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家庭的故事
[book_author]郑振铎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类书文集,小说集,完结
[book_length]94622
[book_dec]现代短篇小说集。郑振铎著。上海远东图书公司1928年12月初版。内收《自序》1篇,《猫》、《风波》、《书之幸运》、《淡漠》、《失去的兔》、《压岁钱》、《五老爹》、《王榆》、《三姑与三姑丈》、《春兰与秋菊》、《九叔》、《三年》、《五叔春荆》、《病室》等短篇小说14篇。1929年11月上海开明书店出版增补本,增收《元荫嫂的墓前》、《赵太太》等短篇小说2篇。本集所收的作品,绝大多数为作者旅居巴黎时所写成。它们透过对旧式家庭的描绘,或抒写了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家庭生活的情趣与悲苦,或记述了旧家庭的兴衰际遇,或表现了封建婚姻制度下的悲欢离合。《风波》和《书之幸运》是姐妹篇。作品记述了仲清与宛眉夫妇间的龃龉。其中《风波》描写妻子宛眉沉溺于打牌,经常深夜才回家。丈夫因此感到非常孤独。虽几经规劝,妻子却依然如故;丈夫只得生活在叹息之中。《五老爹》通过“我”的回忆,描写一个落第秀才穷愁潦倒的一生。五老爹早年曾投考秀才,但不幸落第。此后他始终未能找到职业,只得寄人篱下,最后“穷得连衣服都当光”,不久便郁郁而死。《三年》是本集中较有影响的一篇。它描述了封建迷信对妇女的戕害。十七嫂在年幼时曾被算命先生判有“克父”之命。嫁到夫家后适逢家道兴盛,便受到婆婆的百般疼爱。不久公公病故,儿子又不幸夭亡。于是她被视为“灾星”,最后遭到丈夫的遗弃。这些作品虽然是写家庭的琐事,却仍不乏某种典型性,正如作者所述,这些故事“并不是我自己的回忆录”,也“不是旧事的纪实”,“我写的是旧家庭的‘积影’,其中的人物也都是‘积影’”(《自序》)。本书在结集过程中,曾得到叶圣陶、老舍等的帮助。
[book_img]Z_18636.jpg
[book_title]自序
我不曾写过什么小说。这一个集子中所收的不过是小小的故事而已。其中有几篇是前三四年写的;一大部分则于去年八月,旅居巴黎的时候写成。我在巴黎的生活,除了几次特约几个朋友到郊外的宫堡去以外,白天不是到国立图书馆,便是到洛弗博物院。到了晚上,也有几次上歌剧院,也有几次坐坐孟巴那斯的咖啡馆,但在家的时候最多。因此,便在斗室的灯下,随意的写了那几篇故事。其总名,原来定为《家庭的故事》,发表时却各以篇名为名,幷没附上这个总名。
中国的家庭,是一个神妙莫测的所在。凭我良心的评判,我实在说不出它究竟是好,还是坏,更难于指出它的坏处何在,或好处何在。但从那几篇的故事中或可以略略看出这个神妙莫测的将逝的中国旧家庭的片影吧。
我写这些故事,当然未免有几分的眷恋。然而我可以说,他们幷不是我自己的回忆录,其中或未免有几分是旧事,却决不是旧事的纪实。其中人物更不能说是眞实的。或者有人看来覚得有些象眞实者,那是因为这种型式的人,到处都可遇到,所以他们便以为写的象他或象她。其实全是那末一回事。我写的是旧家庭的“积影”,其中的人物也都是“积影”,决不曾影射过某人某人,或影射过某事某事。如果有人要为这些故事做索隐,其结果恐怕也将等于《红楼梦》索隐之类的“一无是处”。
我生平最恨黑幕派的小说或故事,当然自己决不会写出有“索隐”的可能的故事来!
我对于旧家庭,旧人物,似乎没有明显的谴责,也许反有些眷恋。这一点,看书的人当然是明白的,许许多多的悲剧,还不都是那些旧家庭酝酿出来的么?不过假定他们是“坏的”,或“不对的”,那是他们本身的罪恶么?
我应该在此谢谢叶圣陶君,他为我校正了好多地方;还要谢谢徐调孚君,他为我收集了这末一册我自己没有工夫去收集的。其他还有几位督促我出版本书的,也要在此总谢一声。没有他们的督促与鼓励,本集是不会与读者相见的;在其中,老舍君是特别要举出的。
[book_title]猫
我家养了好几次猫,结局总是失踪或死亡。三妹是最喜欢猫的,她常在课后回家时,逗着猫玩。有一次,从隔壁要了一只新生的猫来。花白的毛,很活泼,常如带着泥土的白雪球似的,在廊前太阳光里滚来滚去。三妹常常的,取了一条红带,或一根绳子,在它面前来回的拖摇着,它便扑过来抢,又扑过去抢。我坐在藤椅上看着他们,可以微笑着消耗过一二小时的光阴,那时太阳光暖暖的照着,心上感着生命的新鲜与快乐。后来这只猫不知怎地忽然消瘦了,也不肯吃东西,光泽的毛也污涩了,终日躺在厅上的椅下,不肯出来。三妹想着种种方法逗它,它都不理会。我们都很替它忧郁。三妹特地买了一个很小很小的铜铃,用红绫带穿了,挂在它颈下,但只显得不相称,它只是毫无生意的,懒惰的,郁闷的躺着。有一天中午,我从编译所回来,三妹很难过的说道:“哥哥,小猫死了!”
我心里也感着一缕的酸辛,可怜这两月来相伴的小侣!当时只得安慰着三妹道:“不要紧,我再向别处要一只来给你。”
隔了几天,二妹从虹口舅舅家里回来,她道,舅舅那里有三四只小猫,很有趣,正要送给人家。三妹便怂恿着她去拿一只来。礼拜天,母亲回来了,却带了一只浑身黄色的小猫同来。立刻三妹一部分的注意,又被这只黄色小猫吸引去了。这只小猫较第一只更有趣,更活泼。它在园中乱跑,又会爬树,有时蝴蝶安详地飞过时,它也会扑过去捉。它似乎太活泼了,一点也不怕生人,有时由树上跃到墙上,又跑到街上,在那里晒太阳。我们都很为它提心吊胆,一天都要“小猫呢?小猫呢?”查问得好几次。每次总要寻找了一回,方才寻到。三妹常指它笑着骂道:“你这小猫呀,要被乞丐捉去后才不会乱跑呢!”我回家吃中饭,总看见它坐在铁门外边,一见我进门,便飞也似的跑进去了。饭后的娱乐,是看它在爬树。隐身在阳光隐约里的绿叶中,好象在等待着要捉捕什么似的。把它抱了下来,一放手,又极快的爬上去了。过了二三个月,它会捉鼠了。有一次,居然捉到一只很肥大的鼠,自此,夜间便不再听见讨厌的吱吱的声了。
某一日清晨,我起床来,披了衣下楼,没有看见小猫,在小园里找了一遍,也不见。心里便有些亡失的预警。
“三妹,小猫呢?”
她慌忙的跑下楼来,答道:“我刚才也寻了一遍,没有看见。”
家里的人都忙乱的在寻找,但终于不见。
李嫂道:“我一早起来开门,还见它在厅上。烧饭时,才不见了它。”
大家都不高兴,好象亡失了一个亲爱的同伴,连向来不大喜欢它的张婶也说:“可惜,可惜,这样好的一只小猫。”
我心里还有一线希望,以为它偶然跑到远处去,也许会认得归途的。
午饭时,张婶诉说道:“刚才遇到隔壁周家的丫头,她说,早上看见我家的小猫在门外,被一个过路的人捉去了。”
于是这个亡失证实了。三妹很不高兴的,咕噜着道:“他们看见了,为什么不出来阻止?他们明晓得它是我家的!”
我也怅然的,愤恨的,在诅骂着那个不知名的夺去我们所爱的东西的人。
自此,我家好久不养猫。
冬天的早晨,门口蜷伏着一只很可怜的小猫。毛色是花白,但幷不好看,又很瘦。它伏着不去。我们如不取来留养,至少也要为冬寒与饥饿所杀。张婶把它拾了进来,每天给它饭吃。但大家都不大喜欢它,它不活泼,也不象别的小猫之喜欢顽游,好象是具着天生的忧郁性似的,连三妹那样爱猫的,对于它也不加注意。如此的,过了几个月,它在我家仍是一只若有若无的动物。它渐渐的肥胖了,但仍不活泼。大家在廊前晒太阳闲谈着时,它也常来蜷伏在母亲或三妹的足下。三妹有时也逗着它玩,但没有对于前几只小猫那样感兴趣。有一天,它因夜里冷,钻到火炉底下去,毛被烧脱好几块,更覚得难看了。
春天来了,它成了一只壮猫了,却仍不改它的忧郁性,也不去捉鼠,终日懒惰的伏着,吃得胖胖的。
这时,妻买了一对黄色的芙蓉鸟来,挂在廊前,叫得很好听。妻常常叮嘱着张婶换水,加鸟粮,洗刷笼子。那只花白猫对于这一对黄鸟,似乎也特别注意,常常跳在桌上,对鸟笼凝望着。
妻道:“张婶,留心猫,它会吃鸟呢。”
张婶便跑来把猫捉了去。隔一会,它又跳上桌子对鸟笼凝望着了。
一天,我下楼时,听见张婶在叫道:“鸟死了一只,一条腿被咬去了 笼板上都是血。是什么东西把它咬死的?”
我匆匆跑下去看,果然一只鸟是死了,羽毛松散着,好象它曾与它的敌人挣扎了许久。
我很愤怒,叫道:“一定是猫,一定是猫!”于是立刻便去找它。
妻听见了,也匆匆的跑下来,看了死鸟,很难过,便道:“不是这猫咬死的还有谁?它常常对鸟笼望着,我早就叫张婶要小心了。张婶!你为什么不小心?”
张婶默默无言,不能有什么话来辩护。
于是猫的罪状证实了。大家都去找这可厌的猫,想给它以一顿惩戒。找了半天,却没找到。我以为它眞是“畏罪潜逃”了。
三妹在楼上叫道:“猫在这里了。”
它躺在露台板上晒太阳,态度很安详,嘴里好象还在吃着什么。我想,它一定是在吃着这可怜的鸟的腿了,一时怒气冲天,拿起楼门旁倚着的一根木棒,追过去打了一下。它很悲楚的叫了一声“咪呜!”便逃到屋瓦上了。
我心里还愤愤的,以为惩戒得还没有快意。
隔了几天,李嫂在楼下叫道:“猫,猫!又来吃鸟了。”同时我看见一只黑猫飞快的逃过露台,嘴里衔着一只黄鸟。我开始覚得我是错了!
我心里十分的难过,眞的,我的良心受伤了,我没有判断明白,便妄下断语,冤苦了一只不能说话辩诉的动物。想到它的无抵抗的逃避,益使我感到我的暴怒,我的虐待,都是针,刺我的良心的针!
我很想补救我的过失,但它是不能说话的,我将怎样的对它表白我的误解呢?
两个月后,我们的猫忽然死在邻家的屋脊上。我对于它的亡失,比以前的两只猫的亡失,更难过得多。
我永无改正我的过失的机会了!
自此,我家永不养猫。
[book_title]风波
楼上洗牌的声着瑟啦琴啦的响着,几个人的说笑、辩论、计数的声音,隐约的由厚的楼板中传达到下面。仲清孤寂的在他的书房兼作卧房用的那间楼下厢房里,手里执着一部屠格涅夫的《罗亭》在看,看了几页,又不耐烦起来,把它放下了,又到书架上取下了一册《三宝太监下西洋演义》来;没有看到二三回,又覚得毫无兴趣,把书一抛,从椅上立了起来,微微的叹了一口气,在房里踱来踱去。壁炉架上立着一面假大理石的时钟,一对靑磁的花瓶,一张他的妻宛眉的照片。他见了这张照片,走近炉边凝视了一会,又微微的叹了一口气。楼上啪,啪,啪的响着打牌的声音,他自言自语的说道:“唉,怎么还没有打完!”
他和他的妻宛眉结婚已经一年了。他在一家工厂里办事,早晨八九点时就上工去了,午饭回家一次,不久,就要去了。他的妻在家里很寂寞,便常到一家姨母那里去打牌,或者到楼上她的二姊那里,再去约了两个人来,便又可成一局了。
他平常在下午五点钟,从工厂下了工,匆匆的回家时,他的妻总是立在房门口等他,他们很亲热的抱吻着。以后,他的妻便去端了一杯牛奶给他喝。他一边喝,一边说些在工厂同事方面听到的琐杂的有趣的事给她听:某处昨夜失火,烧了几间房子,烧死了几个人;某处被强盗劫了,主人跪下地去恳求,但终于被劫去多少财物或绑去了一个孩子,这些都是很刺激的题目,可以供给他半小时以上的谈资。然后他伏书桌上看书,或译些东西,他的妻坐在摇椅上打着绒线衫或袜子,有时坐在他的对面,帮他抄写些诗文,或誊淸文稿。他们很快活的消磨过一个黄昏的时光,晚上也是如此。
不过一礼拜总有一二次,他的妻要到楼上或外面去打牌去。他匆匆的下了工回家,渴想和他的妻见面,一看,她没有立在门口,一缕无名怅惘便立刻兜上心来。懒懒的推开了门口进去,叫道:“蔡嫂,少奶奶呢?”明晓得她不在房里,明晓得她到什么地方去,却总要照例的问一问。
“少奶奶不在家,李太太请她打牌去了。”蔡嫂道。
“又去打牌了!前天不是刚在楼上打牌的么。”他恨恨的说道,好象是向着蔡嫂责问。“五姨也太奇怪了,为什么常常叫她去打牌?难道她家里没有事么?”他心里暗暗的怪着他的五姨。桌上报纸凌乱的散放着,半茶碗的剩茶也没有倒去,壁炉架上的花干了也不换,床前小桌上又是几本书乱堆着,日历也已有两天不扯去了,椅子也不放在原地方,什么都使他覚得不适意。
“蔡嫂,你一天到晚做的什么事?怎么房间里的东西一点也不收拾收拾?”
蔡嫂见惯了他的这个样子,晓得他生气的原因,也不去理会他,只默默的把椅子放到了原位,桌上报纸收拾开了,又到厨房里端了一碗牛奶上来。
他孤寂无聊的坐着,书也不高兴看,有时索性和衣躺在床上,默默的眼望着天花板。晚饭是一个吃着,更覚得无味。饭后摊开了稿纸要做文章,因为他的朋友催索得很紧,周刊等着发稿呢。他尽有许多的东西要写,却总是写不出一个字来。笔杆似乎有千钧的重,他简直没有决心和勇气去提它起来。他望了望稿纸,叹了一口气,又立起身来,踱了几步,穿上外衣,要出去找几个朋友谈谈,却近处又无人可找。自他结婚以后,他和他的朋友们除了因公事或宴会相见外,很少特地去找他们的。以前每每的强拽了他们上王元和去喝酒。或同到四马路旧书摊上走走。婚后,这种事情也成了绝无仅有的了。渐渐的成了习惯以后,便什么时候也都懒得去找他们了。
街上透进了小贩们卖檀香橄榄,或五香豆的声音。又不时有几辆黄包车衣挨衣挨的拖过的声响。马蹄的的,是马车经过了。汽号波波的,接着是飞快的呼的一声,他晓得是汽车经过了。又时时有几个行人大声的互谈着走过去。一切都使他的房内显得格外的沈寂。他脱下了外衣,无情无绪的躺在床上,默默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铛,铛,铛,他数着,一下,二下,壁炉架上的时钟已经报十点了,他的妻还没有回来。他想道:“应该是回来的时候了。”于是他的耳朵格外留意起来,一听见衣挨衣挨的黄包车拖近来的声音,或马蹄的的的走过,他便谛听了一会,站起身来,到窗户上望着,还预备叫蔡嫂去开门。等了半晌,不见有叩门的声音,便知道又是无望了,于是便恨恨的叹了一口气。
如此的,经了十几次,他疲倦了,眼皮似乎强要阖了下来,覚得实在要睡了,实在不能再等待了,于是勉强的立了起身,走到书桌边,气愤愤的取了一张稿纸,涂上几个大字道:“唉!眉,你又去了许久不回来!你知道我心里是如何的难过么?你知道等待人是如何的苦么?唉,亲爱的眉,希望你下次不要如此!”
他脱下衣服,一看钟上的短针已经指了十二点。他正攒进被窝里,大门外仿佛有一辆黄包车停下,接着便听见门环嗒、嗒、嗒的响着,“蔡嫂,蔡嫂,开门!”是他的妻的声音。蔡嫂似乎也从睡梦中惊醒,不大愿意的慢呑呑的起身去开门。“少爷睡了么?”他的妻问道。“睡了,睡了,早就睡了,”蔡嫂道。
他连忙闭了双眼,一动不动的,假装已经熟睡。他的妻推开了房门进来。他覚得她一步步走近床边,俯下身来。冰冷的唇,接触着他的唇,他懒懒的睁开了眼,叹道:“怎么又是十二点钟回来!”她带笑的道歉道:“对不住,对不住!”一转身见书桌上有一张稿纸写着大字,便走到桌边取来看。她读完了字,说道:“我难道不痛爱你?难道不想最好一刻也不离开你!但今天五姨特地差人来叫我去。上一次已经辞了她,这一次却不好意思再辞了。再辞,她便将误会我对她有什么意见了。今天晚饭到九点半钟才吃,你知道她家吃饭向来是很晏的,今天更特别的晏。我眞急死了!饭后还剩三圈牌,我以为立刻可以打完,不料又连连的连庄,三圈牌直打了两点多钟。我知道你又要着急了,时时看手表,催他们快打。惹得他们打趣了好一会。”说时,又走近了床边,双手抱了他的头,俯下身来连连的吻着。
他的心软了,一阵的难过,颤声的说道:“眉,我不是不肯叫你去玩玩。终日闷在家里也是不好的。且你的身体又不大强壮,最好时时散散心。但太迟了究竟伤身体的。以后你打牌尽管打去,不过不要太迟回来。”
她感动的把头倚在他身上说道:“晓得了,下次一定不会过十点钟的,你放心!”
他从被中伸出两只手来抱着她。久久的沉默无言。
隔了几天,她又是很迟的才回家。他眞的动了气,躺在床上只不理她。
“又不是我要迟,我心里正着急得了不得!不过打牌是四个人,哪里能够由着我一个人的主意。饭后打完了那一圈牌,我本想走了,但辛太太输得太利害了,一定要反本,不肯停止。我又是赢家,哪里好说一定不再打呢!”
“好!你不守信用,我也不守信用。前天我们怎么约定的?你少打牌,我少买书。现在你又这么样晚的回家,我明天也一定要去买一大批的书来!”
“你有钱,你尽管去买好了。只不要欠债!看你到节下又要着急了!我每次打牌你总有话说,眞倒霉!做女人家一嫁了就不自由,唉!唉!”她也动了气,脸伏在桌上,好象要哽咽起来。
他连忙低头下心的劝道:“不要着急,不要着急,我说着玩玩的!房里冷,快来睡!”
她伏着头在桌上,不去理会他。他叹道:“现在你们女人家眞快活了。从前的女人哪里有这个样子!只有男人出去很晚回来,她在家里老等着,又不敢先睡。他吃得醉了回来,她还要小心的侍候他,替他脱衣服,还要受他的骂!唉,现在不同了!时代变了,丈夫却要等待着妻子了!你看,每回都是我等待你。我哪一次有晚回来过,有劳你等过门?”
她抬起头来应道:“自然娄,现在是现在的样子!你们男子们舒服好久了,现在也要轮到我们女子了!”
他噗哧的一声笑了,她也笑了。
如此的,他们每隔二三个礼拜总要争闹一次。
这一次,她是在楼上打牌。她的二姊因为没事做,气闷不过,所以临时约了几个人来打小牌玩玩。第一个自然是约她了。因为是临时约成的,所以没有预先吿诉他。他下午回家手里拿着一包街上买的他的妻爱吃的糖炒栗子,还是滚热的,满想一进门,就扬着这包栗子,向着他的妻叫道:“你要不要?”不料他的妻今天却没有立在房门口,又听见楼上的啪,啪,啪的打牌声及说笑声,知道她一定也在那里打牌了,立刻便覚得不高兴起来,紧皱着双眉。
他什么都覚得无趣,读书,做文,练习大字,翻译。如热锅上蚂蚁似的,东爬爬,西走走,都无着落处。又赌气不肯上去看看她,只叫蔡嫂把那包栗子拿上楼去,意思是吿诉她,他已经回来了。满望她会下楼来看他一二次,不料她却专心在牌上,只叫蔡嫂预备晚饭给他吃,自己却不动身,这更使他生气。“有牌打了,便什么事都不管了,都是假的,平常亲亲热热的,到了打牌时,牌便是她的命了,便是她的唯一的伴侣了。”他只管叽哩咕噜的埋怨着,特别怨她的是今天打牌没有预先通知他。这个出于意外的离别,使他异常的苦闷。
书桌上鎭纸压着一张她写的信:
我至亲爱的淸,你看见我打牌一定很生气的。我今天本来不想打牌,她们叫我再三我才去打的。幷且你叫我抄写的诗,我都已抄好了半天了。你说要我抄六张,但是你所选的只够抄三张。你回来,请你再选些,我明天再替你抄。我亲爱的,千万不要生气。你生气,我是很难过的。这次眞的我幷没有想打牌。都是二姊她自己打电话去叫七嫂和陈太太,我幷不知道,如果早知道,早就阻止她了。千万不要生气,我难道不爱你么?请你原谅我罢!你如果生气,我心中是非常的不安的!二姊后来又打一次电话去约七嫂。她说,明天来,约我在家等她。二姊不肯,一定要她来。我想宁可今晚稍打一会,明天就不打了。因为明天是你放假的日子,我不应该打牌,须当陪你玩玩,所以没有阻止她,你想是么?明天一块去看电影,好么?我现在向你请假了,再会!
你的眉
他手执这封信,一行一行的看下去,眼睛渐渐朦胧起来,不覚的,一大滴的眼泪,滴湿了信纸一大块。他心里不安起来。他想:他实在对待眉太残酷了!眉替他做了多少事情!管家记账,打绒线衣服,还替他抄了许多书,不到一年,已抄有六七册了。他半年前要买一部民歌集,是一部世间的孤本,因为嫌它定价略贵,没有钱去买,心里却又着实的舍不下,她却叫他向书坊借了来,昼夜不息的代他抄了两个多月,把四大厚册的书全都抄好了。他想到这里,心里难过极了!“我眞是太自私了!太不应该了!有工作,应该有游戏!她做了一个礼拜的苦工,休息一二次去打牌玩玩。难道这是不应该么?我为什么屡次的和她闹?唉,太残忍了,太残忍了!”他恨不得立刻上楼去抱着她,求她宽恕一切的罪过,向她忏悔,向她立誓说,以后决不干涉她的打牌了,不再因此埋怨她了。因为碍着别人的客人在那里,他又不敢走上去。他想等她下楼来再说吧。
时间一刻一刻的过去。他淸楚的听着那架假大理石的时钟,的嗒的嗒的走着,且看着它的长针一分一分的移过去。他不能看书,他一心只等待着她下楼。他无聊的,一秒一秒的计数着以消磨这个孤寂的时间。夜似乎比一世纪还长。当、当、当已经十一点钟了。楼上还是啪、啪、啪的打着牌,笑语的,辩论的,不象要终止的样子。他又等得着急起来了!“还不完,还不完!屡次吿诉她早些打完,总是不听话!”他叹了一口气,不覚的又责备她起来。拿起她的信,再看了一遍,又叹了一口气,连连的吻着它,“唉!我不是不爱你,不是不让你打牌,正因为爱你,因为太爱你了,所以不忍一刻的离开你,你不要错怪了我!”他自言自语着,好象把她的信当作她了。
等待着,等待着,她还不下来。楼上的洗牌声瑟啦瑟啦的响着,几个人的说笑、辩论、计数的声音,隐约的由厚的楼板中传达到下面。似乎她们的兴致很高,一时决不会散去。他无聊的在房里踱来踱去,心里似乎渴要粘贴着什么,却又四处都是荒原,都是汪汪的大洋,一点也没有希望。
十二点钟了,她们还在啪、啪、啪的打牌,且说着笑着。“快乐”使她们忘了时间的长短,他却不能忍耐了。他恨恨的脱了衣服,攒到被中,却任怎样也不能闭眼睡去。“唉!”他曼声的自叹着,睁着眼凝望着天花板。
[book_title]书之幸运
天一书局送了好几部古书的头本给仲淸看。一本是李卓吾评刻的《浣纱记》的上册,附了八页的图,刻得极为工致可爱,送书来的伙计道:“这是一部不容易得到的传奇。李卓吾的书在前淸是禁书。有好些人都要买它呢。您老人家是老交易,所以先送给您老人家看。”又指着另外一本蓝面子、洁白的双丝线订着的《隋唐演义》,道:“这是褚氏原刻的,头本有五十张细图呢,您老人家看看,多末好,多末工细!”说着,便翻几页给他看,“一页也不少,的确是原刻的,字迹一点也不模糊,边框也多末完整。我们老板费了很贵的价钱,昨天才由同行转让来的,刚才拿到手呢。”又指着一本很污秽的黄面子虫蚀了好几处的书道:“这是明刻的《隋炀艳史》,外面没有见过。今早才收进来,还没有装订好呢。您老人家如要,马上就可以去装订。看看只有八本,衬订起来可以有十六本,还是很厚的呢。老板说,他做了好几十年的生意,这部书还不曾买过呢。四十回,每回有两张图,共八十张图,都是极精工的。”又指着一本黄面子装订得很好看的书道:“这是《笑史》,共十六册,龙子犹原编,李笠翁改订的,外间也极少见。”这位伙计晓得他极喜欢这一类的书,且肯出价钱,所以一本本的指点给他看。此外还有几部词选,却是不大重要的。
仲淸默默的坐在椅上,听着伙计流水似的夸说着,一面不停手的翻着那几本书。书委实都是很好的,都是他所极要买下的,那些图他尤其喜欢。那种工致可爱的木刻,神采弈弈的图象,不仅足以考证古代的种种制度,且可以见三四百年前的雕版与绘画的成绩是如何的进步。那几个刻工,细致的地方,直刻得三五寸之间可以容得十几个人马,个个须眉淸晰,衣衫的襞痕一条条都可以看出;粗笨的地方,是刻的一堆一堆的大山,粗粗几缕远水,却覚得逸韵无穷,如看王石谷、八大山人的名画一样。他秀实的为这部书所迷恋住了。但外面是一毫不露,怕被伙计看出他的强烈的购买心,要任意的说价,装腔的不卖。
“书倒不大坏;不过都是玩玩的书,没有实用。”他懒懒的装着不大注意的说着。
“虽然是玩玩的书,近几年买的人倒不少,书价比以前贵得好几倍了呢。”伙计道。
“李卓吾的《浣纱记》多少钱?那几部多少钱?”
伙计道:“老板吩咐过的,您老人家是老交易。不说虚价。《浣纱记》是五十块钱,《隋唐演义》是三十块钱,《隋炀艳史》是八十块钱,《笑史》是五十块钱,……”他正要再一部的说下去,仲淸连忙阻挡住他道:“不必再说了,那些我不要。”
“价钱眞不贵,不是您老人家,眞的不肯说实价呢。卖到东洋去,《浣纱记》起码値得一百块钱。《隋炀艳史》起码得卖个两三百块。……”
仲淸心里嫌着太贵,照他的价钱计算起来,共要二百块钱以上呢,一时哪里来这许多钱去买!且买了下来,知道宛眉一定又要生气的。心里十分的踌躇,手却不停的翻翻这本,翻翻那本,很想狠心一下,回绝那个伙计说:“我不要买,请送给别人家去!”却又委实的舍不得那几部书归入别人的书室中。踌躇了好一会,表面上是假饰着仔细的在翻看那些书,实则他的心思全不注在书上。
伙计站在他旁边等候着他的回话。
“这几部书都是一点也不残缺的么?没有缺页,也没有破损么?”他随意的问着伙计。
“一点都没有,全是初印最完全的。我们店里已经检査过了,一页也不缺。缺了一页,一个钱都不要,您老人家尽管来退。您老人家是老交易,一点也不会欺骗您老人家的,您老人家放心好了。”
“那末,把这三部书的头本先放在这里吧。”说时,他把《浣纱记》、《隋唐演义》、《隋炀艳史》另放在一边,“其余的你带回去。价钱,我停一刻去和你们老板面议,还要去看看全书。”
“好的,好的。”伙计带笑的说道,好象他的交易已经成功了,“请您老人家停一刻过来。价钱,老板说是一定不减的。这部《笑史》也给您老人家留下吧,这部书很少见的,有人要拿去做石印呢。”伙计拿起《笑史》也要把它放在《浣纱记》诸书一堆。他连忙摇头道:“这部我不要,没有用处,你带给别人家看吧。”伙计缩回手,把它和其他拣剩的书包在一个包袱中,说着“再见,您老人家,”而去了。他点点头。仍旧坐下去办他的公事,心里十分踌躇,买不买呢?
他的妻宛眉因为他的浪买书,已经和他争闹过不止几十次了。
“又买书了!家里的钱还不够用呢。你的裁缝账一百多块还没有还,杭州的二婶母穷得非凡,几次写信来问你借几十块钱。你有钱也应该寄些给她用用。却自己只管买书去!现在,你一个月,一个月,把薪水都用得一文不剩,且看你,一有疾病时将怎么办!你又没有什么储蓄的底子。做人难道全不想想后来!况且书已经有了这许多了。”她说时指着房间的七八个大书架,这间厢房不算小,却除了卧床前面几尺地外,无处不是书,四面的墙壁都被书架遮没着,只有火炉架上面现出一方的白色。“房间里都堆得满满的了,还买书,还买书,看你把它们放到哪里去?”她很气愤的说着,“下次再买,我一定把你的什么书都扯碎了!”她的牙紧咬着,狠狠的顿一顿足。
他低头坐在椅上,书桌上放着一包新买来的书,沉默不言,任她滔滔的诉说着。
“这些书都是要用的,才买来。”他等着她说完了,抗辩似的回答了一句,但心里却十分的不安。他自己忏悔,不该对他的妻说不由衷的话;他买的书,一大半是随意的购买,委实不是什么因为要用了才去买的。
“要用,要用,只听见你说要用,难道我不晓得么?你买的都是什么小说、传奇,这些书翻翻而已,有什么实用!”
“你怎么知道没有用?我搜罗了小说是因为要做一部《中国小说考》,这部书还没有人做过呢。”
他的妻气渐渐的平了:“难道别处都没有地方借么?为什么定要自己一部一部的买?”
“借么?向哪里去借?那末大的一个上海,哪里有一座图书馆给公众使用?有几家私人的藏书室,非极熟的人却不能进去看,更不用说借出来了。况且他们又有什么书?简直是不完不备的。我也去看过几家了,我所要的书,他们几乎全都没有。怎么不要自己去买呢!唉!在中国研究什么学问,几乎全都是机会使他们成功的。寒士无书可读,要成一个博览者眞是难于登天呢!”他振振有词的如此的说着,他的妻倒弄得没有什么话可说了。
“不过为了做一部书而去买了那末多的书来,也实在不合算。书店买不买你那部书还是问题,即使买了,三块钱一千字,二块钱一千字的算着,我敢担保定你买书的花的钱是决计捞不回来了,工夫白费了是当然!”他的妻恳挚的劝着。
“我也何曾不知道。他们乱写了一顿,出了一二部集子倒立刻有了大作家的称号,一般靑年盲目的崇拜着,书铺里也为他们所震吓,有稿子不敢不买了。辛辛苦苦的著作者却什么幸运都没有遇见。唉!世间上的事都是如此。谁叫得响些,谁便有福了。以后,再不买什么捞什子的书了,读书买书有什么用!”
“非必要的书少买些就好了,何必赌咒说不买书呢。别人的事不去管他,你只自己求己心之所安而已,”他的妻安慰着他说。“不过,你说的话眞未见得靠得住的。现在说一定不买,你看不到几天,一定眞又要一大包一大包的买进家了。”
他被他的妻说着了眞病,倒说得笑起来了。
不多几天,他又买了一大包的书回家了,一大半是随手的无目的的买来的。他的妻见了,又生气起来:“你眞的一个钱在身边也留不住,总要全都送了出去才安心!家用没有了,叫我去想什么方法,你却又买了一大包的书回来!”她气愤愤的从架上取了一本书抛在地上,“一定要把它们都扯碎了,才可出我的一口气。”说着,又抛了一本书在地上,却究竟不忍实行她的扯碎的宣言。他伏下去一本一本的拾起来,仍旧安放在架上,心里却也难过起来,暗暗的恨着自己太不争气了,太无决心了,太喜欢买书了,买了许多不必用的书,徒然摆在架上装装样子,一面却使他经济弄得十分穷困。他叹了一口气, 自己怨艾着,他的妻坐在椅上默默的无言。两行淸泪挂下她的双颊。他走近她身边,俯下身去,吻她的发,两手紧握着她,忏悔的说道:“眞对不住,眞对不住,又使你生气了!我实在自己太无自制力了。见书就买,累你伤心。我心里眞是难过!下次决计再不到书店里去了。”他又咬着牙顿一顿足的誓道:“下次再去的不是人!”他的妻仰头望着他,双眼中泪珠还满盈盈的。
象这样的,一年来不止有几十次了。仲淸好买书的习惯总是屡改不悛。正和他的妻宛眉打牌的习惯一样。
“你少买书,我就少打牌。”
“你不打牌,我也就不买书。”他们俩常常的这样牵制的互约着,却终于大家都常常的破约,没有遵守着。
现在,仲淸要买的书,价钱太大了,他身上又没有几块钱剩下。买不买的问题,总在他心上缭绕着。这一天,恰好宛眉又被她五姨请去打牌了,他又得空到天一书局去走一趟。老板见了他来,很恭敬的招呼着他,刚才送书来的伙计也在那里,连忙端了一张凳来请他坐,又送了一杯茶来。
“您老人家请坐用茶,我到栈房里拿书给您。”那个伙计说着出店门去了。
“这几部书眞是不容易见到。我做了好几十年的生意了,还不常遇见。《隋唐演义》卖出三部,李卓吾批的《浣纱记》只见过一次,那样好的《隋炀艳史》却简直未曾见过。不是您,眞不叫人送去看。赵三爷不知听见谁说,刚才跑来,要看这几部书,我好容易把他回绝了。刘鼎文也正在收买这些小说传奇。不过他们都是买去点缀书架的,不象您是买去用的。”老板这样的滔滔的说着。
“那几部书倒委实不坏,不过你们的价钱未免开得太大了。”
“不大,不大,不瞒你说,不是您老主顾,眞的不肯说实价呢。这种书东洋人最要买,他们的价钱眞出得不低。不过我们中国的好东西,不瞒您说,我实在有些不愿意使它们流入异邦。所以本店不大和东洋人来往。不象他们,往往把好书都卖给外国人了。象他们那末样不知保存国粹的做着,不到几十年,恐怕什么宋版元钞,以及好一点的小说、传奇,都要陈列在他们外国人的家里去了。唉,唉,可叹!可叹!”老板似乎很感慨的说着,频频摇着他的光头。
仲淸不好说什么,只默默的遥瞩着对面架上的书。慢慢的立起身来,走近架边,无目的的翻翻架上的书,又看看他们标着的价目。
伙计抱了一包的书回到店里来:“你老人家请来看,一页缺残也没有,只有一点虫蚀的地方。不要紧,我们会替您老人家修补好的。”
他一本一本的把这三部书都翻了一遍,委实是使他愈看愈爱。《隋炀艳史》上还有好几幅很大胆的插图,是他向未在别的书图上见过的。每本书,边框行格都是完完整整的,幷无断折,一个个字都是锋棱钢利,笔画淸晰,墨色也异常的淸浓,看起来非常的爽目。一页一页的似乎伸出手来,要招致他来购买它。他心里强烈的燃着购买的愿望,什么宛眉的责难,经济的筹划,他都不计及了,然他表面上却仍装出可买可不买的样子。
“书实在不坏,只是价钱太贵了,不让些是难成交的。这种玩玩的书,我倒不一定要买,如果便宜了,便买,贵了,犯不着买,只好请你们送书别家去吧。”
老板道:“价钱是实实的,一个也不能让。不瞒您说,《隋唐演义》我是花了二十五块钱买下的,《浣纱记》是我花了四十块钱买下的,《隋炀艳史》却花了我五十块钱,都是从一个公馆里买来的。除了我,别一家眞不肯出那末大的价钱去买它们的。我辛苦了一场,二三十块钱,您总要给我挣的。这一次您别让价了。下次别的交易上,我们吃亏些倒可以。这次委实是来价太贵,不能亏本卖出。”
他明晓得秃头老板说的是一派谎话,却不理会他,假装着不热心要买的样子,说道:“那末,请你的伙计明天到我公事房里把头本拿去吧。太贵了,我买不起。”
老板沈下脸,好象失望的样子,说道:“您说说看,能出多少钱?”
“一百块钱,三部书,《隋炀艳史》要衬订过。”
老板摇摇头道:“不成,不成,实在不够本钱。我本没有向您要过虚价。对不起,请您作成了我,不要让价了。大家是老交易,不瞒您说,有好书我总是先送给您看的。”
他很为难,想不到老板这样强硬,知道价是一定不能多让的了。
“那末,多出了十块钱,一百十块,不能再多了。我向来是很直爽的,不喜欢多讲价。”
“是的,我晓得您。不过这一次委实是吃亏不起。您是老顾主,旣然如此,我也让去十块钱吧,一共一百四十块。不能再吃亏了。”
他懒懒的走到店门口,跨足要到街上去。心里却实实的欢喜这几部书,生怕被别人抢夺去了。“我再加十块钱,一共一百二十块,不能再加了。”
“相差有限,请你再加十块钱,一百三十块,就把书取去吧。”
他知道交易可成了,只摇摇头,仍欲跨出店门,“一个钱也不能再加了,实在不便宜了。”
老板道:“好了,好了,大家老交易,替您包好了,《隋炀艳史》先放在这里,订好了再送上。”
伙计把《隋唐演义》、《浣纱记》包好了递给他,说道:“我替您老人家叫车去,是不是回家?”
他点点头,伙计叫道:“黄包车!海格路去不去?多少钱?”
“今天钱没有带来,隔几天钱取来再给你吧。”他对老板道。
“不要紧,不要紧,您随便几时送下都可以。”老板恭敬的鞠躬一下,几乎有九十度的弯下,光光的秃头,全部都显现出;送到门口,又鞠躬了一下,看他上车走了才进去。
他如象从前打得了一次胜仗,占了敌国一大块土地似的喜悦着,双手紧紧的抱着那一包书。别的问题一点也没有想起。
他到了家,坐在书桌上,只管翻阅新买来的几部书,心里充满了喜悦,也没有想起他的妻在外打牌的事。平常时候的等待时的焦闷与不安,这时如春初被日光所照射的残雪,一时都消融不见了。“实在买得不贵,”他自想着。
阅了许久,许久,才突然的想起了经济的问题。“怎么样呢?一百二十块钱,一块都还没有着落呢!”他时时的责怪自己的冒失,没有打算到钱,却敢于去买书。自己暗暗的苦闷着后悔着,想同宛眉商议。又怕她生气,责备。
他从来没有开口向过人借钱,这时却不由得不想到“借”的一条路上去了。这是一条唯一的救急的路。
向谁去借呢?叫谁去借呢?他自己永没有向人开口过,实在说不出,只好请宛眉去。这一次已经买了,总得还钱,挨些气也无法。叫她到五姨那里去借,五姨没有,再向二舅去,总可以有。“唉,这样的盘算着,眞是苦恼!下次再不冒失去买书了!”
懒懒的在灯下翻着新买的书,担着一肚子的忧苦,怕宛眉回来听了,要大怒起来,不肯去借。
嗒、嗒、嗒,门环响着,他知道是他的妻回来了。他心脏加速的猛烈的跳着。“蔡嫂,开门,开门!”他的妻如常的叫道。
蔡嫂开了门,她匆匆的走进房,见他独坐在灯下,问道:“淸,你还没有睡?在看书么?”他点点头,怀着一肚子鬼胎。她走近他,俯头吻了他一下,回头见书桌上放着一堆书,问道:“你又买了书么?”他点点头,心里扰乱起来。
“多少钱?你昨天说身边一个钱也没有了,怎么又有钱去买书?是赊账的么?千万不要在外面赊账!你又没有额外的收入,这一笔账怎么还法?唉!又买书!”见他呆呆的如有所思的坐在椅上,一句话不响,便着急的再追问道:“怎么不说话?是不是赊账买来的?回答一声说:‘不是,’也可以使我宽心些!”
他心上难过极了,如果有什么地洞可逃,他一定逃下去了。她见他仍旧呆呆的坐在椅上不言语,便颤声的说道:“唉!你还是不说话!想什么心事!是不是赊账买的?请你吿诉我一声!说,‘不是,’说‘不是!’唉!”
他硬了头皮,横了心,摇摇头。她喜悦的说道:“那末,不是赊账的了。是不是?”他点点头。她向前双手抱着他,说道:“好的淸,我的淸,这样才对!买书不要紧,有多余的钱时可以去买。千万不要负债!”
他沉默着,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全夜在焦苦、追悔、自责中度过。
第二天淸早,他起床了,他的妻还在睡。他们没有说什么话。午饭时,他回家吃饭。饭后,坐在书桌上翻阅昨夜买来的《隋唐演义》,一面翻着,一面想同他的妻说话,迟疑了半天,才慢呑呑嗫嚅的说道:“你能否替我到五姨那里借一百二十块钱来?这几天我要用。”他的眼不敢望着她,只凝视着书页,一面手不停的在翻着,虽然假装着很镇定,心却扑扑的跳着,等待她回答。
“什么用,借钱?你向来没有问过人借钱。”她诧异的问。
他不声不响,手不停的翻着书页。
“什么用要借钱?你说,你说!不说用途,我不去借。”
他只是不声不响,眼望着书页。
“晓得了,是不是要借去买书,还书店的账?除此之外,你不会有别的用途。”
他点点头,等候她的责备。眞的她生气起来,把桌上的书一本一本的抛在地上,“一天到晚只想买书!这个脾气老是不改,我已不知劝说了多少次了!唉,唉!最好把饭钱房钱也都买书去,大家饿死就完了,”她伏着头在桌上,声音有些哽咽。他心里很难过,俯下身去拾书,说道:“不要把这些书糟蹋了,价钱很贵呢。”
她抬起头来问道:“多少钱?是不是借钱就去买这些书?”
他点点头,承认道:“是的。”把一本书拿到她面前,指点给她听,“共买了三部书,实在不贵,一百二十块钱。你看,这些画多末工致!如果我肯转卖了,一定可以赚钱。”
她不声不响,接过了书翻了一会。她的眼凝注着他的脸,见他愁眉不展的样子,心里委实不忍。她的气平下去了,叹了一口气道:“为了买书去借钱,唉,下次再不可如此了。没有钱便不要买。欠账是最不好的事!这次我替你去借借看。五姨也不是很有钱的,姨夫财政部里的薪水又几个月没有发了。能不能借来,还是一个问题呢。”
他脸上露出一线宽慰的笑容。“五姨那里没有,二舅那里去问问,他一定会有的。”
“你下次再不可这样冒失的去买书了。”她再三的吩咐着。
他点点头,不停手的在翻着书页。似乎一块大石已在心上落下。
[book_title]淡漠
她近来渐渐的沈郁寡欢,什么也懒得去做,平常最喜欢听的西洋文学史的课,现在也不常上堂了。平常她最活泼,最愿意和几个同学在草地上散步,或是沿着柳荫走着,或是立在红栏杆的小桥上,凝望着被风吹落水面的花瓣,随着水流去。现在她只整天的低了头坐着,懒说懒笑的,什么地方也不去走。她的同学们都覚察出她的异态。尤其是她最好的女同学梁芬和周妤之替她很担心,问她又不肯说什么话。任她们说种种安慰的话,想种种法子去逗她开心,她只是淡漠的毫不受感动。
有一天,梁芬手里拿着一封从上海来的信,匆匆的跑来向她说道:
“文贞,你的芝淸又有信给你了,快看,快看!”
她懒懒的把信接过来,拆开看了,也不说什么话,便把它塞在衣袋里。
梁芬打趣她道:“怎么?芝淸来信,你应该高兴了!怎么不说话?”
她也不答理她,只是摇摇头。
梁芬覚得没趣,安慰了她几句话,便自己走开去了。
她又从衣袋里把芝淸的信取出看了一遍,覚得无甚意思,便又淡漠的把它抛在桌上。
无聊的烦闷之感,如霉菌似的爬占在她的心的全部。桌上花瓶里插着几朵离枝不久的红玫瑰花,日光从绿沉沉的梧桐树阴的间隙中射进房里,一个校役养着的黄莺的鸟笼,正挂在她窗外的树枝上,黄莺在笼里宛转的吹笛似的歌唱着。她什么也听不见,看不见,只是闷闷的沈入深思之中。
她自己也深深的覚察到自己心的变异。她不知道为什么近来淡漠之感竟这样坚固而深刻的攀据在她的心头?她自己也暗暗的着急,极想把它泯灭掉。但是她愈是想泯灭了它,它却愈是深固的占领了她的心,如午时山间的一缕炊烟,总在她心上袅袅的吹动。
她在半年以前,还是很快活的,很热情的。
她和芝淸认识,是两年以前的事。那时他们都在南京读书。芝淸是南京学生联合会主席,她是女师范的代表。他们会见的时候很多,谈话的机会也很多。他们都是很活泼,很会发议论的。芝淸主张敎育是神圣的事业,我们无论是为了人类,为了国家,都应该竭力去倡办一种理想的学校,以敎育第二代的人民。有一次,他们坐在草地上闲谈,芝淸又慨然的说道:
“我家乡的敎育极不发达,没有人肯牺牲了他的前途,为儿童造幸福。所有的小学敎员,都是家贫不能升学,借敎育事业以搪塞人家,以免被乡人讥为在家坐食的。他们哪里会有眞心,又哪里有什么学识办敎育?我毕业后定要捐弃一切,专心在乡间办小学。我家有一所房子,建筑在山上,四面都是竹林围着,登楼可以望见大海;溪流正经过门前,坐在溪旁石土,可以看见溪底的游鱼;夏天卧树阴下,静听淙淙的水声,眞是‘别有天地非人间’,屋后又有一块大草地可以做操场,眞是天然的一所好学校呀!只……”他说时,脸望着她,如要探索她心里的思想似的。停了一会,便接下去说道:
“只可惜同志不容易找得到。在现在的时候,谁也是为自己的前途奔跑着,钻营着,岂肯去做这种高洁的事业呢?文贞!你毕业后想做什么呢?”
她低了头幷不回答他,但心里微微的起了一种莫名的扰动,她的脸竟涨得红红的。
沉默了一会,她才低声说道:
“这种理想生活,我也很愿意加入。只不知道毕业后有阻力没有?”
芝淸的手指,这时无意中移近她的手边,轻轻的接触着,二人立刻都覚得有一种热力沁入全身心,脸都变了红色。她很不好意思的慢慢的把手移开。
经了这次谈话后,他们的感情便较前挚了许多。同事的人,看见这种情形,都纷纷的议论着。他们只得竭力检点自己的行迹,见面时也不大谈话;只是通信却较前勤得多了,几乎每天都有一封信来往。
他们心里都感到一种甜蜜的无上的快乐。同时,却因不能常常见面,见面时不能谈话,心里未免时时有点难过。
她从他的朋友那里,得到他已经结过婚的消息。他也从她的朋友那里,知道她是已经和一位姓方的亲戚订过婚的。虽然他们因此都略略的有些不高兴,都想竭力的各自避开了,预防将来发生什么恶果,然而他们总不能祛除他们的恋感,似乎他们各有一丝不可见的富于感应的线,系住在彼此的心上。愈是隔离得久远,想念之心愈是强烈。
时间流水似的滚流过去,他们的这种恋感,潜入身心也愈深愈固。他们很忧惧,预防这恶果的实现,只是时间上的问题。他们似乎时时刻刻都感有一种潜隐的神力,要推逼他们成为一体。他们心里时时刻刻都带着凄然的情感。各有满肚子的话要待见面时倾吐,而终无见面的机会。便是见面了,也不象从前的健谈,谁都默默的,什么话也说不出,四目相对了许久,到了别离时,除了虚泛的问答外,仍旧是一句要说的话也没有诉说出来。
他们都覚得这种情况是决不能永久保持下去的。
他们便各自进行,要把各自的婚姻问题先解决了。在道德上,在法律上,都是应该这样做的。
他的问题倒不难解决,他的妻子是旧式的妇人。当他提出离婚的要求时,她不反抗,也不答应,只是低声的哭,怨叹自己的命运。后来他们的家庭被芝淸逼促得无可如何,便由两方的亲友出面,在表面上算是完全答应了芝淸的要求。不过她不愿意回娘家,仍旧是住在他的家里,做一个食客。芝淸的事总算是宣吿成功了。
解决她的问题,却有些不容易。她与她的未婚夫方君订婚,原是他们自己主动的。他们是表兄妹。她的母亲是方君的二姨母。他们少时便在一起游戏,在同一的私塾里读书。后来他们都进了学校。当他在中学毕业时,她还在高等小学二年级里读书。
五年前的暑假,他们同在他们的外祖父家里住。这时她正考好毕业。
他们互相爱恋着。他私向她求婚,她羞涩的答应了他。后来他要求他母亲向姨母提求正式婚议,她们都答应了。他们便订了正式的婚约。她很满意;他在本城是一个很活动的人物,又是很有才名的。
暑假后,她很想再进学校,他便极力的帮助她。她到了南京,进了女子师范。他们的感情极好,通信极勤。遇到暑假时,便回家相见。
自五四运动爆发后,他们的这种境况便完全变异了。她因为被选为本校的代表,出席于学生会之故,眼光扩大了许多,思想也与前完全不同,对于他便渐渐的感得不满意。后来她和芝淸发生了恋爱,对于他更是隔膜,通信也不如从前的勤了。他来了三四封信,她总推说学生会事忙,只寥寥的勉强的复了几十字给他。暑假里也不高兴回去。方君写了一封极长的信给她,诉说自己近来生了一场大病,因为怕她着急,所以不敢吿诉她。现在已经好了,请她不要罣念。又说,他现在承县敎育局的推荐,已被任为第三高等小学的校长。极希望她能够在假期内回来一次。他有许多话要向她诉说呢!但她看了这封信后,只是很淡漠的,似乎信上所说的话,与她无关。她自己也覚得她的感情现在有些变异了!她很害怕;她知道这种淡漠之感是极不对的,她也曾几次的想制止自己的对于芝淸的想念,而竭力恢复以前的恋感。但这是不可能的。她愈是搜寻,它愈是逃匿得不见踪痕。
她在良心上,确然不忍背弃了方君,但同时她为将来的一生的幸福计,又覚得方君的思想,已与自己不同,自己对于他的爱情又已渐渐淡薄,即使勉强结合,将来也决不会有好结果的;似不应为了道德的问题,牺牲自己一生的幸福。
这种道德与幸福的交斗,在她心里扰乱了许久。结果,毕竟是幸福战胜了。她便写了一封信,说了种种理由,吿诉方君,暑假实不能回去。
她与芝淸的事,渐渐的由朋友之口,传入方君之耳,他便写了许多责难的信来。这徒然增加她对他的恶感。最后,她不能再忍受,便详详细细的写了一封长信,述说自己的思想与志愿,幷坚决的要求他原谅她的心,答应她解除婚约的要求。隔了几天,他的回信来了,只写了几个字:
“玉已缺不能复完,感情已变不能复联。解除婚约,我不反对。请直接与母亲及姨母商量。”
这又是一个难关。亲子的爱与情人的爱又在她心上交斗着。她知道母亲和姨母如果听见了这个消息一定要十分伤心的。她不敢使她们知道,但又不能不使她们知道。踌躇了许久,只得硬了头皮,写信吿诉她母亲与表兄解约的经过。
她母亲与她姨母果然十分伤心,写了许多信劝他们,想了种种方法来使他们复圆,后来还是方君把一切事情都对她们说了,幷且坚决的宣誓不愿再重合,她们才死了心,答应他们的解约。
他们的问题都已解决,便脱然无累的宣吿共同生活的开始。
虽然有许多人背地里很不满他们的举动,但却没有公然攻击的。他们对于这种诽议,却毫不介意;只是很顺适的过着他们甜蜜美满的生活。
他们现在都相信人生便是恋爱,没有爱便没有人生了。他们常常坐在一张椅上看书,互相偎靠着,心里甜蜜蜜的。有的时候,他们乘着晴和的天气,到野外去散步。菜花开得黄黄的,迎风起伏,如金色的波浪。野花的香味,一阵阵的送来,覚得精神格外爽健。他们这时便开始讨论将来的生活问题,凭着他们的理想,把一切计划都订得妥当。
一年过去,芝淸已经毕业了。上海的一个学校,校长是他很好的朋友,便来请他去当敎务主任。
“去呢,不去呢?”这是他们很费踌躇的问题。她的意思,很希望他仍在南京做事,她说:
“我们的生活,现在很难分开。而且你也没有到上海去的必要。南京难道不能找到一件事么?你一到上海,恐怕我们的计划,都要不能实现了,还有……”
她说到这里,呑吐的说不出话来,眼圈红了,怔视着他,象卧在摇篮里的婴孩渴望他母亲的抚抱。隔了一会,便把头伏在他身上,泣声说道:“我实在离不开你。”
他的心扰乱无主了。象拍小孩似的,他轻轻的拍着她的背臂,说道:“我也离不开你,这事,我们慢慢的再商量罢。”她抬起头来,他们的脸便贴在一起,很久很久才离开了。
他知道在南京很不容易找到事,就找到事也没有上海的好。不做事原是可以,不过学校已经毕业,而再向家里拿钱用,似乎是不很好出口。因此,他便立意要到上海去。她见他意向已决,便也不再拦阻他,只是心里深深的感到一种不可言说的凄惨,与从未有过的隔异。因此,不快活了好几天。
芝淸走了,她寂寞得心神不定,整天的什么事也不做,课也不上,只是默默的想念着芝淸,每天都写了极长的甜蜜的信给芝淸,但是要说的话总是说不尽。起初,芝淸的来信,也是同样的密速与亲切。后来,他因为学校上课,事务太忙,来信渐渐的稀少,信里的话,也显得简硬而无情感。她心里很难过,终日希望接得他的信,而信总是不常来;有信来的时候,她很高兴的接着读了,而读了之后,总感得一种不满足与苦闷。她也不知道这种情绪,是怎样发生的。她原知道芝淸的心,原想竭力原谅他的这种简率,但这种不满之感,总常常的魔鬼似的跑来叩她的心的门,任怎样也斥除不去。
半年以后,她也毕业了。为了升学与否的问题,她和淸讨论了许久许久。她的意见,是照着预定的计划,再到大学里去读书,而芝淸则希望她就出来做事,在经济上帮他一点忙。他幷诉说上海生活的困难与自己勤俭不敢糜费而尚十分拮据的情形。她很不愿意读他这种诉苦的话。她第一次感到芝淸的变异和利己,第一次感到芝淸现在已成了一个现实的人,已忘凈了他们的理想计划。她想着,心里异常的不痛快。虽然芝淸终于被她所屈服,然而二人却因此都未免有些芥蒂。她尤其感得痛苦。她覚得她的信仰已失去了,她的前途已如一片红叶在湍急的浊流上飘泛,什么目的都消散了。由仿徨而消极,而悲覌,而厌世;思想的转变,如夏天的雨云一样快。此后她一个活泼泼的人便变成了一个深思的忧郁病者。
有一天,她独自在房里,低着头闷坐着,覚得很无聊,便提起笔来写了一封信给芝淸:
我现在很悲覌!我正徘徊在生之迷途。我终日沈闷的坐在房里,课也不常去上;便走到课堂里,敎师的声音也如蝇蚊之鸣,只在耳边扰叫着,一句也领会不得。
我竭力想寻找人生的目的,结果却得到空幻与坟墓的感覚;我竭力想得到人生的趣味,却什么也如飮死灰色的白汤,不惟不见甜腻之感,而且只覚得心头作恶要吐。
唉!芝淸,你以为这种感覚有危险么?是的,我自己也有些害怕,也想极力把它扑灭掉。不过想尽了种种方法,结果却总无效,它时时的来鞭打我的心,如春燕的飞来,在我心湖的绿波上,轻轻的掠过去,湖面立刻便起了圆的水纹,扩大开去,漾荡得很久很久。没等到水波的平定,它又如魔鬼,变了一阵的凉飔。把湖水又都吹皱了。唉!芝淸,你有什么方法,能把这个恶魔除去了呢?
亲爱的芝淸,我很盼望你能于这个星期日到南京来一次。我眞是渴想见你呀!也许你一来,这种魔鬼便会逃去了。
这几天南京天气都很晴明,菊花已半开了。你来时,我们可以在菊园里散步一会,再到梧村吃饭。饭后登北极阁,你高兴么?
她写好了,又想不寄去;她想芝淸见了信,不见得便会对她表亲切的同情吧!虽然这样想,却终于把信封上了,亲自走到校门,把信抛入门口的邮筒里。
她渴盼着芝淸的复信。隔了两天,芝淸的信果然来了。校役送这信给她时,她手指接着信,微微的颤抖着。
芝淸的信很简单,只有两张纸。她一看,就有些不满意;他信里说,她的悲覌都因平日太空想了之故。人生就是人生,不必问它的究竟,也不必找它的目的。我们做一天和尙撞一天钟,低着头办事,读书,同几个朋友到外边去散步游逛,便什么疑问也不会发生了。又说,上海的生活程度,一天高似一天。他的收入却幷不增加,所以近来经济很困难。下月寄她的款还正在筹划中呢。南京之行。因校务太忙,恐不能如约。
她读完这封无爱感,不表同情的信,心里深深的起了一种异样的寂寞之感,把抽屉一开,顺手把芝淸的信抛进去。手支着颐,默默的悲闷着。
她现在完全失望了,她感得自己现在眞成了一个孤寂无侣的人了;芝淸,她现在已确然的覚得,是与她在两个绝不相同的思想世界上了。
此后,她便不和芝淸再淡起这个问题。但她不知怎样,总渴望的要见芝淸。连写了几封信约他来,才得到他一封答应要于第二天早车来的快信。
第二天她起得极早,带着异常的兴奋,早早的便跑到车站上去接芝淸。时间格外过去得慢;好容易才等到火车的到站。她立在月台上,靠近出口的旁边,细细的辨认下车的人。如蚁般的人,一群群的走过去,只看不见芝淸。月台上的人渐渐的稀少了,下车的人,渐渐都走尽了。她又走到取行李的地方,也不见芝淸,“难道芝淸又爽约不成么?也许一时疏忽,不曾见到他,大概已经下车先到校里去了。”她心里这样无聊的自慰着。立刻跑出车站,叫车回校。到校一问,芝淸也没有来。她心里便强烈的感着失望的愤怒与悲哀。第二天芝淸来了一封信,说因为校里有紧急的事要商量,不能脱身,所以爽约,请她千万原谅。她不理会这些话,只是低着头自己悲抑着。
她以后便不再希望芝淸来了。
她心里除了淡漠与凄惨,什么也没有。她什么愿望都失掉了。生命于她如一片枯黄的树叶,什么时候离开枝头,她都愿意。
[book_title]失去的兔
“贼如果来了,他要钱或要衣服,能给的,我都可以给他。”
一家人饭后都坐在廊前太阳光中,虽是十月的时候,天气却不覚十分冷。太阳光晒在身上,透进一缕舒适的暖意。微风吹动翠绿的竹,长竿和细碎的叶的影子也跟了在地上动摇着。两只红眼睛的白兎,还有六只小兎,在小小的园中东奔西跑的找寻食物。我心里很高兴,微笑的对着大家忽然谈起贼的问题。
二妹摇摇头笑道:“世界上难有这样的好人。”
母亲笑道:“你哥哥他眞的会做出来。前年,我们刚搬到这里来时,正是夏天,他把楼上的窗户都洞开了,一点警戒的心也没有。一个多月没有失去一件东西。他大意的说道:‘这里倒还没有贼。’不料到了有一天晚上,忽然被贼不费力的偷去了一件春大衣,两套哔叽的洋装,一件羽毛纱的衣服,还有一个客人的长衫。明早他起来了,不见了衣服,才査问起来,看见楼廊上有一架照相箱落下,是匆促中来不及偷走的,栏杆外边的缘檐上有一块橡皮底鞋的印纹。他才知道了贼是从什么地方上来的。但他却不去报巡警,说道:‘不要紧,让他拿去好了,我还有别的衣服穿呢。’你们看他可笑不可笑。后来贼被捉了在警局里招出偷过某处某处。于是巡警把他们带来这里査问。一个是平常做生意人的样子,一个是很老实的老头子,如一个乡下初上来的愚笨的底下人。你哥哥道:‘东西已被偷去了,钱已被花尽了。还追问他们做什么?’巡警却埋怨他一顿,说他为什么不报警局呢。”
三妹道:“哥哥对衣服是不希罕的,偷去了所以不在意。如果把他的书偷走了,看他不暴怒起来才怪呢!前半个月,我见他要找一本书找不到,在乱骂人,后来才记起来被一个朋友带走了。他咕咕絮絮的自言自语道:‘再不借人了,再不借人了。自己要用起来,却不在身边!’”她一边说,一边学着我着急的样子,逗引得大家都笑了。
祖母道:“你哥哥少时候眞有许多怪脾气。他想什么,眞会做出什么来呢。”
我正色的说道:“说到贼,他眞不会偷到书呢!偷了书,又笨重,又卖不得多少钱。不过我对于贼,总是原谅他们的。人到了肚皮饿得叫着时,什么事做不出来。我们偶然饿了一顿,或迟了一刻吃饭,已经忍耐不住了,何况他们大概总是饿了几顿肚子的,如何不会迫不得已的去做贼。有一次,我在北京,到琉璃厂书店里去,见一部古书极好,便买了下来,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用尽了,连回家的车钱都没有了。近旁又无处可借。那时恰好是午饭时候,肚里饥饿得好象有虫要爬到嘴边等候着食物的入口。我勉强的沿路走着。见一路上吃食店里坐客满满的,有的吃了很满足的出来,有的骄傲的走了进去。我几次也想跟了他们走进,但一摸,衣袋里是空空的,终于不敢走进。但看见热气腾腾的馒头饺子陈列在门前,听见厨房里铁铲炒菜的声音,铁锅打得嗒、嗒的声音,又是伙计们:‘火腿白菜汤一碗,冬菜炒肉丝一盘,烙饼十个,多加些儿油’的叫着,益覚得肚里饥饿起来,要不是被‘法律’与‘羞耻’牵住了,我那时眞的要进去白吃一顿了。以此推之,他们饿极了的人,如何能不想法子去偷东西!况且,他们偷东西也不是全没有付代价的。半夜里人家都在被窝中暖暖的熟睡着,他们却战战瑟瑟的在街角巷口转着。审慎了又审慎,迟疑了又迟疑,才决定动手去偷。爬墙,登屋,入房,开箱,冒了多少危险,费了多少气力,担了多少惊恐。这种代价恐怕万非区区金钱所能抵偿的呢。不幸被捉了,还要先受一顿打,一顿吊,然后再坐监中几个月或几年。从此无人肯原谅他,无人肯有职业给他。‘他是做过贼的,’大家都是如此的指目讥笑着他,且都避之若虎狼。其实他们岂是甘心作贼的!世上有许多人,贪官、军阀、奸商、少爷等等,他们却都不费一点力,不担一点惊,安坐在家里,明明的劫夺、偷盗一般人民的东西,反得了荣誉、恭敬,挺胸凸腹的出入于大聚会场,谁敢动他们一根小毫毛。古语说,‘窃钩者诛,窃国者侯’眞是不错!”我越说越气愤,只管侃侃的说下去,如对什么公众演说似的。
“哥哥在替贼打抱不平呢,”三妹道。
“你哥哥的话倒还不错,做了贼眞是可怜,”祖母道。
“况且,贼也不是完全不能感化的。某时,有一个官,知道了家里梁上有贼伏着,他便叫道:‘梁上君子,梁上君子,请你下来,我们谈谈。’贼怕得了不得,战战兢兢的下梁来,跪在他面前求赦。他道:‘请起来。你到这里来,自然是迫不得已的。你到底要用多少钱,吿诉我,我可以给你。’这个出于意外的福音,把贼惊得呆了,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半晌,才嗫嚅的说道:‘求老爷放了我出去,下次再不敢来了。’某官道:‘不是这样说,我知道你如果不因为没有饭吃,也决不至于做贼的。’说时,便踱进了上房,取出了十匹布,十两银子,说道:‘这些给你去做小买卖。下次再不可做这些事了。本钱不够时,再来问我要。’贼带了光明有望的前途走了回去,以后便成了一个好人。我还看了一部法国的小说。它写一个流落各地的穷汉,有一次被一个牧师收在他家里过夜。他半夜时爬起床来偷了牧师的一只银烛台逃走了。第二天,巡警捉了这个人到牧师家里来,问牧师那只烛台是不是他家的。牧师笑道:‘是的,但我原送给他两只的,为什么他只带了一只去?’这个流浪人被感动得要哭了。后来,改姓换名,成为社会中一个很著名的人物。可知人原不是完全坏的,社会上的坏人都是被环境迫成的。”
大家都默默无语,显然的是都同情于我的话了。太阳光还暖暖的晒着,竹影却已经长了不少。祖母道:“坐得久了,外面有风,我要进去了。”
母亲,二妹,三妹都和祖母一同进屋去了,廊上只有我和妻二人留着。
“看那小兎,多有趣,”妻指着墙角引我去看。
约略只有大老鼠大小,长长的两只耳朵,时时耸直起来,好象在听什么,浑身的毛,白得没有一点污瑕,不象他们父母那末样已有些淡黄毛间杂着,两只眼睛红得如小火点一样,正如大地为大雪所掩盖时,雪白的水平线上只露出血红的半轮夕阳。我没有见过比它们更可爱的生物。它们有时分散开,有时奔聚在母亲的身边,有时它们自己依靠在一处,它们的嘴,互相磨擦着,象是很友爱的。有时,它们也学大兎的模样,两只后足一弹,跳了起来。
“来喜,拿些菠菜来给小兎吃,”妻叫道。
菠菜来了,两只大兎来抢吃,小兎们也不肯落后,来喜把大兎赶开了,小兎们也被吓逃了。等一刻,又转身慢慢的走近来吃菜了。
“看小兎,看小兎,在吃菜呢。”几个邻居的孩子立在铁栅门外望着,带着好奇心。
妻道:“天天有许多人在门外望着,如不小心,恐怕要有人来偷我们的兎子。”
“不会的,不会的,他们爬不进门来,”我这样的慰着妻,但心里也怕有失,便叫道:“根才,根才,晚上把以前放兎子的铁笼子仍旧拿出来,把兎子都赶进笼里去。散在园里怕有人要偷。”根才答应了。
第二天早晨,我下了楼,第一件事便是去看兎子,但是园里不见一只兎子的影子。再找兎笼子也不见了。
“根才,根才,你把兎笼放在哪里去了?”我吃惊的叫着。
“根才不在家,买小菜去了,”张嫂答应道。
“你晓得根才把兎笼子放在哪里?”我问张嫂。
“我不晓得。昨天晚上听见根才说,把兎子赶了半天,才一只一只捉进笼去。后来就不晓得他把笼子放在哪里了,”张嫂答道。
我到处的找,园中,廊上,厅中,厨房中,后天井,晒台上,书房中,各处都找遍了,兎子旣不见一只,兎笼子也无影无踪。
“该死,该死!一定被什么贼连笼偷走了。”我开始有些愤急了。
妻和三妹也下楼来帮我寻找,来喜也来找。明知这是无益的寻找,却不肯就此甘心失去。
我躺在书房中的沙发上,想念着:大兎们还不大可惜,小兎们太可爱了,刚刚是最有趣的时期,却被偷走了。贼呀!该死!该死!为什么不偷别的,却偷了兎去!能卖得多少钱?为什么不把兎拿回来换钱?巡警站在街上做什么的?见贼半夜三更提了兎笼走,难道不会阻止。根才也该死,为什么不把兎笼放到厅上来?
我诅咒贼,怨恨贼,这是第一次。我失了衣服,失了钱,都不恨;但这一次把可爱的小兎提走了,我却痛痛的恨怒了他!这个损失不是金钱的损失!
……唉,大姊问我们要过,二妹的朋友也问我们要过,我都托辞不肯给,如今全都失去了。早知这样,还是分给人家的好。
“一定没有了,一定被贼偷去了!都是你!你昨天如果不叫根才把兎都捉进笼,一定不会全都失去的!散在园中,贼捉起来多末费力,他们一定不敢来捉的。现在好了,笼子,兎子,一笼子都被捉去了。倒便宜了贼,替他装好在笼子里,提起来省力!”妻在寻找了许久之后,也进了书房,带埋怨似的说着。我两手捧着头,默默无言。
“小兎子,又有几只,一只,二只,”是来喜的声音,在园中喊着,我和妻立刻跳起来奔出去看。
“什么,小兎子已经找到了么?”我叫问着,心里突突的惊喜的跳着。
“不是的,是第二胎的小兎子,还很小呢,只生了两只,”来喜道。
墙角的瓦堆中,不知几时又被大兎做了一个窝,底下是用稻草垫着,草上铺了许多从母兎身上落下的柔毛,上面也是柔毛,做成了一个穹形的顶盖,很精巧,很暖和,两只极小的小兎,大约只有小白鼠大小,眼睛还没有睁开,浑身的毛极薄极细,红的肉色显露在外,柔弱无能力的样子,使人一见就难过。
又加了一层的难忍的痛苦与悲悯!
母兎去了,谁给它们乳吃呢?难道看它们生生的饿死!该死的贼,该杀的贼;这简直是犯了万恶不可赦的谋杀罪!
“根才怎么还不回来!快去叫巡警去,一定要捉住这偷兎贼,太可恨了!叫他们立刻去查!快些把母兎捉回来!”我愤急的叫着。
“唉!只要贼肯把兎子送回呀,什么价钱都肯出,幷且决不追究他的偷窃的罪!”我又似对全城市民宣吿似的自语着。
我们把那两只可怜的小兎从瓦堆中捉出,放在一个竹篮中,就当作它们的窝。
我不敢正眼看他们那种柔弱可怜的惨状。
“快些倒点牛奶给它们吃吧!”我无望的,姑且自慰的吩咐道。
“没有用,没有用,它们不肯吃的。”张嫂道。
我着急的叫道:“不管它们吃不吃,你去拿你的好了;不能吃,难道看它们生生的饿死!”
“少爷要,你去拿来好了。”妻说道。
牛奶拿来了,我把它们的嘴放在奶盘中。好象它们的嘴曾动了几动,后来又匍匐的浑身抖战的很费力的爬开了,毫没有要吃的意思。我摇摇头,什么方法也没有。
根才在大家忙乱中提了一大盘小菜进来。
“根才,你把兎笼子放在哪里的?”我道。
“根才,兎子连笼子都不见了!”妻道。
根才惶惑的说道:“我把它放在廊前的,怎么会被偷了?”
我怒责道:“为什么放在廊前?为什么不取来放在客厅上?现在,你看,”我手指着那两个未睁开眼睛的小兎说,“这两只小兎怎么办?都是你害了它们!”
根才无话可答,只摇摇头,半晌,才说道:“平日放在园中都不会失去。太小心了,反倒不好了。”
我走进书房,取了一张名片,写上几个字,叫根才去报巡警,请他们立刻去找。
根才回来了,带了一句很简单的话来:“他们说,晓得了。”
我心里很不高兴。妻道:“时候不早了,你到公事房去吧。”
在公事房里,我无心办事,一心只记念着失去的兎,尤其是那两只留存的未睁眼的小兎。我特地小心的去问好几个同事,有什么方法可以养活它们,又到图书馆,立等的借了几册论养兎的书来,他们都不能给我以一点光明。
午饭时,到了家,问道:“小兎呢?怎么样了?”
“很好,还活泼。”妻道。
竹篮上盖了一张报纸,两只小兎在报纸下面沙沙的挣爬着,我不忍把报纸揭开来看。
下午,巡警还没有什么消息报吿给我们。我又叫根才去问他们一趟。警官微笑的说道:“兎子么?我们一定代你们慢慢的查好了,不过上海地方太大了,找得到否,我们也不知道。”
要他们用心去找是无望的了。他们怎么肯为了几只兎子去探访呢?
姊夫来了,他的家住在西门,我特地托他到城隍庙卖兎的地方去看看,有没有象我们家里的兎在那里出卖。
又一天过去了,姊夫来说,那里也没有一毫的影迹。恐怕是偷兎的人提了笼沿街叫卖去了。
两只小兎还在竹篮中沙沙的挣爬着。我一点方法也没有。又给牛奶它们吃,强灌了进去,不久又都吐了出来。
“唉,无望,无望!”我这样的时时叹息着。
祖母不敢来看小兎子,只说,“可怜,可怜,快些给它们奶吃。”
母亲拿了牛奶去灌了它们几次,但也无用。
到了三天了,竹篮里挣爬的声音略低了些,我晓得这两个小小的可怜的生物,临命之期不远了。但我不敢揭开报纸的盖去望望它们。
“有一只不能动了,快要死了,还有一只好一点,还能够在篮上挣爬。”午饭时三妹见了我这样说。
我见来喜用火钳把倒死在地上的那只小兎钳到外面。妻掩了脸不敢看,我坐在沙发上叹息。
“贼,可诅咒的贼!唉,生生的饿死了这两只可怜的生物,眞是万死不足以蔽辜!只要我能捉住你呀,……”我紧紧的握着双拳,这样想着。如果贼眞的到了我的面前,我一定会毫不踌躇的一拳打了下去。
再隔一天,剩下的那只小兎也倒毙在竹篮中了。
“贼,该死的贼!……”我咬紧了牙根,这样的诅咒着,不能再说别的话了。
“哥哥失了兎子,比失了什么都痛心些;他现在很恨贼,大概不肯再替贼打抱不平了。”仿佛是三妹在窗外对着什么人说道。
我心里充满了痛苦,悲悯,愤怒与诅咒,抱了头默默的坐在书房中。
[book_title]压岁钱
家里的几个小孩子,老早就盼望着大年夜的到来了。十二月十五,他们就都放了假,终日在家里,除了温温书,读读杂志,童话,或捉迷藏,踢毽子,或由大人们带他们出去看电影以外,便梦想着新年前后的热闹与快活。他们聚谈时,总提到新年的作乐的事,他们很早的就预算着新年数日间的计划。
小妹最活泼,两颊如苹果般的红润,大哥一回家便不自禁的要去抱她,连连的亲她,有时把她捉弄得着急起来要哭了,还不肯放松。她常拍着两手,咕嘟着了爱的嘴,撒娇似的说道:“姊姊,大年夜怎么还不来?”三妹一年年的长大了,现在不覚得已是一个婀娜动人的女郎了,便应道:“不要性急!今天是十六,还有两个礼拜就是大年夜了。”
说到大年夜,那眞是儿童们最快乐的一夜。他们见到许多激动而有趣的事与物,他们围着火堆,戴了花面具跳舞,他们有压岁钱,这些钱可以给他们自由花用。一切都是有味的,都是蕴蓄无穷的乐趣的。
近二十时,家里开始忙乱起来了,厨子买了许多鸡鸭鱼肉来;孩子们天天见他杀鱼杀鸡鸭,有的用盐腌,有的浸在酱油中,都覚得是平常所未有过的。隔了几天,瓦檐前已挂了许多腊货。家里个个人都忙着,二妹、三妹也去帮忙,只有小妹、小弟和倍倍旁覌着,有时带着诧异的神情望着,有时却不休的问着,问得大人们都讨厌起来。
地板窗户都揩洗过了,椅上也加了红缎垫子,桌前围了红缎围布,铜的锡的烛台都用瓦灰擦得干干凈凈;这是张婶、李嫂、来喜们的成绩,母亲也曾亲自动手过。
大年夜一天天近了,孩子们一天天的益发高兴起来。二十八日,厨子带了一个大猪头来,这引动了孩子们的好奇心,窝蜂似围拢来看。母亲叫张婶取了一大盆水来,把猪头放在水盆中,母亲自己、来喜、张婶和二妹,每个人都手执一把钳子,去钳猪头上的细毛。费了半天的工夫才把猪头钳洗干凈了。
二十九日,厨房里灯火点得亮亮的,厨子和李嫂忙得没有一刻空闲,他们在蒸米粉,做年糕。厨子拿了热气腾腾的大堆的糕团,在石臼中舂捶;孩子们见他执了大石捶,一下一下,很吃力的舂着,覚得他的气力眞是不可思议的大。舂完了,三妹首先问他要一点糕团来,掐做好些有趣的东西,人呀,兎呀,猴子呀,她都会做。小妹、小弟学样,也去问厨子要糕团。
“你们也要做什么?又不会做东西,”他故意的嗔责道。
小弟哭丧着脸,如受了重大打击似的,一声不响的站着,小妹却生气了。
“三姊有,我们为什么没有?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做什么?吿诉妈妈去,你敢不给我!”
厨子带笑的摘了两小块糕团给他们,一人给一块,说道:“不要气,同你玩玩,不要气。”小弟还咯嘟着嘴不大高兴。
大年夜终于到来了!
早上,一切的筹备都已就绪了。大家略略的覚得安闲些。大哥还要到公司里去做半天工,因为要到下午才放假。店家要账的人,陆续的来了,母亲和嫂嫂一个个的付钱,把他们打发走。到了午后,母亲在房里包压岁钱,嫂嫂和二妹、三妹在祖宗牌位前面摆设香炉烛台;厨子在劈柴,一根根的劈得很细,来喜帮他把柴堆在天井中,很整齐的堆列着,由下堆到上。小妹、小弟和倍倍在房里围着大哥,抢着要他刚才买回家的种种花面具。
“我要那个红脸的。”小弟道。
“我要那个白脸有长胡子的。”小妹道。
倍倍伸了两只小手道:“爹爹,我也要,我也要!”
大哥把红脸的给小弟,白脸有须的给小妹,剩下一个黑脸的给倍倍。孩子们拿了花面具,立刻嘻嘻哈哈的带到脸上去,各自欲吓别人。
“你长了胡子了,脸怎么白得和壁上的石灰一样?”
“你才好看哩,怕人的红脸,和强盗似的!”
倍倍不说话,带了黑的面具,立刻到大厅上去找他的母亲。“姆妈,姆妈,我的脸好看不好看?”他很起劲的说道。
“眞有趣,黑黑的脸!倍倍,你这个花面具眞好,谁买给你的?”
“爹爹,他给我的。”
说时,小弟、小妹也都跑来了,大厅上立刻充满了孩子们的笑声和哄闹声。
晚上,先供祭了祖先,大家都恭恭敬敬的跪拜着,哥哥却只鞠了三下躬。倍倍拜时,几乎是伏在地上,大家都哄堂的笑了。然后,母亲带小弟到灶下去,叫他取了火钳,在灶中钳了一块熊熊燃烧着的柴来,放在天井柴堆中。这个柴堆也烧了起来。黑暗的天井中,充满了火光,人影幢幢的往来。来喜把盐一把一把的掷在柴堆中。它便噼拍噼拍的爆响起来。小妹也学样,掷了不少盐进去。
母亲道:“好了,不要再掷了。”她还是不肯停止。
大厅上摆设了桌子,大大小小都围在桌上吃年饭。没有在家的人,也设有座位,杯前也放着一副杯箸。天井中柴堆还只是烧着,来喜在那里照料。
饭后,母亲分压岁钱了,二妹、三妹都是十块钱,小妹、小弟和倍倍,则每人一块钱,都用红纸包了。小弟接了钱,见只有一块,立刻失望的不高兴起来。
“姆妈答应过给我五块钱,去订一年《儿童画报》,还买一部滑冰车。怎么只有一块?我不要!”
说时,他把钱锵的一声抛在桌上。母亲道:“做什么?你,大年夜还要发脾气!你看,小妹、倍倍都安安静静没有说一句话。”
小弟急得嘴边扁皱起来,快要哭了。
“大年夜不许哭,哭就打!”母亲道。
大哥连忙把小弟连劝带骗的哄到书房里来。
“不要着急,等一等我给你钱。唉,弟弟,你知道我小时有多少压岁钱?哪里象你们一样,有什么一块两块的!
“有一年,当我才八九岁时,我在大年夜的前几天就预算好新年要用的钱和要买的东西了。我和大姊道:‘去年祖母给二百钱做压岁钱,今年我大了一岁,一定可以给我五百钱。我要买花炮放,还要买糖人,还要和你,和他们掷状元红,今年一定要赢你的。’我一切都计划得好好的,五百钱恰好够用。
“到了大年夜了,我十分的快活,一心等候着祖母发压岁钱。饭后,祖母拿出一包包的红纸包,先递一包给大姊,又递一包给我。我一看,只有一百钱!那时,我眞失望,好象跌入一个无底的暗洞中似的,覚得什么计划都打翻了;火炮糖人都买不成,状元红也不配掷了。
“我哭声的问祖母道:‘今年压岁钱怎么只有一百钱?我不要!’
“祖母一句话也没有,眉毛紧皱着,好象有满脸心事似的。
“我见祖母不答应我,知道无望了,便高声的哭了起来。祖母道:‘你哭你哭!要讨打了!大姊只有五十钱呢!她不哭,你哭!你晓得今年没有钱吗?’说时,她脸色凄然,好象倒也要下泪了。婶母见我哭了,连忙把我哄到她房里,说道:‘乖乖的,不要哭,祖母今年实在没有钱。明年正月里一定会再给你的。’
“祖母在她房里自言自语道:‘三儿钱还不寄来,只有两块钱了,今天又换了一块做压岁钱,怎么过日子!’她说时,声音有些哽咽了。婶母道:‘你听,祖母说的话!她多疼爱你,有钱难道还不给你么?’
“我的气终于不能平下去。倒在床上抽噎了许久;才被婶母拉进房里去睡。那一个大年夜眞是不快活的一个。第二天,听婶母对老妈子说,老太太昨夜曾暗自流泪了一回。后来,我见祖母开抽屉取了钱打发地保上门贺喜的,去望了一望,眞的,她抽屉里只有一块钱,另外还有压岁钱分剩的几百钱,此外半个钱也没有了。这个印象我到现在还极深刻的留着。唉!我眞不应该使祖母伤心!”
弟弟倚在大哥怀里,默默的听着,在灯光底下,见大哥脸色很凄惨,眼角上微微的有几滴泪珠,书房里是死似的沈寂。
外面,大厅上,小妹和倍倍的喧闹、嘻笑的声音,时时的透达进来。
[book_title]五老爹
我们猜不出我们自己的心境是如何的变幻不可测。有时,大事变使你完全失了自己的心,狂热而且迷乱,激动而且暴勇,然而到事变一过去,却如暴风雨后的天空一样,仍旧蔚蓝而澄淸;有时,小小的事情,当时幷不使你怎样感动,却永留在你的心底,如墨水之渗入白木,使你想起来便凄楚欲绝。有时,浓挚的友情,牵住你一年半年,而一年半年之后,他或她的印象却如梅花鹿之临于澄淸无比的绿池边一样,一离开了,水面上便不复留着他们的美影;有时,古旧的思念,却力劫而不磨,愈久而愈新,如喜马拉雅山之永峙,如东海、南海之不涸。
三十年中,多少的亲朋故旧,走过我的心上,又过去了,多少的悲欢哀乐,经过我的心头,又过去了;能在我心上留下他们的深刻的印象的有几许呢?能使我独居静念时,不时忆恋着的又有几许呢?在少数之少数中,五老爹却是一位使我不能忘记的老翁。他常在我童年的回忆中,活泼泼的现出;他常使我忆起了许多童年的趣事,许多家庭的琐故,也常使我凄楚的念及了不可追补的遗憾,不忍复索的情怀。
是三十年了,是走到“人生的中途”了,由呱呱的孩提,而童年,而少年,而壮年;我的心境不知变异了几多次,我的生活不知变异了几多的式样,而五老爹却永远是那样可惊的不变的五老爹。长长的身材,长长而不十分尖瘦的脸,月白的竹布长衫,污黄的白布袜,慈惠而平正的双眼,徐缓而滞涩的举止,以至常有烟臭的大嘴,常有烟污的焦黄色手指,厚底的靑缎鞋子,柔和的微笑,善讲善说的口才,善于作种种姿势的手足,三十年了,却仿佛都还不曾变了一丝一毫似的。去年的春天,我到故乡去了一次。五老爹知道我回去了,特地跑来找我。他一见了我,便道:
“五六年不见了,你又是一个样子了。听说你近来很得意。但你五老爹却还依然是从前一贫如洗的五老爹!……”
面前立的宛然是五年前的五老爹,宛然是三十年前的五老爹,神情体态都还不变,连头发也不曾有一茎白,足以表示五年的,三十年的岁月的变迁的,只有:他的背脊是更弓弯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的见他。半个月后,我离了故乡。三四个月后,黄色封套,贴着一条蓝色封套,上写“讣闻”二大字的丧帖,突然的由邮局寄到。“前淸邑廪生春浩府君痛于……”我翻开了丧帖一看便怔住了:想不到活泼泼的五老爹那末快便死去了。
后来听见故乡的亲友们传说,五老爹临死的两三个月,体态完全变了一个样子,龙钟得连路都走不动;又变成容易发怒,他的妻,我们称她为“姑娘”的,一天不知给他骂了多少次,甚至动手拿门闩来打她。亲戚们的资助,他自己不能去取了,便叫了大的男孩子去。有时拿不到,他便叨叨罗罗的大骂一顿,是无目的的乱骂。他们都私下说“五老爹变死”了。而眞的,不到两三个月,这句咒语便应验了。
但我没有见到过这样变态的五老爹。五老爹在我的回忆中,始终是一位可惊的不变的五老爹。长长的身材,长长而不十分尖瘦的脸,月白的竹布长衫,污黄的白布袜,……三十年来如一日。
我说五老爹是“老翁”,一半为了他辈分的崇高。他是祖母的叔父,因为是庶出的,所以年龄倒比祖母小了十多岁。他对祖母叫“大姊”,随了从前祖母母家的称号;祖母则称他为五老爹,随了我们晚辈的称呼。叔叔们已都称他为五老爹了,我自然应该更尊称他。然而祖母说:“孩子不便说拗口的话,只从众称五老爹好了!”
我说五老爹是“老翁”,一半也为了他体态的苍老。我出世时,他只有三十多岁,然而已见老态,举止徐缓而滞涩,语声苍劲而沙板,眼睛近视得连二三尺前面的东西也看不淸楚。他还常常夸说他的经历,他的见闻。我们浑忘了他的正确的年龄,往往当他是一个比祖母还老的老翁。然而他的苍老的体态,却年年是一样的,如石子缝中的苍苔,如屋瓦下的羊齿草,永远是那样的苍绿。所以三十多岁不覚他是壮年,六十多岁也不覚他变得更老,除了背脊的更为弓弯。
他幷不曾念过许多书。听说,年轻时曾赴过考场。然而不久便弃了求功名的念头,由故乡出来,跟随了祖父谋衣食。如绕树而生的绿藤一样,总是随树而高低,祖父有好差事了,他便也有;祖父一时赋闲了,他便也闲居在家;祖父虽有短差事在手而不能安插自己私人时,他便又闲居着。大约他总是闲居的时候多。他闲居着没事,抱抱孩子,以逗引孩子的笑乐为事。孩子们见他闲居在家便喜欢;五老爹这个,五老爹那个,几乎一时一刻离不了他;见他有事动身了便覚难过;“五老爹呢?五老爹?我要五老爹!”个个孩子一天总要这样的吵几次。而我在孩子们中尤为他所喜爱。我孩提时除了乳母外,每天在他怀抱中的时候最久。他抱了我在客厅中兜圈子;他抱了我,坐在大厅上停放着的祖父的藤轿中荡动着;他把我坐在书桌上,而他自己裁纸折了纸船纸匣给我玩。我一把抓来,不经意的把他折的东西毁坏了,而他还是折着。在夜里,他逗引着我注视红红的大洋油灯。我不高兴的要哭了,他便连声的哄着道:“喏,喏,喏,你看墙上是什么在动?”他的手指,便映着灯光做种种的姿态。我至今还淸楚的记得:他映的兎头最象,而两个手指不住的上下扇动,状若飞鸟之拍翼,最使我喜欢。其他犬头、猫头、猪头,也都和兎头的样子差不了多少,不过他定要说它是犬头、猫头或者猪头罢了。最使我害怕,又最使我高兴的,是:他双手叉着我的胁下,高高的把我举在空中,又如白鹄之飞落似的迅快的把我放下。我的小心脏当高高的被举在空中时,不禁扑扑的跳着。我在他头顶上,望下看着,似乎站在绝高的山顶,什么东西都变小了,而平时看不见的黑漆漆的轿顶,平时看不见的神龛里的东西,也都看得很淸楚,连绝高的屋脊也似乎低了,低了,低到将与我的头颅相撞。当我被迅速的放落时,直如由云端坠落,晕迷而惶惑。而大厅的方砖地,似乎升上来,升上来,仿佛就要升撞到我的身上。直到我无恙的复在他怀抱中时,我才安心定神,而我的好奇心又迫着我叫道:“五老爹,再来一下!”
我大了一点,他便坐在祖母的烟盘边,抱我在膝上,讲故事给我听。夜间静寂寂的,除了小小的烟灯,放出圆圆一圈红光,除了祖母的嗤嗤潺潺的吸烟声,除了一团的白烟,由烟斗,由祖母嘴里散出外,一切都是宁静的。而五老爹抱了我坐在这烟盘边,讲有长长的,长长的故事给我听,直讲到我迷迷沉沉的双眼微微的合了,祖母的脸,五老爹的脸渐渐的模糊了,远了,红红的小灯渐渐的似天边的小圆月般的亮着,而五老爹的沙板苍劲的语声,也如秋夜的雨点,一声一滴的落到耳朵里,而不复成为一片一段时,他方才停止了他的讲述,说道:“睡着了。”便轻轻的把我放在床铺上躺着睡,扯了一床毡子盖在我身上。
他讲着“海盗”的故事,形容那种红布包在头上,见人便杀的“海盗”,是那样的眞切。他说道:“‘海盗’都拿着明晃晃的刀,尖尖的长枪,人一见了他们便跪下来献东西给他们。他们还是一刀把人的头斫下,鲜血直喷!有一次,一大批的男男女女,老老小小,躱在一大堆稻草下面避着‘海盗’。‘海盗’团团转转的找不见人,正要走了,一个执着长枪的‘海盗’无意中把枪尖向草堆里刺了一下,正中一个男人的腿,他痛得喊了一声。于是‘海盗’道:‘有人!有人!’他们都把长枪向草堆中乱刺,稻草都染得红了,草堆里的人是一个也不剩。还有,我家的一个亲戚,你应该叫她祖太姑的,她现在已经死了;她的一家死得才惨呢!‘海盗’来了,全家不留一个人,只有你祖太姑躱藏在厨房的灶洞中,没有被他们看见。她亲眼看见‘海盗’的头上包着红布,手里都拿着明晃晃的刀枪,头发长长的。‘海盗’走后,她由灶洞里爬了出来,满天井是死人!亏得一个老家人躱在别处的,回来见了她,才背了她出城逃难。半路上,他们又遇见一个‘海盗’,老家人头上被斫了一刀,红血流得满脸;还好,你祖太姑很聪明,连忙把手上戴的小金镯脱下来给他,才逃得性命出来!”
他这样的追述那恐怖时代的回忆,使我又害怕又要听。微明而神秘的烟盘边,似乎变成了死骸遍地的空宅、旷场。而他的讲述《聊斋》,也使我有同样的恐怖。我不怕狐仙花怪的故事,我最怕的是山魈、殭尸。有一次,他说道:“一位老太太和一个婢女同睡在一屋。老太太每夜听见窗外有人喷水的声音,便起了疑心,叫醒婢女一同去张望。却见一个白发龙钟的老太婆在那里用嘴喷水洒花。她知有人偷窥,便向窗喷了一口水。老太太和婢女都死了过去。第二天,家里的人推进房门,设法救活他们,却只救活了婢女,老太太是死了。婢女述夜中所见的情形。家人把老太太所没入的地方掘起来,掘不到七八尺,却见一个殭尸,身体还完好的,躺在那里,正是婢女夜中所见的白发龙钟的老太婆。他们把她烧了,此后才不再出现。”我听得怕了起来,仿佛我们的窗外也有人在呼呼的喷着水一样。我紧紧的伏在五老爹胸前不敢动,眼睛光光的望着他,脸色是又凄凝,又诧异,如一个宗敎的罪人听着牧师讲述地狱里的惨状一样。
但他最使我兴高采烈的,笑着、聚精会神的听着的,还是他的《三国志》的讲述。他手舞足蹈的形容着,滔滔不息的高声讲述着刘备是怎样,张飞是怎样,曹操是怎样,这些英雄的名字都由他第一次灌输到我心上来。他形容着关公的过五关,斩六将,仿佛他自己便是红脸凤眉长髯的关羽,跨了赤兎马,提着靑龙偃月刀。他形容着张飞的喝断板桥,仿佛他自己便是黑脸的张飞,立在桥边,举着丈八蛇矛,大喝一声,喝退了曹操人马。他形容着曹操的赤壁大败,仿佛他自己便是那足智多谋,奸计满胸的曹操。他形容曹操的割须弃袍,狼狈不堪的样子,不禁的使我大笑。他讲得高兴了,便把我坐在床上,而他自己立起来表演。长长的身材,映在昏红的小小灯光之下,仿佛便是一个绝世的英雄。这一部《三国志》足足使他讲了半年多,直到他跟了祖父到靑田上任去,方才吿终,然而还未讲到六出祁山。每夜晚饭后,我必定拉着他,说道:
“五老爹,接下去讲,曹操后来怎样了?”
于是他又抱了我坐在祖母的烟盘边讲述着这长长的,长长的故事。
我已经到了高等小学里读书。有一天,吃中饭时,我一个不小心,把一根很长的鱼骨鲠在喉头了;任怎样咳嗽也咳不出,用手指去抠,也抠不到,吃了一大团一大团的饭下去也粘它不下去。喉头隐隐的作痛,祖母、母亲都很惊惶。他们叫我张大了嘴给他们看,也看不见鱼骨鲠在哪里。我急得哭了起来。五老爹刚好从外面进来——当然,他这时又是赋闲住在我们家里——我一见他,便哭叫道:“五老爹快来!五老爹快来!鱼骨鲠得要死了!要死了!”五老爹徐缓的踱了过来,说道:“不要紧的,等五老爹把你治好,五老爹有取鱼骨的秘方。”于是他坐在椅上,拉我立在他双膝中间叫我张大了嘴,又叫丫头去取一把镊子来。他细细的,细细的看着,不久便用镊子探进喉头。随镊子到口腔外的是一根很长的鱼骨,还带着些血。他问道:“现在好了么?”我咽了咽口水,点点头,心里轻快得多,直如死里逃生。至今祖母对人谈起这事,还拿我那时窘急的祥子来取笑。
五老爹快四十三四岁了,还不曾娶亲。还是祖父帮助了他一笔钱,叫他回故乡去找一个妻子。他娶的是大户人家的一个婢女,年纪只有二十左右,同他在一起眞可算是父女。当然,他的妻不会美丽,圆圆的一张脸,全身也都胖得圆圆的,身材矮短,只齐五老爹的腋下高,简直象一个皮球;她不大说话,样子是很儍笨的。他结婚了不多几月,便把她带到我们家里来,于是他们俩都做了我们家里的长住的客人。我们只叫他的妻做“姑娘”,幷没有什么尊称。自此,五老爹不再指手画足的谈《三国》,讲鬼神,但却还健谈;一半,当然是因为我已经大了,自己会看小书了,不会再象坐在他膝上听讲《三国志》时那末的对于他的讲述感兴趣了,一半,也因为他现在已成了家。
他成了家不久,姑娘便生了一个女孩子。这孩子很会哭,样子又难看,合家的人都不大喜欢她,而她的母亲,姑娘,终日呆涩死板的坐在房里,也不大使合家怎么满意。只有五老爹依旧得众人的欢心,他也依旧健谈不休。
祖父故后,我们家境也很见艰难,当然养不起许多闲人食客,于是在一批底下人辞去后,跟着吿别回归故乡的,还有五老爹和他的“姑娘”和他们的善哭的女儿;他的去,一半也因为祖父已经去世,他的希望、他的“靠山”是没有了,所以不得不归去,另谋别一条吃饭的路。
啊,与我童年时代有那末密切的系连的五老爹是辞别归去了,从这一别,直到了十年后方才在北京再见。记得他带了他的妻女上“闽船”归去时,祖母叫了一个老家人替他押送着行李,那简简单单的包括两只皮箱、一只网篮、一卷铺盖的行李,还叫我也跟了去送行:“顶疼爱你的五老爹回家了,你要去送送。”闽船是一种不及二三丈长的帆船,专走闽浙一路海边贩运货物的,而载客是例外。这样的船,在海边随风驶行着,由浙到闽,风顺时也要半个月,逆风时却说不定是一月两月。由闽出来时,大都贩的是香菰、靑果之类,由浙回闽,贩的却都是猪。猪声的,与人声交杂,猪臭腾腾的,与人气混合。那眞是难堪的苦旅行。五老爹要是有钱,他可以走别的路径,起陆,或由上海坐轮船回去。然而五老爹如何有这样大的力量呢?于是只好杂在猪声猪臭之中归去。船泊在东门外,那里是一长排的无穷尽的船只停泊着,船桅参参差差的高耸天空,也数不淸是多少。五老爹认了半天,才认出原定的船来,叫伙计帮着拿行李上船,抱孩子,扶女人上船。伙计道:“船要明早才开。”五老爹自己立在船头对我说道:“你不要上船了,跳板不好走,回去吧。我一到家就有信来。”又对老家人说:“来顺,你好好的送孙少爷回去,太阳底下不要多站了。”来顺说:“五老爹叫你回去,你回去吧。”我心里很难过,没情没绪的跟了来顺走。走了几十步,回头望时,五老爹还站在船头遥望着我的背影。
啊,与我童年时代有那末密切的系连的五老爹是辞别归去了。
十年后,我在北京念书,住在三叔家里。每天早晨去上学,下午课毕回家。有一天,天气很冷,黑云低压的悬在空中,似有雪意。枯树枝萧萧作响,几片未落尽的黄叶纷纷扬扬的飞坠地上。我匆匆忙忙的赶回家。一进门,看见有一担行李,放在门房口,便问看门的李升道:“是谁来了?”李升道:“一个不认识的老头子,刚由南边来的,好象是老爷的亲戚。”
我把书包放在自己房里,脱了大衣,便到上房。一掀开门帘,便使我怔住!和三叔坐着谈的却是五老爹,十年未见的五老爹!他的神情体态宛然是十年前的五老爹,长长的身材,长长而不十分尖瘦的脸,污黄的白布袜,靑缎的厚底鞋,慈惠而平正的双眼,柔和的微笑,一点也没有变动,只是背脊是更弓弯了些。他见了我也一怔,随笑着问道:“是一官么?十年不见,成了大人了,样子全变了,要是在路上撞见,我眞要不认识了呢。只是鼻子眼睛还是那样的。”
屋里旺旺的烧着一大盆火,五老爹还只是说:“北京眞冷呀!冷呀!”三叔道:“五老爹的衣裳太薄了,要换厚的,棉鞋棉袜也一定要去买,这样走出去,要生冻疮的。”
五老爹还是那样的健谈。在晚上的灯光底下,他说起,在家里是如何的生活艰难,万不能再不出来谋生,而谋生却只有北京的一条路。他说起,他的动身前筹备旅费是如何的辛苦,东乞求,西借贷,方才借到了几十块钱。他又说起,一路上是如何的困苦难走,北边话又不会说,所遇到的脚夫、车夫、旅馆接客,是如何的刁恶,如何的善于欺压生客。由晚饭后直说到将近午夜,还不肯停止。还是三叔说道:“五老爹路上辛苦,不早了,先去睡吧。李升已把床铺理好了。”五老爹走到房门边,把门一推,一阵冷风,卷了进来,他打了一个寒噤,连忙缩了回去,说道:“好冷,好冷!”三叔道:“五老爹房里煤炉也生好了。睡时千万要当心,窗户不要闭得密密的。煤毒常要熏坏了人。”五老爹道:“晓得的。”三叔又给他一条厚围巾把他脖子重重围了,他方才敢走出天井,走到房里。
他的房间在我的对面,也是边房,本来是做客厅的,临时改做了他的卧房。第二天,他起床时,太阳已辉煌的照着。天井里,屋瓦上,枣树上,阶沿上,是一片的白色。太阳照在雪上,反映出白光,覚得天井里格外的明亮。他开了门,便叫道:“啊,啊,好大的雪!”
这一天,他又和三叔谈着找事的问题。三叔微微的蹙着双眉,答道:“近来北京找事的人眞多,非有大力量,大靠山,眞不容易有事。二舅在这里近两年了,要找一个二三十块钱一月的录事差事,也还找不到呢。”
五老爹默默的不言。他在北京直住到半年,住到北京的残雪早已消融完尽,北河沿和东交民巷边界的垂杨,已由金黄的丝缕而变成粗枝大叶,白杨花如雪片似的在空中乱舞时,他方才覚得希望尽绝,不得不收拾行李回家。在漫长的冬天里他只是缩颈的躱在火炉边坐着。太阳辉煌的照着,而且一点风也没有,这时,他才敢拖了一把椅子坐在阶沿晒太阳。天色一阴暗,一有风,他便连忙躱进屋来,一步也不敢离开火炉边。刚开了门,一阵冷风便虎虎的卷了进来,他打了一个寒噤,叫道:“好冷,好冷!”又连忙缩回火炉边去。
一到了晚上,他更非把炎炎旺旺的白炉子端放在他房里不可。三叔再三的吩咐他,把房子烘暖后,炉子便要端出门外去;要放炉子在房里,窗户便要开一扇。煤气是很厉害的;一冬总要熏死不少人。他似听非听的,每夜总是端了烧得炎炎旺旺的白炉子进屋,不再放它出门,窗户总是闭得严严密密的。好几天不曾出过什么毛病。
有一夜,我在半夜中醒来,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呻吟,那重浊而宏大的呻吟声,不似人类发的,似是马或骆驼的呻吟,或更似建幕于非洲绝漠上时所闻的狮子的低吼。我惊了一跳,连忙凝神的静听,淸淸楚楚的,一声声都听得见,这声音似从对房发出的。我穿了衣,披了大氅,开了门出去,叫了几声:“五老爹,怎样了?怎样了?有病么?”他一声都不答。我推了推门,是闩着的,便去推他的窗子。窗子还没有关闭着。我把窗一推,一股恶浊的煤气由房里直冲出来,几乎使我晕倒。这时,三叔也已闻声起来了。我们由窗中爬进,把门开了,房里是烟雾弥漫的。五老爹不省人事的躺在床上呻吟着。合家忙碌碌的救治他,把他抬到天井里使他呼着淸新的空气,李升又去盛了一大碗酸菜汤来,说是治煤毒最好的东西,用竹筷掘开他的牙齿,把酸菜汤灌了进去。良久,他才叹了一口气而复活了,叫道:“好难过呀!”
足足的静养了五天,他才完全复原。自此,他乃浩然有归意。挨过了严冬,到了白杨花如雪片似的在空中乱舞时,他便眞的归去了。送他上东车站的是三叔和我。行李还是轻飘飘的来时的那几件,只多了身上的一件厚棉袍,足上的棉鞋、棉袜。
五年后,在故乡,我们又遇见了几次,是最后的几次。他一听见我回来了,便连忙赶来看我。还宛然是五年前的五老爹,十五年前的五老爹,三十年前的五老爹,神情体态都一点也不变,只是背脊更弓弯了些。
他依然是健谈,依然是刺刺不休的诉说他的贫况,依然是微笑着。但身上穿的却是十五年前的衣服,而非厚的棉衣,足上穿的却是十五年前的污黄的布袜,靑缎的厚底鞋,而非棉袜棉鞋。他叹道:“穷得连衣服都当光了。有几个亲戚每月靠贴一点,但够什么!”
第三天,二舅母来时,她说,五老爹托她来说,如果宽裕,可以资助他一点。我实在不宽裕,但我不能不资助五老爹。三十年来,他是第一次向我求资助。
我带了不多的钱,到他家里去拜望他。前面是一间木器店,他住在后进,只有两间房子,都小得只够放下床和桌子。他请我在床上坐,一会儿叫泡茶,一会儿叫买点心,殷勤得使我不敢久坐。我把钱交给了他,说道:“这次实在带得不多,请五老爹原谅。以后如有需要时,请写信向我要好了。”他微笑的谢了又谢。
第二天早晨,他又跑来了,说道:“我还没替你接风呢。今午到我家里吃饭好么?”我刚要设辞推托,不忍花他的钱,他似已知道我的意思,连忙道:“你不厌弃你五老爹的东西么?五老爹在你少时也曾买糖人糖果请你,你还记得么?菜都已预备齐了,一定要来的。不来,你五老爹要怪你的。”我再也不能说得出推辞的话,只好说道:“何必要五老爹多破钞呢!”
这一顿午饭,至少破费了我给他的三分之一的钱。他说:“听说你喜欢吃家乡的鲍鱼海味,这是特别赶早起去买来的,你吃吃看。”又说道:“这鸡是你五老爹亲自炖的,你吃吃看,味儿好不好?”我带着说不出的酸苦的情绪,吃他这一顿饭,我实在尝不出那一碗一碗的丰美的菜的味儿。
我回到上海后,五老爹曾有一封信来过,说道,这二三月内,还勉强可以敷衍,希望端午节时能替他寄些款去,多少不拘。然而端午节还没有到,而五老爹已成了古人了。我寄回去的却是奠仪而不是资助啊,我不忍思索这些过去的凄惋!
[book_title]王榆
那年端午节将近,天气渐渐热了。李妈已买了箬叶、糯米回来,分别浸在凉水里,预备裹糉子。母亲忙着做香袋,预备分给孩子们挂,零零碎碎的红缎黄绫和一束一束绿色、紫色、白色、红色、橙色的丝线,夹满一本臃肿的花样簿子。有一种将近欢宴的气象悬萦在家庭里,悬萦在每个人的心上。父亲忙着筹款,预备还米铺、南货铺、酒馆、裁缝铺的账。正在这时,邮差递进了一封信,一封古式的红签条的信,信封上写着不大工整的字,下款写着“丽水王寄”。母亲一看,便道:“这又是王楡来拜节的信。”抽出一张红红的纸,上面写着:
恭贺
太太
大少爷 大少奶
诸位孙少爷 孙小姐
节禧
晚王榆顿首
每到一个季节,这样的一封信必定由邮差手中递到,不过在年底来的贺笺上,把“节禧”两个字换成了“年禧”而已。除了王楡他自己住在我们家里外,这样的一封信,简简单单的几个吉利的贺语,往往引起父亲母亲怀旧的思念。祖母也往往道:“王楡还记念着我们。不知他近况好不好?”母亲道:“他的信由丽水发的,想还在那边的厘卡上吧。”
自从祖父故后,我们家里的旧用人,散的散了,走的走了,各自顾着自己的前途。不听见三叔、二叔或父亲有了好差事,或亲戚们放了好缺份,他们是不来走动的。间或有来拜拜新年,请请安的,只打了一个千,说了几句套话,便走了。只有王楡始终如一。他没有事便住在我们这里,替我们管管门,买买菜。他也会一手很好的烹饪,便当了临时的厨房,分去母亲不少的劳苦。他有事了,有旧东家写信来叫他去了,他便收拾行李吿辞,然而每年至少有三封拜年拜节的贺片由邮差送到,不象别的用人,一去便如鸿鹄,一点消息也没有。
我不该说王楡是“用人”。他的地位很奇特,介乎“用人”和亲密的朋友之间。除了对于祖父外,他对谁都不承认自己是用人。所以他的贺片上不象别的用人偶然投来的贺片一样,写“沐恩王楡九叩首拜贺”,只是素朴的写着“晚王楡顿首”。然而在事实上他却是一个用人,他称呼着太太,少爷,少奶,孙少爷,孙小姐,而我们也只叫他王楡。他在我家时,做的也都是用人或厨子的事。他住在下房,他和别的用人们一块儿吃饭。他到上房来时,总垂手而立,不敢坐下。
他最爱的是酒,终日酒气醺醺的,淸秀瘦削的脸上红红的蒸腾着热气,呼吸是急促的,一开口便有一种酒糟味儿扑鼻而来。每次去买菜蔬,他总要给自己带回一瓶花雕。饭不吃,可以的,衣服不穿,也可以的,要是禁止他一顿饭不喝酒,那便如禁止了他生活下去。他虽和别的用人一块儿吃饭,却有几色私房的酒菜,慢慢的用箸挟着下酒。因为这样,别人的饭早已吃全了,而他还在浅斟低酌,尽量享受他酒国的乐趣,直到粗作的老妈子去等洗碗等得不耐烦了,在他身边慢慢的说:“要洗碗了,喝完了没有?洗完碗还有一大堆衣裳等着洗。今天早晨,太太的帐子又换了下来。下半天还有不少的事要做呢。”
他便很不高兴的叱道:“你洗,你洗好了!急什么!”他的红红的脸,带着红红的一对眼睛,红红的两个耳朵,显着强烈的愤怒。又借端在厨房里悻悻的独骂着,也没人敢和他顶嘴,而他骂的也不是专指一人。母亲听见了,便道:“王楡又在发酒疯了。”但幷不去禁止他,也从来不因此说他。大家都知道他的脾气,酒疯一发完,便好好的。
他虽飮酒使气,在厨房里骂着,可是一到了上房,尽管酒气醺醺,总还是垂手而立,诺诺连声,从不曾开口顶撞过上头的人,就连小孩子他也从不曾背后骂过。
偶然有新来的用人,看不惯他的傲慢使气的样子,不免要抵触他几句,他便大发牢骚道:
“你要晓得我不是做用人的人,我也曾做过师爷,做过卡长,我挣过好几十块钱一个月。我在这里是帮忙的,不象你们!你们这些贪吃懒做的东西!”
眞的,他做过师爷,做过卡长,挣过好几十块钱一个月,他幷不曾说谎。他的父亲当过小官僚。他也读过几年书,认识一点字。他父亲死后,便到我的祖父这里来,做一个小小的司事。他的家眷也带来住在我们的门口。他有母亲,有妻,有两个女儿。在我们家里,我们看他送了他的第二个女儿和妻的死。他心境便一天天的不佳,一天天的爱喝酒,而他的地位也一天天的低落。他会自己烧菜,而且烧得很好。反正没有事,便自动跑到我们厨房里来帮忙,渐渐就成为一个“上流的厨子”,也可谓“爱美的厨子”。祖父也就非吃他烧的菜不可。到了祖父有好差事时,他便又舍厨子而司事,而卡长了。祖父故后,他也带了大女儿回乡。我们再见他时便是一个光身的人,爱喝酒,爱使气。他常住在我们家里,由爱美的厨子而为职业的厨子,还兼着看门。
他常常带我出门,用他戋戋的收入,买了不少花生米、薄荷糖之类,使我的大衣袋鼓了起来。但他见我在泥地里玩,和街上的“小浪子”“擂钱”,或在石阶沿跳上跳下,或动手打小丫头,便正颜厉色的干涉道:“孙少爷不要这样,衣服弄龌龊了,”“孙少爷不要跟他们做这下流事,”“孙少爷不要这样跳,要跌破了头的,”或“孙少爷不要打她,她也是好好人家的子女!”我横被干涉,横被打断兴趣,往往厉声的回报他道:“不要你管!”
他和声的说道:“好,好,同去问你祖母看,我该不该说你?”他的手便来牵我的手,我连忙飞奔的自动的跳进了屋。所以我幼时最怕他的干涉。往往正在“擂钱”擂得高兴时,一眼见他远远的走来,便抛下钱,很快的跑进大门去,免得被他见了说话。
全家的人都看重他,不当他是用人,连父亲和叔叔们也都和颜的对他说话,从不曾有过一次的变色的训斥,或用什么重话责骂他,——也许连轻话也不曾说过——他是一个很有身分的用人(?),但我这个称谓是不对的,所以底下又加了一个疑问号,不过我实在想不出什么别的恰当的语句来称他,他的地位是这样的奇特。……
我第一次到上海来,预备转赴北京入大学。这时,王楡正在上海电报局里当一个小司事,一月也有三四十元。他知道我经过上海,便跑来看我,殷勤的邀我到酒楼里喝酒去。我生平第一次踏到这样的酒楼。楼下柜台上满放着一盆一盆的熏炙的鸡、鸭、肝、肠,墙边满排着一瓮一瓮的绍兴酒。楼梯边空处是几张方桌子,几个人正在喝着酒,桌上只有几小碟的冷菜。王楡领我一直上楼,倚着靠窗的一张方桌坐下。他自己又下楼去,说道:“就来的,就来的,请坐一坐。”窗外是一条一条的电线,时时动荡着,嗤嗤的声音,由远而近,连支线的铁柱上也似有嗡嗡的声响,接着便是一辆电车驶过了。车过后,电线动荡得更厉害,这条线的动荡还未停止,而那边的电线上又有嗤嗤的声响了。车过后,远远的电线上还不时发出灿烂的火光。我的幻想差不多随电线而动荡着。而王楡已双手捧了几包报纸包着的东西上楼来。解开了报纸,里面是白鸡、烧鸭、熏脑子之类,正是楼下柜台陈列着的东西。他道:“自己下去买,比叫他们去买便宜得多了。”我们喝着酒,谈着,他的话还是带有敎训的气味,如当我孩提时对我说的一样。我有点不大高兴,勉强敷衍着。他喝了酒,话更多,红红的一张淸秀瘦削的脸,红红的细筋显现在眼白上,而耳朵也连根都红了,嘴里是酒气喷人。我直待他酒喝够了,才立起来说:“谢谢了,要回去了。”他连忙拦阻着道:“还有面呢。”一面又叫道:“伙计,伙计,面快来!”
我由北京回到上海时,他已先一年离开了。听人家说,电报局长换了人,他也连带的走了,住在那个旧局长家里——他也是他的旧东家——充当厨子。但常常喝酒,发脾气,太太很不高兴他,因此他便走了,不知到什么地方去。这一年的年底,我接到一封古式的红签条的信。象这样的信封,我是许多年不曾见到了。从熟悉的不大工整的字体上,我知道这是王楡的拜年信。这一次他只写信:“恭贺大少奶,孙少爷,孙小姐年禧,”因为只有我母亲和妹妹和我同住在上海。贺笺之外,还有一张八行笺,还有两张当票。他信上说,他现在吉林,前次在上海时,曾当了几件衣服,不赎很可惜,所以,把当票寄来,请我代赎。我正在忙的时候,把这信往抽屉里一塞。过了十几天不曾想起,还是母亲道:“王楡的当票,你怎样还不替他去取赎呢?”我到抽屉里找时,再也找不到这封信和这两张当票。我想,大约已经满期了吧。他信上说,快要满期了,一定要立刻去取。我很难过不曾替他办好这一事。然而,到了第二节,他又写信来拜节了,却没有提起赎当的事。我见了这“恭贺少奶孙少爷节禧”的贺笺,便覚得曾做了一件负心的事,一件不及补救的负心的事。
在我结婚之前,合家已迁居到上海来,祖母也来了。王楡这时正由吉林到上海,祖母便也留着他帮忙。在家里,在礼堂里,他忙了好几天。到结婚的那一天,人人都到礼堂去,没有肯在家里留守的,只有他却自吿奋勇的说道:“我在家里好了,你们都去。”这使我们很安心,他是比别人更可靠,更忠心于所事的。这一天他整天的不出门,酒也喝得少些。我们应酬了客人,累了一天后,在午夜方才回家。而他已把大门大开着,大厅上点了明亮亮的一对大红烛,帮忙的人也有几个已先时回来,都在等候着。一见汽车进了弄口,他便指挥众人点着鞭炮,在劈劈拍拍的响声中,迎接我们归来,迎接新娘子的第一次到家。他见我的妻和我只在祖先神座前鞠躬了几下,似乎不大高兴,可是也不敢说什么。
他在这里,暂时屈就了厨子的职务。在他未来之前,我家里先已有了两个用人。这两个用人见他那么傲慢而古板的样子,都不大高兴。他还是照常的喝着酒,从从容容的一筷一筷挟着他私有的下酒的菜,慢慢的喝着。喝了酒,脸色红红的,眼睛红红的,耳朵连头颈都红红的,而一口的酒糟气,就在三尺外的人都闻得到。且还依旧借端发脾气,悻悻的骂这个,骂那个,还指挥着这个,那个,做这事,做那事,做得不如意,便又悻悻的骂着,比上人更严厉。为了他这样,那两个原来的用人也不知和他吵过几回嘴,上来向母亲控诉过几多次。母亲只是说道:“他是老太爷的旧人,你们让他些,一会儿就会好好的。”他们见母亲这样的纵容他,更覚不服,便上来向我的妻控诉着。有好几次,他们私自对我的妻说:“王楡厨子眞好舒服!他把好菜留给自己下酒,却把坏的东西给主子吃。昨天,中饭买了一条黄鱼,他把最好的中段切下来自己淸炖了吃,鱼头和鱼尾却做了主子的饭菜。哪有这样的厨子!”第二天,他们又来报吿道:“昨天中饭,他又把咸蟹的红膏留下自己吃了,蟹壳和蟹肉却做了饭菜。”如此的,不止报吿了十几次。我的妻留心考察饭菜,便眞的发现黄鱼是没有中段的,咸蟹的红膏只寥寥可数的几小块放在盘子里。她把这事对我说了,也很不以为然。我说道:“随他去好了,他是祖父的旧人。”
“是旧人,难道便可以如此舒服不成!”妻很生气的说着。我默默的不说什么。
过了一二月,帮忙的老家人都散去了,只有王楡,祖母还留他在厨房里帮忙,然而口舌一天天的多了;甚至,底下人上来向妻说,他是这般那般的对少奶奶不恭敬,听说什么菜是少奶奶要买的,他便道:“我不会买这菜,”连少奶奶天天吃的鸡子,他也不肯去买。这样的话,使妻更不高兴。
有一次,他领了五块钱去买菜,菜也没买,便回来在厨房里咕噜咕噜的骂人,说是中途把钱失落了。几个底下人说:“一定是假装的,是他自己用去了,还了酒账了。”但妻见他窘急得可怜,又补了五块钱给他。他连谢也不说一声,还是长着脸提了菜篮出门。这又使妻很生气。
妻见我回家,便惯愤的又把这事吿诉了我。我慰她道:“他是旧人,很忠心的,一定不会说假话。”妻道:“是旧人,是旧人,总是这样说。旣然他如此忠心,不如把家务都交给他管好了!”
我知道这样的情势,一定不能更长久的维持下去,而王楡他自己也常想吿辞,说工钱实在不够用,幷且也受不了那末多的闲气。然而他到哪里去好呢?这样的古板的人物,古怪的脾气,这样的使酒谩骂的习惯,非相知有素的人家,又谁能容得他呢?我为了这事踌躇了好几天。后来,和几个朋友商定,叫他到一个与我们有关系的俱乐部里去当听差,事务很闲空,而且工钱也比较的多。他去了,还是一天天的喝酒,喝得脸红红的,眼睛红红的,耳朵连头颈都红红的,一开口便酒气喷人。他自己烧饭烧菜吃,很舒适,很舒适的独酌着;无论喝到什么时候都没人去管他。然而,他只是孤寂的一个人,连脾气也无从发,又没有一个人可以给他骂,给他指挥,而且戋戋的工资,又实在不够他买酒买菜吃。他常常到我家里来,向我诉说工钱太少,不够用。又说,闲人太多,进进出出,一天到晚开门关门实在忙不了。我嘴里不便说什么,心里却有些不以他为然。
然而他虽穷困,却还时时烧了一钵或一磁缸祖母爱吃的菜蔬,送了来孝敬给“太太”吃。祖母也常拿钱叫他买东西,叫他烧好了送来。“外江”厨子烧的菜,她老人家实在吃不惯。
有一次,俱乐部里住着一个和我们很要好的朋友。他新从天津来,没地方住,我们便请他住到俱乐部一间空房里去。于是王楡每天多了倒脸水、泡茶、买香烟等等的杂事,门也要多开好几次,多关好几次。他又跑来对我诉说,他是专管看门的,看门有疏忽,是他的责任,别的事实在不能管。我说道:“他不过住几天便走的,暂时请你帮忙帮忙吧。”而心里实在不以他为然。
有一天淸晨,他如有重大事故似的跑来悄悄的对我说:“你的那位朋友,昨夜一夜没回来。今天一回来,便和衣倒在床上睡了,不知他干的什么事。我看他的样子不大对,要小心他。”又说道:“等了一夜的门,等到天亮,这事我实在不能干下去。”我只劝慰他道:“不过几天的工夫,你且忍耐些。他大约晚上有应酬,或是打牌,你不必去理会他的事。”而心里更不以他的多管闲事、爱批评人的态度为然。
过了几天,他又如有重大事故似的跑来悄悄的对我说:“你的朋友大约不是一个好人。他一定赌得很利害,昨夜又没有回来。今天一回来,便用白布包袱,包了一大堆的衣服拿出门,大约是上当铺去的。这样的朋友,你要少和他来往。”我默默的不说什么,而心里更不以他为然。我相信这位朋友,相信他决不会如此,我很不高兴王楡这样的胡乱猜想,胡乱下批评,且这样的看不起他。
过了几天,在淸早,他更着急的又跑来找我,怀着重大秘密要吿诉我似的。我们立在阶沿,太阳和煦的把树影子投照在我们的身上。他悄悄地说道:“我打听得千眞万确了,他实在是去赌的。前天出去了,竟两天两夜不曾回来。这样的人你千万不要再和他来往,也千万不要再借钱给他,他是拿钱去赌的。”我再也忍不住了。我相信这位朋友决不会如此,我不愿意这位朋友被他侮辱到这个地步。我气愤愤的一脚把阶沿陈设着的两盆花,猛力踢下天井去,砰的一声,两个绿色的花盆都碎成片片了。同时厉声的说道:“要你管他的事做什么!”他一声不响的转身走出大门,非常之怏怏的。
我望着他的背影,心里后悔不迭。他不曾从祖父那里受到过这样厉声的训斥,不曾从父亲那里受到过这样厉声的训斥,不曾从叔叔们那里受到过这样厉声的训斥,如今却从我这里受到!我当时眞是后悔,眞是不安,——至今一想起还是不安——很想立刻追去向他吿罪,但自尊心把我的脚步留住了。我怅然的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外。我想他心里一定是十分的难过的。他殷殷的三番两次跑来吿诉我,完全是为了同我关切之故,而我却给他以这样大的侮辱,这侮辱他从不曾受之于祖父、父亲、二叔、三叔或别的旧东家的。唉,这不可追补的遗憾!我愿他能宽恕了我,我愿向他吿一个、十个、百个的罪。也许他早已忘记了这事,然而我永不能忘记。
又过了几天,好几个朋友才纷纷的来吿诉我:这位朋友是如何如何的沈溺于赌博,甚至一夜输了好几千元,被人迫得要去投江。凡能借到钱的地方,他都设法去借过了,有的几百,有的几十。他们要我去劝劝他。王楡的话证实了,他的猜疑一点也不曾错。他可以说是许多友人中最先发现这位朋友的狂赌的。王楡的话证实了,而我的心里更是不安,我几乎不敢再见到他。我斥责自己这样的不聪明,这样的不相信如此忠恳而亲切的老人家的话!
然而,他还在俱乐部看着门,幷不因此一怒而去。大约他幷不把这个厉声的斥责看得太严重了吧。这使我略覚宽心。但隔了两个月,他终于留不住了,自己吿退了回去。促他吿退的直接原因是:俱乐部来来往往的人太多,有一天,他出去买菜,由里边出外的人,开了门不曾关好,因此,一个小偷掩了进来,把他的一箱衣服都偷走了。他说道:“这样的地方不能再住下去了!”于是,在悻悻的独自骂了几天之后,才用墨笔画了一个四不象的人体,颈上锁着铁链,上面写道:“偷我衣服的贼骨头”,把它用钉钉在墙上。几天之后,他便向我和几位朋友说,要回家了,请另外找一个看门的人。我道:“回家还不是没事做,何妨多留几个月,等有好差事了再走不晚。”他道:“这里不能再住了,工钱又少,又辛苦,且偷了那末多的东西去,实在不能再住了,再住下去,一定还要失东西,回去先住在女儿家里,且顺便看看母亲,有好几年不见她了。住在那里等机会也是一样的。”
我们很不安,凑了一点钱,偿补他失去衣物的损失。他收了钱,只淡淡的说了声谢谢。
此后每逢一个年节,他还是寄那红红的贺笺来,不过贺笺上,在恭贺“太太,大少奶,孙少爷”之下,又加添上了一个“孙少奶”的称谓。从去年起,他的贺笺的信封上,写的是“水亭分卡王寄”,显然的他又有了很好的差事,又做了卡长了。
[book_title]三姑与三姑丈
在我所见所知的亲属里,没有一位的运命与境遇比之三姑燕娟和三姑丈和修更为恶劣艰苦的了。我的亲属,有好些是壮年便死去,留下寡妇孤儿,苦苦的度着如年的日子。有好些是一无本领的人,一生靠着亲戚吃饭,受尽了闲气闲话。更有的是遭了叠次的失败之后,到晚年又盲了目,受着媳妇的气。更有的是正在享老福时,他的唯一的依靠着的儿子却死了。更有的是辛苦勤俭了一生,积着些许的钱,却为桀傲不驯的儿子耗尽,使他在孤寂的老年,不得不东家借,西家求,叫化子似的度着日子。然而他们的苦是说得出的,数得尽的。说不出,数不尽的,只有三姑燕娟和三姑丈和修所受的苦了。在我童年时,已见他们落在艰难穷困的陷阱中了。二十年后,他们还是在这坚不可破的艰难穷困的陷阱中挣扎着。我不知他们怎样的度过这样悠久的二十年的时光。
祖母在二十年前便说道:“想不到和修这样的一个忠厚的人,会落到这样的苦境里!”在二十年后,她还是这样慨叹的说道:“想不到和修这样的一个忠厚的人,会落到这样的苦境里!”尤其当她见了周家的夺了他产业的两个兄弟,如今还是兴兴旺旺的,舒舒服服的过着他们的生活,而且家境还一天一天的好,而忠厚的他却还在艰难穷困的陷阱里挣扎着时,便不禁兴起“天道无知”的感慨。
祖母生了三个女儿。大姑母嫁给邓家,她的丈夫在马尾海军军官学校毕业的,和他的一个兄弟同在一个军舰上服务。甲午中日战争时,他们兄弟二人一同战死。大姑母悲悲切切的过了几年,便也死了。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只偶从祖母口中知道有这样一位姑母罢了。祖母每见亲戚中很显赫的当着海军的将校,或在与海军有关的机关里,每月领受干薪,很阔绰而安闲的生活的人,便说道:“你大姑丈要不死,如今要比他们更阔了。”二姑母嫁给曾家。她的丈夫是一位能干的少爷,他父亲远迢迢的做着云南大理府知府。故乡的家事,都由他一手经管。我还记得,当我少时,他常常到我们家里来,一个瘦减肥材的人,似乎阅历很深的样子。他父亲死在任上,他远迢迢的和几位兄弟一同迎柩回乡。他家里颇有些产业,兄弟们又善于守成。有一所很大的住宅,自己三房住不了,还租了一半给别人。又有许多田,每年的收成,除了自己吃的以外,还可以粜给米店。此外,还有些现款,存在钱庄或靠得住的商店里生息。他过了几年,也死了。留下二姑母和她的三个孩子。然而衣食可以无忧,生活也很舒服。她家里至今还有许多大理石。前年,我回故乡时,二姑母送我许多块大理石,够做两条长屏。自从我们自己的房宅为二叔卖去后,我们回乡没有地方可住,往往就住在二姑母家里,她那里空房多。祖母每次回乡时,也住在她那里。她也善于保存,至今还可以衣食无忧,而孩子们又都长大了,都受了大学的敎育,可以挣钱了。
三姑母嫁给周家,她的丈夫便是忠厚无能的三姑丈和修。当三姑母初嫁时,他家里很阔。有三个当铺,四五个米店,十几顷田地,在三个姑母中,要算她是最有钱的。三姑丈做着小老板,也不赌,也不嫖,终日笑嘻嘻的坐在家里或店里,蒲卢蒲卢的捧了一把水烟袋吸着。他身体很强壮,圆圆而黑的脸,活现忠厚无能的神气。他说话的声音重浊而凝涩,往往讷讷的说不出口来,见了生客便脸红。他也曾读了几年书,然而资质很坏,不久便放弃了。所以他后来连一封信也不会写。祖母颇嫌他无用。但大家都以为象他这样的人,象他这样的家产,一定是一辈子坐吃不完的。他自己虽无能,却也不至于耗败已有的产业。
然而人事的变迁谁能预料呢?他的丰富的家产,不败于浪费,不败于嫖赌,却另有第三条大路,把他的所有,都瓦解冰消,以至于单剩下光光的几口要吃饭要用钱的人。
自他父亲亡故,他的两个哥哥便和他争产,欺侮他忠厚无能,把坏的东西给他,自己取了好的,把少数的资产给他,自己取了多数。有一个叔叔看得不平,出来说几句公道话,然而那两个哥哥简直不理会他。三姑覚得很气愤,天天不平,天天当他的面骂他无用,不会争。而那个叔叔也激动他到县衙里去吿状。他只是默默无言的,一点主张也没有。他怕进衙门,他怕多事,他怕诉讼、吿禀,他怕见官。然而他的一星愤火终于为三姑和几个亲戚鼓动了。他讷讷的请敎了几个讼师,上禀到县衙里去。一切事都由他那位叔叔和讼师们主持着,他自己是一点意见也没有,一切听任他们的排布。到了两造同在县官面前对质时,他的两个哥哥都振振有词,虽然自己取了好的,还说取的是坏的,虽然自己取了多数,还说取的是少数。三姑丈却讷讷的,战兢兢的,一句话也说不出。县官问了他好几句,他只颤声的简单的回答一句半句。象这样的官司,大家知道他一定是要输的。然而讼师们主张用贿赂,于是送了许多钱给县官,送了许多给幕客,给胥吏。结果,总算没有失败,然而得到的只是“由族长偕房长尊亲凭公调解”一句批语。族长房长尊亲,关于这件事,调解过不止一次了。那两个哥哥当着他们的面,又会说,又会装腔,背后又会送点小礼物给他们。这些地方,三姑丈一点都不会。于是,尊亲族长虽明知他的理直,却不高兴为他而争;虽明知他的两个哥哥理亏,却不愿意叫他们吐出强夺了去的资产。每次的调解总是没有结局的散了。而他的两个哥哥仍占着多数好的资产,他仍只占坏的少数的东西。这一次,县官虽批着要族长房长尊亲凭公调解,结局还不是和从前一样么?而族长房长尊亲更可以借口“调解不下”,仍把这个原案交还了县里去,求太爷去发放。于是,又审问了,三姑丈又要花了一笔大款子送给县官,送给幕客和胥吏,而几个讼师也吃着他的,用着他的,另外还得了不少的酬报。祖父知道了这个消息,曾写了好几封信,再三的劝戒他不要再打官司了。宁可吃些亏,不可再争讼。然而,事已至此,他已骑上马背,为几个讼师把持着,且已用了许多钱,要休讼也是不能由他自主的了。一天天的,一年年的拖延下去,他已把分得的一大半资产耗费在争讼上头了。他终日皱着眉,心里摇摇无主的,一点方法也想不出。他又想休讼,心里又不服他哥哥们的强夺。三姑时时指着他当众人之前骂他无用。他用笨重的语声艰涩的答道:“那末,由你出头去办好了。”
三姑道:“亏得你是一个男子汉!要是没有你在,我自然可以出头去办了。谁都不象你这么无用,没本领!”
他又是默默无言的,圆圆而黑的脸上,罩上了一层薄薄的愁云。
他眞的,每次得到祖父的去信后,总决心的想从此休讼,保存着那剩下的些少产业。然而,等到和讼师们一商量,又受他们极力的鼓动,敎他不要从此息手。他如要从此息手,他们的这一大笔收入便将绝源了!
他们道:“事情已到了这个地步,且已用了这许多钱,如果中途而废,岂不前功尽弃。且现在准有可得胜诉的机会。前天县里丁大爷来说过了,只要五六千,太爷便可答应了。等到你赢了官司,大房子、大当铺,都是你的了,何怕耗费这些少的钱。”
他又被他们说得疑迟了,踌躇了,他又把他的决心抛到大海洋中去了。他这样的疑迟着,踌躇着,因循着,一天天的过去,一年年的过去;他的资产就一天天的,一年年的少了,少了。得利的是县里的太爷、师爷、胥吏,得利的是讼师们、帮闲的人们。他分到的一个小当铺,已经盘给别人去开张了;乡下的几十亩田地也已卖去了,都是为了这个无休止的不由自主的诉讼。但他还有一个米店在着,每年的收入还很可覌。有了这个米店,使亲戚们对于他还显得亲热。因为亲戚们每逢要赊米时,总是要到他那里去的。到了年底、节底,他又不好意思说硬话向他们索账,又不会说软话向他们求淸账。几年来,不知给亲戚们拖欠了多少的米账。三姑每当他回家时,便吿诉他道:
“刚才店里阿二又来说了,五表舅那里又来要了一担米去。他去年的账还一个钱没有还呢,你怎么又赊给他?”
三姑丈又只是默默无言的对着她,圆圆而黑的脸沈闷着,浓浓的双眉微蹙着,表示出他的无可奈何,无可诉说的微愁。他当了五表舅——以及一切其他亲戚——的面,米店里现堆着一袋一袋的米,一桶一桶的米,怎么还好说不赊呢,更怎么说得出要五表舅还淸前账的话呢。而且五表舅近来家境的穷困,他是知道的。
米店的伙计们,上自经理,下至学徒,都知道他们的店主人是懦弱的,忠厚无能的,不会计算的,于是一个个的明欠暗偷起来。表面上这店还是显显赫赫的五大开间的门面,米粮堆积如山,而实际上已经是“外强中干”了。他哪里知道这些事。三姑虽比他精明些,然而店里的事,她又怎么管得到,她又怎么会知道。
于是,有一夜,更坏的事发生了。米店的经理把店里所有的现款,预备下乡买米的,以及亲戚们存着生息的,一总席卷而去。到了第二天,经理不来店,伙计们还以为他在家有事。到了第三第四天还不来,他们跑到他家里,而他家已搬得无影无踪了。于是他们才知道出了事,才跑去通知三姑丈。三姑丈又是急得一筹莫展,还是一个帮闲的人替他出了一个主意,叫他先去报官。外面的人一听见米店经理卷逃的消息。要账的纷至沓来,要收回存款的纷至沓来,直把三姑丈急得只是跺足。家里哪有许多现款给他们呢?而他们个个都是非要款子不可的,不给便要去吿状。而三姑也焦急得脸色都白了,一见他便悻悻的骂,说,都是他无用,才会有这事发生。好好的一个店怎么会托给那样的一个靠不住的王愼斋去经理;她早已说过王愼斋的靠不住了,早已嘱付过要他自己去看看账,且要把现钱多取些回家了,他总是不听。如今,居然发生了这事,看他一家将来怎么过活,她诉说着,战抖抖的焦急的诉说着,双牙咬紧着,恨不得把他呑了下去。他只是默默无言的对着她,圆圆而黑的脸上,罩上了一层愁云,双眉紧紧的蹙着。她焦急得无法可想,和衣躺在床上,悲切的大哭起来。他还是默默的站在房里。他们两个孩子,听见他们母亲的哭声,由外面跑进房里,惊惶的呆呆的立在床边。老妈子连忙进来,一手一个,把他们牵了出去,低低的说道:“你妈妈生气呢,到外边玩玩去,不要给她打了。”
到了这个地步,最不能想法子的人也迫得你不得不想法子了。于是三姑丈一边托人去吿诉讼债主,说,款子是一定还的,请等几天,等欠账收齐了便送上。如果收不齐欠账,卖了房子也是要还的。一边便四处奔走的去讨欠账,或托人,或老了脸皮自己去。然而欠人的账是急如星火的,个个人都是非还不可的。三姨太的款子,是她下半世的养老金,万不能不还的;二奶奶是一个寡妇,那一笔钱还是她丈夫死时,几个亲戚为她捐集起来的,这种可怜的款子,更能不还么?还有,好几个大户,是很有势力的,好几家商店,是很凶恶的,又都不能不一一的归还,不归还便吃官司。至于拖欠他的账的人家呢,一听见他的米店倒账,便如皇恩大赦一样以为从此可以不必淸偿了。他托人去,他自己去,去这家,去那家,谁又肯还他这一笔不必还的欠账呢。而他又讷讷的不会说硬话,不会说软话。于是除了几户厚道人家还了他一部分欠账外,就一个钱也收不到。把这笔戋戋的收到的账款去还那笔巨大的欠款,眞是杯水车薪,一点也不济事。于是,眞的,房子也不能不卖去了,连三姑的珠宝首饰也不能不咬着牙齿,悻悻的骂着的拿出去变卖了。好容易才把债主一一打发完毕,而他自己却已四壁萧然,身外无长物了。于是,他们俩便开始陷落到艰难穷困的陷阱中去,永远脱逃不出。
在这时,你便想再打官司也没有钱可以给你打官司了;讼师们便不再来劝他坚持到底,而这场争产的官司,便如此无声无臭地终止了。
一个忠厚无能的男人,一点本领也没有;一个精明的,负气的,从幼没受过苦的女人;两个从襁褓中便娇养惯了的孩子,突然的由好吃好着,安安逸逸的境遇中一变而穷困万状,典衣质裳而举火,愁米忧柴而度日。他们简直如由这个世界而突然迁入别一个世界,如鱼登陆,如兽入水,如人类至火星上,一切生活的习惯与方法都要从底变换起。这够多么苦恼,悲戚,忧闷!从前住的是三进的大厦,只怕人少寂寞,还招致了好几家近亲同住,不要他们的房租,如今是自己要住到别人边房里去了。那房子只有两小间,小得可怜,只够放下一架床,一张桌子,还要一块钱一个月的房租,不能拖欠。从前吃的是大鱼大肉,还嫌厨子烧得不好,穿的是绸绫绢缎,还要拣选裁缝匠,要他做得新式,如今却连蔬菜也还是勉强吃得到,至于肉腥儿,眞要好几天才可见到一点儿。穿的是蓝布粗衣,还不敢时时的换洗,怕洗坏了不能再做。从前是人家天天来见他们,来求他们,仰面而望着他们的颜色,少奶长,舅爷短的,眞如灯蛾儿赶着向旺处飞,如今却要他们去仰面而望着别人家的颜色了,却要去求别人家的资助了。他们所见的已不是那些微笑而谄媚的脸孔,而是那些冷板板的如冰如霜的面目了。他们看得几块钱,眞如流水似的,如落叶似的,送去了,用去了,一点也不在乎,如今却看得一个小钱如泰山之重,如性命之可宝贵了。
谁想得到这一个虽忠厚无能而守成则有余的三姑丈,竟会弄到这样的一个地步,竟会陷落到这样的一个艰难穷困的陷阱中呢?祖母知道了三姑丈米店倒闭的消息时,还不晓得他们竟是如此的一落千丈,如此的无以度日。直到了她回归故乡,见了三姑和三姑丈,三姑向她仔细的哭诉着时,她才完全知道他们的近况。她不禁叹了一口气道:“想不到和修这样的一个忠厚的人,会落到这样的苦境里!”而她见三姑鸭蛋形的脸,因愁苦而益显得长而忧郁;向来微黄的气色,因焦急而益覚得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