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将相遇托付给别离 [book_author]苏曼殊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类书文集,文集,完结 [book_length]140625 [book_dec]收录了曼殊大师绝大部分原创作品,包括诗、小说、杂著、书札等,是苏曼殊文学因缘全纪录 [book_img]Z_18644.jpg [book_title]断鸿零雁记(上) 百越有金瓯山者,滨海之南,巍然矗立。每值天朗无云,山麓葱翠间,红瓦鳞鳞,隐约可辨,盖海云古刹在焉。相传宋亡之际,陆秀夫既抱幼帝殉国崖山,有遗老遁迹于斯,祝发为僧,昼夜向天呼号,冀招大行皇帝之灵。故至今日,遥望山岭,云气葱郁;或时闻潮水悲嘶,尤使人欷歔凭吊,不堪回首。今吾述刹中宝盖金幢,俱为古物。池流清净,松柏蔚然。住僧数十,威仪齐肃,器钵无声。岁岁经冬传戒,顾入山求戒者寥寥,以是山羊肠峻险,登之殊艰故也。 一日凌晨,钟声徐发,余倚刹角危楼,看天际沙鸥明灭。是时已入冬令,海风逼人于千里之外。读吾书者识之,此日为余三戒俱足之日。计余居此,忽忽三旬,今日可下山面吾师。后此扫叶焚香,送我流年,亦复何憾?如是思维,不觉堕泪,叹曰:“人皆谓我无母,我岂真无母耶?否,否。余自养父见背,虽茕茕一身,然常于风动树梢,零雨连绵,百静之中,隐约微闻慈母唤我之声。顾声从何来,余心且不自明,恒结墙凝想耳。” 继又叹曰:“吾母生我,胡弗使我一见?亦知儿身世飘零,至于斯极耶?” 此时晴波旷邈,光景奇丽。余遂披袈裟,随同戒者三十六人,双手捧香鱼贯而行。升大殿已,鹄立左右。四山长老云集。《香赞》既阕,万籁无声。少选,有尊证阇黎以悲紧之音唱曰:“求戒行人,向天三拜,以报父母养育之恩。” 余斯时泪如绠縻,莫能仰视;同戒者亦哽咽不能止。 既而礼毕,诸长老一一来相劝勉曰:“善哉大德!慧根深厚,愿力庄严。此去谨侍亲师,异日灵山会上,拈花相笑。” 余聆其音,慈悲哀愍,遂顶礼受碟,收泪拜辞诸长老,徐徐下山。夹道枯柯,已无宿叶,悲凉境地,惟见樵夫出没,然彼焉知方外之人,亦有难言之恫? 此章为吾书发凡,均纪实也。 余既辞海云寺,即驻荒村静室,经行侍师而外,日以泪珠拭面耳。吾师视余年幼,固已怜之。顾吾师虽慈蔼,不足以杀吾悲。读者试思,余殆极人世之至戚者矣! 一日,余以师命下乡化米,量之可十余斤,负之行,思觅投宿之所。忽有强者自远而来,将余米囊夺去。余付之一叹。尔时天已薄暮,彳亍独行,至海边,已不辨道路。徘徊久之,就沙滩小憩,而骇浪遽起,四顾昏黑。余踌躇间,遥见海面火光如豆,知有渔舟经此,遂疾声呼曰:“请渔翁来,余欲渡耳。” 已而火光渐大,知舟已迎面至,余心殊慰。未几,舟果傍岸。渔人询余何往。曰:“余为波罗村寺僧,今失道至此,幸翁助我。” 渔人摇手曰:“乌?是何言?余舟将以捕鱼易利,安能载尔贫僧?” 言毕,登舟驶去。 余莫审所适,怅然涕下。忽耳畔微闻犬吠声,余念是间殆有村落,遂循草径行。渐前,有古庙,就之,中悬渔灯,余入,蜷卧石上。俄闻户外足音,余整衣起,瞥见一童子匆匆入。余曰:“小子何之?” 童子手持竹笼数事示余曰:“吾操业至劳,夜已深矣,吾犹匿颓垣败壁,或幽岩密菁间,类偷儿行径者,盖为此唧唧者耳,不亦大可哀耶?” 余曰:“少年英俊,胡为业此屑小事?” 童子太息曰:“吾家固有花圃,吾日间挑花以售富人,富人倍吝,故所入滋微,不足以养吾慈母。慈母老矣,试思吾为人子,安可勿尽心以娱其晚景?此吾所以不避艰辛,而兼业此。虽然,吾母尚不之知,否则亦必尼吾如是。吾前日见庙侧有蟋蟀跨娱蚣者,候此已两夜,尚未得也。天乎!使此微虫早落吾手,待邻村墟期,必得善价,当为慈母市羊裘一领,使老母虽于冬深之日,犹在春温。小子之心,如是慰矣!吾岂荒伧市侩,尽日孳孳爱钱而不爱命者耶?” 余聆小子言,不禁有所感触,泫然泪下。童子相余顶,从容曰:“敢问师奚为露宿于是?” 余视童貌甚庄肃,一一告以所遇。童子慨然曰:“师苦矣!寒舍尚有空闼,此去不远,请从我归;否则村人固凶恣,诬师为贼,且不堪也。” 余感此童诚实,诺之,遂行。俄入村,至一宅。童子辟扉,复自阖之,导余曲折度回廊。苑内百花,暗香沁鼻。既忽微闻老人语曰:“潮儿,今日归何晚?” 余谛听之,奇哉,奇哉,此人声音也!及至厅事,则赫然余乳媪在焉。 余礼乳媪既毕,悲喜交并。媪一一究吾行止,乃命余坐,谛视余面;即以手拊额,沉思久之,凄然曰:“伤哉,三郎也!设吾今日犹在彼家,即尔胡至沦入空界?计吾依夫人之侧,不过三年,为时虽短,然夫人以慈爱为怀,视我良厚。一别夫人,悠悠十数载,乃至于今,吾每饭犹能不忘夫人爱顾之心。先是夫人行后,彼家人虽遇我恶薄,吾但顺受之,盖吾感夫人恩德,良不忍离三郎而去。迫尔父执去世之时,吾中心戚戚,方谓三郎孤寒无依,欲驰书白夫人,使尔东归,离彼獦獠。讵料彼妇侦知,逢其蕴怒,即以藤鞭我。斯时吾亦不欲与之言人道矣。纵情挞已,即摈我归。” 媪言至此,声泪俱下。斯时余方寸悲惨已极,故亦不知所以慰吾乳媪,惟泪涌如泉,相对无语。余忽心念乳媪以四十许人,触此愤恸,宁人所堪?遂强颜慰之曰:“媪毋伤。媪育我今已成立,此恩此德,感戴何可言宣?余虽心冷空门,今兹幸逢吾媪,藉通吾骨肉消息,否即碧落黄泉,无相见之日。以此思之,不亦彼苍尚有灵耶?余在幼龄,恒知吾母尚存,第百思莫审居何许,且为谁氏。今吾媪所称‘夫人’者,得非余生身阿母?奚为任我孑孑一身,飘摇悲苦,都弗之问?媪试语我,以吾身世究如何者。” 媪既收泪,面余言曰: “三郎居,吾语尔:吾为村人女,世居于斯,牧畜为业。既嫁,随吾夫子,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其乐无极,宁识人间有是非忧患?村家夫妇,如水流年。吾三十,而吾夫子不幸短命死矣!仅遗稚子,即潮儿也。是后家计日困,平生亲友,咸视吾母子为路人。斯时吾始悟世变,怆然于中,四顾茫茫,其谁诉耶? “一日,拾穗村边,忽有古装夫人,珊珊来至吾前,谓曰:‘子似重有忧者。’因详叩吾况,吾一一答之。遂蒙夫人怜而招我,为三郎乳媪。古装夫人者,诚三郎生母,盖夫人为日本产,衣制悉从吾国古代。此吾见夫人后,始习闻之。 “‘三郎’即夫人命尔名也。尝闻之夫人,尔呱呱坠地无几月,即生父见背。尔生父宗郎,旧为江户名族,生平肝胆照人,为里党所推。后此夫人综览季世,渐人浇漓。思携尔托根上国,故掣尔身于父执为义子,使尔离绝岛民根性,冀尔长进为人中龙也。明知兹事有干国律,然慈母爱子之心,无所不至,乃亲自抱尔潜行来游吾国,侨居三年。 “忽一日,夫人诏我曰:‘我东归矣,尔其珍重!’复手指三郎,凄声含泪曰:‘是儿生也不辰,媪其善视之,吾必不忘尔赐。’语已,手书地址付余,嘱勿遗失。故吾今尚珍藏旧簏之中。当是时,吾感泣不置。夫人且赐我百金;顾今日此金虽尽,而吾感激之私,无能尽也。尤忆夫人束装之先一夕,一一为贮小影于尔果罐之中,衣箧之内,冀尔稍长,不忘见阿母容仪,用意至为凄侧。谁知夫人行后,彼家人悉检毁之。 “嗣后,夫人尝三致书于余,并寄我以金,均由彼妇收没。又以吾详知夫人身世,且深爱三郎,怒我故作是态,以形其寡德,怨毒之因,由斯而发。甚矣哉,人与猛兽,直一线之分耳! “吾既见摈之后,彼即诡言夫人已葬鱼腹,故亲友邻舍,咸目尔为无母之儿,弗之闻问。迹彼肺肝,盖防尔长大,思归依阿娘耳。嗟乎!既取人子,复暴遇之,吾百思不解彼妇前生,是何毒物?苍天苍天!吾岂怨毒他人者哉?今为是言者,所以惩悍妇耳。尔父执为人诚实,恒念尔生父于彼有恩,视尔犹如己出。谁料尔父执辞世不旋踵。而彼妇初心顿变耶?至尔无知小子,受待之苛,莫可伦比。 “顾尔今亭亭玉立,别来无恙;吾亦老矣,不应对尔絮絮出之,以存忠厚。虽然,今丁未造,我在在行吾忠厚,人则在在居心陷我,此理互相消长。世态如斯,可胜浩叹!” 吾媪言已,垂头太息。 少须,媪尚欲有言。斯时余满胸愁绪,波谲云诡。顾既审吾生母消息,不愿多询往事,更无暇自悲身世,遂从容启媪曰:“今夜深矣,媪且安寝。余行将孑身以寻阿母,望吾媪千万勿过伤悲。天下事正复谁料?媪视我与潮儿,岂没世而名不称者耶?” 既而媪忽仰首,且抚余肩曰:“伤哉,不图三郎羸瘠至于斯极!尔今须就寝。后此且住吾家,徐图东归,寻觅尔母。吾时时犹梦古装夫人,旁皇于东海之滨,盼三郎归也。三郎,尔尚有阿姊、义妹,娇随娘侧。尔亦将闻阿娘唤尔之声。老身已矣,行将就木,弗克再会夫人。但愿苍苍者,必有以加庇夫人耳。” 翌晨,阳光灿烂,余思往事,历历犹在心头。读者细思,余昨宵乌能成寐?斯时郁伊无极,即起披衣,出庐四瞩,柳瘦于骨,山容萧然矣。继今以后,余居乳媪家,日与潮儿弄艇投竿于荒江烟雨之中,或骑牛村外。幽恨万千,不自知其消散于晚风长笛间也。 一日薄暮,荒村风雪,萧萧彻骨,余与潮儿方自后山负薪以归。甫入门,见吾乳媪背炉兀坐,手缝旧衲,闻吾等声气,即仰首视余曰:“劳哉小子!吾见尔滋慰。尔两人且歇,待我燃烛,出鲜鱼,热饭,偕尔晚膳。吾家去湖不远,鱼甚鲜美,价亦不昂,村居胜城市多矣。” 余与潮儿即将蓑笠除下,与媪共饭,为况乐甚。少选,饭罢,媪面余言曰:“吾今日见三郎荷薪,心殊未忍,以尔孱躯,今后勿复如是。此粗重工夫,潮儿可为吾助。今吾为尔计,尔须静听吾言。吾家花圃,在三春佳日,群芳甚盛。今已冬深,明岁春归时,尔朝携花出售,日中即为我稍理亭苑可耳。花资虽薄,然吾能为尔积聚,迄二三年后,定能敷尔东归之费,舍此计无所出。三郎,尔意云何?” 余曰:“善,均如媪言。” 媪续曰:“三郎,尔先在江户固为公子,出必肥马轻裘,今兹暂作花佣,亦殊异事。虽然,尔异日东归,仍为千金之子,谁复呼尔为鬻花郎耶?” 余听至此,注视吾媪慈颜,一笑如春温焉。 岁月不居,春序忽至。余自是遵吾乳媪之命,每日凌晨作牧奴装,携花出售,每晨只经三四村落。余左手携花筐,右手持竹竿,顶戴渔父之笠,盖防人知我为比丘也。踯躅道中,状殊羞涩。见买花者,女子为最多,次则村妪耳。计余每日得钱可二三百。如是者弥月矣。 一日,余方独行前村,天忽阴晦,小雨溟濛,沾余衣袂。此日为清明前二日,家家部署扫墓之事,故沿道无人。但有雨声滴沥,愁人而已。余纡道徐行,至一屋角细柳之下,枯立小憩。忽睹前垣碧纱窗内,有女郎新装临眺,容华绝代,而玉颜带肃,涌现殷忧之兆。迨余旁睇,瞬然已杳。俄而雨止,天朗气清,新绿照眼。余方欲行,前屋侧扉已启,又见一女子匆遽出而礼余,嗫嚅言曰:“恕奴失礼。请问若从何方至此?为谁氏子?以若年华,奚至业是?若岂不识韶光一逝,悔无及耶?请详答我。” 余聆其言,心念彼女慧甚,无村竖态;但奚为盘问,一若算命先生也者?殆故探吾行止,抑有他因耶?余惟僵立,心殊弗释,亦莫审所以为对。 良久,彼女复曰:“吾之所以唐突者,乃受吾家女公子命,嘱必如是探问。吾女公子情性幽静无伦,未尝共生人言语,顾今如此者,盖听若卖花声里,含酸哽余音。今晨女公子且见若于窗外,即审若身世,固非荒凉。若得毋怪我语无伦次。若非‘河合’其姓、‘三郎’其名者耶?’’ 余骤闻其言,愕极欲奔。继思彼辈殆非为害于余,即漫声应之曰:“诚然。余亟于东归寻母,不得不业此耳。尚望子勿泄于人,则余受恩不浅矣。” 女重礼余,言曰:“谨受教。先生且自珍重!明晨请再莅此,待我复命女公子也。” 余自是心绪潮涌,遂怏怏以归。 明日,天气阴沉,较诸昨日为甚。迄余晨起,觉方寸中仓皇无主,以须臾即赴名姝之约耳。 读吾书者,至此必将议我陷身情网,为清净法流障碍。然余是日正心思念:我为沙门,处于浊世,当如莲华不为泥污,复有何患?宁省后此吾躬有如许惨戚,以告吾读者。 余出门去矣,此时正为余惨戚之发轫也。江村寒食,风雨飘忽,余举目四顾,心怦然动。窃揣如斯景物;殆非佳联。忽念彼姝见约,定有远因,否则奚由稔余名姓?且余昨日乍睹芳容,静柔简淡,不同凡艳,又乌可与佻挞下流同日而语?余且行且思,不觉已重至碧纱窗下。呆立良久,都无动定。余方沉吟,谓彼小娃,殆戏我耶?继又迹彼昨日之言,一一出之至情,然则又胡容疑者? 亡何,风雨稍止,僮娃果启扉出,不言亦不笑,行至吾前,第以双手出一纸函见授。余趣接之,觉物压余手颇重。余方欲发问,而僮娃旋踵已去。余亟擘函视之,累累者,金也。余心滋惑,于是细察函中,更有银管乌丝,盖贻余书也。嗟夫!读者,余观书讫,惨然魂摇,心房碎矣!书曰: 妾雪梅将泪和墨,裣衽致书于三郎足下: 先是人咸谓君已披剃空山,妾以君秉坚孤之性,故深信之,悲号几绝者屡矣!静夜思君,梦中又不识路,命也如此,夫复奚言?迩者连朝于卖花声里,惊辨此音,酷肖三郎心声。盖妾婴年,尝之君许,一挹清光,景状至今犹藏心坎也。迨侵晨隔窗一晤,知真为吾三郎矣。当此之时,妾觉魂已离舍,流荡空际;心亦腾涌弗止,不可自持。欲亲自陈情于君子之前,又以干于名义,故使侍儿冒昧进诘,以渎清神,还望三郎怜而恕妾。 妾自生母弃养,以至今日,伶仃愁苦,已无复生人之趣。继母孤恩,见利忘义,怂老父以前约可欺,行思以妾改嫔他姓。嗟夫!三郎,妾心终始之盟,固不忒也。若一旦妾身见抑于父母,妾只有自裁以见志,妾虽骨化形销至千万劫,犹为三郎同心耳,上苍曲全与否,弗之问矣。不图今日复睹尊颜,知吾三郎无恙,深感天心慈爱,又自喜矣。呜呼!茫茫宇宙,妾舍君其谁属耶?沧海流枯,顽石尘化,微命如缕,妾爱不移!今以戋戋百金奉呈,望君即日买棹遄归,与太夫人图之。万转千回,惟君垂悯! 苫次不能细缕。伏维长途珍重! 雪梅者,余未婚妻也。然则余胡可忍心舍之,独向空山而去?读者殆以余不近情矣。实则余之所以出此者,正欲存吾雪梅耳。须知吾雪梅者,古德幽光,奇女子也。今请语吾读者: 雪梅之父,亦为余父执,在余义父未逝之先,已将雪梅许我。后此见余义父家运式微,余生母复无消息,乃生悔心,欲爽前诺。雪梅固高抗无伦者,奚肯甘心负约?顾其生父、继母,都不见恤,以为女子者,实货物耳,吾固可择其礼金高者而鬻之。况此权特操诸父母,又乌容彼纤小致一辞者?雪梅是后茹苦含辛,莫可告诉,所谓庶女之怨,惟欲依母氏于冥府,较在恶世为安。此非躬历其境者,不自知也。余年渐长,久不与雪梅相见,无由一证心量,然睹此情况,悲慨不可自聊。默默思量,只好出家皈命佛陀、达摩、僧伽,用息彼美见爱之心,使彼美享有家庭之乐;否则,绝世名姝,必郁郁为余而死,是何可者?不观其父母利令智昏,宁将骨肉之亲付之蒿里,亦不以嫔单寒无告之儿如余者。当时余固年少气盛,遂掉头不顾,飘然之广州常秀寺,哀祷赞初长老,摄受为驱乌沙弥,冀梵天帝释愍此薄命女郎而已。前书叙余在古刹中忆余生母者,盖后此数月间事也。 余自得雪梅一纸书后,知彼姝所以许我者良厚。是时心头辘辘,不能为定行止,竟不审上穷碧落,下极黄泉,舍吾雪梅而外,尚有何物。即余乳媪,以半百之年,一见彼姝之书,亦惨同身受,泪潸潸下。余此际神经,当作何状,读者自能得之。须知天下事,由爱而生者,无不以为难,无论湿、化、卵、胎四生,综以此故而入生死,可哀也已! 清明后四日,侵晨,晨曦在树;花香沁脑,是时余与潮儿母子别矣,以媪亦速余遄归将母,且谓雪梅之事,必力为余助。余不知所云,以报吾媪之德,但有泪落如渖。乃将雪梅所赠款,分二十金与潮儿,为媪购羊裘之用。又思潮儿虽稚,侍亲至孝,不觉感动于怀,良不忍与之遽作分飞劳燕。忽回顾苑中花草,均带可怜颜色,悲从中来,徘徊饮泣。媪忽趣余曰:“三郎,行矣,迟则渡船解缆。” 余此时遂抑抑别乳媪、潮儿而去。 二日已至广州,余登岸步行,思诣吾师而别。不意常秀寺已被新学暴徒毁为墟市,法器无存,想吾师此时已归静室,乃即日午后易舟赴香江。 翌晨,余理装登岸,即向罗弼牧师之家而去。牧师隶西班牙国,先是数年,携伉俪及女公子至此,构庐于太平山。家居不恒外出,第以收罗粤中古器及奇花异草为事。余特慕其人清幽绝俗,实景教中铮铮之士,非包藏祸心、思墟人国者,遂从之治欧文二载,故与余雅有情怀也。余既至牧师许,其女公子盈盈迎于堂上,牧师夫妇亦喜慰万状。迨余述生母消息及雪梅事竟,俱泪盈于睫。余万感填胸,即踞胡床而大哭矣。 后此四日,牧师夫妇为余置西服。及部署各事既竟,乃就余握别曰:“舟于正午启舷。孺子珍重!上帝必宠赐尔福慧兼修。尔此去可时以笺寄我。” 语毕,其女公子曳蔚蓝文裾以出,颇有愁容。至余前,殷殷握余手,亲持紫罗兰花及含羞草一束、英文书籍数种见贻。余拜谢受之。 俄而海天在眼,余东行矣。 船行可五昼夜,经太平洋。斯时风日晴美,余徘徊于舵楼之上,茫茫天海,渺渺余怀。即检罗弼大家所贻书籍,中有莎士比亚、拜伦及雪莱全集。余尝谓拜伦犹中土李白,天才也;莎士比亚犹中土杜甫,仙才也;雪莱犹中土李贺,鬼才也。乃先展拜伦诗,诵《哈罗尔德游记》,至末篇,有《大海》六章,遂叹曰:“雄浑奇伟,今古诗人,无其匹矣!” 濡笔译为汉文如左: 皇涛澜汗,灵海黝冥。 万艘鼓楫,泛若轻萍; 茫茫九围,每有遗虚。 旷哉天沼,匪人攸居。 大器自运,振荡帠夆, 岂伊人力?赫彼神工。 罔象乍见,决舟没人, 狂暴未几,遂为波臣, 掩体无棺,归骨无坟, 丧钟声嘶,逖矣谁闻? 谁能乘蹻,履涉狂波? 藐诸苍生,其奈公何? 泱泱大风,立懦起罢。 兹维公功,人力何衰! 亦有雄豪,中原陵厉; 自公胸中,擿彼空际。 惊浪霆奔,慑魂惊神, 转侧张皇,冀为公怜; 腾澜赴崖,载彼微体, 抍溺含弘,公何岂弟? 摇山撼城,声若雷霆, 王公黔首,莫不震惊。 赫赫军艘,亦有浮名, 雄视海上,大莫与京; 自公视之,藐矣其形, 纷纷溶溶,旋入沧溟。 彼阿摩陀,失其威灵; 多罗缚迦,壮气亦倾。 傍公而居,雄国几许: 西利佉维,希腊罗马, 伟哉自由,公所赐予; 君德既衰,耗哉斯土, 遂成遗虚,公目所睹。 以敖以娭,旛回涛舞; 苍颜不皲,长寿自古; 渺渺瀰漫,滔滔不舍。 赫如阳燧,神灵是鉴; 别风淮雨,上临下监。 扶摇羊角,溶溶澹澹; 北极凝冰,赤道淫滟。 浩此地镜,无裔无襜; 圆形在前,神光耷闪。 精鬽变怪,出尔泥淰; 回流云转,气易舒惨。 公之淫威,忽不可验。 苍海苍海,余念旧恩: 儿时水嬉,在公膺前, 沸波激岸,随公转旋, 淋淋翔潮,媵余往还, 涤我胸臆,慑我精魂。 惟余与女,父子之亲, 或近或远,托我元身。 今我来斯,握公之鬈。 余既译拜轮诗竟,循还朗诵。时新月在天,渔灯三五,清风徐来,旷哉观也! 翌晨,舟抵横滨,余遂舍舟投逆旅。 今后当叙余在东之事。 余行装甫卸,即出吾乳媪所授地址,以询逆旅主人。逆旅主人曰:“是地甚迩,境绝严静,汽车去此可五站。客且歇一句钟,吾当为客购车票。吾阅人多矣,无如客之超逸者,诚宜至彼一游。今客如是急迫,殆有要事耶?” 余曰:“省亲耳。” 午餐后,逆旅主人伴余赴车场,余甚感其殷渥。车既驰行,经二站,至一驿,名大船。掌车者向余言曰:“由此换车,第一站为兼仓,第二站是已。” 余既换车,危坐车中,此时心绪,深形忐忑,自念于此顷刻间,即余骨肉重逢,母氏慈怀大慰,宁非余有生以来第一快事?忽又转念,自幼不省音耗,矧世事多变如此,安知母氏不移居他方?苟今日不获面吾生母,则飘泊人胡堪设想?余心正怔忡不已,而车已停。余向车窗外望,见牌上书“逗子驿”三字,遂下车。 余既出驿场,四瞩无有行人,地至萧旷。即雇手车向田亩间辚辚而去,时正寒凝,积冰弥望。如是数里,从山脚左转,即濒海边而行,但见渔家数处,群儿往来垂钓,殊为幽悄不嚣。车夫忽止步告余曰:“是处即樱山,客将安往?” 余曰:“樱山即此耶?” 遂下车携箧步行。 久之,至一处,松青沙白。方跂望间,忽遥见松阴夹道中,有小桥通一板屋,隐然背山面海,桥下流水触石,汩汩作声。余趣前就之,仰首见柴扉之侧,有标识曰:“相州逗子樱山村八番”。余大悦怿,盖此九字即余乳媪所授地址。遂以手轻叩其扉。久之,阒如无人。寻复叩之。一妇人启扉出。余见其襟前垂白巾一幅,审其为厨娘也。即问之曰:“幸恕唐突。是即河合夫人居乎?” 妇曰:“然。” 余曰:“吾欲面夫人,烦为我通报。” 妇踌躇曰:“吾主人大病新瘥,医者嘱勿见客。客此来何事?吾可代达主人。” 余曰:“主人即余阿母,余名三郎。余来自支那,今早始莅横滨。幸速通报。” 妇闻言,张目相余,自颅及踵,凝思移时,骇曰:“信乎,客三郎乎?吾尝闻吾主言及少主,顾存亡未卜耳。” 语已,遂入。久之,复出,肃余进。至廊下,一垂髫少女礼余曰:“阿兄归来大幸!阿娘病已逾月,侵晨人略清爽。今小睡已觉,请兄来见阿娘。” 于是导余登楼。 甫推屏,即见吾母斑发垂垂,据榻而坐,以面迎余微笑。余心知慈母此笑,较之恸哭尤为酸辛万倍。余即趋前俯伏吾母膝下,口不能言,惟泪如潮涌,遽湿棉墩。此时但闻慈母咽声言曰:“吾儿无恙,谢上苍垂悯!三郎,尔且拭泪面余。余此病几殆,年迈人固如风前之烛。今得见吾儿,吾病已觉霍然脱体,尔勿悲切。” 言已,收泪扶余起,徐回顾少女言曰:“此尔兄也,自幼适异国,故未相见。” 旋复面余曰:“此为吾养女,今年十一,少尔五岁,即尔女弟也。侍我滋谨,吾至爱之。尔阿姊明日闻尔归,必来面尔。尔姊嫁已两载,家事如毛,故不恒至。吾后此但得尔兄妹二人在侧,为况慰矣。吾感谢上苍,不任吾骨肉分飞,至有恩义也。” 慈母言讫,余视女弟依慈母之侧。泪盈于睫,悲戚不胜。此时景状,凄清极矣!少选,慈母复抚余等曰:“尔勿伤心,吾明日病廖,后日可携尔赴谒王父及尔父墓所,祝呵护尔。吾家亲戚故旧正多,后此当带尔兄妹各处游玩。吾卧病已久,正思远行,一觇他乡风物。” 时厨娘亦来面余母,似有所询问。吾母且起且嘱余女弟曰:“蕙子,且偕阿兄出前楼了望,尔兄仆仆征尘,苦矣。” 已,复指厨娘,顾余曰:“三郎,尔今在家中,诸事尽可遣阿竹理之,阿竹佣吾家十余载,为人诚笃,吾甚德之。” 吾母言竟下楼,为余治晚餐。余心念天下仁慈之心,无若母氏之于其子矣。遂随吾女弟步至楼前。时正崦嵫落日,渔父归舟,海光山色,果然清丽。忽闻山后钟声,徐徐与海鸥逐浪而去。女弟告余曰:“此神武古寺晚钟也。” 入夜,余作书二通:一致吾乳媪,一致罗弼牧师。二书均言余平安抵家,得会余母;并述余母子感谢前此恩德,永永不忘。余母复附寄百金与吾乳媪,且嘱其母子千万珍卫,良会自当有期。迨二书竟,余疲极睡矣。 逾日既醒,红日当窗,即披衣入浴室。浴罢,登楼,见芙蓉峰涌现于金波之上,胸次为之澄澈。此日,余母精神顿复,为余陈设各事无少暇。 余归家之第三日,天甫迟明,余母携余及弱妹趁急行车,赴小田原扫墓。是日阴寒,车行而密雪翻飞,途中景物,至为萧瑟。迨车抵小田原驿,雪封径途矣。荒村风雪中,固无牵车者,余母遂雇一村妇负余妹。又至驿旁,购鲜花一束。既已,余即扶将母氏步行。可三里,至一山脚,余仰睇山顶积雪中,露红墙一角,余母以指示余曰:“是即龙山寺,尔祖及父之墓即在此。” 余等遂徐徐踏石蹬而上。既近山门,有联曰: 蒲团坐耐江头冷,香火重生劫后灰。 余心谓是联颇工整。方至殿中,一老尼龙钟出,与余母问讯叙寒暄毕,尼即往燃香,并携清水一壶,授余母。余与弱妹随阿母步至浮屠之后,见王父及先君两墓并立,四围绕以铁栅,栅外复立木柱,柱之四面,作悉昙文,书“地、水、火、风、空”五字,盖密宗以表大日如来之德者也。余与弱妹拾取松枝,将坟上积雪推去。余母以手提壶灌水,由墓顶而下。少选,汛洒严净,香花既陈,余母复摘长青叶一片,端置石案之中,命余等展拜。余拜已,掩面而哭。余母曰:“三郎,雪弥剧,余等遄归。” 余遂启目视坟台,积雪复盈三寸,新陈诸物,均为雪蔽。余母以白纸裹金授老尼,即与告别,冒雪下山。余母且行且语余曰:“三郎,若姨昨岁卜居箱根,去此不远,今且与尔赴谒若姨。须知尔幼时,若姨爱尔如雏凤,一日不见尔,则心殊弗怿。先时余携尔西行,若姨力阻;及尔行后,阿姨肝肠寸断矣。三郎知若姨爱尔之恩,弗可忘也。” 既至姨氏许,阍者通报,姨氏即出迓余母。已,复引领顾余问曰:“其谁家宁馨耶?” 余母指余笑答姨氏曰:“三郎也,前日才归家。” 姨氏闻言喜极曰:“然哉,三郎果生还耶?胡未驰电告我?” 言已,即以手扑余肩上雪花,徐徐叹曰:“哀哉三郎!吾不见尔十数载,今尔相貌犹依稀辨识,但较儿时消瘦耳。尔今罢矣,且进吾闼。” 遂齐进厅事,自去外衣。倏忽,见一女郎擎茶具,作淡装出,袅娜无伦。与余等礼毕。时余旁立谛视之,果清超拔俗也。第心甚疑骇,盖似曾相见者。姨氏以铁著剔火钵寒灰,且剔且言曰:“别来逾旬,使人系念。前日接书,始知吾妹就瘥,稍慰。今三郎归,诚如梦幻,顾我乐极矣!” 余母答曰:“谢姊关垂!身虽老病,今见三郎,心滋怡悦。惟此子殊可憨耳。” 此时女郎治茗既备,即先献余母,次则献余。余觉女郎此际瑟缩不知为地。姨氏知状,回顾女郎曰:“静子,余犹记三郎去时,尔亦知惜别,丝丝垂泪,尚忆之乎?” 因屈指一算,续曰:“尔长于三郎二十有一月,即三郎为尔阿弟,尔勿踧踖作常态也。” 女郎默然不答,徐徐出素手,为余妹理鬓丝,双颊微生春晕矣。 迨晚餐既已,余顿觉头颅肢体均热,如居火宅。是夜辗转不能成寐,病乃大作。 [book_title]断鸿零雁记(中) 翌晨,雪不可止。余母及姨氏举屋之人,咸怏怏不可状,谓余此病匪细。顾余虽呻吟床褥,然以新归,初履家庭乐境,但觉有生以来,无若斯时欢欣也。于是一一思量,余自脱俗至今,所遇师傅、乳媪母子及罗弼牧师家族,均殷殷垂爱,无异骨肉。则举我前此之飘零辛苦,尽足偿矣。第念及雪梅孤苦无告,中心又难自恝耳。然余为僧及雪梅事,都秘而不宣,防余母闻之伤心也。兹出家与合婚二事,直相背而驰;余既证法身,固弗娶者,虽依慈母,不亦可乎? 方遐想间,余母与姨氏人矣。姨氏手持汤药,行至榻畔予余曰:“三郎,汝病盖为感冒。汝今且起服药,一二日后可无事。此药吾所手采。三郎,若姨日中固无所事,惟好去山中采药,亲制成剂,将施贫乏而多病者。须知世间医者,莫不贪财,故贫人不幸构病,只好垂手待毙,伤心惨目,无过于此。吾自顾遣此余年,舍此采药济人之事,无他乐趣;若村妇烧香念佛,吾弗为也。三郎,吾与汝母俱为老人矣,谚云‘老者预为交代事’,盖谓人老只当替后人谋幸福,但自身劳苦非所计。顾吾子现隶海军,且已娶妇,亦无庸为彼虑。今兹静子,彼人最关吾怀。静子少失怙恃,依吾已十有余载,吾但托之天命。” 姨氏言至此,凝思移时,长喘一声,复面余曰:“三郎,先是汝母归来,不及三月,即接汝义父家中一信,谓三郎上山,为虎所噬。吾思彼方固多虎患,以为言实也。余与汝母得此凶耗,一哭几绝,顿增二十余年老态。兹事亦无可如何,惟有晨夕祷告上苍,祝小子游魂来归阿母。” 余倾听姨氏之言,厥声至惨。猛触宿恨,肺叶震震然,不知所可。久之,仰面见余母容仪,无有悲戚,即力制余悲,恭敬言曰:“铭感阿姨过爱!第孺子遭逢,不堪追溯,且已成过去陈迹,请阿姨、阿母置之。儿后此晨昏得奉阿姨、阿母慈祥颜色,即孺子喜幸当何如也!” 余言已,余母速余饮药。少选,上身汗出如注,惫极,帖然而卧。 余病四昼夜,始臻勿药,余母及姨氏举家喜形于色。时为三月三日,天气清新,余就窗次卷帘外盼,山光照眼,花鸟怡魂,心乃滋适。忽念一事:盖余连日晨醒,即觉清芬通余鼻观,以榻畔紫檀几上,必易鲜花一束,插胆瓶中,奕奕有光,花心犹带露滴。今晨忽见一翡翠襟针遗于几下,方悉其为彼姝之物,花固美人之贻也。余又顿忆前日似与玉人曾相识者,因余先在罗弼女士斋中,所见德意志画伯阿陀辅手绘《沙浮遗影》,与彼姝无少差别耳。 方凝伫间,忽注目纱帘之下,陈设甚雅:有云石案作鹅卵形,上置鉴屏、银盒、笔砚、绛罗,一尘不着;旁有柚木书椟,状若鸽笼,藏书颇富,余检之,均汉土古籍也。迨余回视左壁,复有小几,上置雁柱鸣筝,似尚有余音绕诸弦上。此时,余始惊审此楼为彼姝妆阁;又心仪彼姝学邃,已翛然出尘,如藐姑仙子。 斯时,余正觉心中如有所念;移时,又怃然若失。忽见余母登楼,手中将春衣二袭,嘱余曰:“三郎,今兹寒威已退,尔试易此衣。” 余将衣接下,遂伴余母坐于蓝缎弹簧长椅之上。余母视余作慈祥之色,旋以手按余额问曰:“吾儿今晨何似?” 余曰:“儿无所苦,身略罢耳。阿娘以何日将余及妹宁家?余尚未面阿姊也。” 余母曰:“何时均可。吾初意俟尔病廖即行,但若姨昨夕苦苦留吾母子勿遽去,今晨已函报尔姊,盖若姨有切心之事与我商量。苟尔居此舒泰,吾一时固无归意。尔知吾年已垂暮,生平亲属咸老,势必疏远,安能如盛年时往来无绝?吾今举目四顾,惟与若姨形影相吊耳。且若姨见尔,中心怡悦靡极,则尔住此,一若在家中可也。吾知尔性耽幽寂,居此楼最适。此楼向为静子所居,前日尔来,始移于楼下,与尔妹同室。三郎,尔居此,意若弗适者,尽可语我。” 余曰:“敬遵娘言。阿姨屋外风物固佳,小住,于儿心滋乐也。” 此时侍者传言,晨餐已备。余母欣然趣余更衣,下楼御膳。余既随母氏至食堂,即鞠躬致谢阿姨厚遇之恩。姨氏以面迎余,欣欢万状,引首顾彼姝曰:“托天之庇,三郎无恙矣!静子,尔趋前为三郎道晨安。” 瞬息,即见玉人翩若惊鸿,至余前,肃然为礼。而此际玉人密发虚鬟,丰姿愈见娟媚。余不敢回眸正视,惟心绪飘然,如风吹落叶,不知何所止。 余兄妹随阿娘羁旅姨氏家中,不啻置身天苑。姨氏固最怜余,余惟凡百恭谨,以奉阿姨、阿母欢颜,自觉娱悦匪极。苟心有枨触,即倚树临流,或以书自遣。顾椟中所藏多宋人理学之书;外有梵章及驴文数种,已为虫蚀,不可辨析,俱唐本也;复次有汉译《婆罗多》及《罗摩延》二书,乃长篇叙事诗。—二书汉土已失传矣,惟于《华严经》中偶述其名称,谓出自马鸣菩萨;今印度学人哆氏之英译《摩诃婆罗多族大战篇》,即其一也。 一时雁影横空,蝉声四彻。余垂首环行于姨氏庭苑鱼塘堤畔,盈眸廓落,沦漪泠然。余默念晨间余母言,明朝将余兄妹遄归,则此地白云红树,不无恋恋于怀。忽有风声过余耳,瑟瑟作响。余乃仰空,但见宿叶脱柯,萧萧下堕,心始耸然知清秋亦垂尽矣。遂不觉中怀惘惘,一若重愁在抱。想余母此时已屏当行具,方思进退闲之轩,一看弱妹。 步至石栏桥上,忽闻衣裙窸窣之声。少选,香风四溢,陡见玉人靓妆,仙仙飘举而来,去余仅数武,一回青盼,徐徐与余眸相瞩矣。余即肃然鞠躬致敬。尔时玉人双颊虽赪,然不若前此之羞涩,至于无地自容也。余少瞩,觉玉人似欲言而未言。余愈踧踖,进退不知所可,惟有俯首视地。久久,忽残菊上有物,映余眼帘,飘飘然如粉蝶,行将逾篱落而去。余趋前以手捉之,方知为蝉翼轻纱,落自玉人头上者。斯时余欲掷之于地,又思于礼微悖,遂将返玉人。玉人知旨,立即双手进接,以慧目迎余,且羞且发娇柔之声曰:“多谢三郎见助。” 此为余第一次见玉人启其唇樱,贻余诚款,故余胶胶不知作何词以对。但见玉人口涡动处,又使沙浮复生,亦无此庄艳,此时令人真个消魂矣! 玉人寻复俯其颈,吐婉妙之音,微微言曰:“三郎日来安乎?逗子气候温和,吾甚思造府奉谒,但阿母事集,恐岁内未能抽身耳。是间比逗子清严幽澈则一,惟气候悬绝,盖深山也。唐人咏罗浮诗云:‘游人莫著单衣去,六月飞云带雪寒。’吾思此语移用于此,颇觉亲切有味。未知三郎以吾言有当不?” 余聆玉人词旨,心乃奇骇,唯唯不能作答,久乃恭谨言曰:“谢阿姊分身及我!果阿姊见枉寒舍,伸稚弟朝夕得侍左右,垂纶于荒村寒牖,幸何如之!否则寒舍东西诗集不少,亦可挑灯披卷,阿姊得毋嫌软尘溷人。敢问阿姊喜诵谁家诗句耶?” 玉人低首凝思,旋即星眸瞩我,冁然答曰:“感篆三郎盛意!所问爱读何诗,诚为笑话,须知吾固未尝学也。三郎既不以吾为读,敢不出吾肝膈以告?且幸三郎有以教我。” 遂累累如贯珠言曰:“从来好读陈后山诗,亦爱陆放翁,惟是故国西风,泪痕满纸,令人心恻耳。比来读《庄子》及陶诗,颇自觉徜徉世外,可见此关于性情之学不少。三郎观吾书椟所藏多理学家言,此书均明之遗臣朱舜水先生所赠吾远祖安积公者。盖安积公彼时参与德川政事,执弟子礼以待朱公,故吾家世受朱公之赐。吾家藏此书帙,已历二百三十余年矣。” 此语一发,余更愕然张目,注视玉人。 玉人续曰:“吾婴年闻先君道朱公遗事,至今历历不忘,吾今复述三郎听之。” 于是长喟一声,即愀然曰:“朱公以崇祯十七年,即吾国正保元年,正值胡人猖披之际,孑身数航长崎,欲作秦庭七日之哭,竟不果其志。迨万治三年,而明社覆矣。朱公以亡国遗民,耻食二朝之粟,遂流寓长崎,以其地与平户郑成功诞生处近也。后德川氏闻之,遣水户儒臣,聘为宾师,尤殚礼遇。公遂传王阳明学于吾国土,公与阳明固是同乡也。至今朱公遗墓,尚存茨城县久慈郡瑞龙山上。容日当导三郎一往奠之,以慰亡国忠魂,三郎其有意乎?又闻公酷爱樱花,今江户小石川后乐园中,犹留朱公遗爱。—此园系朱公亲手经营者。朱公以天和二年春辞世,享寿八十有三。公目清人腼然人面,疾之如仇。平日操日语至精,然当易箦之际,公所言悉用汉语,故无人能聆其临终垂训,不亦大可哀耶?” 玉人言已,仰空而欷。余亦凄然。二人伫立无语,但闻风声萧瑟。忽有红叶一片,敲玉人肩上。玉人蹙其双蛾,状似弗惬,因俯首低声曰:“三郎,明朝行耶?胡弗久留?吾自先君见背,旧学抛荒已久,三郎在,吾可执书问难。三郎如不以弱质见弃,则吾虽凋零,可无憾矣。” 余不待其言之毕,双颊大赪,俯首至臆,欲贡诚款,又不工于词,久乃慑嚅言曰:“阿母言明日归耳,阿姊恳恳如此,滋可感也!” 时余妹亦出自廊间,且行且呼曰:“阿姊不观吾袷衣已带耶?晚餐将备,曷人食堂乎?” 玉人让余先行,即信步随吾而入。是夕餐事丰美,逾于常日,顾余确不审为何味。 饭罢,枯坐楼头,兀思余今日始见玉人天真呈露,且殖学滋深,匪但容仪佳也;即监守天阍之乌舍仙子,亦不能逾是人矣。思至此,忽尔昂首见月明星稀,因诵亿翁诗曰:“千岩万壑无人迹,独自飞行明月中。” 心为廓然。对月凝思,久久,回顾银烛已跋,更深矣,遂解衣就寝。复喟然叹曰:“今夕月华如水,安知明夕不黑云叆叇耶?” 余词未毕,果闻雷声隐隐,似发于芙蓉塘外,因亦戚戚无已。寻复叹曰:“云耶,电耶,雨耶,雪耶,实一物也,不过因热度之异而变耳。多谢天公,幸勿以柔丝缚我。” 明日,晨餐甫竟,余母命余易旅行之夜,且言姨氏亦携静子偕行。余间言喜甚,谓可免黯然魂消之感。余等既登车室,玻璃窗上,霜痕犹在。余母及姨氏,指麾云树,心旷神怡。瞬息,闻天风海涛之声,不觉抵吾家矣。 自是日以来,余循陔之余,静子亦彼此常见,但不久谈,莞尔示敬而已。 一日,细雨廉纤。余方伴余母倚栏观海,忽微微有叩环声,少选,侍者持一邮筒,跪上余母。余母发函申纸,少须观竟,嘱余言曰:“三郎,此尔姊来笺也,言明日莅此:适逢夫子以明日赴京都,才能分身一来省我云。此子亦大可怜。” 言至此,微喟,续曰:“谚云‘养女徒劳’,不其然乎?女子一殡夫家,必置其亲于脑后,即每逢佳节,思一见女面,亦非易易。此虽因中馈繁杂,然亦天下女子之心,固多忘所自也。昔有贫女,嫁数年,夫婿致富。女之父母私心欣幸,方谓两口可以无饥矣。谁料不数日,女差人将其旧服悉还父母,且传语曰:‘好女不着嫁时衣。’意讽嫁时奁具薄也。世人心理如是,安得不江河日下耶?” 余母言已,即将吾姊来书置桌上,以慈祥之色回顾余曰:“三郎,晨来毋寒乎?吾觉凉生两臂。” 余即答曰:“否。” 余母遂徐徐诏余曰:“三郎,坐。” 余既坐,余母问曰:“三郎,尔视静子何如人耶?” 余曰:“慧秀孤标,好女子也。” 余母尔时舒适不可状,旋曰:“诚然,诚然,吾亦极爱静子和婉有仪。母今有言,关白于尔,尔听之。三郎,吾决纳静子为三郎妇矣。静子长于尔二岁,在理吾不应尔。然吾仔细回环,的确更无佳偶逾是人者。顾静子父母不全,按例须招赘,始可袭父遗荫;然吾固可与若姨合居,此实天缘巧凑。若姨一切部署已定,俟明岁开春时成礼,破夏吾亦迁居箱根。兹事以情理而论,即若姨必婿吾三郎,中怀方释。盖若姨为托孤之人,今静子年事已及,无时不系之怀抱。顾连岁以来,求婚者虽众,若姨都不之顾;若姨之意,非关门地,第以世人良莠不齐,人心不古,苟静子不得贤夫子而侍,则若姨将何以自对?今得婿三郎,若姨重肩卸矣。” 余母言至此,凄然欲哭曰:“三郎,老母一生寥寂,今行将见尔庆成嘉礼,即吾与若姨晚景,亦堪告慰。后此但托天命,吾知上苍必予尔两小福慧双修。” 余母方絮絮发言,余心房突突而跳。当余母言讫,余夷犹不敢遽答。正思将前此所历,径白于母;继又恐滋慈母之戚,非人子之道。心念良久,蕴泪于眶,微微言曰:“儿今有言奉于慈母听纳,盖儿已决心……” 余母急曰:“何谓?” 余曰:“儿终身不娶耳。” 余母闻言极骇,起立张目注余曰:“乌?是何言也?尔何所见而为此言?抑尔固执拗若是?此语真令余不解。尔年弱冠不娶,人其谓我何?若姨爱尔,不徒然耶?尔澄心思之,此语胡可使若姨听之者?矧静子恒为吾言,舍三郎无属意之人。尔前次恹恹病卧姨家,汤药均静子亲自煎调,怀诚已久,尚不知尔今竟岸然作是言也!” 余母言至末句,声愈严峻。余即敛涕言曰:“慈母谛听。儿抚心自问,固爱静子,无异骨肉,且深敬其为人,想静子亦必心知之。儿今兹恝然出是言者,亦非敢抗挠慈母及阿姨之命,此实出诸不得已之苦衷,望慈母恕儿稚昧。” 余母凄然不余答,久乃哀咽言曰:“三郎,尔当善体吾意。吾钟漏且歇。但望尔与静子早成眷属,则吾虽入土,犹含笑矣。” 余听母言,泪如瀑泻,中心自咎,诚不应逆堂上之命,致老母出此伤心之言,此景奚堪?余皇然少间,遽跪余母膝前,婉慰余母曰:“阿娘恕儿,儿诚不孝,儿罪重矣!后此惟有谨遵慈命。儿固不经事者,但望阿娘见恕耳。” 余母徐徐收泪,漫声应曰:“孺子当听吾言为是,古云:‘不信老人言,后悔将何及?’矧吾儿终身大事,老母安得不深思详察耶?当知娘心无一刻不为儿计也。即尔姊在家时,苟不从吾言,吾亦面加叱责而不姑息;今既归人,万事吾可不多过问,须知女心固外向,吾又何言?若静子则不然,彼殊性情娴穆,且有夙慧,最称吾怀,尔切勿以傅粉涂脂之流目之可耳。” 余母尚欲有言,适侍女跪白余母曰:“浴室诸事已备。此时刚十句钟也。” 言毕即去。 余母颜色开霁,抚余肩曰:“三郎,娘今当下楼检点冬衣,十一时方暇。尔去就浴。” 余此时知已宽慈母之忧,不禁怡然自得。仰视天际游丝,缓缓移去,雨亦遽止。余起易衣,下楼就浴。 余浴毕,登楼面海,兀坐久之,则又云愁海思,袭余而来。当余今日慨然许彼姝于吾母之时,明知此言一发,后此有无穷忧患,正如此海潮之声,续续而至,无有尽时。然思若不尔者,又将何以慰吾老母?事至于此,今但焉置吾身?只好权顺老母之意,容日婉言劝慰余母,或可收回成命;如老母坚不见许,则历举隐衷,或卒能谅余为空门中人,未应蓄内。余抚心自问,固非忍人忘彼姝也。继余又思:日俗真宗,固许带妻,且于刹中行结婚礼式,一效景教然者。若吾母以此为言,吾又将何说答余慈母耶?余反复思维,不可自聊。又闻山后凄风号林,余不觉惴惴其栗,因念佛言:“身中四大,各自有名,都无我者。” 嗟乎!望吾慈母切勿驱儿作哑羊可耳。 越日,余姊果来,见余不多言,但亦劝余曰:“吾弟随时随地须听母言,凡事毋以盛气自用,则人情世故,思过半矣。至尔谓终身不娶,自以为高,此直村竖恒态,适足笑煞人耳。三郎,尔后此须谨志吾言,勿贻人笑柄也。” 余唯唯而退。余自是以来,焦悚万状,定省晨昏,辄不久坐,尽日惴惴然,惟恐余母重提意向。余母每面余时,欢欣无已,似曾不理余心有闲愁万种。 一日,余方在斋中下笔作画,用宣愁绪。既绘怒涛激石状,复次画远海波纹,已而作一沙鸥斜身堕寒烟而没。忽微闻叩环声,继知吾妹推扉言曰:“阿兄胡不出外游玩?” 余即回顾,忽尔见静子作斜红绕脸之妆,携余妹之手,伫立门外,见余即鞠躬与余为礼。余遂言曰:“请阿姊进斋中小坐,今吾画已竟,无他事也。” 余言既毕,余妹强牵静子,径至余侧。静子注观余案上之画,少选,莞尔顾余言曰,“三郎幸恕唐突。昔董原写江南山,李唐写中州山,李思训写海外山,米元晖写南徐山,马远、夏圭写钱塘山,黄子久写海虞山,赵吴兴写霅苕山;今吾三郎得毋写崖山耶?一胡使人见则翛然如置身清古之域?此诚快心洞目之观也。” 言已,将画还余。余受之,言曰:“吾画笔久废,今兴至作此,不图阿姊称誉过当,徒令人增惭惕耳。” 静子复微哂,言曰:“三郎,余非作客气之言也。试思今之画者,但贵形似,取悦市侩,实则宁达画之理趣哉?昔人谓画水能终夜有声,余今观三郎此画,果证得其言不谬。三郎此幅,较诸近代名手,固有瓦砾明珠之别,又岂待余之多言也?” 余倾听其言,心念世宁有如此慧颖者?因退立其后,略举目视之,鬓发腻理,纤秾中度。余暗自叹曰:“真旷劫难逢者也!” 忽而静子回盼,赧赧然曰:“三郎,此画能见腾否?三郎或不以余求在礼为背否?余观此景沧茫古逸,故爱之甚挚。今兹发问,度三郎能谅我耳。” 余即答曰:“岂敢,岂敢!此画固不值阿姊一粲。吾意阿姊固精通绘事者,望阿姊毋吝教诲,作我良师,不宁佳乎?” 静子瑟缩垂其双睫,以柔荑之手,理其罗带之端,言曰:“非然也。昔日虽偶习之,然一无所成,今惟行箧所藏《花燕》一幅而已。” 余曰:“请问云何‘花燕’?” 静子曰:“吾家园池,当荷花盛开时,每夜有紫燕无算,巢荷花中,花尽犹不去。余感其情性,命之曰‘花燕’,爱为之图。三郎,今容我检之来,第恐贻笑大方耳。” 余鞠躬对曰:“请阿姊速将来,弟亟欲拜观。” 静子不待余言之毕,即移步鞠躬而去,轻振其袖,薰香扑人。余遂留余妹问之曰:“何不闻阿母、阿姊声音?抑外出耶?” 余妹答曰:“然,阿姊约阿姨、阿母俱出,谓往叶山观千贯松,兼有他事,顺道谒淡岛神社。已嘱厨娘,今日午膳在十二句半钟。并嘱吾语阿兄也。” 余曰:“妹易未同往?” 妹曰:“不,静姊不往,故我亦不愿往。” 余顾余妹手中携有书籍,即诘之曰:“何书?” 妹曰:“此波弥尼八部书也。” 余曰:“此为《梵文典》,吾妹习此乎?” 妹曰:“静姊每日授余诵之,顾初学殊艰,久之渐觉醰醰有味,其句度雅丽,迥非独逸、法兰西、英吉利所可同日而语。” 余曰:“然则静姊固究心三斯克列多文久矣?” 妹曰:“静姊平素喜谈佛理,以是因缘,好涉猎梵章。尝语妹云:佛教虽斥声论,然《楞伽》、《瑜伽》所说五法:曰相,曰名,曰分别,曰正智,曰真如,与波弥尼派相近。《楞严》后出,依于耳根圆通,有‘声论宣明’之语。是佛教亦取声论,特形式相异耳。” 余听毕,正色语余妹曰:“善哉,静姊果超凡人圣矣!吾妹谨随之学毋怠。” 余语吾妹既讫,私心叹曰:“静子慧骨天生,一时无两,宁不令人畏敬?惜乎,吾固勿能长侍秋波也!” 已而,静子盈盈至矣。静子手持绘绢一帧,至余前。余肃然起立,接而观之:莲池之畔,环以垂杨修竹,固是姨家风物;有女郎兀立,风采盎然,碧罗为衣,颇得吴带当风之致;女郎挽文金高髷,即汉制飞仙髻也;俯观花燕,且自看妆映,翛然有出尘之姿,飘飘有凌云之概。余赞叹曰:“美哉伊人!奚啻真真者?” 静子闻言,转目盼余,兼视余妹,莞尔言曰:“究又奚能与三郎之言相副耶?且三郎安可以外貌取人?亦觇其中藏如何耳。画中人外观似奕奕动人,第不能言,三郎何从谂其中心着何颜色者?” 余置其言弗答,续曰:“画笔秀逸无伦,固是仙品,余生平博览丹青之士,咸弗能逮。嗟乎!衣钵尘土久,吾尚何言?今且据行云流水之描,的是吾姊戛戛独造,使余叹观止矣。吾姊端为吾师,吾何幸哉!” 静子此时羞不能答,俛首须臾,委婉言曰:“三郎,胡为而作如是言?令浅尝者无地自容。但愿三郎将今日之画见赐,俾为临本,兼作永永纪念,以画中意况,亦与余身世吻合。迹君心情,宁谓非然者?” 余曰:“余久不复属意于画,盖已江郎才尽。阿姊自是才调过人,固应使我北面红妆,云何谓我妄言?” 静子含羞不余答。余亦无言,但双手擎余画献之,且无心而言曰:“敬乞吾畏友哂存,聊申稚弟倾服之诚,非敢言画也。” 静子欣然曰:“三郎此言,适足以彰大作之益可贵耳。” 言已,即平铺袖角,端承余画,以温厚之词答曰:“敬谢三郎!三郎无庸以畏友外我。今得此画,朝夕对之,不敢忘赐画人也。” 是夕,微月已生西海,水波不兴。余乃负杖出门,随步所之。遇渔翁,相与闲话,迄翁收拾垂纶,余亦转身归去。时夜静风严,余四顾,舍海曲残月而外,别无所睹。及去余家仅丈许,瞥见有人悄立海边孤石之旁,静观海面,余谛瞩倩影亭亭,知为静子,遂前叩之曰:“立者其吾阿姊乎?” 静子闻余声,却至欣悦,急回首应曰:“三郎,归何晏?独不避海风耶?吾迟三郎于此久矣。三郎出时可曾加衣否?向晚气候,不比日间,恐非三郎所胜,不能使人无戚戚于中。三郎善自珍摄,寒威滋可畏也。” 余即答曰:“感谢吾姊关垂!天寒夜寂,敬问吾姊于此沉沉何思?女弟胡未奉侍左右?” 静子则柔声答曰:“区区弱质,奚云惜者?今余方自家中来,姨母、令姊、令妹及阿母咸集厨下,制瓜团粉果,独余偷闲来此,奉候三郎。三郎归,吾心至适。” 余重谢之曰:“深感阿姊厚意见待,愧弗克当!望阿姊次回毋冒夜以伫我。吾姊恩意,特恐下走不称消受耳。” 余言毕,举步欲先入门,静子趣前娇而扶将曰:“三郎且住。三郎悦我请问数言乎?” 余曰:“何哉?姊胡为客气乃尔?阿姊欲有下问,稚弟固无不愿奉白者也。” 静子踌躇少间,乃出细腻之词,第一问曰:“三郎,迩来相见,颇带幽忧之色,是何故者?是不能令人无郁拂,今愿窃有请耳。” 余此时心知警兆,兀立不语。 静子第二问曰:“三郎可知今日阿母邀姨母同令姊,往礼淡岛明神,何因也?吾思三郎必未之审。” 余闻语茫然,瞳不能答,旋曰:“果如阿姊言,未之悉也。” 静子低声而言,其词断续不可辨,似曰:“三郎鉴之,总为君与区区不肖耳。” 余胸震震然,知彼美言中之骨也。余正怔忡间,转身稍离静子所立处,故作漫声指海面而言曰:“吾姊试谛望海心黑影,似是鱼舸经此,然耶,否耶?” 静子垂头弗余答。少选,复步近余胸前,双波略注余面。余在月色溟濛之下,凝神静观其脸,横云斜月,殊胜端丽。此际万籁都寂,余心不自镇。既而昂首瞩天,则又乌云弥布,只余残星数点,空摇明灭。余不觉自语曰:“吁!此非人间世耶?今夕吾何为置身如是景域中也?” 余言甫竟,似有一缕吴棉,轻温而贴余掌,视之,则静子一手牵余,一手扶彼枯石而坐。余即立其膝畔,而不可自脱也。久之,静子发清响之音,如怨如诉曰:“我且问三郎,先是姨母曾否有言关白三郎乎?” 余此际神经已无所主,几于膝摇而牙齿相击,垂头不敢娣视,心中默念:情网已张,插翼难飞,此其时矣。但闻静子连复问曰:“三郎乎,果阿姨作何语?三郎宁勿审于世情者,抑三郎心知之,故弗肯言?何见弃之深耶?余日来见三郎愀然不欢,因亦不能无读问耳。” 余乃力制惊悸之状,嗫嚅言曰:“阿娘向无言说;虽有,亦已依稀不可省记。” 余言甫发,忽觉静子筋脉跃动,骤松其柔荑之掌。余知其心固中吾言而愕然耳。余正思言以他事,忽尔悲风自海面吹来,乃至山岭,出林薄而去。余方凝伫间,静子四顾皇然,即襟间出一温香罗帕,填余掌中,立而言曰:“三郎珍重!此中有绣角梨花笺,吾婴年随阿母挑绣而成,谨以奉赠,聊报今晨杰作,君其纳之。此闲花草,宁足云贡?三郎其亦知吾心耳!” 余乍闻是语,无以为计。自念:拒之,于心良弗忍;受之,则睹物思人,宁可力行正照,直证无生耶?余反复思维,不知所可。 静子故欲有言。余陡闻阴风怒号,声振十方,巨浪触石,惨然如破军之声。静子自将笺帕袭之,谨纳余胸间。既讫,遽握余臂,以腮熨之,嘤嘤欲泣曰:“三郎受此勿戚,愿苍苍者佑吾三郎无恙。今吾两人同归,朝母氏也。” 余呆立无言,惟觉胸间趯趯而跃。静子娇不自胜,搀余徐行。及抵斋中,稍觉清爽,然心绪纷乱,废弃一切。此夜今时,因悟使不析吾五漏之躯,以还父母,又那能越此情关,离诸忧怖耶? 翌朝,天色清朗,惟气候遽寒,盖冬深矣。余母晨起,即部署厨娘,出馎饦,又陈备饮食之需。既而齐聚膳厅中,欢声腾彻。余始知姊氏今日归去。静子此际作魏代晓霞妆,余发散垂右肩,束以满带,迥绝时世之装,腼腆与余为礼,益增其冷艳也。余既近炉联坐,中心滋耿耿,以昨夕款语海边之时,余未以实对彼姝故耳。 已而,姊氏辞行。余见静子拖百褶长裙,手携余妹送姊氏出门。余步跟其后,行至甬道中,余母在旁,命余亦随送阿姊。静子闻命欣然,即转身为余上冠杖。余曰:“谨谢阿姊待我周浃!” 余等齐行,送至驿上,展軨车发,遂与余姊别。归途惟静子及余兄妹三人而已。静子缓缓移步,远远见农人治田事,因出其纤指示余,顺口吟曰:“‘采菱辛苦废犁锄,血指流丹鬼质枯。无力买田聊种水;近来湖面亦收租。’三郎,此非范石湖之诗欤?在宋已然,无怪吾国今日赋税之繁且重。吾为忖人生无限悲感耳!” 静子言毕,微喟。须臾,忽绛其颊,盼余问曰:“三郎得毋劳顿?日来身心亦无患耶?吾晨朝闻阿母传言,来周过已,更三日,当挈令妹及余归箱根。未审于时三郎可肯重尘游屐否?” 余闻言,万念起落,不即答。转视静子,匿面于绫伞流苏之下,引慧目迎余,为状似甚羞涩。余曰:“如阿娘行,吾必随叩尊府。” 余言已,复回顾静子,眉端隐约见愁态。转瞬,静子果蕴泪于眶,嘤然而呻曰:“吾晨来在膳厅中,见三郎胡乃作戚戚容?得毋玉体违和?敢希见告耳。苟吾三郎有何伤感,亦不妨掬心相示,幸毋见外也。” 余默默弗答。 静子复微微言曰:“君其怒我乎?胡靳吾请?” 余停履抗声答曰:“心偶不适,亦自不识所以然。劳阿姊询及,惭惕何可言?万望阿姊饶我。” 余且行且思,赫然有触于心,弗可自持,因失声呼曰:“吁!吾滋愧悔于中,无解脱时矣!” 余此时泪随声下。静子虽闻余言,殆未得窥余命意所在,默不一语。继而容光惨悴,就胸次出丹霞之巾,授余媪泪,慰藉良殷,至于红泪沾襟。余暗惊曰:“吾两人如此,非寿征也!” 旁午,始莅家庭。静子与余都弗进膳。 [book_title]断鸿零雁记(下) 余姊行后,忽忽又三日矣。此日大雪缤纷,余紧闭窗户,静坐思量,此时正余心与雪花交飞于茫茫天海间也。余思久之,遂起立徘徊,叹曰:“苍天,苍天!吾胡尽日怀抱百忧于中,不能自弭耶?学道无成,而生涯易尽,则后悔已迟耳。” 余谛念彼姝,抗心高远,固是大善知识。然以眼波决之,则又儿女情长,殊堪畏怖;使吾身此时为幽燕老将,固亦不能提钢刀慧剑,驱此婴婴宛宛者于漠北。吾前此归家,为吾慈母;奚事一逢彼姝,遽加余以尔许缠绵婉恋,累余虱身于情网之中,负己负人,无有是处耶?嗟乎!系于情者,难平尤怨,历古皆然。吾今胡能没溺家庭之恋,以闲愁自戕哉?佛言:“佛子离佛数千里,当念佛戒。” 吾今而后,当以持戒为基础,其庶几乎。余轮转思维,忽觉断惑证真,删除艳思,喜慰无极。决心归觅师傅,冀重重忏悔耳。第念此事决不可以禀白母氏,母氏知之,万不成行矣。 忽而余妹手托锦制瓶花入,语余曰:“阿兄,此妹手造慈溪派插花,阿兄月旦,其能有当否?” 余无言,默视余妹,心忽恫楚,泪盈余睫。思欲语以离家之旨,又恐行不得也。迄吾妹去后,余心颤不已,返身掩面,成泪人矣。 此夕,余愁绪复万叠如云,自思静子日来恹恹,已有病容。迹彼情词,又似有所顾虑;抑已洞悉吾隐衷,以我为太上忘情者欤?今既不以礼防为格,吾胡不亲过静子之室,叙白前因,或能宥我。且名姝深愫,又何可弃捐如是之速者? 思已,整襟下楼,缓缓而行。及至廊际,闻琴声,心知此吾母八云琴,为静子所弹,以彼姝喜调《梅春》之曲也。至“夜迢迢,银台绛蜡,伴人垂泪”句,忽而双弦不谱,音变滞而不延,似为泪珠沾湿。迄余音都杳,余已至窗前,屏立不动。乍闻余妹言曰:“阿姊,晨来所治针黹,亦已毕业未?” 静子太息答余妹曰:“吾欲为三郎制领结,顾累日未竟,吾乃真孺稚也。” 余既知余妹未睡,转身欲返,忽复闻静子凄声和泪,细诘余妹曰:“吾妹知阿兄连日胡因郁郁弗舒,恒露忧思之状耶?” 余妹答曰:“吾亦弗审其由。今日尚见阿兄独坐斋中,泪潸潸下,良匪无以。妹诚愕异,又弗敢以禀阿娘。吾姊何以教我慰阿兄耶?” 静子曰:“顾乃无术,惟待余等归期,吾妹努力助我,要阿兄同行,吾宁家,则必有以舒阿兄郁结;阿兄莅吾家,兼可与吾妹剧谈破寂,岂不大妙?不观阿兄面庞,近日十分消瘦,令人滋悢悢。今有一言相问吾妹:妹知阿母、阿姨或阿姊向有何语吩咐阿兄否?” 余妹曰:“无所闻也。” 静子不语。久之,微呻曰:“抑吾有所开罪阿兄耶?余虽勿慧,曷遂相见则……” 言至此,噫焉而止。复曰:“待明日,但乞三郎加示喻耳。” 静子言时,凄咽不复成声。余猛触彼美沛然至情,万绪悲凉,不禁欷歔泣下。乃归,和衣而寝。 天将破晓,余忧思顿释,自谓觅得安心立命之所矣。盥漱既讫,于是就案,搦管构思,怃然少间,力疾书数语于笺素云: 静姊妆次: 鸣呼,吾与吾姊终古永诀矣!余实三戒俱足之僧,永不容与女子共住者也。吾姊盛情殷渥,高义干云,吾非木石,云胡不感?然余固是水曜离胎,遭世有难言之恫,又胡忍以飘颻危苦之躯,扰吾姊此生哀乐耶?今兹手持寒锡,作远头陀矣。尘尘刹刹,会面无因。伏维吾姊,贷我残生,夫复何云?倏忽离家,未克另禀阿姨、阿母,幸吾姊慈悲哀愍,代白此心;并婉劝二老,切勿悲念顽儿身世,以时强饭加衣,即所以怜儿也。 幼弟三郎含泪顶礼 书毕,即易急装,将笺暗纳于芒骨细盒之内。盒为静子前日盛果媵余,余意行后,静子必能检盒得笺也。 摒挡既毕,举目见壁上铜钟,锵锵七奏,一若催余就道者。此时阿母、阿姨咸在寝室,为余妹理衣饰,静子与厨娘、女侍则在厨下,都弗余觉,余竟自辟栅潜行。行数武,余回顾,忽见静子亦匆匆踵至,绿鬓垂于耳际,知其还未栉掠,但仓皇呼曰:“三郎,侵晨安适?夜来积雪未消,不宜出行;且晨餐将备,曷稍待乎?” 余心为赧然,即脱冠致敬,恭谨以答曰:“近日疏慵特甚,忘却为阿姊道晨安,幸阿姊恕之。吾今日欲观白泷不动尊神,须趁雪未溶时往耳。敬乞阿姊勿以稚弟为念。” 静子趣近余前,愕然作声问曰:“三郎颜色,奚为乍变?得毋感冒?’’言毕,出其腻洁之手,按余额角,复执余掌,言曰:“果热度腾涌。三郎,此行可止,请速归家,就榻安歇。待吾禀报阿母。” 言时,声颤欲嘶。 余即陈谢曰:“阿姊太过细心,余惟觉头部微晕,正思外出吸取清气耳。望吾姊勿尼吾行,二小时后,余即宁家,可乎?” 静子以指掠其鬓丝,微叹不余答,久乃娇声言曰:“然则,吾请侍三郎行耳。” 余急曰:“何敢重烦玉趾?余一人行道上,固无他虑。” 静子似弗怿,含泪盼余,喟然答曰:“否!粉身碎骨,以卫三郎,亦所不惜,况区区一行耶?望三郎莫累累见却,即幸甚矣!” 余更无词固拒,权伴静子逡巡而行。道中积雪照眼,余略顾静子芙蓉之靥,衬以雪光,庄艳绝伦,吾魂又为之爽然而摇也。静子频频出素手,谨炙余掌,或扪余额,以觇热度有无增减。俄而行经海角沙滩之上,时值海潮初退。静子下其眉睫,似有所思。余瞩静子清癯已极,且有泪容,心滋恻怅,遂扶静子腰围,央其稍歇。静子脉脉弗语,依余憩息于细软干沙之上。 此时余神志为爽,心亦镇定,两鬓热度尽退,一如常时,但静默不发一言。静子似渐释其悲哽,尚复含愁注视海上波光,久久,忽尔扶余臂,揪然问曰:“三郎何思之深也?三郎或勿讶吾言唐突耶?前接香江邮筒,中附褪红小简,作英吉利书,下署罗弼氏者,究属谁家扫眉才子?可得闻乎?吾观其书法妩媚动人,宁让簪花格体?奈何以此蟹行乌丝,惑吾三郎怏怏至此田地?余以私心决之,三郎意似怜其薄命如樱花然者。三郎,今兹肯为我倾吐其详否耶?” 余无端闻其细腻酸咽之词,以余初不宿备,故噤不能声。静子续其声韵曰:“三郎,胡为缄口如金人?固弗容吾一闻芳讯耶?” 余遂径报曰:“彼马德利产,其父即吾恩师也。” 静子闻言,目动神慌,似极惨悸,故迟迟言曰:“然则彼人殆绝代丽姝,三郎固岂能忘怀者?” 言毕,哆其唇樱,回波注睇吾面,似细察吾方寸作何向背。余略引目视静子,玉容瘦损,忽而慧眼含红欲滴。余心知此子固天怀活泼,其此时情波万叠而中沸矣。余情况至窘,不审将何词以答。少选,遽作庄容而语之曰:“阿姊当谅吾心,絮问何为?余实非有所恋恋于怀,顾余素怏怏不自聊者,又非如阿姊所料,余周历人间至苦,今已绝意人世,特阿姊未之知耳。” 余言毕,静子挥其长袖,掩面悲咽曰:“宜乎三郎视我,漠若路人,余固乌知者?” 已而复曰:“嗟乎!三郎,尔意究安属?心向丽人则亦已耳,宁遂忍然弗为二老计耶?” 余聆其言,良不自适,更不忍伤其情款,所谓藕断丝连,不其然欤?余遂自绾愁丝,佯慰之曰:“稚弟胡敢者?适戏言耳,阿姊何当芥蒂于中?令稚弟皇恐无地。实则余心绪不宁,言乃无检。阿姊爱我既深,尚冀阿姊今以恕道加我,感且无任耳!阿姊其见宥耶?” 静子闻余言,若喜若忧,垂额至余肩际,方含意欲申。余即抚之曰:“悲乃不伦,不如归也。” 静子愁愫略释,盈盈起立,捧余手重复亲之,言曰:“三郎记取:后此无论何适,须约我偕行,寸心释矣。若今晨匆匆自去,将毋令人悬念耶?” 余即答曰:“敬闻命矣。” 静子此时俯身拾得红纹贝壳,执玩反复,旋复置诸沙面,为状似甚乐也。已而骄行。天忽阴晦,欲雪不雪,路无行人。静子且行且喟。余栗栗惴惧不已,乃问之曰:“阿姊奚叹?” 静子答曰:“三郎有所不适,吾心至慊。” 余曰:“但愿阿姊宽怀。” 此时已近山脚孤亭之侧,离吾家只数十武,余停履谓曰:“请阿姊先归,以慰二老。小弟至板桥之下,拾螺蛤数枚,归贻妹氏,容缓二十分钟宁家,第恐有劳垂盼。阿姊愿耶,否耶?” 静子曰:“甚善。余先归为三郎传朝食。” 言毕,握余手,略鞠躬,言曰:“三郎早归,吾偕令妹伫伺三郎,同御晨餐。今夕且看明月照积雪也。” 余垂目细瞻其雪白冰清之手,微观蔚蓝脉线,良不忍遽释,惘然久之,因曰:“敬谢阿姊礼我!” 余目送静子珊珊行后,喟然而叹曰:“甚矣,柔丝之绊人也!” 余自是力遏情澜,亟转山脚疾行。渐前,适有人夫牵空车一辆,余招而乘之,径赴车站,购票讫,汽车即发。二日半,经长崎,复乘欧舶西渡。余方豁然动念,遂将静子曩日所媵凤文罗简之属,沉诸海中,自谓忧患之心都泯。 更二日,抵上海。余即日入城,购僧衣一着易之,萧然向武林去,以余素慕圣湖之美,今应顺道酬吾夙愿也。既至西子湖边,盈眸寂乐,迥绝尘寰。余复泛瓜皮舟,之茅家埠。既至,余舍舟,肩挑被席数事,投灵隐寺,即宋之问“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处也。余进山门,复至客堂,将行李放堂外左边,即自往右边鹄立。 久久,有知客师出问曰:“大师何自而来?” 余曰:“从广州来。” 知客闻言,欣然曰:“广东富饶之区也。” 余弗答,摩襟出牒示之。知客审视牒讫,复欣然导余登南楼安息。余视此楼颇广,丁方可数丈。楼中一无所有,惟灰砖数方而已。 迄薄暮,斋罢,余急就寝,即以灰砖代枕。入夜,余忽醒,弗复成寐。又闻楼中作怪声甚厉,余心惊疑是间有鬼,颤栗不已,急以绒毡裹头,力闭余目,虽汗出如渖,亦弗敢少动。漫漫长夜,不胜苦闷。天甫迟明,闻钟声,即起,询之守夜之僧,始知楼上向多松鼠,故发此怪声,来往香客,无不惊讶云。 晨粥既毕,主持来嘱余曰:“师远来,晨夕无庸上殿,但出山门扫枯叶柏子,聚而焚之。” 余门:“谨受教。” 过午,复命余将冷泉亭石脚衰草剔净。 如是安居五日过已,余颇觉翛然自得,竟不识人间有何忧患,有何恐怖,听风望月,万念都空。惟有一事,不能无憾:以是间风景为圣湖之冠,而冠盖之流,往来如鲫,竟以清净山门,为凡夫俗子宴游之区,殊令人弗堪耳。 余一日无事,偶出春淙亭眺望,忽见壁上新题,墨痕犹湿。余细视之,即《捐官竹枝词》数章也,其词曰: 二品加衔四品阶,皇然绿轿四人抬。 黄堂半跪称卑府,白简通详署宪台。 督抚请谈当座揖,桌藩接见大门开。 便宜此日称观察,五百光洋买得来。 大夫原不会医生,误被都人换此名。 说梦但求升道府,升阶何敢望参丞。 外商吏礼皆无分,兵户刑工浪挂名。 一万白银能报效,灯笼马上换京卿。 一麾分省出京华,蓝顶花翎到处夸。 直与翰林争俸满,偶兼坐办望厘差。 大人两字凭他叫,小考诸童听我枷。 莫问出身清白否,有钱再把道员加。 工赈捐输价便宜,白银两百得同知。 官场逢我称司马,照壁凭他画大狮, 家世问来皆票局,大夫买去署门楣。 怪他多少功牌顶,混我胸前白鹭鹚。 八成遇缺尽先班,铨补居然父母官。 刮得民膏还夙债,掩将妻耳买新欢。 若逢苦缺还求调,偏想诸曹要请安。 别有上台饶不得,一年节寿又分餐。 补褂朝珠顶似晶,冒充一个状元郎。 教官都作加衔用,殷户何妨苦缺当。 外放只能抢刺史,出身原是做厨房。 可怜裁缺悲公等,丢了金钱要发狂。 小小京官不足珍,素珠金顶亦荣身。 也随编检称前辈,曾向王公作上宾。 借与招牌充薙匠,呼来雅号冒儒臣。 衔条三字翰林院,诳得家人唤大人。 余读至此,谓其词雅谑。首章指道员,其二郎中,其三知府,其四同知,其五知县,其六光禄寺署丞,其七待诏;惜末章为风雨剥灭,不可辨,只剩“天丧斯文人影绝,官多捷径士心寒”一联而已。此时科举已废,盖指留学生而言也。 余方欲行,适有少年比丘负囊而来,余观其年可十六七,面带深忧极恨之色。见余,即肃容合十,向余而言曰:“敬问阿师,此间能容我挂单否乎?” 余曰:“可。吾导尔至客堂。” 比丘曰:“阿弥陀佛。” 余曰:“子来从何许?观子形容,劳困已极,吾请助子负囊。” 比丘颦蹙曰:“谢师厚意!吾果困顿,如阿师言。吾自湖南来者。吾发愿参礼十方,形虽枯稿,第吾心中懊恼,固已净尽无余,且勿知苦为何味也。” 晚上,比丘与余同歇楼上。余视其衣单均非旧物,因意其必为新剃度;又一望可知其中心实有千端愁恨者。遂叩之曰:“子出家几载?” 比丘聆余言,沉思久之,凄然应余曰:“吾削发仅月余耳,阿师待我殊有礼义,中心宁弗感篆?我今且语阿师以吾何由而出家者。 “吾恨人也,自幼失怙恃。吾叔贪利,鬻余于邻邑巨家为嗣。一日,风雨凄迷,余静坐窗间,读唐五代词。适邻家有女,亦于斯时当窗刺绣。余引目望之,盖代容华,如天仙临凡也。然余初固不敢稍萌妄念。 “忽一日,女缮一小小蛮笺,以红线轻系于蜻蜓身上,令徐徐飞入余窗。—盖邻窗与余窗斜对,仅离六尺,下有小河相界耳。余得笺,循环雒诵,心醉其美,复艳其情,因叹曰:‘吾何修而能枉天仙下盼耶?’由是梦魂竟被邻女牵系,而不能自作主持矣。 “此后,朝夕必临窗对晤,且馈余以锦绣文房之属;吾知其家贫亲老,亦厚报之以金。如是者屡矣。 “一日,女复自绣秋海棠笔袋,实以旃檀香屑见贶。余感邻女之心,至于万状,中心自念,非更得金以酬之,无以自对良心也。顾此时阮囊羞涩,遂不获已,告贷于厮仆。不料仆阳诺而阴述诸吾义父之前。翌晨,义父严责余曰:‘吾素爱汝,汝竟行同浪子耶?吾家断无容似汝败行之人,汝去!’义父言毕,即草一函,嘱余挚归,致吾叔父。 “余受函入房,女犹倚窗迎余含笑。余正色告之曰:‘今日见摈于老父,后此何地何时可图良会耶?’ “女聆余言,似不欢,怫然竖其一指,逡巡答余曰:‘今夕无月,君于十一句钟,以舴艋至吾屋后。君能之乎?’ “余亟应曰:‘能之。’ “余既领香谕,自以为如天之福也,即归至家。叔父诘余曰:‘汝语我,将钱何所用?赌耶,交游无赖耶?’余惟恭默,不敢答一辞,恐直言之,则邻女声名瓦解,是何可者? “俄顷,叔父复问曰:‘汝究与谁人赌耶?’余弗答如故。遂益中吾叔父之怒,乃以桐城烟斗乱剥余肩。余忍痛不敢少动,又不敢哭。 “黄昏后,余潜取邻舍渔舟,肩痛不可忍,自念今夕不行,将负诺,则痛且死,亦安能格我者?遂勉力插舟,欸乃而去。及至其宅,刚九句钟,余心滋慰,意忘痛楚。停桡于屋角。待久之,不见人影,良用焦忧。忽骤雨如覆盆,余将孤艇驶至墙缘芭蕉之下,冒风雨而立。直到四更,亦复杳然。余心知有变,跃身人水,无知觉已。 “迄余渐醒,四瞩,竹篱茅舍,知为渔家;一翁一媪,守余侧,频以手按余胸次,甚殷。余突然问曰:‘叟及夫人拯吾命耶? 然余诚无面目更生人世。’ “媪曰:‘悲哉,吾客也!客今且勿言。天必佑客平安无事,吾谢天地!’ “余闻媪言辞温厚,不觉堕泪,悉语以故。媪白发婆娑,摇头叹曰:‘天下负心人儿,比比然也。客今后须知自重。’ “叟曰:‘勉乎哉!客今回头是岸,佳也。’ “余收泪,跪别翁媪而行,莫审所适,悲腾恨溢,遂入岳麓为僧。乃将腰间所系海棠笔袋并香屑,葬于飞来钟树脚之侧。后此,附商人来是间。今兹茫茫宇宙,又乌睹所谓情、所谓恨耶?” 余闻湘僧言讫,历历忆及旧事,不能宁睡。忽依稀闻慈母责余之声,神为耸然而动,泪满双睫,顿发思家之感。 翌朝,余果病,不能兴。湘僧晨夕为余司汤药粥施各事,余辄于中夜感激涕零,遂与湘僧为患难交。后此,湘僧亦备审吾隐恫,形影相吊,无片刻少离。余病兼旬,始获清健,能扶杖出山门眺望,潭映疏钟,清人骨髓。 忽一日,监院过余,言曰:“明日中元节,城内麦家有法事,首座命衲应赴,并询住僧之中,谁合选为同伴者。衲以师对,首座喜甚。道师沉静寡言,足壮山门风范,能起十方宗仰;且麦氏亦岭南人,以师款洽,较他人方便。此吾侪不得不借重于吾师也。” 余答曰:“余出家以来,未尝习此,舍《香赞》、《心经》、《大悲咒》而外,一无所能,恐辱命,奈何?” 监院曰:“瑜伽焰口,只此亦够;尚有侍者二人,于诸事殊练达,师第助吾等敲木鱼及添香剪烛之外,无多劳。万望吾师勿辞辛苦,则常住增光矣。” 余不获已,允之。监院欣然遂去。 余语湘僧曰:“此无益于正教,而适为人鄙夷耳。应赴之说,古未之闻。昔白起为秦将,坑长平降卒四十万。至梁武帝时,志公智者,提斯悲惨之事,用警独夫好杀之心,并示所以济拔之方。武帝遂集天下高僧,建水陆道场七昼夜,一时名僧,咸赴其请。应赴之法,自此始。余尝考诸《内典》:昔佛在世,为法施生,以法教化四生,人间天上,莫不以五时八教,次第调停而成熟之;诸弟子亦各分化十方,恢弘其道。迨佛灭度后,阿难等结集《三藏》,流通法宝。至汉明帝时,佛法始入震旦。唐、宋以后,渐入浇漓,取为衣食之资,将作贩卖之具。嗟夫,异哉!自既未度,焉能度人?譬如下井救人,二俱陷溺。且施者,与而不取之谓;今我以法与人,人以财与我,是谓贸易,云何称施?况本无法与人,徒资口给耶?纵有虔诚之功,不赎贪求之过。若复苟且将事,以希利养,是谓盗施主物,又谓之负债用,律有明文,呵责非细。” 湘僧曰:“阿师言深有至理,令人不可置一词也。第余又不解志公胡必作此忏仪,延误天下苍生耶?” 余曰:“志公本是菩萨化身,能以圆音利物。唐持梵呗,已无补秋毫。矧在今日凡僧,更何益之有?云栖广作忏法,蔓延至今,徒误正修,以资利养,流毒沙门,其祸至烈。至于禅宗,本无忏法,而今亦相率崇效,非宜深戒者乎?顾吾与子,俱是正信之人,既皈依佛,但广说其四谛八正道,岂人天小果有漏之因,同日语哉?” 湘僧曰:“善哉!马鸣菩萨言:诸菩萨舍妄,一切显真实:诸凡夫覆真,一切显虚妄。” 明日,余随监院莅麦氏许,然余未尝询其为何名,隶何地,但知其为宰官耳。入夜,法事开场,此余破题儿第一遭也。此时,男女叠肩环观者甚众。监院垂睫合十,朗念真言,至“想骨肉已分离,睹音容而何在”,声至凄恻。及至“呜呼!杜鹃叫落桃花月,血染枝头恨正长”、又“昔日风流都不见,绿杨芳草髑髅寒”、又“将军战马今何在?野草闲花满地愁”等句,则又悲健无伦。斯时举屋之人,咸屏默无声,注瞩余等。 余忽闻对壁座中,有婴宛细碎之声言曰:“殆此人无疑也。回忆垂髫,恍如隔世,宁勿凄然?” 时复有男子太息曰:“伤哉!果三郎其人也。” 余骤闻是言,岂不惊怛?余此际神色顿变,然不敢直视。 女郎复曰:“似大病新瘥。我知三郎固有难言之隐耳。” 余默察其声音,久之,始大悟其即麦家兄妹,为吾乡里,又为总角同窗。计相别五载,想其父今为宦于此。回首前尘,徒增浩叹耳。亿余羁香江时,与麦氏兄妹结邻于卖花街。其父固性情中人,意极可亲,御我特厚;今乃不期相遇于此,实属前缘。余今后或能借此一讯吾旧乡之事,斯亦足以稍慰飘零否耶?余心于是镇定如常。 黎明,法事告完,果见憧仆至余前揖曰:“主人有命,请大师贲临书斋便饭。” 余即随之行。此时,同来诸僧骇异,以彼辈未尝知余身世,彼意谓余一人见招,必有殊荣极宠。盖今之沙门,虽身在兰阁,而情趣缨茀者,固如是耳。 及余至斋中,见餐事陈设甚盛:有莼菜,有醋鱼、五香腐干、桂花栗子、红菱藕粉、三白西瓜、龙井虎跑茶、上蒋虹字腿,此均为余特备者。余心默感麦氏,果依依有故人之意,足征长者之风,于此炎凉世态中,已属凤毛麟角矣。 少须,麦氏携其一子一女出斋中,与余为礼。余谛认麦家兄妹,容颜如故,戏采娱亲。而余抱无涯之戚,四顾萧条,负我负人,何以堪此?因掩面哀咽不止。麦氏父子深形凄怆,其女公子亦不觉为余而作啼妆矣。 无语久之,麦氏抚余庄然言曰:“孺子毋愁为幸。吾久弗见尔。先是闻乡人言,吾始知尔已离俗,吾正深悲尔天资俊爽,而世路凄其也。吾去岁挈家人侨居于此。昨夕儿辈语我以尔来吾家作法事,令老夫惊喜交集。老夫髦矣,不料犹能会尔,宁谓此非天缘耶?尔父执之妇,昨春迁居香江,死于喉疫。今老夫愿尔勿归广东。老夫知尔了无凡骨,请客吾家,与豚儿作伴,则尔于余为益良多。尔意云何者?” 余闻父执之妻早年去世,满怀悲感,叹人事百变叵测也! 余收泪启麦氏曰:“铭感丈人不以残衲见弃!中心诚皇诚恐,将奚以为报?然寺中尚有湘僧名法忍者,为吾至友,同居甚久,孺子滋不忍离去。后此孺子当时叩高轩侍教,丈人其恕我乎?” 麦氏少思,蔼然言曰:“如是亦善,吾惟恐寺中苦尔。” 余即答曰:“否,寺僧遇我俱善。敬谢丈人垂念小子!小子何日忘之?” 麦氏喜形于色,引余入席。顾桌上浙中名品咸备,奈余心怀百忧,于此时亦味同嚼蜡耳。 饭罢,余略述东归寻母事。麦氏举家静听,感喟无已。麦家夫人并其太夫人亦在座中,为余言,天心自有安排,嘱余屏除万虑。余感极而继之以泣。及余辞行,麦家夫人出百金之票授余,嘱曰:“孺子莫拒,纳之用备急需也。” 余拜却之曰:“孺子自逗子起行时,已备二百金,至今还有其半,在衣襟之内。此恩吾惟心领,敬谢夫人!” 余归山门,越数日,麦家兄妹同来灵隐,视余于冷泉亭。余乘间问雪梅近况何若。初,兄妹皆隐约其辞,余不得端倪,因再叩之,凡三次。其妹微蹙其眉,太息曰:“其如玉葬香埋何?” 余闻言几踣,退立震慑,捶胸大恫曰:“果不幸耶?” 其兄知旨,急搀余臂曰:“女弟孟浪,焉有是事?实则……” 语至此,转复慰余曰:“吾爱友三郎,千万珍重!女弟此言非确,实则人传彼妹春病颇剧耳。然吉人自有天相,万望吾爱友切勿焦虑,至伤玉体。” 余遂力遏其悲。 是日,麦家兄妹复邀余同归其家。翌晨,余偶出后苑嘘气,适逢其妹于亭桥之上,扶阑凝睇,如有所思。既见余至,不禁红上梨涡,意不忍为陇中佳人将消息耳。余将转身欲行,其妹回眸一盼,娇声问曰:“三郎其容我导君一游苑中乎?” 余即鞠躬,庄然谢曰:“那敢有劳玉趾?敬问贤妹一言,雪梅究存人世与否?贤妹可详见告欤?” 其妹嘤然而呻,辄摇其首曰:“谚云:‘继母心肝,甚于蛇虺。’不诚然哉?前此吾居乡间,闻其继母力逼雪姑为富家媳也,迨出阁前一夕,竟绝粒而夭。天乎!天乎!乡人咸悲雪姑命薄,吾则叹人世之无良一至于此也!” 余此时确得噩信,乃失声而哭。急驰返山门,与法忍商酌,同归岭海,一吊雪梅之墓,冀慰贞魂。 明日午后,麦氏父子亲送余等至拱宸桥,挥泪而别。 余与法忍至上海,始悉襟间银票,均已不翼而飞,故不能买舟,遂与法忍决定行脚同归。沿途托钵,蹭蹬已极。逾岁,始抵横蒲关,入南雄边界。既过红梅驿,土人言此去俱为坦途,然水行不一由延能达始兴。余二人尽出所蓄,尚可敷舟资及粮食之用,于是扬帆以行。风利,数日遂过浈水,至始兴县,余二人忧思稍解。 是夕,维舟于野渡残杨之下。时,凉秋九月矣,山川寥寂,举目苍凉。忽有西北风潇飒过耳,余悚然而听之。又有巨物呜呜然袭舟而来,竟落灯光之下,如是者络续而至。余异而瞩之,约有百数,均团脐胖蟹也。此为余初次所见,颇觉奇趣。 法忍语余曰:“吾闻丹凤山去此不远,有张九龄故宅。吾二人明晨当纡道往观。” 又曰:“惜吾两人不能痛饮,否则将此蟹煮之,复入村沽黄醑无量,尔我举匏樽以消幽恨。奈何此夕百忧感其心耶?” 语次,舟子以手指枫林旷刹告余二人曰:“此即怀庵古兰若也,金碧飘零尽矣。父老相传,甲申三月,吾族遗老誓师于此。不观腐草转磷,至今犹在?嗟乎!风景依然,而江山已非,宁不令人愀然生感,欷歔不置耶?” 迨余等将睡,忽而黑风暴雨遽作。余谓法忍:“今夕不能住宿舟中,不若同往荒殿少避风雨,明日重行。” 法忍曰:“善。” 余二人遂辞舟子,向枫林摩道而入。既至山门,缭垣倾圯殆尽,扉亦无存者。及人,殿中都无声响,惟见佛灯光摇四壁。殿旁有甬道,通一耳室,余意其为住僧寮房,故止步弗入。法忍手扪碑上题诗,读曰: 十郡名贤请自思,座中若个是男儿? 鼎湖难挽龙髯日,鸳水争持牛耳时。 哭尽冬青徒有泪,歌残凝碧竟无诗! 故陵麦饭谁浇取?赢得空堂酒满卮。 余曰:“此澹归和尚贻吴梅村之诗也。当日所谓名流,忍以父母之邦,委于群胡。残暴戮辱,亦可想而知矣。澹归和尚固是顶天立地一堂堂男子。呜呼!丹霞一炬,遗老幽光,至今犹屈而不申,何天心之愦愦也?” 时暴雨忽歇。余与法忍无言,解袱卧于殿角。余陡然从梦中惊醒,时万籁沉沉,微闻西风振箨,参以寒虫断续之声。忽有念《蓼莪》之什于侧室者,其声酸楚无伦。听至“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句,不禁沉沉大恫,心为摧折。 晨兴,天无宿翳。余视此僧,呜呼,即余乳媪之子潮儿也!余愕不止。潮儿几疑余为鬼物,相视久之,悲咽万状曰:“阿兄归几日耶?” 余曰:“昨夕抵此,风雨兼天,故就宿殿内。贤弟何故失容?阿母无恙耶?” 潮儿未及发言,已簌簌落泪,向余言曰:“慈母见背,吾心悲极为僧,庐墓于此,三经弦望矣。” 余闻言,震越失次,趋前抱潮儿而恸哭曰:“吾意归南海必先见吾媪。余自襁褓,独媪一人怜而抚我,不图今已长眠。天乎!吾媪养育之恩,吾未报其万一。天乎,吾心胃都碎矣!” 既而潮儿导余等出西院门,至其亡母墓前,黄土一抔,白杨萧萧,山鸟哀鸣其上。余同法忍俯伏陨涕。 潮儿抆泪言曰:“亡母感古装夫人极矣!舍古装夫人而外,欲得一赐惠之人,无有也。吾前月奉去一笺,不知阿兄遄归。今会阿兄于此,亦余梦魂所不及料,宁非苍天垂愍?先母重泉慰矣。” 余等暂与潮儿为别,遂向雪梅故乡而去。陆行假食,凡七昼夜,始抵黄叶村。读者尚忆之乎?村即吾乳媪前此所居,吾尝于是村为园丁者也。顾吾乳媪旧屋,既已易主,外观自不如前,触目多愁思耳。余与法忍投村边破寺一宿。 晨曦甫动,余同法忍披募化之衣,郎当行阡陌间。此时余心经时百转,诚无以对吾雪梅也。既至雪梅故宅,余伫立,回念当日卖花经此,犹如昨晨耳;谁料云鬓花颜,今竟化烟而去!吾憾绵绵,宁有极耶?嗟乎!雪梅亦必当怜我于永永无穷。余羁縻世网,亦恹恹欲尽矣。惟思余自西行以来,慈母在家盼余归期,直泥牛入海,何有消息?余诚冲幼,竟敢将阿姨、阿母残年期望,付诸沧渤,思之,余罪又宁可逭耶?此时余为战兢而前,至门次,颤声连呼:“施主,施主!” 少选,小娃出,余审视之,果前此所遇侍儿,遗余以金者。侍儿忽而却立,面容丧失,凝眸盼余二人,若识若不识。余未发言,寸心碎磔,且哭且叩侍儿曰:“子还忆卖花人否耶?雪姑今葬何许?幸子导吾一往,则吾感子恩德弗尽。吾今急不择言,以表吾心,望子怜而恕我。” 侍儿闻余言,始为凛然,继作怒容,他顾久之,厉声曰:“异哉!先生,人既云亡,哭胡为者?曾谓雪姑有负于先生耶?试问鬻花郎,吾家女公子为准魂断也?” 言至此,复相余身,双颊殷红,含赪言曰:“和尚行矣。恕奴无礼以对和尚。” 语已返身,力阖其扉。 余正垂首,无由申辩,不图竟为憧娃峻绝,如剚余以刃也。余呆立,几不欲生人世。良久,法忍殷殷慰藉,余不觉自缓其悲,乃转身行。法忍随之。既而就村间丛冢之内遍寻,直至斜阳垂落,竟不得彼姝之墓。俄而诸天曛黑,深沉万籁,此际但有法忍与余相对呼吸之声而已。余低声语法忍曰:“良友,已矣,吾不堪更受悲怆矣!吾其了此残生于斯乎!” 法忍闻余言,仰首瞩天,少选,以悲哽之声,百端慰解,并劝余归寺,明日更寻归途。余颓僵如尸,幸赖法忍扶余,迤逦而行。 呜呼!“踏遍北邙三十里,不知何处葬卿卿”。读者思之,余此时愁苦,人间宁复吾匹者?余此时泪尽矣!自觉此心竟如木石,决归省吾师静室,复与法忍束装就道。而不知余弥天幽恨,正未有艾也。 [book_title]天涯红泪记 涒滩之岁,天下大乱,燕影生以八月二十一日仓皇归省,平明,辞高等学堂。诸生咸返乡间,堂中惟余工役辈集厨下,蹙蹙不安,知有非常之祸。街上不通行旅,惟见乱兵攒刃蹀躞。生尽弃书簏,促步出城。至小南门,童谣云:“职方贱如狗,将军满街走”,心知不祥。生既登舟,舟中人咸掬万愁于面,盖自他方避难而来,默不一语,辄相窥望。时有卜者为人言休咎,生静立人丛中,心仪卜者俊迈有风;卜者亦数目生,似欲有言而弗言。忽而城内炮声不断,舟中人始大哗,或有掩泪无言者。舟主是英吉利人,即令启舷。舟行可数里,生回注城楼之上,黑烟突突四起。是日天气阴晦,沿途风柳飘萧,生但默祷梵天帝释庇佑,平安到家,拜仁慈母氏,世乱本属司空见惯也。 亡何,生既宁家,生之慈母方制重九糕,女弟制飞鸾饼子。母见生,大喜,曰:“谢上苍佑吾儿无恙,果归矣”即传言侍女陈晚膳,生视之,红豆饭也。 母言:“今日为重九佳节,家中食睺罗饭,年年如此。” 饭后,女弟问生乱事甚烦。生垂涕曰:“嗟夫!四维不张,生民涂炭,宁有不亡国者?今吾但知奉承阿母慈祥颜色可耳。” 一日,母命游圣恩寺。圣恩寺者,古寺也。旁午,道出碧海,憩夕阳楼,观涛三日。复径西北,涉二小水,不复知远近矣。忽至一处,湖水周环新柳,游鱼细石,直视无碍。更前,则为山谷。生心谓人间无此清逸,徘徊流盼,微闻异音如鸣环佩。母云:“大有景处,昔人称弹筝谷,殆指此欤?” 生解骑,扶将母氏,赁渔庄居焉。时为暮春,犹带微寒,斜月窥帘,花香积水。生乍听疏篱之外,有人低咏曰:“石龟尚怀海,我宁亡故乡?” 生审此声淒丽,必出白女子,心生怪异。 翌日,天朗无云,湖水澄碧。生辞母氏出庐,纵步所之,仰望前面山脉,起伏曲折,知游者罕至。湖之西,古榕甚茂,可数百年物也。生就林外窥之,见飞泉之下,有石梁通一空冥所在。生喜,徐徐款步,不觉穿榕林而出,水天弥望,生不知其为湖为海。读吾书者思之:夫人遭逢世变,岂无江湖山薮之思?况复深于患忧如生者。 生凝伫,觉盈眸寂乐,沾恋不去。忽隐约中,见高柳之下,有老人踞石行渔,神采英毅,惟老态若骊龙矣。因迤逦就老人之侧,微叩之曰:“叟之渔,渔者之渔,抑隐者之渔?可得闻乎?” 老人闻言,始举首瞩生,白颅及踵。少须,答曰:“善哉,客之问也!无思无虑,纵意所如,渔者之渔,老夫未能也。若夫姜尚父、严子陵,名垂青史,后世贤之,此隐者之渔;夫隐者固非钓鱼而钓名耳,老夫何与焉?” 老人言至此,收抬钓竿,以手指南岸树林示生曰:“老夫居是间,历十余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谈话不过农夫田父。老夫观客玄默有仪,无诱慕于世伪者,客其一尘游屐乎?” 生恭谨答曰:“小子既入仙乡,此生难得,今叟见招,敢不如命?” 生随老人行,山角凡四转,泉水激石,泠泠作响。既见柳岸,复行半里,得板桥。老人笑面生曰:“至矣。” 言讫,又导生行。板桥渡已,乃过竹围,入老人茅屋矣。 老人命生坐,言曰:“吾女当来见客。客了无凡骨,可为吾友。” 生重复致谢老人厚遇。 老人既出菜圃,生见竹壁悬烂剑一柄,几上奇石如斗大,外无他物。忽尔,老人携其女入,修臂下垂,与生为礼。生视之,密发虚鬟,非同凡艳。生问老人姓氏,并是地何名。老人都不答,但摇其首;久之,询生奚得至此。生一一告以故,老人甚欣欢。少选,老人之女捧果以进,置石几上。果丹色,大于鸡子。生所未见,询之老人。老人曰:“硕果,此土终岁产之。客食十枚,可尽日无饥渴;老夫数枚足矣。” 生剥果啖之,香甜凝舌,中有实一粒如豆。老人云:“此核可为药,用治外伤。” 食果毕,老人为生谈者,均剑术家言,蝉联不觉日暮。生请告辞,归慰慈母。老人起立曰:“且慢,吾女当以舴艋送子,吾女亦宿邻岸姨家。子明日请再临存,或客吾许,可乎?” 生以母氏同来,因约老人以明日再行奉谒。老人伫立岸上,女领生登舟,舟小如芥,既左出,始不见老人颜色。时日落崦嵫,微风送棹。生白念如是风光中,得如是名姝垂青,复感老人情极真朴,以为天壤间安得如是境域?实令生无从着思。猛忆老人垂纶之际,面带深忧极恨之色,意者老人其任侠之流欤?生此时心事乃如潮涌,于是正襟危坐,径问女曰:“名姝何姓?地是何名?望有以见教也。” 女赪然良久,嘤然而呻曰:“吾禀老父之命,未能遽答先生,幸先生容之。老父固有隐怀,先生善人,异日或有以奉述先生之前耳。昨日马上郎君,投止姨氏邻家,非先生也耶?” 生曰:“诚不慧也。不慧奉母游名刹,不图失道至此,然母氏正乐是间风物。敢问名姝,昨日黄昏,何人诵陆机诗句者?名姝其或识斯人否?” 女闻生言,低首无语。生视女双涡已泛淡红,复视女两手莹洁如雪,衬以蔚蓝天色,殆天仙也。生自省唐突,乃回视前岸,渔灯三五,母氏已立堤畔。生启女曰:“余母望余久,敬谢名姝棹我归来,不然,吾步行,母氏迟余矣。” 女无言,但微哂。 此燕影生第一次与绝代名姝晋接之言,即亦吾书发凡也。 明日,晨曦在树,生复至老人许。老人遇生备极友爱,但仍絮絮向生言剑法。生生平未尝学剑,顾聆老人言,心动,跪求受业。老人思少间,慨然曰:“诺!” 于是出剑授生,循循诱掖。生奉老人惟谨。不觉木叶战风,清秋亦垂尽矣。 一日,女肃然谓生曰:“吾闻人生哀乐,察其眉可知。然则先生亦有忧患乎?” 莺吭一发,生已泪盈其睫。女仰天而唏。已而出纤手扶生腰围,令坐于树根之上,低声曰:“先生千万珍重!晨来见先生郁郁,是以不能无问,幸恕唐突耳。” 生闻言,不禁感动于怀,心念:“此女肝胆照人,一如其父,匪但容仪佳也。然吾今生虽抱百忧,又奚可申诉于婴婴婉婉者之前?惟苍苍者知吾心事耳。尝闻老人言,此女剑术亦深造而神悟,兼有侠骨。斯人真旷劫难逢者矣。” 生寻思至此,立坠于情网之中,不自觉也。 忽尔,老人偕一新客至生侧,谓曰:“此吾弟,刚自外归。” 生愕然,起立恭迎,微有枨触,揖而问之曰:“长者似曾相识?” 其人亦长揖答曰:“前此舟中卜者,忆念之乎?” 生始洒然有省,因叩行止。其人展掌笑曰:“行时绝行迹,说时无说踪。行说若到,则垛生招箭;行说未明,则神锋划断。就使说无渗漏,行不迷方,犹滞漏在。若是大鹏金翅,奋迅百千由旬;十影神驹,驰骤四方八极。不取次啖啄,不随处理身,且总不依倚。还有履践分也无,刹刹尘尘是要津。” 生恍然大悦曰:“得聆謦欬,实属前缘。舟中胡以吝教?” 其人骤执生手,喟然叹曰:“良友,鄙人仰企清辉久矣!顾为罗网所隔。不忆江上吾屡欲与良友晤谈而未果耶?然吾既断彼伧右臂,今对良友可告无愧。彼伧者,耀武扬威、残贼人民之某将军也,姑隐其名,以存忠厚。今且语良友以吾何由知君高义干云、博学而多情者也。” 言次,出小影一幅示生曰:“此君玉照,即曩日女郎临别亲授鄙人,且言曰:‘此妾生生世世感戴弗忘之人,或因相遇,幸为口述,妾虽飘瞥,依然无恙;并为妾贡其诚款,或者上苍见怜,异日犹有把晤之期,报恩于万一,亦未可料。’女郎言已,泪如绠绯。鄙人故藏之。今兹女郎情愫已达君前,即此玉照亦敬以还君耳。” 生太息曰:“甚矣哉,情网之?人也!此女以无玷之质,生逢丧乱,遇人不淑,致令流离失所。然而哀鸿遍野,吾又何能一一拯之,使出水火之中耶?此女既云无恙,深感天心仁爱。复愿长者为言其详。” 其人抚膺续曰:“昔黄帝有涿鹿之战,以定火灾;颛顼有共工之阵,以平水害;成汤有南巢之伐,以殄夏乱。至于任侠之流,为人排难解纷,亦所受于天耳。……” [book_title]绛纱记 昙鸾曰:余友生多哀怨之事,顾其情楚恻、有落叶哀蝉之叹者,则莫若梦珠。吾书今先揭梦珠小传,然后述余遭遇,以眇躬为书中关键,亦流离辛苦,幸免横夭,古人所以畏蜂虿也。 梦珠名瑛,姓薛氏,岭南人也。瑛少从容淡静。邑有醇儒谢翥者,与瑛有恩旧,尝遣第三女秋云与瑛相见,意甚恋恋。瑛不顾。秋云以其骄尚,私送出院,解所佩琼琚,于怀中探绛纱,裹以授瑛。瑛奔入市货之,径诣慧龙寺披剃,住厨下,刈笋供僧。一日,与沙弥争食五香鸽子,寺主叱责之,负气不食累日。寺主愍念其来,荐充南涧寺僧录。未几,天下扰乱,于是巡锡印度、缅甸、暹罗、耶婆堤、黑齿诸国。寻内渡,见经笥中绛纱犹在,颇涉冥想,遍访秋云不得,遂抱羸疾。时阳文爱、程散原创立祇洹精舍于建邺,招瑛为英文教授。后阳公归道山,瑛沉迹无所,或云居苏州滚绣坊,或云教习安徽高等学堂,或云在湖南岳麓山,然人有于邓尉圣恩寺见之者。乡人所传,此其大略。 余束发受书,与瑛友善,在香港皇娘书院同习欧文。瑛逃禅之后,于今屡易寒暑,无从一通音问,余每临风,未尝不叹息也。 戊戌之冬,余接舅父书,言星洲糖价利市三倍,当另辟糖厂,促余往,以资臂助。先是舅父渡孟买,贩茗为业。旋弃其业,之星嘉坡,设西洋酒肆,兼为糖商,历有年所。舅氏姓赵,素亮直,卒以糖祸而遭厄艰。余部署既讫,淹迟三日,余挂帆去国矣。 余抵星嘉坡,即居舅氏别庐。别庐在植园之西,嘉树列植,景颇幽胜。舅氏知余性疏懈,一切无訾省,仅以家常琐事付余,故余甚觉萧闲自适也。 一日,为来复日之清晨,鸟声四噪。余偶至植园游涉,忽于细草之上,拾得英文书一小册,郁然有椒兰之气,视之,乃《沙浮纪事》。吾闻沙浮者,希腊女子,骚赋辞清而理哀,实文章之冠冕。余坐石披阅,不图展卷,即余友梦珠小影赫然夹书中也。余惊愕,见一缟衣女子,至余身前,俯首致礼。 余捧书起立,恭谨言曰:“望名姝恕我非仪!此书得毋名姝所遗者欤?” 女曰:“然。感谢先生,为萍水之人还此书也。” 余细瞻之,容仪绰约,出于世表。余放书石上,女始出其冰清玉洁之手,接书礼余,徐徐款步而去。女束发拖于肩际,殆昔人堕马之垂鬟也。文裾摇曳于碧草之上,同为晨曦所照,互相辉映。俄而香尘已杳。 余归,百思莫得其解:蛮荒安得诞此俊物?而吾友小影,又何由在此女书中?以吾卜之,此女必审梦珠行止。顾余逢此女为第一次,后此设得再遇者,须有以访吾友朕兆。而美人家世,或蒙相告,亦未可知。 积数月,亲属容家招饮。余随舅父往,诸戚畹父执见余极欢。余对席有女郎,挽灵蛇髻者,姿度美秀。舅父谓余曰:“此麦翁之女公子五姑也。” 余闻言,不审所谓。 筵既撤,宾客都就退闲之轩。余偷瞩五姑,著白绢衣,曳蔚蓝纨裾,腰玫瑰色绣带,意态萧闲。舅父重命余与五姑敬礼。 五姑回其清盼,出手与余,即曰:“今日见阿兄,不胜欣幸!暇日,愿有以教辍学之人。” 音清转若新莺。 余鞠躬谢不敏,而不知余舅父胸有成竹矣。 他日,麦翁挈五姑过余许,礼意甚殷,五姑以白金时表赠余。厥后五姑时来清谈,婵嫣柔曼。偶枨触缟衣女子,则问五姑,亦不得要领。 余一日早起,作书二通:一致广州,问舅母安;一致香山,请吾叔暂勿招工南来,因闻乡间有秀才造反,诚恐劣绅捏造黑白。书竟,燃吕宋烟吸之,徐徐吐连环之圈。忽闻马嘶声,余即窗外盼,见五姑拨马首,立棠梨之下,马纯白色,神骏也。余下楼迎迓。五姑扬肱下骑,余双手扶其腰围,轻若燕子。五姑是日服窄袖胡服,编发作盘龙髻,戴日冠。余私谓:妹喜冠男子之冠,桀亡天下;何晏服妇人之服,亦亡其家。此虽西俗,甚不宜也。适侍女具晨餐,五姑去其冠,同食。 既已,舅父同一估客至,言估客远来,欲观糖厂。五姑与余亦欲往观。估客、舅父同乘马车,余及五姑策好马,行骄阳之下。过小村落甚多,工人结茅而居,夹道皆植酸果树,栖鸦流水,盖官道也。时见吉灵人焚迦箅香拜天,长幼以酒牲祭山神。五姑语余,此日为三月十八日,相传山神下降,祭之终年可免瘴疠。 旁午始达糖厂。厂依山面海,山峻,培植佳,嘉果累累。巴拉橡树甚盛,欧人故多设橡皮公司于此,即吾国人亦多以橡皮股票为奇货。山下披拖弥望,尽是蔗田。 舅父谓余曰:“此片蔗田,在前年已值三十万两有奇,在今日或能倍之;半属麦翁,半余有也。” 余见厂中重要之任,俱属英人;佣工于厂中者,华人与孟加拉人参半。余默思厂中主要之权,悉操诸外人之手,甚至一司簿记之职,亦非华人,然则舅氏此项营业,殊如累卵。 余等浏览一周,午膳毕,遂归。行约四五里,余顿觉胸膈作恶。更前里许,余解鞍就溪流,踞石而呕。五姑急下骑,趋至问故。余无言,但觉遍体发热,头亦微痛。 估客一手出表,一手执余脉按之,语舅父曰:“西向有圣路加医院,可速往。” 舅父嘱五姑偕余乘坐马车,估客、舅父并马居后。比谒医,医曰:“恐是猩红热,余疗此症多。然上帝灵圣,余或能为役也。” 舅父嘱余静卧,请五姑留院视余。五姑诺。舅父、估客匆匆辞去。 余入暮一切惛惚。比晨,略觉清爽,然不能张余睫,微闻有声,嘤然而呼曰:“玉体少安耶?” 良久,余斗忆五姑,更忆余卧病院中,又久之,始能豁眸。时微光徐动,五姑坐余侧,知余醒也,抚余心前,言曰:“热退矣,谢苍苍者佑吾兄无恙!” 余视五姑,衣不解带,知其彻晓未眠。余感愧交迸,欲觅一言谢之,乃呐呐不能出口。 俄舅父、麦翁策骑来视余。医者曰:“此为险症,新至者罹之,辄不治。此子如天之福,静摄两来复,可离院矣。” 舅父甚感其言。麦翁遇余倍殷渥,嘱五姑勿遽宁家。舅父、麦翁行,五姑送之,倏忽复入余病室,夜深犹殷勤问余所欲。 余居病院,忽忽十有八日,血气亦略复。此十八日中,余与五姑款语已深,然以礼法自持,余颇心仪五姑敦厚。 既而舅父来,接吾两人归,隐隐见林上小楼,方知已到别庐。舅父事冗他去,五姑随余入书斋,视案上有小笺,书曰: 比随大父,近自英京。不接清辉,但有惆怅。明日遄归澳境,行闻还国,以慰相思。玉鸾再拜,上问起居。 余观毕,既惊且喜。五始立余侧,肃然叹曰:“善哉!想见字秀如人。” 余语五姑:“玉鸾,香山人,姓马氏。居英伦究心历理五稔,吾国治泰西文学卓尔出群者,顾鸿文先生而外,斯人而已。然而斯人身世,凄然感人。此来为余所不料。玉鸾何归之骤耶?” 余言至此,颇有酸哽之状。此时,五姑略俯首,频抬双目注余。余易以他辞。 饭罢,五姑曰:“可同行苑外。” 言毕,掖余出碧巷中,且行且瞩余面。余曰:“晚景清寂,令人有乡关之思。五姑,明日愿同往海滨泛棹乎?” 五姑闻余言,似有所感。迎面有竹,竹外为曲水,其左为莲池,其右为草地,甚空旷。余即坐铁椅之上。五姑亦坐,双执余手,微微言曰:“身既奉君为良友,吾又何能离君左右?今有一言,愿君倾听,吾实誓此心,永永属君为伴侣!即阿翁慈母,亦至爱君。” 言次,举皓腕直揽余颈,亲余以吻者数四。余故为若弗解也者。 五姑犯月归去,余亦独返。入夜不能宁睡,想后思前:五姑恩义如许,未知命也若何? 平明,余倦极而寐。亭午醒,则又见五姑严服临存,将含笑花赠余。余执五姑之手微喟。五姑双颊略赪,低首自视其鞋尖,脉脉不言。自是,五姑每见余,礼敬特加,情款益笃。 忽一日,舅父召余曰:“吾知尔与五姑情谊甚笃,今吾有言,关白于尔:吾重午节后,归粤一行,趁吾附舟之前,欲尔月内行订婚之礼;俟明春舅母来,为尔完娶。语云:‘一代好媳妇,百代好儿孙。’吾思五姑和婉有仪,与尔好合,自然如意。” 余视地不知所对。 逾旬,舅父果以四猪四羊、龙凤礼饼、花烛等数十事送麦家。余与五姑,姻缘遂定。自是以来,五姑不复至余许,间日以英文小简相闻问耳。 时十二月垂尽,舅父犹未南来。余凭阑默忖:舅父在粤,或营别项生意,故以淹迟。忽有偈偈疾驱而来者,视之,麦翁也。余肃之入,翁愁叹而坐。 余怪之,问曰:“丈人何叹?” 翁摇头言曰:“吾明知伤君之所爱,但事实有不得不如此。” 言次,探怀中出红帖授余,且曰:“望君今日填此退婚之书。” 余乍听其言,蕴泪于眶,避座语之曰:“丈人词旨,吾无从着思。况舅父不在,今丈人忍以此事强吾,吾有死而已,吾何能从之?吾虽无德,谓五姑何?” 翁曰:“我亦知君情深为五姑耳,君独不思此意实出自五姑耶?” 余曰:“吾能见五姑一面否?” 翁曰:“不见为佳。” 余曰:“彼其厌我哉?” 翁笑曰:“我实告君,令舅氏生意不佳,糖厂倒闭矣。纵君今日不悦从吾请,试问君何处得资娶妇?” 余气涌不复成声,乃奋然持帖,署吾名姓付翁。翁行,余伏几大哭。 尔日有纲纪自酒肆来,带英人及巡捕,入屋将家具细软,一一记以数号,又一一注于簿籍,谓于来复三十句钟付拍卖,即余寝室之床,亦有小纸标贴。吾始知舅父已破产,然平日一无所知。而麦翁又似不被影响者,何也? 余此际既无暇哭,乃集园丁、侍女,语之故,并以余钱分之,以报二人侍余亲善之情。计吾尚能留别庐三日,思此三日中,必谋一见五姑,证吾心迹,则吾蹈海之日,魂复何恨?又念五姑为人婉淑,何至如其父所言?意者,其有所逼而不得已耶? 余既决计赴水死,向晚,余易园丁服,侍女导余至麦家后苑。麦家有僮娃名金兰者,与侍女相善,因得通言五姑。 五姑淡妆簪带,悄出而含泪亲吾颊,复跪吾前,言曰:“阿翁苦君矣!” 即牵余至墙下低语,其言甚切。余以翁命不可背。五姑言:“翁固非亲父。” 余即收泪别五姑曰:“甚望天从人愿也!” 明日,有英国公司船名威尔司归香港,余偕五姑购得头等舱位。既登舟,余阅搭客名单,华客仅有谢姓二人,并余等为四人。余劝五姑莫忧,且听天命。正午启舷,园丁、侍女并立岸边,哭甚哀;余与五姑掩泪别之。 天色垂晚,有女子立舵楼之上,视之,乃植园遗书之人,然容止似不胜清怨。余即告五姑。五姑与之言,殊落寞。忽背后有人唤声,余回顾,盖即估客也,自言送其侄女归粤,兼道余舅氏之祸,实造自麦某一人。言已,无限感喟,问余安适。余答以携眷归乡。 越日,晚膳毕,余同五姑倚阑观海。女子以余与其叔善,略就五姑闲谈。余微露思念梦珠之情,女惊问余于何处识之?余乃将吾与梦珠儿时情愫,一一言之,至出家断绝消息为止。女听至此,不动亦不言。 余心知谢秋云者,即是此人,徐言曰:“请问小姐,亦尝闻吾友踪迹否乎?” 女垂其双睫,含红欲滴,细语余曰:“今日恕不告君,抵港时,当详言之。君亦梦珠之友,或有以慰梦珠耳。” 女言至此,黑风暴雨猝发。至夜,风少定。忽而船内人声大哗,或言铁穿,或言船沉。余惊起,亟抱五姑出舱面。时天沉如墨,舟子方下空艇救客,例先女后男。估客与女亦至。吾告五姑莫哭,且扶女子先行。余即谨握估客之手。估客垂泪曰:“冀彼苍加庇二女!” 此时船面水已没足。余微睨女客所乘艇,仅辨其灯影飘摇海面。水过吾膝,余亦弗觉,但祝前艇灯光不灭,五姑与女得庆生还,则吾虽死船上,可以无憾。余仍鹄立,有意大利人争先下艇,睹吾为华人,无足轻重,推吾入水中;幸估客有力,一手急揽余腰,一手扶索下艇。余张目已不见前面灯光,心念五姑与女,必所不免。余此际不望生,但望死,忽觉神魂已脱躯壳。 及余醒,则为遭难第二日下半日矣。四瞩,竹篱茅舍,知是渔家。估客、五姑、女子无一在余侧,但有老人踞床理网,向余微笑曰:“老夫黎明将渔舟载客归来。” 余泣曰:“良友三人,咸葬鱼腹,余不如无生耳。” 老人置其网,蔼然言曰:“客何谓而泣也?天心仁爱,安知彼三人勿能遇救?客第安心,老夫当为客访其下落。” 言毕,为余置食事。 余问老人曰:“此何地?” 老人摇手答曰:“先世避乱,率村人来此海边,弄艇投竿,怡然自乐,老夫亦不知是何地也。” 余复问老人姓氏。老人言:“吾名并年岁亦亡之,何有于姓?但有妻子。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耳。” 余矍然曰:“叟其仙乎?” 老人不解余所谓。余更问以甲子数目等事,均不识。 老人瞥见余怀中有时表,问是何物。余答以示时刻者,因语以一日二十四时,每时六十分,每分六十秒。 老人正色曰:“将恶许用之,客速投于海中,不然者,争端起矣。” 明日,天朗无云,余出庐独行,疏柳微汀,俨然倪迂画本也,茅屋杂处其间。男女自云:不读书,不识字,但知敬老怀幼,孝悌力田而已;贸易则以有易无,并无货币;未尝闻评议是非之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复前行,见一山,登其上一望,周环皆水,海鸟明灭,知是小岛,疑或近崖州西南。自念居此一月,仍不得五姑消息者,吾亦作波臣耳,吾安用生为?及归,见老人妻子,词气婉顺,固是盛德人也。 后数日,偕老人之子出海边行渔,远远见一女子,坐于沙上,既近,即是秋云,顾余若不复识。余询五姑行在,女始婉容加礼,一一为具言五姑无恙,有西班牙女郎同伴,但不知流转何方。余喜极,乘间叩梦珠事。 女凄然曰:“余诚负良友。上帝在天,今请为先生言之;先生长厚,必能谅其至冤。 “始吾村居,先君常叹梦珠温雅平旷,以余许字之,而梦珠未知也。一日,梦珠至余家,先君命余出见,余于无人处,以婴年所弄玉赠之。数日,侍婢于市见玉,购归,果所佩物。而吾家大祸至矣。 “先是有巨绅陈某,欲结缡吾族,先君谢之。自梦珠出家事传播邑中,疑不能明也:有谓先君故逼薛氏子为沙门,有谓余将设计陷害之。巨绅子闻之,强欲得余,便诬先君与邝常肃通。巡警至吾家,拔刃指几上《新学伪经考》,以为铁证,以先君之名,登在逆籍。先君无以自明,吞金而殁。 “吾将自投于井,二姊秋湘阻之,携余至其家,以烛泪涂吾面,令无人觉,使老妪送余至香港依吾婶。一日,见《循环日报》载有僧侣名梦珠游印度,纡道星洲。余思叔父在彼经商,余往,冀得相遇。乃背吾婶,附贾舶南行。于今三年矣。 “余遭家不造,无父母之庇。一日不得吾友,即吾罪一日不逭。设梦珠忘我,我终为比干剖心而不悔耳!” 言至此,泪随声下。余思此女求友分深,爱敬终始,求之人间。岂可多得?徐慰之曰:“吾闻渠在苏州就馆,吾愿代小姐寻之。” 女曰:“吾亦为先生寻五姑耳。” 女云住海边石窟,言已遂别。余同老人子行阡陌间,老人与估客候余已久。余见估客愈喜,私念如五姑亦相遇于此,将同栖绝境,复何所求? 余三人居岛中,共数晨夕,而五姑久无迹兆,心常动念。凡百余日,忽见海面有烟纹一缕,知有汽船经过。须臾,船果泊岸,余三人遂别岛中人登船。船中储枪炮甚富。估客颤声耳语余曰:“此曹实为海贼,将奈之何?” 余曰:“天心自有安排。贼亦人耳,况吾辈身无长物,又何所顾虑?” 时有贼人数辈,以绳缚秋云于桅柱,既竟,指余二人曰:“速以钱交我辈,如无者,投彼于海。” 忽一短人自舱中出,备问余辈行踪,命解秋云。已而曰:“吾姓区,名辛,少有不臣之志,有所结纳,是故显名。船即我有,我能送诸君到香港,诸君屏除万虑可也。” 五日,船至一滩头,短人领余三人登岸,言此处距九龙颇近。瞬息,驶船他去。估客携其侄女归坚道旧宅。停数日,女为余整资装,余即往吴淞。 维时海内鼎沸,有维新党、东学党、保皇党、短发党,名目新奇且多,大江南北,鸡犬不宁。余流转乞食,两阅月,至苏州城。 一日,行经乌鹊桥,细雨蒙蒙,沾余衣袂。余立酒楼下,闻酒贩言:有广东人流落可叹者,依郑氏处馆度日;其人类有疯病。能食酥糖三十包,亦奇事也。于是过石桥,寻门叩问。有人出应,确是梦珠,惟瘦面,披僧衣。听余语颠末,似省前事,然言不及赠玉之人。心甚异之。饭罢,檐雨淅沥,梦珠灯下弹琴,弦轸清放。忽而据琴不弹,向余曰:“秋云何人也?盍使我闻之乎?” 余思人传其疯病,信然。余乃重述秋云家散,至星嘉坡苦寻梦珠及遇难各节。梦珠视余良久,漫应曰:“我心亦如之。夫睹貌而相悦者,人之情也;吾今学了生死大事,安能复恋恋?” 余甚不耐,不觉怫然曰:“嗟乎!吾友如不思念旧情,则彼女一生贞洁,见累于君矣!” 遂出。 至沪,遇旧友罗霏玉明经于别发书肆,因谈及梦珠事。霏玉言:“梦珠性非孤介,意必有隐情在心。然秋云品格,亦自非凡,梦珠何为绝人如是?” 余即曰:“君与我当有以释梦珠之憾乎?” 霏玉曰:“窃所愿也。” 霏玉,番禺人,天性乐善,在梵王渡帮教英文,人敬且爱之。霏玉招余同居于孝友里。其祖母年八十三,蔼然仁人也。其妹氏名小玉,年十五,幽闲端美,笃学有辞采,通拉丁文,然不求知于人也;尝劝余以书招秋云来海上,然后使与梦珠相见。余甚善其言,但作书招秋云,未尝提及梦珠近况。小玉又云:“吾国今日女子殆无贞操,犹之吾国殆无国体之可言,此亦由于黄鱼学堂之害(苏俗称女子大足者曰“黄鱼”)。女必贞,而后自由。昔者,王凝之妻因逆旅主人之牵其臂,遂引斧自断其臂。今之女子何如?” 此时闻叩环声,霏玉肃客入,即一细腰女郎,睨笑嫣然,望而知为苏产也。霏玉曰:“密司爱玛远来,故倦矣。” 女郎坐而平视余,问余姓氏。小妹答之。已而女郎要余并霏玉乘摩多车同游。 既归,余问霏玉与此女情分何似?霏玉曰:“吾语汝。吾去夏在美其饮冰忌连,时有女子隔帘悄立,数目余,忽入帘,莞尔示敬,似怜吾为他乡游子。此女能操英吉利语,自言姓卢,询知其来自苏州,省其姨氏。吾视此女颇聪慧,遂订交而别。是后,常以点心或异国名花见赠。秋间吾病,吾祖母及女弟力规吾勿与交游。吾自思纵此女果为狐者,亦当护我,我何可负义?明日复来,引臂替枕,以指检摩尔登糖纳吾口内,重复亲吾吻,嘱吾珍重而去。如是者十数次,吾病果霍然脱体。即吾祖母亦感此女诚挚,独吾妹于此女多微辞。今吾质之于子,此女何如人也?” 余未有以答。 数日,女盛服而至,谓霏玉曰:“吾母在天赐庄病甚,不获已而告贷于君。” 霏玉以四百元应之。省其家贫视老,更时有接济,前后约三千元。 女一夕于月痕之下,抚霏玉以英语告之曰:“i don't care for anybody in the whole world but you.i love you.”(“除了你,在这个世界上我谁也不关心。我爱你。”) 秋候已过,霏玉与女,遂定婚约。 至十一月二十六日,午膳毕,霏玉静坐室中,久乃谓余曰:“吾甚觉耳鸣,烦为吾电告龙飞备乘,吾将与子驰骋郊野。” 俄车至,余偕霏玉出游,过味莼园,男女杂沓。霏玉隔窗窥之,愕视余曰:“归欤?” 吾亦以此处空气劣,不宜留,遂行。霏玉于途中忽执吾手狂笑不已,问之,弗答。吾恐霏玉有心病,令马夫驶马速行。至家,余扶将以入。 此时,霏玉踞椅如有所念,余知必有异事。时见小玉于女红坐处告余,有西班牙女子名碧伽,修刺求见,自云过三日重来。霏玉闻言甚欣悦,祝余曰:“是为五姑将消息者。” 余心稍解。讵知霏玉即以此夕自裁于卧内! 明晨,余电问龙飞马夫,昨日味莼园曾有何事?答云:“卢氏姑娘与绸缎庄主自由结婚耳。” 余始晓霏玉所以狂笑之故。然余不欲其祖母、姊氏知霏玉为女所绐,今笔之于书以示人者,亦以彰吾亡友为情之正者也。 吾友霏玉辞世后三日,碧伽女士果来,握余手言曰:“五姑自遭难以来,无时不相依,思君如婴儿念其母,吾父亦爱五姑如骨肉。谁知五姑未三月已成干血症,今竟长归天国。五姑是善人,吾父尝云:‘五姑当依玛利亚为散花天使。’今有一简并发,敬以呈君。简为五姑自书;发则吾代剪之,盖五姑无力持剪。吾父居香港四十九年,吾生于香港,亦谙华言。遇秋云小姐,故知君在此。今兹吾事已毕,愿君珍重!” 女复握余手而去。余不敢开简,先将发藏衣内,惊极不能动。隔朝,抆泪启之,其文曰: 妾审君子平安,吾魂甚慰。妾今竟以病而亡,又不亡于君子之侧,为悲为恨,当复阿言?始妾欲以奄奄一息之躯,渡海就君子;而庄湘老博士不余许,谓若渡海,则墓亦不得留在世间,为君子一凭吊之,是何可者?博士于吾,良有恩意。妾故深信来生轮回之说,今日虽不见君子,来世岂无良会?妾惟愿君子见吾字时,万勿悲伤,即所以慰妾灵魂也。君子他日过港,问老博士,便得吾墓。 简外附庄湘博士住址,余并珍藏之。 时霏玉祖母及妹归心已炽,议将霏玉灵柩运返乡关。余悉依其意,于是趁海舶归香港。 既至,吾意了此责,然后谒五姑之墓。遂雇一帆船赴乡,计舟子五人。船行已二日,至一山脚,船忽停于石步。时薄暮,舟子齐声呼曰:“有贼!有贼!” 胁使余三人上岸。岸边有荒屋,舟子即令余三人匿其中,诫勿声。余思广东故为盗邑,亦不怪之。 达晓,舟子来笑曰:“贼去矣。” 复行大半日,至一村,吾不审村名。舟子曰:“可扶榇以上,去番禺尚有八十四五里。” 舟子抬棺先行,余三人乘轿随后。余在途中,听土著言语,知是地实近羊城,心知有变。忽巡勇多人,荷枪追至,喝令停止。余甫出轿,一勇拉余襟,一勇挥刀指余鼻曰:“尔胆大极矣!” 言毕,重缚余身。 余曰:“余送亡友罗明经灵柩归里,未尝犯法,尔曹如此无礼,意何在也?” 视前面轿夫舟子,都弃棺而逃,惟霏玉祖母及妹相持大哭。 俄一勇令开棺,刀斧锵然有声。时霏玉祖母及妹,相抱触石而死,勇见之不救,余心俱碎。少间,棺盖已启,余睨棺内均黑色。余勇启之,乃手枪、子弹、药包,而亡友之躯,杳然无睹,余晕绝仆地。 比醒,余身已系狱中。思欲自杀,又无刀,但以头碰壁,力亦不胜。狱中有犯人阻余,徐曰:“子毋尔。今日即吾处斩之日。闻之狱卒云,子欲以炸药焚督署,至早亦须明日临刑。计子命尚多我一日;且子为革命党,党中或有勇士相救,亦意中事。愿子勿寻短见。若我乃罪大恶极之人,虽有隐忧,无可告诉。冤哉吾妻也!” 余答之曰:“吾实非党人,吾亦不望更生人世。然子有隐恫,且剖其由,吾固可忍死须臾,为子听之。” 犯人曰:“吾父为望族,英朗知名。父有契友,固一乡祭酒,与吾父约,有子女必谐秦晋。时吾在母腹中仅三月,吾父已指腹为吾订婚矣。及吾堕地后七日,吾妻亦出世。吾长,奢豪爱客,而朋辈无一善人,吾亦沦于不善,相率为伪,将吾父家资荡尽,穷无所依,行乞过日。吾外家悔婚,阴使人置余死地者三次。吾妻年仅十七,知大义,尝割臂疗父病,刚自英伦归,哭谏曰:‘是儿命也,何可背义?’其父母不听。适吾行乞过其村,宿破庙中。吾妻将衣来,为吾易之,劝余改过自新,且赠余以金。天明,余醒,思此事甚奇,此金必为神所赉,即趋至赌馆,一博去其半,再博而尽,遂与博徒为伍,时余实不知其为偷儿也。前晚雁塘村之事,非我为之,不过为彼曹效奔走,冀得一饱。杀人者已逍遥他去,余以饥不能行,是以被逮。然吾未尝以真名姓告人,恐伤吾妻。” 言至此,狱卒入曰:“去!” 犯人知受刑之时已到,泪涟涟随狱卒去矣。 余记往昔有同学偶言玉鸾事,与此吻合,犯人殆玉鸾之未婚夫耶?因叹曰:“嗟乎!天生此才,在于女子,而所遇如斯,天之所赋,何其驳欤?” 少选,狱卒复来,怒目喝余曰:“汝即昙鸾乎?速从我来!” 遂至一厅事,人甚众,一白面书生指余曰:“是即浙江巡抚张公电嘱释放之人。此人不胜匕箸,何能为盗?” 众以礼送余出。余即渡香港,先访秋云。秋云午绣方罢,乃同余访庄湘博士。博士年已七十有六,盖博学多情,安命观化之人也,导余拜五姑之墓如仪。博士曰:“愿君晚佳。” 遂别。 亡何,春序已至,余同秋云重至海上寻梦珠。既至苏州,有镜海女塾学生语秋云云:“梦珠和尚食糖度日,苏人无不知之。近来寄身城外小寺,寺名无量。” 余即偕秋云访焉。至则松影在门,是日为十五日也。余见寺门虚掩,嘱秋云少延伫以待,余入,时庭空夜静,但有佛灯,光摇四壁。余更入耳房,亦阒然无人,以为梦珠未归,遂出。至廊次,瞥见阶侧有偶像,貌白皙,近瞻之,即梦珠瞑目枯坐,草穿其膝。余呼之,不应,牵其手,不动如铁,余始知梦珠坐化矣。亟出,告秋云。 秋云步至其前,默视无一语。忽见其襟间露绛纱半角,秋云以手挽出,省览周环。已而,伏梦珠怀中抱之,流泪亲其面。余静立。忽微闻风声,而梦珠肉身忽化为灰,但有绛纱在秋云手中。秋云即以绛纱裹灰少许,藏于衣内。此时风续续而至,将灰吹散,惟余秋云与余二人于寺。秋云曰:“归。” 遂行。 至沪,忽不见秋云踪迹。余即日入留云寺披剃。一日,巡抚张公过寺,与上座言:“曾梦一僧求救其友于羊城狱中。后电询广州,果然,命释之。翌晚,复梦僧来道谢。宁非奇事?” 余乃出,一一为张公述之。张公笑曰:“子前生为阿罗汉,好自修持。” 后五年,时移俗易,余随昙谛法师过粤,途中见两尼:一是秋云,一是玉鸾。余将欲有言,两尼已飘然不知所之。 [book_title]焚剑记 广东有书生,其先累世巨富,少失覆荫,家渐贫,为宗亲所侮。生专心笃学,三年不窥园。 宣统末年,生行年十六,偶于市买酥饼,见贵势导从如云,乃生故人,请为记室参军。生以其聚敛无厌,不许。 他日,又遇之。故人曰:“我能富人,我能贵人,思之勿悔。” 生曰:“子能富人,吾能不受人之富;子能贵人,吾能不受人之贵。” 故人大怒,将胁之以兵,生遂逃。至钦州,易姓名曰陈善,为人灌园,带索褴褛,傲然独得。 是时南境稍复鸡犬之音。生常行陂泽,忽见断山,叹其奇绝,蹑石傍上,乃红壁十里,青萼百仞,殆非人所至。生仰天而啸。久之,解衣觅虱,闻香郁然,顾之,乃一少女,亭亭似月也。 女拜生,微笑而言曰:“公子俊迈不群,所从来无乃远乎?妾所居不遥,今禀祖父之命,请公子一尘游屐,使祖父得睹清辉,蒙惠良深矣。” 生似不措意,既又异之,觇其衣,固非无缝,且丝袜粉舄,若胡姬焉。女坚请,始从。生固羸疾,女为扶将。不觉行路之远。俄至木桥,过桥入一庐,长萝修竹,水石周流。女引至厅中。 斯须,一老人出,须鬓皓白,可年八十许,笑揖生曰:“枉顾山薮,得无劳止?顷间,吾遥见子立山上,知为孤洁寡合之士,故遣孙女致意于子,今观子果风骨奇秀。愿息吾庐,与共清谈,子有意乎?” 生知老人意诚,而旨趣非凡,应声便许。 老人复嗟叹曰:“吾山栖五十年矣,不意今之丧乱,甚于前者。” 言次,因指少女曰:“此吾次孙也,姊妹二人,避难来此,刚两月耳,以某将军凌其少弱,濒死幸生。不图季世险恶至于斯极也!” 老人言已,凄怆不乐。生亦喟然曰:“嗟乎!有道之日,鬼不伤人。于今沧海横流,人间何世!孺子所以彷徨于此。今遇丈人,已为殊幸。孺子门户殄瘁,浪志无生,慢而无礼,惟垂哀恕。” 老人聆生音词,舒闲清切,每瞻生风采,甚敬悦之。 俄,少女为设食。细语生曰:“家中但有麦饭,阿姊手制。阿姊当来侍坐……” 言犹未终,一女子环步从容,与生为礼,盼倩淑丽,生所未见。 饭时,生窃视女。少女觉之,微哂曰:“公子莫观阿姊姿,使阿姊不安。” 女以鞋尖移其妹之足,令勿妄言,亦误触生足,少女愈笑不止。时老人向生言他事,故老人不觉。 饭罢,老人请生沐浴易衣,馆生于小苑之西,器用甚洁,二女为生浣衣,意殊厚。生心神萧散,叹曰:“天之待我还未薄也!” 于时升月隐山,忽闻笆篱之南,有抚弦而歌,音调凄恻,更审听之,乃老人长孙也。生念此女端丽修能,贞默达礼。恍然凝思,忆番禺举子刘文秀,美貌年少,行义甚高,与生有积素累旧之欢;此女状貌,与刘子无参差,莫是刘子女弟耶?时,女缓轸还寝。 明日,生欲发问,而未果言。 老人语言,往往有精义,生知为非常人,情甚相慕。 又经日,老人谓生曰:“吾二孙欲学,子其导之。” 乃命二女拜生,生亦欣然,临阶再拜。既已,老人谨容告二女曰:“公子人伦师表,善事公子,无负吾意也。” 生于是日教二女属文。长女名阿兰,小生一岁。次女名阿蕙,小生三岁。二女天质自然,幼有神采。生不胜其悦,而恭慎自守。二女时轻舟容与于丹山碧水之间;时淡妆雅服,试学投壶。如是者,三更秋矣。 一日,阿蕙肃然问生曰:“今宇宙丧乱,读书何用?识时务者,不过虚论高谈,专在荣利;若夫狡人好语,志大心劳,徒殃民耳!” 生默而不应。 他日,又进曰:“女子之行,唯贞与节。世有妄人,舍华夏贞专之德,而行夷女猜薄之习,向背速于反掌;犹学细腰,终饿死耳。” 生闻女言,怪骇而退,喟然叹曰:“此女非寿征也!” 无何,生寝疾甚笃。二女晨夜省视,敬事殷勤,有逾骨肉。生深德之。 月余,生稍愈,徐步登山,凌清瞰远。二女亦随至,生止之,二女微笑不言,徘徊流盼。久之,阿蕙问生曰:“公子莫思歇否?” 生曰:“不也。” 此时,阿兰怅然有感,至生身前言曰:“公子且出手授我。” 遂握生手,密谓之曰:“公子非独孤粲耶?妾尝遇姻戚云,公子交易姓名,尝佣于其家。姻戚固识公子有迈世之志,情意亦甚优重,特未与公子言之。请问公子,果如所言否?” 生曰:“果如所言。” 生良久思维,遂问阿兰曰:“识刘文秀乎?” 阿兰惊答曰:“是吾兄也。曩日吾等避乱渡江,兄忽失踪,后闻在浙右,今即不知在何许。妾亦尝闻兄言,朋辈中有一奇士,姓独孤,名粲。妾故企仰清辉久矣,不图得亲侍公子之侧。妾向者朝晚似有神人诏妾曰:‘独孤公子,为汝至友,汝宜敬奉。’妾亦不知其所以然,然妾心侍公子,实奉神人之诏。妾早失父母,公子岂哀此薄命之人,而容其陋质乎?” 言毕,以首伏生肩上,凄然下泣。生亦嗟叹无言。忽闻阿蕙在侧曰:“公子病新瘥,阿姊何遽扰公子?阿姊固情深,公子岂是忍人?悲乃不伦,不如扶公子归耳。” 时夜将午,忽红光烛天。老人执生臂曰:“噫,乱兵已至此矣!” 言已,长揖生曰:“吾老,不复久居于世,我但深念二孙。吾久将阿兰许字于子;阿蕙长成,姻亲之事,亦托于子。” 老人言毕,抚其二孙恸极,呕血而死。生与二女,魂飞神丧。时有流弹中屋,屋顶破,三人遂葬老人于屋侧。 生念:“吾身世孤孑,死何足惜?但二女可怜,他乡未必可止,吾必护之至香港,使自谋生。不负老人之托。” 时二女方哭于新坟之侧,生勉携之至山脚,二女昏然如醉,生抱之登小舟,沿流而下。 已二日,舍舟登陆,憔悴困苦,不可复言。村间烟火已绝,路无行人,但有死尸而已。此时万籁俱寂,微月照地。阿蕙忽牵生手,一手指丛尸中,悄语生曰:“此尸蓬首挺身欲起,或未死也。” 生趋前问尸曰:“子能起耶?” 尸曰:“苦哉!吾被弹洞穿吾肩,不知吾何罪而罹此以厄也?汝三人慎勿前去,倘遇暴兵,二女宁不立为齑粉?暴兵以半日杀尽此村人口。此虽下里之民,然均自耕而食,自织而衣,素未闻有履非法者。甚矣,天之以人为戏也!” 生即扶其人徐起,其人始哭。哭已,续言曰:“吾有老母爱弟,并为暴兵戮死,投之川流。继而吾中弹,忍痛潜卧尸中,经一夜一日。今遇汝三人,谢上苍助我。此去不远,为吾田庄,汝三人且同留止,暂避凶顽。” 生扶其人,徐步至庄。庄内已焚掠一空。其人赴围栅之侧,知新米一包尚在。二女于是采葵作羹,四人得不饿。 过三朝,其人出村边一望,闸口有木片钉塞,傍贴黄榜朱字云:“此是鬼村,行人莫入。” 其人归告生曰:“吾姓周,名阿大。此即周家村,好事者今以‘鬼’名吾村,咸相戒不敢近,不知犹有我周大一人未死。天下奇事固多,不料吾年四十,始身受之。” 更逾数朝,有人于闸口潜窥,见生等形状枯瘦,疑为行尸。二女久不修容,憔悴正如鬼也。忽有一人窥见阿大,问曰:“汝是鬼邪,或阿大未死也?” 阿大见此人是邻村旧识,具陈本末;且言有友携妹,欲诣前村求食,求友为先容,庶不见疑为鬼魅。友遂开闸,与四人行至其家。友曰:“村人父老,死亡过半;幼少者亦随乱兵而谋衣食。” 友出资,为四人略置衣服。停数日,阿大疮处已平,四人雇帆船,风顺,五日达于香港。二女有姨氏住德辅道,甚有衣食,二女得姨氏所在。姨氏老矣,见二女婉慧可爱,大悦。姨氏止有一子,岁岁往外国经商。姨氏每顾二女,事事过人,颇慰晚景。周大即留为纲纪。 生自是如释重负。一日,与阿兰连臂登赤柱山,望海神伤。生顾阿兰曰:“我行孤介,必不久居于此。” 阿兰闻之,戚然改容,几半日不言,俄低鬟问曰:“公子今欲何行?” 生曰:“吾自今以去,从僧道异人却食吞气耳。” 阿兰便曰:“妾同行,得永奉欢好,庶不负公子之义,使妾殒殁,亦无恨也。” 生曰:“是何言也?余孤穷赢弱,何足以当!” 女凝思久之,顾生曰:“妾知公子非负心者,今所以匆匆欲行,殆心有不平事耳?” 生闻言,耸然掣阿兰之手,歔欷不能自胜矣。此时,阿兰深感娇泣,言曰:“士固有志,妾与妹氏居此,盼眄公子归来。” 生诺。二女便资给于生,莫知去处,阿兰再三叹息。 其年,香港霍乱甚厉,姨氏挈二女移寓边州。沿海风光秀丽。二女日与渔妇闲话,亦觉悠然自得。 姨氏闲向阿兰曰:“语云:‘竹门对竹门,木门对木门。’汝姨母为汝关怀久矣。吾有梁姓外孙,才貌相兼,家道颇赡。吾昨以求亲之事,闻于外氏,外氏甚悦。但愿汝福慧双修,以慰吾念也。” 阿兰闻语,视地久之,具以诚告其姨氏曰:“吾舍独孤公子外,无心属之人。今虽他适,公子固信士,异日必归。请姨母勿以为念。” 姨氏笑曰:“公子佳则佳,然其人穷至无袴,安足偶吾娇女?吾非不重公子为人,试思吾残年向尽,安忍见吾娇女度贫贱之日?此婚姻之所以论门第,吾不可不慎也。” 阿兰曰:“士患无德义,不患无财;人虽贫公子,吾不贫公子也。” 他日,姨氏复劝阿兰罢其前约,阿兰终不改其素志,致于九喻。姨氏怒。阿兰日夜悒怏,都不寝食。 经一月,生更无消息。阿兰知村间风俗劣,有抢婚之事,遂背其妹、阿大等,潜至香港,佣于上环伍家。女居停遇之甚殷渥,收为义女。女居停有外甥莫氏来省,忽窥见女,以为非人世所有,及归,神已痴矣。父母苦问之,始得其故,于是遣人至伍家说意旨。居停欣然许之。 其人去,居停乃微笑向阿兰曰:“古有明训:‘男大须婚,女大须嫁。’吾今为汝觅得佳婿矣,则吾外甥莫氏。其人望族也,尝游学于大鹿国,得博士衔,人称洋状元,今在胡人鬻饼之肆任二等书记。吾为汝贺。” 阿兰闻言不答,居停以为阿兰心许矣。 过三日,阿兰知期已逼,长叹曰:“人皆以我为贸易,我无心以宁,无颜以居,我终浪迹以避之耳。” 遂行。 时薄暮,于九龙岸边逢一女子,年犹未笄,敛裾将赴水死。阿兰力救之。女曰:“吾始生失母,父名余曰眉娘。继母遇我无恩,往往以炭火烧余足,备诸毒虐。父畏阿母,不之问。邻居有老妪,劝余至石塘为娼,谓一可免阿母猜忌,一可择人而事。妪之言虽秽,然细思,妪实至情之人,妪之外,更无一人愍我喻我者为可哀耳。” 言已,哭泣甚哀。 阿兰亦泫然流涕,不知所以慰之,久乃抚女言曰:“汝且勿悲,吾身内有金数,可与汝潜遁他方,暂觅投身之处。” 女感阿兰言,从之。二人以灰炭自污其面,为乞妇状。旬日,至东馆西约十里,日将西坠。有军将似留学生,策马而至,见二女,勒马欲回。二女拜跪马前求食。军将笑,以手探鞍,举一人腿示二女曰:“吾侪以此度日,今仅余一腿,尔曹犹欲问鼎耶?” 言已,纵辔而去。 二女惊骇欲绝,相扶徐行。至一山村,有老者荷薪而归。二女问:“是间有乱否?何以军中以人肉为粮也?” 老者不答。女凡三四问,老者厉声曰:“一何少见!吾袋中有五香人心,吾妻所制,几忘之。” 言已,出心且行且嚼。 二女见状,忧迫特甚:此村以人为食,他事岂复可问?然日暮穷途,无可为计。二女相携,至一旅店求宿。有女人出应,款对颇周。店内旧劣不堪,后有小门;邻屋即主人所居,无门相通。主人既出,倒锁店门归寝。 时夜将半,阿兰忽闻女主人屋有老人细声笑曰:“女子之肉,嫩滑无伦。” 又闻女主人笑声。阿兰就板缝中潜窥,则向所遇食人心者。 女人又言:“刀已四日不用,恐有锈。” 老者曰:“吾当磨之。” 言已,向床下牵出一蒲箱。 老者方启箱取刀,阿兰命眉娘即起,轻拔后关而遁。既出,于疏篱外觇之,老者灯下磨刀,窣窣有声。二女急走。时有新月,至村侧东转有堤,见稻草堆。二女俯身匿其下,觉甚空虚。遂入,中如小室,上有数孔通光,女心稍安。阿兰更于草下得一箱甚重,审其为富人之物,旁有驼毛毡、气枕以及里丁、饼干十数罐,意村有富人藏此,用备不时之需者。二女分饼干一罐,纳袋中,余无所取。 天明,二女方行,回顾村中,积水弥望,继有凄厉之声,随风而至,始知大水为灾。二女于村庙中得破鼓,仅容二人,遂乘之,顺流而往,若扁舟泛大海。数日中,见难民出没,绝为凄惨,频以饼干分赠之。 眉娘为阿兰言曰:“吾记得幼时居外家,亦遭水患,吾随外祖父止于屋背。同村有贫富二人,亦息树间,经八日有半,富人食物将尽,贫者止余熟山薯二,此其平日饲猪之物。富人探囊,出一金锭示贫者曰:‘若以薯子分我,我即与汝此金。’贫者以一薯易金。久之,复出一锭,向贫者言如前。贫者实饥,而心未决。富人曰:‘子何不思之甚?昨夕天边发红光,明后日水必退。子得金,何事不办?’贫者心动,竟从之。富人留薯不食。又半日,贫者饥甚,垂死,富人视之恝然。讫贫者气绝,富人徐将所予二金锭取还,推其尸水中。入夜,水果退。吾外祖见富人大恶,取楯击其头。富人不顾,但双手坚掩其袋,恐楯中其金锭也。” 阿兰曰:“此非怪事,世人均以此富人之道,为安身立命之理,可叹耳!” 亡何,大水既退,二女行乞如故,亲爱愈极。 阅两月,阿兰暴病卒于道中,弥留之际,三呼独孤公子,气断犹含笑也。 眉娘顾左右悄无人居,时夜已深,行入林中,遥见有灯火之光。既至,有宅门,徘徊独泣。俄有人出问故,眉娘跽曰:“吾乞儿也,吾姊死于途,今欲鬻身以葬吾姊耳。” 其人入,商之其妻。已而出,对眉娘曰:“我是贩布客,汝留亦善。” 明日,夫妻二人将阿兰尸殡殓。见眉娘眉如细柳,容颜朗秀,夫妻倍怜之,视如己女。 居数月,夫妻携眉娘往南雄贩布,颇得资。将归,过始兴县南驿三十里外,夜投逆旅,遇贼,杀夫妻二人,劫眉娘及钱财。方登船,见一男子驰至,捉贼左腕,挥剑断之。三贼奔走。问眉娘何处人?眉娘掩涕拜谢,具言身世所经。 男子闻眉娘说阿兰名字,默行数步,掷剑于地,仰天潸然曰:“阿兰竟去人寰!我流离四方,友仇未复。阿兰在幽冥之中,必能谅我。” 眉娘听男子言此,回身怒诘之曰:“吁!若即吾姊临命所呼之独孤氏耶?负心若此!试问,吾姊停辛伫苦,以待何人?吾诚不愿见若!” 言讫,于地取剑,欲自刎,生夺剑阻之;更欲跃身江流,亦未果愿,生哭泣止之。良久,眉娘欷歔言曰:“吾闻姊有胞妹在边州,汝能送我到边州,见妹氏,返九龙,省吾父,然后死无憾耳。” 生善其志行,从之。收剑卷之,如卷皮带。与眉娘上贼船;解维,过湜江,下汝水,六日达红梅驿。二人登岸,以兄妹相呼,免路人见疑。寻到边州,二人果遇阿蕙、周大二人于海岸拾贝壳。二人见生,非常欢惬。及眉娘述其姊行状毕,阿蕙恸哭失声,思往谒姊氏墓,又不知处所。明日,生即送眉娘返九龙,生倏然不知去向。 眉娘至家,不敢入门,即访邻妪。妪即前日劝眉娘当娼者也,见眉娘,惊视,愀然问曰:“吾久不见汝,汝继母言汝已死,吾甚哀汝生之不辰也。汝父前月无故而逝,或未知欤?” 言时就眉娘耳语再四。已而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