来。 “啊啊!马缨花开了!” 毫不自觉的从嘴里轻轻念出了这一句独语之后,我就从长椅子上站起了身来,走回了病舍。 一九三二年六月(原载一九三二年八月一日《现代》第一卷第四期) [book_title]薄奠 一天晴朗的春天的午后,我因为天气太好,坐在家里觉得闷不过,吃过了较迟的午饭,带了几个零用钱,就跑出外面去逛去。北京的晴空,颜色的确与南方的苍穹不同。在南方无论如何晴快的日子,天上总有一缕薄薄的纤云飞着,并且天空的蓝色,总带着一道很淡很淡的白味。北京的晴空却不是如此,天色一碧到底,你站在地上对天注视一会,身上好像能生出两翼翅膀来,就要一扬一摆的飞上空中去的样子。这可是单指不起风的时候而讲,若一起风,则人在天空下眼睛都睁不开,更说不到晴空的颜色如何了。那一天午后,空气非常澄清,天色真青得可怜,我在街上夹在那些快乐的北京人士中间,披了一身和暖的阳光,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前门外最热闹的一条街上。踏进了一家卖灯笼的店里,买了几张奇妙的小画,重新回上大街缓步的时候,我忽而听出了一阵中国戏园特有的那种原始的锣鼓声音来。我的两只脚就受了这声音的牵引,自然而然的踏了进去。听戏听到了第三出,外面忽而起了呜呜的大风,戏园的屋顶也有些儿摇动。戏散之后,推来让去的走出戏园,扑面就来了一阵风沙。我眼睛闭了一会,走上大街来雇车,车夫都要我七角六角大洋,不肯按照规矩折价。那时候天虽则还没有黑,但因为风沙飞满在空中,所以沉沉的大地上,已经现出了黄昏前的急景。店家的电灯,也都已上火,大街上汽车马车洋车挤塞在一处。一种车铃声叫唤声,并不知从何处来的许多杂音,尽在那里奏错乱的交响乐。大约是因为夜宴的时刻逼近,车上的男子,定是去赴宴会,奇装的女子,想来是去陪席的。 一则因为大风,二则因为正是一天中间北京人士最繁忙的时刻,所以我雇车竟雇不着,一直的走到了前门大街。为了上举的两种原因,洋车夫强索昂价,原是常有的事情,我因零用钱花完,袋里只有四五十枚铜子,不能应他们的要求,所以就下了决心,想一直走到西单牌楼再雇车回家。走下了正阳桥边的步道,被一辆南行的汽车喷满了一身灰土,我的决心,又动摇起来,含含糊糊的向道旁停着的一辆洋车问了一句,“嗳!四十枚拉巡捕厅儿胡同拉不拉?”那车夫竟恭恭敬敬的向我点了点头说: “坐上吧!先生!” 坐上了车,被他向北的拉去,那么大的风沙,竟打不上我的脸来,我知道那时候起的是南风了。我不坐洋车则已,若坐洋车的时候,总爱和洋车夫谈闲话,想以我的言语来缓和他的劳动之苦,因为平时我们走路,若有一个朋友,和我们闲谈着走,觉得不费力些。 我从自己的这种经验着想,老是在实行浅薄的社会主义,一边高踞在车上,一边向前面和牛马一样在奔走的我的同胞攀谈些无头无尾的话。这一天,我本来不想开口的,但看看他的弯曲的背脊,听听他嘿嘿的急喘,终觉得心里难受,所以轻轻的对他说: “我倒不忙,你慢慢的走吧,你是哪儿的车?” “我是巡捕厅胡同西口儿的车。” “你在那儿住家呀?” “就在那南顺城街的北口,巡捕厅胡同的拐角儿上。” “老天爷不知怎么的,每天刮这么大的风。” “是啊,我们拉车的也苦,你们坐车的老爷们也不快活,这样的大风天气,真真是招怪呀!” 这样的一路讲,一路被他拉到我寄住的寓舍门口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下车之后,我数铜子给他,他却和我说起客气话来,他一边拿出了一条黑黝黝的手巾来擦头上身上的汗,一边笑着说: “您带着吧,我们是街坊,还拿钱么?” 被他这样的一说,我倒觉得难为情了,所以虽只应该给他四十枚铜子的,而到这时候却不得不把尽我所有的四十八枚铜子都给了他。他道了谢,拉着空车在灰黑的道上向西边他的家里走去,我呆呆的目送了他一程,心里却在空想他的家庭。——他走回家去,他的女人必定远远的闻声就跑出来接他。把车斗里的铜子拿出,将车交还了车行,他回到自己屋里来打一盆水洗洗手脸,吸几口烟,就可在洋灯下和他的妻子享受很健康的夜膳。若他有兴致,大约还喝一二个铜子的白干。喝了微醉,讲些东西南北的废话,他就可以抱了他的女人小孩,钻进被去酣睡,这种酣睡,大约是他们劳动阶级的唯一的享乐。 “啊啊!……” 空想到了此地,我的伤感病又发了。 “啊啊!可怜我两年来没有睡过一个整整的全夜!这倒还可以说是因病所致,但是我的远隔在三千里外的女人小孩,又为了什么,不能和我在一处享乐吃苦呢?难道我们是应该永远隔离的么! 难道这也是病么?……总之是我不好,是我没有能力养活妻子。 啊啊,你这车夫,你这向我道谢,被我怜悯的车夫,我不如你呀,我不如你!” 我在门口灰暗的空气里呆呆的立了一回,忽而想起了自家的身世,就不知不觉的心酸起来,红润的眼睛,被我所依赖的主人看见,是不大好的,因此我就复从门口走了下来,远远的跟那洋车走了一段。跟它转了弯,看那车夫进了胡同拐角上的一间破旧的矮屋,我又走上平则门大街去跑了一程,等天黑了,才走回家来吃晚饭。 自从这一回后,我和他的洋车,竟有了缘分,接连的坐了它好几次。他和我也渐渐的熟起来了。 中平则门外,有一道城河。河道虽比不上朝阳门外的运河那么宽,但春秋雨霁,绿水粼粼,也尽可以浮着锦帆,乘风南下。两岸的垂杨古道,倒影入河水中间,也大有板渚随堤的风味。河边隙地,长成一片绿芜,晚来时候,老有闲人在那里调鹰放马。太阳将落未落之际,站在这城河中间的渡船上,往北望去,看得出西直门的城楼,似烟似雾的,溶化成全碧的颜色,飘縢在两岸垂杨夹着的河水高头。春秋佳日,向晚的时候,你若一个人上城河边上来走走,好像是在看后期印象派的风景画,几乎能使你忘记是身在红尘十丈的北京城外。西山数不尽的诸峰,又如笑如眠,带着紫苍的暮色,静躺在绿荫起伏的春野西边,你若叫它一声,好像是这些远山,都能慢慢的走上你身边来的样子。西直门外有几处养鹅鸭的庄园,所以每天午后,城河里老有一对一对的白鹅在那里游泳。夕阳最后的残照,从杨柳阴中透出一两条光线来,射在这些浮动的白鹅背上时,愈能显得这幅风景的活泼鲜灵,别饶风致。我一个人渺焉一身,寄住在人海的皇城里,衷心郁郁,老感着无聊。无聊之极,不是从城的西北跑往城南,上戏园茶楼,娼寮酒馆,去夹在许多快乐的同类中间,忘却我自家的存在,和他们一样的学习醉生梦死,便独自一个跑出平则门外,去享受这本地的风光。玉泉山的幽静,大觉寺的深邃,并不是对我没有魔力,不过一年有三百五十九日穷的我,断没有余钱,去领略它们的高尚的清景。五月中旬的有一天午后,我又无端感着了一种悲愤,本想上城南的快乐地方,去寻些安慰的,但袋里连几个车钱也没有了,所以只好走出平则门外,去坐在杨柳阴中,尽量地呼吸呼吸西山的爽气。我守着西天的颜色,从浓蓝变成了淡紫,一会儿,天的四围又染得深红了,远远的法国教会堂的屋顶和许多绿树梢头,刹那间返射了一阵赤赭的残光,又一会儿空气就变得澄苍静肃,视野内召唤我注意的物体,什么也没有了。四周的物影,渐渐散乱起来,我也感着了一种日暮的悲哀,无意识地滴了几滴眼泪,就慢慢的真是非常缓慢,好像在梦里游行似的,走回家来。进平则门往南一拐,就是南顺城街,南顺城街路东的第一条胡同便是巡捕厅胡同。我走到胡同的西口,正要进胡同的时候,忽而从角上的一间破屋里漏出了几声大声来。这声音我觉得熟得很,稍微用了一点心力,回想了一想,我马上就记起那个身体瘦长,脸色黝黑,常拉我上城南去的车夫来。我站住静听了一会,听得他好像在和人拌嘴。我坐过他许多次数的车,他的脾气是很好的,所以听到他在和人拌嘴,心里倒得觉得奇怪。看他的样子,好像有五十多岁的光景,但他自己说今年只有四十二岁。他平常非常沉默寡言,不过你和他说话的时候,他却总来回答你一句两句。他身材本来很高,但是不晓是因为社会的压迫呢,还是因为他天生的病症,背脊却是弯着,看去好像不十分高。他脸上浮着的一种谨慎的劳动者特有的表情,我怎么也形容不出来,他好像是在默想他的被社会虐待的存在是应该的样子,又好像在这沉默的忍苦中间,在表示他的无限的反抗,和不断的挣扎的样子。总之他那一种沉默忍受的态度,使人家见了便能生出无限的感慨来。况且是和他社会的地位相去无几,而受的虐待又比他更甚的我,平常坐他的车,和他谈话的时候,总要感着一种抑郁不平的气,横上心来,而这种抑郁不平之气,他也无处去发泄,我也无处去发泄,只好默默的闷受着,即使闷受不过,最多亦只能向天长啸一声。有一天我在前门外喝醉了酒,往一家相识的人家去和衣睡了半夜,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弦月上升的时刻了。我从韩家潭雇车雇到西单牌楼,在西单牌楼换车的时候,又遇见了他。半夜酒醒,从灰白死寂,除了一乘两乘汽车飞过,搅起一阵灰来,此外别无动静的长街上,慢慢被拖回家来。这种悲哀的情调,已尽够我消受的了,况又遇着了他,一路上听了他许多不堪再听的话……他说这个年头儿真教人生存不得。他说洋价涨了一个两个铜子,而煤米油盐,都要各涨一倍。他说洋车出租的东家,真会挑剔,一根骨子弯了一点,一个小钉不见了,就要赔许多钱。他说他一天到晚拉车,拉来的几个钱还不够供洋车租主的绞榨,皮带破了,弓子弯了的时候,更不必说了。 他说他的女人不会治家,老要白花钱。他说他的大小孩今年八岁,二小孩今年三岁了。……我默默的坐在车上,看看天上惨淡的星月,经过了几条灰黑静寂的狭巷,细听着他的一条条的诉说,觉得这些苦楚,都不是他一个人的苦楚。我真想跳下车来,同他抱头痛哭一场,但是我着在身上的一件竹布长衫,和盘在脑里的一堆教育的绳矩,把我的真率的情感缚住了。自从那一晚以后,我心里就存了一种怕与他相见的思想,所以和他不见了半个多月。这一天日暮,我自平则门走回家来,听了他在和人吵闹的声音,心里竟起了一种自责的心思,好像是不应该躲避开这个可怜的朋友,至半月之久的样子。我静听了一会,才知道他吵闹的对手,是他的女人。一时心情被他的悲惨的声音所挑动,我竟不待回思,一脚就踏进了他住的那所破屋。他的住房,只有一间小屋,小屋的一半,却被一个大炕占据了去。在外边天色虽还没有十分暗黑,但在他那矮小的屋内,却早已黑影沉沉,辨不出物体来了。他一手插在腰里,一手指着炕上缩成一堆,坐在那里的一个妇人,一声两声的在那里数骂。两个小孩,爬在炕的里边。我一进去时,只见他自家一个站着的背影,他的女人和小孩,都看不出来。后来招呼了他,向他手指着的地方看去,才看出了一个女人;又站了一会,我的眼睛在黑暗里经惯了,重复看出了他的两个小孩。我进去叫了他一声,问他为什么要这样的动气,他就把手一指,指着炕沿上的那女人说: “这臭东西把我辛辛苦苦积下来的三块多钱,一下子就花完了。去买了这些捆尸体的布来。……” 说着他用脚一踢,地上果然滚了一包白色的布出来。他一边向我问了些寒暄话,一边就蹙紧了眉头说: “我的心思,她们一点儿也不晓得,我要积这几块钱干什么? 我不过想自家去买一辆旧车来拉,可以免掉那车行的租钱呀!天气热了,我们穷人,就是光着脊肋儿,也有什么要紧?她却要去买这些白洋布来做衣服。你说可气不可气啊?” 我听了这一段话心里虽则也为他难受,但口上只好安慰他说: “做衣服倒也是要紧的,积几个钱,是很容易的事情,你但须忍耐着,三四块钱是不难再积起来的。” 我说完了话,忽而在沉沉的静寂中,从炕沿上听出了几声暗泣的声音来。这时候我若袋里有钱,一定要全部拿出来给他,请他息怒的。但是我身边一摸,却摸不着一个铜银的货币。呆呆的站着,心里打算了一会,我觉得终究没有方法好想。正在着恼的时候,我里边小褂袋里唧唧响着的一个银表的针步声,忽而敲动了我的耳膜。我知道若在此时,当面把这银表拿出来给他,他是一定不肯受的;迟疑了一会,我想出了一个主意,乘他不注意的时候,悄悄的把表拿了出来。和他讲着些慰劝他的话,一边我走上前去了一步,顺手把表搁在一张半破的桌上。随后又和他交换了几句言语,我就走出来了。我出到了门外,走进胡同,心里感得的一种沉闷,比午后上城外去的时候更甚了。我只恨我自家太无能力,太没有勇气。 我仰天看看,在深沉的天空里,只看出了几颗星来。 第二天的早晨,我刚起床,正在那里刷牙漱口的时候,听见门外有人打门。出去一看,就看见他拉着车站在门口。 他问了我一声好,手向车斗里一摸,就把那个表拿出来问我说:“先生,这是你的吧?你昨晚上掉下的吧!” 我听了脸上红了一红。马上就说:“这不是我的,我并没有掉表。”他连说了几声奇怪,把那表的来历说了一阵,见我坚不肯认,就也没有方法,收起了表,慢慢的拉着空车向东走了。 下 夏至以后,北京接连下了半个多月的雨。我因为一天晚上,没有盖被睡觉,惹了一场很重的病,直到了二礼拜前,才得起床。起床后第三天的午后,我看看久雨新霁,天气很好,就拿了一根手杖踏出门去。因为这是病后第一次的出门,所以出了门就走往西边,依旧想到我平时所爱的平则门外的河边去闲行。走过那胡同角上的破屋的时候,我只看见门口立了一群人,在那里看热闹。屋内有人在低声啜泣。我以为那拉车的又在和他的女人吵闹了,所以也就走了过去,去看热闹,一边我心里暗暗的想着: “今天若他们再因金钱而争吵,我却可以解决他们的问题。” 因为那时候我家里寄出来为我作医药费的钱还没有用完,皮包里还有几张五块钱的钞票收藏着在哩。我踏近前去一看,破屋里并没有拉车的影子,只有他的女人坐在炕沿上哭。一个小一点的小孩,坐在地上他母亲的脚跟前,也在陪着她哭。看了一会,我终摸不着头脑,不晓得她为什么要哭。和我一块儿站着的人,有的唧唧的在那里叹息,有的也拿出手巾来在擦眼泪说“可怜哪,可怜哪!”我向一个立在我旁边的中年妇人问了一番,才知道她的男人,前几天在南下洼的大水里淹死了。死了之后,她还不晓得,直到第二天的傍晚,由拉车的同伴,认出了他的相貌,才跑回来告诉她。 她和她的两个儿子,得了此信,冒雨走上南横街南边的尸场去一看,就大哭了一阵,后来她自己也跳在附近的一个水池里自尽过一次,经她儿子的呼救,附近的居民,费了许多气力,才把她捞救上来。过了一天,由那地方的慈善家,出了钱把她的男人埋葬完毕,且给了她三十斤面票,八十吊铜子,方送她回来。回来之后,她白天晚上,只是哭,已经哭了好几天了。我听了这一番消息,看了这一场光景,心里只是难受,同一两个月前头,半夜从前门回来,坐在她男人的车上,听他的诉说时一样,觉得这些光景,决不是她一个人的。我忽而想起了我的可怜的女人,又想起了我的和那在地上哭的小孩一样大的儿女,也觉得眼睛里热起来,痒起来了。我心里正在难受,忽而从人丛里挤来了一个八九岁的小孩赤足袒胸的跑了进来。他小手里拿了几个铜子蹑手蹑脚的对她说: “妈,你瞧,这是人家给我的。” 看热闹的人,看了他那小脸上的严肃的表情,和他那小手的滑稽的样子,有几个笑着走了,只有两个以手巾擦着眼泪的老妇人,还站在那里。我看看周围的人数少了,就也踏了进去问她说: “你还认得我么?” 她举起肿红的眼睛来,对我看了一眼,点了一点头,仍复伏倒头去在哀哀的哭着。我想叫她不哭,但是看看她的情形,觉得是不可能的,所以只好默默的站着,眼睛看见她的瘦削的双肩一起一缩的在chou动。我这样的静立了三五分钟,门外又忽而挤了许多人拢来看我。我觉得被他们看得不耐烦了,就走出了一步对他们说: “你们看什么热闹?人家死了人在这里哭,你们有什么好看?” 那八岁的孩子,看我心里发了恼,就走上门口,把一扇破门关上了,喀丹一响,屋里忽而暗了起来。他的哭着的母亲,好像也为这变化所惊动,一时止住哭声,擎起眼来看她的孩子和离门不远呆立着的我。我乘此机会,就劝她说: “看养孩子要紧,你老是哭也不是道理,我若可以帮你的忙,我总没有不为你出力的。” 她听了这话,一边啜泣,一边断断续续的说: “我……我……别的都不怪,我……只……只怪他何以死了那么快。也……也不知他……他是自家沉河的呢?还是……” 她说了这一句又哭起来了,我没有方法,就从袋里拿出了皮包,取了一张五块钱的钞票递给她说: “这虽然不多,你拿着用吧!” 她听了这话,又止住了哭,啜泣着对我说: “我……我们……是不要钱用,只……只是他……他死得……死得太可怜了。……他……他活着的时候,老………老想自己买一辆车,但是……但是这心愿儿终究没有达到。……前天我,我到冥衣铺去定一辆纸糊的洋车,想烧给他,那一家掌柜的要我六块多钱,我没有定下来。你……你老爷心好,请你请你老爷去买一辆好好的纸车来烧给他吧!” 说完她又哭了。我听了这一段话,心里愈觉得难受,呆呆的立了一会,只好把刚才的那张钞票收起,一边对她说: “你别哭了吧!他是我的朋友,那纸糊的洋车,我明天一定去买了来,和你一块去烧到他的坟前去。” 又对两个小孩说了几句话,我就打开门走了出来。我从来没有办过丧事,所以寻来寻去,总寻不出一家冥衣铺来定那纸糊的洋车。后来直到四牌楼附近,找定了一家,付了他钱,要他赶紧为我糊一辆车。 二天之后,那纸洋车糊好了,恰巧天气也不下雨,我早早吃了午饭,就雇了四辆洋车,同她及两个小孩一道去上她男人的坟。车过顺治门内大街的时候,因为我前面的一乘人力车上只载着一辆纸糊的很美丽的洋车和两包锭子,大街上来往的红男绿女只是凝目的在看我和我后面车上的那个眼睛哭得红肿,衣服褴褛的中年妇人。我被众人的目光鞭挞不过,心里起了一种不可抑遏的反抗和诅咒的毒念,只想放大了喉咙向着那些红男绿女和汽车中的贵人狠命的叫骂着说: “猪狗!畜生!你们看什么?我的朋友,这可怜的拉车者,是为你们所逼死的呀!你们还看什么?” 1924年8月14日作于北京 [book_title]南迁 一.南方 你若把日本的地图展开来一看,东京湾的东南,能看得见一条葫芦形的半岛,浮在浩渺无边的太平洋里,这便是有名的安房半岛! 安房半岛,虽然没有地中海内的长靴岛的风光明媚,然而成层的海浪,蔚蓝的天色,柔和的空气,平软的低峦,海岸的渔网,和村落的居民,也很具有南欧海岸的性质,能使旅客忘记他是身在异乡。若用英文来说,便是一个Hospitable,invitingdream,landoftheromanticage(中世浪漫时代的,乡风纯朴,山水秀丽的梦境)了。 东南的斜面沿着了太平洋,从铫子到大原,成一半月弯,正可当作葫芦的下面的狭处看。铫子是葫芦下层的最大的圆周上的一点,大原是葫芦的第二层膨胀处的圆周上的一点。葫芦的顶点一直的向西曲了。就成了一个大半岛里边的小半岛,地名西岬村。西岬村的顶点便是洲崎,朝西的横界在太平洋和东京湾的中间,洲崎以东是太平洋,洲崎以北是东京湾,洲崎遥遥与伊豆半岛,相摸湾相对;安房半岛的住民每以它为界线,称洲崎以东沿着太平洋一带为外房,洲崎以北沿着东京湾的一带为内房。原来的半岛的住民通称半岛的房州,所以内房外房,便是内房洲外房洲的缩写。房州半岛的葫芦形的底面,连着东京,所以现在火车,从东京两国桥驿出发,内房能直达到馆山,外房能达到胜浦。 二、出京 一千九百二十年的春天,二月初旬的有一天的午后,东京上野精养轩的楼上朝公园的小客室里,有两个异乡人在那里吃茶果。一个是五十岁上下的西洋人,头顶已有一块秃了。皮肤带着浅黄的黑色,高高的鹰嘴鼻的左右,深深洼在肉里的两只眼睛,放出一种钝韧的光来。瞳神的黄黑色,大约就是他的血统的证明,他那五尺五寸的肉体中间,或者也许有姊泊西(Gypsy)的血液混在里头,或者也许有东方人的血液混在里头的,但是生他的母亲,可确是一位爱尔兰的美妇人。他穿的是一套半旧的灰黑色的哗叽的洋服,带着一条圆领,圆领底下就连接着一件黑的小紧身,大约是代WaistGoat(腰褂)的。一个是二十四五岁的青年,身体也有五尺五寸多高,我们一见就能知道他是中国人,因为他那清瘦的面貌,和纤长的身体,是在日本人中间寻不出来的。他穿着一套藤青色的哗叽的大学制服,头发约有一寸多深,因为蓬蓬直立在他那短短的脸面的上头,所以反映出一层忧郁的形容在他面上。他和那西洋人对坐在一张小小的桌上,他的左手,和那西洋人的右手是靠着朝公园的玻璃窗的。他们讲的是英国话,声气很幽,有一种梅兰刻烈(Melancholy)的余韵,与窗外的午后的阳光,和头上的万里的春空,却成了一个有趣的对照,若把他们的择要翻译出来,就是: “你的脸色,近来更难看了。我劝你去转换转换空气,到乡下去静养几个礼拜。”西洋人。 “脸色不好么?转地疗养,也是很好的,但是一则因为我懒得行动,二则一个人到乡下去也寂寞得很,所以虽然寒冷得非常,我也不想到东京以外的地方去。”青年。 说到这里,窗外吹过一阵夹沙夹石的风来,玻璃窗振动了一下,响了一下,风就过去了。 “房州你去过没有?”西洋人。 “我没有去过。”青年。 “那一个地方才好呢!是突出在太平洋里的一个半岛,受了太平洋的暖流,外房的空气是非常和暖的,同东京大约要差十度的温度,这个时候,你若到太平洋岸去一看,怕还有些女人,赤裸裸的跳在海里捉鱼呢!一带山村水郭,风景又是很好的,你不是很喜欢我们英国的田园风景的么?你上房州去就对了。” “你去过了么?” “我是常去的,我有一个女朋友住在房州,她也是英国人,她的男人死了,只一个人住在海边上。她的房子宽大得很,造在沙岸树林的中间;她又是一个热心的基督教徒,你若要去,我可以替你介绍的,她非常欢喜中国人,因为她和她的男人从前也在中国做过医生的。” “那么就请你介绍介绍,出去游行一次,或者我的生活的行程,能改变得过来也未可知。” 另外还有许多闲话,也不必去提及。 到了四点的时候,窗外的钟声响了。青年按了电铃,叫侍者进来,拿了一张五元的纸币给他。青年站起来要走的时候看看那西洋人还兀的不动,青年便催说:“我们去罢!” 那西洋人便张圆了眼睛问他说: “找头呢?” “多的也没有几个钱,就给了他们茶房罢了。” “茶房总不至要五块钱的。你把找头拿来捐在教会的传道捐里多好啊!” “罢了,罢了,多的也不过一块多钱。” 那西洋人还不肯走,青年就一个人走出房门来,西洋人一边还在那里轻轻的絮说,看见青年走了,也只能跟了走出房门,下楼,上大门口去。在大门口取了外套,帽子,走出门外的时候,残冬的日影,已经落在西天的地平线上,满城的房屋,都沉在薄暮的光线里了。 夜阴一刻一刻的张起她的翼膀来,那西洋人和青年在公园的大佛前面,缓步了一忽,远近的人家都点上电灯了。从上野公园的高台上向四面望去,只见同纱囊里的萤火虫一样,高下人家的灯火,在那晚烟里放异彩。远远的风来,带着市井的嘈杂的声音。电车的车轮声传近他们两个耳边的时候,他们才知道现在是回家去的时候了。急急地走了一下,他们已经走到了公园前的大街上的电车停车处,却好向西的有一乘电车到来,他们两人就用了死力,挤了上去,因为这是工场休工的时候,劳动者大家都要乘了电车,回到他们的小小的住屋里去,所以车上挤得不堪。 青年被挤在电车的后面,几乎吐气都吐不出来。电车开车的时候,上野的报时的钟声又响了。听了这如怒如放手的薄暮的钟声,他的心思又忽然消沉起来: “这些可怜的有血肉的机械,他们家里或许也有妻子的。他们的衣不暖食不饱的小孩子有什么罪恶,一生出地上,就不得不同他们的父母,受这世界上的折磨,或者在猪圈似的贫民窟的门口有同饿鬼似的小孩儿,在那里等候他们的父亲回来。这些同饿犬似的小孩儿,长到八九岁的时候,就不得不去作小机械去。渐渐长大了,成了一个工人,他们又不得不同他们的父祖曾祖一样,将自家的血液,去补充铁木的机械的不足去。吃尽了千辛万苦,从幼到长,从生到死,他们的生活没有半点变更。唉,这人生究竟有什么趣味,劳动者吓劳动者,你们何苦要生存在世上?这多是有权势的人的坏处,可恶的这有权势的人,可恶的这有权势的阶级,总要使他们斩草除根的消灭尽了才好。” 他想到这里,就自家嘲笑起自家来: “呵呵,你也被日本人的社会主义感染了。你要救日本的劳动者,你何不先去救救你自家的同胞呢?在军人和官僚的政治的底下,你的同胞所受的苦楚,难道日本的劳动者更轻么?日本的劳动者,虽然没有财产,然而他们的生命总是安全的。你的同胞,乡下的农夫,若因纳捐输粟的事情,有一点违背,就不得不被军人来虐杀了,从前做大盗,现在做军官的人,进京出京的时候,若说乡下人不知道,在他们的专车停着的地方走过,就不得不被长枪短刀来斫死了。大盗的军阀的什么武装自动车,在街上冲死了百姓,还说百姓不好,对于死人的家庭,还要他们赔罪罚钱。你同胞的妻女,若有美的,就不得不被军人来奸辱了。日本的劳动者到了日暮回家的时候,也许有他的妻女来安慰他的,那时候他的一天的苦楚,便能忘在脑后,但是你的同胞如何?不问是不是你的结发妻小,若那些军长师长委员长县长等类要她去作一房等八、九的小妾,你能拒绝么?有诉讼事件的时候,你若送裁判官的钱,送了比你的对争者少一点,或是在上级衙门里没有一个亲戚朋友,虽然受了冤屈,你难道能分诉得明白么?………” 想到这里的时候,青年的眼睛里,就酸软起来。他若不是被挤在这一群劳动者的中间,怕他的感情就要发起作用来,却好车到了本乡三丁目,他就推推让让的跟了几个劳动者下了电车。立在电车外边的日暮的大道上,寻来寻去的寻了一会,他才看见那西洋人的秃头,背朝着了他,坐在电车中间的椅上。他走到电车的中央的地方,垫起了脚,从外面向电车的玻璃窗推了几下,那秃头的西洋人才回转头来,看见他立在车外的凉风里,那西洋人就从电车里面放下车窗来说: “你到了么?今天可是对你不起。多谢多谢。身体要保养些。我……” “再会再会;我已经到了。介绍信请你不要忘记了……” 话没响说完,电车已经开了。 三、浮萍 二月廿三日的午后二点半钟,房州半岛的北条火车站上的第四次自东京来的火车到了,这小小的乡下的火车站上,忽然热闹了一阵。客人也不多,七零八落的几个乘客,在收票的地方出去之后,火车站上仍复冷清起来。火车站的前面停着一乘合乘的马车,接了几个下车的客人,留了几声哀寂的喇叭声在午后的澄明的空气里,促起了一阵灰土,就在泥尘的乡下的天然的大路上,朝着太阳向西的地方开出去了。 留在火车站上呆呆的站着的只剩了一位清瘦的青年,便是三礼拜前和一个西洋宣教师在东京上野精养轩吃茶果的那一位大学生。他是伊尹的后裔,你们若把东京帝国大学的一览翻出来一看,在文科大学的学生名录里,头一个就能见他的名姓籍贯: 伊人,中华留学生,大正八年入学。 伊人自从十八岁到日本之后一直到去年夏天止,从没有回国去过。他的家庭里只有他的祖母是爱他的。伊人的母亲,因为他的父亲死得太早,所以竟变成了一个半男半女的性格,他自小的时候她就不知爱他,所以他渐渐的变成了一个厌世忧郁的人。到了日本之后,他的性格竟愈趋愈怪了,一年四季,绝不与人往来,只一个人默默的坐在寓室里沉思默想。他所读的都是那些在人生的战场上战败了的人的书,所以他所最敬爱的就是略名B.V.的JamesThomsonH.Heine,bepaldi,EmstDowson那些人。他下了火车,向行李房去取出的一只帆布包,里边藏着的,大约也就是这几位先生的诗文集和传记等类。他因为去年夏天被一个日本妇人欺骗了一场,所以精神身体,都变得同落水鸡一样。晚上梦醒的时候,身上每发冷汗,食欲不进,近来竟有一天不吃什么东西的时候。因为怕同去年那一个妇人遇见,他连午膳夜膳后的散步也不去了。他身体一天一天的瘦弱下去,他的面貌也一天一天的变起颜色来了。到房州的路程是在平坦的田畴中间,辟了一条小小的铁路,铁路的两旁,不是一边海一边山,便是一边枯树一边荒地。在红尘软舞的东京,失望伤心到极点的神经过敏的青年的最初的感觉,自然是觉得轻快得非常。伊人下车之后看了四边的松树和丛林,有几缕薄云飞着的青天,宽广的空地里浮荡着的阳光和车站前面的店里清清冷冷坐在帐桌前的几个纯朴的商人,就觉得是自家已经到了十八世纪的乡下的样子。亚力山大·斯密司著的《村落的文章》里的Dreamthorp(ByAlexanderSmith)好像是被移到了这东海的小岛上的东南角上来了。 伊人取了行李,问了一声说: “这里有一位西洋的妇女,你们知道不知道的?” 行李房里的人都说: “是C夫人么,这近边谁都知道她的,你但对车夫讲她的名字就对了。” 伊人抱了他的一个帆布包坐在人力车上,在枯树的影里,摇摇不定的走上C夫人的家里去的时候,他心里又生了一种疑惑: “C夫人不晓得究竟是怎么的一个人,她不知道是不是同E某一样,也是非常节省鄙吝的。” 可怜他自小就受了社会的虐待,到了今日,还不敢信这尘世里有一个善人。所以他与人相遇的时候,总不忘记警戒,因为他被世人欺得太甚了。在一条有田园野趣的村路上弯弯曲曲的跑了三十分钟,树林里露出了一个木造的西洋馆的屋顶来。车夫指着了那一角屋顶说: “这就是C夫人的住屋!” 车到了这洋房的近边,伊人看见有一圈小小的灌木沿了那洋房的庭园,生在那里,上面剪得虽然不齐,但是这一道灌木的围墙,比铁栅瓦墙究竟风雅,他小的时候在洋画里看见过的那阿凤河上的斯曲拉突的莎士比亚的古宅,又重新想了出来。开了那由几根木棒做的一道玲珑的小门进去,便是住宅的周围的庭园,园中有几处常青草,也变了颜色,躺在午后的微弱的太阳光里。小门的右边便是一眼古井,那只吊桶,一高一低的悬在井上的木架上。从门口一直向前沿了石砌的路进去,再进一道短小的竹篱,就是C夫人的住房,伊人因为不便直接的到C夫人的住房里,所以就吩咐车夫拿了一封E某的介绍书往厨房门去投去。厨房门须由石砌的正路叉往右去几步,人若立在灌木围住的门口,也可以看见这厨房门的。庭园中,井架上,红色的木板的洋房壁上都洒满了一层白色无力的午后的太阳光线,四边空空寂寂,并无一个生物看见,只有几只半大的雌雄鸡,呆呆的立在井旁,在那里惊看伊人和他的车夫。 车夫在厨房门口叫了许久,不见有人出来。伊人立在庭园外的木栅门口,听车夫的呼唤声反响在寂静的空气里,觉得声大得很。约略等了五分钟的样子,伊人听见背后忽然有脚步响,回转头来一看,看见一个五十来岁的日本老妇人,蓬着了头红着了脸走上伊人这边来。她见了伊人便行了一个礼,并且说: “你是东京来的伊先生么?我们东家天天在这里盼望你来呢!请你等一等,我就去请东家出来。” 这样的说了几句,她就慢慢的捱过了伊人的身前,跑上厨房门口去了。在厨房门口站着的车夫把伊人带来的介绍信交给了她。她就跑进去了。不多一忽,她就同一个五十五六的西洋妇人从竹篱那面出来,伊人抢上去与那西洋妇人握手之后,她就请伊人到她的住房内去,一边却吩咐那日本女人说: “把伊先生的行李搬上楼上的外边的室里去!” 她一边与伊人说话,一边在那里预备红茶。谈了三十分钟,红茶也吃完了,伊人就到楼上的一间小房里去整理行李去。把行李整理了一半,那日本妇人上楼来对伊人说: “伊先生!现在是祈祷的时候了!请先生下来到祈祷室里来罢。” 伊人下来到祈祷室里,见有两个日本的男学生和三个女学生已经先在那里了。夫人替伊人介绍过之后对伊人说: “我们每天从午后三点到四点必聚在一处唱诗祈祷的。祈祷的时候就打那一个钟作记号。(说着她就用手向檐下指了一指)今天因为我到外面去了不在家,所以迟了两个钟头,因此就没有打钟。” 伊人向四围看了一眼,见第一个男学生头头发长得很,同狮子一样的披在额上,戴着一双极近的钢丝眼镜,嘴唇上的一圈胡须长得很黑,大约已经有二十六七岁的样子。第二个男学生是一个二十岁前后的青年,也戴一双平光的银丝眼镜,一张圆形的粗黑脸,嘴唇向上的。两个人都是穿的日本的青花便服,所以一见就晓得他们是学生。女学生伊人不便观察,所以只对了一个坐在他对面的年纪十六七岁的人,看了几眼,依他的一瞬间的观察看来,这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学生要算是最好的了,因为三人都是平常的相貌,依理而论,却彀不上水平线。只有这一个女学生的长方面上有一双笑靥,所以她笑的时候,却有许多可爱的地方。读了一节圣经,唱了两首诗,祈祷了一回,会就散了。伊人问那两个男学生说: “你们住在近边么?” 那长发的近视眼的人,恭恭敬敬的抢着回答说: “是的,我们就住在这后面的。” 那年轻的学生对伊人笑着说: “你的日本话讲得好得很,起初我们以为你只能讲英国话,不能讲日本话的。” C夫人接着说: “伊先生的英国话却比日本话讲得好,但是他的日本话要比我的日本话好得多呢!” 伊人红了脸说: “C夫人!你未免过誉了。这几位女朋友是住在什么地方的?” C夫人说: “她们都住在前面的小屋里,也是同你一样来养病的。” 这样的说着,C夫人又对那几个女学生说: “伊先生的学问是非常有根底的,礼拜天我们要请他说教给我们听哩!” 再会再会的声音,从各人的口中说了出来。来会的人都散去了。夜色已同死神一样,不声不响地把屋中的空间占领了。伊人别了C夫人仍回到他楼上的房里来,在灰暗的日暮的光里,整理了一下,电灯来了。 六点四十分的时候,那日本妇人来请伊人吃夜饭去,吃了夜饭,谈了三十分钟,伊人就上楼去睡了。 四、亲力 第二天早晨,伊人被窗外的鸟雀声唤醒,起来的时候,鲜红的日光已射满了沙岸上的树林,他开了朝南的窗,看看四围的空地丛林,都披了一层健全的阳光,横躺在无穷的苍空底下。他远远的看见北条车站上,有一乘机关车在那里哼烟,机关车的后面,连接着几辆客车货车,他知道上东京去的第一次车快开了。太阳光被车烟在半空中遮住,他看见车烟带着一层红黑的灰色,车站的马口铁的屋顶上,横斜的映出一层黑影来。从车站起,两条小小的轨道渐渐的阔大起来在他的眼下不远的地方通过,他觉得磨光的铁轨上,隐隐地反映着同蓝色的天鹅绒一样的天空,他看看四边,觉得广大的天空,远近的人家,树林,空地,铁道,村路都饱受了日光,含着了生气,好像在那里微笑的样子,他就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觉得自家的肠腑里也有些生气回转起来,含了微笑,他轻轻的对自家说: “春到人间了,啊,Fruehliugistgekommen!” 呆呆的站了好久,他才拿了牙刷牙粉肥皂手巾走下楼来到厨下去洗面去。那红眼的日本妇人见了他,就大声地说: “你昨天晚上睡得好不好?我们的东家出去传道去了,九点半钟的圣经班她是定能回来的。” 洗完了面,回到楼上坐了一忽,那日本妇人就送了一杯红茶和两块面包和白糖来。伊人吃完之后,看看C夫人还没有回来,就跑出去散步去。从那一道木棒编成的小门里出去,沿了昨天来的那条村路向东的走了几步,他看见一家草舍的回廊上,有两个青年在那里享太阳,发议论。他看看好像是昨天见过的两个学生,所以就走了进去。两个青年见他进来,就恭恭敬敬的拿出垫子来,叫他坐了。那近视长发的青年,因为太恭敬过度了,反要使人发起笑来。伊人坐定之后,那长发的近视眼就含了微笑,对他呆了一呆,嘴唇动了几动,伊人知道他想说话了,所以就对他说: “你说今天的天气好不好?” “Yes.Yes.verygood,verygood,andhowlonghasyoubeeningJapan?” (是,是,好得很,好得很,你住在日本多久了?) 那一位近视眼,突然说出了几句日本式的英国话来,伊人看看他那忽尖忽圆的嘴唇的变化,听听他那舌根底下好像含一块石子的发音,就想笑出来,但是因为是初次见面,又不便放声高笑,所以只得笑了一笑,回答他说: “Abouteightyears,quitealongtime,isntit?” (差不多八年了,已经长得很呢,是不是?) 还有那一位二十岁前后的青年看了那近视眼说英文的样子,就笑了起来,一边却直直爽爽的对他说: “不说了罢,你那不通的英文,还不如不说的好,哈哈。” 那近视眼听了伊人的回话,又说: “DoyouunderstandmyEnglish?” (你懂得我讲的英文么?) “Yes,ofcourse,Ido,but………” (那当然是懂的,但是……) 伊人还没有说完,他又抢着说: “Allright,allright,letusspeakenglishbeenafter.” (很好很好,以后我们就讲英文罢。) 那年轻的青年说: “伊先生,你别再和他歪缠了,我们向海边上去走走罢。” 伊人就赞成了,再年轻的青年便从回廊上跳了下来,同小丑一样的故意把衣服整了一整,把身体向左右前后摇了一摇,对了那近视眼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说: “Goodbye!MisterK,goodbye!” 伊人忍不住的笑了起来,那近视眼的K也说: “Goodbye,MisterB,goodbyeMisterYi.” 走过了那草舍的院子,踏了松树的长影,出去二三步就是沙滩了。清静的海岸上并无人影,洒满了和煦的阳光。海水反射着太阳光线,好像在那里微笑的样子。沙上有几行行人的足迹,印在那里。远远的向东望去,有几处村落,有几间渔舍浮在空中,一层透明清洁的空气,包在那些树林屋脊的上面。西边湾里有一处小市,浮在海上,市内的人家,错错落落的排列在那里,人家的背后,有一带小山,小山的背后,便是无穷的碧落。市外的湾口有几艘帆船停泊着,那几艘船的帆墙,却能形容出一种港市的感觉来。年轻的B说: “那就是馆山,你看湾外不是有两个小岛同青螺一样的浮在那里么?一个是鹰岛,一个是冲岛。” 伊人向B所说的方向一看,在薄薄的海气里,果然有两个小岛浮在那里,伊人看那小岛的时候,忽然注意到小岛的背景的天空里去。他从地平线上一点一点的抬头起来,看看天空,觉得蓝苍色的天体,好像要溶化了的样子,他就不知不觉的说: “唉,这碧海青天!” B也仰起头来看天,一边对伊人说: “伊先生!看了这青淡的天空,你们还以为有一位上帝,在这天空里坐着的么?若说上帝在那里坐着,怕在这样晴朗的时候,要跌下地来呢!” 伊人回答说: “怎么不跌下来?你不曾看过弗兰斯著的Thais(泰衣斯)么?那绝食断欲的圣者,就是为了泰衣斯的肉体的缘故,从天上跌下来的吓。” “不错不错,那一位近视眼的神经病先生,也是很妙的。他说他要去进神学校去,每天到了半夜三更就放大了嗓子,叫起上帝来。 “主吓,唉,主吓,神吓,耶酥吓!” “像这样的乱叫起来,到了第二天,去问他昨夜怎么了?他却一声不响,把手摇几摇,嘴歪几歪。”再过一天去问他,他就说: “昨天我是一天不言语的,因为这也是一种修行,一礼拜之内我有两天是断言的。不讲话的,无论如何,在这两天之内:总不开嘴的。” “有的时候他赤足赤身的跑上雨天里去立在那里,我叫他,他默默地不应,到了晚上他却喀喀的咳嗽起来,你看这样寒冷的天气,赤了身到雨天里去,哪有不伤风的道理?到了这二天,我问他究竟为什么要上雨天里去,他说这也是一种修行。有一天晚上因为他叫‘主吓!神吓’叫得太厉害了,我在梦里头被他叫醒,在被里听听,我也害怕起来。以为有强盗来了,所以我就起来,披了衣服,上他那一间房里去看他,从房门的缝里一瞧,我就不得不笑起来。你猜怎么着,他老先生把衣服脱了精光,把头顶倒在地下,两只脚靠了墙壁跷在上面,闭了眼睛,作了一副苦闷难受的脸色,尽在那里瞎叫: “主吓,神吓,天吓,上帝吓!” “第二天我去问,他却一句话也不答,我知道这又是他的断绝言语的日子,所以就不去问他了。” B形容近视眼K的时候,同戏院的小丑一样,做脚做手的做得非常出神,伊人听一句笑一阵,笑得不了。到后来伊人问B说: “K何苦要这样呢!” “他说他因为要预备进神学校去,但是依我看来,他还是去进疯狂病院的好。” 伊人又笑了起来。他们两人的健全的笑声,反响在寂静的海岸的空气里,更觉得这一天的天气的清新可爱了。他们两个人的影子,和两双皮鞋的足迹在海边的软沙发上印来印去的走了一回,忽听见晴空里传了一阵清朗的钟声过来,他们知道圣经班的时候到了,所以就走上C夫人的家里去。 到C夫人家里的时候,那近视眼的K,和三个女学生已经围住了C夫人坐在那里了,K见了伊人和B来的时候,就跳起来放大了嗓子用了英文叫着说: Hello,Wherehaveyoubeen?” (喂!你们上哪儿去了?) 三个女学生和C夫人都笑了起来,昨天伊人注意观察过的那个女学生的一排白白的牙齿,和她那面上的一双笑靥,愈加使她可爱了。伊人一边笑着,一边在那里偷看她。各人坐下来,伊人又占了昨天的那位置,和那女学生对面地坐着。唱了一首赞美诗,各人就轮读起圣经来。轮到那女学生读的时候,伊人便注意看她那小嘴,她脸上自然而然的起了一层红潮。她读完之后,伊人还呆呆的在那里看她嘴上的曲线;她抬起头来的时候,她的视线同伊人的视线冲混了。她立时涨红了脸,把头低了下去。伊人也觉得难堪,就把视线集注到他手里的圣经上去。这些微妙的感情流露的地方,在座的人恐怕一个人也没有知道。圣经班完了,各人都要散回家去,近视眼的K,又用了英文对伊人说: “MrYi,letustakeawalk.” (伊先生,我们去散步罢。) 伊人还没有回答之先,他又对那坐在伊人对面的女学生说: MissO,youWilljoinus,wouldtyou? (O女士,你也同我们去罢。) 那女学生原来姓O,她听了这话,就立时红了脸,穿了鞋,跑回去了。 C夫人对伊人说: “今天天气好得很,你向海边上去散散步也很好的。” K听了这话,就叫起来说: “Yes,yes.allright,allright。” (不错不错,是的是的。) 伊人不好推却,只得同K和B三人同向海边上去。走了一回,伊人便说走乏了要回家来。K拉住了他说: “Letuspray!” (让我们来祷告罢。) 说着K就跪了下去,伊人被他惊了一跳,不得已也只能把双膝曲了。B却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看。K又叫了许多主吓神吓上帝吓。叫了一忽,站起来说: “GoodbyeGoodbye!” (再会再会。) 一边说,一边就回转身来大踏步的走开了,伊人摸不出头绪来,一边用手打着膝上的沙泥,一边对B说: “是怎么一回事,他难道发怒了么?” B说: “什么发怒,这便是他的神经病吓!” 说着,B又学了K的样子,跪下地去,上帝吓,主吓,神吓的叫了起来。伊人又禁不住的笑了。远远的忽有唱赞美诗的声音传到他们的耳边上来。B说: “你瞧什么发怒不发怒,这就是他唱的赞美诗吓。” 伊人问B是不是基督教徒。B说: “我井不是基督教徒,因为K定要我去听圣经,所以我才去。其实我也想信一种宗教,因为我的为人太轻薄了,所以想得一种信仰,可以自重自重。” 伊人和他说了些宗教上的话,又各把自己的学籍说了。原来B是东京高等商业学校的学生,去年年底染了流行性感冒,到房州来是为病后人保养来的。说到后来,伊人间他说: “B君,我住在C夫人家里,觉得不自由得很,你那里的主人,还肯把空着的那一间房借给我么?” “肯的肯的,我回去就同主人去说去,你今天午后就搬过来罢。那一位C夫人是有名的吝啬家,你若在她那里住久了,怕要招怪呢!” 又在海边走了一回,他们看看自家的影子渐渐儿的短起来了,快到十二点的时候,伊人就别了B,回到C夫人的家里来。 吃午膳的时候。伊人对C夫人把要搬往后面的K、B同住去的话说了,C夫人也并不挽留,吃完了午膳,伊人就搬往后面的别室里去了。 把行李书籍整顿了一整顿,看看时候已经不早了,伊人便一个人到海边上去散步去。一片汪洋的碧海,竟平坦得同镜面一样。日光打斜了,光线射在松树的梢上,作成了几处阴影。午后的海岸,风景又同午前的不同。伊人静悄悄的看了一回,觉得四边的风景怎么也形容不出来。他想把午前的风景比作患肺病的纯洁的处女,午后的风景比作成熟期以后的嫁过人的丰肥的妇人。然而仔细一想,又觉得比得太俗了。他站着看一忽,又俯了头走一忽,一条初春的海岸上,只有他一个人和他的清瘦的影子在那里动着。他向西的朝着了太阳走了一回,看看自家已经走得远了,就想回转身来走回家去,低头一看,忽看见他的脚底下的沙上有一条新印的女人的脚印印在那里。他前前后后的打量了一回,知道这脚印的主人必在这近边的树林里。并没有什么目的,他就跟了那一条脚步印朝南的走向岸上的松树林里去。走不上三十步路,他看见树影里的枯草卜有一条毡毯,几本书和妇人杂志等摊在那里。因为枯草长得很,所以他在海水的边上竟看不出来,他知道这定是属于那脚印的主人的,但是这脚印的主人不知上哪里去了。呆呆的站了一忽,正想走转来的时候,他忽见树林里来了一个妇人,他的好奇心又把他的脚缚住了,等那妇人走近来的时候,他不觉红起脸来,胸前的跳跃怎么也按不下去,所以他只能勉强把视线放低了,眼看了地面,他就回了那妇人一个礼,因为那时候,她已经走到他的面前来了,她原来就是那姓O的女学生。他好像是自家的卑陋的心情已经被看破了的样子,红了脸对她赔罪说: “对不起得很,我一个人闯到你的休息的地方来。” “不……不要……” 看她也好像是没有什么懊恼的样子,便大着胆问她说: “你府上也是东京么?” “学校是在东京的上野……但是……家乡是足利。” “你同C夫人是一向认识的么?” “不是的……是到这里来之后认识的。……” “同K君呢?” “那一个人……那一个是糊涂虫!” “今天早晨他邀你出去散步,是他对我的好意,实在唐突得很,你不要见怪了,我就在这里替他赔一罪罢。” 伊人对她行了一个礼,她倒反觉难以为情起来,就对伊人说: “说什么话,我……我……又不在这里怨他。” “我也走得乏了,你可以让我在你的毡毯上坐一坐么?” “请,请坐!” 伊人坐下之后,她尽在那里站着,伊人就也站了起来说: “我可失礼了,你站在那里,我倒反而坐起来。”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我因为坐得太久,所以不愿意再坐了。” “这样我们再去走一忽罢。” “怕被人家看见了。” “海边上清静得很,一个人也没有。” 她好像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伊人就在前头走了,她也慢慢的跟了来。太阳已经快斜到三十度的角度了,他和她沿了海边向西的走去,背后拖着了两个纤长的影子。东天的碧落里,已经有几片红云,在那里报将晚的时刻,一片白白的月亮也出来了。默默地走了三五分钟,伊人回转头来问她说: “你也是这病么?” 一边说着一边就把自家的左手向左右肩的锁骨穴指了一下,她笑了一笑便低下头去,他觉得她的笑里有无限的悲凉的情意含在那里。默默的又走了几步,他觉得被沉默压迫不过了,又对她说: “我并没有什么症候,但是晚上每有虚汗出来,身体一天一天地清瘦下去,一礼拜前,我上大学病院去求诊的时候,医生教我休学一年,回家去静养,但是我想以后只有一年三个月了,怎么也不愿意再迟一年,所以今年暑假前我还想回东京去考试呢!” “若能注意一点,大约总没有什么妨碍的。” “我也是这么的想,毕业之后,还想上南欧去养病去呢!” “罗马的古墟原是好的,但是由我们病人看来,还是爱衣奥宁海岸的小岛好呀!” “你学的是不是声乐?” “不是的,我学的是钢琴,但是声乐也学的。” “那么请你唱一个小曲儿罢。” “今天嗓子不好。” “我唐突了,请你恕我。” “你又要多心了,我因为嗓子不好,所以不能唱高音。” “并不是会场上,音的高低,又何必去问它呢!” “但是这样被人强求的时候,反而唱不出来的。” “不错不错,我们都是爱自然的人,不唱也罢了。” “走了太远了,我们回去罢。” “你走乏了么?” “乏倒没有,但是草堆里还有几本书在那里,怕被人看见了不好。” “但是我可不曾看你的书。” “你怎么会这样多心的,我又何尝说你看过来!” “唉,这疑心病就是我半生的哀史的证明呀!” “什么哀史?” 伊人就把自小被人虐待,到了今日还不曾感得一些热情过的事情说了。两人背后的清影,一步一步的拖长起来,天空的四周,渐渐儿的带起紫色来了。残冬的余势,在这薄暮的时候,还能感觉得出来,从海上吹来的微风,透了两人的冬服,刺入他和她的火热的心里去。伊人向海上一看,见西北角的天空里一座倒擎的心样的雪山,带着了浓蓝的颜色,在和软的晚霞里作会心的微笑,伊人不觉高声的叫着说: “你看那富士!” 这样的叫了一声,他不知不觉的伸出了五个指头去寻她那只同玉丝似的手去,他的双眼却同在梦里似的,还悬在富士山的顶上。几个柔软的指头和他那冰冷的手指遇着的时候,他不觉惊了一下,伸转了手,回头来一看,却好她也正在那里转过她的视线来。两人看了一眼。默默地就各把头低去了。站了一忽,伊人就改换了声音,光明正大的对她说: “你怕走倦了罢,天也快晚了,我们回转去罢。” “就回转去罢,可惜我们背后不能看太阳落山的光景。” 伊人向西天一看,太阳已经快落山去了。回转了身,两人并着的走了几步,她说: “影子的长!” “这就是太阳落山的光景呀!” 海风又吹过一阵来,岸边起了微波,同飞散了的金箔似的,浪影闪映出几条光线来。 “你觉得凉么,我把我的外套借给你好么?” “不凉……女人披了男人的外套,像什么样子呀!” 又默默的走了几步,他看看远岸已经有一层晚霞起来了。他和K、B住的地方的岸上树林里,有几点黑影,围了一堆红红的野火坐在那里。 “那一边的小孩儿又在那里生火了。” 这正是一幅画呀!我好像唱得出歌来的样子: KennstdudasLand,wodieZitronenbluehn. ImdunkeluhLaubdieColdorangengluehn, EinsanfterWindvomblauenHlmmelweht, DieMyrtestillundbochderlorbeersteht, “底下的是重复句,怕唱不好了! ‘Kennstduessohl? Dahin!Dahin Moecht’ichmitdir,OmeInGeliebter,ziehn!” 她那悲凉微颤的喉音,在薄暮的海边的空气里悠悠扬扬的浮荡着,他只觉得一层紫色的薄膜把他的五官都包住了。 “KennstdudasHaus,aufSaeulenrubtselndach, Esgiaenztdrssaal,esschimmertdascermach, UndMarmoilderstehnundsehnmlchan: Washatmandlr,duarmeskind,getan?” 四边的空气一刻一刻的浓厚起来。海面上的凉风又掠过了他的那火热的双颊,吹到她的头发上去。他听了那一句歌,忽然想起了去年夏天欺骗他的那一个轻薄的妇人的事情来。 “你这可怜的孩于呀,他们欺负了你么,唉!” 他自家好像是变了迷娘(Mignon)。无依无靠的一个人站在异乡的日暮的海边上的样子。用了悲凉的声调在那里幽幽唱曲的好像是从细浪里涌出来的宁妇(Nymph)魅妹(Mermaid)。他忽然觉得Sentimental起来,两颗同珍珠似的眼泪滚下他的颊际来了。 “Kennstdueswohl? Dahin!Dahin MocchtIchmltDlr,OmelnBeschuetzer,zlehn! KennstdudenBergseinwolkensteg? DasMaultiersuchtimNebelseinenWig, InHcehlenwohntderDrachenalteBrut, EsstuerztderFelsundueberlhndeFlut: Kennstduihnwohl? Dahin!Dahin Gehtunserweg,OVlter,lassunsziehn!” 她唱到了这一句,重复的唱了两遍。她那尾声悠扬同游丝似的哀寂的清音,与太阳的残照,都在薄暮的空气里消散了。西天的落日正挂在远远的地平线上,反射出一天红软的浮云,长空高冷,带起银蓝颜色来,平波如镜的海面,也加了一层橙黄的色彩,与四围的紫色溶作了一团。她对他看了一眼,默默地走了几步,就对他说: “你确是一个Sentimental!” 他的感情脆弱的地方,怕被她看破,就故意的笑着说: “说什么话,这一个时期我早已经过去了。” 但是他颊上的两颗眼泪,还未曾干落,圆圆的泪珠里,也反映着一条缩小的日暮的海岸。走到她放毡毯书籍的地方,暮色已经从松树枝上走下来,空中悬着的半规上弦的月亮;渐渐儿的放起光来了。 “再会再会!” “再会……再……会!” 五、月光 伊人回到他住的地方,看见B一个人呆呆的坐在廊下看那从松树林里透过来的黝暗的海岸。听了伊人的脚步声,就回转头来叫他说: “伊君!你上什么地方去了,我们今天唱诗的时候只有四个人。你也不去,两个好看的女学生也不来,只有我和K君和一位最难看的女学生,C夫人在那里问你呢!” “对不起得很,我因为上馆山去散步去了,所以赶不及回来。你已经吃过晚饭了么?” “吃过了。浴汤也好了,主人在那里等你洗澡。” 洗了澡,吃了晚饭,伊人就在电灯底下记了一篇长篇的日记。把迷娘(Mignon)的歌也记了进去,她说的话也记了进去,日暮的海岸的风景,悲凉的情调,他的眼泪,她的纤手,富士山的微笑,海浪的波纹,沙上的足迹,这一天午后他所看见听见感得的地方都记了进去。写了两个多钟头,他愈写愈加觉得有趣,写好之后,读了又读,改了又改,又费去了一个钟头,这海岸的村落的人家,都已沉沉的酣睡尽了。寒冷静寂的屋内的空气压在他的头上肩上身上,他回头看看屋里,只有壁上的他那扩大的影子在那里动着,除了屋顶上一声两声的鼠斗声之外,更无别的音响振动着空气。火钵里的火也消了,坐在屋里,觉得难受,他便轻轻的开了门,拖了草履,走下院子里去,初八九的上弦的半月,已经斜在西天,快落山去了。踏了松树的影子,披了一身灰白的月光,他又穿过了松林,走到海边上去。寂静的海边上的风景,比白天更加了一味凄惨洁净的情调。在将落未落的月光里,踏来踏去的走了一回,他走上白天他和她走过的地方去。差不多走到了时候,他就站住了脚,曲了身去看白天他两人的沙滩上的足迹去。同寻梦的人一样,他寻了半天总寻不出两人的足印来。站起来又向西的走了一忽,伏倒去一寻,他自家的橡皮革履的足迹寻出来了。他的足迹的后边一步一步跟上去的她的足迹也寻了出来。他的胸前觉得似有跳跃的样子、圣经里的两节话忽然被他想出来了。 ButIsayuntoyou,thatwhosoeverlookthewomantolustafterherhathcommitiedadulterywithheralreadyinhisheart.Andifthyrighteyeoffendthee,pluckitout,andcastitfromthee;foritisprofitablefortheethatoneofthymembersshouldperish,andnotthatthywholebodyshouldbecastintohell. 伊人虽已经与妇人接触过几次,然而在这时候,他觉得他的身体又回到童贞未破的时候去了的一样,他对O的心,觉得真是纯洁高尚,并无半点邪念的样于,想到了这两节圣经,他的心里又起冲突来了。他站起来闭了眼睛,默默的想了回。他想叫上帝来帮助他,可是他的哲学的理智性怎么也不许他祈祷,闭了眼睛,立了四五分钟,摇了一摇头,叹了一口气,他仍复走了回来。他一边走一边把头转向南面的树林,在深深的探视。那边并无灯火看得出来,只有一层朦胧的月光,罩在树林的上面,一块树林的黑影,教人想到神秘的事迹上去。他看了一回,自家对自家说: “她定住在这树林的里边,不知她睡没有睡,她也许在那里看月光的。唉,可怜我的一生。可怜我的长失败的生涯!” 月亮又低了一段,光线更灰白起来,海面上好像有一只船在那里横驶的样子,他看了一眼,灰白的光里,只见一只怪兽似的一个黑影在海上微动,他忽觉得害怕起来,一阵凉风又横海的掠上他的颜面,他打了一个冷痉、就俯了首三脚两步的走回家来了。睡了之后,他觉得有女人的声音在门外叫他的样子!仔细听了一听,这确是唱迷娘的歌的声音。他就跑出来跟了她上海边上去。月亮正要落山的样子,西天尽变了红黑的颜色。他向四边一看,觉得海水树林沙滩也都变了红黑色了。他对她一看,见她脸色被四边的红黑色反映起来,竟苍白得同死人一样。他想和她说话,但是总想不出什么话来。她也只含了两眼清泪,在那里默默的看他。两人在沉默的中间,动也不动的盾了一忽,她就回转身向树林里走去。他马上追了过去,但是到树林的口头的时候,他忽然遇着了去年夏天欺骗他的那个淫妇,含着了微笑,从树林里走了出来。啊的叫了一声,他就想跑回到家里来,但是他的两脚,怎么也不能跑,苦闷了一回,他的梦才醒了。身上又发了一身冷汗,那一晚他再也不能睡了。去年夏天的事情,他又回想了出来。去年夏天他的身体还强健得很,在高等学校卒了业,上打算进大学去,他的前途还有许多希望在那里。我们更换一个高一级的学校或改迁一个好一点的地方的时候感得的那一种希望心和好奇心,也在他的胸中酝酿。那时候他的经济状态,也比现在宽裕,家里汇来的五百元钱,还有一大半存在银行里,他从他的高等学校的N市,迁到了东京,在芝区的赤仓旅馆住了一个礼拜,有一天早晨在报上看见了一处招租的广告。因为广告上出租的地方近在第一高等学校的前面,所以去大学也不甚远。他坐了电车,到那个地方去一看,是一家中流人家。姓N的主人是一个五六十岁的强壮的老人,身体伟巨得很,相貌虽然狞恶,然而应对却非常恭敬。出租的是楼上的两间房子,伊人上楼去一看,觉得房间也还清洁,正坐下去,同那老主人在那里讲话的时候,扶梯上走上了一个二十三四的优雅的妇人来。手里拿了一盆茶果,走到伊人的面前就恭恭敬敬跪下去对伊人行了一个礼。伊人对她看了一眼,她就含了微笑,对伊人丢了一个眼色。伊人倒反觉得害起羞来。她还是平平常常的好像得了胜利似的下楼去了。伊人说定了房间,就走下楼来,出门的时候,她又跪在门口,含了微笑在那里送他。他虽然不能仔仔细细的观察,然而就他一眼所及的地方看来,刚才的那个妇人,确是一个美人。小小的身材,长圆的脸儿,一头丛多的黑色的头发,坠在她的娇白的额上。一双眼睛活得很,也大得很,伊人一路回到他的旅馆里去,在电车上就作了许多空想。 “名誉我也有了,从九月起我便是帝国大学的学生了。金钱我也可以支持一年,现在还有二百八十余元的积贮在那里。第三个条件就是女人了。Ah,money,loveandfame!” 他想到这里,不觉露了一脸微笑,电车里坐在他对面的一个中年的妇人,好像在那里看他的样子,他就在洋服袋里拿出一册当时新出版的日本的小说《一妇人》(Awoman)来看了。 第二天早晨,他一早就从赤仓旅馆搬到本乡的N的家里去。因为时候还早得很,昨天看见的那个妇人还没有梳头,粗衣乱发的她的容姿,比梳妆后的样子还更可爱,他一见了她就红了脸,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她只含着了微笑,帮他在那里整理从旅馆里搬来的物件。一只书箱重得很,伊人一个人搬不动,她就跑过来帮伊人搬上楼去。搬上扶梯的时候,伊人退了一步,却好冲在她的怀里,她便轻轻地把伊人抱住了说: “危险呀!要没有我在这里,怕你要滚下去了。” 伊人觉得一层女人的电力,微微的传到他的身体上去。他的自制力已经没有了,好像在冬天寒冷的时候,突然进了热雾腾腾的浴室里去的样子,伊人只昏昏的说: “危险危险!多谢多谢!对不起对不起……” 伊人急忙走开了之后,她还在那里笑着,看了伊人的恼羞的样子,她就问他说: “你怕羞么!你怕羞我就下楼去!” 伊人正想回话的时候,她却转了身走下楼去了。 夏天的暑热,一天一天的增加起来,伊人的神经衰弱也一天一天的重起来了。伊人在N家里住了两个礼拜,家里的情形,也都被他知道了。N老人便是那妇人的义父,那妇人名叫M,是N老人的朋友的亲生女,M有一个男人,是人赘的,现在乡下的中学校里做先生,所以不住在家里的。 那妇人天天梳洗的时候,总把上身的衣服脱得精光,把她的ru头胸口露出来。伊人起来洗面的时候每天总不得不受她的露体的诱惑,因此他的脑病更不得不一天重似一天起来。 有一天午后,伊人正在那里贪午睡,M一个人不声不响的走上扶梯钻到他的帐子里来。她一进帐子伊人就醒了。伊人对她笑了一笑,她也对伊人笑着并且轻轻的说: “底下一个人都不在那里。” 伊人从盖在身上的毛毯里伸出了一只手来,她就靠住了伊人的手把身体横下来转进毛毯里去。 第二日她和她的父亲要伊人带上镰仓去洗海水澡。伊人因为不喜欢海水浴,所以就说: “海水浴俗得很,我们还不如上箱根温泉去罢。” 过了两天,伊人和M及M的父亲,从东京出发到箱根去了。在宫下的奈良屋旅馆住下的第二天,M定要伊人和她上芦湖去,N老人因为家里丢不下,就在那一天的中饭后回东京去了。 吃了中饭,送N老人上了车,伊人就同她上芦湖去。倒行的上山路缓缓的走不上一个钟头,她就不能走了。好容易到了芦湖,伊人和她又投到纪国屋旅馆去住了。换了衣服,洗了汗水,吃了两杯冰淇淋,觉得元气恢复起来,闭了纸窗,她又同伊人睡下了。 过了一点多钟太阳沉西的时候,伊人又和她去洗澡去。吃了夜饭,坐了二三十分钟,楼上还很热闹的时候,M就把电灯熄了。 第二天天气热得很,伊人和她又在芦湖住了一天,第三天的午后,他们才回到东京来。 伊人和M,回到本乡的家里的门口的时候,N老人就迎出来说: “M儿!W君从病院里出来了!” “啊!这……病好了么,完全好了么!” M的面上露出了一种非常欢喜的样子来,伊人以为W是她的亲戚,所以也不惊异,走上家里去之后,他看见在她的房里坐着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这男子的身体雄伟得很,脸上带着一脸酒肉气,见伊人进来,就和伊人叙起礼来。N老人就对伊人说: “这一位就是W君,在我们家里住了两年了。今年已经在文科大学卒业。你的名氏他也知道的,因为他学的是汉文,所以在杂志上他已经读过你的诗的。” M一面对W说话,一面就把衣服脱下来,拿了一块手巾把身上的汗揩了,揩完之后,把手巾递给伊人说: “你也揩一揩罢!” 伊人觉得不好看,就勉强的把面上的汗揩了。伊人与W虽是初次见面,但总觉得不能与他合伴。不晓是什么理由,伊人总觉得W是他的仇敌。说了几句闲话,伊人上楼去拿了手巾肥皂,就出去洗澡去了。洗了澡回来,伊人在门口听见M在那里说笑,好像是喜欢得了不得的样子。伊人进去之后,M就对他说: “今天晚上W先生请我们吃鸡,因为他病好了,今天是他出病院的纪念日。” M又说W因为害肾脏病,到病院去住了两个月,今天才出病院的。伊人含糊的答应了几句,就上楼去了。这一天的晚上,伊人又害了不眠症,开了眼睛,竟一睡也睡不着。到十二点钟的时候,他听见楼底下的M的房门轻轻儿的开了,一步一步的M的脚步声走上她的间壁的W的房里去。叽哩咕噜的讲了几句之后,M特有的那一种呜呜的喘声出来了,伊人正好像被泼了一身冷水,他的心脏的鼓动也停止了,他的脑里的血液也凝住了。他的耳朵同大耳似的直竖了起来,楼下的一举一动他都好像看得出来的样子,W的肥胖的肉体,M的半开半闭的眼睛,散在枕上的她的头发,她的嘴唇和舌尖,她的那一种粉和汗的混和的香气,下体的颤动……他想到这里,已经不能耐了。愈想睡愈睡不着。楼下息息索索的声响,更不止的从楼板上传到他的耳膜上来。他又不敢作声,身体又不敢动一动。他胸中的苦闷和后悔的心思,一时同暴风似的起来,两条冰冷的眼泪从眼角上流到耳朵根前,从耳朵根前滴到枕上去了。 天将亮的时候才幽脚幽手的回到她自己的家里去,伊人听了一忽,觉得楼底下的声音息了。翻来覆去的翻了几个身,才睡着了。睡不上一点多钟,他又醒了。下楼去洗面的时候,M和W都还睡在那里,只有N老人从院子对面的一间小屋里(原来老人是睡在这间小屋里的)走了下来,擦擦眼睛对伊人说: “你早啊!” 伊人答应了一声,匆匆完了脸,就套上了皮鞋,跑出外面去。他的脑里正乱得同蜂巢一样,不晓得怎么才好。他乱的走了一阵,却走到了春日町的电车交换的十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