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寒灰集 [book_author]郁达夫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类书文集,文集,完结 [book_length]48492 [book_dec]小说散文集。郁达夫作。1927年上海创造社出版部初版。收《自序》、《〈寒灰集〉题辞》和《茫茫夜》等小说7篇,《小春天气》等散文4篇。小说多用娴熟流畅的笔调抒情。“多少也带一点社会主义的色彩”的《春风沉醉的晚上》、《薄奠》(《〈自选集〉序》),刻画了烟厂女工、人力车夫善良正直的品性,在展现知识者和劳动者情重谊深时,还抒发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伤情怀;《采石矶》借薄命诗人黄仲则怀才不遇的身世,寄托愤世嫉俗心情;《茫茫夜》、《秋柳》对性变态的心理描写,隐约透露出对畸形病态社会的控诉;《十一月初三日》反映青年主人公对美好生活近乎绝望的追求;《烟影》里的文朴,在烽火连天中落魄潦倒,既不能顾妻室,又不能慰藉故里的母亲,独自负载不堪忍受的苦闷。散文多属详尽披露心曲的零余者的感伤之歌。《零余者》敞开心扉,感伤自己于社会人生的无用;《一个人在途上》在饥离困厄逆境中痛悼亡儿;《小春天气》以妩媚的青山、迷人的落日远景,反衬心境悲愁抑郁;《给一个文学青年的公开状》把愤火烧向“中国社会的不合理”。作者将“自伤自悼”为主的文章收入本书(《鸡肋集·题辞》),含有“把过去的生活结一个总账”(《自序》)的意思。 [book_img]Z_18642.jpg [book_title]银灰色的死 上 雪后的东京,比平时更添了几分生气。从富士山顶上吹下来的微风,总凉不了满都男女的白热的心肠。千九百二十年前,在伯利恒的天空游动的那颗明星出现的日期又快到了。 街街巷巷的店铺,都装饰得同新郎新妇一样,竭力的想多吸收几个顾客,好添些年终的利泽。这正是贫儿富主,一样多忙的时候。这也是逐客离人,无穷伤感的时候。 在上野不忍池的近边,在一群乱杂的住屋的中间,有一间楼房,立在澄明的冬天的空气里。这一家人家,在这年终忙碌的时候,好像也没有什么生气似的。楼上的门窗,还紧紧的闭在那里。金黄的日球,离开了上野的丛林,已经高挂在海青色的天体中间,悠悠的在那里笑人间的多事了。 太阳的光线,从那紧闭的门缝中间,斜射到他的枕上的时候,他那一双同胡桃似的眼睛,就睁开了。他大约已经有二十四五岁的年纪。在黑戚戚的房里的光线里,他的脸色更加觉得灰白,从他面上左右高出的颧骨,同眼下的深深的眼窝看来,他定是一个清瘦的人。 他开了半只眼睛,看看桌上的钟,长短针正重叠在X字的上面。开了口,打了一个呵欠,他并不知道他自家是一个大悲剧的主人公,仍旧嘶嘶的睡着了。半醒半觉的睡了一忽,听着间壁的挂钟打了十一点之后,他才跳出被来。胡乱的穿好了衣服,跑下楼来,洗了手面,他就套上了一双破皮鞋,跑上外面去了。 他近来的生活状态,比从前大有不同的地方。自从十月底到如今,两个月的中间,他每昼夜颠倒的,到各处酒馆里去喝酒。东京的酒馆,当垆的大约都是十七八岁的少妇。他虽然知道她们是想骗他的金钱,所以肯同他闹,同他乐的,然而一到了太阳西下的时候,他总不能在家里好好的住着。有时候他想改过这恶习惯来,故意到图书馆里去取他平时所爱读的书来看,然而到了上灯的时候,他的耳朵里,忽然有各种悲凉的小曲儿的歌声听见起来。他的鼻孔里,有脂粉,香油,油沸鱼肉,香烟醇酒的混合的香味到来。他的书的字里行间,忽然跳出一个红白的脸色来。一双迷人的眼睛,一点一点的扩大起来。同蔷薇花苞似的嘴唇,渐渐儿的开放起来,两颗笑靥,也看得出来了。洋磁似的一排牙齿,也看得出来了。他把眼睛一闭,他的面前,就有许多妙年的妇女坐在红灯的影里,微微的在那里笑着。也有斜视他的,也有点头的,也有把上下的衣服脱下来的,也有把雪样嫩的纤手伸给他的。到了那个时候,他总不知不觉的跟了那只纤手跑去,同做梦的一样,走了出来。等到他的怀里有温软的肉体坐着的时候,他才知道他是已经不在图书馆内了。 昨天晚上,他也在这样的一家酒馆里坐到半夜过后一点钟的时候,才走出来,那时候他的神志已经不清了。在路上跌来跌去的走了一会,看看四面并没有人影,万户千门,都寂寂的闭在那里,只有一行参差不齐的门灯黄黄的投射出了几处朦胧的黑影。街心的两条电车的路线,在那里放磷火似的青光。他立住了足,靠着了大学的铁栏干,仰起头来就看见了那十三夜的明月,同银盆似的浮在淡青色的空中。他再定睛向四面一看,才知道清净的电车线路上,电柱上,电线上,歪歪斜斜的人家的屋顶上,都洒满了同霜也似的月光。他觉得自家一个人孤冷得很,好像同遇着了风浪后的船夫,一个人在北极的雪世界里漂泊的样子。背靠着了铁阑干,他尽在那里看月亮。看了一会,他那一双衰弱的老犬似的眼睛里,忽然滚下了两颗泪来。去年夏天,他结婚时候的景象,同走马灯一样的,旋转到他的眼前来了。 三面都是高低的山岭,一面宽广的空中,好像有江水的气味蒸发过来的样子。立在山中的平原里,向这空空荡荡的方面一望,我们便能生出一种灵异的感觉出来,知道这天空的底下,就是江水了。在山坡的煞尾的地方,在平原的起头的区中,有几点人家,沿了一条同曲线似的清溪,散在疏林蔓草的中间。有一天多情多梦的夏天的深更,因为天气热得很,他同他新婚的夫人,睡了一会,又从床上走了起来,到朝溪的窗口去纳凉去。灯火已经吹灭了,月光从窗里射了进来。在藤椅上坐下之后,他看见月光射在他夫人的脸上。定睛一看,他觉得她的脸色,同大理白石的雕刻没有半点分别。看了一会,他心里害怕起来,就不知不觉的伸出了右手,摸上她的面上去。 “怎么你的面上会这样凉的?” “轻些儿罢,快三更了,人家已经睡着在那里,别惊醒了他们。” “我问你,唉,怎么你的面上会一点儿血气都没有呢?” “所以我总是要早死的呀!” 听了她这一句话,他觉得眼睛里一霎时的热了起来。不知是什么缘故,他就忽然伸了两手,把她紧紧的抱住了。他的嘴唇贴上她的面上的时候,他觉得她的眼睛里,也有两条同山泉似的眼泪流下来。他们两人肉贴肉的泣了许久,他觉得胸中渐渐儿的舒爽起来,望望窗外看,远近都洒满了皎洁的月光。抬头看看天,苍苍的天空里,有一条薄薄的云影,浮在那里。 “你看那天河……” “大约河边的那颗小小的星儿,就是我的星宿了。” “什么星呀?” “织女星。” 说到这里,他们就停着不说下去了。两人默默地坐了一会,他又眼看着那一颗小小的星,低声的对她说。 “我明年未必能回来,恐怕你要比那织女星更苦咧。” 他靠住了大学的铁栏杆,呆呆的尽在那里对了月光追想这些过去的情节。一想到最后的那一句话,他的眼泪更连连续续的流了下来。他的眼睛里,忽然看得见一条溪水来了。 那一口朝溪的小窗,也映到他的眼睛里来。沿窗摆着的一张漆的桌子,也映到他的眼睛里来。桌上的一张半明不灭的洋灯,灯下坐着的一个二十岁前后的女子,那女子的苍白的脸色,一双迷人的大眼,小小的嘴唇的曲线,灰白的嘴唇,都映到他的眼睛里来。他再也支持不住了,摇了一摇头,便自言自语的说: “她死了,她是死了,十月二十八日那一个电报,总是真的。十一月初四的那一封信,总也是真的。可怜她吐血吐到气绝的时候,还在那里叫我的名字。” 一边流泪,一边他就站起来走。他的酒已经醒了,所以他觉得冷起来。到了这深更夜半,他也不愿意再回到他那同地狱似的家里去。他原来是寄寓在他的朋友的家里的,他住的楼上,也没有火钵,也没有生气,只有几本旧书,横摊在黄灰色的电灯光里等他,他愈想愈不愿意回去了,所以他就慢慢的走上上野的火车站去。原来日本火车站上的人是通宵不睡的,待车室里,有火炉生在那里,他上火车站去,就是想去烤火去的。 一直的走到了火车站,清冷的路上并没有一个人同他遇见,进了车站,他在空空寂寂的长廊上,只看见两排电灯,在那里黄黄的放光。卖票房里,坐着了二三个女事务员,在那里打呵欠。进了二等待车室,半醒半睡的坐了两个钟头,他看看火炉里的火也快完了。远远的有机关车的车轮声传来。车站里也来了几个穿制服的人在那里跑来跑去的跑。等了一会,从东北来的火车到了。车站上忽然热闹起来,下车的旅客的脚步声同种种的呼唤声,混作了一处,传到他的耳膜上来,跟了一群旅客,他也走出火车站来了。出了车站,他仰起头来一看,只见苍色圆形的天空里,有无数星辰,在那里微动。从北方忽然来了一阵凉风,他觉得冷得难耐的样子。月亮已经下山了。街上有几个早起的工人,拉了车慢慢的在那里行走,各店家的门灯,都像倦了似的在那里放光。走到上野公园的西边的时候,他忽然长叹了一声。朦胧的灯影里,息息索索的飞了几张黄叶下来,四边的枯树都好像活了起来的样子,他不觉打了一个冷噤,就默默的站住了。静静儿的听了一会,他觉得四边并没有动静,只有那工人的车轮声,同在梦里似的,断断续续的传到他的耳朵里来,他才知道刚才的不过是几张落叶的声音。他走过观月桥的时候,只见池的彼岸一排不夜的楼台都沉在酣睡的中间。两行灯火,好像在那里嘲笑他的样子。 他到家睡下的时候,东方已经灰白起来了。 中这一天又是一天初冬的好天气。午前十一点钟的时候,他急急忙忙的洗了手面,套上了一双破皮鞋,就跑出外面来。 在蓝苍的天盖下、在和软的阳光里,无头无脑的走了一个钟头的样子,他才觉得饥饿起来。身边摸摸看,他的皮包里,还有五元余钱剩在那里。半月前头,他看看身边的物件,都已卖完了,所以不得不把他亡妻的一个金刚石的戒指,当入当铺去。他的亡妻的最后的这纪念物,只质了一百六十元钱,用不上半个月,如今只有五元钱了。 “亡妻呀亡妻!你饶了我罢!” 他凄凉了一阵,羞愧了一阵,终究还不得不想到他目下的紧急的事情上去。他的肚里尽管在那里叽哩咕噜的响。他算算看这五元余钱,断不能在上等的酒馆里去吃得醉饱。所以他就决意想到他无钱的时候常去的那一家酒馆里去。 那一家酒家,开设在植物园的近边,主人是一个五十光景的寡妇,当垆的就是老寡妇的女儿,名叫静儿。静儿今年已经是二十岁了。容貌也只平常,但是她那一双同秋水似的眼睛,同白色人种似的高鼻,不识是什么理由,使得见她一面过的人,总忘她不了。并且静儿的性质和善得非常,对什么人总是一视同仁,装着笑脸的。她们那里,因为客人不多,所以并没有厨子。静儿的母亲,从前也在西洋菜馆里当过垆的,因此她颇晓得些调味的妙诀。他从前身边没有钱的时候,大抵总跑上静儿家里去的,一则因为静儿待他周到得很,二则因为他去惯了,静儿的母亲也信用他,无论多少,总肯替他挂帐的。他酒醉的时候,每对静儿说他的亡妻是怎么好,怎么好,怎么被他母亲虐待,怎么的染了肺病,死的时候,怎么的盼望他。说到伤心的地方,他每流下泪来,静儿有时候也肯陪他哭的。他在静儿家里进出,虽然还不上两个月,然而静儿待他,竟好像同待几年前的老友一样了。静儿有时候有不快活的事情,也都告诉他的。据静儿说,无论男人女人,有秘密的事情,或者有伤心的事情的时候,总要有一个朋友,互相劝慰的能够讲讲才好。他同静儿,大约就是一对能互相劝慰的朋友了。 半月前头,他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听来的,只听说“静儿要嫁人去了”。他因为不愿意直接把这话来问静儿,所以他只是默默的在那里察静儿的行状。因为心里有了这一条疑心,所以他觉得静儿待他的态度,比从前总有些不同的地方。有一天将夜的时候,他正在静儿家里坐着喝酒,忽然来了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静儿见了这男人,就丢下了他,去同那男人去说话去。静儿走开了,所以他只能同静儿的母亲去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然而他一边说话,一边却在那里注意静儿和那男人的举动。等了半点多钟,静儿还尽在那里同那男人说笑,他等得不耐烦起来,就同伤弓的野兽一般,匆匆的走了。自从那一天起,到如今却有半个月的光景,他还没有上静儿家里去过。同静儿绝交之后,他喝酒更加喝得利害,想他亡妻的心思,也比从前更加沉痛了。 “能互相劝慰的知心好友!我现在上那里去找得出这样的一个朋友呢!” 近来他于追悼亡妻之后,总想到这一段结论上去。有时候他的亡妻的面貌,竟同静儿的混到一处来。同静儿绝交之后,他觉得更加哀伤更加孤寂了。 他身边摸摸看,皮包里的钱只有五元余了。他就想把这事作了口实,跑上静儿的家里去。一边这样的想,一边他又想起“坦好直”(Tannhaeuser)里边的“盍县罢哈”(Wolfram vonEschenbach)来。 “千古的诗人盍县罢哈(Eschenbach)呀!我佩服你的大量。我佩服你真能用高洁的心情来爱‘爱利查陪脱’(Elisa-beth)。” 想到这里,他就唱了两句“坦好直”里边的唱句,说。 Dort ist sie;—nahe dich ihr ungestoert! So flieht fuer dieses LebenMir jeder Hoffnung Schein! (Wagners Tannhaeuer Zweiter Aufzug 2.Auftritt)(你且去她的裙边,去算清了你们的相思旧债!)(可怜我一生孤冷!你看那镜里的名花,又成了泡影!)念了几遍,他就自言自语的说: “我可以去的,可以上她的家里去的,古人能够这样的爱他的情人,我难道不能这样的爱静儿么?” 看他的样子,好像是对了人家在那里辩护他目下的行为似的,其实除了他自家的良心以外,并没有人在那里责备他。 迟迟的走到静儿家里的时候,她们母女两个,还刚才起来。静儿见了他,对他微微的笑了一脸,就问他说: “你怎么这许久不上我们家里来?” 他心里想说: “你且问问你自家看罢。” 但是见了静儿那一副柔和的笑容,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所以他只回答说:“我因为近来忙得非常。” 静儿的母亲听了他这一句话之后,就佯嗔佯怒的问他说: “忙得非常?静儿的男人说近来你时常上他家里去喝酒去的呢。” 静儿听了她母亲的话,好像有些难以为情的样子,所以叫他母亲说: “妈妈!” 他看了这些情节,就追问静儿的母亲说: “静儿的男人是谁呀?” “大学前面的那一家酒馆的主人,你还不知道么?” 他就回转头来对静儿说: “你们的婚期是什么时候?恭喜你,希望你早早生一个儿子,我们还要来吃喜酒哩。” 静儿对他呆看了一忽,好像要哭出来的样子。停了一会,静儿问他说,“你喝酒么?” 他听她的声音,好像是在那里颤动的样子。他也忽然觉得凄凉起来,一味悲酸,同晕船的人的呕吐似的,从肚里挤上心来。他觉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能把头点了几点,表明他是想喝酒的意思,他对静儿看了一眼,静儿也对他看了一眼,两人的视线,同电光似的闪发了一下,静儿就三脚两步的跑出外面去替他买下酒的菜去了。 静儿回来了之后,她的母亲就到厨下去做菜去,菜还没有好,酒已经热了。静儿就照常的坐在他面前,替他酌酒,然而他总不敢抬起头来看静儿一眼,静儿也不敢仰起来看他。静儿也不言语,他也只默默的在那里喝酒。两人呆呆的坐了一会,静儿的母亲从厨下叫静儿说: “菜做好了,来拿了去罢!” 静儿听了这话,却兀的不动。他不知不觉的偷看了一眼。 静儿好像在那里落泪的样子。 他胡乱的喝了几杯酒,吃了几盘菜,就歪歪斜斜的走了出来。外边街上,人声嘈杂得很。穿过了一条街,他就走到一条清静的路上去。走了几步,走上一处朝西的长坂的时候,看看太阳已经打斜了。远远的回转头来一看,植物园内的树林的梢头,都染了一片绛黄的颜色。他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对了西边地平线上溶在太阳光里的远山,和远近的人家的屋瓦上的残阳,都起了一种惜别的心情。呆呆的看了一会,他就回转了身,背负了夕阳的残照,向东的走上长坂去了。 同在梦里一样,昏昏的走进了大学的正门之后,他忽听见有人叫他说: “Y君,你上那里去!年底你住在东京么?” 他仰起头来一看,原来是他的一个同学。新剪的头发,穿了一套新做的洋服,手里拿了一只旅行的藤箧,他大约是回家去过年去的。他对他同学一看,就作了笑容,慌慌忙忙地回答说: “是的,我什么地方都不去,你回家去过年去么?” “对了,我是回家去的。” “你见你情人的时候,请你替我问问安罢。” “可以的,她恐怕也在那里想你咧。” “别取笑了,愿你平安回去,再会再会。” “再会再会,哈……” 他的同学走开了之后,他一个人冷冷清清的在薄暮的大学园中,呆呆的立了许多时候,好像疯了似的。呆了一会,他又慢慢的向前走去,一边却自言自语的说: “他们都回家去了。他们都是有家庭的人。Oh home!Sweet home!” 他无头无脑的走到了家里,上了楼,在电灯底下坐了一会,他那昏乱的脑髓,把刚才在静儿家里听见过的话想了出来: “不错不错,静儿的婚期,就在新年的正月里了。” 他想了一会,就站了起来,把几本旧书,捆作了一包,不慌不忙的把那一包旧书拿到学校前边的一家旧书铺里来。办了一个天大的交涉,把几个大天才的思想,仅仅换了九元余钱,有一本英文的诗文集,因为旧书铺的主人,还价还得太贱了,所以他仍旧不卖。 得了九元余钱,他心里虽然在那里替那些著书的天才抱不平,然而一边他却满足得很。因为有了这九元余钱,他就可以谋一晚的醉饱,并且他的最大的目的,也能达得到了。(就是用几元钱去买些礼物送给静儿。)从旧书铺走出来的时候,街上已经是黄昏的世界了,在一家卖女子用的装饰品的店里,买了些丽绷(Ribbon)犀簪(Or-namental hairpin)同两瓶紫罗兰的香水,他就一直的跑上静儿的家里来。 静儿不在家,她的母亲只一个人在那里烤火。见他又进来了,静儿的母亲好像有些嫌恶他的样子,所以问他说: “怎么你又来了?” “静儿上那里去了?” “去洗澡去了。” 听了这话,他就走近她的身边去,把怀里藏着的那些丽绷香水拿出来,对她说: “这一些儿微物,请你替我送给静儿,就算作了我送给她的嫁礼罢。” 静儿的母亲见了那些礼物,就满脸的装起笑容来说: “多谢多谢,静儿回来的时候,我再叫她来道谢罢。” 他看看天色已经晚了,就叫静儿的母亲再去替他烫一瓶酒,做几盘菜来。他喝酒正喝到第二瓶的时候,静儿回来了。 静儿见他又坐在那里喝酒,不觉呆了一呆,就问他说: “啊,你又……” 静儿到厨下去转了一转,同她的母亲说了几句话,就回到他那里来。他以为她是来道谢的,然而关于刚才的礼物的话,她却一句也不说,呆呆的坐在他的面前,尽一杯一杯的在那里替他斟酒。到后来他拼命的叫她取酒的时候,静儿就红了两眼,对他说: “你不喝了罢,喝了这许多酒,难道还不够么?” 他听了这话,更加痛饮起来。他心里的悲哀的情调,正不知从那里说起才好,他一边好像是对了静儿,已经复了仇,一边好像是在那里哀悼自家的样子。 在静儿的床上醉卧了许久,到了半夜后二点钟的时候,他才踉踉跄跄的跑出静儿的家来。街上岑寂得很,远近都洒满了银灰色的月光,四边并无半点动静,除了一声两声的幽幽的犬吠声之外,这广大的世界,好像是已经死绝了的样子。跌来跌去的走了一会,他又忽然遇着了一个卖酒食的夜店。他摸摸身边看,袋里还有四五张五角钱的钞票剩在那里。在夜店里他又重新饮了一个尽量。他觉得大地高天,和四周的房屋,都在那里旋转的样子。倒前冲后的走了两个钟头,他只见他的面前现出了一块大大的空地来。月光的凉影,同各种物体的黑影,混作了一团,映到他的眼睛里来。 “此地大约已经是女子医学专门学校了。” 这样的想了一想,神志清了一清,他的脑里,又起了痉挛来。他又不是现在的他了。几天前的一场情景,又同电影似的,飞到他的眼面前来。 天上飞满了灰色的寒云,北风紧得很。在落叶萧萧的树影里,他站在上野公园的精养轩的门口,在那里接客。这一天是他们同乡开会欢迎W氏的日期。在人来人往之中,他忽然看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穿了女子医学专门学校的制服,不忙不迫的走来赴会。他初起见她面的时候,不觉呆了一呆。等那女子走近他身边的时候,他才同梦里醒转来的人一样,慌慌忙忙的走上前去,对她说: “你把帽子外套脱下来交给我罢。” 两个钟头之后,欢迎会散了。那时候差不多已经有五点钟的光景。出口的地方,取帽子外套的人,挤得利害。他走下楼来的时候,见那女子还没穿外套,呆呆的立在门口。他就走上去问她说: “你的外套去取了没有?” “还没有。” “你把那铜牌交给我,我替你去取罢。” “谢谢。” 在苍茫的夜色中,他见了她那一副细白的牙齿,觉得心里爽快得非常。把她的外套帽子取来了之后,他就跑过后面去,替她把外套穿上了。她回转头来看了他一眼,就急急的从门口走了出去。他追上了一步,放大了眼睛看了一忽,她那细长的影子,就在黑暗的中间消灭了。 想到这里,他觉得她那纤软的身体刚在他面前擦过的样子。 “请你等一等罢!” 这样的叫了一声,上前冲了几步,他那又瘦又长的身体,就横倒在地上了。 月亮打斜了。女子医学校前的空地上,又增了一个黑影。 四边静寂得很。银灰色的月光,洒满了那一块空地,把世界的物体都净化了。 下 十二月二十六日的早晨,太阳依旧由东方升了起来。太阳的光线,射到牛庄区役所前的揭示场的时候,有一个区役所的老仆,拿了一张告示,贴上揭示场的板上来。那一张告示说: 行路病者,年龄约可二十四五之男子一名,身长五尺五寸,貌瘦,色枯黄,颧骨颇高,发长数寸,乱披额上,此外更无特征。 衣黑色哔叽旧洋服。衣袋中有Ernest Dowson“s Poems and Prose一册,五角钞票一张,白绫手帕一方,女人物也,上有S.S.等略字。 身边有黑色软帽一,穿黄色浅皮鞋,左右各已破损。 病为脑溢血。死后约可四点钟。本月二十六日午前九时,在牛庄若松町女子医学专门学校前之空地上发见。因不知死者姓名住址,故为代付火葬。 牛庄区役所 一九二O年作 [book_title]茫茫夜 一 一天星光灿烂的秋天的朝上,大约时间总在十二点钟以后了,静寂的黄浦滩上,一个行人也没有。街灯的灰白的光线,散射在苍茫的夜色里,烘出了几处电杆和建筑物的黑影来。道旁尚有二三乘人力车停在那里,但是车夫好像已经睡着了,所以并没有什么动静。黄浦江中停着的船上,时有一声船板和货物相击的声音传来,和远远不知从何处来的汽车车轮声合在一处,更加形容得这初秋深夜的黄浦滩上的寂寞。在这沉默的夜色中,南京路口滩上忽然闪出了几个纤长的黑影来,他们好像是自家恐惧自家的脚步声的样子,走路走得很慢。他们的话声亦不很高,但是在这沉寂的空气中,他们的足音和话声,已经觉得很响了。 “于君,你现在觉得怎么样?你的酒完全醒了么?我只怕你上船之后,又要吐起来。” 讲这一句话的,是一个十九岁前后的纤弱的青年,他的面貌清秀得很。他那柔美的眼睛,和他那不大不小的嘴唇,有使人不得不爱他的魔力。他的身体好像是不十分强,所以在微笑的时候,他的苍白的脸上,也脱不了一味悲寂的形容。他讲的虽然是北方的普通话,但是他那幽徐的喉音,和宛转的声调,竟使听话的人,辨不出南音北音来。被他叫做“于君”的,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大约是因为酒喝多了,颊上有一层红潮,同蔷薇似的罩在那里。眼睛里红红浮着的,不知是眼泪呢还是醉意,总之他的眉间,仔细看起来,却有些隐忧含着,他的勉强装出来的欢笑,正是在那里形容他的愁苦。他比刚才讲话的那青年,身材更高,穿着一套藤青的哔叽洋服,与刚才讲话的那青年的鱼白大衫,却成了一个巧妙的对称。他的面貌无俗气,但亦无特别可取的地方。在一副平正的面上,加上一双比较细小的眼睛,和一个粗大的鼻子,就是他的肖像了。由他那二寸宽的旧式的硬领和红格的领结看来,我们可以知道他是一个富有趣味的人。他听了青年的话,就把头向右转了一半,朝着了那青年,一边伸出右手来把青年的左手捏住,一边笑着回答说: “谢谢,迟生,我酒已经醒了。今晚真对你们不起,要你们到了这深夜来送我上船。” 讲到这里,他就回转头来看跟在背后的两个年纪大约二十七八的青年,从这两个青年的洋服年龄面貌推想起来,他们定是姓于的青年修学时代的同学。两个中的一个年长一点的人听了姓于的青年的话,就抢上一步说: “质夫,客气话可以不必说了。可是有一件要紧的事情,我还没有问你,你的钱够用了么?” 姓于的青年听了,就放了捏着的迟生的手,用右手指着迟生回答说: “吴君借给我的二十元,还没有动着,大约总够用了,谢谢你。” 他们四个人——于质夫吴迟生在前,后面跟着二个于质夫的同学,是刚从于质夫的寓里出来,上长江轮船去的。 横过了电车路,沿了滩外的冷清的步道走了二十分钟,他们已经走到招商局的轮船码头了。江里停着的几只轮船,前后都有几点黄黄的电灯点在那里。从黑暗的堆栈外的码头走上了船,招了一个在那里假睡的茶房,开了舱里的房门,在第四号官舱里坐了一会,于质夫就对吴迟生和另外的两个同学说: “夜深了,你们可先请回去,诸君送我的好意,我已经谢不胜谢了。” 吴迟生也对另外的两个人说: “那么你们请先回去,我就替你们做代表吧。” 于质夫又拍了迟生的肩说: “你也请同去了吧。使你一个人回去,我更放心不下。” 迟生笑着回答说: “我有什么要紧,只是他们两位,明天还要上公司去的,不可太睡迟了。” 质夫也接着对他的两位同学说: “那么请你们两位先回去,我就留吴君在这儿谈吧。” 送他的两个同学上岸之后,于质夫就拉了迟生的手回到舱里来。原来今晚开的这只轮船,已经旧了,并且船身太大,所以航行颇慢。因此乘此船的乘客少得很。于质夫的第四号官舱,虽有两个舱位,单只住了他一个人。他拉了吴迟生的手进到舱里,把房门关上之后,忽觉得有一种神秘的感觉,同电流似的,在他的脑里经过了。在电灯下他的肩下坐定的迟生,也觉得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情发生,尽俯着首默默地坐在那里。质夫看着迟生的同蜡人似的脸色,感情竟压止不住了,就站起来紧紧的捏住了他的两手,对面对的对他幽幽的说: “迟生,你同我去吧,你同我上A地去吧。” 这话还没有说出之先,质夫正在那里想: “二十一岁的青年诗人兰勃(Arthur Rimbaud)。一八七二年的佛尔兰(Paul Verlaine)。白儿其国的田园风景。两个人的纯洁的爱。……” 这些不近人情的空想,竟变了一句话,表现了出来。质夫的心里实在想邀迟生和他同到A地去住几时,一则可以慰慰他自家的寂寞,一则可以看守迟生的病体。迟生听了质夫的话,呆呆的对质夫看了一会,好像心里有两个主意,在那里战争,一霎时解决不下的样子。质夫看了他这一副形容,更加觉得有一种热情,涌上他的心来,便不知不觉的逼进一步说: “迟生你不必细想了,就答应了我吧。我们就同乘了这一只船去。” 听了这话,迟生反恢复了平时的态度,便含着了他固有的微笑说: “质夫,我们后会的日期正长得很,何必如此呢?我希望你到了A地之后,能把你日常的生活,和心里的变化,详详细细的写信来通报我,我也可以一样的写信给你,这岂不和同住在一块一样么?” “话原是这样说,但是我只怕两人不见面的时候,感情就要疏冷下去。到了那时候我对你和你对我的目下的热情,就不得不被第三者夺去了。” “要是这样,我们两个便算不得真朋友。人之相知,贵相知心,你难道还不能了解我的心么?” 听了这话,看看他那一双水盈盈的瞳人,质夫忽然觉得感情激动起来,便把头低下去,搁在他的肩上说: “你说什么话,要是我不能了解你,那我就不劝你同我去了。” 讲到这里,他的语声同小孩悲咽时候似的发起颤来了。他就停着不再说下去,一边却把他的眼睛,伏在迟生的肩上。迟生觉得有两道同热水似的热气浸透了他的鱼白大衫和蓝绸夹袄,传到他的肩上去。迟生也觉得忍不住了,轻轻的举起手来,在面上揩了一下,只呆呆的坐在那里看那十烛光的电灯。这夜里的空气,觉得沉静得同在坟墓里一样。舱外舷上忽有几声水手呼唤声和起重机滚船索的声音传来,质夫知道船快开了,他想马上站起来送迟生上船去,但是心里又觉得这悲哀的甘味是不可多得的,无论如何总想多尝一会。照原样的头靠的迟生的肩上,一动也不动的坐了几分钟,质夫听见房门外有人在那里敲门。他抬起头来问了一声是谁,门外的人便应声说: “船快开了。送客的先生请上岸去吧。” 迟生听了,就慢慢的站了起来,质夫也默默的不作一声跟在迟生的后面,同他走上岸去。在灰黑的电灯光下同游水似的走到船侧的跳板上的时候,迟生忽然站住了。质夫抢上了一步,又把迟生的手紧紧的捏住,迟生脸上起了两处红晕,幽幽扬扬的说: “质夫,我终究觉得对你不起,不能陪你在船上安慰你的长途的寂寞,……” “你不要替我担心思了,请你自家保重些。你上北京去的时候,千万请你写信来通知我。” 质夫一定要上岸来送迟生到码头外的路上。迟生怎么也不肯,质夫只能站在船侧,张大了两眼,看迟生回去。迟生转过了码头的堆栈,影子就小了下去,成了一点白点,向北的街灯光里出没了几次。那白点渐渐远了,更小了下去,过了六七分钟,站在船舷上的质夫就看不见迟生了。 质夫呆呆的在船舷上站了一会,深深的呼了一口空气,仰起头来看见了几颗明星在深蓝的天空里摇动,胸中忽然觉得悲哀起来。 这种悲哀的感觉,就是质夫自身也不能解说,他自幼在日本留学,习惯了飘泊的生活,生离死别的情景,不知身尝了几多,照理论来,这一次与相交未久的吴迟生的离别,当然是没有什么悲伤的,但是他看看黄浦江上的夜景,看看一点一点小下去的吴迟生的瘦弱的影子,觉得将亡未亡的中国,将灭未灭的人类,茫茫的长夜,耿耿的秋星,都是伤心的种子。在这茫然不可捉摸的思想中间,他觉得他自家的黑暗的前程和吴迟生的纤弱的病体,更有使他泪落的地方。 在船舷的灰色的空气中站了一会,他就慢慢的走到舱里去了。 二 长江轮船里的生活,虽然没有同海洋中间那么单调,然而与陆地隔绝后的心境,到底比平时平静。况且开船的第二天,天又降下了一天黄雾,长江两岸的风景,如烟如梦的带起伤惨的颜色来。在这悲哀的背景里,质夫把他过去几个月的生活,同手卷中的画幅一般回想出来了。 三月前头住在东京病院里的光景,出病院后和那少妇的关系,同污泥一样的他的性欲生活,向善的焦躁与贪恶的苦闷,逃往盐原温泉前后的心境,归国的决心。想到最后这一幕,他的忧郁的面上,忽然露出一痕微笑来,眼看着了江上午后的风景,背靠着了甲板上的栏杆,他便自言自语的说: “泡影呀,县花呀,我的新生活呀!唉!唉!” 这也是质夫的一种迷信,当他决计想把从来的腐败生活改善的时候,必要搬一次家,买几本新书或是旅行一次。半月前头,他动身回国的时候,也下了一次绝大的决心。他心里想: “我这一次回国之后,必要把旧时的恶习,改革得干干净净。 戒烟戒酒戒女色。自家的品性上,也要加一段锻炼,使我的朋友全要惊异说我是与前相反了。……” 到了上海之后,他的生活仍旧是与从前一样,烟酒非但不戒下,并且更加加深了。女色虽然还没有去接近,但是他的性欲,不过变了一个方向,依旧在那里伸张。想到了这一个结果,他就觉得从前的决心,反成了一段讽刺,所以不觉叹气微笑起来。叹声还没有发完,他忽听见人在他的左肩下问他说: “Was seufzen Sie,Monsieur?” (“你为什么要发叹声?”)转过头来一看,原来这船的船长含了微笑,站在他的边上好久了,他因为尽在那里想过去的事情,所以没有觉得。这船长本来是丹麦人,在德国的留背克住过几年,所以德文讲得很好。质夫今天早晨在甲板上已经同他讲过话,因此这身材矮小的船长也把质夫当做了朋友。他们两人讲了些闲话,质夫就回到自己的舱里来了。 吃过了晚饭,在官舱的起坐室里看了一会书,他的思想又回到过去的生活上去,这一回的回想,却集中在吴迟生一个人的身上。 原来质夫这一次回国来,本来是为转换生活状态而来,但是他正想动身的时候,接着了一封他的同学邝海如的信说: “我住在上海觉得苦得很。中国的空气是同癞病院的空气一样,渐渐的使人腐烂下去。我不能再住在中国了。你若要回来,就请你来替了我的职,到此地来暂且当几个月编辑吧。万一你不愿意住在上海,那么A省的法政专门学校要聘你去做教员去。” 所以他一到上海,就住在他同学在那里当编辑的T书局的编辑所里。有一天晚上,他同邝海如在外边吃了晚饭回来的时候,在编辑所里遇着了一个瘦弱的青年,他听了这青年的同音乐似的话声,就觉得被他迷住了。这青年就是吴迟生呀!过了几天,他的同学邝海如要回到日本去,他和吴迟生及另外几个人在汇山码头送邝海如的行,船开之后,他同吴迟生就同坐了电车,回到编辑所来,他看看吴迟生的苍白的脸色和他的纤弱的身体,便问他说: “吴君,你身体好不好?” 吴迟生不动神色的回答说: “我是有病的,我害的是肺病。” 质夫听了这话,就不觉张大了眼睛惊异起来。因为有肺病的人,大概都不肯说自家的病的,但是吴迟生对了才遇见过两次的新友,竟如旧交一般的把自家的秘密病都讲了。质夫看了迟生的这种态度,心里就非常爱他,所以就劝他说: “你若害这病,那么我劝你跟我上日本去养病去。” 他讲到这里,就把乔其·慕亚的一篇诗想了出来,他的幻想一霎时的发展开来了。 “日本的郊外杂树丛生的地方,离东京不远,坐高架电车不过四五十分钟可达的地方,我愿和你两个人去租一间草舍儿来住,草舍的前后,要有青青的草地,草地的周围,要有一条小小的清溪。 清溪里要有几尾游鱼。晚春时节,我好和你拿了锄镢,把花儿向草地里去种。在慰蓝的天盖下,在和暖的熏风里,我与你躺在柔软的草上,好把那西洋的小曲儿来朗诵。初秋晚夏的时候,在将落未落的夕照中间,我好和你缓步逍遥,把落叶儿来数。冬天的早晨你未起来,我便替你做早饭,我不起来,你也好把早饭先做。我礼拜六的午后从学校里回来,你好到冷静的小车站上来候我。我和你去买些牛豚香片,便可作一夜的清谈,谈到礼拜的日中。书店里若有外国的新书到来,我和你省几日油盐,可去买一本新书来消那无聊的永夜。……” 质夫坐在电车上一边做这些空想,一边便不知不觉的把迟生的手捏住了。他捏捏迟生的柔软的小手,心里又起了一种别样的幻想,面上红了一红,把头摇了一摇,他就对迟生问起无关紧要的话来: “你的故乡是在什么地方?” “我的故乡是直隶乡下,但是现在住在苏州了。” “你还有兄弟姊妹没有?” “有是有的,但是全死了。” “你住在上海干什么?” “我因为北京天气太冷,所以休了学,打算在上海过冬。并且这里朋友比较得多一点,所以觉得住在上海比北京更好些。” 这样的回答了几句,电车已经到了大马路外滩了。换了静安寺路的电车在跑马厅尽头处下车之后,质夫就邀迟生到编辑所里来闲谈。从此以后,他们两人的交际,便渐渐儿的亲密起来了。 质夫的意思以为天地间的情爱,除了男女的真真的恋爱外,以友情为最美。他在日本飘流了十来年,从未曾得着一次满足的恋爱,所以这一次遇见了吴迟生,觉得他的一腔不可发泄的热情,得了一个可以自由灌注的目标,说起来虽是他平生一大快事,但是亦是他半生沦落未曾遇着一个真心女人的哀史的证明。有一天晴朗的晚上,迟生到编辑所来和他谈到夜半,质夫忽然想去洗澡去。邀了迟生和另外的两个朋友出编辑所走到马路上的时候,质夫觉得空气冷凉得很,他便问迟生说: “你冷么?你若是怕冷,就钻到我的外套里来。” 迟生听了,在苍白的街灯光里,对质夫看了一眼,就把他那纤弱的身体倒在质夫的怀里。质夫觉得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快感,从迟生的肉体传到他的身上去。 他们出浴堂已经是十二点钟了。走到三岔路口,要和迟生分手的时候,质夫觉得怎么也不能放迟生一个人回去,所以他就把迟生的手捏住说: “你不要回去了,今天同我们上编辑所去睡吧。” 迟生也像有迟疑不忍回去的样子,质夫就用了强力把他拖来了。那一天晚上他们谈到午前五点钟才睡着。过了两天,A地就有电报来催,要质夫上A地的法政专门学校去当教员。 三 质夫登船后第三天的午前三点钟的时候,船到了A地。在昏黑的轮船码头上,质夫辨不出方向来,但看见有几颗淡淡的明星印在清冷的长江波影里。离开了码头上的嘈杂的群众,跟了一个法政专门学校里托好在那里招待他的人上岸之后,他觉得晚秋的凉气,已经到了这长江北岸的省城了。在码头近旁一家同十八世纪的英国乡下的旅舍似的旅馆里住下之后,他心里觉得孤寂得很。 他本来是在大都会里生活惯的人,在这夜静更深的时候,到了这一处不闹热的客舍内,从微明的洋灯影里,看看这客室里的粗略的陈设,心里当然是要惊惶的。一个招待他的酣睡未醒的人,对他说了几句话,从他的房里出去之后,他真觉得是闯入了龙王的水牢里的样子,他的脸上不觉有两颗珠泪滚下来了。 “要是迟生在这里,那我就不会这样的寂寞了。啊,迟生,这时候怕你正在电灯底下微微的笑着,在那里做好梦呢!” 在床上横靠了一会,质夫看见格子窗一格一格的亮了起来,远远的鸡鸣声也听得见了。过了一会,有一部运载货物的单轮车,从窗外推过了,这车轮的仆独仆独的响声,好像是在那里报告天晴的样子。 侵旦旅馆里有些动静的时候,从学校里差来接他的人也来了。 把行李交给了他,质夫就坐了一乘人力车上学校里去。沿了长江,过了一条店家还未起来的冷清的小街,质夫的人力车就折向北去。 车并着了一道城外的沟渠,在一条长堤上慢慢前进的时候,他就觉得元气恢复起来了。看看东边,以浓蓝的天空做了背景的一座白色的宝塔,把半规初出的太阳遮在那里。西边是一道古城,城外环绕着长沟,远近只有些起伏重叠的低岗和几排鹅黄疏淡的杨柳点缀在那里。他抬起头来远远见了几家如装在盆景假山上似的草舍。看看城墙上孤立在那里的一排电杆和电线,又看看远处的地平线和一弯苍茫无际的碧落,觉得在这自然的怀抱里,他的将来的成就定然是不少的。不晓是什么原因,不知不觉他竟起了一种感谢的心情。过了一会,他忽然自言自语的说: “这谦虚的情!这谦虚的情!就是宗教的起源呀!淮尔特(Wi1de)呀,佛尔兰(Verlaine)呀!你们从狱里叫出来的‘要谦虚’ (Be humble)的意思我能了解了。” 车到了学校里,他就通名刺进去。跟了门房,转了几个弯,到了一处门上挂着“教务长”牌的房前的时候,他心里觉得不安得很。 进了这房他看见一位三十上下的清瘦的教务长迎了出来。这教务长带着一副不深的老式近视眼镜,口角上有两丛微微的胡须黑影,讲一句话,眼睛必开闭几次。质夫因为是初次见面,所以应对非常留意,格外的拘谨。讲了几句寻常套话之后,他就领质夫上正厅上去吃早饭。在早膳席上,他为质夫介绍了一番。质夫对了这些新见的同事,胸中感得一种异常的压迫,他一个人心里想: “新媳妇初见姑嫂的时候,她的心理应该同我一样的。唉,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我还不如什么事也不干,一个人回到家里去贪懒的好。” 吃了早膳,把行李房屋整顿了一下,姓倪的那教务长就把功课时间表拿了过来。恰好那一天是礼拜,质夫就预备第二日去上课。 倪教务长把编讲义上课的情形讲了一遍之后,便轻轻的对质夫说: “现在我们校里正是五风十雨的时候,上课时候的讲义,请你用全副精神来对付。礼拜三用的讲义,是要今天发才赶得及,请你快些预备吧。” 他出去停了两个钟头,又跑上质夫那边来,那时候质夫已有一页讲义编好了。倪教务长拿起这页讲义来看的时候,神经过敏而且又是自尊心颇强的质夫,觉得被他侮辱了。但是一边心里又在那里恐惧,这种复杂的心理状态,怕没有就过事的人是不能了解的。他看了讲义之后,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但是质夫的纤细的神经却告诉质夫说: “可以了,可以了,他已经满足了。” 恐惧的心思去了之后,质夫的自尊心又长了一倍,被侮辱的心思比从前也加一倍抬起头来,但是一种自然的势力,把这自尊心压了下去,叫他忍受了。这叫他忍受的心思,大约就是卑鄙的行为的原动力,若再长进几级,就不得不变成奴隶性质。现在社会上的许多成功者,多因为有这奴隶性质,才能成功,质夫初次的小成功,大约也是靠他这时候的这点奴隶性质而来的。 这一天晚上质夫上床的时候,却有两种矛盾的思想,在他的胸中来往。一种是恐惧的心思,就是怕学生不能赞成他。一种是喜悦的心思,就是觉得自家是专门学校的教授了。正在那里想的时候,他觉得有一个人钻进他的被来。他闭着眼睛,伸手去一摸,却是吴迟生。他和吴迟生颠颠倒倒的讲了许多话,到第二天的早晨,斋夫进房来替他倒洗面水,他被斋夫惊醒的时候,才知道是一场好梦,他醒来的时候,两只手还紧紧的抱住在那里。 第二次上课钟打后,质夫跟了倪教务长去上课去。倪教务长先替他向学生介绍了几句,出课堂门去了,质夫就踏上讲坛去讲。 这一天因为没有讲义稿子,所以他只空说了两点钟。正在那里讲的时候,质夫觉得有一种想博人欢心的虚伪的态度和言语,从他的面上口里流露出来。他心里一边在那里鄙笑自家,一边却怎么也禁不住这一种态度和这一种言语。大约这一种心理和前节所说的忍受的心理就是构成奴隶性质的基础吧? 好容易破题儿的第一天过去了。到了晚上九点钟的时候,倪教务长的苍黄的脸上浮着了一脸微笑,跑上质夫房里来。质夫匆忙站起来让他坐下之后,倪教务长便用了日本话,笑嘻嘻的对质夫说: “你成功了。你今天大成功。你所教的几班,都来要求加钟点了。” 质夫心里虽然非常喜欢,但是面上却只装着一种漠不相关的样子,倪教务长到了这时候,也没有什么隐瞒了,便把学校里的内情全讲了出来。 “我们学校里,因为陆校长今年夏天同军阀李星狼麦连邑打了一架,并反对违法议员和驱逐李麦的走狗韩省长的原因,没有一天不被军阀所仇视。现在李麦和那些议员出了三千元钱,买收了几个学生,想在学校里捣乱。所以你没有到的几天,我们是一夕数惊,在这里防备的。今年下半年新聘了几个先生,又是招怪,都不能得学生的好感。所以要是你再受他们学生的攻击,那我们在教课上就站不住了。一个学校中,若聘的教员,不能得学生的好感,教课上不能铜墙铁壁的站住,风潮起来的时候,那你还有什么法子?现在好了,你总站得住了,我也大可以放心了。呵呵呵呵(底下又用了一句日本话)你成功了呀!” 质夫听了这些话,因为不晓得这A省的情形,所以也不十分明了,但是倪教务长对质夫是很满足的一件事情,质夫明明在他的言语态度上可以看得出来。从此质夫当初所怀着的那一种对学生对教务长的恐惧心,便一天一天的减少下去了。 四 学校内外浮荡着的暗云,一层一层的紧迫起来。本来是神经质的倪教务长和态度从容的陆校长常常在那里做密谈。质夫因为不谙那学校的情形,所以也没有什么惧怕,尽在那里干他自家一个人的事。 初到学校后二三天的紧张的精神,渐渐的弛缓下去的时候,质夫的许久不抬头的性欲,又露起头角来了。因为时间与空间的关系,吴迟生的印象一天一天在他的脑海里消失下去,于是代此而兴,支配他的全体精神的欲情,便分成了二个方向起起作用来。一种是纯一的爱情,集中在他的一个年轻的学生身上。一种是间断偶发的冲动。这种冲动发作的时候,他竟完全成了无理性的野兽,非要到城里街上,和学校附近的乡间的贫民窟里去乱跑乱跳走一次,偷看几个女性,不能把他的性欲的冲动压制下去。有一天晚上,正是这冲动发作的时候,倪教务长不声不响的走进他的房里来忠告他说: “质夫,你今天晚上不要跑出去。我们得着了一个消息,说是几个被李麦买取了的学生,预备今晚起事,我们教职员还是住在一处,不要出去的好。” 质夫在房里电灯下坐着,守了一个钟头,觉得苦极了。他对学校的风潮,还未曾经验过,所以并没有什么害怕,并且因为他到这学校不久,缠绕在这学校周围的空气,不能明白,所以更无危惧的心思。他听了倪教务长的话之后,只觉得有一种看热闹的好奇心起来,并没有别的观念。同西洋小孩在圣诞节的晚上盼望圣诞老人到来的样子,他反而一刻一刻的盼望这捣乱事件快些出现。等了一个钟头,学校里仍没有什么动静,他的好奇心,竟被他原有的冲动的发作压倒了。他从座位里站了起来,在房里走了几圈,又坐了一会,又站起来走了几圈,觉得他的兽性,终究压不下去,换了一套中国衣服,他便悄悄的从大门走了出去。浓蓝的天影里,有几颗游星,在那里开闭。学校附近的郊外的路上黑得可怕。幸亏这一条路是沿着城墙沟渠的,所以黑暗中的城墙的轮廓和黑沉沉的城池的影子,还当做了他的行路的目标。他同瞎子似的在不平的路上跌了几脚,踏了几次空,走到北门城门外的时候,忽然想起城门是快要闭了。若或进城去,他在城里又无熟人,又没有法子弄得到一张出城券,事情是不容易解决的。所以在城门外迟疑了一会,他就回转了脚,一直沿了向北的那一条乡下的官道跑去。跑了一段,他跑到一处狭的街上了。他以为这样的城外市镇里,必有那些奇形怪状的最下流的妇人住着,他的冲动的目的物,正是这一流妇人。但是他在黄昏的小市上,跑来跑去跑了许多时候,终究寻不出一个妇人来。有时候虽有一二个蓬头的女子走过,却是人家的未成年的使婢。他在街上走了一会,又穿到漆黑的侧巷里去走了一会,终究不能达到他的目的。在一条无人通过的漆黑的侧巷里站着,他仰起头来看看幽远的天空,便轻轻的叹着说: “我在外国苦了这许多年数,如今到中国来还要吃这样的苦。 唉!我何苦呢,可怜我一生还未曾得着女人的爱惜过。啊,恋爱呀,你若可以学识来换的,我情愿将我所有的知识,完全交出来,与你换一个有血有泪的拥抱。啊!恋爱呀,我恨你是不能糊涂了事的。我恨你是不能以资格地位名誉来换的。我要灭这一层烦恼,我只有自杀……” 讲到了这里,他的面上忽然滚下了两粒粗泪来。他觉得站在这里,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就又同饿犬似的走上街来了。垂头丧气的正想回到校里来的时候,他忽然看见一家小小的卖香烟洋货的店里,有一个二十五六的女人坐在灰黄的电灯下,对了账簿算盘在那里结账。他远远的站在街上看了一会,走来走去的走了几次,便不声不响的踱进了店去。那女人见他进去,就丢下了账目来问他: “要买什么东西?” 先买了几封香烟,他便对那女人呆呆的看了一眼。由他这时候的眼光看来,这女人的容貌却是商家所罕有的。其实她也只是一个平常的女人,不过身材生得小,所以俏得很,衣服穿得还时髦,所以觉得有些动人的地方。他如饿犬似的贪看了一二分钟,便问她说: “你有针卖没有?” “是缝衣服的针么?” “是的,但是我要一个用熟的针,最好请你卖一个新针给我之后,将拿新针与你用熟的针交换一下。” 那妇人便笑着回答说: “你是拿去煮在药里的么?” 他便含糊的答应说: “是的是的,你怎么知道?” “我们乡下的仙方里,老有这些玩意儿的。” “不错不错,这针倒还容易办得到,还有一件物事,可真是难办。” “是什么呢?” “是妇人们用的旧手帕,我一个人住在这里,又无朋友,所以这物事是怎么也求不到的,我已经决定不再去求了。” “这样的也可以的么?” 一边说,一边那妇人从她的口袋里拿了一块洋布的旧手帕出来。质夫一见,觉得胸前就乱跳起来,便涨红了脸说: “你若肯让给我,我情愿买一块顶好的手帕来和你换。” “那请你拿去就对了,何必换呢。” “谢谢,谢谢,真真是感激不尽了。” 质夫得了她的用旧的针和手帕,就跌来碰去的奔跑回家。路上有一阵凉冷的西风,吹上他的微红的脸来,那时候他觉得爽快极了。 回到了校内,他看看还是未曾熄灯。幽幽的回到房里,闩上了房门,他马上把骗来的那用旧的针和手帕从怀中取了出来。在桌前椅子上坐下,他就把那两件宝物掩在自家的口鼻上,深深地闻了一会香气。他又忽然注意到了桌上立在那里的那一面镜子,心里就马上想把现在的他的动作一一的照到镜子里去。取了镜子,把他自家的痴态看了一会,他觉得这用旧的针子,还没有用得适当。 呆呆的对镜子看了一二分钟,他就狠命的把针子向颊上刺了一针。 本来为了兴奋的原故,变得一块红一块白的面上,忽然滚出了一滴同玛瑙珠似的血来。他用那手帕揩了之后,看见镜子里的面上又滚了一颗圆润的血珠出来。对着了镜子里的面上的血珠,看看手帕上的腥红的血迹,闻闻那旧手帕和针子的香味,想想那手帕的主人公的态度,他觉得一种快感,把他的全身都浸遍了。 不多一会,电灯熄了,他因为怕他现在所享受的快感,要被打断,所以动也不动的坐在黑暗的房里,还在那里贪尝那变态的快味。打更的人打到他的窗下的时候,他才同从梦里头醒来的人一样,抱着了那针子和手帕摸上他的床上去就寝。 五 清秋的好天气一天一天的连续过去,A地的自然景物,与质夫生起情感来了。学生对质夫的感情,也一天一天的浓厚起来。吃过晚饭之后,在学校近旁的菱湖公园里,与一群他所爱的青年学生,看看夕阳返照在残荷枝上的暮景,谈谈异国的流风遗韵,确是平生的一大快事。质夫觉得这一般知识欲很旺的青年,都成了他的亲爱的兄弟了。 有一天也是秋高气爽的晴朗的早晨,质夫与雀鸟同时起了床,盥洗之后,便含了一枝伽利克,缓缓的走到菱湖公园去散步去。东天角上,太阳刚才起程,银红的天色渐渐的向西薄了下去,成了一种淡青的颜色。远近的泥田里,还有许多荷花的枯干同鱼栅似的立在那里。远远的山坡上,有几只白色的山羊同神话里的风景似的在那里吃枯草。他从学校近旁的山坡上,一直沿了一条向北的田塍细路走了过去,看看四围的田园清景,想想他目下所处的境遇,质夫觉得从前在东京的海岸酒楼上,对着了夕阳发的那些牢骚,不知消失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也可以满足了,照目下的状态能够持续得一二十年,那我的精神,怕更要发达呢。” 穿过了一条红桥,在一个空亭里立了一会,他就走到公园中心的那条柳荫路上去。回到学校之后,他又接着了一封从上海来的信,说他著的一部小说集已经快出版了。 这一天午后他觉得精神非常爽快,所以上课的时候竟多讲了十分钟,他看看学生的面色,也都好像是很满足的样子。正要下课堂的时候,他忽听见前面寄宿舍和事务室的中间的通路上,有一阵摇铃的声音和学生喧闹的声音传了过来。他下了课堂,拿了书本跑过去一看,只见一群学生围着了一个青脸的学生在那里吵闹。 那青脸的学生,面上带着一味杀气,他的颊下的一条刀伤痕更形容得他的狞恶。一群围住他的学生都摩拳擦掌的要打他。质夫看了一会,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正在疑惑的时候,看见他的同乡教体操的王先生,从包围在那里的学生丛中,辟开了一条路,挤到那被包围的青脸学生面前,不问皂白,把那学生一把拖了到教员的议事厅上去。一边质夫又看见他的同事的监学唐伯名温温和和的对一群激愤的学生说: “你们不必动气,好好儿的回到自修室去吧,对于江杰的捣乱,我们自有办法在这里。” 一半学生回自修室去了,一半学生跟在那青脸的学生后面叫着说: “打!打!” “打!打死他。不要脸的,受了李麦的金钱,你难道想卖同学么?” 质夫跟了这一群学生,跑到议事厅上,见他的同事都立在那里。同事中的最年长者,带着一副墨眼镜、头上有一块秃的许明先,见了那青脸的学生,就对他说: “你是一个好好的人,家里又还可以,何苦要干这些事呢?开除你的是学校的规则,并不是校长。钱是用得完的,你们年轻的人还是名誉要紧,李麦能利用你来捣乱学校,也定能利用别人来杀你的,你何苦去干这些事呢?” 许明先还没有说完,门外站着的学生都叫着说: “打!” “李麦的走狗!” “不要脸的,摇一摇铃三十块钱,你这买卖真好啊。” “打打!” 许明先听了门外学生的叫唤,便出来对学生说: “你们看我面上,不要打他,只要他能悔过就对了。” 许明先一边说一边就招那青脸的学生——名叫江杰——出来,对众谢罪。谢罪之后,许明先就护送他出门外,命令他以后不准再来,江杰就垂头丧气的走了。 江杰走后,质夫从学生和同事的口头听来,才知道这江杰本来也是校内的学生,因为闹事的缘故,在去年开除的。现在他得了李麦的钱,以要求复校为名,想来捣乱,与校内八九个得钱的学生约好,用摇铃作记号,预备一齐闹起来的。质夫听了心里反觉得好笑,以为像这样的闹事,便闹死也没有什么。 过了三四天,也是一天晴朗的早晨十点钟的时候,质夫正在预备上课,忽然听见几个学生大声哄号起来。质夫出来一看,见议事厅上有八九个长大的学生,吃得酒醉醺醺,头向了天,带着了笑答,在那里哄号。不过一二分钟,教职员全体和许多学生都跑向议事厅来。那八九个学生中间的一个最长的人便高声的对众人说: “我们几个人是来搬校长的行李的。他是一个过激党,我们不愿意受过激党的教育。” 八九个中的一个矮小的人也对众人说: “我们既然做了这事,就是不怕死的。若有人来拦阻我们,那要对他不起。” 说到这里,他在马褂袖里,拿了一把八寸长的刀出来。质夫看着门外站在那里的学生,起初同蜂巢里的雄蜂一样,还有些喃喃呐呐的声音,后来看了那矮小的人的小刀,就大家静了下去。质夫心里有点不平,想出来讲几句话,但是被他的同乡教体操的王先生拖住了。王先生对他说: “事情到了这样,我与你立出去也压不下来了。我们都是外省人,何苦去与他们为难呢?他们本省的学生,尚且在那里旁观。” 那八九个学生一霎时就打到议事厅间壁的校长房里去,恰好这时候校长还不在家,他们就把校长的铺盖捆好了。因为那一个拿刀的人在门口守看,所以另外的人一个人也不敢进到校长房里去拦阻他们。那八九个学生同做新戏似的笑了一声,最后跟着了那个拿刀的矮子,抬了校长的被褥,就慢慢的走出门去了。等他们走了之后,倪教务长和几个教员都指挥其余的学生,不要紊乱秩序,依旧去上课去。上了两个钟头课,吃午膳的时候,教职员全体主张停课一二天以观大势。午后质夫得了这闲空时间,倒落得自在,便跑上西门外的大观亭去玩去了。 大观亭的前面是汪洋的江水。江中靠右的地方,有几个沙渚浮在那里。阳光射在江水的微波上,映出了几条反射的光线来。 洲渚上的苇草,也有头白了的,也有作青黄色的,远远望去,同一片平沙一样。后面有一方湖水,映着了青天,静静的躺在太阳的光里。沿着湖水有几处小山,有几处黄墙的寺院。看了这后面的风景,质夫忽然想起在洋画上看见过的瑞士四林湖的山水来了。一个人逛到傍晚的时候,看了西天日落的景色,他就回到学校里来。 一进校门,遇着了几个从里面出来的学生,质夫觉得那几个学生的微笑的目光,都好像在那里哀怜他的样子。他胸里感着一种不快的情怀,觉得是回到了不该回的地方来了。 吃过了晚饭,他的同事都锁着了眉头,议论起那八九个学生搬校长铺盖时候的情形和解决的方法来。质夫脱离了这议论的团体,私下约了他的同乡教体操的王亦安,到菱湖公园去散步去。太阳刚才下山,西天还有半天金赤的余霞留在那里。天盖的四周,也染了这余霞的返照,映出一种紫红的颜色来。天心里有大半规月亮白洋洋地挂着,还没有放光。田塍路的角里和枯荷枝的脚上,都有些薄暮的影子看得出来了。质夫和亦安一边走一边谈,亦安把这次风潮的原因细细的讲给了质夫听: “这一次风潮的历史,说起来也长得很。但是它的原因,却伏在今年六月里,当李星狼麦连邑杀学生蒋可奇的时候。那时候陆校长讲的几句话是的确厉害的。因为议员和军阀杀了蒋可奇,所以学生联合会有澄清选举反对非法议员的举动。因为有了这举动,所以不得不驱逐李麦的走狗想来召集议员的省长韩上成。因这几次政治运动的结果,军阀和议员的怨恨,都结在陆校长一人的身上。这一次议员和军阀想趁新省长来的时候,再开始活动,所以首先不得不去他们的劲敌陆校长。我听见说这几个学生从议员处得了二百元钱一个人。其余守中立的学生,也有得着十元十五元的。他们军阀和议员,连警察厅都买通了的,我听见说,今天北门站岗的巡警一个人还得着二元贿赂呢。此外还有想夺这校长做的一派人,和同陆校长倪教务长有反感的一派人也加在内,你说这风潮的原因复杂不复杂?” 穿过了公园西北面的空亭,走上园中大路的时候,质夫邀亦安上东面水田里的纯阳阁里去。 夜阴一刻一刻的深了起来,月亮也渐渐的放起光来了。天空里从银红到紫蓝,从紫蓝到淡青的变了好几次颜色。他们进纯阳阁的时候,屋内已经漆黑了。从黑暗中摸上了楼。他们看见有一盏菜油灯点在上首的桌上。从这一粒微光中照出来的红漆的佛座,和桌上的供物,及两壁的幡对之类,都带着些神秘的形容。亦安向四周看了一看,对质夫说: “纯阳祖师的签是非常灵的,我们各人求一张吧。” 质夫同意了,得了一张三十八签中吉。 他们下楼走到公园中间那条大路的时候,星月的光辉,已经把道旁的杨柳影子印在地上了。 闹事之后,学校里停了两天课。到了礼拜六的下午,教职员又开了一次大会,决定下礼拜一暂且开始上课一礼拜,若说官厅没有适当的位置,再行停课。正是这一天的晚上八点钟的时候,质夫刚在房里看他的从外国寄来的报,忽听见议事厅前后,又有哄号的声音传了过来。他跑出去一看,只见有五六个穿农夫衣服,相貌狞恶的人,跟了前次的八九个学生,在那里乱跳乱叫。当质夫跑近他们身边的时候,八九个人中最长的那学生就对质夫拱拱手说: “对不起,对不起,请老师不要惊慌,我们此次来,不过是为搬教务长和监学的行李来的。” 质夫也着了急,问他们说: “你们何必这样呢?” “实在是对老师不起!” 那一个最长的学生还没有说完,质夫看见有一个农夫似的人跑到那学生身边说: “先生,两个行李已经搬出去了,另外还有没有?” 那学生却回答说: “没有了,你们去吧。” 这样的下了一个命令,他又回转来对质夫拱了一拱手说: “我们实在也是出于不得已,只有请老师原谅原谅。” 又拱了拱手,他就走出去了。 这一天晚上行李被他们搬去的倪教务长和柳监学二人都不在校内。闹了这一场之后,校内同暴风过后的海上一样,反而静了下去。王亦安和质夫同几个同病相怜的教员,合在一处谈议此后的处置。质夫主张马上就把行李搬出校外,以后绝对的不再来了。 王亦安光着眼睛对质夫说: “不能不能,你和希圣怎么也不能现在搬出去。他们学生对希圣和你的感情最好。现在他们中立的多数学生,正在那里开会,决计留你们几个在校内,仍复继续替他们上课。并且有人在大门口守着,不准你们出去。” 中立的多数学生果真是像在那里开会似的,学校内弥漫着一种紧迫沉默的空气,同重病人的房里沉默着的空气一样。几个教职员大家合议的结果,议决方希圣和于质夫二人,于晚上十二点钟乘学生全睡着的时候出校,其余的人一律于明天早晨搬出去。 天潇潇的下起雨来了。质夫回到房里,把行李物件收拾了一下,便坐在电灯下连连续续的吸起烟来。等了好久,王亦安轻轻的来说: “现在可以出去了。我陪你们两个人出去,希圣立在桂花树底下等你。” 他们三人轻轻的走到门口的时候,门房里忽然走出了一个学生来问说: “三位老师难道要出去么?我是代表多数同学来求三位老师不要出去的。我们总不能使他们几个学生来破坏我们的学校,到了明朝,我们总要想个法子,要求省长来解决他们。” 讲到这里,那学生的眼睛已有一圈红了。王亦安对他做了一揖说: “你要是爱我们的,请你放我们走吧,住在这里怕有危险。” 那学生忽然落了一颗眼泪,咬了一咬牙齿说: “既然这样,请三位老师等一等,我去寻几位同学来陪三位老师进城,夜深了,怕路上不便。” 那学生跑进去之后,他们三人马上叫门房开了门,在黑暗中冒着雨就走了。走了三五分钟,他们忽听见后面有脚步声在那里追逐,他们就放大了脚步赶快走去,同时后面的人却叫着说: “我们不是坏人,请三位老师不要怕,我们是来陪老师们进城的。” 听了这话,他们的脚步便放小来。质夫回头来一看,见有四个学生拿了一盏洋油行灯,跟在他们的后面。其中有二个学生,却是质夫教的一班里的。 六 第二天的午后,从学校里搬出来的教职员全体,就上省长公署去见新到任的省长。那省长本来是质夫的胞兄的朋友,质夫与他亦曾在西湖上会过的。历任过交通司法总长的这省长,讲了许多安慰教职员的话之后,却做了一个“总有办法”的回答。 质夫和另外的几个教职员,自从学校里搬出来之后,便同丧家之犬一样,陷到了去又去不得留又不能留的地位。因为连续的下了几天雨,所以质夫只能蛰居在一家小客栈里,不能出去闲逛。他就把他自己与另外的几个同事的这几日的生活,比做了未决囚的生活。每自嘲自慰的对人说: “文明进步了,目下教员都要蒙尘了。” 性欲比人一倍强盛的质夫,处了这样的逆境,当然是不能安分的。他竟瞒着了同住的几个同事,到娼家去进出起来了。 从学校里搬出来之后,约有一礼拜的光景。他恨省长不能速行解决闹事的学生,所以那一天晚上吃晚饭的时候就多喝了几杯酒。这兴奋剂一下喉,他的兽性又起起作用来,就独自一个走上一位带有家眷的他的同事家里去。那一位同事本来是质夫在A地短时日中所得的最好的朋友。质夫上他家去,本来是有一种漠然的预感和希望怀着,坐谈了一会,他竟把他的本性显露了出来,那同事便用了英文对他说: “你既然这样的无聊,我就带你上班子里逛去。” 穿过了几条街巷,从一条狭而又黑的巷口走进去的时候,质夫的胸前又跳跃起来,因为他虽在日本经过这种生活,但是在他的故国,却从没有进过这些地方。走到门前有一处卖香烟橘子的小铺和一排人力车停着的一家墙门口,他的同事便跑了进去。他在门口仰起头来一看,门楣上有一块白漆的马口铁写着“鹿和班”的三个红字,挂在那里,他迟了一步,也跟着他的同事进去了。 坐在门里两旁的几个奇形怪状的男人,看见了他的同事和他,便站了起来,放大了喉咙叫着说: “引路!荷珠姑娘房里。吴老爷来了!” 他的同事吴风世不慌不忙的招呼他进了一间二丈来宽的房里坐下之后,便用了英文问他说: “你要怎么样的姑娘?你且把条件讲给我听,我好替你介绍。” 质夫在一张红木椅上坐定后,便也用了英文对吴风世说: “这是你情人的房么?陈设得好精致,你究竟是一位有福的嫖客。” “你把条件讲给我听吧,我好替你介绍。” “我的条件讲出来你不要笑。” “你且讲来吧。” “我有三个条件,第一要她是不好看的,第二要年纪大一点,第三要客少。” “你倒是一个老嫖客。” 讲到这里,吴风世的姑娘进房来了。她头上梳着辫子,皮色不白,但是有一种婉转的风味。穿的是一件虾青大花的缎子夹衫,一条玄色素缎的短脚裤。一进房就对吴风世说: “说什么鬼话,我们懂的呀!” “这一位于老爷是外国来的,他是外国人,不懂中国话。” 质夫站起来对荷珠说: “假的假的,吴老爷说的是谎,你想我若不懂中国话,怎么还要上这里来呢?” 荷珠笑着说: “你究竟是不是中国人?” “你难道还在疑心么?” “你是中国人,你何以要穿外国衣服?” “我因为没有钱做中国衣服。” “做外国衣服难道不要钱的么?” 吴风世听了一会,就叫荷珠说: “荷珠,你给于老爷荐举一个姑娘吧。” “于老爷喜欢怎么样的?碧玉好不好?春红?香云?海棠?” 吴风世听了海棠两字,就对质夫说: “海棠好不好?” 质夫回答说: “我又不曾见过,怎么知道好不好呢?海棠与我提出的条件合不合?” 风世便大笑说: “条件悉合,就是海棠吧。” 荷珠对她的假母说: “去请海棠姑娘过来。 假母去了一会回来说: “海棠姑娘在那里看戏,打发人去叫去了。” 从戏院到那鹿和班来回总有三十分钟,这三十分钟中间,质夫觉得好像是被悬挂在空中的样子,正不知如何的消遣才好。他讲了些闲话,一个人觉得无聊,不知不觉,就把两只手抱起膝来。吴风世看了他这样子,就马上用了英文警告他说: “不行不行,抱膝的事,在班子里是大忌的。因为这是闲空的象征。” 质夫听了,觉得好笑,便也用了英文问他说: “另外还有什么礼节没有?请你全对我说了吧,免得被她们姑娘笑我。” 正说到这里,门帘开了,走进了一个年约二十二三,身材矮小的姑娘来。她的青灰色的额角广得很,但是又低得很,头发也不厚,所以一眼看来,觉得她的容貌同动物学上的原始猴类一样。一双鲁钝挂下的眼睛,和一张比较长狭的嘴,一见就可以知道她的性格是忠厚的。她穿的是一件明蓝花缎的夹袄,上面罩着一件雪色大花缎子的背心,底下是一条雪灰的牡丹花缎的短脚裤。她一进来,荷珠就替她介绍说: “对你的是这一位于老爷,他是新从外国回来的。” 质夫心里想,这一位大约就是海棠了。她的面貌却正合我的三个条件,但是她何以会这样一点儿娇态都没有。海棠听了荷珠的话,也不做声,只呆呆的对质夫看了一眼。荷珠问她今天晚上的戏好不好,她就显出了一副认真的样子,说今晚上的戏不好,但是新上台的《小放牛》却好得很,可惜只看了半出,没有看完。质夫听了她那慢慢的无娇态的话,心里觉得奇怪得很,以为她不像妓院里的姑娘。吴风世等她讲完了话之后,就叫她说: “海棠!到你房里去吧。这一位于老爷是外国人,你可要待他格外客气才行。” 质夫、风世和荷珠三人都跟了海棠到她房里去。质夫一进海棠的房,就看见一个四十上下的女人,鼻上起了几条皱纹,笑嘻嘻的迎了出来。她的青青的面色,和角上有些吊起的一双眼睛,薄薄的淡白的嘴唇,都使质夫感着一种可怕可恶的印象,她待质夫也很殷勤,但是质夫总觉得她是一个恶人。 在海棠房里坐了一个多钟头,讲了些无边无际的话,质夫和风世都出来了。一出那条狭巷,就是大街,那时候街上的店铺都已闭门,四周静寂得很,质夫忽然想起了英文的“dead city”两个字来,他就幽幽的对风世说: “风世!我已经成了一个living corpse了。” 走到十字路口,质夫就和风世分了手。他们两个各听见各人的脚步声渐渐儿的低了下去,不多一会,这人人心脾的足音,也被黑暗的夜气吞没下去了。 1922年2月 [book_title]爱人,我的失眠让你落泪 爱人,我的失眠让你落泪,这些泪水竟然落到了我们的故事里,让我胆战心惊,让我惶恐不安,让我在最深的夜晚,那些迷蒙的知觉中苟延残喘,只有孤灯和网络数字搀扶我飘荡的灵魂,那些灵魂是你的,那些灵魂是很久以前就被你完全收走,完全放进你飘来飘去的行囊,轻轻淡淡地码放在一个角落,却无人造访。 爱人,泪水是关于失眠的所有情节的。我很幸运地无辜,因为我已经让你美好的胡搅抓住,被你调皮的蛮缠无限扩大,从你乱梦中醒来的孤单将这种扩展铺满了整个天空。所以我是万恶,我这时的一举一动都渲染了让你厌恶的色彩,你应该知道这是多么的不准确。 爱人,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不就是失眠么,不就是睡觉么,不就是作息时间问题么。你要知道,在你之前很久我就被岁月一下一下锻造成这种德行,岁月伸出一只肥厚的手掌把玩我的倦意,让我黑白颠倒,昼伏夜出,已经十年了。一天一夜是改不过来的。所以你的哭泣虽然美丽,但是虚幻,虽然忧伤,但是带有真正的喜剧色彩。我们都在一起了,很多事情我们都过来了,还怕这个么?我对你的迷恋穿梭在这广袤的夜空,你的梦如轻纱,缓缓掠过我满布皱纹的额头。体温隔着房间相互交融,你在均匀地呼吸,我在寂静中劳作。爱人,这就是幸福。 [book_title]巴掌厚的腊肉和巴掌大的蚊子 什么地方先不管它。炉火烧得正旺,清香的青杠木不断往炉膛里扔,撩得慢慢一锅青杠菌不停在滚水里翻腾,泛出一股张扬的奶香。奶娃子闻见,叫了一声,当娘的就抱歉地对客人说,不好意思啊,您得等等。说着,毫不避嫌,一把掏出肥白的大奶子,恨不能喷泉似地塞到娃娃嘴里。当家的男人在屋外劈柴。斧子雪亮,映出坪上几户人家很健壮的灯火,还有周围那几片翠绿得很不计后果的松林。这空山剔透的灵气,便张牙舞爪扑来,让人躲都躲不开。 山很远,又很近。就是说,面前是,远方也是山。山叠着山,宽广,辽阔,路却很细,很隐秘,也不知道这家子人出不出得去这个地方。莫关系。当家的放下斧子,披上一件辨不出颜色的衣服,踌躇满志地点上锅辛辣的叶子烟。这才看见,手很像四周那些在暮色中起伏的大山,都像,颜色,质地,筋络,还有形状。顺着两条古铜色的,强健的手臂,长出两座山,长在一个人身上,那是什么光景? 又黑又亮的山狗跑过来,眉宇之间真诚得好笑,跟外面的很是不同。当然,也许是猜测和主观。这似静非静的山间,什么都给净化了,都蒙上一层俯拾皆是的纯洁氛围。却愿意这样,愿意被它搞得莫名其妙,亦真亦幻,淡入也是那么顺畅,淡出也是那么意趣盎然。 进进出出间,火炉烧得更猛,青杠菌的异香扑鼻而来,让人熏然欲醉。米酒有点酸,还就得这么酸;饭很糙,还就得这么糙。不知名的人影在窗棂上,木屋顶棚上夸张地摆动,分不清谁是客人,谁又是主人。突然,一阵浓郁的肉香当头袭来,左看右看,不知道来源。当娘的妩媚一笑,烧得翻天掌的青杠菌旁边,一扇漆黑油亮的锅盖呼啦揭起来,大块大块红亮晶莹的转筋儿腊肉,厚实得就像当家的手掌,也就像山,像亲切的,闹热的山岭,马上就要起锅,盛满一个个粗瓷大土碗,端到浓烈的,别的记忆里。 洪椿坪绵雨淫淫,像同行两姐妹湿润的眼珠。猴子捣蛋得差不多,就不再没命地闹,而是找地方过年了。深秋了,都冷。花花彩彩的树林酷似些精致的照片,活了一样,在前后上下的山峦窜来窜去。峨嵋天下秀,这话实在准确。 玩了两三天了,姐累,妹也累,都想找地方休息。但风景实在美,奇,就有点收不住这双眼。蕨叶一铺开,就像一群四仰八叉的暗褐色小大人儿,又肥厚又甜美;随便钻出条蛇,吓一大跳,细看,却只是根大蚯蚓。听说这山以前与世隔绝,环境护着,所以保下许多东西。但这些也太怪了,姐姐对妹妹说。妹妹说,吓死我了耶。旁边男孩就笑:这么小的胆子,幸好有我。好,你行!妹妹就卸下旅行包,猛地压他肩上。男孩看姐姐,姐姐偷笑。男孩脸就红,没说什么,紧紧身手,快步朝前走。 前边有个旅店,看来干净。男孩冲进去,问:还有房间么?说有,男孩急急冲出,把姐妹迎进,却是只有一间小房,一张小床,支着个又黄又朽的破旧蚊帐。男孩为难,说:不方便吧?姐姐就飞快白他一眼:你老实点不就行了? 三个人讪讪地歇下来。好舒服啊!妹妹扑到床上,欢叫。姐姐坐她边上,男孩站着,一看,开水也没有,茶也没有,就去要。还是没有,只有吃饭才有这些。男孩回来,说:算了,去别的地方吧。姐妹俩嚷嚷:我们都没说什么,你心怀鬼胎啊你?睡觉怎么办?男孩苦恼地说。有什么关系?挤一下就行,又不脱衣服,妹妹说。不脱衣服睡得不舒服,男孩说。你还真会享受,少爷,妹妹说:就这么追我姐姐?姐姐,我们不理他了!姐姐瞅男孩一眼,脸红了。妹妹一看,脸也红了。 吃饭,找水洗脸,洗脚。三个人突然话很少,像隔了层东西。灯光很暗。就开窗户,还好,月亮淡红淡红地升起来,总算有点看的了。三个人两个坐床,一个还是站着,愣愣地看,不说话。不能这样熬下去,男孩忧愁地想。突然响起来一阵习习索索的怪声。你们在脱衣服?男孩唐突地问,问完就后悔。但是奇怪,姐妹俩都没吱声,而是四下里张望,很紧张,也不知道为什么。男孩也张望,只觉一些大蛾子飞来飞去,翅膀呼啦啦扇着,扇得灯光像蜡,摇摇晃晃起来。男孩看见俩姐妹慌张地支起蚊帐,往里面畏缩,就说:我打死它们。男孩找报纸,没有。正好,一个蛾子飞到他跟前。男孩一把抓住,还挣。男孩使劲一捏,不由叫了一下:皮肤像给什么尖锐的东西刺破了,生痛。好大的一只蚊子。 我们计划分手时,季节很美好,跟事态鲜明地对比着。真要分了,当然,是姐妹中一个。我从城门洞那边去了北方,我去了就不想回来。她却定要留在家乡。另一个,是个好孩子,还想撮合,就哄我们,还想方设法把大家弄到山上。 没作用。她们回去了,结束了,但我的旅途并没完成。我从峨嵋出发,去黄龙,就是那个有更多山和腊肉的地方。两种心情都很浓,峨嵋,她们在身边,我神魂颠倒,不知所措;黄龙,没这些了,有什么空了,什么就试图填补,都是好东西,云山雾罩,一如很久以后,总有什么,不停地让我成长下去。 关于她,她们,不再说别的。一种东西一旦不能忘记,也就再不会被我提起。 [book_title]半日的游程 去年有一天秋晴的午后,我因为天气实在好不过,所以就搁下了当时正在赶着写的一篇短篇的笔,从湖上坐汽车驰上了江干。在儿时习熟的海月桥、花牌楼等处闲走了一阵,看看青天,看看江岸,觉得一个人有点寂寞起来了,索性就朝西的直上,一口气便走到了二十几年前曾在那里度过半年学生生活的之江大学的山中。二十年的时间的印迹,居然处处都显示了面形:从前的一片荒山,几条泥路,与夫乱石幽溪,草房藩溷,现在都看不见了。尤其要使人感觉到我老何堪的,是在山道两旁的那一排青青的不凋冬树;当时只同豆苗似的几根小小的树秧,观在竟长成了可以遮蔽风雨,可以掩障烈日的长林。不消说,山腰的平处,这里那里,—所所的轻巧而经济的住宅,也添造了许多;象在画里似的附近山川的大致,虽仍依阳,但校址的周围,变化却竟簇生了不少。第一,从前在大礼堂前的那一丝空地,本来是下临绝谷的半边山道,班在却已将面前的深谷填平,变成了一大球场。大礼堂西北的略高之处,本来足有几枝被朔风摧折得弯腰屈背的老树孤立在那里的,现在却建筑起了三层的图书文库了。二十年的岁月!三千六百日的两倍的七千二百的日子!以这一短短的时节,来比起天地的悠长来,原不过是象白驹的过隙,但是时间的威力,究竟是绝对的暴君,曾日月之几何,我这一个本在这些荒山野径里驰骋过的毛头小子,现在也竟垂垂老了。 一路上走着看着,又微微地叹着,自山的脚下,走上中腰,我竟费去了三十来分钟的时刻。半山里是一排教员的住宅,我的此来,原因为在湖上在江干孤独得怕了,想来找一位既是同乡,又是同学,而自美国回来之后就在这母校里服务的胡君,和他来谈谈过去,赏赏清秋,并且也可以由他这里来探到一点故乡的消息的。 两个人本来是上下年纪的小学校的同学,虽然在这二十几年中见面的机会不多,但或当暑假,或在异乡,偶尔通着的时候,却也有一段不能自已的柔情,油然会生起在各个的胸中。我的这一回的突然的袭击,原也不过是想使他惊骇一下,用以加增加增亲热的效力的企图;升堂一见,他果然是被我骇倒了。 “哦!真难得!你是几时上杭州来的?”他惊笑着问我。 “来了已经多日了,我因为想静静儿的写一点东西,所以朋友们都还没有去看过。今天实在天气太好了,在家里坐不住,因而一口气就跑到了这里。” “好极!好极!我也正在打算出去走走,就同你一道上溪口去吃茶去罢,沿钱塘江到溪口去的一路的风景,实在是不错!” 沿溪入谷,在风和日暖,山近天高的田塍道上,二人慢慢地走着,谈着,走到九溪十八涧的口上的时候,太阳已经斜到了去山不过丈来高的地位了。在溪房的石条上坐落,等茶庄里的老翁去起茶煮水的中间,向青翠还象初春似的四山一看,我的心坎里不知怎么,竟充满了一股说不出的飒爽的清气。两人在路上,说话原已经说得很多了,所以一到茶庄,都不想再说下去,只瞪目坐着,在看四周的山和脚下的水,忽而嘘朔朔朔的一声,在半天里,晴空中一只飞鹰,象霹雳似的叫过了,两山的回音,更缭绕地震动了许多时。我们两人头也不仰起来,只竖起耳朵,在静听着这鹰声的响过。回响过后,两人不期而遇的将视线凑集了拢来,更同时破颜发了一脸微笑,也同时不谋而合的叫了出来说:“真静啊!”“真静啊!”等老翁将一壶茶搬来,也在我们边上的石条上坐下,和我们攀谈了几句之后,我才开始问他说:“久住在这样寂静的山中,山前山后,一个人也没有得看见,你们倒也不觉得怕的么?” “伯啥东西?我们又没有龙连(钱),强盗绑匪,难道肯到孤老院里来讨饭吃的么?并且春三二月,外国清明,这里的游客,一天也有好几千。冷清的,就只不过这几个月。” 我们一面喝着清茶,一面只在贪味着这阴森得同太古似的山中的寂静,不知不觉,竟把摆在桌上的四碟糕点都吃完了,老翁看了我们的食欲的旺盛,就又摧荐着他们自造的西湖藕粉和桂花糖说:“我们的出品,非但在本省口碑载道,就是外省,也常有信来邮购的,两位先生冲一碗尝尝看如何?” 大约是山中的清气,和十几里路的步行的结果罢,那一碗看起来似鼻涕,吃起来似泥沙的藕粉,竟使我们嚼出了一种意外的鲜味。等那壶龙井芽茶,冲得已无茶味,而我身边带着的一封绞盘牌也只剩了两枝的时节,觉得今天足行得特别快的那轮秋日,早就在西面的峰旁躲去了。谷里虽掩下了一天阴影,而对面东首的山头,还映得金黄浅碧,似乎是山灵在预备去赴夜宴而铺陈着浓装的样子。我昂起了头,正在赏玩着这一幅以青天为背景的夕照的秋山,忽所见耳旁的老翁以富有抑扬的杭州土音计算着账说:“一茶,四碟,二粉,五千文!” 我真觉得这一串话是有诗意极了,就回头来叫了一声说: “老先生!你是在对课呢?还是在做诗?” 他倒惊了起来,张圆了两眼呆视着问我: “先生你说啥话语?” “我说,你不是在对课么?三竺六桥,九溪十八涧,你不是对上了‘一茶四碟,二粉五千文’了么?” 说到了这里,他才摇动着胡子,哈哈的大笑了起来,我们也一道笑了。 付账起身,向右走上了去理安寺的那条石砌小路,我们俩在山嘴将转弯的时候,三人的呵呵呵呵的大笑的余音,似乎还在那寂静的山腰,寂静的溪口,作不绝如缕的回响。 一九三三年五月二十一日 [book_title]怀鲁迅 真是晴天的霹雳,在南台的宴会席上,忽而听到了鲁迅的死! 发出了几通电报,会萃了一夜行李,第二天我就匆匆跳上了开往上海的轮船。 二十二日上午十时船靠了岸,到家洗一个澡,吞了两口饭,跑到胶州路万国殡仪馆去,遇见的只是真诚的脸,热烈的脸,悲愤的脸,和千千万万将要破裂似的青年男女的心肺与紧捏的拳头。 这不是寻常的丧葬,这也不是沉郁的悲哀,这正像是大地震要来,或黎明将到时充塞在天地之间的一瞬间的寂静。 生死,肉体,灵魂,眼泪,悲叹,这些问题与感觉,在此地似乎太渺小了,在鲁迅的死的彼岸,还照耀着一道更伟大,更猛烈的寂光。 没有伟大的人物出现的民族,是世界上最可怜的生物之群;有了伟大的人物,而不知拥护,爱戴,崇仰的国家,是没有希望的奴隶之邦。因鲁迅的一死,使人们自觉出了民族的尚可以有为,也因鲁迅之一死,使人家看出了中国还是奴隶性很浓厚的半绝望的国家。 鲁迅的灵柩,在夜阴里被埋入浅土中去了;西天角却出现了一片微红的新月。 [book_title]闽游滴沥之三 《福建通志》的山经里,说鼓山延袤有数十里长,所以鼓山的山景,决不至只有几处;而游览的人,也决不是一个人在山上住几天就逛得了。不过涌泉寺是全山的一个中心,若以涌泉寺为出发点而谈鼓山,则东面离寺只有里把路远的灵源洞、喝水岩,以及更上一层的朱子读书台,却像是女子脸上的脂粉花饰,当能说是一山的精华荟萃的地方。 到灵源洞的山路,是要从回龙阁的后面经过,延山腰的一条石砌小道,曲折面向东去的。路的一面,就是靠小顶峰的一面,是铁壁似的石岩;在这一排石岩里,当然还有些花草树木,丛生在那里,倒覆下来,成了一条甬道。另一面,是一落千丈的山下绝壑了;但因为在这绝壑里,也有千年老的树木生长在那里,这些树顶有时候高得和路一样平,有时候还要高出路面一二丈长,所以人在这一条路上走路,倒还不觉得会发什么寒栗,仿佛即使掉了下去,也有树顶树枝,会把你接受了去,支住你的身体似的。不过一种清幽、静谧的感觉,却自然而然的在这些大树、绝壁、深壑里蒸发出来,在威胁着你,使你不敢高声地说一句话。 山径尽处,是一扇小小的门;穿门东望出去,只是一片渺渺茫茫的天与海,几点树梢,或一角山岩,随你看的人所立的角度方位的变移,或有会显现一下,随即隐去,到了这狭狭的门外,山路就没有了。没有路,便怎么办呢?你且莫急,小门外的百丈谷中,就是灵源洞底了;平路虽则没有,绝高绝狭的下坡石级,自然是有的。下了这一条深深的石级,回头来一看高处,又是何等耐人寻味的一幅风景!石级的狭路,看过去像是一条蛇的肚皮,回环曲屈,夹盘在绿的树,赭黑色的岩石的中间。在这层层阴暗的石树高头,把眼睛再抬高几分,就是光明浩荡的一线长天了,你说这景致,还不够人寻味么? 下了石级,我们已经到了灵源洞底了,虽说是洞,但实际却不过是一间天然的石屋。平坦的底,周围有五六丈方广,当然是一块整块的岩石。而在这底的周围、中部,以及莫名其妙的角落里,都有很深的绝涧,包围在那里。下石级处,就是一条数丈深的石涧,不过在这石涧上面,却又架着有一块自然的石桥。站在这石桥上,朝西面的桥下石壁一看,就看得见朱夫子写而刻石的那一个绝大的寿字,起码总要比我们人高两倍、宽一倍的那一个寿字。 洞的最宽广处,上面并没有盖,所以只是一区三面有绝壁、前面是深坑的深窝。岩石,岩石,再是岩石;方的,圆的,大的,小的,像一个人的,像一块屏风的,像不知什么的,重重叠叠,整整斜斜;最新式的立体建筑师,叠不到这样的适如其所,《挑滑车》的舞台布景画,也画不到这样的伟大;总而言之,这一区的天地,只好说是神工鬼斧来造成的,此外就没有什么话讲了。可是刻在这许许多多石头上的古代人的字和诗,那当然是人的斧凿;自宋以后,直到现代,千把年的工夫,也还没有把所有的石壁刻遍;不过挤却也挤得很,挤到了我不愿意一块一块地去细看它们的地步。 洞的北面靠山处,有一间三开的小楼造在那里;扶梯楼板,有点坏了,所以没有走上去。小楼外的右边,有一块高大的岩石立着,上面刻的是“喝水岩”的三个大字。故事又来了,我得再来重述一遍古人脑里所想出来的小说。 《三山志》里说:“建中四年,龙见于山之灵源洞;从事裴胄曰:神物所蟠,宜建寺以镇之。后有僧灵峤,诛茅为台,诵华严经,龙不为害,因号曰华严台,亦以名其寺。” 照这记事看来,寺原还是洞古,而洞却以龙灵,所谓华严台、华严寺,也就在这洞的东边。不过“喝水岩”的三字,究竟是不是因这里出了龙,把水喝干了,于是就有此名的? 抑或同一般人之所说,喝水的喝字,是棒喝之喝,盖因五代时圣僧国师晏,诵经于此,恶水声喧轰,叱之,西涧乃涸,迸流于东涧,后人尊敬国师,因有此名?我想这名目的由来,很有可以商量的余地。现在大家都只晓得坚持后一说,说是经国师晏一喝,这儿的涧里的水就没有了,并流到了东涧,但我想既要造一个故事出来,何不造得更离奇一点,使像安徒生的童话?一喝而水涸,也未免太简单了吧? 经过这灵源洞后,再爬将上去,果然是一个台,和一个寺;而这寺的大殿里,果然有一条水,日夜在流,寺僧并且还利用了这水,造了一个小小的水车,以绳的一端,钓上水车,一端钓上钟杵,制成了一个终年不息的自然撞钟的机械。而这一条水的水质,又带灰白色而极浓厚,像虎跑、惠山诸泉,一碗水里,有百来个铜子好摆,水只会得涨高,决不会溢出。 在这寺门前的华严台——也不知是不是——上,向西南瞭望开去,已经可以看得见群峰的俯伏,与江流的缭绕了;但走过石门,再升上一段,到了山头突出的朱子读书台去一看,眼界更要宽大,视野更要辽阔。我以为在鼓山上的眺望之处,当以此为第一;原因是在它的并不像筭筴峰的那么高峻,去去很容易,而所欲望见的田野河流山峰城市,却都可以在这里看得明明白白。 我的第二次上鼓山,是于黄昏前去,翌日早晨下来的;下山之先,也攀上了这一处朱夫子读书的地方。同游的人,催我下山,催了好几次,我还有点儿依依难舍,不忍马上离去此二丈见方的一块高台。坐上了山轿,也还回头转望了好几次,望得望不见了,才嗡嗡念着,念出了这么的几句山歌: 夜宿涌泉云雾窟,朝登朱子读书台,怪他活泼源头水,一喝千年竟不回。 实在也真奇怪,灵源洞喝水岩前后左右的那些高深的绝涧里,竟一点儿流水也没有,我去的两次,并且还都是在大雨之后,经过不久的时候哩。 鼓山的最高峰名筭筴峰或名大顶峰、卓顶峰,状如覆釜,时有云遮;是看日出、看琉球海岛的胜地,我不曾去。 大顶峰北下,是浴凤池;据说樵者常见五色雀群,饮浴于此。池之南,有石门砑立;应真台、祖师岩、涌泉窦、甘露松、白猿峡、香炉峰,都在石门之右。浴凤池右下,走过数峰,达海音洞,洞口宽大,有好几张席子好铺;其中深不可测,时闻海音,所以有此名称。白云洞,在海音洞下,由黄坑而登,只有一里多的山路,险山戏峻峭,巨石如棋散置路上。听老游的人说来,鼓山洞窟,当以白云洞为第一;但这些地方,我都还不曾亲到,所以夸大的话,也不敢说;迟早,总再想去一趟的,现在暂且搁起在一旁吧。此外的一天门、二天门、三天门、狮子峰、钵盂峰,……峰……岩之类,名目虽则众多,但由老于游山者看来,大约总是大同小异的东西,写也写不得许多;记鼓山的文字,想在此终结了,此外只抄一点古人游鼓山的诗在下面,以润泽润泽我这一篇干燥的记事。 灵源洞 五代释神晏国师 何事最堪依,岩中独坐时, 路险人难到,峦高鸟不飞。 白云常满洞,论劫未曾亏, 不话曹溪旨,焉干道者机。 鼓山 宋蔡襄仙游人知福州 郡楼瞻东方,岚光莹人目, 乘舟逐早潮,十里登南麓。 云深翳前路,树暗迷幽谷, 朝鸡乱木鱼,晏日明金屋.灵泉注石窦,清吹如篁竹, 飞毫划峭壁,势力忽惊触。 扪萝挤上峰,太空延眺瞩, 孤青浮海山,长白挂天瀑。 况逢肥遁人,素尚自幽独, 西景复向城,淹留未云足。 重游鼓山山有元公亭 宋元绛钱塘人知福州 谁书吾姓揭亭颜,栋宇飞腾气势完, 谷口秋风吹鬓发,海东朝日上栏杆。 地高顿觉群山小,天近须知六合宽, 三到岩扉殊不厌,异时长向画图看。 游鼓山淳辛酉立秋后一日 释痴绝 野径斜连石涧旁,草根呢呢语寒 将虫, 郊原经雨多秋意,庭院无人自夕阳。 风卷暮云归碧嶂,叶随野水入寒塘, 数家篱落枫林外,枳壳垂青菊绽黄。 刻大顶峰 登筭筴峰 元黄镇成邵武人 筭筴峰高万丈梯,上方高与白云齐, 青山尽处海门阔,红日上来天宇低。 喝水无人空晏坐,磨崖有客漫留题, 飘然欲御长风去,一笑何烦过虎溪。 寒食与傅子登鼓山 明郑善夫 绝顶天风云乱飞,海门高浪拍春衣, 霸图王气东南尽,尧韭秦花天汉稀。 此地赏心惟汝共,万方愁目欲何依, 要知寒食山中意,萍梗江湖几是非。 大顶峰 陈学麟 绝 山献发高歌,天空见海多, 不知登泰岱,俯视更如何。 宿鼓山庆历丙戌秋 宋邵去华 玉磐声流夜阒寥,天风吹送海门涛, 鹤来松顶云归后,人倚栏杆月正高。 刻灵源洞 (以上自黄任辑《鼓山志》中抄出) 一九三六年三月末日 (原载一九三六年四月十六日《宇宙风》半月刊第十五期) [book_title]闽游滴沥之四 在上一回的杂记里,曾说记鼓山的话已经说完了,这一次本应该记些别的闽中山水的;可是当前七八天的那一天清明节日,又和朋友们去攀登了鼓山后卫的一支鼓岭;翻山涉谷,更从鼓岭经浴凤池西而下了白云洞的奇岩,觉得这一段路景,也不可以不记,所以想再来写一次鼓山的煞尾余波。 文字若有灵,则二三十年后,自鼓岭至鼓山的一簇乱峰叠嶂,或者将因这一篇小记而被开发作华南的避暑中心区域,也说不定。 鼓岭在鼓山之北,省城的正东;出东门,向东直去,经过康山、马鞍山等小岭,再在平原里走十来里地,就可以到鼓岭的脚下。走走需一个半钟头,汽车则有二十分钟就能到了;鼓岭的避暑之佳,是我一到福州之后,就听说的,这一回却亲自去踏查了一下,原因也就想租它一间小屋来住住,可以过去一个很舒适的炎夏。 岭高大约有二千余尺,因东南面海,西北凌空之故,一天到晚,风吹不会停歇;所以到了伏天,城里自中午十二时起,到下午四点中间,也许会热到百度,但在岭上,却长夏没有上九十度的时候。二三十年前,有一位住省城内的美国医生,在盛夏的正中,被请去连江县诊视急病;自闽侯去连江的便道,以翻这一条岭去为最近。那一个病人,被诊治之后,究竟痊愈了没有,倒已无从稽考;但这一条鼓岭,却就被那一位医生诊断得可以避暑,先来造屋,现在竟发达到了有三四百号洋楼小筑的特殊区域了。 鼓岭的外观,同一般的山中避暑地的情形,也并无多大的不同。你若是曾经到过莫干山、鸡公山一带去过过夏的人,那见了鼓岭,也不会惊异,不会赞美,只会得到一种避暑地中间的小家碧玉的感想;可是这小家碧玉的无暴发户气,却正是鼓岭唯一迷人之处。 山上的房子,因为风多地峻的关系,绝少那些高楼大厦的笨重式样;壁以石砌,廊用沙铺,一区住宅,顶多也不过有五六间房间;小小的厨房,小小的院落,小小的花木篱笆,却是没有一间房子不备的。此外的公众球场、游泳池、公会堂、礼拜堂之类,本就是避暑地的必具之物,当然是可以不必说了。而像这一种房子的租金的便宜——每年租金顶多不过三百元,最廉者自百元起——日用的省约,却是别的避暑地方所找不出的特点。 我们同去者六人,刘爱其氏父子、刘运使、王医生、以及新自北方南下的何熙曾前辈,在东西南的三处住宅区里,看了半天,觉得任何一间房子都好得很,任何一个地方都想租了它来。对于山水的贪爱,似乎并不妨碍廉洁,但一到了小家碧玉的丛中,看到了眼花缭乱的关头,这一点贪心,却也阻滞了决定的选择;佛家的三戒,以贪字冠诸痒,实在是最有经验的哲理,我这一次去鼓岭,就受了这贪字之累,终于还没有决下想租定那里的一间。 还有这一次的鼓岭的一个附带的节目,是我们这一群外来的异乡异客,居然杂入到了岭上居民的老百姓中间,去过了一个很愉快很满足的清明佳节的那一幕。 在光天化日之下,岭上的大道广地里,摆上了十几桌的鱼肉海味的菜;将近中午,忽而从寂静的高山空气里,又传来了几声锣响;我们正在惊疑,问“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么?”的中间,一位须发斑白的老者,却前来拱手相迎,说要我们去参加吃他们的清明酒去。酒是放在洋铁的大煤油箱里,搁在四块乱石高头,底下就用了松枝树叶,大规模地在煮的。跑上前去一看,酒的颜色,红得来像桃花水汁;浮在面上的糟滓,一勃一块,更像是美人面上,着在那里的胭脂美点。刘运使出口成章,一看就说这是牛饮的春醪;我起初看了,也觉得这酒的颜色不佳,不要是一醉千日的山中秘药。但经几位长者的殷勤劝酌,尝了几口之后,却觉得这种以红糟酿成的甜酒,真是世上无双的鲜甘美酒,有香槟之味而无绍酒之烈;乡下人的创造能力,毕竟要比城市的居民,高强数倍,到了这里,我倒真感得我们这些讲卫生、读洋书的人的无用了。 酒宴完后,是敬神的社戏的开场;男女老幼,都穿得齐齐整整,排列着坐在一个临时盖搭起来的戏台的前头;有几位吃得醉饱的老者,却于笑乐之余,感到了疲倦,歪倒了头,在阳光里竟一时呼呼瞌睡了过去,这又是一幅如何可爱的太平村景哩!“出门杨柳碧依依,木笔花开客未归,市远无饧供熟食,村深有紵试新衣,寒沙犬逐游鞍吠,落日鸦衔祭肉飞,闻说旧时春赛罢,家家鼓笛醉成围”,这虽是戴表元咏浙江内地的寒食的诗,但在此时此地,岂不也一样地可以引用的么? 我们这一批搅乱和平的外客,自然没有福气和他们长在一道享受尽这一天完美的永日;两点钟敲后,就绕过东头,在苍翠里拾级下山,走上了去白云洞的大道。鼓岭南下,是一条弯曲的清溪,深埋在岩石与乱峰的怀里;峡长的一谷,也散点着几枝桃花,花瓣浮漾在水面,静静地向西流去,去报告山外的居民以春尽的消息了;到了谷底,回头来再向鼓岭一看,各人的脑里,才涌起了一种惜别的浓情。千秋万岁,魂若有灵,我总必再择一个清明的节日,化鹤重来一次,来祝福祝福这些鼓岭山里的居民;因为今天在鼓岭过去的半天,实在太有意思,太值得人留恋了。当我这一个念头,正还没有转完,而重从谷底向南攀援上岭还没有到几十级之先,不知是我这私念感动了天心呢?还是鼓岭的老百姓在托天留我,忽而一阵风来,从东面吹起了几朵乌云,雷声隐隐,从云层厚处,竟下起同眼泪似的雨滴来了,于是脚上只穿着毛布底鞋的我和刘运使两个,就着了急,仍想跑回鼓岭去躲雨去。究竟还是前进呢还是后退?大家将这问题在商量着还没有决定的一刹那,前面树荫底下却突然闪出了一位六七十岁的乡下老寿星,在对了我们微笑着走上前来了。刘运使说:“这是来救我们的急难的山神老土地!”而刘家的小弟弟广京,跑上了前头,向这老者去请了一下示;他果然高声的笑着,对我们作满足的报告说:“这雨是下不大的。 大约过五分钟就会晴了。”对于天候的经验,我不如老农,对于爬山的勇气,我又不如这位小弟弟,等雨滴住了以后,路也正绕到了浴凤池的西边,他们大家往前面去了,我却自怨自艾,对了山头的怪石,又作了半天的忏悔。 向西一转,走到了山头尽处,将到白云洞的里把来路中间,忽而地辟天开,风景大变,我们已走入了一条万丈绝壁的鸟道的高头;头上面只有一块天,眼底下只是黑黝黝的大石壁,石壁中间盘旋着一条只容一个人走得的勉强开凿出来的小曲径;上这里来一看周围,我才晓得从前所走过的山路,直等于平坦的大道,一般人所说的白云洞的奇岩险路,果然是名不虚传的绝景了。 原来鼓山西面的这一处山坳,是由两大块三千尺高的石壁,照人字形对立着排列起来的。所谓白云洞者,就是在人字的左面那块大石壁中间的一个洞,上面有一块百丈内外的方壁横盖在那里。这一块方壁就叫一片岩,而那个佛寺,就系以这一片岩为屋顶,以全洞做它的地基的。西北角里,接近人字上半部的一角一片岩下,还留起了一弓空地,造出了几条石椅石桌,可以供游人的栖息,可以看雨后的烟岚,更可以大叫一声,听对面那块大石壁里返传过来的不绝的回音。 白云洞的寺并不大,地方也并不觉得幽深曲折与灵奇,可是从寺门走出,往下向绝壁里下来,经过陡削直立的头天门、二三天门、云屏、挹翠岩,与夫最危险的那条龙脊路,而到凡圣寺的一段山路,包管你只叫去过一次,就会得毕生也忘记不了,妙处就在它的险峻。同去的何熙曾氏,是曾经登过西岳华山的绝顶的,到了龙脊路上,他也说,这一块地方倒确有点儿华山的风味。 凡圣寺,是曾居士在住修的一所新庵,庵左面有瀑布流泉,在大石缝里飞奔狂跳。瀑布下面,一块大方岩的顶上,有一处空亭,也安置了些石桌石椅,在款待游人。我们走过寺门,从寺门前一小块花园里走上这观瀑亭去的中间,在关闭着的寺门上,看到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说:“庵主往山后扫落叶,拾枯枝去了;来客们请上观瀑亭去歇息!”这又是何等悠闲自在的一张启事书! 从凡圣寺下来,再走上三五里路,就是积翠庵了;陡绝的石壁,到此才平,千岩万壑的溪流,到此汇聚;庵前有一排大树,大树下尽是些白石清泉,前临大江,后靠峻岭,看起来四平八稳,与白云洞一路的奇岩奇石一比,又觉得这里是一篇堂而皇之的唐宋八大家的文章,而白云洞那面却是鬼气阴森的李长吉的歌曲。积翠庵下,是名叫作布头的一个村子,千年的榕树,斜覆在断桥流水的高头,牛眠犬吠,晚烟缭绕着云霞,等我们走过村上面的一泓清水的旁边,向烈妇亭一齐行过最敬礼后,田里的秧针,已经看不出来,耕倦了的农民,都在油灯下吃晚饭了;回到了南台,我和熙曾,更在江边的高楼上喝酒谈天,直到了半夜过后,方才上床去伸直了两只倦脚。一九三六年的清明节日,就这样的过去了。 人虽则感到了极端的疲倦,但是回味津津,明年此日,还想再去同样地疲倦它一次,不晓得天时人事,可能容许? 四月十三日 (原载一九三六年五月一日《宇宙风》半月刊第十六期) [book_title]闽游滴沥之五 福州城的雅号,叫作榕城,原因是为了在城内外的数千年老榕树之多得无以复加;福州的别号,又叫作三山,就因为在福州城里有许多许多大大小小的山。 凡到过福州,或翻开福州游记及指南之类的书来看过一道的人,都背诵得出山歌似的一句形容福州城内诸山的熟语,叫作三山藏,三山现,三山看不见。所谓三山藏者,有的说系指法海寺所在地的罗山,屏山东南麓的冶山,与在闽山巷光禄坊附近的闽山而言;有的更变换名称,说是罗山、泉山(即冶山)、玉尺山(即闽山)的三山。总之,这不大惹人注意的三山,是在三山现的三山之外的高地,或共脉而异名,或沿山而起屋,使一般身履其顶的人,不觉得是登在山上。此外则福州城内,尤其是在北城,还有许多以岭取名的地方,若说起藏而不露的山来,我想这些岭地,当然也可以包括在内。所谓三山看不见者,听说是指在钟山涧里的钟山,芝涧里的芝山,以及龙山巷一家私人园内的龙山(或谓系指东城的灵山)而言;这些大约本不是山,不过那些好奇爱僻的先生们,手捧着水烟袋,眼看着梅雨天,闲空不过,才想出来难难人的说法。至于三山现的三山哩,却位置天然,风景互异,真是值得一说的福州佳丽。凡曾经身到过福建省会的人,钩车舟的鸟语,海陆的奇珍,都会年久而或忘,唯有这三山的形势,却到死也不会忘记。福州的别号三山,实在也真是最简括不过的命名。 福州城全体的形状,像一只龙虾的赴壑;两只大钳,是东面的于山,西面的乌山,上跷的尾巴,恰正是上面有一座镇海楼在的屏山(即越王山);一道虾须,直拖出去,是到南台为止的那一条大道;虾须尽处,就是闽江的江面,众水汇集而入海的地方了。 福州城的创建,当然要远溯到越王勾践的七世孙无疆;及秦二世时,无诸开国,都冶为城,就在现在的布政里,屏山东南麓名冶山的一块小地方。晋太康三年,始置郡;后太守严高,听了郭璞之言,方经始于越王山之南,又向南开辟了一下。于是就有了左鼓右旗,玉带横腰的赞语。唐宋而后,渐次扩充;到了明朝,因元之旧,更建橹楼敌台,覆以重屋,门列七城,于是便“隐然金汤之固,三峰峙于域中,二绝标于户外;甘果方几,莲花现瑞,襟江带湖,东南并海,二潮吞吐,百河灌溉”,居然成了现在那么的一大都会。宋谢泌的“湖田播种重收谷,山路逢人半是僧,城里三山千簇寺,夜间七塔万枝灯”及陈轩的“城里三山古越都,楼台相望跨蓬壶,有时细雨微烟罩,便是天然水墨图”两诗,就是到了现代,也还用得着。诗里头每有人题起,而会城别号之所从出的三山,就是屏山,乌山,与于山了。 屏山在现在省城的正北,下面拖落来就是冶山,实际上,却从何处起是屏山,到何处止是冶山的界限也分不明白。旧日的城墙,一半就绕在这山的北部;而山的绝顶,雄镇着一座巍巍乎大不可当的镇海楼。楼的原建筑,虽则已经摧毁,但旧址上的那座碉堡,也足以令人想起当年的豪举。每于夕阳欲下时,车过山脚,举头一望碉堡上金黄的残照,总莫名其妙的要起一种感慨,真也不知究竟是什么缘故。 屏山东南下的一区山地,南为冶山,再南为将军山,是古代闽中衙署府等的中枢。无诸建国,都即在此;晋守严高的刺史衙署,也就在这里。唐为都督府衙,又为观察使衙,又为威武军衙。闽王审知建牙开府,造文德殿长春宫紫薇宫东华宫跃龙宫明威殿的地方,原全在这些低山浅阜的中间。其后王氏父子兄弟的荒淫流血,钱氏纳土归宋后之创置清和堂,垂拱殿,元之行中书省,明的布政使司,也都在这些地方,所以屏山古时又有越王山之称。再南下去,是山坡的尾闾了,现在的那座鼓楼所在的地方,就是唐观察使元锡建置之威武军门;宋元以后,屡毁屡建;明宣德年间,御史方端命僧了心募修之后,更名全闽第一楼。所谓造三狮以制五虎,或只开左门出入等传说,当自这时候起的无疑。 总之,屏山雄镇北城,大有南面垂拱的气象,所以历代衙署,咸集于此。现在则王都旧府,却只剩了衰草斜阳,陆军被服厂,科学馆,惠儿院,乾元寺,以及许多摧毁的空房,分占据了这一圈地面。 上去在西北的半山中,建有许多新式的平楼房屋,系省府县政人员训练之处。再上去,革命纪念碑先烈墓等,纵横的立着,桃花千树,更散点在断碑残碣的中间;当碉堡下半里的地方,且有石砌的七星缸一簇,埋在青草碎石里,想系北斗七星之遗意,或者是用以来镇压火患的也说不定。 屏山亦即越王山的妙处,是在它的能西眺闽江上游,如洪塘桥以上的风景;登碉楼而北望,莲花峰以下的乱山起伏,又像是万马千军,南驰赴海的样子。若有阴雨初霁,残阳欲落的时候,去登高一望,包管你立不上十五分钟,就会得怆然而泪下,因为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天地悠悠之念,唯在这北门管钥的越王台上,感觉得最切。登其他二山之巅,则所见者,唯民房塔影,与日夜的江流船只而已;和煦繁华,仿佛是坐在春风怀里,一种温柔软感,与在屏山上所感得的哀思愁绪,截然的不同。 省城东南角的于山,别名九仙山,因传说中有何氏兄弟九人修炼于此(兄弟各养一鲤,后各成龙飞去,解化于九鲤湖中)之故。据说,高有一百五十步,周回三百一十步。《闽中记》上又说,越王无诸,九日宴集兹山,有大石樽尚存。所以又名九日山。山的最高峰,名鳌顶峰,在火神庙荧星祠南,是宋状元陈诚之读书处;后来在山的南麓开了一所书院,取名鳌峰,想来总就在影射着这件事情。山前山后,寺院道观,不计其数,而规模最大,香火也最旺盛的,当首推东面斜坡上的那一座九仙观。旧志上所说的磊老岩,跃马岩,喜雨台,仙人床,金锁园,杏坛,棋盘石,醉乡石,九日台,石门,龙舌泉,以及揽鳌亭倚鳌轩等等故迹,都在九仙观之西南北的三面,因为山本不高不大,所以许多奇名怪石的名胜,大抵总在五十步百步之间。而正德间太监尚春,于宋丞相陈自强宅假山取来的三石,现在还直立在平远台的门外,旁边两石上所刻“景元春”三字,仍旧是鲜明得同前日刻出的一样。 于山山上,最值得登临怀念的,是山西面的一座戚公祠,祠里头的一所平远台。明参将戚继光,大败倭寇回来,曾宴士卒于此。至今戚公祠内,供奉着的一张彬彬儒雅的戚将军像,还是为福州全郡人士所崇拜景仰的唯一岘山碑。祠中的醉石一方,因为戚公醉后,曾经在此坐卧休息过的,游人过境,个个都脱帽致敬,浩叹着现代良将的不多。关于戚参将的轶闻故事,以及民间遗爱的证明,如思儿亭,惨恻桥,光饼,征东饼之类,流传在福州界隈的很多很多,将来想做一篇详细一点的《戚将军传》来纪念这位民族大英雄,所以在这里只能简单的一提了事。 于山的好处,是在它的接近城市,遥揖闽江,而鼓山的岚翠,又近逼在目前。你若于饭后省下三十分钟工夫,从东面九曲亭边慢慢地走上山去,在大榕树下立它片时半刻,看看城市的繁华,看看山川的苍翠,一定会感到积食俱消,双眸清醒;而正因为俯拾即是市场之故,所以又不至于有厌离人世,想一个人去羽化而登仙。我故而常对人说,快活的时候,可以去上上于山,拜拜戚将军的遗像,因为在于山上所感到的气氛,是积极的,入世的,并没有那一种遗世独立的佛徒们的悲观色彩。 城内和于山东西对峙的,是西南角上的一簇乌石。因为乌石山来得高大一点,所以照堪舆家说来,右强左弱,往往有关气运。唐咸通中侯官令薛逢,与神光僧灵观游此,创亭山侧,刻薛老峰三字于石上;五代开运元年,雷雨大作,薛老峰三字倒立,是年闽亡,就是一个应验。但是将这些风水地理之说丢开,照我们常人的意思来说,觉得乌石山的所以得胜过于山的地方,就在它的高大灵奇,可以扩充视野。这山在唐天宝时,曾奉敕改称过闽山;宋熙宁初,光禄卿程师孟知福州,谓此山登览之胜,敌得过道家的蓬莱方丈,所以又称作了道山。山顶最高处,是凌霄台的遗址,东下是香炉峰,金刚迹,浴鸦池,初阳顶,华严岩,般若台等名胜了;而旧时祀唐处士周朴的刚显庙,把明督学宗子相的宗公祠等,现在却没有了踪影。 乌石山之秀,是在山头的那些怪石,如香炉峰的奇岩千丈,对辟两开,千年不动,永镇山巅,从远处瞭望过去,因日光云影的迁移,往往会幻变作种种的形象。到了身涉其巅,爬上这些大石块去向四边一望,又像是脚不着土,飘飘然如腾云驾雾,身子在飞翔的样子。像这样秀丽的一支大石山,从前自然有不少的寺院,现在也自然要都被人家侵占去建别墅了。山的南面,有省立的师范学校一所,盘据的地位最大最好;稍东是沈文肃公祠堂,再东是私人的别业之类;南面上山的大道顶边,却直到现在也还有几个坍败得不堪的庙宇存着,在那里点缀名山,标示没落。关于乌石山周围的古迹名区,寺观金石,以及名宦僧道的寄迹题诗,本有一部《乌石山志》 在那里,我可以不必再来抄录。我只想说一说我每次登乌石山的时候,所感到的,总是一种清空之气。这一种感觉的由来,大约是因眺望西门南门外的平野,与洪塘乡的水势而得。记得元蓝智游乌石道山亭时曾写过一首诗,特为抄在这里,以表示我的同感: 江国凉风白燕初,道山秋色野亭虚, 天连野水蓬莱近,霜落汀洲橘柚疏。 北望每怀王粲赋,南游空上贾生书, 四郊但愿休戎马,独客何妨老钓鱼。 福州名胜,于三山之外,还有双塔二桥诸大寺等等,这一回是记不完了,所以只能暂时搁下了再说。 [book_title]闽游滴沥之六 福州的名胜,三山之外,还有二塔。其实,从前中国的都市府县城池之类,大抵总有几个伽蓝塔院,以为妆饰,这在东洋建筑史上,一定有一段很久的历史——所受的当然是印度与佛教的影响——不过福建省城的两塔,在对称上独觉得特别一点而已。 两塔的位置,一在于山即九仙山的西麓,城的东南隅;一在乌石山的东首,城的西南角;其间相去,不过两百步的样子,与南门——古称宁越门——两两斜对,却成一个正三角形。两塔的对称,于位置之外,还有一白一黑,一木一石的不同;因而关于两塔,民间也着实流传得有些荒唐的传说。 东面于山山麓的一塔,因为是木造而外面的砖壁上涂以白粉的,所以俗称白塔,与西面的那座颜色苍黑的石塔相对,其实呢,白塔本名定光多宝塔,为天元年琅琊王王审知所造,使与西面唐观察使柳冕所造之石塔无垢净光塔相齐。后来梁开平中,表为万岁塔,所以那一个藏塔的寺,亦称万岁塔或万寿塔寺。塔七级八角,里面以木作阶,像螺旋的样子,共有一百四十二级。这塔看看虽不坚牢,仿佛是马上就得塌倒下来了,可是直到现在,也还每日有人在那里攀登。塔下的寺,有千秋堂,有佛经流通处,更有前后山门,倒也还像个大寺;比到西面的黑塔,与塔下的荒基,要堂皇得多了。 到西边石塔去的一条路,叫作下殿口;弯弯曲曲,狭小不堪,不是发有宏愿,非登一次这黑阴阴的石塔不可的人,决不会寻到。 据说唐贞元十五年,德宗诞辰,观察使柳冕为祝圣寿而建此塔,有庾承宣贞元《无垢净光塔碑记》为证。 五代晋天福六年,王延曦重建,名崇妙保圣坚牢塔,林同颖曾有碑记。塔共七层,十六门,七十二角。每一层的每一面中间,都有一个石龛,嵌一石刻佛像,角上刻有一篇愿赞。 例如有一块大字塔名碑的那一层上,西南面嵌有石刻南无多宝佛一尊,款书“福清公主王氏二十六娘,驸马守司徒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陈文质,伏愿天宫降福,仙掖迎祥,舜华永茂于容仪,柳絮恒资于赋咏”的几行字刻在那里之类。凡为此塔出钱造像的善男信女、皇帝、王后、公主、驸马以及其他的皇亲国戚,本在最高层上,有一块很详细的题名碑刻在那里的;不过不知于哪一朝的哪一年,被一位拓碑者的恶心肠所忌嫉,将塔上的碑刻,凡有年份与姓名处,都用锥凿来凿去了。这一个人,我想他总一定还在地狱里受罪,否则,那些塔上的菩萨,以及地下的王氏子孙,又哪里肯干休? 石塔的底下一层,南面已经坍了,没有了攀登的入口。 胆子放大一点,从坍下来的石块上勉强学着飞檐走壁的妙技,也还可以从第二层起,直登到塔顶。现在塔下面并没有佛寺围住,只剩了一条狭小的弄,向北直引到塔的根头;周围的荒地,也不过数弓而已。但是塔的西南方,却还有一个住着比丘尼的庵,塔的东南面,也还有一个驻扎保安队的寺存在那里;这些寺与庵,想来总还是这塔下的寺观的前身。 从双塔下来,一出南门,纵横十余里,直到著名的大桥止,是南台的境界了;南台以钓龙台得名,台在南台西北的大庙山上,也是福州的一个胜境。相传闽越王曾钓龙于此,所以山上的一个大庙的匾额,是“闽中第一正神之祠”的几个大字。庙后西北面,当福商小学的操场墙外,现在还有一块“全闽第一江山”的石碑立着;大约南台盛日,这地方一定是一般富商名姬的游宴之区,现在可不行了,只剩了些学校和诗社的建筑物,在那里迎送江潮,斜睁落日。 往日南台最著名的地方,叫作洲边与湾里,是游冶郎的流连忘返,城开不夜的淫乐的中枢。邵武诗人张亨甫,在他那部假名华胥大夫所著的《南浦秋波录》里,曾有过“春秋月夜,灯火千家;远望桥外,旗鼓山光,马龙江色,尽在帘栊几席间。丝竹之声,与风潮相上下,壮士为之激昂,美人为之惆怅,游冶郎之杂沓无论已……”(说洲边)。“湾里地稍宽于洲边,诸姬纵横为楼阁,而街衢之曲折随之。巷宛转以生风,帘玲珑而共月,春人对倚,秋士忘悲;东笛西箫,千珠万玉,是为香海?抑作情天?……”等美辞丽句,记述辛巳年火灾以前的这几处的繁华;现在虽则市面萧条,官娼失势,但是一二三等的妓馆,以及最下流的烟花野雉,还是集中在这一片地方。这地方的好处,是在门临江水,窗对远山,有秦淮之胜,而无吏役之烦;且为历来商业的中心,所以大腹贾与守财奴,都群集在脚下。 陆上玩得不够,就可以游水里;西上洪山桥,是去竹崎关水口的要道,东下尚书庙,又是登鼓山的捷径,故而张亨甫有两首诗说: 狎客宵宵拥翠鬟,水楼烟榭不曾闲, 尚书庙外红船子,只自呼人去鼓山。 新道年来歌舞繁,洪山桥畔几家存, 金陵珠市今重见,若个人如寇白门。 总之,自南台的大桥至洪山桥,二桥之间,不问是水中还是陆上,从前都是冶叶倡条,张根作势的区域;福州二桥的著名,一半当然是为了它们桥身的长,与往来交通的重要与频繁,可是一半,也在这种行旅之人所缺少不得的白面女姣娘。 因为说到了二塔,所以更及于双桥;既说及了双桥,自然也不得不说一说福州的女子。可是关于福州少女的一般废话,已经在一篇名《饮食男女在福州》的杂文里说过了,这儿自然可以不必再来饶舌,现在只想补订一下前文所未及,或说错的地方,借作这一篇短文的煞尾。 居住在水上,以操舟卖淫为业的女人,本来是闽粤一带都有的疋旦妇;福州的疋旦妇,名叫曲蹄婆,一说是元朝蒙古人的遗族。但据《南浦秋波录》之所载,则这些又似乎是真正的福州土人。 初,闽永和——闽王王鏻 年号——闽,王鏻与伪后陈金凤,侍人李春燕,三月上巳,修禊于桑溪,五月端午,斗彩于西湖,皆以大姓良家女为宫婢,进迭奏之音,歌乐游之曲;及闽亡,宫婢年少者,沦落为妓,世遂名之曰曲喜婆。 张亨甫是闽人,而且又是乾嘉间杰出的才子,考据当然不会错;我在那一篇文字里所说的曲蹄婆,就是这些曲喜婆的意思。 福州的女子,不但一般皮肤细白,瞳神黑大,鼻梁高整,面部轮廓明晰,个个都够得上美人的资格,就从身体的健康,精神的活泼两点来讲,也当然可以超过苏杭一带的林黛玉式的肺病美女。我所以说,福州的健康少女,是雕塑式的,希腊式的;你即使不以整个人的相貌丰度来讲,切去了她的头部,只将胴体与手足等捏成一个模型,也足够与罗丹的torso媲美了。这原因,是在福州的女子,早就素足挺胸,并没有受过裹脚布的遗毒的缘故。 周栎园的《闽小记》里,有闽素足女多簪全兰,颇具唐宫妆美人遗意的一条。张亨甫的《南浦秋波录》里,讲得更加详细: 诸姬皆不缠足——按缠足或以为始于六朝,始于中唐,始于齐东昏,始于李后主,其说不一;然前明被选入宫之女,尚解去足纨,别作宫样。可知不缠足,原雅装也——所穿履,墙纵不过四寸,横不满二寸;底高不过二寸,长不过三寸,前斜后削,行袅娜以自媚,视燕齐吴越,缠而不纤,饰为假脚者,觉美观矣。 从此可知福州少女身体的健康,都从不缠足不束胸上来的;祖母是如此,母亲是如此,女儿孙女都是如此,几代相传,身体自然要比吴越的小姐们强了。 福建美人之在历史上著名的,当然要首推和杨贵妃争宠的梅妃;清朝初年,有一位风流的莆田县长至刻“梅妃里正”四字的印章,来作他的光荣的经历,与后来袁子才的刻钱塘苏小是乡亲的雅章,同是拜尸狂的色情的倒错。 闽王宫里,自陈金凤以后,代有父子兄弟因争宫婢而相残杀的事情;这些宫婢的相貌如何,暂可不问;但就事其父后,更事其子的一点来看,也能够推测到她们的虽老不衰的驻颜的妙术。这一种奇迹的复兴,现在也还没有过去,颇闻某巷某宅有一位太太,年纪早就出了三十以外了,但看起来却还只像二十几岁的人。美妇人的耐久耐老,真是人生难得的最大幸福,而福建女子独得其秘,想来总也是身体健康,饮食丰盛,气候和暖,温泉时浴的结果。 听说长乐县的梅花村,是产美人之乡;而两广的俗语里,又有一句“福州妹”的美人称号,足见福建的美人,到处都有,也不必一定局限于梅妃的故里或长乐的海滨。就我及身所见的来说,当民国十一二年,在北京的交际场里最出名的四大金刚,便都是福州府下的人。至今事隔十余年,偶尔与这四位之中的一二人相见于倥偬的驿路,虽则儿女都已成行,但丰度却还不减当年。回头来一看我们自家,牙齿掉了,眼睛花了,笑起来时,皱纹越加得多了,想起从前,真觉得是隔了一世。俗语说,人到中年万事休,所谓万事者,是指那一种浪漫的倾向而言;我的所以要再三记述福州的美女,也不过是隔雨望红楼,聊以留取一点少年的梦迹而已。 一九三六年六月十五日 (原载一九三六年八月一日《宇宙风》半月刊第二十二期) [book_title]孤独者 ——自传之六 里外湖的荷叶荷花,已经到了凋落的初期,堤边的杨柳,影子也淡起来了。几只残蝉,刚在告人以秋至的七月里的一个下午,我又带了行李,到了杭州。 因为是中途插班进去的学生,所以在宿舍里,在课堂上,都和同班的老学生们,仿佛是两个国家的国民。从嘉兴府中,转到了杭州府中,离家的路程,虽则是近了百余里,但精神上的孤独,反而更加深了!不得已,我只好把热情收敛,转向了内,固守着我自己的壁垒。 当时的学堂里的课程,英文虽也是重要的科目,但究竟还是旧习难除,中国文依旧是分别等第的最大标准。教国文的那一位桐城派的老将王老先生,于几次作文之后,对我有点注意起来了,所以进校后将近一个月光景的时候,同学们居然赠了我一个“怪物”的绰号;因为由他们眼里看来,这一个不善交际,衣装朴素,说话也不大会说的乡下蠢才,做起文章来,竟也会得压倒侪辈,当然是一件非怪物不能的天大的奇事。 杭州终于是一个省会,同学之中,大半是锦衣肉食的乡宦人家的子弟。因而同班中衣饰美好,肉色细白,举止娴雅,谈吐温存的同学,不知道有多少。而最使我惊异的,是每一个这样的同学,总有一个比他年长一点的同学,附随在一道的那一种现象。在小学里,在嘉兴府中里,这一种风气,并不是说没有,可是决没有像当时杭州府中那么的风行普遍。而有几个这样的同学,非但不以被视作女性为可耻,竟也有熏香傅粉,故意在装腔作怪,卖弄富有的。我对这一种情形看得真有点气,向那一批所谓face的同学,当然是很明显地表示了恶感,就是向那些年长一点的同学,也时时露出了敌意;这么一来,我的“怪物”之名,就愈传愈广,我与他们之间的一条墙壁,自然也愈筑愈高了。 在学校里既然成了一个不入伙的孤独的游离分子,我的情感,我的时间与精力,当然只有钻向书本子去的一条出路。于是几个由零用钱里节省下来的仅少的金钱,就做了我的唯一娱乐积买旧书的源头活水。 那时候的杭州的旧书铺,都聚集在丰乐桥,梅花碑的两条直角形的街上。每当星期假日的早晨,我仰卧在床上,计算计算在这一礼拜里可以省下来的金钱,和能够买到的最经济最有用的册籍,就先可以得着一种快乐的预感。有时候在书店门前徘徊往覆,稽延得久了,赶不上回宿舍来吃午饭,手里夹了书籍上大街羊汤饭店间壁的小面馆去吃一碗清面,心里可以同时感到十分的懊恨与无限的快慰。恨的是一碗清面的几个铜子的浪费,快慰的是一边吃面一边翻阅书本时的那一刹那的恍惚;这恍惚之情,大约是和哥伦布当发现新大陆的时候所感到的一样。 真正指示我以做诗词的门径的,是《留青新集》里的《沧浪诗话》和《白香词谱》。《西湖佳话》中的每一篇短篇,起码我总读了两遍以上。以后是流行本的各种传奇杂剧了,我当时虽则还不能十分欣赏它们的好处,但不知怎么,读了之后的那一种朦胧的回味,仿佛是当三春天气,喝醉了几十年陈的醇酒。 既与这些书籍发生了暧昧的关系,自然不免要养出些不自然的私生儿子!在嘉兴也曾经试过的稚气满幅的五七言诗句,接二连三地在一册红格子的作文簿上写满了;有时候兴奋得厉害,晚上还妨碍了睡觉。 模仿原是人生的本能,发表欲,也是同吃饭穿衣一样地强的青年作者内心的要求。歌不像歌诗不像诗的东西积得多了,第二步自然是向各报馆的匿名的投稿。 一封信寄出之后,当晚就睡不安稳了,第二天一早起来,就溜到阅报室去看报有没有送来。早餐上课之类的事情,只能说是一种日常行动的反射作用;舌尖上哪里还感得出滋味?讲堂上更哪里还有心思去听讲?下课铃一摇,又只是逃命似地向阅报室的狂奔。 第一次的投稿被采用的,记得是一首模仿宋人的五古,报纸是当时的《全浙公报》。当看见了自己缀联起来的一串文字,被植字工人排印出来的时候,虽然是用的匿名,阅报室里也决没有人会知道作者是谁,但心头正在狂跳着的我的脸上,马上就变成了朱红。洪的一声,耳朵里也响了起来,头脑摇晃得像坐在船里。眼睛也没有主意了,看了又看,看了又看,虽则从头至尾,把那一串文字看了好几遍,但自己还在疑惑,怕这并不是由我投去的稿子。再狂奔出去,上操场去跳绕一圈,回来重新又拿起那张报纸,按住心头,复看一遍,这才放心,于是乎方始感到了快活,快活得想大叫起来。 当时我用的假名很多很多,直到两三年后,觉得投稿已经有七八成的把握了,才老老实实地用上了我的真名实姓。 大约旧报纸的收藏家,翻起二十几年前的《全浙公报》、《之江日报》,以及上海的《神州日报》来,总还可以看到我当时所做的许多狗屁不通的诗句。现在我非但旧稿无存,就是一联半句的字眼也想不起来了,与当时的废寝忘食的热心情形来一对比,进步当然可以说是进了步,但是老去的颓唐之感,也着实可以催落我几滴自伤的眼泪。 就在那一年(一九○九年)的冬天,留学日本的长兄回到了北京,以小京官的名义被派上了法部去行走。入陆军小学的第二位哥哥,也在这前后毕了业,入了一处隶属于标统底下的旁系驻防军队,而任了排长。 一文一武的这两位芝麻绿豆官的哥哥,在我们那小小的县里,自然也耸动了视听;但因家里的经济,稍稍宽裕了一点的结果,在我的求学程序上,反而促生了一种意外的脱线。 在外面的学堂里住足了一年,又在各报上登载了几次诗歌之后,我自以为学问早就超出了和我同时代的同年辈者,觉得按部就班的和他们在一道读死书,是不上算也是不必要的事情。所以到了宣统二年(一九一○)的春期始业的时候,我的书桌上竟收集起了一大堆大学中学招考新生的简章!比较着,研究着,我真想一口气就读完了当时学部所定的大学及中学的学程。 中文呢,自己以为总可以对付的了;科学呢,在前面也曾经说过,为大家所不重视的;算来算去,只有英文是顶重要而也是我所最欠缺的一门。“好!就专门去读英文吧!英文一通,万事就好办了!”这一个幼稚可笑的想头,就是使我离开了正规的中学,去走教会学堂那一条捷径的原动力。 清朝末年,杭州的有势力的教会学校,有英国圣公会和美国长老会浸礼会的几个系统。而长老会办的育英书院,刚在山水明秀的江干新建校舍,改称大学。头脑简单,只知道崇拜大学这一个名字的我这毛头小子,自然是以进大学为最上的光荣,另外更还有什么奢望哩?但是一进去之后,我的失望,却比在省立的中学里读死书更加大了。 每天早晨,一起床就是祷告,吃饭又是祷告;平时九点到十点是最重要的礼拜仪式,末了又是一篇祷告。《圣经》,是每年级都有的必修重要课目;礼拜天的上午,除出了重病,不能行动者外,谁也要去做半天礼拜。礼拜完后,自然又是祷告,又是查经。这一种信神的强迫,祷告的迭来,以及校内枝节细目的窒塞,想是在清朝末年曾进过教会学校的人,谁都晓得的事实,我在此地落得可以不说。 这种叩头虫似的学校生活,过上两月,一位解放的福音宣传者,竟从免费读书的候补牧师中间,揭起叛旗来了;原因是为了校长褊护厨子,竟被厨子殴打了学膳费全纳的不信教的学生。 学校风潮的发生,经过,和结局,大抵都是一样的;起始总是全体学生的罢课退校,中间是背盟者的出来复课,结果便是几个强硬者的开除。不知是幸呢还是不幸,在这一次的风潮里,我也算是强硬者的一个。 一九三五年二月十九日 (原载一九三五年三月五日《人间世》半月刊第二十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