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她为什么死 [book_author]王统照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类书文集,文集,完结 [book_length]211098 [book_dec]《她为什么死》将作者小说创作的三个阶段都囊括其中。早期小说是有关“爱与美”的,表现了作者从开始追寻“爱与美”的理想到最终幻灭的过程,同时也体现了作者的人道主义和博爱思想。中期小说是忧患深沉、凝重宏阔的农村小说,体现了作者由起先的关注理想人生,到逐渐对人生的伤感甚至一度消沉,但最终作者走出了困境,进入了现实世界,开始转向关注农村和农民的命运。后期是政治高压下的悲感情怀小说,表现了作者的爱国主义精神和投身民主运动的热情。 [book_img]Z_18582.jpg [book_title]她为什么死? 我作这篇“她为什么死?”我又要先告白一句:就是这也是段的确的事实,是我一个友人他和我说的,他便是这段事实中的一个关系人,至于他是谁。看的人当能体会得到,也不用我再说明。当他告诉我这段可悲可怜的事的时候,那日正是十一月最后的几天晚上,我坐在屋里静听那位朋友叙述这段事。他说完以后,满脸上现出了着实凄惶的颜色,就连我听的也觉她那万分委屈,才作这无可如何的痴想,究竟就将二十年华的好女子来断送了。咳!说什么“情天恨海”的俗套名字!然而她这一生缠绵未遂的爱情,无可告语的幽恨,又是谁的罪呢? 那时他谈罢之后,我们两个人都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也没有,只瞧着案上几盆瘦菊被窗隙中透进来的风吹着,影儿一动一动的,也似在那里感慨莫名呢。到了第二天,我得了那位朋友的许可,便从实记了这篇“她什么死?”又来惹人家的眼泪。但我总希望看这篇小说的人,不要只是替她难过;还得判断判断这到底是怎样的一分因果,是怎样死的;才不负那位朋友告诉我这番好意。 一 有一天正在四月的上旬,孔家庄的车站上一带绿茸茸的草地上面,有几十种的野花开的非常艳丽;车道两旁的柳树林子里藏着千百的小鸟,来来回回的飞着,在这天晴日朗中唱它们天然的歌曲。车站的月台上有几个结伴候着上车的;也有来迎送他们的亲友的,说说笑笑,总都带了十分的喜气;越发点缀的万物也都现出了一派自然可爱的景色来。 十二点钟的火车慢慢从远处吹着汽笛到了站,上车下车的客人;呼喊叫卖的小贩,乱了一阵,火车重复慢慢的发动,又上了前途。站上的人也三三五五的散去。独有在站门后的铁栏后边,却有一个中年的女仆,双手扶着个很年轻的姑娘,站在一棵大树下面。那个姑娘身上还穿了薄棉的褂子;面色如纸一般的白;带着顶绒线结的帽子,几乎连眉目都遮住了;斜欹着靠在中年妇人的肩上,合着眼只是咳嗽个不住。旁边放了三五件箱笼被套等物。还有个五十余岁的老太太,只是背立着左一把右一把的擦眼泪,半晌才哽咽着说道:“车子还不来吗?” 不多时,从东面飞一般的,来了两辆骡马车。这位老太太和仆妇费了许多气力,才将这位病体虚怯的姑娘扶上车去;用些被褥围住。老太太却颤巍巍的坐在前面。那辆车便是仆妇和行李载在上面。这时又从站外的茶棚里泡了几碗茶来,老太太便问这位姑娘道:“慧儿,你口干,多喝口茶,也可以润润喉咙。从这里到我们家里,还有三十里的路程呢。”车里的姑娘只闭着眼摇了摇头。老太太便知道是不能喝了,叹了口气,便命车夫将茶递去。不过三分钟的功夫,两辆骡车响铃丁丁,从一片黄尘里走去。 车子走的非常的慢,一点钟还赶不到五六里的路程;还是走几十步,便要停几分钟。然而车里的姑娘哮喘的声音却同走的一般的短急。老太太面朝里坐着,用两只膀臂托住了她的肩头,袖子上却溅了些点点的血星。这时老太太吓得连眼泪都上肚里去了。只是愣愣的瞧着她出神。看她胸口一起一伏,口里呼吸的气息只接续不上。这时路程约摸走了有十二三里地,老太太便命将车停在一个村庄的路口上的柳堤下面,用个软枕将她的头靠好,便附着耳朵道:“慧儿你醒醒!还认得我吗?”她这时面上红了一阵,腮旁都现出胭脂般的颜色来,慢慢的睁开了眼,挣扎出一句话道:“妈!……到家了没有?……”老太太一见她能睁眼说话,便将心放了一半。道:“没!……还在半道上呢。你好好的,再有一会便平安到了城里,你放心……”她却点点头道:“我知道了,不到家,……也不必到家了。妈呀!……我昨天晚上说的话……都记得了吗?……”老太太断断续续的答道:“你还挂念些这个做什么?你的身子已经糟蹋到这个样子,我心里是怎样难受!你放心,……你和我说的话我半个字都记得清清楚楚,一些不会错的。你只……好好的……将息,病快好了,自然……无论如何,可以使你心里如愿;这时别的事是不要紧的,只要你的病能全愈,天大的事都有我去……”她听了这几句话,从瘦陷的腮颊上现出了两个笑涡,颤颤的道:“妈……你老人家不必瞎操心了!……只可怜心高一世,到了今日,或者也是应当去受这种结果……妈!……只求你能够明白我的心事,……那样我就死也算了。我这样的人,好好的活一辈子,还有什么趣味呢?……妈!……志谊姊姊,你可想着得去请她一声。我死了,……我不见她,心里终是放不下。……我和她几年的交好,想不到他竟那样的幸福,我竟死在这半道上!……”老太太一边听着,一边眼泪点点滴滴的湿了袖子一大片。听到后来,便哭着道:“你哪能会?……天哪!……慧儿……”正在哭着,一看她的颜色骤然大变;握着她的右手,也非常冰冷;两道清秀的目光神采便渐渐的散去。老太太便哑着嗓子喊那仆妇,却将哭的声音也没有了! 她后来气息不能继续了,只是握住老太太的手,说了“志谊”两个字。 二 原来她名是慧如,是山东曲阜县城里的人,那年刚二十岁。她自十四五岁的时候,便在济南的女子高等小学里读书;小学毕业,便升入师范班。后来因为她自己县里头也新立了个女子师范,她因为离家较近,就回到曲阜去上学。她的天才是很颖悟的;她的性格是高傲的;她的感情是非常热烈的;自小时在学校里便是高出一般的学生。后来在济南的师范班里,更是回回的考试第一;就是在曲阜的女子师范里也是学行最优美的。所以在一县里,没有不知道她是最优秀的女学生。不过她的才质既不平庸,又是志高眼阔的人,处处事要不甘心跟在人后头;无论说一句话,办一桩事,都非常要好,不使别人能说她有半分儿缺点。但是她一生却有段最可恨、最不能如意的事;便是在她幼年的时代,便居然有了个“未婚夫!”好好的女学生在幼年时代有了“未婚夫!”已经是不合的事情;然而她那“未婚夫”却更使她感受最大的痛苦,就是她那“未婚夫”却只是个无识无知的乡中的儿童,不过家中算得小康之家。曾没有好好的上过学校,而且长得更为难说,又比她小了许多,还是小孩子的样子。她是哪样的女子,他竟在“礼教”的名义上,作了她的“未婚夫”;所以她自在济南上学的时候,已经早有闻知。她以怎样心高志傲的人,想着将来的丈夫便是如此无论人家同她谈话,或是她与别人谈起话来,总不愿意听到“于仲兴”三个字——于仲兴便是她的“未婚夫”的名字。人家偶尔说起,她便骤然在一边难过。后来她费了无数的心力,去运动着他去到省里上学,果然好容易才达她的目的。不过她因此却更受了一层更大的苦痛,使她一生的精神永远不能再恢复过来;便是那于仲兴的成绩非常的坏,不但没有她在师范里的一分儿,就连半分儿也赶不上。有一天某处开一个小学展览会,她同几个同学也去参观。竟有人指了一张水彩画问她,她看那画子,简直加上了十二分的恶劣批评。后来那人将画者姓名露出来给她看,原来就是“于仲兴”三个字。本来一张画的好坏也没关系,而他其他的成绩如此,怎不使她失望! 她有这种的境遇,将来的希望全同“镜花水月”一般的空虚。然而她那满腹的抑郁,却和谁说?“礼教”的束缚是不容易脱的。一言定了,便杀死些好女子,好男子!都是“礼教”的本分,谁能说半个不字! 后来她回到县里的师范学校,却得了一个最好的亲密朋友,就是名字叫做志谊的。志谊是滋阳县的女子,也来曲阜读书,她比慧如大一岁,也是一校里程度最好的,不过志谊的性格是非常敦厚,又最和人热气。所以她们有种种相投的地方,便成了至交。在一个教室里上课,一个寝室里睡觉,从同学的关系,便结成了姊妹的关系。两个人都彼此合拢得来,又都是要好的皮气,日子长了便相关的非常密切。一堆来玩,一堆儿用功,直同一个人一般。所以慧如一切的心事不同别人说的,便尽情去和志谊说知。然而志谊也是订过婚而有“未婚夫”的;不过她那“未婚夫”李叙英却比于仲兴大不相同!因为李叙英是她县里年纪最轻,学级最高的学生,那时还不到二十岁便是大学里的本科生;在县里却是个最有名望的青年。 慧如在济南读书的时候却早已知道李叙英的学力名望,平日最是企慕不过的。后来同志谊在曲阜的女子师范里又知道叙英是志谊的“未婚夫”,便为志谊的将来抱了十二分的良好希望。及至一比较起自己的“未婚夫”来,便不觉得立刻要死去,落得干净!本来于仲兴种种的不能够合她作为良偶,更加上在小学的成绩又很不好,所以她一层一层的黑暗前途,渐渐逼了上来;一线的希望也渐渐的消灭尽了。一回想起将来的日子难过,真正是日夜的提心吊胆;而且又因社会上的种种逼迫,她不但没敢有“离婚”这两个字的思想,就连这两个字的梦也不敢做的。有此一来;她惟一的希望便是或者她竟死去,可以免了这层系累;不则于仲兴不在世界上,还可以使她自由。咳!这样的苦心,也算委屈到万分了!更加上志谊的“未婚夫”又是个那样的青年。一样的同学,一样的学力,怎么相形之下却自己有这样的恶结果呢?所以慧如时时和志谊谈起话来,便一面愤恨于仲兴一面却羡慕志谊的幸福。有时便常常咒着于仲兴能以死去,便可使她解脱了这条铁索的束缚。由绝望里便生出一种最痴、却最可怜的希望来!每每当着两个人在夜静里,或是没人的时候,慧如便常常说道:“我们两个是永远不能够离开的,我一天不见你,便似失了灵魂一般。但是你的前途是光明的,我却只好一天一天的地狱的最深层去!或者有一天他竟可怜我,不再束缚我了!或者不同我在这一个世界上,那么我更不能与你相离开了。只好同你一起儿住去,我只好与你到叙英家中去。因为我既不能同你分离,如是他竟有天死去,无论谁我都不能嫁的,只有叙英,叙英的为人我虽没有和他交谈过,但我总知道他的,我的精神上判定是再没有第二个人的。我知道我说这些话,你或者有点惊异。但我们彼此很好,你不是那种小气的人,或者不以这话为奇怪呢!”……当时志谊听她这种议论,却笑着道:“你不要胡思乱想了!只要盼望着,那仲兴也能够好好的用功上进,到了时候,还不是如意的郎君?怕是那会,嫁了人,便不认得我们了。就说照着你这种特别计划,我倒是同你没有什么,不过你的家庭能愿意吗?能以为我们是平等一样吗?”慧如却很诚恳的道:“好姊妹,你不要挖苦人了。你知道我心里天天怎么难过?你不体谅我,我还指望谁呢?我于家庭上,我既是斩钢截铁的主张,也没有不可以的。说到‘名分’上,原没有关系的,或者先行迎娶我,也就教人家解去这层疑惑的。”她说到这里,便往往流下泪来。志谊也只有陪着她难过。 三 这年的暑假期间,李叙英从北京回来,便同志谊在他们那县里行了结婚礼。一个是英俊的青年,一个是优美的女生,也可算得是一对良偶了! 他们的“蜜月”过后,也到了各校开学的日子;叙英便重复回北京,志谊也脱了新嫁娘的服装,又作她的学校生活。 秋夜是很长的,冷冷的西风吹在窗外的树叶子上,索索的响,一间号舍里,一盏煤油灯下,慧如同志谊并肩坐着。志谊拿着一封拆开的邮信,只是颠倒着看,慧如双手握着志谊的左手,道:“你手里的信可以给我看吗?我以为夫妇关系的信是没有怕人的话,况且我与你的交情更不必躲着我呢。论理我不应该有这种要求,不过我觉得对于你不算过分的;若是别人请着我瞧,我还不看呢。”志谊被她说得没法,只好将信给她,道:“看是可以看的,只不许告诉第三个人。”慧如道:“你还不放心吗?我若是同你还不实在,那么我那些话能和别人说吗?”一边说着,一边将这封信慢慢的看了三五遍,便轻轻的低在案上,不发声音,低低的道:“姊姊!你真是最有幸福的人。像我一世也梦不到的,他一世也不会写这种信的。只可恨我便从此绝望了!……”说着便接连咳嗽了一大阵,吐了一口东西在水盂里。志谊给她槌着背,却道:“你别要自己糟蹋了身子。你今年秋天更添上吐血这种毛病,小小的年纪却不自己好好的保养,我成天里只是替你犯愁……”慧如这时取过了条手帕来堵住嘴,咳嗽完了。方道:“我何尝自己不知保重我自己。我是为人家来断送了!姊姊!……以前的希望是没有了,他还是在着,先娶的事更成了废话。我到了现在,简直什么思想都没有一点。身子已经不是我的了。天好的学问总免不了埋在土堆里去。世上的事业,都没有我的分儿!我又何必去甘心作人家这样的奴隶呢?……”说着又吐了一口便倒在床上,再也不言语了。志谊便倒了一杯茶与她,她勉强呷了一口,便放下。却又接着道:“你自从与叙英结婚以来,你们恋爱的精神,我听了越发难过。好在我却逼你和我说出来,我是一面为你夫妇欢喜,一面使自己心头上的痛苦格外增加。但我总希望去知道的;于仲兴真和我是小说上所说的‘冤孽’。但埋怨他是没用的!却教我说谁呢?我有这样的‘未婚夫’固然是不幸;若使他果然娶个乡村女儿,却也罢了,单和我这种害人的婚约,教我成日里埋怨他,实在也是他的不幸!……” 原来志谊自从结婚回校以后,她和慧如自然还是仍旧的亲密,仍旧是同住在一间号舍里。不过慧如这时面容越发消瘦,精神越发衰弱悲观。思想异常的深入。更有一件事,是叙英当结婚的时候,有一张六寸像片,写了几个字,存在志谊手中。却被她看见了,她就说叙英是个多情的人。志谊将来必能享受这番幸福的。自己一想到前途更没有丝毫希望,有时又要问起志谊和叙英恋爱的情况来,以及叙英的学业情行,更是抑郁万分,不知要怎样排遣。志谊原不想和她说的,不过被逼的,与她说知却更惹得她难过。自此以后,有从北京来的函信,慧如便要求去看,志谊也只好任着她。有几次志谊病了。叙英来信,自己没来及回信,慧如便替她写过几次;这是为保全志谊的爱情起见,怕着叙英来信,日久便要悬念呢! 但是她的希望一天一天消磨下去,她的身体也要跟着消耗下去。更加上男家那面来催着定结婚的日子,这个消息被慧如听见,更如同听着死神的命令一般。由这年秋天便咳嗽加重,有时吐些血块,一到冬天便学也上不成了,只好回到家去,不过是迟延日期罢了。哪里还有治好的希望?无论吃什么,总不见效。过年以后,饮食日减,简直连走路说话的力量也没有了,她的父母便想将她送到医院中调治。临行的头一天晚上,她便将志谊请到她家去住下,谈了一夜的话。她只是说:“她这一回便与志谊作长别了,将来或者只能在棺材里能够见一面。我现在无论什么事都看透了,也到了末日了。你们夫妇将来的幸福是不用说的。就是于仲兴呢,一面我死了,人家乐得干净,也没什么,只苦了我的父母。” [book_title]新生活 晚钟六鸣,街上若月之电灯,皆已发其华光。时某工厂内汽笛呜呜,声入霄汉;浓烟缕缕,如天马横空,争相驰逐,而冥色四合,亦不能辨烟色矣。盖时方冬令,故日乃促也。其时工厂门首,有无数之工人,咸鱼贯秩秩由厂中出,无或少哗,顾为状弗一,年亦勿类,有壮夫,有童子,尤有蓬鬓绽衣之女郎,彳亍于稠人后,然无一毛发颁白者,以厂有定例,故老耄者虽骨骼强韧,终格于例,不能日获此二角之工资也。 人众既出厂门,乃纷然散,若穷鸟之归林,瞬息即渺。时一半老之工人,亦挟破革囊,携用具,戴一尘积之布帽,已露其褐色之发,披拂于颊际。窥其年事,不过四十余,顾为殷忧所袭,故已催送其壮年之光阴,而入于暮境。衣黑色短褐,绽缀处针痕线迹,熨贴如新。足著葛屦行于广道中,无微音,殊不若橐橐革履之烦人也。此工人既循广道而行,行且屡回顾工厂门首之电灯,时闻其微喟继以嚏嗽,知彼一日之辛勤,而病魔亦侵其肢体。盖值安富尊荣者正可仕之年,而彼则忽忽光阴,逐渐将致彼而作墓中生活矣。 工人吴姓,逸其名,淮徐间人。初家亦小康,幼时亦略读之无,应童子试后,因阨于水灾,家遂中落;又被豪右诬以盗而攘其腴产,以事无真证,乃得勿久处囹圄。然威势搒掠之下,而家乃如悬罄矣。吴某既痛奇冤,复思故物,欲自裁者屡,幸其妻贤,得慰解而免死。遂携儿女至此而藉谋糊口。适某工厂招收工人,吴某乃报名入厂,日事八时之工作,勤动终日,仅可无枵腹忧,而灶冷不烟,乃成常例。吴某妻故非小家女,贤而明大义。既从夫徙居后,日为邻人作针黹,借十指力以助夫,子女学费亦取资焉。以是家中虽无长物,而怡怡终日,虽甘藜藿,卧败絮,而固自乐其天趣,不效牛衣之对泣。以视彼面团团之富家翁,或印累累,绶若若,食厌珍馐,衣轻绣绮,诚勿及矣;而彼辈得失荣辱,日夺予于其外,是非羞恶,日芒芴于其中,且尤有兄弟妻子间,日事竞财而殖私,致嚣然勿得安者,虽有南面之尊,不若贩夫走卒之适,以较吴某,亦天人哉! 是日,吴某以在厂工作误坏用具,被工师指叱而怒骂之,故既出厂门,惘惘若失,自念平生未尝受斯奇辱,今日乃丁兹恶运;然一回思,乃未敢以恚工师。但自为怨艾而恨其遇之胡蹇,于是道中行时,遂延缓其步履。自念老大如此,日为人马牛,回忆儿时光景,宛宛乃如昨日。我亦读书人家子,今胡乃沦为贱役,日劳筋骨,才博得糊口资少许,而工作少误,谴罚立至,偶一弗慎,且将无啖饭地。吾亦七尺躯,胡视彼长绅高冠、佩虎符而拥皋比,烨烨如神人者,乃未可以仰视。吾生胡勿幸,乃如一叶孤舟,久颠簸于风涛中,穷日夜力,究不得一线之彼岸,自分终当填沟壑耳。顾沟壑乃关吾之命运,抑亦胡言?然妻孥何辜欤?思及此,心中辘轳乃同结轖,老泪汛澜,沾透短褐,行不数武,乃成冰粒。盖时正酷寒,凉气刺骨,而吴某万叠热潮,起伏胸际,故朔风吹面,乃如勿觉。嗟呼!忧能伤人,信哉! 凉月一丸,由云罅而出,反照人影于地,尤觉冷寂异常。时吴某既抵家矣,其家僦居于市外,三椽茅屋,独处于疏林中,白板双扉,分荆作径,门外夜乌苦啼,惊人未宿。吴某归来,百念俱灰。虽平昔无怀无惟之心思,至此乃如秋潮之起伏,不可少已。既抵门首,轻剥啄之,门呀然开,则其妻也。蓬鬓布裳,端庄自然,望知大家女也。其妻见吴自外归,乃询之曰:“归何宴乎?阿宝已睡熟矣,灶下尚有稻饭数瓯,菘菜一钵,君盍一饱。妾亦未曾下咽也。”吴某视其妻,嘘然无语,乃入室,其妻然自念:吾夫自来此后,终日劳作,固未尝若是之弗怡。于是移其油檠而询其夫,胡以是而无欢?时月色射窗,凄寒愈甚,远处笳声吹扬,荡人心魄。夫妻对此,各自嘿然。 已而吴某述其所遇,并感及后来之虑,语语杂辛酸而出,且时揾热泪以制其悲怀。其妻初闻夫言,亦为惨怛,继乃破涕。手一未完之活计,叙其清白高洁之胸臆而慰其夫曰:“自妾从君二十载矣,人间苦况,乃得备尝:流离飘泊,饥寒驱人;况复昔日华屋,今已山丘,天涯地角,历尽风霜。亦可怜虫哉!幸能安分知命,藉此而御忧战苦,得以如今日。而幼年环境,乃与我有涯之生而俱尽;即邻家姊妹,或远嫁侯门,或竟夭殒,悲欢合离,感人弥深。妾今思之,犹有余痛!然他人皆得颐养安居,无虞饮食;岂若妾之手茧肤裂,心神皇皇,日与生活为争战者所敢比?忆吾幼时与姊妹竞效斗花戏,他人皆取其色富丽而香者,吾独取黄花一枝,于是人皆指妾为穷乞相,他日嫁一穷措大,便可了却丫角一生矣!嗟呼吾夫!孰意戏言乃成夙谶!然运命如是,亦胡可易违者?且违之亦殊勿祥。而人生忽忽,过隙即逝,富贵浮名,草头露耳。况人间万恶,亦奚竞溷其中,而勿可自拔?君试弗思吾辈往日勿得一餐,幸未作沿街呼叫之饿殍;比及今日,宁非天欤?吾生贵适意,尤贵知止而知足。君弗忆吾表姊周氏妇欤?彼性喜奢,衣服玩好之希望,日不可少离。嫁一读书人家,虽非素封,然耕织自安,固足供粥无冻馁忧,较吾家愈也。然吾表姊掷其家庭愉快之生活,日游都市,竞趋时媚,惟以衣服饰物以自炫而欺人。顾此等虚荣之威力,乃过于酖毒,未及数载,家遂中落。其夫以忧死,而吾表姊辗转为佣妇矣。至今面吾言昔日事,尚如食谏果,回味弥甘,彼卒不悟致家隳人亡,皆由彼虚荣之心造因也。君苟悟乎此,亦奚为戚戚而自苦?吾家今日诚入否途,昔日生活已等隔世;然乐天知命,妾固欣适,每念君织屦而妾纺絍,便可安此一生,人生贵良心之有所宅耳。富贵胡事?烦恼胡事?人自投陷井耳!生活宁足困人者?昨见显者过吾门,八驺鸣道,夹衢疾驰,骄气色,未可一世。然盛其卤簿,多其卫护,一若隐患大祸之无日,而桎梏其身者;何若吾辈采薇自甘,日食无余,便适然调儿女戏耶?彼苦恼乌足念!” 妇言至此,吴某面上愁痕渐为消去,如惨云之遇和风,渐至扫除阴翳而现晴朗矣。惟微点首曰:“吾悟……吾将营吾……之新生活。” 次日,晨光初熹,霜华犹重。朔风栗冽中,而吴某又循其日所经行之故道而赴厂工作矣。道间百物皆含爽意,虽落木尽脱,宿鸟不鸣,然吴某观之,咸含生气。红日如轮,方自东方穿淡云而出,照枝上霜痕,渐见融消。道旁军服挟囊之小学生,各冲寒疾趋以赴校;而浓烟一缕,远处之汽车,已蜿蜒开驶而行长途。万物欣欣,罔不为其一日之久计而自适其天机。吴某俯仰之间,迥然自得,昨晚之烦忧苦虑,胥已与过去之夜同归无何有之乡矣。 既入厂,工作倍力,乃忘其劳。其同工者见彼栗碌弗已,询之曰:“子胡勤甚?乃忘日之移晷。”吴某微颔曰:“吾心滋乐,故恣为之无少怠意。友乎!忧患之神,盖已离吾躯矣。”同工者咸嗤笑揶揄之,吴某亦弗答。 日既昃,于时厂中之工人乃得一小时之休息。散步吸烟,笑谈自适,各寻谈资,以遣睡魔。然因谈论而争辩,以争辩而袒护,于是众嚣并作,纷叫无序。忽一年事与吴某相约之工人,方吸淡巴菰,以其烟杆叩一少年之胫,止其勿声。少年方气盛面赤,闻此言,怒视语彼之工人曰:“徐老子,汝何关吾辈之自由谈!”徐亦嗤然曰:“君辈狺狺乃同狂犬,我殊弗耐闻,尔辈盍洗尔耳,以聆我之谐言乎?”众素佩徐之谈锋,闻其言大悦,群怂恿之;少年亦愤愤立于室隅,默勿一声。于是徐之雄谈乃破喉而出。 徐曰:“吾日旋吾家,必饱食,食必酣卧。卧至甜适,而栩栩之梦乃出吾意想之外。日昨复卧,卧亦复梦,似吾身乞矣。即此粗服,亦勿得再着于体。衣羖皮而发鬅髻,垢如山积。吾大懊丧,自分平生鲜大恶慝,胡彼苍乃靳吾以幸福?然腹辘轳,思食甚,既念乞则乞耳,胡可不谋兹以饱?恍惚间伺一朱门前,幸得阍者怜,呼蹴而与一肉骨,大悦挟之,如怀重宝,于庑坐而咀嚼之。适一鸡雏粥粥而过我侧,时廉耻心,已如冰解,思此天所赐,乌可弗取?乃捩其羽携之疾走。行且自念,今乞而盗矣!顾此念乃太空之浮微云,转瞬即渺。又思吾获一雏,吾将饲之佳粟,卧以草茵,后此富贵,咸取资于是。念是雏数月当生卵数枚,吾将孵之,卵乃出雏,雏再生卵,卵又孵雏,一年后即可籴米贩粟,逐什一利,因以出巨资作大贾,数年而后,乃可富甲一郡矣。于是建广厦,购阡陌,衣绮食珍,声色玩好罔不具,可傲王侯而备万有矣。兴念及此,意涩怒放,芒芴间倏抵一无涯之河。岸上横二木,不劳揭衣渡,遂步而上。顾中心轮转未已,俄顷自悟。抚掌曰:“吾行且出舆马而服金玉矣,此区区腥秽物,胡可以污吾贵人手?”语未终,而膻腥之骨与此初生之雏,乃逐横流而下逝。时吾心惊甚,自念失此一雏,直牺牲毕生幸福矣!乃急踊身跃桥下,汗流浃背,遽然而醒。噫!不知东方之既白。” 徐言止是。众初闻之,津律若有余味,后乃憬然共相笑和,而称其善言;惟吴某聆之,独会心而点首无语。 天色已暮,且将欲雪,寒云惨淡,朔风砭骨。炊烟缕缕,直飘于人家之囱上。吴之妻方引火作炊,其子由校中归来,拾林内枯枝以助母,蹀躞殊劳,以力弱弗胜,乃碌忙甚。茅檐下煨榾柮于瓦缶中,火光熊熊,一室如春。而米熟蔬香,醉人鼻观。时吴某乃自外归矣,容色盎然,步履倍健,手一新闻纸,指示其妻曰:“曷观乎此!嘻!吾悟矣!吾誓将寻吾之新生活……”其妻视新闻纸,有数行三号字题曰: “自杀!自杀! 财富之威!生命之障!” 其下则叙其事曰: 美国煤油大王,产业富一国,其托辣斯事业之资本,不下数千万。然财用既多,遂不得不日持筹算而计赢绌。历年既久,心神为枯,而事务冗繁,日无暇晷,故氏乃若日处荆棘中。近日忽发精神狂症,医者谓为忧虑恐怖所致。今果于某号之夜自戕而死云。 再检其反页,乃有某君咏叹其事诗曰: 底事浮生剧苦辛? 繁华幻梦梦成尘! 何当解脱归真悟, 好作诸天独立人。 [book_title]车中人语 六月之晨,余自潍乘早行车东去。时旭光初被于大地,丝丝金色透出林薄,照诸如明珠之清露上的耀人目。好景当前,惜与良友匆匆判,汽笛一声,轮铁訇砰,如婉蜒之长蛇,直飞舞而前逝。余坐以假寐,冥然若梦者半小时。忽闻人声嚣然,欠身起视,车抵坊子站矣。是站为青济中煤铁源产地,每岁自此运出,值利甚巨,来往商贾为多,故汽车至此,每多停晷刻,以广招徕也。余无憀间,由车窗俯身外窥,见站外月台人多如蚁,方纷取器物束橐,哗争不一。数日人监之,而扰扰诸人,盖皆盘发披襟,肌韧肤黑,携旱烟杆,嗡唇作歌,音吐不可辨,赫然吾国之田野少年也。既而整队作二行,一洋装之日人按名唱数已,遂鱼贯而登特备车。方栗六已,号笛一鸣,车轮又辗行矣。余默思此多数之田野少年,殆为外人所雇之华工,将远赴欧洲而参与欧战者。闻日人在沧口与英人自去岁招募以来,由青岛出口者,已数万人,凡沿铁道之无业及无生者,被雇去不少。此车中百余人,必亦变形之猪仔也。去岁,闻当道因此事曾下示禁止,而社会亦多疑虑,今竟何如者?行看齐鲁男儿将无人矣。然余自思亦颇自笑:笑余计之过也。今之执国钧者主与德战者甚烈,既与德为敌忾,则其有助于同盟诸国自毋庸言。此区区小民藉为先驱,亦大足一显吾堂堂华夏之尚有人在。余之多愁,宁不为彼计深烛几之政客所窃笑欤? 方沉思问,身后闻有声曰:“先生,若将得火柴未?”回眸视之,一廿余岁之少年,躯体伟岸,目光炯然,右手执淡巴菰之竹杆,左手叉于腰际,方正立以询余。窥其状,似深以惊余为不当者。余一见此少年,即悟适在坊子上站诸田野少年中之一。余素不吸烟,苦无以应,适车上卖杂物者过,乃为购自来火一匣,举而授诸叉手之少年曰:“吾不吸烟,故未携此,今购此以赠汝。吾知君行将去国门而作血泊中生涯,志之,此一匣火柴尚为振余之国货也。”少年得火,意愕甚,若深以余此举为未当,继乃足恭而谢曰:“谢先生,乃多贶我。此匣火柴不啻为吾生命之良侣。闻伙伴言,自今日六钟后,即为笼中物,虽衣物饮食亦毋自由矣。”余乃留之坐,时车行愈缓,车中虚阒无多人,坐乃大广。少年坐定,由衣包中出烟叶,揉之碎,即实烟斗,划火柴而就吸之。烟乃缕缕上腾,拂及少年颊际,少年吸且言曰:“适先生所言火柴胡亦有国货之谓?振余何物?乃值先生若许之称许。吾意先生诚笃君子也,当不诳弄吾辈小民,第吾受乡里读书先生诳弄者屡矣。故每遇状类咬文嚼字者,闻其言,辄不敢深信为至确。先生亦若读书人,请示我此语之颠末,吾初未敢以三家村之学究先生而兼刀笔之资格者,以例先生也。”余睹其诚悫无文,坦率之面隐现于烟纹中,知是人洵一直豪而刚毅之少年,虽粗率中而不多伧荒气,即亦笑答之曰:“如若所述殊见可人,读书人病此多。顾吾等不敢自命为读书人,而亦未必即如若口舌中之读书人也。”继遂尽语以火柴为济南振余公司制造物,又曲为解释国货之意义。谈次及于国家,余又申言以国家之当爱与男儿之事业,又杂以谐语。彼倾听亦不出一言以复,点首视窗外云树,若有会心者,又似数龄学童聆教师讲地球之行动性体,莫不津津若有余味。然余语少止,彼突然问曰:“先生为礼拜堂之信徒乎?否则,何言之博且奥若是?吾聆先生言,乃真若河汉之无既矣。”余答以“胡以比我为此中人”?少年齤然曰:“先生言大类滔滔海波,使吾听此潮声,直能荡吾心坎之积秽。吾向在乡闾,见碧眼浓髯之教士,其祭坛宣教时,亦繁征博引,使人忘倦,然其所言,多为神鬼心灵之说,为妇人女子所悦服,顾吾则以先生言佳也。以先生言语语皆含壮气,如舞剑于吾前,光锋万丈,直印入吾脑中,终身毋忘。以较彼老年白髯所言,殊有过之。吾以拟先生,恐有以渎先生矣。”余曰:“是何伤。君言亦过,我一学生耳,胡可以比彼舍身贩道之老牧师焉?所言毋同,故旨有歧耳。”于是,吾二人谈锋少敛,吾细视少年,见其方以一手支颐,一手握烟斗狂吸,其余烬续续无已。 此时车行较速,已过胶州。海风拂人,凉爽适人。风穿窗过,乃尽吹少年首上之烟,掷诸道外,车中乃无一缕之烟纹。时少年已罢吸,则以力叩其烟斗作声,曰:“先生亦知吾辈今日之会,大有因缘在。吾知我即矢口无言,先生已知吾为将出洋之华工,后此,生死都不易知。则吾与先生此数时之会宁不可谓前生有定?”余喟然曰:“若一好男子,一身筋骨,何处无葬身地,而必仰异族之数十元之汗血资,遂轻身于异域?吾友试思之,欧罗巴一片土地,此时正以血染成,吾友虽勇健,恐不易浴血而归矣。且若亦有家庭乎?”余言未毕,少年意大凄惶,且有愤愤之色,遂力拍其烟斗曰:“先生听之,吾生平恨事,愿一一告之先生。吾此行无他望,惟赉此毕生恩怨,以奉之先生,或能为吾笔诸世,则吾慰矣。吾之此行,亦不可再留此躯以供世人之讥评褒贬。嗟乎,先生抑知吾为天壤间茹苦怀悲哀痛宕深之人乎?吾今语先生矣。” 我曹属之城濮人也。家于山村中,素业农,父已先我而逝。我之未呱呱坠地时,已为无父儿矣!母既以遗腹生我,溺爱殊甚。我有兄长,长我十余岁,时从村中李匠治锥凿业,终日足弗离师家阈。盖我兄素谨愿,故十余岁,犹懦弱如处子。吾母每詈吾兄为弱虫,谓若汝者,他日有妇,当日受制于母夜叉。此戏言也。母又谓吾曰:“他日,兄受困床头时,汝须脱之重围”。犹忆为此言时,正值岁朝,吾母方集邻右妪姑作春饮。吾母固善作谐语,见吾兄弟携手来,乃作是言,藉博邻右一欢耳。嗟夫,嗟夫孰知此言竟成宿谶!今吾母墓草离离,遍生荆棘矣,吾乃飘流至此,又谁于清明野祭为奠一盂麦饭者?吾又述母之死状,以博先生眼泪,当为吾家门吊不幸也。 逝水流光,逐人而长。数年后,吾兄娶矣。所娶何氏,吾亦弗知,所先知者,孀耳。夫吾兄以有职业之男子,胡为必娶孀雏来嫔吾家?然尔时,吾至愦愦,以为新嫂来时,吾家非冷落如畴曩矣。将来子女成行,吾母之桑榆不且大慰,又孰知母之病此方日以眼泪洗面哉?先是吾兄有同师治艺某甲者,邻邑之流氓也,以罪犯逃归吾村,乃学艺于李匠。匠信其诡言,怜之,使宿其家,且衣食之。然某甲非心于艺者,遂往往动乖其方,绳失其准,规不能方,日懒惰不事事,匠乃寝恶而忌之。吾兄手术精,用心亦专,故所制作辄出于蓝,师乃悦,时夸于乡人,而以责某甲。某甲乃积愤于吾兄,遂日以游息荡废诱吾兄。吾兄固诚笃,每拒绝之。于是,某甲恨愈深而计愈毒矣。后乃终以赌术进。某甲固有樗蒲之殊能,遂私与村中二三无赖,秘设赌窟于村西之破寺中,每招人而聚此密会。一时有盘龙癖者咸往会。吾兄自守清白,不意遂终为某甲所诱。近朱者多赤,近墨者多黑,吾何忍责吾兄,吾更不忍言其堕落之详情矣。自后吾兄背师与某甲博益甚,即有休假日,亦不来家一省视母弟。吾兄纯孝人也,亦竟忘其初衷矣。然博亦何常,非无小胜,而大北且随之,且不旋踵。不半载,而兄乃大负。所负綦多,吾不能举其额,约计之,非罄吾家所能偿也。时某甲逼索甚急,且声言,兄有违之,即告之乡人以评曲直。然此事初无曲直可判,某甲之故为是言者,殆激计耳。吾兄果畏其声扬以毁其清名,遂俯首而受某之羁绊。乃以娶某孀事告诸母,母固不愿,而兄以死争之,言不娶是妇者,儿将入山披缁而勿询世事矣。母以兄之切,转意虽孀而或多可取,而儿愿之,尤何害。于是计乃决矣。而不虞吾兄至今尚不知孀妇之为何若人也,亦孰知吾家巨祸滔天,乃随此妇而俱莅哉! 妇既来归,兄负骤释,盖某甲之责逋弛矣。兄自是亦绝踪于博场,日向茅檐作鼓锤和鸣矣。妇初来,循循有礼仪,服饰俭朴,言语尤敏活。家田中操作,虽健男无以过。惟余睹之辄慄慄,盖其目光中悍戾之气颇足慑人,虽矫为和柔,亦不能掩。时余已二十岁,尽谂此情,见嫂如此,每为兄悲,然尚未臆度其毒狠竞夺吾尊爱之兄去也。余闻至是,急询曰:“汝兄死乎?”少年目中苞有急泪,咽声应之,少顷,乃作续发言。 吾嫂既来嫔后,不二载而家用弥窘。虽以吾兄手胼足胝,我之辛勤日夜,所获者,皆不足吾家每日之需。此时吾嫂执家政矣,吾母以此辄屡询嫂以家用之匮,嫂由是与母龃龉。先尚以口舌争,继乃迁怒于器具,迁怒于吾兄弟。兄既制于嫂,吾幼小亦何能力,而吾母气逆旧疾,一愤而死。吾兄乃长号擗踊,誓将出妇矣。顾嫂则大言曰:“汝之聘我,非正式婚姻,既我之嫁汝亦为金币之交易而来,汝忘某甲事乎?朝逐我者,夕汝名隳矣,尚欲䩄然以善人自居于乡里耶?”吾兄闻言乃嗒然丧其丈夫气。实则此等事讵能背人者,乡人皆略知兄之前行,而悯其愚,而兄犹思藉一妇人力秘之,亦谬矣。嗟夫,自吾母亡后,吾之苦况乃日进而靡已。兄惟曰伣伣于石榴裙下,出一言亦必先容于妇而后行。此时,嫂之权威,直为吾家之女皇矣。其后嫂既视吾兄为无物,则挥吾辈辛苦所得之工资,浓妆艳抹,日与妖妪荡妇招摇于门前。渐乃有乡里少年出入于吾家,恒欢饮狂赌,夜以达旦,兄则惟供其役使矣。吾久弗家居,乃藉草于瓜田茅舍中以避其扰,心愤怒至于极地,颇期切谏兄当除之,使毋为后害。继思,必得隙而言,方可以醒吾兄之惑。于是,遂日夜侦于家门。一日薄暮,余饭后闲步河滨柳荫下以纳凉。时对岸乃有数人先吾而坐谈。时月色微暗,风动苇荻,萧萧有声。余睨之,似恒来吾家诸恶少,乃急匿于树荫下。忽闻一人曰:“时至矣。”又一人音稍亢,曰:“且未,君知胡某(指吾兄)尚作工于某富家,后日归来,阿堵物充其褡中,吾辈再举,宁非两得?”前人和之,欢声雷动。时一人笑声格格如哭鸱,大言曰:“看某今日之手果老辣否?致彼于死何有疑诸我辈者。”余闻数人,惊且怒,齿龂龂作声,身战如风中败絮,急欲手扑之,恐非其敌。方切齿,闻后人语熟如里人,探首视之,非他,盖万恶之某甲也。此时头脑急迸裂而出颅。再听之,则足音遝杂,已越河而东去。 吾时惛然罔觉,即夜寻吾兄而悉告某甲之隐谋。吾兄犹迟疑未决,余反复言,嫂之来,某甲之力,某甲何力欲妇之来,盖蛇蝎之毒,路人皆知,所欺者,兄一人身。今既死吾母,欲败吾家,行且及兄与弟矣。兄既不惜己身,独不顾身死祖祀亦斩,且留乡里之恶名,而羞吾兄为懦夫也。兄激于吾言,犹徘徊不遽出妇,余乃争之益急。遂先谋明日逐妇,再将某甲隐谋告之乡人,共擒辱之。议既定,余嘱兄先回家,幸勿动声色,明晨,吾将继至,然后事举矣。兄于是与余黯然别。吾彳亍既回瓜舍,夜已将半,乃展凉席卧。外视斜月已落树杪,星光烂然方映于池中,熠熠有光。时万籁都寂,惟遥闻村中犬吠声时作。吾心中万事一一来潮,欲紧阖双眸,竟不可得。默念家庭之祸,不禁惨然欲哭。今夕非有闻者,兄将又逐母于地下去矣。恶妇妖人,何因缘而与吾家为仇,惜兄素懦,若我者,必手刃之,死且无憾。思久遂哭,继念儿时影事,一一如历目前。阿母之言,今竟如睹,亡灵有知,宁不大痛。又念兄出嫂后,奸人且仇吾二人愈甚,势当携手远去以避其凶,关外刻正招殖民,旧乡多难,何可恋恋?思及此,必乃少安,而梦神临矣。朦胧间,憬然如有睹,似兄徘徊门外者。余发洒然,不暇再思,就床头提朴刀奔而出。足践瓜蔓几仆者再。仰视天河,隐隐如带淡血痕,方覆吾顶上。前行若有微光导吾,视之,燐也,方明灭于乱坟间。白杨萧萧,如有鬼物动其上,疏林中亦若蠕蠕动。此时,景物凄厉,皆足怖人,使胆怯者值之,不却则卧。顾吾心中横梗一阿兄在,举星月石树皆如无睹,亦忘是夜,况鬼物有何畏?脑中方构一幻影,吾兄浴血立家门内以俟我,我失时者,则死兄之罪,我且无逭,即救兄不得,誓将与恶妇妖人共死。此时,吾如狂易,迸步前趋。时若吾母在吾耳畔颤声呼曰:“速趋拯汝兄于厄,毋忘我嘱。”既抵村,步益急,巷犬群吠,无不顾,左足为恶狗伤,时亦勿觉,惟微觉足上汗流多耳。抵门侧,双扉紧阖,内无少响。吾更不迟回,耸身登短垣,跃而下,飞步及兄窗。嗟乎,此时吾乃类瘈狗,使人见吾状,必将却走。又类窃贼,方试其好身手,将一试其胠箧之手段也。吾俯身贴窗下向上望灯光犹明,然殊黯黪,属耳听之,略有刀板声,若方作夜饭者。余于是乃自咎其妄动,湿棂纸而内窥,则魂如离壳,发一一上指,夺刀疾呼,劈窗入,猛力斫妇。嫂中左肩,血殷然透衣袂。顾嫂殊健,亦掷手中刀击吾面,侧首避之,幸未中。乃进而刺之,嫂遂卧于血泊中,殊苦。方皇遽,闻户外步履声若数人,知非其敌,遂隐于衣枷后,然心尚战栗不可止。突见门立辟,入者三人,咸虎虎少年,为之首者,则某甲也。各执械,形色仓皇,某甲犹甚。双睛突出,红焰射人,手中持手枪,直同山槛之兽,方将将寻人而噬。后二人亦装束作夜行装,服皮鞋,握利刃如雪。吾此时自思,身陷厄境,以一敌三,且枪弹至利,设不以智取,殆矣。三人既进室,睹状大惊。某甲狂呼曰:“杀!……搜!”余知此言发,吾生命尽矣。时二少年方俯身察恶妇伤痕,吾乃轻身一跃,出某甲后,力劈其脑,加以疾呼,并夺其手中枪,一响,某甲亦倒。二少年方回顾,持刃加吾身,吾急拨枪机,殪其一。其一思越窗走,吾以枪口指之曰:“动者,死矣!速掷若刃!”吾此时赤膊散发,血淋漓盈襟袖,持枪握刀,大类狞鬼,少年不期木立而坠其刃。余厉声叱问之,少年乃一一言某甲之秘谋。先是某甲有姘妇在邻村,即吾嫂也。至时乃伪言嫁吾兄,而某甲教之谋,使破吾家。某甲故剧盗,乃进谋而图吾兄,然后与妇党共括吾家财而远遁。今夕在河滨所议者,即此。及与妇言,妇急不可待,遂改计,于夜间,令妇醉兄而肢解之。嗟夫,先生,吾时在窗外所睹者,即吾兄之肢体也,夕犹共话,夜乃为此,宜吾之愤不欲生也。时吾见二憾已除,少年又哀哭求释,余怜之而命其不告二人,少年亦崩角涕泣拜谢去。时吾独对四尸,一灯摇碧,此等惨状,岂人所处!吾悲愤填膺,视兄体亦已脔解,血肉如糜,俯首痛哭。继忽有悟,遂洗手将刃枪负之门外溪水内投之。检视吾家衣物器具,几已全罄,所余者,粗重器具耳。遂引火于茅檐,洒涕出村,自计此后无生还钓游地望矣。回至瓜舍,披衣出走,犹见吾家烈焰直达霄汉也。 嗟夫,自是而后,吾为天壤间之畸零人矣,亦吾血污吾手之罪矣。吾生惟母,母既死矣,宕爱惟兄,兄被人害矣,人生此世何为快乐?吾此时追念前事,皆若利刃之吾心痕也,及今寻思,吾不能不叹吾兄之娶妇为失计也。是夜。吾惘惘出家后,灵性几如全失,念夜中事直类地狱,过后胆力乃一隳千丈。此后,吾乃飘流天涯,生趣绝无,举世人之所谓安逸愉乐者,吾视之直同无物。今兹之应募而往,亦决死耳。吾久怀死志,死岂吾畏?惟海天万里,涤吾灵魂,死于水,死于火,刀兵枪弹皆足以了吾残生,追阿母阿兄于地下,或远适异地,得当以死报国,则吾志愿矣。少年言止是。 余备聆少年壮惨之痛史,如读小说,心仪其人,乃亟称之,方拟有所劝慰,时汽笛再鸣,闻车外呼曰“沧口”“沧口”,少年乃匆遽携烟筒火柴去而曰:“别矣,先生。”余不及语,乃直视其随稠人下车去,心中感叹至于极地。回顾车中,已无华人,惟数日妇方调小儿作呜呜语也。 [book_title]海滨荒村之夜 周阿二喟然谓老人曰:“丈,汝今日新谷登场,果获几许?我卜之,丈今岁独得丰也。丈地居洼湿,旱魃之神乃无所施其力。若吾家则数亩地才得二升粟。丈试为我筹之,将胡以卒岁?”老人披白布衫,发光如雪,映月光中益皎然可辨。箕踞坐草荐上,方手破蒲扇,力扇其噆肤之蚊蚋。闻周阿二语,力扑其扇,破空作巨声,大言曰:“孺子,若真以老人为富家翁矣。顾此数斗粟于我至勿利,吾宁乞食以生,实不堪彼等之扰。尔知财者,练也,一缚其身,猝然勿可解。吾场中新得数斗脱粟,而家门限穿矣。幸吾以荆为户,破之另建,不过费儿辈手足力耳,然初未固也。”言已,撑其耿耿双目,仰首视烂然之星光,既复作怒声曰:“固亦胡为?彼辈岂愿由户入耶?”遂闭目无复语。周阿二翘其泥踝,如未闻老人语者,顾力蹙其浓厚之双眉,凄然不语。旁卧一人,方俯听涛声,至是蹶然起,谓老人曰:“许哥言何令人费解如是。哥家果胡事,人乃庆吊者多。吾家团瓢,终日乃如鬼墟。然我殊好客,惜客皆避我……”卧者言未已,老人厉声曰:“长大如许,尚呶呶学小儿,汝家类鬼墟,正客之祐。老人家恨不能将客一一投之于海,使其赉其大欲以俱去。子不知,莅吾家者,非索债即贷借者。吾髦矣,四孙咸幼,如初生雏,不食将胡生?明春二月,吾女嫁矣。嗟夫,是曷可者?曷可者?”老人言中止,作恚愤气。周阿大垂首胸臆,睡态可掬。前之卧者,以手拂乱草,久久无语。时万籁俱寂矣,唯远处洴湃潮声“硼訇”打海岸杂石中,秋虫方嘤嘤争鸣,回望渔灯三五明灭破帆船中而已。 时黑林中,一人影彳亍过,携竹筐,筐内物乃不可辨。是人行殊缓,若有靳其步履之价值者。首上戴旧草笠,乃无其缘。斯时夜矣,此人乃忘其为夜,跣足着前履行。时“梯拖”有声,乃惊道旁之栖鸦,闻行声,疑有袭者,则哑哑起而拍其翼。嗟乎,荒村饥年,虽鸟兽亦鲜生趣矣,是可思也。来者既近三人侧,三人俱欢呼曰:“老渔何迟迟来,吾等五脏神乃久久弗守其舍,若市得白酒未?”老渔乃下其筐且出物且言曰:“吾往市中购脯,市乃未有,即有,价绝昂,君辈思之,一千钱果何为者?吾乃回吾渔舍,以市脯资购鱼数尾来,且命吾女烹之,至美,尚有野蔌味,尤香适,余币尽以购酒,方知今夜吾辈须一尽欢,社中日见凋零,犹忆前岁享神之馂时,列三案几,廿余人,今晨吾四人矣。下岁生死孰可卜者,且罄此觞。”言已出鱼于盂中,他物以备陈,以土缶代杯,酒香蘸人欲醉,三人皆称其置备之佳,欢然作牛饮。周阿二尤耽酒如性命,乃连酌其缶,不一举其竹箸。老人举其杯,引唇际辄止,如细辨其醇醨者。四人既饮,语乃无伦。老渔兴尤豪,以备物之功,乃为是宴主,藉草欹坐,举缶视月,如邀其共醉者。忽闻远处有嘘气者,疑为鬼物,酒胆力隳,乃隳其手中物。 是时老人卧,余者皆立变其色。老渔则力下其笠,俯于丛草中。独周阿大见诸人皆忘其饮,遂执壶狂吸,顷刻尽。方回顾间,见己身后一修影,长乃无伦,神乃大乱,欲呼如喑。忽有一掌抚己肩曰:“美哉,饮乎,何醉倒之多。”凉风吹耳,周阿二立开其目,踉跄起,曰:“师遽何来?作此恶剧,我方寻醉今竟醒。”三人闻阿二语,神立归舍,咸吐舌曰:“吾以为鬼,今师也。”来者亦大噱,力拍其掌无算。四人立速之饮,来者勿顾,乃坐于石,出淡巴菰敲火石而吸。 师赵姓而佚其名,服大布衣,袖宽五六寸,年事五十许,额上绉纹横叠如秋山,此时见数人饮,乃呻其语曰:“诸君何乐饮如是?须知醉恶事也,曷勿戒?”老渔叩其胫,正言曰:“师误矣,师固吚唔子诗中,醉或说朱墨,误事重。如吾辈者,终日愁苦,非酒无欢。酒醉而后,愁城之围可破,虽村酿薄,亦与有力。”老渔言未已,忽一中年村妇,喘息颠踬至,詈老人曰:“此胡时?尚不羞作牛饮,汝孙殇矣,尚高乐耶?”言时蓬发四散,纷披于肩,为状疯厉如女魅,月下望之,尤足怖人。老人方薰然,闻妇语,掷杯于地,狂跃而起,力未支乃仆于赵师身。师恚而未语。三人力扶之起,老人遂呐呐去。老渔谓师曰:“其孙四龄矣,今以痘殇,宜老人痛也。”师叱曰:“居丧不敬,可恶孰甚?”语后自觉其意之无伦,乃嗤然笑。斯夜已将半残,月斜挂天末,余光如美人晚妆,明媚照人。银河斜卧,状类睡龙而垂其尾。海风习人,凉露沾人衣袂,三人酒既罄,乃争师作剧谈,然谈至勿伦。师亦周旋其间,然终不作答语。忽阿二曰:“师见来吾乡避暑之贵少乎?”师曰:“未。”阿二曰:“吾昨遇之,乘自行车,至神骏,着纱衫,吾乃不能名其美。一女郎随之,艳美如天人,遥望之,香芬中人,较酒馨为烈……”尚续将言,师曰:“止,汝言少年,胡及于女,吾乃恶闻此语。如汝言,直女妖耳。”卧者闻师语,奋然起,曰:“天下事大不平,彼二少居吾茅舍之别墅中,日并肩猎于森林,或弄桨于海,衣华友,着钻戒,至足羡人。有时作洋女装,白衣冠如丧人。嗟乎,师,直吾乡之创见也。吾意作警驱,俾不为吾乡祟。”老渔曰:“子勿诋人,彼二少年殊和蔼,与人无忤,每朝必令其婢视吾龟数尾,厚付吾值。亦与吾时款语,语新奇不可解,且时问吾辈疾苦如家人,意至可感。吾询之婢,其二人,夫妇也,有时共泛舟,作軥辀语,吾乃劝解。”师闻言,微颔其首,曰:“如汝言,彼直教中人。在理,宜不容于乡。然其人富也,至有势,苟为彼辈罪,吾乡鸡犬恐弗宁,是不能逐去,然吾殊心恶之。嗟夫,此何世也,少年男女毫无羞耻,越礼叛道至于此极,吾道之不彰,抑谁之咎?”言时毅然,如隐然以正礼救俗自任者。顾三人蠢,初不审其何语,则亦姑听之。凝寂间,隔林火光一瞥,继以枪声嗤然,散弹乃掠三人身而过。草间宿凫,群起惊飞,三人大惧,呼师曰:“山盗至矣,速避。”乃各奔窜去。师亦骇愕无状,顾足痿不能行,颤不可止。方绝望间,一童子执枪奔而来,呼曰:“汝见我殪之鸱乎,速还我,迟且碎颅。”既近,睹为师,颜立变,垂首无语。师闻骇极不能声,视之徒也,气乃大涌,顾急急不能语,惟力支其体以行,顾童子曰:“来!”童子掷其枪,乃趑趄随师入村去,而海风远送“来”之一字,尚荡于静夜空气中,久久未散。 [book_title]侠仙轶史 天狂生曰:嗟乎,我读定公诗至“吟到恩仇心事涌,江湖侠骨已无多”句,每为然长喟,令人思及黄衫、红线之流之在此世不可数数觏矣。一日,理我书簌,得吾旧日日记,中述及一友人之信,重读一过,辄喜侠骨尚有硕果于天地间。乃篝灯提笔铨次,纪其概略,衍为说部,以示世与我同慨者。下为友人之书。 上略。我今将一奇闻语君,度君聆之,必心骇而魄动。嗟乎,足下,此何如事,此何如人;竟生兹浊世,不能有所建立,徒在人海中作鲁仲连,宁弗可悲?然则吾则为之喜,盖使其生于昭昭之世,万物咸无不豫,则是人尚何地足试其侠肝义胆,一褫奸人之魄,如是,吾不为之悲,且为之庆矣。是人姓氏都不可知,吾虽面之,见其神宇精毅,欲问者再,及舌而止。是人伟身,双眸如水晶,每注视人,如洞肺腹。然言语至温和,无疾厉色,吾至今思其人为良师为良友,今不可再面矣。其逝也,如横空之隼,至为神妙,盖无人能觉察之,今则四海天地间,莫知其何往。吾今举其一事以告足下,亦鸿爪矣。其人名吾弗知,然私以为侠仙至,当勿可易,君以为然否?下略。 一日;余村行。鞭蹇卫行乱山中,时日将暮,残阳晃漾于晚霞暮霭,景致悦人。行之迳曲窄,石子荤确,不可急行。乃缓辔羁勒,迟速一任骑之步骤,行乃益缓。方蹭蹬,耳畔风冷然,瞥睹一白卫,小才如羊驹,履乱石,掠余骑而过,行如飞,虽以骏马驰康庄恐未能及。上坐仿佛一少年,一瞬及我,遂入云树中去,不可辨其容目。惟白衣冠与卫之毛色相辉映身。余悚然异之,疑为山骑胠箧者流,心不能无备,乃出手枪于囊中,实弹以备。继而思少年英俊,非盗贼流,乃自咎吾愚不已,仰目视日,已落崦嵫,野鸟呼归,草虫凄叫,苍山老树,弥足怖人,幸有月色映导前行。许久,过丛山,睹一村落,大喜,急就之询有旅店否?一垂髫童子指示,在绿柳荫下,白板双阖者,即是。既至,以策挝门,一跛叟出应,牵卫入,示东厢为宿所。余询有客否?则西厢一少年先至,北室则二女子方先吾至。余视村店,敝漏甚。屋隅皆露星光,墙黑如涂炭,霉湿之气,中人欲呕。荒庭蔓草,高几没踝。两厢破窗外一古榆,荫荫高数丈,枝叶如覆伞。秣骑处在余室之窗下,臭味熏人鼻,不可久立。时余徘徊怅望间,已行至驴棚,逼视之,一白卫在,即余在山中所遇也。大惊,望西室,则漆黑无光,知其已扃门卧矣。时闻北室有笑语声。旋跛叟来吾饭。余草草食已,遂阖扉展袱被侧卧。闻室外凉风凄然,窗下二卫秣刍声,中怀万感,乃不复成寐。念今晚奇遇,不禁忐忑。时室东南隅,茅檐将破,星光漏入,其光烂然如窥人者。时夜将半矣,静聆四外无声息,惟远外村犬时一警吠而已。视东室北室,皆无灯光,遂剔灯取陶诗一卷读之,以遣烦虑。继而双眸蒙眬,睹灯光如球转,书掷于案,如眠来催余。忽闻庭树掺掺作声,足音拍地数四,如有多人入者。余骤起吹灯,出枪枕下,扳机以待。时东厢光耀然,即复灭。旋闻庭中刀兵相击声甚烈。窗窥之,人影憧憧,超跃不可辨。俄而,白光一线,直亘天半,冷风逼人。旋即不见,而万声已寂。俯身听之,槽中二卫犹蹴蹄作微响耳。 晓鸡一唱,东方初白。余终夜扰扰,未能合目,此时反觉身心俱惫,不能复支。欹枕一觉,宿鸟争啼,盖已是晓风残月时矣。趿履起,见北室门大辟,惟跛叟方执草帚扫宇院。询之,则二女子于破晓即乘车早发。余再问以二女子,则一中年妇,一则十七八之好女郎也。余狐疑愈甚,而东厢客则尚拥衾高卧也。步至北室,见血踪数点,洒于墙壁土花中,鲜红如新。视西壁,则墨踪淋漓,有字一行。字夭骄,飞舞而饶媚态,其言曰:“侬昨过此乃觏暴,自恃劣艺,因未介意。不意来者竟伤我指,幸君子拔剑相助,尽殪诸君,拯侬于厄。今迳志此,敢代面谢,未有要公,匆匆北去,或日再晤,定识君矣。剑侬留题。”余寻绎再三,始恍悟夜来事,益佩白卫少年之神技,而讶此二女子之突兀也。千里关山,二女独往,其来如龙,其去如隼,只此言谢,令人疑惑,且观其文字,知必不栉才人。然以明镜香闺之身,仆仆长征,果胡事者?且诸贼既毙,何无踪迹如此?诸问题实令余百索莫解。已而东厢门启,少年披白衫出,趿革履,目光如电,年事殆三十许。步至室中,周览已,微笑谓余曰:“君亦见此,夜来得毋受惊否?”言已,余遂与少年周旋,顾未敢叩以氏族,只称其英武神勇耳。至饭时,余与少年乃得共餐。少年出橐中瓶,斟碧杯中以酿客。余饮之,凉沁肺腑,几如琼浆。酒酣后,余询夜来事,少年笑曰:“奴辈欺人,已尽杀之。”余欲询众盗之身,迟疑未出台,少年曰:“昨夕之妇女,亦大有心人。得吾一救,前途无阻。一月后,君当闻燕冀有动人事业者,即洞然矣。吾视君,亦尘中之醒者,因愿与君为萍水交也。”语已,余茫茫甚无知,更不敢有所请,谨致谢耳。少年谈论风生,如倒三峡,词源滚滚,纡古衡今,论文比武,余乃无一言以赞。继而少年牵卫出,谓余曰:“行矣,荒村一宿,何事久留。”余亦收拾书剑,与少年并骑出村,得得向乱峰迷云中去。少年故缓其行,出一二寸余之小刃,赠余曰:“此珍玩也,以之斫物,如划涂然。”言时以削道旁柳,锋利无比。同行里许,少年乃拱手,一鞭白卫,如疾驰去,瞬时已洞白云入半天中,不可识矣。其后,余视小刃之柄,镌有古籀二字,察诸字书,始知其为“侠仙”云。 [book_title]璇闺絮语 垂杨万缕,一角红楼,花馨鸟弄,不到纤尘。日卓午矣,广洁之马道,寂寂乃无一人。唯薰风时吹道旁林檎树,拂之作声,以破此空气中之阒静。时楼中,当窗玻璃洞开,一丽人方以纤指托其绛脂之腮,凝望不已。丽人云鬟半松,星眼犹饧,似是午眠方醒者。衣淡白纱衫。衫上密花如蝶,栩栩生动,乃益助是人之娇媚。其年事方廿许,眉疏而弯,如雨后远山,益显其疏朗。面色如玉,香汗深深透出于冰肌中,姣美无伦。然双眸时露笑容,憨态可掬,知彼美之精神,亦如其温柔之面,如丝之鬟,乃无一毫皱燥枯乱之事,足扰其心神也。丽人望移时,乃以左手对一小粉皮镜,整其腻香蓬松之双鬟,既又执玉钗叩窗槛,低吟曰:“娇鬟堆枕钗横凤,青春酒压杨花梦,翠被夜徒薰,娇郎痴如云。”吟至此,细不可辨,戛玉转簧,春莺乍啭,而丽人两颊脂色愈添数分矣。继又曼声曰:“辛苦痴侬何用诉,曲曲香痕曲到无凭据,安顿惜花心事处,谢他昨夜风和雨。”余音嫋嫋,人欲醉。忽一车得得自西及楼下而至,跃下一女郎,绿鬟天足,娇小活泼。仰首见丽人,拍掌曰:“姊午睡未?何乐之深耶?”丽人睹女郎,大喜,瓠犀微露,更不一言,并步下楼去。门閕然辟,丽人与少女遂携手而登楼。 楼中陈设,雅洁无伦,湘帘棐几,在在可见美人之心裁。地衣寸许,履之无声,四壁遍糊以砑光笺,其白如银。悬中外风景画数张,间以水彩之新美,观书抚琴,笑靥如生。外此则琴横剑挂,雅人深致,足见一斑。又有图书针线,盈案堆几,而镜屏粉盝,奇芬醉人。几上绿磁胆瓶中,供榴花一枝,嫣红如火,方对人凝笑。博山炉中,则沉檀方爇,清烟篆袅。丽人既入,肃女郎坐。旋侍婢献茗上,丽人曰:“今日甚风吹得爱妹来,久不莅吾家,想校中课至忙冗也。”女郎粲然曰:“姊勿冤人。姊自嫁后,乃日与吾辈疏,整日坐香闺中,调朱画黛,亦不与姊妹通一信。吾辈疑姊殊同芳花浸醇醪中,终日长醉……”言及此,丽人起,力掐女郎纤腕曰:“几日不见,小妮子学得几多乖,谁觉汝?”且言而笑不自胜。女郎亦格格不复成语,惟笑求丽人释。二人正笑谑间,婢子购冰汁回,丽人乃释手。 丽人何氏,字镜花,为某女校之高材生,今嫁矣。嫁吴郎莲心,莲心为学校教师,家固封富,故家子弟,非专恃教鞭课铃为生活者。然其人年少多艺,文采尤蜚声于时闻。今既为某校长所宾礼,薪俸乃倍,入与镜花同居于此。镜花亦大家女,明靓冠侪辈,且读书而有识,既婚莲心,才子美人,艳福无双,鹣鲽比翼,鸳鸯双栖,闺房静好,甚于画眉,况复夫婿多金,助妆有费,姊妹皆隽,笑唾胥香,人生幸福,令人妒羡。盖此时距镜花之为新嫁娘才百余日耳。来者之女郎,陆姓别字秋人,为镜花之同校友,而齿宕稚者。秋人虽少女,然慷爽有丈夫气,喜高谈雄辩,读哲学神怪书,研物理尤精透,不屑琐琐于女儿事。今日之来,盖视镜花也。 焚名香,煮清茗,久别乍逢,幽谈娓娓。秋人与丽人絮絮语别后事,校中姊妹之琐事,续续不已。镜花聆之,心头历历如温旧书。回念畴曩,与姊妹辈析疑赏奇,论文赋诗,或捉迷藏或拍球网,而今嫁矣,自顾昔日之自由身,今竟为人之妇,思及此,而一寸灵犀飘忽间已及于莲心,觉此多情夫婿爱怜温柔,爱情之乐以较在校之情,固有不可同较者。方凝思间,其芳心中之一往深思,早为秋人所洞知,遂娇呼曰:“镜姊,我近方研究一问题,搜讨群书,乃未得其确解,姊乎,吾归而求姊以助我也。”镜花曰:“何者?以妹之才,迎刃皆解,何物足以滞汝之思路?”秋人方以一手抚其覆额之乱发,笑答曰:“即情爱说也。妹好研讨哲理,近忽得此新颖之问题,时欲缕析其定义,乃百思莫得其解。姊更事多秋,助我也。”镜花闻言知秋人将窘己,骤觉粉脰红云飞入颊际,梨涡浅晕,舌格格乃不能出语。自思情爱果胡物,吾弗知又何以语彼,遂笑谓秋人曰:“妹好书不读,何研及此?汝知姊不知此等事,何为困我?”秋人曰:“此乃宇宙间至要之问题。人皆谓所以维系天地者以此。妹愚,乃未有所知。”斯时镜花忘形言曰:“斯言信哉!司爱之神固曰:‘降吾身不具其灵,则吾生活且将消歇,如坟墓中人,恶能见此春花秋月,而生一种温馨甜美之感。’”应乎至此,镜花与秋人乃大辩。秋人素怀疑此问题,乃反对镜花说。谓天地间本无所谓情爱,言情爱者,伪耳。天地万物本一偶然之幻象耳,人处其中,懵然千年,亦如蜉蝣之朝生夕化。凡饮食男女,恐怖痴恚,无非偶然幻象中之一端,何有于情爱?世人自迷于是,而歌而哭而死而生,自堕尘网中不知耳。其知能脱然于尘埃之外,则大解脱大智慧。秋人长于辩,当其言时,或庄或谐,议论如风发泉涌,镜花乃无以难,然自念曰:“今汝未有爱人耳。果使有一者,必将自式其说之谬。”遂笑曰:“请汝饮此杯苦茗,不必在此讲圣道矣。”秋人亦粲然引尽,以手触碧玻璃杯,锵然有声。 时楼梯下,履声跫然。一长身玉立之少年上,一手执草帽,一手挈其书箧,面上汗流津然,则镜花之夫莲心也。莲心故识秋人,急点首曰:“秋妹降临,乃失迎迓。”秋人亦敛其笑容,起与为礼。时镜花乃为莲心卸长衫,以芭蕉扇进,又倒汽水于冰盘中,栗六无已。莲心释其书箧,遂曰:“适秋妹与君谈何事,令欢笑大作,不知吾得一闻否?”秋人急辩:“谈吾辈事,君宜勿闻。”镜花曰:“侬与秋妹谈情爱耳。”莲心曰:“望述我以闻。”镜花曰:“君少坐,吾当详告子。盖秋妹固持不嫁……”言未已,遽为秋人以纤手搔其胁,而镜花笑不能仰,遂偃卧于安乐椅中。莲心乃整理其书箧,出一缄示镜花曰:“此吾在校由邮寄我,卿观之。”镜花接而视已,遂与秋人曰:“妹澄若一双秋波,细睇此何物者,非妹与石家郎子于下月行结婚礼之参观券乎?吾固弗知妹亦善作狡狯,令人如堕五里雾中也。”言时大噱,杨柳之腰肢乃颤动不可立。莲心亦愕然,继悟,亦拍手赞镜花言。独秋人乃低首不一视,而頳霞由面达鬓际,粉颈垂至胸臆,微笑不作一语。 [book_title]过后 洪杨军兴,东南十数省,皆有太平天国铁骑之踪影,声势滔天,闻者股弁。清廷尽全力,糜财饷、死士卒,终未能少挫其锋。后曾涤生率湘淮军,纵横决荡,以与洪军相抗,胜负亦屡见。时三湘豪杰、江淮布衣,咸剑履从军、掷笔释耒,而效马革裹尸死功名之士,云起飙奉者,实繁有徒。淮安蒋超凡,少诵举子,幸青一衿,屡举于乡,不第,郁郁不自得。继念,男儿不为名相便为名将,此世何世,不十年,中原将遍涂血腥,及时有为者,吾之愿也。乃延武师于家,日习技击刀棒艺。蒋既年少,且负膂力,不二岁,艺大进,乡邑无与敌,开五石弓、舞百五十斤铁钺,如拉枯朽,人皆异之。益自负,午夜读左氏兵法、孙武、尉缭子不辍,亲朋徒以武勇目之,不知其抱负大志也。会洪杨事起,蒋拍桌呼“机会至矣”!然其时卒戍中,重资格门第,蒋一介书生,又无援植,故空作抚髀,坐视二三庸奴坏好河山。居恒奋愤不自得,每浮大白,言曰:“使某有数万横磨,平此小丑,如折蒿蒌耳,宁必动天下之兵哉。”又数年,曾国藩开府湘中,招募豪杰有一技长者,咸加宾礼,尤重知兵士,四方归者如市。蒋闻而喜不能寐,弃家事于勿顾,仗剑渡江去。 蒋怙恃皆早故,家无他人,操井臼抚子女者,惟妻芙秋是赖。芙秋为蒋同邑故家女,父某县教谕,有儒者名。女自幼知书,婉娩贤淑闻闾里。儒生面蒋,许为大器,乃以芙秋妻之。芙秋于归后,伉俪笃好。时蒋生日事帖账,每攻读余暇,与芙秋拈韵斗酒相倡和,闺房内静好无尤。迨后,蒋秋风数败,恚愤几不欲生,日惟狂歌大饮,如将以此终其生,虽良妻亦置于勿顾。盖生之功名热中,又倚己之才名,以为视青紫如拾芥,睨傲一世,谓王侯将相囊中物耳,故未在蒋某双眸中也。既经盲主司之挫其锐,于是少年凌厉踔发之气为之大挫,懊丧之余,几欲披发抱石以湔此终身之辱,而报彼黄金衡文之白眼。继又去迂入狂,念天地万物直类幻灯中之影片,何真何伪?往古来人又乌有公是非者,则吾之被摈于此臭污片纸外,正见我人格之高,不与雀以竞鸿鹄之志,所谓凤凰不栖枳棘耳。由是乃忘形纵酒,昔日婉昵之情、儿女之好,乃掷等秋扇。生盖谓饮食男女,皆人世之陷井也,吾方尘视四表,逴然自逍遥于天地,情爱又何物,足以困人?然斯时之芙秋固已辛苦艰难备尝之矣。夫婿如是任意狂为,谏之以泣,卒不能回其牢骚于万一,不得已,乃理家政抚子女,晷刻无少暇,督理农事,将顺夫子,芙秋妇职乃克无遗。然辛劳虽至,慰藉无人,春露秋霜,年光再易,而芙秋之病乃种其因。其后蒋生死灰一寸,复燃灵台,遂以羸弱之身,奋力习武事,以昼以夜,而有志竟成,又异于庸庸。盖生才智人也,凡所用,匪不有成,矧以淬砺无前之心,以之努力,罔事不成哉。生斯时精神智力俱为之一振,而爱情之余烬亦随之以日增而月长。视芙秋则云鬓玉颜,风韵犹昔,而细心劳力,尤堪嘉善,更视此一双儿女,婗昵可欢。于是,慰问熨贴,缱绻温柔,中年乐事,不减新婚,于角力拔剑之暇,为花晨月夕之雅,人之善变,固难测矣。然罡风吹至,吹折连理;情棒飞来,打散鸳鸯,于是东南半壁之风云,遂关系于此乐和甜美之家庭。嗟乎,战争者,果不祥事哉! 盖生自闻太平军兴,早已磨砺已待。及知曾公有谕,招致贤俊,于是跃跃之心不可复遏。举其平日之牢骚狂傲,一扫而空,惟知投身战场,奋勇杀贼;使耀名一世,功留简册,使千秋万祀犹知有蒋某其人者,为少年识时有为之豪杰,则此愿已足,虽牺牲百身,亦所罔惜。至其家庭子女财产,皆身外物耳,更何足以厄吾行,独是结发人生死与共,匹马山门去,生死未卜,宜有所先筹。顾念及此,则荡气迴肠,足以隳壮士之斗胆。以一妻而易万世豪杰名,此何可者?且战后归来,衣锦荣誉,床头人亦正有分,未必果埋骨沙场,而长作春闺梦里人耶。思及此,乃奋然起,与芙秋匆匆别,山门高吟《新婚别》,掉首不顾去。 嗟乎,嗟乎,此时芙秋更何如者,既未敢以儿女子情而阻良人之壮志,而不能痛哭送君,而歌《兵车行》。握手未及一言,闻变未及一夕,丈夫即扬长拂袂去。此在寻常妇女,早不知如何之迷惘恍惚矣,然芙秋英女,岂屑为此,第以干戈未靖,萑苻遍地,良人虽为国效力,仗剑从戎,然死生不可知,又乌能以此而自抑其悲怀?回顾床前儿女,未逾十龄,家政支持,惟恃弱躯。嗟乎,此时此情,孰能以堪?忧能伤人,思可损骨,自此而芙秋病矣。药炉茶灶,谁伴清寂生涯,尺素寸心,曾无鱼书之寄,芙秋,芙秋,盖亦大可怜矣! 三岁流光,迅同掷矢;日月不居,人寿几何!秋之季月某日,临淮某村中,忽来骁骑数十匹,咸银鞍锦鞯,雄伟非常。骏骑上之人皆戎服长靴、擐甲执兵,赳赳作健儿装。红旌数十尺,迎风猎猎作声,旌上隐约现一“蒋”字,然为风力所飐,至莫详其点画。旌下之骑,青鬃雪尾,高出其群。骑马者,一卅许之伟男子。便服跨银刀,双目如闪电,顾以久历戎行,颊辅间乃现其憔悴风尘状,然英武之气时作眉宇间,可谂其功绩非细。前后骑者皆华服,或则蓝瓴白晶顶辉耀于左右,视旌下人之指使,莫敢不唯诺。众骑入村,村人则大异,以为此三家村中既不论官道,又无作大奸犯科人,兵燹不至,吏胥不谕,此今日降旆而来者,令人无从索解。胆怯者,则惧祸之将至,未晚而掩其柴扉。时士欢马腾,鸡鸣犬吠,村中之父老四五人,相率拈香叩马前迎迓,敬问将军。时骑上人亦率同健儿下骑,执父老手,抚肩笑曰:“数载睽违,长者犹健。某以兵戈余生,侥幸得见今日父老乎!尚记东巷书生之蒋某乎,余即其人。年来征战,声音俱改,宜乎父老辈之不我识矣。”言已大噱,命从者扶父老起。父老闻将军温语,悉大惊异,伛偻仰首,视无讹,虽不可尽辨,然语言神气,固犹十年前不第侘傺之痴公子也。孰意竟一朝拥大纛率雄师如此哉,则久久呐呐不敢出一言以复。 时村人闻为蒋某,则奔走骇诧,争来集视此十年前之穷士。男子则导诸健儿,引骑理具,栗六大作;妇女又啧啧羡生之荣华,而叹曾氏之薄命,而将军发言矣。将军倚马从容谢父老曰:“某之离乡,瞬已十载,兵马倥偬,朝浙暮闽,道路梗阻,寄达为难,故某自从军以来,非惟无一纸以慰乡邻,即家中妻孥,久已不通音问。诚以雁足难觅,出生入死之不暇,焉有余力捉笔而叙家常耶?”言及此,乃掀髯然。二三父老则相顾惨然,唇吻欲发。则将军又曰:“吾家无三尺童,数年以还,知诸君之关注良殷,我心篆矣。似今先止敝庐,日中当登室作十日欢也。”言已,上骑欲前行。时一年事宸高两鬓如霜拄杖之叟,急起排众人,鞠躬言曰:“将军……不幸君夫……人已仙逝数载,即将军之令郎令媛亦未在此村久矣。且……”老叟喘吁,将毕其言。将军聆其言,迟疑沉思,遽自马堕地,从者掖之,乃定目请老人曰:“确乎?请为我略其颠末。”言时,双颧如着火,目睖睖注人,勿稍瞬。拄杖之老人亦一一述芙秋之死状,其详如下记。 老人曰:“自君之出里闬,乡中乃大异其前况。独吾辈老悖延喘至今,历睹盛衰以语将军。君夫人贤淑著邻里,自君出建业后,闭户教子,无事不越门一步,后数年如一日。君家无外戚,君岳家亦零落殆尽,所常来存问视察者,君舅父李公一人耳。然数年而淮水发,君家舍庐幸未波及,然乡里尽成泽国,田中禾稼亦逐波俱去,加之重税繁征,君家本素封,至此乃犹有竭蹶之患。君夫人虽支持无力,尚不废儿女辈学费,典质衣钏,令从师读。嗟乎,君夫人之度此苦光阴又数岁,子女皆亭亭玉立,去岁疫疠兴,君夫人以积瘁之身,卒致不起。病亟,李公远道来,君夫人闻,以一书遗李公而托孤于老人,遂含笑逝矣,犹忆为去岁七夕也。自是,君家政赖李公为经纪。李公乃挈君子女去其乡,以便养抚。将军归来,亦当心慰。已专人告李公知矣。”言止是,以枯腊之手撂其长绺之白髯。 封侯归来,慰少妇楼头之思,入宫不见,留夫婿闺中之怨。嗟乎,此时之蒋生,虽坐拥貔貅十万,恐难偿其灵犀一寸之思矣。蒋生闻老人言,突如鉥肝篆肺,目瞪口哆,久久不能言。一腔豪兴,至此冰消,万念功名,如今灰冷。时日将暮矣,父老乃引诸健儿于舍馆,而扫除生之旧舍,速生而莅止其行旌。生入视,则门楣半落,断垣颓井,蔓草绕砌,乱虫竞号。书室则嫏嬛尘妆,闺阁则脂粉鼠啮。对遗袿而神伤,看粉泽而涕泣。蒋生以心雄万夫之心,此时乃如泪人矣。 李公距此非遥,闻生归,乃携其子女,飞车至。生子女各一,女年才二八,而子则弱冠矣。咸受芙秋教,知书史,能诗文,为乡里所称羡。徒以阿父远征,惟与憔悴忧思之母死生为命,然母又死矣,悲痛之怀,不可言喻。幸随李公朝夕受教,李公亦善良长者,家无他人,则惟日与二人切磋经史读古人书而已,闻生归,其子女喜跃不自已,及一念地下之阿母,则不禁涕之涟洏矣。比转家门,迎者如云,生出不敢遽认,李公指之,乃挽二子而洒其一掬伤心之泪矣。子女亦匐匐左右,共为一痛。 是夕,村人知生荣归,共治酒宴,以为生洗仆仆之行尘矣。从卒亦各具酒礼。生与李公及乡父老共筵。如在常日,则生斯时之豪兴如何,不难揣测,而得以一书生而率八千子弟以面父老,此人生之大快事也,宜若何倾杯畅饮而谈兵旅事,以作下酒物。然生今日之酒,其苦乃等饮荼茹蘖,下觞如无力。酒酣,李公由袖出一书示生曰:“此芙秋遗音也。”生手战战持视之,迎面用灰纸草出数行曰“吾夫手启,芙秋遗笔”八字,字体欹斜,知其弥留时言也。生背灯下拆视之,了了数语曰:“君远行不归,妾匪日不萦梦寐。今病入膏肓矣,将瞑目而归夜台,亦远行耳。妾乃先君归矣。嗟乎,嗟乎,人生朝露,如斯而已。君倘有志,努力功名,亦男儿应有事;否则耕田淮上,一庐足矣。尚祈善视子女,则妾感君靡涯矣。千万不尽,伏枕哀草。芙秋。”生艰诵数过,如矢穿心,酒未半间,忽呕血数斗,点点如战阵上杀敌归来,狼藉满襟袖。从者及父老子女咸大惊失色,命撤筵,劝将军少休,更进补益之品。而李公亦抚生太息曰:“茫茫孽海,陷人无量,生死贪爱,谁能自脱?功名富贵利禄,饵人具耳,超凡,超凡,汝今可悟。”夜既半,乃各归息。生与李公、子女同寝内室,门外从者皆席地卧。时闻刀匕锵然,触石作响,则守卫者,更番休代也。 参斗无声,银河斜转,金风动户,白露滴桂,银烛再易,而诸人栗六终日,咸沉沉入黑甜乡去。独生叉手独坐,或缓步绕室行,面色灰败,不复如人。彳亍凄清,终不能成寐。时从者醒,见将军犹踌蹰未卧。乃婉言慰生休养,生亦无言,从者乃为之展衾灭烛而去。生清宵独卧,莲漏转长,四无声息,惟夜虫唧唧,如助愁思,而童时影事兜上心头。默计自髫龀及今日,其间经过之岁月,咸宛宛而逝,如电如火,不留一痕于世尘。芙秋之死,己何辞罪?昔日旖旎,都来梦幻。设吾早息志功名与芙相守,则五亩田、二亩桑,耕读生涯足过浮生,则芙秋又何至积瘁亡身而多思铄骨也哉。今何如矣,转战十年,出生入死,到头来只有此一世虚荣,然而爱妻死矣。昔日不顾出门,自谓脱尽儿女愁而有丈夫气。今过后寻思,自悔莫及。即使已身与芙易地以处,其胡以堪。所谓功名富贵,果何物哉,魔人至此。其自少艾至须鬓颁白之真之善,天地间最可宝爱者,既牺牲以俱去,则此汗马所有物,盖棺后又孰能带去者。生念及此,其热心功名之思想,乃受此刺激,遂一落千丈,不可复燃。生固大智慧人也。 明日,生乃率其子女,设奠以哭于其妻之墓。召石工勒石,生自撰四语,为子铭志曰:“死生有悟,寿夭皆节;千古伤心,视此碑碣。”铭事竣工,生乃命其健儿退还上郡,以一纸书与其副戎长诸有职,退而以荐副戎自代。后遂葺数庐于芙秋之墓侧,教子女以课读。白杨萧萧,清流汩汩,每值芙之死,辄茹素终日,痴立墓门,虽雨雪不为阻。有询之者,则怅然对曰:“余忏悟‘过后’也!” [book_title]纪念 沿着长堤,一行行的疏柳,都迎着秋天的晓日;已经落尽叶的枝子,尚兀自袅袅娜娜,摇曳不住。一阵阵的霜风吹在面上,煞是教人难堪。有几处欧式房子,白垩红砖,掩映在云树清寥中。却都是重开双掩,一个人迹也没有,只见几个云雀飞来飞去,不住的喳喳叫着。 一个青年,提着个小小的破旧皮囊,慢慢的,由板桥上踱过来。绕着一带清流,转到了长堤看看两行髡柳,不觉便停缓脚步,倚在一棵树下,低头沉吟个不了。看他双眉上边,不知藏着多少的愁闷,就便这凉似剪刀的秋风,吹在他那单布青衫上,也似未曾觉得。正在这个当儿,忽然隔岸上起了一阵喧笑之声,原来是些妇女早早的携着砧儿杵儿,到这里洗衣服哩。少年听了一听,方如梦初醒,抬头看看,便无精打采,一步一步慢慢地踱去。 少年姓贾,名字叫作秋鸿,现在本处一个书局子里充任个普通编辑员。虽说是个编辑,光景也与校对先生们的职务差不相上下。所编辑的又非秋鸿擅长的学识,然而为了十元的薪水,又没法不去敷衍着。秋鸿是个志气高傲的人,又不能善于应酬,眼看他们那些上等同事,成日里花天酒地的那种样子,便大不谓然,打算另外寻个存身的地方,却无拳无勇,急切又无处找去,况且,家里少妇稚子又不能一撒手儿,自由自在的出去浪游,因此,生活上的困难就把秋鸿难住了。今日是礼拜,秋鸿大早的,从书局子里领了这一个月的薪金十元纸币,跑回家去。原来他家住在就近市外的一个小小村落里头,因为他爱图清净,且为经济上省费。秋鸿日在都市,实在也厌恶极了,所以,情愿同着妻子,住在这个地方。秋鸿走了半点钟的工夫,早已到了一个三五十家的小村子。这时已是秋尽的天气,村庄的场圃上,所有秋收的稻谷,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清晨,上罩了一层新霜,仿佛是铺了一片洁白的地毡。人家的柿子从土墙里一枝枝探出来,宛如垂着黄金一般。绕着村子,前面几树丹枫,点染霜痕,映着初出的日光,煞是可观。秋鸿心里有事,也无心去赏玩当前的风景,一步并作两步似的,到了自己的门首就进去了。 他住的房子,虽是茅檐土壁,却也非常的幽洁。门前缭着一带短垣,上边满挂着些藤萝咧、金雀花咧、牵牛花咧,就像花架一样。院子中,也有几十步的长阔墙阴砌下种些凤仙、玉簪、剪秋罗、秋海棠,又有几丛黄英,却不栽在盆里,在几块太湖石旁边,格外长得碧绿的叶子,碗口大的花儿,教人看去真另有一种东篱雅意。里边的屋宇,也只两进的平房。第一进的三间屋子,是秋鸿的姨母住着。因为年老无依,且素来爱护秋鸿夫妇,所以就也在这里一同住着。第二进也是三间屋子,却宽大些,这便是秋鸿的夫人慧瑛和粉儿的居室。 秋鸿职务羁身,每逢着礼拜日可以回家住一天半日,他是男儿的心性,更兼谋衣谋食,日日心里的情绪甚是恶劣,哪里有心去整顿他这新家庭呢?所以一切家事上的问题,除了秋鸿供给几元费用以外,都是慧瑛一个人,胼手胝足,天天去补东苴西,才能够收拾得如此的幽雅、整齐,又节省经济,又教人看了愉快。秋鸿在书局里六天,每日忙他无味的职务,即使有一钟两钟的空间,同事们都去联袂寻欢,他独个在办事的屋里,也是忘不了他的精神安乐的家庭。又时时想着慧瑛,这样的贤明,我一个堂堂男子竟谋不出妻子的衣食,不也可羞可叹么?! 秋鸿进屋子,慧瑛已是迎了出来。抱着未满周岁的粉儿,倚着门槛,站在那里。看见秋鸿回来,便笑着说道:“今天回来的怎早呢?家里的早餐还未备炊,我真也惫懒极了。”说着,从秋鸿手里接过皮囊,一同到内室去了。秋鸿看看慧瑛,只说了一句“你这几天好哩?”再想句话儿来说说,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只好接过慧瑛肩上的孩子,调弄调弄,哪知已是睡熟了。慧瑛便道:“粉儿自三五天以来,仿佛是中了咳症似的,早上晚上就咳嗽不了。我已经给他些药儿服过,现在已略好些了。孩子体质是很弱的,你不记得产他的时候,我两个月几乎不能动弹,所以当时失乳了几日。我们又没有闲钱去雇乳姆,免不得使孩子多受点苦呢。可是小孩子自小儿历些辛苦,到大儿,有些艰难也容易过了。”慧瑛说到这里,恐怕触动秋鸿的心事,再也不往下说了。秋鸿便闲言淡语的,谈起他在局子里的闲事,不知不觉的发起牢骚来。说不尽的一种闲愁,无可消释的样子。这时慧瑛把粉儿放在床上,用床淡色布被盖着。自己到厨室里凑了两样蔬菜,把藏着的一瓶葡萄酒斟了一壶,用个盘子端进屋来,放在几上,便让秋鸿慢慢的喝着。说道:“昨天我刚从后园里摘了几把芸豆,今天才烹炒出来,你可以尝呢。酒本来不可多喝,但是你平日一滴都少下咽,难得今天回家,也可以破破戒,解些忧闷哩。我看你也太不值得了,一个人难道就教生活上的问题困死了吗?你看粉儿,他不是生来不能有生活力?他竟然已是生长了一周岁了……”说到这里,自己也禁不住扑嗤的笑了。秋鸿听着,也破涕为笑。便引着杯子一面喝酒,一面看看慧瑛的面庞:虽是容华依旧,但是已经黄瘦些了,止不住长吁了一声,道:“也难为你了。我真羞愤得很……”慧瑛依然微笑着说:“这些话你不必重提。我们生活虽说是清贫,却也闲适安乐,就算我多忙碌些,也是妇女持家应该做的事。难道一个女子出了嫁,便白白的坐受丈夫的供给,一点也不知羞愧么?自从移家住在这里,地方清幽,风俗厚朴,正合着我的意思。若在那车水马龙的都市,就算住在很高大的洋房,我也情愿以彼易此呢。又有粉儿伴着我说笑,闲空里做些手工,种花引畦,哪里不是乐天安分的时候。不过,你一个人在外边总不免有些……”说到这里,床上的孩子哇的一声醒了。慧瑛忙去抱起来,引逗着他。粉儿只是瞪着一双黑漆的小眼睛,看着父亲。两个腮儿,却红润得可爱。秋鸿想着去抚摩他,他又似畏见生人一般,总望着慧瑛的脸儿,像听什么命令。秋鸿慢慢的说道:“人生如寄,真一些儿不错!回想自从我们结婚后,草草光阴,已经过了三个年头咳……三年以前的事,哪堪回首?我记得,那时也是初秋的天气,你穿着一身淡墨的夹衫,在一个碧纱窗子下替人画画儿。我由我姑母介绍,第一次与你相见,那年,你才十八岁,已经在高等女子文艺专修科里快毕业了。我们结婚的那一天,确确实实,自己保证着天上地下的姻缘,再没有我们良好的了。不想现在,几年的变动,竟到了这种地步。你一个才高学富,容颜又美丽,性格又温和的人,偏偏碰见了我,穷途潦倒的贫士。教我如何安慰你呢?……”说着,便提过了刚才带来的皮囊,打开来,拿出了两张纸币递给慧瑛。道:“这是一个月的薪金,你可以收……”慧瑛右手抱了孩子,左手伸出,面上很迟疑的,道:“慢着,我因为你方才回来,所以没有和你说。你知道姨母自前两天犯了旧日的胃痛症,年老的人,血气既已衰弱,便有些支持不住。昨天似乎利害些,他老人家过承的嗣子,一早来搬回家去。但是姨母家里的景况,你也知道,实在是穷苦得不了,我勉强送了点食用的东西。至于钱项,你上月的十块钱,早已用罄了。今日你支的薪水,可以……”慧瑛方要接着说下去,秋鸿愕然道:“有这等事吗?我不能再延宕了。”一边说着,将一张纸币揣在怀里,从墙上拿了顶半旧绒帽,便匆匆的出门去。沿着一条窄径,过了村后的一片树林,渐行渐远。他的影子就看不甚清楚。 在乡村里,自鸣钟是很少的,不知道时针指在那里。但是一片血赤的太阳早散落在地平线以下,被那西山的残霞烘托着。不多时,村后的树林就黑魆魆的,看不出修长的树影来了。乡村人家无事,又是秋天的时候,都早早的关着门儿,连个犬吠的声音也听不见。这时树林的后面,一条窄径里,一个人急急的走来。转眼就进了村子,到一家门首敲门。不用说,就是秋鸿从他姨母家回来了。 灯光之下,秋鸿和慧瑛对面坐着。秋鸿削了个梨儿,一片一片的吃着。慧瑛手里做着活计。秋鸿一面吃着,一面说道:“今天跑了十几里的道路,一些也不觉疲乏,身子却异常愉快。姨母家,穷困得简直连医药的费用都不能完全供给。住的屋子污秽得很。我看了十分不忍,留下了这五元纸币。面子上觉得不好意思,然而也没有法子。……可是粉儿是已睡熟了吗?”慧瑛答道:“刚才乳了他,方睡了。你今天也很辛苦,惟望姨母愈后还来同住,那就好哩。我尚有两桩事情要告诉你。自你走了,午后,忽然前村礼拜堂的外国牧师到我们家里募捐。因为,北部今年各处的水灾,闹得滔天覆地一般,被灾的穷黎,号寒啼饥,教人听着也很难受。难得他们友邦的人,都如此热心,苦口去救济,我们虽说是日用拮据,然而还有现成的五元钞票,若说一毛不拔的话,于良心上也有些说不过去。当时我就捐簿上写上两元,用五元的票兑回了三元的现洋。承那鬓发如银的老牧师,着实赞美了几句,还说我们这家庭布置的不俗呢。……”秋鸿听着,说道:“很好,很好。我在家里也决定如此的办法。”慧瑛又笑着转了转煤油灯的罩子,说道:“这还不算,如今这三元钱又不翼而飞,现在只剩了一元……”秋鸿道:“何以呢?”慧瑛面上很诚恳,很愉快地答道:“你知道东邻的黄媪家里,他只一个儿子,现在不是应了法国的招工上欧洲去了?所以,他那可怜的家庭就剩了一个黄发驼背的黄媪,一个中年的少妇和个十龄的男孩子,他家里也没什么恒产。他儿子一月有几块钱终是接济不来,只好靠着孩子的母亲十个指头上生活,去供给一家费用。那个孩子教什么志学,却是很精神、很活泼的。自从上年在前村里小学校内肄业,家用更是一天比一天难过。昨天志学回家,便问他祖母、母亲要这半年的学费,说是校内先生对他说,这是私立的学校,学费每月两角,是应该按月交的,现在已是欠了半年的,格外又有书籍零费未曾缴过,若下礼拜再不缴全,便不许再去上学了。可怜他的母亲,为了他祖母一天的饮食,不知已费了多少的筹画,哪会有些闲钱去缴学费?眼看着自己的孩子,从此便废了以前的学业,实在心里难过。后来没法,便决计吩咐志学预备着退学。志学却是个有心上进的孩子,知道家里的为难情形,只是坐在门首,低着头儿哭泣。我出去遇见了,便细细的问他,他一五一十都告诉了我,才知道也是为了这金钱的问题。但是他家就是这一个好孩子,从此就废了学,你说可惜不可惜呢?我就招呼了志学的母亲,告给他我的意思,送了他两元钱,为那可怜的孩子去缴学费。志学的母亲也很明白我们的家况,坚持不要,后来我只好说是借与他,他方收了,说了若干感谢的话。可喜志学从此便可安心读书,这点小事,我们诚然不敢自己说什么,但也觉是很愉快的。想你也不能说我多事罢?”秋鸿这时梨已吃完,面上现出笑容。上前握着慧瑛的手,说道:“多事吗?……你还不知我的脾气么?你替我做的事儿恰合我的意思,我却要着实感谢哩。”说着,自己觉得穿的衣服是很热,便脱了夹衫挂在墙上。 后来秋鸿和慧瑛又说到职务上的问题。慧瑛便劝着秋鸿道:“你的著作,现在又成了多少呢?”秋鸿叹口气道:“天天在书局子里鬼混,即使有点空儿,做几篇短文送到报馆里去,也是很少的。若说较大的著作,哪会有功夫静心去理他呢?若是我的职务是专门的著作还好。偏偏在这不三不四的书局子里,又得校对,又得审查,说什么著作,哪还有望到的日子?”慧瑛道:“如此,便可简直的辞了书局子的差事,回家来安心著作。横竖不过少了十元左右的收入,家用上,仗着我这十指的工作,藜藿粗粝也还供给得来。你一面著作,一面寻点合宜的事,将来总可以敷衍过去。一俟你的著作成功,就好说了。未来的忧虑,你很可以不放在心上。况且姨母刻已回家,又无他人,你回来看看,这满院的秋光和村野的自然景物。虽是家用的经济,较为绌些,比着劳心疲神干这种无谓的生活,好着多哩!即如今天,我们有了十元的进款,去了十分之九,虽只余了一元,也无碍我们的生活,不过支绌罢了。所以,此后生活上的问题,你总不用去操心管他。”秋鸿听了慧瑛的话,只是望着灯光,沉吟不语。 这夜夫妇已经商定。第二天,秋鸿便到书局里辞了职,回到家去。将全个儿笔墨书籍,都搬回家来,一心一意去用著作功夫。 光阴很快,眨眨眼又是冬尽春来。正是四月天气,秋鸿的住宅里头,在夕阳西下的时候,满院子酴醾,落的像天女散花一般,枝头上的小鸟,飞鸣个不住。慧瑛用个小小的藤竹编成的推车,推着粉儿,在草地上散步。斜阳的余彩,映在慧瑛灰白的上衣上边,反射出一种淡碧的颜色来。粉儿长得大了许多,憨憨的望着空中的飞鸟,微微的笑着。一个白发飘萧的老婆婆,坐在一块太湖石上,带着玳瑁框子的眼镜,正在那里缝一件衣服。这时,忽然一个绿鬓长身的少年,拿着几本书,后面跟了个面色焕发精神活泼的童子,口里唱着歌儿进来。不用说,少年就是贾秋鸿,那童子却是慧瑛给他学费的黄志学。 原来,秋鸿自从回家以后,专心著作,眼看着爱妻稚子也愉快得很。况且,慧瑛布置的家庭又非常合式,一切家计全仗慧瑛去料理,秋鸿倒也乐得自由自在的去用功夫。后来,脱了稿子送到某大书馆里去,果然人人赞美,出了版,风行一时,社会上都欢迎的了不得。所以,秋鸿倒出得了千百元的报酬。又有某中学校慕他的大名,专请了去充文学的教员,薪金又很丰厚,因此家计较前自然宽裕多了。这日是星期六,所以早早就已回来。至于他姨母的病,早已痊愈,仍旧住在秋鸿家里。黄志学自重入学校以后,是很感激秋鸿夫妇的,每逢着秋鸿回家,便跟着他问字念书。所以今天都在这里。 秋鸿坐在个藤椅子上,教志学学算学。慧瑛一手推着粉儿坐的小车,一手掠着鬓儿,还是微微的笑着说道:“时光真容易过呢。去年的时候,志学几乎不能志学了,现在我们的家况算是较好,可不愁你的学费没有着落了。”白发的姨母放下针线颤抖抖地立起来,拍着秋鸿的肩,道:“去年幸亏你有心送了那五元钱去,不然,我连服药的费用也没有呢。现在都算好了。我常听说学校里都有什么纪念,我们回思以上的事,得有今日,真可算得一回的纪念吓。”慧瑛道:“纪念么?……去年十元钱所馀下的一元,我究竟没有化费。”他说时,便指车中的粉儿,道:“他的小襟上边系的银锁儿,上面镌着几个字就是那一元制成的。这真可算是纪念品呢!”志学听着,放下了石笔立起来,也拍着手,道:“我明日到学校里去,组两个纪念字送给秋叔叔罢。”秋鸿听他们说了一大套,就笑着道:“纪念!纪念!明天早上我要到村前柳堤上去做纪念啦!” 予尝谓社会之恶,多造因家庭;而家庭之责,又须归之妇女。若家家有一予理想中之慧瑛其人,则百事可治。否则,日日言此言彼,终是治标不治本之论。往见《妇女杂志》有论文曰:吾国妇女五十年内之职务,其言至确。予作是篇,便本斯旨。虽文中共数人,而自有宾中主也。病余理想不佳,布局颇多未宜,聊写吾意,非敢求工也。 丁已季秋十九日剑三识 一九一七年十月十九日 [book_title]遗发 月华如水,花影迷离,星斗灿明,银河斜卧,那时正是仲夏的夜里,在一所静悄悄的花园子里,有一角红楼,纱幙虚垂,晶窗半阖。有个十五六岁的女郎,用一双春纤,托着腮儿,倚在曲阑上,痴痴的仰望着碧空中一轮明月。此时万籁无声,四周静寂,连一个虫鸣犬吠也听不见。 内室的陈设,既没有烛光也看不十分清楚,惟由窗中射过来的月影,约略看见靠东壁一只精致的小圆桌子上,放着两个白磁碟子,有些果品在内。当中一盏香茗,前面一垆沉檀,细细的爇着。一缕清烟袅袅的,穿过窗幙,缭绕在这女郎的婑媠双鬟上。飘飘拂拂的不散。仿佛有什么心事和他告诉似的。最可怪,香垆果品后面,一个小小的木龛内供着一缕青丝呢。倚在楼阑的女郎,打量他的年纪,正在天真活泼、无忧无虑的时候。不知为何却眉峰蹙绿,眼波晕红?即一付秀美无匹的容光,也消瘦了不少。这回对着不语的月姊,正自出神,不料被一阵香烟薰眯了眼睛,便轻轻立起身来。微吁了一口气,由衣带中取出一块素帕揉了眼,挪步到了室内。一眼瞥见桌子上木龛内供的青丝,不禁眼眶动了一动,一滴滴的清泪宛如断线珍珠一般,流在一身白素衣衫上。恰恰对面妆台一面镜子,被月光映着,分外晶莹。女郎正在抽抽咽咽的哭泣,蓦地回头,看见镜中自己的倩影,即时将六面玻窗一齐闭上。 如今我要趁着他闭门推月的时候,叙一叙这女郎的家世,和他的遭遇,也就可以明白他这一番的凄楚举动了。原来这位女郎姓沈,是京兆的世家,家中富有资产,自祖上以来又是科第连绵,簪缨不绝。他的父亲是个清末科举将停时候的孝廉公,后来化了几个钱,捐了一个知府,分发到湖南去。这位女郎名唤静媛,自小儿生在锦绣丛中,锦衣玉食,也可算得没有经历过什么世变苦难的事。他母亲也是一位世家的小姐,容貌长的非常美丽,颇认识几个字儿,性格又甚平和。自从嫁了沈知府,三年上便生了静媛姑娘,此时他父亲已中过举,不到三五年,就带着妻女赴任去了。静媛的母亲,自生了女儿以来,体力日弱,气息不属,成日里只是虚怯怯的,像风要吹倒的一样。及至随着到湖南去,山川跋涉,虽说是交通比着从前便利了许多,然而究竟一个积弱的身子,经不起这一行劳瘁。况且,湖南的水土风气和北边简直大不相同,所以,自从到了湖南以后,他母亲的病势便一天重过一天,然而他父亲的官运却一天好过一天,恰成了个反比例。不到半年,署了实缺,免不得又是跋来报往,舟车颠顿,及至到了任所以后,静媛的母亲,不上三个月便忍抛爱女,一命呜呼了。那时,静媛是十三岁的女孩子。 人生死别,是最不幸最悲惨的事,况且,他父女二人相依为命,家里连个兄弟姊妹也没有。他乡寄迹,哪能不令人伤心呢?当着静媛的母亲将死的时候,对着夫君娇女,自有无限的凄伤。到了气息奄奄的时候,正遇着有省委到府,把个沈知府忙的不得了,没有空儿到内房里来,只仗着静媛,同着几个使女仆妇伺候汤药。后来,沈知府偷个空儿来到房中,静媛的母亲,已是白睁着一对欲哭无泪的眼,说不出一句话来。末后,勉强说了句“好……看护……静静儿”。断断续续的五个字,就一暝不视了。不用说,一家人悲痛了一回。那静媛姑娘,更是哭的死去活来。他自小儿随着母亲,一刻儿没有离过,这回一别,便成永诀。此后的光阴,怎不教他不伤心哪! 静媛自幼时受了母亲婉淑的教育,那时女学堂的风气虽然未开,可也念了六七年的书。什么经史词章,也还知道一些。况且她天生的聪慧异常,虽只是十三岁,却宛同大人一样。自从母亲去后,哀毁的不成个样子。她父亲也自伤感了些日子。静媛却非常孝顺,常常劝导父亲,不要过于伤心,坏了自己的身体。然而,自己衾枕之间,背着人,不知已揾了多少红泪呢。 匆匆光阴,又过了一个年头,他父亲卸任回省,闲居了半载,却不知如何凭同事说对了一家亲事。是姓吴家的姑娘,也是一个贵族的家阀,较之沈家气势又煊赫了几倍。女家因羡慕沈知府的干才,也就成了亲。娶了过来。夫妻母女之间,倒也相得。听说沈知府将要说吴宅的小姐时候,还特地和静媛姑娘商议了一回,问她可愿意不愿意呢。以自己的续婚问题商诸儿女,教作儿女的如何说法呢?这也可见习俗的移人了。自从静媛的后母过门以来,眨眨眼就是两年,沈知府的宦海风波已不知经过了多少。就是他那人少事简的家庭,也起了些波折哩。静媛是个贞淑温文的女孩,自从吴氏入门以后,昏定晨省,侍奉孝顺,和先前的母亲简直是不差毫厘。在人家精明的小儿女,或者继母过门之后,以为是格外利害,种种事情都要小心,不过恐怕得了不得。但是静媛姑娘却绝不存这一种意外的过想。她仍是我行我素,和侍奉自己的母亲一样,即想后母看待自己也同亲生孩子一些也不差。然而,天下最难处的就是家庭的这一种景地,真所谓笑啼都不容易哩。因为不是作母亲的先怀了一种疑心,便是为女儿的先怀了一种疑心,觉得自己或是侍承或是孝顺一些也不错的。然而,那一方面,总觉得这是故意的做些面子,哪里有真正的爱情?若是两面俱先存了一种疑心,就和物理学上所说的离心力一般,两趋极端,愈离愈和不拢来。即就一面有了这样的思想,也就难以处理了。静媛姑娘是个天真烂漫的女郎,全不知有这一种心思,仍然是与前先一样,一切的事情,也是按着已故的母亲的规矩行去。哪知吴氏的为人,神经是非常敏锐,自进门之后,看见静媛长得秀外慧中,便先存了个她是聪黠的女孩子的思想,恐怕她要仗着自己是个曙后孤星,要不听我的教训。诸君要知道,人的心理同一片玻璃一样,有一点的尘翳,却不是容易洗刷得去。吴氏既存了一种疑心,免不得事事留心去对付静媛姑娘。你想,静媛姑娘原是在家里自由自在惯了,哪会知道她后母的心事?自然和旧时一样。起初一年之中,吴氏却格外作起后母的手段来,问寒嘘暖,像着实注意似的。但是这一种的热度,过一月两月自然而然的就渐消渐淡,模糊得不可再睹了。静媛姑娘既当吴氏同已故去的母亲没有两样,所以以为母亲是时时的注意,自不用格外客气,和亲戚朋友一般的照应。吴氏以为静媛是有意欺侮我,看不起我,不尊敬我,又想着自己白白的两月的劳心又没有什么代价,便一百二十个不高兴。于是,暗中就起些小小不和。由此以来,益发看得静媛和自己不对。家里的丫环老妈子们,看看新来的女主人是如此的光景,自然见风转柁,看待静媛不如从前了。静媛的父亲,又是终日的上衙门,拜朋友、办公事,没有空儿到家。况且琴瑟新调,自然见了新人忘却故人,所以看着静媛不知不觉的便不像前时那样亲爱了。静媛后来年纪大些,也渐渐明白此中的原委。她无兄无姊,女儿心性到了这种地位,吃了这种苦楚,免不了月下伤心,帐中拭泪。她又想以诚心去感动后母,以期回复先前母女的爱情,便一心一意、克恭克敬的伺候吴氏。哪知吴氏先入为主,总觉得这么一来,是有意侮笑她,便益发指桑骂槐,成日里没有个好脸子给瞧,一眼见了静媛,就像气鹁哥哥似的咳她,总以为静媛先前不和她客气,又以为先前劳心没有代价。唉,一个家庭要客气和代价,怪不得我们中国的家庭十之八九总是不安呢!(愿掌家政之妇人,细细咀嚼斯语,勿轻松看过。)过了些日子,吴氏又生了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儿,沈知府自然是加倍爱怜,所有心思全个儿用在吴氏母子身上。过了百日以后,小孩子出落得肥白可爱。静媛自是非常喜欢,常常的抱着小兄弟,引逗着他顽笑。不意吴氏老大的起了一份疑心,看见静媛如此,便吩咐她作生活去,自己却将小孩子抱起来。如此一来,静媛也明白了,便轻易不去抱着,引逗几个月的小兄弟顽了。谁知被她父亲看见,就疑团不释,以为静媛近来的脾气简直是大改了。询问吴氏,不知吴氏如何说的,沈知府却常常要训斥静媛,说她没有女孩儿的样子,静媛虽不是受什么气,然而精神上有了这种桎梏,教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如何生受呢!因此日渐消瘦。那不谅的母亲和多疑的父亲也不大来看顾他。 有一天正在七月的天气,炎氛如火,溽暑未消。吴氏将客中所带的箱笼衣服,全行打开,预备着在太阳地晒晾,却命静媛去收拾她已故的母亲的遗物。静媛知道她母亲自从死后所遗留的衣褂、钗钿都堆在一间黑暗房子里,没有人去理他,满打算着去检点检点、收拾整齐,然而碍于后母的尊严,又不敢将这犯忌的话去问问她。所以,每从这屋子前头走过,免不得涕泪沾衣,这回听着吴氏有如此的命令,如奉了赦书一般,独自到这黑暗的小房子里,也顾不得灰尘眯目,蛛网衣,慢慢的一件一件,整理起来。留心看时,倒也没有什么要紧东西,不过是些半旧的衣服,零落的钗镮,可怜昔日在那缕金箱里、明镜台前,今日却丢在霉湿污秽的席地破箧子里,连个人看也没有去看看!静媛看着物在人亡,不禁一丝丝红泪滴在母亲的旧衫子上。一面伤心,一面却细细的检视,末后在一只破楠木箱子里底下,却拿出一个描金精漆的玲珑小匣子来,仿佛当时放在此处是非常珍重的。静媛以为必是些金珠首饰,宝贵的东西。看匣子上面销着的一把精巧小锁,因为经过霉湿,已是不甚坚固,用手一拉,便自折断了。里面用一层一层的厚纸,包藏的极为严密,静媛很以为奇异。不料揭开十几层纸儿,又是一张薄薄的金箔,将金箔再行揭开,咦?……奇事!奇事!静媛姑娘不觉呆了半晌。 原来是一缕极长的头发,清香独腻、润泽如生,黑得和墨染成一般。静媛持着,定睛呆了半晌,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方才知道正是她母亲云发上的一绺青丝。然而,却怎么收拾得这般郑重,包裹的这般严密呢?哭了一回,究竟也想不出是个什么缘故。便将其他物件收拾齐整,捧着这个小匣,趁个空儿带到自己屋里去。 又过了几天,便是八月十九,武昌革命军起义的时候。那时清运告终,人心思汉。不过几日,湖南也宣告独立,影响起来。沈知府一家四口,幸而逃出了风声鹤唳的长沙,狼狈不堪,回了故里。那时,北京正在谣诼四起、朝不保夕的时代,沈知府知道不是安乐地方,便逃到天津租界上去居住。他的宦囊虽也损失了不少,究竟是平素有些储蓄,又兼着家里本是巨富,从此便在无拘无束的地方享起清福来。静媛姑娘随着父亲,同着母亲兄弟,由枪林弹雨中出来。舟车劳顿,走了几千里路,好容易得了个安身的地方。然而他这几十日中,将已故母亲留下的一缕遗发用块绸子缝好,带在身旁,昼夜不离,旁的珠玉衣服,她都不注意他。及至到了天津以来,赁了一所高大的洋式楼房,带着个小小花园,静媛就住在花园里一幢小楼上。 静媛的母亲吴氏,自经过此次惊风骇浪,一心一意去看护着周岁的小孩子,倒不甚拘束静媛了。及至到了天津以后,吴氏却仍是说此骂彼,总不教静媛心里有一刻的安贴。在家中虽说是衣食不缺,不至于恶打毒詈,然而这精神上的苦楚,比较打骂还要难受呢。况且,静媛本是个弱怯身子,因此伤心过度,竟是愁病相侵,一些气力儿也没有了。然而她自得了母亲的遗发以后,便夜夜候到全家人家已经睡觉的时候,便将这一缕青丝,用个木龛供着,烧着沉檀,拜祝一回,就像见她母亲一样,每日夜间照例如此。不过是除了自己以外,没人知道罢了。这便是这篇“遗发”起初的光景。静媛虽是小心谨密,恐怕旁人知道这桩事,但她家是个大户人家,丫头仆妇,一大群没事生风,专讨主人的好儿,不知怎样的这秘密的事情,却被吴氏贴身的一个老妈子晓得,就一五一十去告诉给她知道。然而,她却不明白是怎样的一桩事,反而添上许多言语,说得不很中听,吴氏听着,自然是非常愤怒。当着沈知府回家的时候,便做好做歹的说了一大套,道是静媛有意诅咒她母子呢;不然,也是有不好的事。你是全家中的主人,女孩子家出了这种非礼的举动,你难道就不去看看么?我既是个后母,实在没有什么法子呢。啰啰唣唣,说得个沈知府也就半信半疑,不知怎么。后来还是吴氏出了个主意,教沈知府到夜静更深的时候,自己一个人到静媛房外瞧瞧去。到了第二夜的十二点钟以后,果然见静媛的楼窗外面,一块高大的太湖石上,跕着一个四十多岁的人,两只眼楞楞的,面着窗里头瞧。那时,静媛姑娘依旧去烧香拜供她母亲的遗发,却因正在下半月,月亮还没有出来,便扭明了电灯,在那里含着两行清泪,伏在桌前低声饮泣。此时,楼内楼外,悄悄的,毫无声息。只是楼上一个妙龄薄命的红颜,楼外却呆立着个苍发的老人。一个是默泣无语,一个是凝望出神。说时却怪,忽然楼中垆内的香烟被一阵微风飏出,一直的扑了老人一脸。老人如梦初醒,嗳呀一声,便倒在地下。不用说,这老人便是静媛的父亲了。 作者要趁这个空儿,把这段遗发的缘由叙出。原来沈知府当日娶了静媛的母亲来的时候,夫妇的爱情非常笃好:花间问字,月底修箫,我我卿卿,鹣鹣鲽鲽。旁人看见,谁不羡慕他二人是一对佳偶呢?!不料没到一年,静媛的母亲忽然得了一场大病,辗转床褥,几有两个月的长久。真可算得香桃骨瘦,药店龙飞。看看是不能再活在人世了。那时沈知府情爱方深,成日里急得请医生、求巫姑,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后来到了十分危急的时候,静媛的母亲请了沈知府在自己的床前,有气没力的说了几句哀伤珍重的话。真正是泪眼相看说不尽的难受。末后,却趁沈知府没有防备的当儿,用枕边的一把利剪,将自己一缕香云从枕函上剪下来,哽咽着,强递在沈知府的手中,说道:“自今以后,可以借着这几根头发作个天长地久的纪念罢了。”说时,便自昏了过去。那时沈知府没有提防,看他爱妻却有这样的爱情,也只急得拿着一绺青丝悲伤不止。后来过了几日,静媛母亲的病居然调理得渐渐好了,从此后,她这剪下来的头发,便成了两人结婚以来唯一的纪念物。沈知府便用静媛母亲妆奁中一个最精雅的木匣,好好的收放起来,搁在箱里面。他二人每说到这段事,仿佛其中有非常重大的感情、极浓厚的兴味似的,所以,夫妇的爱情因此一缕头发,又增长了不少。沈知府却还时常说,平生无论到了哪里,不能和这一缕头发相离哪。 过了十年八年,沈知府在外边时候多,静媛的母亲家务又繁,夫妇间自然不能有像先前那么亲密的爱情了。日子越多,越发是模糊得不甚清楚。况她母亲是长日里病怯怯的,没有多大的精神,在她父亲以为妻子待我不如从前,也就渐渐的厌烦起来。从此,这头发的问题,夫妇自然都不去提及了;及至沈知府分省到任以后,静媛的母亲一病不起,她父亲虽是伤感了些日子,但是总没有昔日一般的爱情:一听说爱妻将死,便灰心失志,嚷着去当和尚去的样子,况又是案牍不遑,宦兴方浓,把十数年前的头发的事情早丢在九霄云外去了;及至娶了吴氏以后,不但将前妻的遗发忘得一些影儿没有,反将自己的个婉淑的女儿看待的大不是从前。咳,这头发也可谓有幸有不幸了。不料十年来藏在心坎里缠绵恩爱的纪念物,忽然在他女儿的房中发现,本来满拟着看看女儿有什么举动,去着实戒饬她一番,不意被一阵香烟惊醒了前梦,恍然大悟:这是结发亡妻悲惨哀艳的纪念物!蓦然间,想起从前的爱情,看看女儿今日的境遇,如何把床上爱妻的临死的话一些儿也不记得?想到这里,心里的滋味煞是难堪。酸甜苦辣一时尽来,去道自己的偏见,女儿的孝诚,仿佛如利箭穿心一般,所以就晕倒在静媛的窗下。 过了几点钟,静媛的房里电灯还未全灭,她父亲同她后母都在屋子里坐着。她父亲痴痴的低头无语,仿佛是向着自己的良心忏悔一般。吴氏一手拉着静媛,一手抚摩着一缕头发,很恳切、很诚实的对着静媛道:“……静儿,静儿,先前的不是,望你恕了我罢。我不知怎么油蒙了心,糊涂起来,对于你一百二十个不是,是不应该起一种疑心,一切事情对待你不好。刚才来看……你父亲方知道你有这一分孝心,委实是个难得的女孩子。你这一番举动,我也想起小时在阿母膝下的光景。咳,……人生无常,哪得再见呢。说起来,教我非常难过。我不论如何对付你,你却仍然是恭恭敬敬,和平时一样,一无怨言。我先前,咳,……糊涂极了。有这样的难得女儿,不爱惜着,反糟蹋他,我的心难道是铁打成的么?!教我怎么为人?!唉……我明白了。我悔悟了。好孩子,好孩子,我求你千万不要记着以前我的不是,我若再有这样心思,不但是对不住你亡过的母亲,就连这……你母亲的遗发,我还有什么脸子去见他呢?……”吴氏一边说着,却断断续续的哭起来了。那时静媛给吴氏一面用手帕拭泪,一面微笑着说道:“母亲不要说这些话,折磨女儿了。唉,好了,好了,不看见奶妈抱了兄弟来了。……” [book_title]战之罪 一片莽莽的沙地,被那一天如银的月色照着煞是凄凉。沙地以外,便是一带河流,无情的波浪汩汩的流着,隐隐约约还带些血色,就是呜呜咽咽的水声,仿佛对着这多情素娥去诉尽人间的冤苦似的,绝没有什么鸣琴响玉,那种琤琮可听的声调。河上的巨大石桥,已是七零八落,一片一段的,搁在沙上,或是沉入水底,不知若干日子连个人影也未从经过这里。所以教人看去,宛如到了夐不见人的蛮荒地方。最可怪的,水里连一个大小鱼儿也不见,河涯上一根草儿也不生。真和“鲂鱼发色胜银”,“青青河畔草”两句古诗,可以作个反比例了。 在凌乱的沙堆上,溉溉的河水边,虽是没有什么生物,但是横七竖八,却有许多死尸。什么断折的枪刀啊,破碎的军服啊,脱落的钮扣啊,丢失的子弹啊,还加上些水壶皮带,或是枪炮上的零落机械,已经干霉的面包肉脯等等的,全部在这些死尸身上或是地上,至于在这些死尸堆中,有的破头折臂,有的肉糜骨烂,斑斑的血点洒在地上,已变成了黑色,可知许多可怜的死尸,在这个地方已非止一日了!可是他们仍然是露出巉巉的白牙来,仰着半破的头颅,向着永久不开笑口的青天,去默祷一般。他们的迷信——现世虚荣主义,还仿佛说,他们虽死得惨苦,却死得值得、死的荣耀,一个个的灵魂都可以自由,面着上帝毫无惭愧呀。 多情的月姊,掩映在这个荒凉悲惨的战场上,也似失却了他的光明皎洁的本色,现出一种悽惶的面貌。恨不得来一层轻云,将他遮住,或是把他送到那名园高楼曲阑水榭中,照着那些佳人才子、琼筵琪花,或是絮语幽言,或是慢舞清歌,比着在这令人欲哭的境界好得多哩! 万彔冷寐之中,瞥见从河的东岸,沿着一带沙邱有一个很长的白影,一高一低的走来。在月光之下,影子愈往下来愈显得修长。又微微听得些抽抽咽咽的哭泣声音。若是被第二个人看见,必要以为是什么幽灵出现,就要吓掉了神魂哩。不多时,这个白影下了沙邱,又袅袅娜娜的走到了战场中心。映着月光,才见出是个头上束着黑色的网布,穿着一色素白衫儿的一个中年妇人。因为她面上为鬓发所掩,也看不出什么面目,但是她走起路来,一步一蹶,同喝醉了似的,她的身子很苗条的,和画上的美人儿差不多。手里握着一方绢帅,跕在冷冷的河岸上,呆呆的望着这些死人。也不知是害怕呢?还是心里想什么事?站着待了半晌,又抬头看了看中天的一丸冷月,遂即一步一步的到了这些死尸堆里,东张西望,对着些烂出筋饬的头颅只是出神。可知一个人的面目,虽说是生前,一些儿也不同。但不过凭着几许皮肤和些毛发,各撑门面。因为,各人天然的口鼻眼耳位置组织的各异罢了。及至到了呼吸闭塞、黄陇长埋的时候,过了几年,血消肉尽空剩下白骨髑髅,却又从哪里去分他是王侯将相呢? 这个突如其来的妇人,照着她的意思,一定要来到这凄凉的战场,要去寻着无定河边的枯骨,招着那碧血长埋的英魂,给他营斋营奠,或者可以少慰春闺梦里的一片苦思。但是这无数的死尸,不知弃置在这里已经若干日子了,没有人去理她,一任着雨蚀风打,枭食蝇嘬着,到了这时,又从哪里可以去分清老少哩?可怜这个妇人不知走了多少路程,经过多少艰难,受过多少辛苦,收拾起若干怯弱,抱着一腔的爱血,满身的悲痛,好容易在这夜里到了这白沙无垠、冷风吹月的战场上,却是费尽多少气力、含着多少的泪包,按个人去搜寻。但是这些死尸早已面目不全,只剩下白骨狰狞的怕人。这不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吗?! 月亮渐渐的斜过中天,洁白如银的光已成了半明半暗的色彩;满天上的星儿,因为月光渐淡也各各的灿烂着,一粒一粒像宝石似的,嵌在长空。下映着这个中年妇人,已是俯服在沙地上,看她缩作一堆,头埋在衣里,一声也不言语,身旁却喷了一个大红圈子。那条素白的手帕,也染了斑斑的血花。离这妇人不远,就是好几个死尸横卧着,宛同可怜她似的。不多时,妇人霍的爬了起来,瞪着一双瞳影散神的秋波,望了望东西南北这些死尸,便拾起了血污的手帕,迈开脚步跑到河边,还用手理了理飞蓬般的头发,纵身一跳,即跳入河中。随的顺底流着波浪,一转眼就没有踪影。不知过了多少日子,一个农村里便平白的添了一个疯子。面上的颜色已是褪尽,白的和银腊一般;身上穿的衣服,七零八落,掛一片补一片,污脏的不堪入目;跣着一双脚,还穿着破碎的鞋子。叫旁人看去,已不容易去分清是男是女。但照着她蓬松的鬓发上看,却还挽着一个鸟窠般的髻子,就可证明她是个不幸的妇人了。这个爱农村中,本来是这不幸妇人的故乡,但是她怎么一来,同在一村中的妇女却大半不敢认识他了。因为从前是个贞淑明慧的女子,生的容貌虽不是什么国色倾城,羞花闭月,但是端庄流丽,自然有些不合村妇乡女一样;而且,她的性格非常温和,言语非常爽利,所以一村子的老少没有不称赞某人的夫人,是个天真活泼的女郎,是个贤慧无匹的家主,可为村子妇女的好模范。村里的妇女,因此没有不爱好她的、敬重她的,说她是这个乡村里的安琪儿呢。 但是这次劫后归来,就比着先前简直另换了一个人,就是我上边所描写这个疯妇的形容。也怪不得人家都不认识她哩。这一次不知怎么死里逢生,又不知遇什么机缘重莅故乡,但是她却又不一定回到自己的房子里去住下,或是在自己房子里作饭吃,成天就是一味的乱跑。不是上山去哭半日,就到那些墓田青草的地上咕哝着祷告。有时见了一株柳树的枝子,她就去拜他;有时看着几只云雀儿在天空里飞鸣着,她又要去和他谈话;有时遇着人家夫妇在田地里并耕,或是在一时说话,他必定扬着双手对着天空中,说“多能的天呀,为什么不把人类全个儿给他病症死了呢?”“为什么不给一个法子将世界上的少年男女全数杀尽了?!”“我愿未出嫁的姑娘永远不要嫁人家的!要这些人类作什么用啊?”她这些不文不俗、无情无理的话,是天天的功课,人家见的惯了,又知道她是个疯子,所以也没个人去说她、理会她,也没有人去骂打她,因她从前的好处人人都能曲谅他。有时她见人家有行葬礼的时候,看着死人家里正哭的天昏地暗,她却学个曾点倚门而歌的故事,便拍手叫好,或是唱个上升天堂的曲儿,说道:“死了是人生最快乐、最优美的事!”“年少的人尤其应该早些死的”,“这也是爱国的死法吗?” 乡村里的小孩子遇见了这个希奇的疯妇,便似得了一件异宝一般,天天成群结队,拿着玩异儿去追随在这个妇人的身旁。随她说些东一片、西一段的话,唱些小曲儿,宛如一群小学生随着教师似的。但是这疯妇用教育,却比学校里所带着眼镜持着课本的教师的势力还要利害几倍,因为这村里的小孩子,受了她这种奇异的感化,也一个个有了种奇异的思想。如此一来,她的举动也渐渐有人去摹仿了,她的说话也有人去给她传播了。说也奇怪,这些天真未凿的孩子,他们不知道什么,觉着世界上一切的事情和他们本来没一点关系的,他们的脑子里头本是纯洁、没有一些旁的思想的,不知如何,自经得了这妇人的颠狂教训,却也学着哭了,学着说些疯话了。成日的打伙儿在一个地方里,不是说“上天”“生”“死”等等名词,就是唱些无腔无调的短歌,他们自己不明白是说的什么,唱的什么,他们的父母也不免起了一种希奇的疑问,说:“到底什么原因?平白好好的些小孩子竟都变了性质呢?” 疯狂的妇人自从回到这个爱农村以后,经过了的日子,不知不觉中把全村子的妇女,却改变了许多不可思议的理想。人人都觉着胸中、脑髓中平添了多少的感动,仿佛有些大的疑难围绕着他们的上下左右。就是灵魂,也似乎有些东西暗地里束缚住,总是对着现在的这种生活问题,渐渐有些疑问。有时十分不安,便觉得心头、眼底不能安和起来,若细细自己考究起来,却也没有什么,因此一来,自从村子里有了这个疯狂的妇人,将那妇孺和家庭里的旧时空气,却改换了不少。 临着海滨在一带碧森森的林子左侧,有一所半中半西式建筑的、小小的医院,院里的房子原不但是二层的楼房。在上层的房子上推窗一望,可见一碧无际的大海,终古东流的浪花。有时可见得一双两只的帆船,载着的打鱼的渔人,从远处归来,布帆无恙,饱吸的西风,便婀婀娜娜冲着中流来到海边。又可看见农林阴翳逶迤的很长,像一条大青蛇一般在沙岸上;无数的海鸥翩跹的,雪一般的羽翼,来回个不住。教人看着这样澄新空阔的景色,呼吸着这样清新无比的空气,便是有的病症也至容易速愈的了。 有一天,这医院的二层楼上,面着海的玻璃窗下,一张卧榻上却有一个病妇,半睡在上头。自颈以下,全是用一白如雪的衾儿裹的严严的。但是,颜面已经瘦削的不像个人。狭长的脸儿上,一些血色也没有。眉痕褪黛,蓬发堆云,似乎当年必是个美人儿。但现在,距离着黄土长埋的时候,恐怕有些不远。所以,他的呼吸都是很微细的,若不是这个病室里静寐异常,却也不容易听得出来。 屋里用淡黄色的纸糊着四壁,陈设得简净幽雅。靠东壁一个小圆式的桌子上,放着能茶壶药瓶等东西。这时,正是罗帐低垂、树影移窗的时候,天气适当正午,却是日长人倦、午眠寻梦的好境。然而这不幸的妇人,在这里一息奄奄,专等着一口气塞住了咽喉,便上离恨天上去呢。 房门开处,进来一个白衣的看护妇,用个籐子编的精巧小盘子,端着一盏黑色的药水。走到床侧看看卧着的妇人,不禁微微叹息了一声,便推着去唤醒她。这时妇人有气没力,缓缓睁开了无神的眼光,对着看护妇只瞪了一瞪,却兀自又闭着不做声。那看护妇于是又重附着她的耳朵,说道:“醒醒啊,又到了服药的时间了。”妇人经她第二次的唤醒,就再睁开眼发出一丝的声音来,说道:“我现在不想吃药了。我心里很清凉的、很安贴的,再服些药却又要难过。我这病本来勿用吃药,就使再喝些苦水,也不好作什么用处。……”说到这里,便喘了半天,又接着咳嗽了两口痰,却是些血丝色着。吐在痰盂,映着太阳的光,越显得和胭脂一般。看护妇看她如此,便上前去扶着她,又替她倒了一杯白水,给她呷了一口。她却不甚在意。看了看吐的血丝,也微微的笑了一笑,又接续着说道:“我在世上已是无分的人了,死了倒还干净。我这时的心思,恨不能死的早一刻,我心里早安乐些。人生在这恶浊世间,是要有些赏心乐意的事去给他添些生人的趣味,至于我现在什么希望也没有了咳,……”说到这里,忽然听得医院门前挂的一个大钟当、当、当敲了十二点,房门又闭的开了,却走进一个白发婆娑穿着黑色长衣的老医士来。走到窗前,看着妇人和看护妇正在谈话,便皱了皱眉头,对这病妇说道:“你不要再说多话,太劳神了,你的病将要受打击的呢。”医士说罢,便用他的手诊了回脉,又用听筒听了半时。却望着窗外的海面,只自出神。这时病的妇人即命看护妇掇了把椅子,请医士坐下,就很自然的问道:“我的病可有什么变动吗?”老医士只是撚着几根白鬓儿,慢腾腾的回答不出来。半晌,他才说道:“……你不必性急,只要安心去候着哩。……”床上的病妇去含笑说道:“老医士,自从我入院以来,已经不少的日子,承你为我调理看护,我是十分感谢。但不过我是个不幸的妇人,没有什么东西拿来可以表示我的感谢罢了。”妇人方要再往下说,老医士却对她呆视了半天,刚摆着手要去阻止她说话。妇人却又接着道:“我的病本来是不能好的了,只这些日子也是全得了你老人家的操心,所以苟延残喘。但是钟歇漏尽,终有是我归去的那一天,我自知我已是垂死的人,所以我已定不吃药了。大约不过今日或是明日罢了。其实人生终古,不过一死,我虽是个女子,却自己觉着很明白这种道理。所说春蚕丝尽,夜炬泪残,终究不过三天的棺木,一堆的黄土。便天大的事情,都莫了结……”说到这里,又咳嗽了几次,停顿了半天。这时,看护妇立在圆桌一边,老医生叉着手直坐着,脸色都非常悽惶,却都不能说一句话。但听着这妇人又道:“我今日虽得这机缘,将我这必死的心痕告诉与你二位。但我知道,你二位的时间很是宝贵,不能以我一个不幸妇人的谈话,却坏了你们的公务。但我这满腔的郁积,没有说与第二人,今天说出来,我虽死去可也瞑目呢。……我本是个乡村的女子,我的父母将我嫁与一个少尉。作他的妻子,结婚没有三年,便出了一场恶战。可怜我的丈夫身刊尺籍,自然是仗剑从戎,去作那种杀敌致果的勾当。……我不是那些什么自命爱国的女子,自然不能没有牵衣惜别的情况,……但是什么叫做爱国之杀敌?……还有一些什么军国主义,我也记不清。那些离奇古怪的名词。但我既不很识字,不多读书,不晓得什么世界大势,咳……恰便是我甘心作了这场大战中牺牲中的牺牲了。……这些话也不必再提。但是我丈夫去了未久,便见了公报,说是死在东部某处河流旁的战场上。我听着这些惊闻,便如失了神一般,连夜的奔到那里……我记得那时正夜里,……但是又从何处去寻我丈夫的尸骨呢?后来,我想着投河死去,不知怎么又活了。被什么人救的也不知道。但这些事,我都记不清楚……又不知如何,人家说我疯了,……我就糊里糊涂过起了日子。后来我听见人说,将我送到疯人院里头去,……但我知道我是不疯。世人不知怎样的狠心,既夺去了我的丈夫,没失了他死后的尸骨,却又将他不幸的妻子送入疯人院里去。老医生呀,……咳,我明白了。世上的人,没有一个不是我的仇敌,幸遇着你老人家,将我从疯人院里要了出来,在你这医院里为我调理了许多日子。想是我死去的丈夫,也要为我感谢的,但,……我究竟不明白什么叫作战争?……战争又是为什么?……”妇人说到这个当儿,便气促神昏欷倒在床上。过了两天,听说海滨医院中,一个无名氏的中年妇人呕血死了。临死的时候,尚向着为她医治的老医生问道“什么叫作战争?”……“战争又是为什么原因呢?”但是,富有学识的老医生,却背着双手,含着一包老泪,一个字也答不出来。 [book_title]苦同学共产记 第一章 一日,为九月萧晨,冷风吹衣,木叶微脱。旷野孤蓬,为风力所卷,团团飞舞于空际,忽挂于枯树之虬枝上。蓬木无根,遂为枯枝所挂,辄膠附不能自脱,而树上棲鸟,方缩首翼中,自寻暖趣,为乱蓬摇影所惊,乃哑哑飞鸣不已。时天色晦阴,乱云驰逐。一望郊原中,毫无生意,盖景物清寥极矣! 羊肠一线中,乱石荦埆,蔓草荫之,遂为蛇鼠之窟。道侧流泉,溉汩曲折石齿中,琤琮若鸣琴,如自鸣其适意。泉之左岸,一少年半欹其上,俯首若有所觅。继乃杂拾道上碎石,一一投之水中,观其漩落。前石既入,波纹未合,复以后者投入,续续弗已。然少年为观其漩落耶?或闻其漱石之音耶?则靡可测度。盖少年虽以手投石,而颜色沉沉,若未及知,目呆视无一息瞬。虽水溅其履,亦不遑审顾。而身侧之一卷旧书,固亦水渍过半矣。 未久,细雨丝丝,已沿无垠之黑云而下。料峭秋寒,至足令人起憭慓恨之思。而少年自沉其思力,至于缥缈冥晦,匪可思议之境,乃不知秋风秋雨之中!人道之尽处,林影深处,一人急步持雨具来,以盖掩其面,面容乃未可审。然睹其步履之矫捷,亦一未弱冠之青年也。方其仓皇穿林而东趣时,忽睹箕踞石上坐以待雨之少年,不禁愕然止步。越石过,抚其肩曰:“云生若何事在此参野狐禅?乃不知雨耶。”云生忽仰首微哂曰:“噫,雨乎?我今方思得代数中之一公式,其谬实甚!奈何历用之学子皆为所朦。璧士,我今示汝矣。”言已,将以指划石,作书石板状,乃不审地上已泥水厚寸许。手未著地面,大指中遂沾污泥水殆遍。璧士年幼好嬉,睹此为之大笑。拽其袖,拍掌曰:“书呆子,若真将以公式作御雨具耶?”时雨势渐大,二人乃并列持盖去。 云生与璧士者,年相若。唯云生少长,其面色苍老黄瘦,望之若长璧士数岁。二人者,皆鄂籍,同肄业京师某大学校中。云生家昔巨室也,辛亥之役,所居汉阳之宅尽成瓦砾。父已早丧,其长兄执业于汉上某银行,家中尚有一鬓发垂白之母,与一髻年之妹。幸其兄少得月薪,得免冻馁。云生之北上就学,也固积辛蓄苦而来。其出门时,去一身外,无长物所揣以自随者。褥一,被一,书课一箧而已。云生之为人,性沉潜自好,讷讷若无能言,而笃爱之性,好学之思,乃百变而如是。方云生将趁车北去,母若兄妹咸含泪送之车站,谆谆告语。斯在常人,宁不一挥其穷途离家之泪?而云生惘惘,登车去,无一言以慰其垂暮之老母。岂云生而为木石耶?盖其笃至之情,镌之心腑,致在至亲者亦莫能出一言以复。而机轮砰訇中,云生之心已与之俱碎于此蜿蜒轨道中。 璧士自髻年随其父旅食四方,今其父方居京师某报社,经理发行事,日卒卒无闲晷,晨起治事,午夜方已。而所得劳金,月才十数元,仅以供父子之衣食。僦居某寺中,戋戋房债,尚时虞不继而遭寺僧之白眼。二人故初匪相识,后以同在一校,由邂逅以成莫逆。云生旅况相较尤惨。朝食暮缺,几吹吴市之箫者屡矣。幸璧士之父,时周给之,日日粒粝,聊以果腹而已。而二人者,遂以同病故相爱如兄弟。 是日适值休沐日,云生晨起怀得胡饼半枚。便挟书出门去。璧士奉父命他往,至石侧,与云生乃不期而值,二人皆步行泥淖中。将回寓舍,顾雨势益大,淋湿襟袖,道中积水,不能成行。远望修长之广街中,乃无一人之行踪。璧士蹙额曰:“天雨甚,吾辈再行,恐未达寓舍即冻毙矣”。言既,眉际深锁,若有所思,以手入其灰色之旧夹衫中,俄顷,忽挽云生之袖曰:“如此天气,离吾居尚十里遥,又泥潦中,胡时能达?吾囊底尚余银洋角余,且至小酒肆中,暂谋一饱。俟雨止再行,汝意何如?吾辈虽生计至窘,尚不在区区者。”云生固无所弗可。二人乃提彳亍,转至远胜街侧一酒肆中去。 值兹甚雨之晨,人皆闭户高卧,谁复有雅兴洁杖头阿堵物而谋一醉者?故肆中无少喧声,阒寂如丘墓中。而刀匕相杂声,肆役呼应声,亦咸立止。云生璧士既入肆门,乃置其雨具书册于案上,各以手剥拂其襟上之泥水不已,若不知此来为何者,肆人睹有客至,面容顿异,及细审,乃为二衣服污旧之少年,不禁相笑,以鼻示意,似不屑与之供应者。既一役人持油污之纸单,呈诸二人,退立案侧,终无一语以相询。璧士虽年较稚,然久居是,即亦一笑报之,乃命侍者以干面包二块、面条两器进,侍者仍无语而去。云生一手执箸,一手持为雨所浸渍之书,默然若有会契于心者。璧士方据案大嚼,顾面包色如黝石,其硬度乃与相等,一小方之下咽,其费力与读英语三页者同。璧士之双眉因之频形深蹙。时则二人之邻座,又来一不速客,衣破旧之青呢短衣,革履中泥污殆无隙地;覆发不冠,鬅松如草;面色微黄,目光坚定。虽颊辅内陷,而英英之气,不为少减。俯首自食,久之未仰其首。璧士奇其容,乃不复进食物谛视之不瞬。须臾,来客食已,侍者来掇拾餐具去。复高声曰:“先生计面包三,零食两器,萝萄饼一碟,小叶四器,计大洋二角,铜元十枚。”侍者言已,直视来客不少眴。耽耽之态,几欲生攫之以为快。时后来之少年,不期乃离座起曰:“噫,汝数多寡?”曰:“大洋二角,铜元十枚。”少年曰:“值胡太昂?若侪幸勿冤我!”侍者冷然曰:“是何言?肆中定例尔尔,请速付予也。”少年闻言,面容微绛曰:“定例定例,天下事尚有定例哉?”言时以手入衣袋中,搜索久之,遽掷案上曰:“速将去,速将去。”侍者拾之起,复高声曰:“纸币三纸,尚少铜元六枚,仍须补予。”少年闻侍者复语,乃挺身叉手曰:“若适何言?吾至一餐,便尔许计较,吾揣钱只少此数,若意何若?吾百无可惧!”侍者初不意少年之有此举,为其所叱,退立门侧。继以冷笑曰:“佳!佳!然而请汝少俟。”言未及已,遂将出肆去。时旁观之,璧士知少年已肇事,遂攘臂出邀侍者回。询其少付之数,代少年清偿后,携雨具与云生邀之出肆去。 雨势渐止,檐特滴沥,道旁水沟中,流水作细响。清道之工役,各持锹帚,以去街市之积泥。俄而,淡白之日色已破重云之幕,而现于大地。微风习习,弥足爽人衣襟。儿童三五,赤足行泥淖中,逐喧呼以为快。尤有放学归来之二三女郎,高提其裾,缓步过市;而明光之履,泥虽没其缘,亦罔所惜。雨虽已止,仍高擎绿之盖,以覆其髻。三人前后间行,璧士与少年相问语,始悉少年肄业于育才大学之理科,亦人海中之一枯鳞也。少年吴姓名秋尘,年较长于云生,顾性刚戾,好自负不下人。人有侮之,辄攘臂,若以自贾其勇。初匪以怯示人,盖纯全之多血质者。革命之役,亦曾荷戈作小军人,期为国殇,出入血花弹雨中,而终得全躯唱凯归。和议既定,政府有稽勋局之设夙,与是役之青年学子,咸得官资以留学海外,或入各校为优待学生。人有以此讽秋尘者,秋尘摇首曰:“丈夫宁为区区而向人乞怜者,吾生二十岁,岂弗能自立以图学,胡藉此不祥事,而妄费人民之膏血哉?!且天下事未可前定,不三年行见血涂中原耳。若辈以贪天之功,遽作弹冠庆,是竖子耳,宁足与谋哉?”遂袱被去之南洋,任华侨所办之某报编辑者,年余,文名振一时。后以报事中解,而秋尘亦游倦归来,得友人助,入育才大学之理科焉。秋尘当有志于新事业,虽其吚唔一室,铅椠交集,时当投笔自恨,不屑为是,蠢鱼之生活,谓人曰:生当斯世,当图科学之进化,以有裨于人群。此纸上空言,亦何补者,盖其志于发明也已久。故入育才大学,即弃旧业,日疲神于“钠”,“钾”,“酸”,“钙”中,当在校试验化学,屡伤其指。而秋尘乐之,未以为惫也。然其禀质高傲,学绩复能斐然上人。故同校者虽畏之,而敬礼不衰,惟膏粱子弟,恒受其侮则皆恨之耳。 秋尘同居者,一皖人,名黄自英。其人年事尤长,已近中年,已在大学之研究科。虽毕业于医科,而心恒惴惴于所学之浅,不足以问世故,仍未出校。然已为地方医院中之助手,其人深思沉虑与云生相若;而刚勇决定,则颇类秋尘。医院有薪金,故所入较丰。然以助教之获资作研究科之实验费,乃仅相抵,其日用之款,不得不别筹善策。家唯姊一人,已远嫁去,故居老屋数椽圮颓殆尽。流落京师者,已近十年。时赋登楼之句以自况,幸其人虽遇甚蹇,而坚毅之性,足以祛去祸患而一志学业,性有独嗜,遂不复一计饥寒。是亦少年中佼佼之才,而弗可多觏者。 吾今将回叙此苦学共产法组织之伊始矣。是日,云壁与秋尘既相遇于市肆,道中数语,交契乃定。秋尘为人落落,乃未一言及璧士之代偿饭金。三人前后行泥淖中所语者,乃为元素之化合,乃火星上之人类问题,语荒渺乃弗可稽。惟云生仍其故态低首沉思,不及二人之语锋,盖其人算理绝精,故不及他务也。既秋尘邀二人过其寓舍,败屋两楹,在污陋之窄巷中,门已去其一,以半破之木箱为之。室中黑暗,骤入之使人之目光失其用。细视之,自英方携临床讲义,就墙隙明处,凝思不辍也。云生睹之,自计曰:“是诚吾之良侣哉”。 第二章 璧士之父曰道和者,方以左腰力支其枯瘦之全躯,以右腰立于短足之椅上,双腕力缚一包。面色以用力故,至赤及苍苍之双鬓。冠一绒帽,不知已历几何之岁月,而已现黄色无复黑泽。室中什物,咸零乱失其故序。然室中物事匪多,虽失序而视之尤简。时室门骤奓,璧士突入携布包一,汗沿其颊下,气喘若弗能续。视其父曰:“儿将得食物来,阿父曷少休,食后再治此琐事。于卫生不宁有大裨耶!”道和闻子言,微垂其手。嘘气曰:“卫生云何?此语非吾辈事。吾辈能卫生者,胡为事此?于兹二字,乃久已绝缘。卫生云胡哉?几见世之讲求此道者,若吾之耄年,尚晨兴栗碌,午夜方休耶?使吾果力求卫生者,恐若生亦未必能得卫也。”道和年既高,且平生经历忧患时綦多,故每出语,辄含意。其治事时,恒默绝不一言,即偶一言,亦使人闻之至悒悒无欢,或以是而动同事者之恶诟。然其治事,精敏有序,虽年少者莫能及,故能久其任业。今日方独理行装,将送璧士移居他所。盖璧士自两日与秋尘、自英相识,谈言之际,已相沆瀣。以地位与遭遇故,是四人者,乃不啻旧日之知友。后以各居多费,用研索学业,过门未便。乃由自英之提议,四人可以共赁一室,得久日同居,以营其共同刻苦之生活。此议既发,佥无异言,而璧士尤悦。以其与父赁居此寺,所费之月赁,已去阿父薪金之半额。今得新居,阿父可迁入报社,而数人赁费,当比较居其少数。况与二三素心人,朝夕歌哭于一室中,其所益故尤大也。议既定,璧士与道和言,道和亦赞许之。他三人皆孤客飘泊,无可就商之人,于是由秋尘、自英觅屋于一萧寺。屋三楹,月赁银六元五角。屋固破败,然四人之意乃至洽,当以为如此新居大可以朝夕健身。方学于其中,胜却白垩之壁,绣绒之氍毹,碧光之电灯,百叶之华窗者万万,虽无百城坐拥,而青灯韦编,已足以傲尽王侯。课后归来,便可作南轩高卧矣。 是日之午,为主人共莅新居之时,故道和助其子理装。栗六半日,璧士亦赴市市归,道和解其包视之:则干馎钝二,萝葡干一,纸外则薰干之牛肉三块。璧士曰:“儿今日将赴新居,故为阿父市得盛餐归。此三块薰肉,乃耗去一角余也。此皆儿在各报投杂文稿之零星报酬费所购得者。阿父曷一食之。”道和以箸夹而咀嚼之。喟然曰:“味亦非恶,唯吾辈肉食殊不可常,然素食亦为近人所倡,吾辈他事不知卫生,独于饮食尚可免腥腻肥臭之讥,而亦无脑漏肠肥之患也。”璧士方以手擘萝葡干,遽曰:“阿父言佳。儿闻世界有素食会之创设,此议于吾辈乃大合。若彼会征求会员,阿父与儿辈固弗俟人之介绍也。”道和闻之,唯默然不语。 是日之晚,四人乃共寓此新居,而互致谐笑之祝词。云生叉手立一半旧之圆形案侧,凝视案上之煤油灯罩,若将一考其原料之制成,其分量须多寡者;自英方蹲立地上,执一破刷而擦其革靴,忽仰首语璧士曰:“璧士若胡思之深,汝视吾侪之新居,不当挥汝文学士之彩笔,以颂祷其轮奂耶?”璧士手以绿色铅笔习日耳曼字,蚓曲蟹行,簌簌无少间,凝神无他思。闻自英语,微笑曰:“吾曷思者?吾意今日为吾四人,共同营新生活之第一夕,必将有新奇之议案提出,以供研究。而虑何以固无侪之新团体者?”秋尘时正仰卧无草荐之木榻上,突起曰:“是诚吾侪之第一问题。抑有进者,则朝来之晨餐谁作预备人耶?今晚弗决定者,吾侪明日宁不枵腹?此处距各校皆数里遥,秋晨露重,吾唯此破旧外衣,苟无食者,将何以御晨行以苦耶?”斯言既发,三人闻之,咸互相眙,若梦之初觉。璧士掷其笔于案曰:“噫,我未此之计。”云生虽未及言,然已离案侧搔音若有所思,盖食欲已将与思理下哀的美敦书矣!故主人腹中乃不能不为之少有所审虑。时自英之靴已刷治,竟又以黄色新闻纸擦其双手之油渍。闻璧士噫语,亦正色曰:“此即吾侪今晚之第一大政,不可不先决者。尘秋君之良是,顾吾侪之饮食法将何从组织。然自以共食为不二法门。而共食必集炊具,此亦无患。吾侪固夙有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