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师复文存
[book_author]师复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类书文集,文集,完结
[book_length]118069
[book_dec]铁心编。一册。收录刘师复民国初年文章若干篇,主要内容为宣传无政府主义,兼及刘氏本人经历及无政府主义思想形成之过程。对了解中国无政府主义思潮兴起及发展的历史有重要参考价值。广州革新书局1927年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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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弁言
师复本无政府党健全分子,为同志中前辈后生所共倾服,以其有毅力,有勇气,有热情,有道德,有品格,所谓一点不留馀渣,十分成就全身一者,是固一模范革命实行家,初不以文字鸣。然尝观其所为文,则又深入浅出,语重心长,说高尚之主义,如数家珍,能令阅者忘疲,听者兴奋。民声译著,对自义为能立伏虎集文,对异派为能破吾党,虽不立偶像,而师复实有威棱,纵涂万古,横扫全球。现世流行祸水马格思敎义,早早击碎于我师复三寸铁管下。兴言及此,却惜师复文字,流传未广,致令最近全国靑年,沉迷于谬误浅腐之资本论唯物史观中,顚倒错乱,不克自救,几多半为盗窃美名之共产党。一实为集产党师复,剖解最明,作机械以播毒种,造恶因于中国各地,欲赤化冷化兽化全社会人类,而一往不返,识者危之。然一般反对赤色共产党陈义,反在马氏主张之下,未能关其口而夺其舌。稚晖石曾两先生,皆唱打倒共产学说,乃无政府主义能事一之言论。但阳春白雪,曲高和寡,又求如师复缚马伏虎之笔力,并世难得。是以闻友人有[师复文存]之新刊,不禁跃然而起曰:“降魔破障之法宝,久埋地下,一旦光芒再露,足令举世妖孽,望影惊避,人类庶有舍暗趋明之机缘乎?不但为无政府主义呼快,并为误入迷涂之盲众呼快,为世界革命前途呼快。”敢以是为本书弁言。
老梅撰于沪上。一九二七五卅
[book_title]编者引言
师复先生早岁能文,著作甚富。但如果在无政府主义范围以外的一切文章,到今日还把他集刊行世,却大非先生之志。所以本书之所辑录,只是先生辞世以前发表主张的著作。先生死后,他的著作经我辑录而刊行的,有伏虎集,无政府主义、讨论集二书。二书所未录入的,今则悉为编存。先生在一九一二年,以心社社约号召同志,主张:一、不食肉,二、不饮酒,三、不吸烟,四、不用仆役,五、不坐轿及人力车,六、不婚姻,七、不称族姓,八、不作官吏,九、不作议员,十、不入政党,十一、不作海陆军人,十二、不奉宗敎。其时海内震为奇谈,辩难者纷起。先生假广州平民报、天民报篇幅,辟心社析疑录一门,以载讨论社约文字,积久裒然。经先生手自编定,付印单行本。那时同志萃集的晦鸣学舍,给粤中民贼封禁,承印是书的印局畏祸,将印好的书和底稿尽付一炬。今本书中不吸烟、不饮酒与卫生,不用仆役与平等主义,废婚姻主义,废家族主义四篇,就是当日的烬馀了。编校之馀,一面感念先生之不寿,社会失此导师,一面却看看我们的社会正义所存几何,真理所表现于人间者几何,这多年头不是忽忽就过了吗?
一九二七七月二十五日编者
[book_title]师复先生传
先生于一八八四年六月二七日,生于中国广东香山县。幼时很聪明而能做文章,十五岁就进秀才了。但此后却很看不起举业,独自硏究小学及诸子笔记极多。对于中国古代数学,如天元八线等,又攻究得很精。
一九一年,为提倡革命计,在香山城创设演说社,后到日本留学。一年,同盟会正在东京组织,先生为他们努力号召。等到会已成立,就囘国主持香港某报笔政,以鼓吹急进主义。那时风气未开,旧社会狃于女子无才,便是德一的谬说,禁止女子读书。而先生则不顾种种非议和反对,毅然在香山倡办成一女学校,使女子有求学的机会。
一九七年,政治革命党人准备在钦廉起事。其时广东提督李准摧残革命最利害,一般视革命如蛇蝎的大官僚,一向倚他如左右手。先生以为不先把他除灭,革命党要举事障碍太大了,于是携了炸弹,秘密地到广州去徐待暗杀的机会。有一天,探得李准要出来了,就预备在他所经过的路中将他结果。那知先生刚刚出门,轰然一声,炸弹暴发,头伤了,胸伤了,手也伤了,血泉汹涌,卒然倒地。但是先生还是十分忍痛地起来,将其他制成的炸弹投到溺壷去,又焚毁留给家人的书信。将这些从容布置完备了,于是所谓一批狗官的走狗,如警察侦探之类,才聚集起来,捉住了先生,送到医院去。先生深恐家人受惊,当时伪称三水李德山有友人某,不愿先生死于贼手,欲与以毒药。但因为贼辈监视太严,不得下手,而先生遂得保有馀年,以为无政府主义努力。先生在医院一月,伤始全愈,但左手却被医生割断。自此以后,只能以一右手做事。办民声印刷部时,先生亦以只手排字摇机。同居友人以其做事不便,常愿为之帮助,但先生为婉却之。某君有一联云:稚晖五体投地,师复只手囘天。一前一联是引用稚晖先生给先生的函中语,后一联很可以表示先生只手之力了。先生将伤医好了以后,官吏审讯许多回,但是先生坚不吿诉真情,终于以嫌疑入狱。李准本欲亲自提讯,后因巡警道与之争权,不允提解,判决移归香山县监狱。先生在狱三年,常以读书著作自娱。曾著粤语解一书,就古今不同的粤语考究他的本原流变。又著有狱中笔记,更根据狱中的经历草改良监狱议给县官看。县官惊叹为一奇士,一为其请求于大吏而释放他。先生对于家族极其敬爱,平时祖母爱他特甚。当先生在狱时,家人诡称先生到南洋为敎员,每月又伪造家书以安慰老人。先生出狱后,因为炸伤左手,不欲使祖母见而伤心,只于黄昏后潜与母亲兄弟妹一叙,一直到次年在香港装好假手以后,始往省祖母。他的爱祖母的情,是怎样的深厚呵!出狱后,即到香港,结合有志于单独行动的个人,组织暗杀团,以反抗强权为揭橥所谓无政府主义的主张。先生在狱中,经过种种刺激及硏究以后,在此时已发生了一九一一年暗杀团。团员林冠慈,刺李准于广州南门,很得先生擘画的力。后来先生又欲到北京刺淸摄政王载澧,经过上海,而满淸已被推倒。于是往游西湖,住白云菴一月。心社的约,就在此时创议。先生以为无政府主义,从此已有传播的机会。而当时最急要的,并不是单纯的破坏。于是囘到广州,发起晦鸣学舍,以提倡无政府主义。
一九七年,李石曾、吴稚晖等,在法国巴黎编印新世纪周报,介绍巴枯、甯克鲁、泡特金等学说。不过到一九一年夏间,因故停刊。当时文网极密,邮禁很严,又未能输入内地,所以影响很小。等到晦鸣学舍成立,他们一面编印晦鸣录,一面选录新世纪论著,刊行小册子。于是无政府主义的种子,逐渐传播国内了。先生又以为都市太繁扰,想约同志到鄕村居住,半耕半读。曾在新安的赤湾,觅得一地,从香港航行,约两小时可到。面临零丁洋,右傍宋帝陵,有田七十亩,荔枝五百株,拟名之为红荔山庄。后来又成了泡影。先生为人孤介,寡嗜欲,薄荣利,很慕托尔斯泰的做人。在一九一二年,又和几个朋友,实行组织心社。这心社的戒约是:一、不食肉;二、不饮酒;三、四不吸烟;四、不用仆役;五、不坐轿及人力车;六、不婚姻;七、不称族姓;八、不作官吏;九、不作议员;十、不入政党;十一、不作海陆军人;十二、不奉宗敎。他的重视人道,反对强权,废止家族,反对迷信的主张,在这寥寥十二戒条中,都完全备具了。先生对于戒条,躬行实践,不肯丝毫放松。后来当生病很重的时候,医生屡次劝先生食肉,先生以死自矢,终不破戒。亲戚朋友,有很多受其感化而加以敬畏的。某日,先生友人聚集于广州东园,有某君适吸香烟,听见先生到会,即藏纸烟于衣袋中。某日,有某政客乘轿往访,先生一到存善东街口晦鸣学舍的所在,即下轿步行,始敢与先生把晤。先生生平取自由主义,对人绝不干涉,但是他的纯洁的行为,却于无形中足以促起不拘小节的人们良心上的不安,这也可见先生的感化了。先生又以为世界大同,当以言语统一为先导,于是发起世界语硏究会,后又被举为环球世界语会广州代理人。先生提倡世界语,非常热心,每天从西关步行到东堤会所,到夜深二三时才回家,在狂风暴雨的时候,也是如此。当时广东入世界语会的,有三四百人之多。
一九一三年,南方各省反对临时总统袁世凯的专横,在湖口起二次革命军,国民党人多以为袁氏专制政府,推倒党务,进行必较易,加入的颇多。但先生以为以政府倒政府,终无善果,于是屹然不动,专心一意地传播无政府主义。中国狠有价値的无政府主义杂志,民声即于此干戈扰攘的时期中,产生特立独行,不靡于物,这是先生最値得敬佩,而为一般人所最不可及的。后来南军失败,龙济光到广州,民声被禁止,晦呜学舍被封,袁世凯、黎元洪且通电各省,拿禁师复先生专五,先生于是将全部迁到澳门,继续出版二期。那晓得袁世凯令外交部照会葡国公使,李开仙照会葡领事,晦鸣录又禁止在澳门出版。当时广州政府,甚至使人欲以摩托车劫先生往前山,幸先生闻讯戒备,得不遭毒手,然亦可见先生所经历的危机之多了。晦鸣录在澳门被禁以后,先生转徙数地,百折不挠,终于在上海恢复。当时勉同志文中,有杀戮囚辱,固无政府党之乐鄕,一先生不怕挫折的精神,于此可见。
一九一四年,在上海发起无政府共产主义同志社,为实行社会革命运动之准备成立时,草一宣言,说明无政府主义的意义,及无政府党联合的必要,又刊布无政府共产党之目的与手段一文,一面又痛驳当时伪社会主义者江亢虎的谬误。从此以后,国人对于无政府主义的真义和价値,很易了解,而无政府主义的种子,广布于国内了。自新世纪发行以后,中国虽然也有怀抱无政府主义思想的人,但是没有国际间的联络,各国同志无从知道中国同志的进行状况。先生编印民声以后,在民声中特设世界语部以为言论交通的机关,又和世界各团体各同志相互通讯,交换杂志,讨论问题。
一九一四年八月,复致书于万国无政府党大会,报吿中国无政府主义者传播主义的过去及其进行现状,并向大会提议:1组织万国机关,2组织东亚的传播,3与工团联络,4万国总罢工,5采用世界语。于是中国的无政府主义者始和世界发生关系,这也是不能不敬佩先生的远识的。一九一四年八月,上海发生漆业工人大罢工的风潮,先生曾著一文指示中国劳动运动的进行方针,而归结于革命的工团主义,文未刊布而先生已辞世。倘使假先生以年,先生必能给与中国劳动界以很大的助力,使中国劳动运动开创一新时代,先生的事业岂仅止于晦鸣学、舍心社、世界语硏究会、无政府共产主义同志社、民声这几笔呢?但是先生终于赍志不暝,中道而逝,这是不能不为中国的劳动界深深惋惜的。先生耐劳坚忍,有毅力,有魄力,编印民声本来没有什么凭借帮助先生,撰述的也没有几个人,文章经济几乎都要先生一个人负责。但是先生毅然地担任,不畏艰难,不辞劳瘁,无奈身体素弱,民声每出一期,辄须卧病好几日,但病稍愈,又努力地照常工作,脆弱的血肉之躯,那经得起继续不断的摧剥,先生终于积劳成疾而不起了。当先生初得病时,因贫不能延医,同志多以出售印机为言,先生说道:此吾党主义,东方命脉,断之以活一人,吾不为也。后来得到朋友的帮助,始到某医院就医,无如病根已深,医生虽然百计营救,为时已迟,终于无效。
一九一五年三月二十七日卒于医院中,时年三十有一。先生最后给友人书云:余忽患肺病,全肺皆痛,咳极苦,初服丁福保药一礼拜不见效,欲转西医而无钱,故停服药两礼拜,惟是病势日深,恐贻大患,迫得向人借贷百数十金。昨日往某著名之德医求诊,讵彼谓非进医院不可,进院则三四礼拜可愈,否则必日积日深,不可救治云。但入医院以一月计,最少非二百金不办,试问余从何处筹措耶?然则亦惟有听之而已。文明科学,本为富人之专利品,托尔斯泰所由深恨而痛绝之也。现在民声垂危,几将易箦,余之忧民声比忧病为更甚,倘民声呜呼,余又真成为不治之痨病,则师复将与无政府主义同葬支那之黄土而已。一九一五年一月三十一日一一九一五年九月二十四日民声社诸同志葬先生遗骸于西湖烟霞洞旁。至于先生关于政治、经济、道德、敎育各方面的学说,有先生的文章在这里,不赘说了。
[book_title]无政府浅说
(1913年8月27日)
政府果为何等之物乎?果于吾人类有何等之利益乎?吾人饥则食,寒则衣,能耕织以自赡,能筑室以自安,能发明科学以增进社会之幸乐,无取乎政府之指挥也,亦无需乎政客之教训也。自有政府,乃设为种种法令以绳吾民,一举手,一投足,皆不能出此纲罗陷阱之中,而自由全失。世界之人类皆兄弟也,吾人本能互相亲爱,政府乃倡为爱国之论,教练行凶杀人之军队,以侵凌人国为义务,于是宇宙之间同胞互为仇敌,而和平全失。是故政府者,剥夺自由扰乱和平之毒物也。
政府果何自起乎?曰起于强权。野蛮之世,一二枭悍者自据部落,称为己有,奴役其被征服之人,复驱其人与他部落战,互为敌国,此国家之由来,政府之从出,自今思之,无价值已甚。彼时兽性未去,固无怪其有此,顾今则已由兽域而进于人境矣,以光天化日之人境,而留此兽域之产物,果何为者乎?
政客乃为之辩曰:政府之作用,将以为民御外侮,平争端,而非以凌人也。则诘之曰:凡政府皆不凌人,又安得有所谓外侮?必政府本为凌人之物,然后得借御侮之说以自饰。且即以御侮言之,两国相争,必有胜败,果胜者为能御外侮为良政府乎?则其能胜者必其能凌人者矣,今世之所谓列强皆是也。至于人民之争端,亦非政府所能平之也。夫政府所执之法律,不过集录社会固有之习惯而已(此为近世无政府大家克鲁泡特金之说)。使习惯而可敬守也,则已无所可争;既有争矣,又岂其固有之习惯所能平之者乎?争之根源固别有在,不清其源而欲治其流,吾未见政府之能也。
今世界政府之恶已显著矣,欧美之民已渐知政府之无用而厌恶之矣,无政府主义之发明,既如旭日当空,无政府之世界,不难实现者也。
顾世人之间无政府说者,胸中往往有数疑问同时并起,今当有以解其惑。
疑者曰:无政府则无法律,无法律则秩序破坏,而扰乱以起。释之曰:法律非能止社会之扰乱者也,扰乱之起由于争,人之有争,由于社会组织之不善,非法律所能为力。观于都市之地,法律最严密,而争讼犯罪者最多,乡野之地,往往为法令所不及,而争讼犯罪者绝少,此法律无益于社会之明证。人之生也,必求满生活之欲望,生活之欲望在衣食住,衣食住赖乎物产,物产者土地生之而人力成之者也。故论正当之道理,凡能出力以致此生产者,当然能满足其生活之欲望。乃事实则不然。社会之私产制度既成,有金钱者斯得最高之生活,而不必为出力生产之人。人见金钱之万能也,于是相率而金钱是争,纷纭扰攘,孳孳屹屹,无或出此。争之而得,则骄奢淫佚,视同类为牛马,不得,则弱者转沟壑,狡者习诈伪,拙者卖身(奴婢妾)、卖力(雇佣及车夫)、卖皮肉(娟妓),以为苟且之生活。其强悍不驯者,则挺而走险,以劫掠为生涯,视杀人为儿戏,于以成今日悲惨黑暗罪恶危险之社会。究其原因,则莫非私产制度为之阶,虽有法律曷足济乎?无政府则剿灭私产制度,实行共产主义,人人各尽所能,各取所需。贫富之阶级既无,金钱之竞争自绝。此时生活平等,工作自由,争夺之社会一变而为协爱,既无所可争,又何扰乱之足虑哉!
或又谓人民程度不一,教育未普及,一旦无政府,未明真理者尚多,必有率其旧社会之恶习惯以为不秩序之行为者。此说为反对急进派者最普通之论,即今日之心羡无政府主义者,亦往往怀此心理,以为必俟教育普及,然后无政府可实行,因之不敢主张急进者比比然也。不知人类道德之不良,由于社会之恶劣,社会之恶劣,由于有政府。若万恶之政府既去,人类道德必立时归于纯美,不必俟久远高深之教育者也。何以言之?强盗劫掠,今世之所谓不道德之行为也,然盗之源起于贫,人之有贫,由于富人之垄断财产,富人之所以能垄断世界公有之财产而贫民莫敢谁何者,以有政府法律为之保护也。若无政府,则私产制度同时废绝,世界之产物,世界之人共作之共用之,既无贫富之阶级,强盗劫掠之事自然绝迹于世矣。杀人者,今世之所谓不道德之行为也,然杀人之原因,十之八九由于争财,否则争色。财之争,由于私产制度,以财产为私有;色之争,由于婚姻制度,以妇人为私有;而二者之所以存立,又无非根据于政府之法律(所谓民法)。若无政府,则私产绝,婚姻废,财与色均无可争,杀人之事又必绝迹于社会矣。又如自私自利不顾公益,亦今世最普通之不道德行为也。惟将来无政府之世,无私产,无家族,社会为个人之直接团体,个人为社会之单纯分子,人人各为社会尽力工作,所获得之幸福(即以工作而得之衣食住交通等等)已与人共享之,所作所为无一非为己,亦无一非为人,此时既无公私之可言,即私利亦无非公益,则不谋私利之公德,又自然人人皆备矣。其他种种,凡今日所称为不道德云云罪恶云云者,苟一考其所以致此之原因,必由于恶劣之社会有以致之,而非其人之罪。无政府即所以改革此恶劣之社会,而铲灭今日所谓罪恶,所谓不道德之根苗者也。至谓无政府之真理,愚民未易遍晓,此则先觉者之责任。但能将此种无政府组织之良善,用种种方法竭力传达于众,使家喻而户晓之,自然无所谓阻力。而此事亦非甚难。盖由今日以至于无政府,其间必费多少时日,多少精神,以从事于主义之传达鼓吹。当传达鼓吹之时,即所以使人知无政府之真理,及乎知者渐众,群起而推翻政府,此时纵有少数不明真理者,无政府党人不难设法晓之。盖此种道理,非有深妙玄微之处,实人人所能知,人人所能行,最要之道德格言不外“各尽所能各取所需”二语,使之知固易,行之亦不难者也。倘或有一二枭悍之人,故意与众为敌,敢于破坏公理者,是谓拂乎人性,为社会之公敌,人人得而摈斥之,既能推翻强力之政府者,岂并此区区而不能去之哉!是故今日欲实行无政府,惟有竭力传达。才者从事于鼓吹及实行之务,不才者亦请先自信之,此实为今日凡知有无政府之名词者所当留意,断不必袖手以望教育普及者也。今日教育之不能普及,由于经济之不平等,经济之不平等,由于政府之保护私产,故有政府之世断无教育普及之理(欧美诸国名为教育普及,实则仍为富人教育普及耳)。且有政府之教育,大抵与自由教育之原理相反,一般国家主义军国主义等盲学说盘踞于人心,实无异为无政府之敌。故谓教育普及而后可实行无政府者,无异谓地球诸星尽灭而后可无政府也。
或又曰:好逸恶劳,人之天性。共产社会,各尽所能,各取所需,设人之好逸恶劳者多,惟取所需而不尽所能,将若之何?则应之曰:“好逸恶劳人之天性”,此语盖大不然。凡人居室既久,便欲游行;苦坐既疲,即思运动。此无他,人之耳目心思、四肢百体皆有运动之本能,无时或息,故断不能无所作为,不必人之强迫也。且人类由兽域而进于人境,其最显而易见之差别,即在于两手。人之有手,即表示其天赋工作之良能,故“好动为人之天性”,实可断言。至今人之好逸乐而恶劳苦,则有由矣,私产制度阶之厉也。私有财产之制既行,贫富之悬隔日甚,金钱之势力日大,富者驱策贫民如牛马,社会上凡百职务为人类生活所不可一日缺者(如农工等),富者皆不必自作,而惟贫者独任之,富者逸而荣,贫者劳而辱,不知不觉之中,遂造成社会上一种好逸恶劳之心理(实即好富恶贫)。而富者于个人一身之事,亦可以金钱买他人之臂力腿力(如仆役车轿夫等等),以代其四肢百体天然之运动,又复加以烟、酒、声、色、赌博种种懒人之生活,以消遣其无聊之光阴。为之既久,精神销铄,生理损耗,由是人身体魄脑髓天赋好动之本能,亦因之而消失,谓为好逸恶劳,亦固其所。至于贫者,终日劳苦,为社会效无量之血汗,曾不得丝毫之报酬。耕田者饥,织布者寒,造屋者无片瓦,厨夫制精美之馔,而自食乃馂馀。凡劳力所得之结果,皆为富者所搽夺,无论如何勤劳,只以供少数富贵者之牺牲,而一己不与焉,而社会中多数之同胞不与焉。愈勤苦而所得之幸福愈寡,则其失望而懒,固人情所应尔,盖与其偷惰片刻,尚得片刻无聊之安逸,犹愈于盲动以供富者之淫乐也。呜呼!此岂人之罪,实贫富不平等所造成之果耳。罪恶哉金钱!幸福之蠹贼,犯罪之根苗,悉在于此。故无政府必反对私产,同时以共产主义代之。私产既废,自无因贫而为人奴隶之人,凡人皆躬亲力役,不至习为骄奢淫逸,柔弱不能事事;且人人平等,无有富贵尊卑之别,自然无视工作为贱役之理。人人各执一业,合之而成协助之社会,凡所工作,皆以供全社会之生活,人与我同在其中,而非徒供少数人之牺牲,愈勤劳则生产愈丰,而社会之幸福愈大,亦即一己之幸福愈大,此时尚有人好逸恶劳,吾不信也。且今人每日工作时间,八时至十二时不等,劳动过甚,致害生理,虽有可以省力之机器,而富者以佣值廉贱之故,不肯出资购器以代人工。若共产之世,已无金钱贸易之关系,凡百工作,皆可以机器代之,人但司其机关,虽甚污秽及辛苦之役,皆无难变为安闲之事业,即克鲁泡特金所谓秽浊之矿坑亦可使之精美,与大学之试验所相等者。盖既无资本家之勒其金钱,自然事事皆可利用科学之结果,而所谓文明之幸福,不至为富贵者之专利品,劳力与时间同时并省,无所谓苦,盖惟有乐耳。试观今日之世,富贵者逸乐不事生产,以大多数官吏、商贾、海陆军人、律师、警察、奴隶、娼妓、盗贼、流氓、乞丐、棍徒以及全人类半数之妇女(凡以上各种无益于社会生活之人统而名之曰游民),所需之衣食住均责之于农工两类之人。工人之中,又耗其一部分于无益之物及杀人之具,以一人而养三四人,(世界人类职业之统计,难得确数,然以上所指游民必居农工两类之三四倍,平均计之,即以一人而供三四人之所需,亦即以一人而养三四人也。是今人大多数皆见养于农工者,而反视农工为贱役,农工所得之幸福,必不及各种游民。冤哉不平之社会!)焉得而不劳!若彼时人人工作,苦乐平均,加以各事利用机器,又无战舰炮台军械等等耗损,人人皆从事于人生正当之工作,其时物产之膨胀,必不可思议。据法国无政府家某氏统计布算之结果,谓将来每人每日作工二小时已足供社会之所需。今姑假定为一倍之数,每人每日作工四小时,时间短小,工事轻易,劳动之苦恼将变而为游艺之幸福矣。今人逸乐无聊,亦往往为游猎旅行游戏体操等等消遣之事,然则每日作工数小时,亦不过消遣之类耳,又何不肯工作之足虑乎!
又有虑无政府时代人类既无竞争,社会将无进化者。不思进化乃天演之原则,向上为人类之公性,断无退而不进之理。世界之进化,全赖科学。今人之发明科学,岂皆为竞争私利计者,盖大抵怀改革社会图谋进化之心耳。顾今日发明科学之所以难能者,则以有私产之故。人非富者,不能得最高等之教育,既得之后,又以谋衣食之故,暇时无多,而器械试验之助力,亦非有资本者不能,欧美科学研究会及科学发明家,往往借富人之资助,此科学为金钱所操纵之明证。若行共产,则教育平等,人人皆有科学之知识,所谓发明,非复少数人所专有之事,每日工作之时既短,研究之时自多,复人人可得试验之器械,斯时凡思想之缜密者,必能潜心研究,科学之发明比之今日,将有一日千里之势矣。且今人困于私产制度之下,日谋衣食,但求得多金而已足,其猥琐龌龊之态,不可向迩。若彼时则生活丰赡,处于协爱之社会,思想必异常高尚,无有不思为社会谋幸福者,何不进化之足云。
此外又有一最普通之疑虑,即恐一国无政府,他国遂从而侵割之是也。疑此者大抵习惯于有政府之下,迷信政府为万能,而不知政府亦人耳,非有万能。所谓御侮者,不外倚赖军队,军队习惯于服从命令,已无独立性质,一旦驱以御侮,其视听命令之心,必重于御侮之心,故不足恃。若人民自为防卫,纯由于保障人道抵抗强权之公理,故必视政府之军队为有力。观于千七百九十三年法国大革命时,以平民抗拒联军,千八百八年西班牙人战退拿破仑第一,此皆以人民抵御外侮之最著而有征者。是可见御侮不必久练之兵,而以军国主义为名提倡扩充军备者,皆不过为政府之私利,而非专以御侮也。不宁惟是,平民既有推倒政府之能力,可以胜一国之军队,即可以胜他国之军队。且无政府党无国界,既推倒一国之政府,且将分其余力,助他国之无政府党,以推倒他国之政府。今日无政府党已遍布各国,一国之政府去,其他各国之无政府党必相继而起,各谋去其政府,此时凡所谓政府者,方自顾不暇,岂有余力以侵略无政府之国哉!试观今世所称司战大神之德皇维廉第一,对于无政府党尚为之恐怖,至有“无政府党能合万国为一团体,各国政府不能合万国为大同盟”之言。于此可见政府之力远出人民之下,显然无疑者也。
以上反复申论,皆所以证明无政府主义不但理论上正确,且必可以实行,然则闻斯说者又何庸鳃鳃过虑乎?
[book_title]孙逸仙、江亢虎之社会主义
(1914年4月18日)
今日一般人之心目中,以为中国言社会主义者有二人焉,即孙逸仙与江亢虎是也。是二人之有志提倡,记者未尝不感之,顾其所言究足为真正的社会主义否,吾人有不容不研究者。近世学子,耳食者众,震于总统党领之名义,不暇论列是非,辄盲信为社会主义之真相,其结果有反足为社会主义之大障者。记者于此,又曷能已于言耶?
顾记者欲论二氏之主张,当先以数语略述社会主义之定义及其派别。
社会主义者,反对私有财产,主张以生产机关(土地器械等)及其产物(衣食房屋等)归之社会共有之谓也。其简单之理由,以人类生活赖乎衣食住,衣食住之所由来,则土地生之,器械作之,而尤必加以人工者也。土地为天然之物,非个人所能私有,器械亦由人工造成,人工则为劳动者之所出,故以正理论之,凡劳动者当得衣食住。惟现在资本制度之社会则不然,土地为地主所占据,工厂器械为资本家所独有,大多数之平民,则服役于此二者,为之生产各物,其结果则大部分利益均为地主与资本家所掠夺,劳动者仅得微薄之工资,终岁勤动,曾不足以赡其生,而地主与资本家则深居大厦,坐享最高之幸福,其不乎孰甚于斯?欲救其弊,惟有由地主资本家之手取回其土地器械,归之公共,由劳动者自作之自用之,人人共同工作,人人共同生活,夫然后可谓之平。此即社会主义之原理也。顾社会主义主张以生产机关属之公有,此为凡言社会主义者所公认,无有异辞。惟对于生产物之分配方法,则言人人殊,而社会主义中遂有种种之流派。然大别之可略分为二,一曰共产社会主义,一曰集产社会主义。共产社会主义者,主张以生产机关及其所生产之物全属之社会,人人各尽所能以工作,各取所需以享用之。集产社会主义则主张生产机关属之公共,其所生产之物,则由社会或国家处理而分配之;其分配法亦有种种不同,然大致不外视其人工作之多。寡,酬给因之而异,各人所得之酬给,即为个人私有物。二派主张虽有不同,然苟欲其主义实现,必须从根本推翻现社会之组织,由资本家之手取回生产机关,此则二派共同之点也。(至二者之优劣,当世已有定评,所谓社会者;乃对于个人而言,故既曰社会主义,则凡社会之物,皆当属之公有,而不能复容个人之私有权。今集产主义以衣食房屋之类属之私有,是明明尚有个人私产,根本上已背乎社会主义之定义。且同一房屋,牛马之圈厩则为公有,人居之房舍则为私有;同一用品,工厂之煤膏则为公有,人家之薪火则为私有,于理论上岂复能通?且集产者主张按各人劳动之多寡而异其酬给,是则强有力者将享最高之幸福,能力微弱者将至不足以赡其生。夫能力之薄弱,或关于生理,而非其人懒惰之罪,乃结果不幸若是,尚何幸福均等之足云?此吾人所以谓集产主义为不完全之社会主义也。)此外有所谓社会政策者,不欲从根本推翻现社会之组织,惟欲借政府之力施行各种政策,以补救社会之不平。其政策亦有种种,如限制资本家,保护劳动家,行累进税及单一税,以及设置公共教养机关等皆是。此种政策,不过在恶浊政治中自标一帜,不能名之为社会主义也。以上社会主义及社会政策之深别异同大略于此。今孙氏与江氏所倡导者果为何派之社会主义乎?抑但为社会政策乎?以吾意言之,则二氏之言均社会政策,而非社会主义也。读者苟疑吾言,请得而论之。
孙氏本政治革命家,社会主义非其专治,惟心醉亨利佐治之学说(即单一税论),欲实施之于中国,故同盟会会纲有“平均地权”之语,即此物也。然亨利氏之单一税论,乃一种之社会政策,而非社会主义。盖社会主义无论为共产为集产,必须由富人之手取回一切土地器械归之公共,使社会上无复留地主与资本家之迹,单一税制则仅限制大地主,略减其势力,而不能使之消灭。盖大地主固不患地税之增长者,以彼将间接取偿于劳动家故也。以社会主义之根本理论言之,土地为天然之物,固不容有所谓地主,即亦不应更有所谓赋税矣。顾孙氏不但主张单一税而已,同时又自称主张集产社会主义。其在中国社会党之演说有曰:“共产主义,本为社会主义之上乘,然今日一般国民道德之程度未能达于极端,……则主张集产社会主义,实为今日唯一之要图。”其下复盛称集产主义之元祖麦格斯之资本论,是孙氏俨然集产派矣。集产主义虽非圆满之社会主义,然因主张土地器械均归公有,绝对不容私产制度之存在者也。今既主张集产主义,已从根本上推翻一切地主及资本家矣,又何必有所谓单一税者以骈校于其间乎?孙氏亦明知二说之相左,故辄变其名曰“单税社会主义”,复为调停之说曰:“亨氏与麦氏二家之说,表面上似稍有不同,实则互相发明,当并存者也”云云。不知单税论之所由来,即以惮于改革,惧社会主义所倡向地主取回土地之说之不易行,乃代以单税之法,期稍杀地主之势力,实则因陋就简,不敢实行社会革命者也。若集产主义,无论其合理与否及手段若何,然终不免改革现社会之组织,取回今日地主所占之土地归之公共,如是即断断不必复有事于单税,犹之主张共和,即不必复有事于君主立宪,更无所谓异存者也。今孙氏乃同时主张集产主义与单一税制,吾诚不知其所可也。推原其故,实由孙氏误认社会政策为社会主义,复误认社会政策之所谓国有事业即为社会主义之资本公有,故至以麦氏资本公有亨氏土地公有相提并论,不知所谓资本公有者,乃取回生产机关,操之劳动者之手,由劳动者自使用之,非如国有事业以国家为资本主,劳动者服役于国家,无异其服役于工厂主者比也。麦氏常解释“资本”之意义曰:“资本者乃货物生产之际所发生之一种社会的关系也,故生产机关苟操之直接生产者(即劳动者)之手,此时即无资本之可言,惟借生产机关以剥夺劳动者之利益,至是始称为资本。”社会主义之资本公有,即生产机关操之直接生产者之手之谓,使资本之势力无可表现者也。国有营业,则仍借生产机关以剥夺劳动者之利益,而资本势力反益膨胀者也。二者在学理上之背驰若此,孙氏乃谓铁道及生利事业收为国有即为解决资本问题,即认为无异公有,是直不知资本之意义者耳。孙氏所谓主张集产社会主义者不外如是。然则满清与现在之政府均尝哗叫铁道国有矣,亦可谓为社会主义否乎?至亨氏之单税论,纯为枝枝节节之社会政策,孙氏乃以之与麦氏资本论并举,尤为不伦。麦氏虽但言资本公有,然土地实可包括于其中,土地亦生产机关之一,凡集产家无有不主张土地公有者也,且其所谓公有,实以土地归之直接生产者之手。单一税则但由地主之手分润其税金,不但不能名为土地公有,并且不能名为国有,只可名为政府与地主分有耳。而孙氏乃以为能解决土地问题,是又不知所谓公有之意义者矣。由此言之,孙氏之所谓社会主义,不过国有营业专征地税之两种社会政策而已,曾何社会主义之足云。
若夫江氏,俨然“中国社会党”之党领,自当有明确之主张,惟记者尝搜索其言论,则又未尝不病其芜杂也。江氏曾为“社会主义商榷之商榷”一文,其言曰:“共产主义乃社会主义之中坚,……均产主义、集产主义,其方法不如共产之善,故虽以共产主义为社会主义不祧之宗可也。”观此则江氏明明主张共产主义矣。乃其下文则曰:“共产主义之精言,不外各尽所能,各取所需二语,然徒取所需而不尽所能者,将何以待之?……否则无比较、无竞争、无希望,其于人类进化似颇阻滞矣。若夫不劝而兴,不惩而戒,无所为而为之者,又恐非一般人之程度所能及也。”前后两说乃极端反对之文字,而江氏竟于一文中同时出之,此真足以令人骇怪者矣。以彼所称为“社会主义不桃之宗”之共产主义,竟不免于阻滞进化,然则江氏所言之社会主义果为何等物耶?吾有以见江氏固未尝深知共产主义之真谛者也。抑不独不知其真谛,且亦未知其定义与派别,故又曰:“共产主义,产分动产与不动产,此派中有主张一切共有者,有主张不动产共有而动产仍私有者,有主张不动产公有而动产则废除者,即废产主义。废产主义有名实俱废者,各尽所能各取所需不计价值也,有名废实不废者,即一种进化的银行汇划法也,此外更有均产主义。集产主义,与共产颇不同。”江氏于共产主义中,分出若许流派,不知本自何人。若以吾所闻,则生产机关与所生产之物一切共有者为共产主义(江氏所谓动产不动产一切共有),生产机关公有而所生产之物则私有者为集产主义(江氏所谓不动产公有,动产私有,按不动产动产等字在此本不适用,今不暇深论),各尽所能各取所需为共产主义,分劳异给各取所值为集产主义(江氏所谓进化的银行汇划法)。今江氏乃统而纳之于共产主义中。以集产主义为共产主义已属可骇,复谓此外更有集产主义,与共产颇不同,吾诚不知江氏以何者为集产主义也。江氏于学派源流淆乱若是,故最近在美洲之演说又曰:“均产集产均非尽善之法,共产亦恐未易遽见施行。”同时取社会主义之各派一例推翻之,是真可称怪剧者也。然而读者无庸骇怪,盖江氏实主张社会政策者,固无怪其取社会主义之各派一律推翻也。江氏之言曰:“鄙人主张教育平等、营业自由、财产独立、废除遗产制度,凡人自初生至成人,同在公共社会中受同等之教育,一届责任年龄,即令自由营业,所得财产,仍为私有,惟各个独立,不相授受,死后即收入公有。”此即江氏最简明之主张矣。夫社会主义派别虽多,然其共同之点必反对私产制度,故无论共产集产,均主张以土地器械属之公有。
今江氏主张营业自由财产独立,曰营业,曰财产,明明有私产无疑;曰自由,曰独立,更明明保护私产无疑。且中国社会党亦仅以专征地税为党纲,而未尝主张生产机关公有,与孙氏政策如出一辙。其稍异于今世之资本制度者,特遗产归公一事耳。然生前则明明各有私产,且私产之范围不独衣食房屋而止,必可并土地器械而私有之,因欲营业之自由,财产之独立,非得土地器械之所有权不可也。充江氏之论,营业自由,野心家即随之而起,今日之托辣斯大王不难复见于江氏之所谓社会主义之世,虽遗产归公,终不足以绝其垄断之欲望。盖彼辈万恶之资本家,大抵好虚荣,弄手段,以抚有多金奔走奴隶操纵金融为乐事,其目的不但为长子孙计也。故自由竞争一日不绝,即资本家与贫民之阶级永无消灭之日,以此言社会主义,直南辕而北其辙耳。矢口言社会主义,乃于社会主义之根本思想尚且茫然,反谓“虽有私产以有生为断,共产之真精神亦不外乎是”,复自称为社会主义特殊之主张,吾认为江氏之主张称为特殊之社会政策则诚无间言矣,若称为社会主义,则吾期期以为不可也。何也,盖社会主义之根本共同点,土地器械当归公有,必先承认此共同点,始可与言社会主义,今江氏尚未及此。复证以其党之党纲,所谓赞同共和,融化种界,改良法律,破除遗产,普及教育,振兴实业,专政地税,限制军备八事,大抵皆社会政策之条件,于社会主义之根本精神相去固不可以道里计。本报前期谓其所主张近于圣西门之学说,实则仍不能企及。盖西门氏固主张土地器械公有者,今江氏则仅仅窃取其废除遗产一事而已耳,于其根本要义不敢附和也。然则江氏虽百计欲避社会政策之名,又乌可恨耶?
由是言之,孙江二氏所言皆社会政策,而皆自称为社会主义,世人亦皆奉为社会主义,此真不可思议之怪事也。然孙氏于社会主义之派别,尚厘然能辨,江氏则忽而推崇共产主义,忽而排斥共产主义,忽而以集产主义为共产主义,忽而以遗产归公为共产之真精神,颠倒督乱尤难究诘,且孙氏常自称社会政策,未尝讳饰,其所领之国民党,亦有采用社会政策之党纲,故除混称社会政策为社会主义之一误点外,尚不失为宗旨一贯。江氏则明明主张社会政策,而必坚称社会主义。袁氏登位,则电陈政见,国会开会,则上书请愿,党章中且明著“党员得以本党名义从事政治活动”之条,而必自谓不主张政治运动,必自谓非政党。既非政党,则“中国社会党”之八条社会政策的党纲又将从何而实现之?乃同时又自称“本党之宗旨不违反国家社会主义而可达到无治共产主义,本党之性质可以为政党可以不为政党”模棱两可,饰说欺人,至是而极,是则比孙氏抑尤下矣。至二氏共同之谬误,即恐人但取所需而不尽所能,因之谓共产主义为不可行是也。此等见解几为一般人所通有,记者曾为《无政府浅说》(登本报第一期),对于此节已有解释,读者苟一参观之,当能释然矣。
记者之为此论,纯为研究学理,非敢故为苛论,更绝非对于个人而为非议。诚以社会主义在中国方始萌芽,正当之书说寥若晨星,世人辄认二氏之论为社会主义之模楷,不知误信孙说,则将以国有营业单一地税为社会主义,误信江说,则将以遗产归公为共产之精神,以营业自由财产独立为社会主义之所尚,而社会主义之真谛遂荡然无存,此实社会主义前途之大祸也。记者为发扬社会主义,保障社会主义计,又乌能已于言?(倘二氏以记者所论为不实,而欲有辩正,此则记者所乐闻也。)
[book_title]论社会党
(1914年5月9日)
顷得“社会党”发起人乐无君来书曰:“足下既批评孙江二氏之社会主义,尚望一块社会党二纲六目之瑕疵,既释众疑,亦为亚东社会主义史中留一鸿爪”云云。犹忆前年“社会党”发起时,愤愤、乐无诸君屡函招邀入党,惟记者对于《社会党约章》及其组织法不甚满意,未敢轻诺。方欲有所论列,又以其时“社会党”与江亢虎所领之“中国社会党”互相水火,凡所非难,颇轶出辩论主义范围之外,记者颇不以为然,对于两党是非,自守中立,而不欲加以评论,致助其激争之焰,故卒未赞一辞。今虽时异境迁,然乐无君既拳拳下问,记者亦乐得此机会,一述从前所未发表之意见。读者幸勿以明日黄花见诮也。
记者对于“社会党”之意见,当分为数问题如下。
一、“社会党”之立名果当乎 读《社会党约章》,盖主张无政府共产主义者也。乃不名为无政府共产党,而曰社会党,揆其原因,盖误认社会主义可以包括无政府主义之故,记者于本报第六号《答乐无》中已略言之。大抵社会主义之在中国,幼稚殊甚,能介绍其学说于国人者,尚属寥寥,时人对于社会主义之定义及界说,均不注意。好古者则又执其保存国粹崇拜祖国之陋见,取中国经籍牵合而附会之,以为社会主义本吾国所固有,而社会主义之为物,乃愈觉迷离诞幻不可究诘,甚至一切革新事业近于自由平等之类者,皆认为社会主义所能包括,而社会主义之真谛反因此而愈晦。此实社会主义在中国之不幸也。今“社会党”发起诸君岂遂不知此,而仍未能免俗,则甚矣习之难移矣。记者以为无政府党不可名为社会党,其故有二。一、学理上之不可。社会主义之定义,有以为“主张废除私产而以生产机关(土地器械等)属之社会公有”者,此普通之定义也,有以为“主张废除私产而以生产机关及其所生产之物(衣食住等)全属之社会公有”者,此严确之定义也。社会主义之学说千流万派,要其大致不离乎此。盖纯为社会的学说,而非政治的学说,与无政府主义不能和混者也。今社会党既宣言消灭治人者与被治者之阶级,显然为无政府党,即非复“社会党”三字所能包举矣。二、事实上之不可。社会主义本有共产集产之殊,而近世之所谓社会党,则大抵为主张集产者之通称,如英美之政党的社会党,均但名“社会党”,而各国之社会民主党通称亦曰“社会党”。今既主张无政府共产,而又取名曰“社会党”,将何以自别于各国之社会党及社会民主党乎?或者乃曰:此为欧美各国之习惯,吾辈不必奉为圭臬。不知社会党非一国的,乃世界的,文字或有国界,而学术则无国界,社会党、社会主义之名,乃由翻译欧文而来,并非中国所自创,岂复能以国粹骄人!况即在中国,江亢虎之“中国社会党”,人人皆简称为社会党者也,今主张既不同,名称乃相混,致令举述者不得不辨而别之曰“愤愤乐无所发起之社会党”,曰“江亢虎所发起之社会党”,其冗沓词费为何如耶!记者曾晤一英国社会党人,示以英文无政府主义之《自由》报,彼一见骇问曰:“子非主张社会主义者乎,何故爱读此报也?”予笑应之曰:“何尝非社会主义,特共产的社会主义耳!”彼复曰:“然则子非社会党矣,不然,何与江亢虎所言各异耶!”于此可见,今日之习惯以为“必江亢虎之徒,始为社会党,必江亢虎之言,始为社会主义”者,固不独中国人为然矣。加是,吾人又何取此含糊影响之“社会党”三字乎?至《约章》第二条以极端社会主义为宗旨,其名亦有所不妥,已于本报第五号《无政府共产主义释名》详论之,今不赘述。
二、无政府党有组织机关之必要乎 无政府党极端反对管理代表等权,而主张绝对自由者也,故无政府党不应如当世之政党组织机关,自定党纲,招人入党。各国之无政府党,大抵只有自由聚集之场所,而无全体固定之机关,其性质不过如俱乐部,其作用则传播聚谈而已。其集合亦完全自由,而无一切手续。盖凡主张无政府主义者,即为无政府党,非必写一志愿书,领一入党证,然后可谓之党员也。无政府党之行事,皆自由独立,不受指挥,不俟全体之议决,即或有联结多人同时并举之事,亦只有同意者合力为之,而非如当世之党会,由党中少数人议决一事,而令党员遵行也。今“社会党”乃悉取当世政党之形式,有章程(即约章),有党纲(即二纲六目),有入党限制(须党人介绍及守戒约),有入党志愿书,有党员证书,有党旗,有分科干事,凡此皆与无政府宗旨相抵触者也。据记者个人之见,以为吾党如必欲设聚会之地,惟有建置研究社或俱乐部之法,无论何人凡愿为无政府事业者,即可为会友,借此以为传播主义聚会研究联络交谊之地,固甚善也。若欲宣布吾党公共之意见,则当别开“无政府党大会”,当众讨论吾人进行之方针及当为之事业,发表宣言书,布告于社会,以示吾人之所主张者如是如是,吾人进行之共同目的如是如是,庶几与吾党宗旨不背耳。〔但今日中国内地同志寥寥,开无政府党大会之时机似尚未至,吾人惟有于万国无政府党大会时(本年开会于伦敦)取其种种报告,译为华文,宣布于众足矣。〕
三、无政府党有制定党纲之必要乎 世间政党皆三二党魁制定党纲,本此党纲以号召徒众,故一切皆以党魁为主动,而党员为被动,实则利用多数党员之声势,制造党魁之名誉,以为他日禄位之阶梯耳。若无政府党,则各个独立,人人有自由发表其意见之权,安能以少数人之意见制定党纲而强多数人之同意乎?故吾可断定之曰:无政府党不应有所谓党纲。然则无政府党无一定之主张乎?则应之曰:有。无政府主义之根本要义,即无政府党一定之主张,此为凡无政府党所同具,可以不言而喻者也。顾一般社会,未能共晓,无政府党乃随时发表意见于大众,有个人发表之意见,即书报演说等是也;有公共发表之意见,即本大会讨论之结果,用“无政府党大会”名义所发表之宣言书是也。二者皆自由言论,而绝无所谓党纲党目之名称。今“社会党”之二纲六目,其非个人意见,固不待言,若比之大会之宣言书,则又不可。盖社会党纲目乃悬此以招集党徒,与宣言书之但发表公共意见者固迥别也。《社会党约章》明著入党者须信从纲目之条,曾亦思信即崇信,从即服从,崇信服从,固无政府党所极端排斥者乎?其与各政党之服从党魁果何以异乎?
四、二纲六目之分别果合于学理乎 今姑舍无政府党不应有党纲之说,专论二纲六目之当否。社会党之纲目曰:“纲一:消灭阶级。目:(一)贫富(实行共产),(二)贵贱(尊重个人),(三)智愚(教育平等)。纲二:破除界限。目:(一)国(无远近),(二)家(无亲疏),(三)教(无迷信)”。此二纲六目者,条分缕析,有如表格,两两对举,无异骈俪,所谓文人积习,原不应施之发布公共主张者。然特小疵,可无深论。第论其落落大者,不当亦有数端。今世所谓智愚,特比较的形容词耳,非如贫富贵贱之显示区别者也。富贵者虽愚,亦俨然居于民上,贫贱者虽智,终不能不受制于人,是则智愚又何阶级之可言?宗教之派别繁多,出主入奴,自不免各有界限,第吾党之排斥宗教,其目的不在泯教争,而在除迷信,重自由,是则又何界限之可言?此纲目分隶之未当一也。消灭贵贱阶级尊重个人一语,其以尊重人权为尊重个人耶,则尊重人权乃法律家之所尚,而非无政府主义所有事。其以个人主义为尊重个人耶,则个人主义(Individualismo,在社会主义学派中又译独产主义)与共产主义(Komunismo)学理上各相背驰,恶能同时并举?及读《社会党纲目说明书》,则其意盖指消灭治人者与被治者之阶级而言,然则质而言之,实无政府耳。夫无政府党之废除统治机关,不受法律束缚,此乃恢复人类之完全自由,其意义不但尊重个人,其目的亦非徒平贵贱而已也。苟欲表示无政府之意,最简单者莫若曰废除政府,否则曰废除统治机关,又否则曰废除治人者与被治者之阶级,然后意义可以明了。若徒曰尊重个人,则不知其主张云何矣。此第一纲第二目措辞之未当者二也。实行共产,废除政府,此诚为无政府党之根本要义,若夫教育平等,则未可与之并语也。盖今日教育之不平等,乃由于贫富之不平等,未行义务教育之国,贫者固未由得丝毫之教育,即义务教育已行,贫者终未由得高等之学问,科学美术徒为富人之专利品,此非有他种原因也,贫富阶级使之然耳。今既主张共产,贫富阶级既除,教育又安有不平等之患乎?吾党所有事者,惟在剿灭强权,强权之魁首(政府与资本家)既去,即百事皆了,其时如何工作,如何教育,自能由大众之公意条理而布置之,势如破竹,而今日则不必特别提出者也。彼政党则不然。欲以政治之力实施其政策于目前,放往往有所谓教育普及教育平等之党纲,而江亢虎亦主张社会政策者,故其党纲又有教育平等之条。若无政府党性质既殊,即亦无庸相仿,此教育平等与无政府共产并列之未当者三也。国界者,政府之所造成者也,小则争权利,大则起战祸,皆由政府发生之,与平民无与。苟无政府,吾平民即能互相亲爱,又安有所谓国界乎?家族主义虽为强权之一种,然其细已甚,苟无政府,苟无私产,家族即末由存立。盖法律既废,婚姻之制自然消灭,公共教育之机关既备,即亦无人自私其家室,而谓此时尚有所谓家族,吾不信也。此破除国界,破除家族列入纲目之未当者四也。此外二纲六目之当存者,除“无政府共产”之根本要义外,惟一破除宗教而已。宗教为保护强权之利器,导人安贫守分,服从强权,排除宗教即使人思想自由,抵抗强权,故凡宗教皆在无政府党所排除之列。然由其本原论之,则宗教究不过政府与资本家之附属物耳,排除宗教自是无政府之一种手段,而不必与无政府共产之根本要义并列而对举如纲目所云云也。故吾人常谓政府为万恶之源,政府一去,百事皆了,惟对于产业之意见不能不示明确之主张(即以别于集产与独产),自有“无政府共产”一语,遂可以赅括无遗矣。
五、无政府党有预定建设之事业乎 《社会党约章》有曰:“事业分鼓吹、进行、建设三种”,鼓吹进行,诚为无政府党所有事,若所谓建设者(原注指育婴院、学校、医院、养老院、农工场、公园等),其指推倒政府后之建设耶,则其时已为无政府之社会,人人皆为无政府之民,而不复有所谓无政府党,如何建设,自有大众无政府之民各尽所能而为之,不必专属之无政府党,更不必今日之无政府党预为之设想也。其指现在之建设耶,则无政府党方竭其心力以谋推翻强权之不暇,尚有何余力,有何余财,以作此补苴弥缝举一漏万之建设乎?大抵今世俗人每以“办事”二字为口头语,凡一党一会,必须有创办之事,始合时趋,无异贸易之公司焉。今“社会党”亦不能免此,于是有建设之条,此实不明无政府党与政党性质之分别者也。政党以施行政策为职志,建设建设,固属时趋,若无政府党,则以推翻强权为职志,除传播主义实行革命之外,皆非无政府党所有事,又何贵有所谓建设者云云耶?今世之无政府党,固有组织工会建立学校以图主义之普及者矣,然此乃播传事业之一种,乃党人运动之方法,而非所云于建设也。
六、无政府党当有戒约乎 《社会党约章》有不作官吏、不作议员、不入政党、不充军警、不奉宗教、不称族姓之戒约,必遵守戒约者始能入党,窃以为过矣。所戒之事,皆无政府党所反对之事,既以无政府为宗旨,自不必复立戒约,此无政府党不必设戒约之说也。无政府党以绝对自由为宗旨,不能预定戒约,使人遵守。虽戒约六条大抵采自记者所发起之心社社约中,然心社与无政府党有不同之点。心社乃以道德问题为准的,除社约外无他事,故有与社约同意者集为社友,其于自由之旨固无背也。若无政府党则以推翻政府及资本制度为目的,凡从事于此目的者,即为无政府党,而不必再问其他,乃于目的之外加以种种限制,便与自由之旨冲突矣,此无政府党不可设戒约之说也。不独此也,无政府运动之方法,不能限以一格,故无论何种社会,皆当有人以运动之鼓吹之,而尤以军人社会为最,要故常有坚忍之同志投身军队以行其活泼之运动者。今乃弃之如遗,相戒以不作军人,不亦自绝其运动之路耶?且军人既被拒于无政府党,则军人必为无政府党之敌,欲行革命,而反自树革命之敌,何其不思之甚耶?(至心社所以有不作海陆军人之说者,以心社乃道德的问题,社会运动则非心社范围内之事,故凡与真道德相违反者,皆得列入社约,倘其别有怀抱欲隐身军队以行其革命之职志者,则可暂居赞成人之列,而吾心社亦不至失此良友也。)然则戒约之当毁,可不烦言而解矣。
以上为记者个人对于“社会党”之意见,而非攻击社会党,读者当分别观之。
[book_title]无政府共产党之目的与手段
(1914年7月18日)
上海无政府共产主义同志社公布
何为无政府共产党乎?无政府共产党之目的果何在乎?试以简明之语述之。
(一)一切生产要件如田地、矿山、工厂、耕具、机器等等,悉数取还,归之社会公有,废绝财产私有权,同时废去钱币。
(二)一切生产要件均为社会公物,惟生产家得自由取用之。(例如耕者自由使用田地及耕具,而不必如今日之纳税于地主或受雇于耕主;工业者自由使用工厂之机器原料以制造物品,而不必如今日之受雇于厂主。)
(三)无资本家与劳动家之阶级,人人皆当从事于劳动(如耕、织、建筑、交通、教育、医药、保育以及其他等等,凡人类正当生活所应有之事业,皆为劳动),惟各视其性之所近,与力之所能,自由工作,而无强迫与限制。
(四)劳动所得之结果如食物、衣服、房屋以及一切用品,亦均为社会公物、人人皆得自由取用之,一切幸福,人人皆得同享受之。
(五)无一切政府(无论中央政府或地方政府),凡为统治制度之机关,悉废绝之。
(六)无军队警察与监狱。
(七)无一切法律规条。
(八)自由组织种种公会,以改良各种工作及整理各种生产,以供给于众人(例如长于农事者可联合同志组织农会,长于矿业者可组织矿会)。公会之组织,由单纯以致复杂,惟组织某种公会者,即为某种工作之劳动者,而非首领,非职员,任此者亦视为劳动之一种,而无管理他人之权。会中亦无章程规则以限制人之自由。
(九)废婚姻制度,男女自由结合,产育者由公共产育院调理之,所生子女,受公共养育院之保养。
(十)儿童六岁以至二十或二十五岁,皆入学受教育,无论男女,皆当得最高等之学问。
(十一)无论男女,由学校毕业至四十五以〔或〕五十岁,从事广劳动,此后休养于公共养老院,凡人有废疾及患病者,由公共病院调治之。
(十二)废去一切宗教及一切信条,道德上人人自由,无所谓义务与制裁,使“互助”之天然道德,得自由发达至于圆满。
(十三)每人每日劳动时间,大约由二小时最多至四小时,其余时日,自由研究科学,以助社会之进化,及游息于美术技艺,以助个人体力脑力之发达。
(十四)学校教育,采用适宜之万国公语,以渐废去各国不同之语言文字,而远近东西全无界限。
以上即无政府共产主义之最终目的也。欲达此种目的,当用以下之手段:
(一)用报章、书册、演说、学校等等,传播吾人主义于一般平民,务使多数人晓然于吾人主义之光明,学理之圆满以及将来组织之美善,及使知劳动为人生之天职,互助为本来之良德。
(二)当传播时期中,各视其时势与地方情形,可兼用两种手段:1.抵抗,如抗税抗兵役罢工罢市等;2.扰动,如暗杀暴动等。此两种手段,既所以反抗强权,伸张公理,亦所以激动风潮。编传遐迩,无异迅速有力之传播。
(三)平民大革命,即传播成熟,众人起事,推翻政府及资本家,而改造正当之社会也。
(四)平民大革命,即世界大革命。故吾党万国联合.而不区区为一国说法。现在传播时代,各同志各就其地位之所宜与能力之所及,从事于(一)(二)两种方法,将来时机既熟,世界大革命当以欧洲为起点。如法、德、英、西班牙、意大利、俄罗斯等国,均已传播极广,一旦起事,或数国合举,或一国先举,其余诸国必皆闻风响应,工党罢工,军队倒戈,欧洲政府将次第倒毙。吾党之在南北美及亚洲者,亦当接踵而起,其成功之迅速,必有不可思议者。若就今日中国言,则最要者莫如急起直追,致力于传播,庶免欧洲一旦有事,而东方传播尚未成熟,反足为世界进化之梗也。
以上又即吾党用以达吾人目的之手段也。
抑时人对于吾党主义,往往多所疑虑者,无非以为“难行”而已。或则疑今日人类之道德不齐,一旦无政府,必有种种纷扰及规避劳动任意夺取需要品之流弊;或又疑大地人类众多,传播势地〔难〕普及,各国政府之强权,终非少数之无政府党所能敌。此两种疑虑,大抵为今日一般人所通具者,今当有以解释之。
(一)吾人已言,欲实现无政府共产之社会,须先传播吾人主义,要求平民多数之赞成,倘多数人晓然于此主义之美善,则少数人之未明晓者,感之固自易易,曾何患其纷扰?况无政府之人民,非必具有若何高深难行之道德。无政府之道德,不外“劳动”“互助”而已。二者皆人类之本能,非出外铄,但使社会改善,生活之状态日趋于适。此种天然之美德,必能自由发展。且彼时之劳动,乃最愉快之事,非如今日之苦恼者也。科学发明,复无金钱之束缚,凡事皆可使用机器,无论何种工作,必求其轻捷省时,合于卫生,故每日数小时之工作无异于体操游艺,人亦何乐而避之?夫既有机器之迅速,加以作工者之众多,生产之丰富,当不可思议,需要品唯有过多,无虞不足,又何所用其夺取?倘仍有冥顽强权之人,必欲他人为之服役,而己则饱食安坐者,吾人当本反抗强权之大义,摈之社会之外,彼少数人岂能为患哉!
(二)凡事不合天然之公理者其传播难,合于天然公理者其传播自易。今无政府共产主义,实人人良心上所同具之公理,其传播又岂极难,但视吾人之毅力何如耳!试观欧洲无政府主义之出世,不过六十余年。党人从事运动传播者,不过四十余年耳,然今日欧洲各国已异常发达。近十年间,其进步更有一日千里之势。无政府之团体,遍布各地,无政府之书报,汗牛充栋,在中国人闻而咋舌者,在欧洲则已视为老生常谈。今年万国无政府党大会于伦敦,已预定有万国同联合机关之组织,万国革命之实行,且将不远。尤可喜者,欧洲社会,除资本本家外,即是工人,今日之工党,脑中皆已深印社会主义无政府主义之义理,观近年工党之活动,即为无政府实行之朕兆,政府所恃者不外军队,而各国皆行征兵制度,当兵者亦无非平时之工党,故在数年前,已常有政府调兵禁压罢工,而军人均不肯从命,甚或倒戈相向者,盖不肯为政府以攻其兄弟朋友也。然则将来一旦大革命起,军人亦将反抗政府,此实可断言者。彼食肉之政府与资本家,何足惧哉!若就中国今日情形论之,此主义之传播,诚不若欧洲之广,然吾东亚同志,苟能群策群力,牺牲二十年之时光,竭力从事于传播,吾敢决吾主义行将遍布于东亚大陆。此时欧洲之进步,当更不可思议。实行之时期,必为吾人所亲见,慎勿视为不可实现之理想也。
呜呼!欧洲战云弥漫天地,以亿兆人之生命,为彼富贵者之牺牲,政府之罪恶,至是而完全揭露矣。战事完结之日,即为宣布政府资本家死刑之日,无政府风潮,必将汹涌而起。愿吾东亚平民,急从好梦中醒觉,奋步疾追,幸勿瞠乎落后也。
[book_title]无政府共产主义同志社宣言书
(1914年7月4日)
一九一四年七月,无政府共产主义同志社成立于上海,聚会既毕,乃公宣言书于众曰:
无政府共产主义者何?主张灭除资本制度,改造共产社会,且不用政府统治者也。质言之,即求经济上及政治上之绝对自由也。
资本制度者,平民第一之仇敌,而社会罪恶之源泉也。土地、资本、器械均操之不劳动之地主资本家之手。吾平民为服奴隶之工役,所生产之大利,悉入少数不劳动者之囊橐,而劳动以致此生产者反疾苦穷愁,不聊其生,社会一切之罪恶匪不由是而起。故吾党誓歼此巨憝,废除财产私有权,凡一切生产机关,今日操之少数人之手者(土地工厂及一切制造生产之器械等等),悉数取回,归之社会公有。本各尽所能各取所需之义,组织自由共产之计会,无男无女,人人各视其力之所能,从事于劳动。劳功所得之结果(衣食房屋及一切生产),劳动者自由取用之,而无所限制。
政府者,名为治民,实即侵夺吾民之自由,吾平民之蠹贼也。吾人有自由生活之权利,有个人自治之本能,无需乎强权之统治者也。故政府必废。将来之社会,各个人完全自由,无复一切以人治人之强权,是之谓“无政府”。行无政府于共产社会,是之谓无政府共产主义。
抑“无政府”以反对强权为要义,故现社会凡含有强权性质之恶制度,吾党一切排斥之,扫除之,本自由平等博爱之真精神,以达于吾人所理想之无地主、无资本家、无首领、无官吏、无代表、无家长、无军队、无监狱、无警察、无裁判所、无法律、无宗教、无婚姻制度之社会。斯时也,社会上惟有自由,惟有互助之大义,惟有工作之幸乐。
吾人为欲实现无政府共产之社会,所用之唯一手段则曰“革命”。(革命者,非但起革命军之谓也,凡持革命之精神,仗吾平民自己之实力,以与强权战斗之一切行动,皆曰革命。)对于真理之障碍物,以“直接行动”划除之,无所容其犹豫。
吾党乃宣言于支那之平民曰:无政府共产主义,乃光明美善之主义,出汝等于地狱,使人正当愉快之社会者也。“无政府”乃社会进化必至之境,近世纪科学之发明,与夫进化之趋势,皆宛与无政府之哲理相吻合,故谓“无政府”为理想世界无从实现者非也。无政府之社会,人人自由、人人自治,以独立之精神,行互助之大道,其组织之美善,必远胜于政府之代谋、故不必虑无政府即秩序扰乱也。无政府党万国联合,不但为一国说法,故中国无政府他国必来干涉之说亦不必虑也。吾人之反对资本制度,乃主张废除资本之私有,非但反对大资本家而止,故中国尚无大资本家,社会革命非所急务之说,亦不足以阻吾人之前进也。人类之罪恶,实生于社会制度之不良,吾人改造现社会之组织,即所以灭除人类罪恶之根苗。改造社会,同时即改造个人,故人类道德不良不可无政府之说亦无由成立也。总之,无政府共产乃人类天然生活之本则社会进化之要道,亦为二十世纪不可避之趋势,吾人可无庸疑虑者也。
又宣言于支那之同志曰:无政府共产之实行,赖乎吾党之实力,而欲增进吾党之实力,则联合全体,一致进行,实为今日惟一之要务。凡我同志,当各在其所在地与宗旨相同者联络为一,相其情势,创设自由集合之团体或为秘密之组织或为表面研究学术之机关,以为传播主义联络同志之机关,以为将来组织联合会之预备。联合会未成立以前,则以本社为暂时之交通机关,无论为个人,为团体,均望随时与本社互通声气,务使散在各地之同志,精神上皆联为一体,实际上皆一致进行。
又宣言于世界各国之同志曰:“万国联合”已为吾党今日一致之趋势,吾人虽不敏,窃愿互相携手,向此同一之途径而行。当支那无政府党联合会未成立之前,暂以吾社为交通机关。凡世界各国吾党之团体或个人,均望随时与本社互通声气,凡吾党之国际的行动,本社同人愿勉力担任之。
我辈向前进!
无政府万岁!
通信处,上海合众国邮局九百十三号信箱转区克谨
或A.K.G.U.S.P.O.Box 913,Shanghai.
[book_title]无政府共产主义释名
(1914年4月11日)
名正然后言顺,此语为凡百事物凡百学术所不可忽。而吾人提倡一种主义欲以号召天下者,尤不可不表揭一正确之定名,以示根本之主张,而一学者之观听。
“无政府”云,“共产”云,此名在华文中为新产物,其主义之在东亚,则犹襁褓时代之婴儿耳。闻其名而却走者固多,道其说而不知甚解者尤多,而浅人又或恶其名之骇俗,强饰以种种离奇可笑之代名词,令闻者之疑惑反加甚,则甚矣名之不可以不正也。乃作无政府共产主义释名。
无政府主义原名Anarchisme,其定义曰:“Anarchisme者,主张人民完全自由,不受一切统治,废绝首领及威权所附丽之机关之学说也”。据此定义,则华文译为“无政府主义”,可谓确切而不易。而最近无政府主义之大师克鲁泡特金(Kropotkine)先生则予以最简确之解释曰:“无政府者,无强权也。”强权有种种,而政府实为强权之巨擘,亦为强权之渊薮,凡百强权,靡不由政府发生之而保护之,故名曰“无政府”,则“无强权”之义亦自在其中。都克(Tucker)氏亦曰:“无政府字有多种解释,其要义则反对强权政府,故以为名。”此无政府主义之名,所由不可易也。
无政府主义既以排斥强权为根本,强权之为害于社会最显而最大者即为资本制度(Capitalisme),无政府主义首反对之,故凡无政府党必同时主张社会主义。“社会主义”原名Socialisme,其定义曰:“社会主义者,主张以生产之机关(即土地器械等)及其产物属之社会之学说也。”惟社会主义分为两大派,即“共产社会主义”与“集产社会主义”。共产主义(Communisme)主张以生产机关及其产物全属之公共,人人各尽其所能,各取其所需,集产主义(Colectivisme)主张以日用之物(如衣食房屋之类)属之私有,生产之物(如机械土地之类)属之公有(或国家)。二派之外,复有独产主义( Individualisme )之支流(参观本报三、四号所记法国无政府党大会事)。无政府党所主张者为共产主义,而集产主义则“社会民主党”(Socialdemocrate,即俗称国家社会党或简称社会党)所主张,独产主义则“独产党”(Individualiste)所主张,二者皆无政府党所不取者也。是故无政府党常自标其主义曰:“无政府共产主义”(Anarchistelcommunisme)。
由此言之,吾人欲表揭一正确之定名以号召天下,莫若名之曰“无政府共产主义”(简称则曰无政府主义),从事此主义者曰“无政府共产党”(简称则曰无政府党)。
乃世人习惯于政权管辖之下,以为有主则治,无主则乱,或误会无政府即为扰乱之别名,视无政府党无异于放火杀人之强盗。虽有心好其说者,亦惧其惊世而骇俗,不敢坦然受无政府之名。于是种种可笑之代名词乃纷然以起,而名遂从此不正,言亦从此不顺矣。今试列举而辨正之。
世有欲浑称无政府主义曰社会主义者,不知社会主义对于经济的,无政府主义则对于政治的,不应混为一物。无政府党未有不主张社会主义者,故无政府主义可以兼赅社会主义,社会党则多数不主张无政府主义者,故社会主义不能代表无政府主义。又况“社会主义”一语,近世已习用为集产社会主义之简称,尤与无政府党所主张相抵触。“反对社会主义,反对社会党”二语,无政府党人常道之。非反对真正的社会主义及社会党也。徒以社会主义社会党之名,已为社会民主党及集产社会主义所习用,欲反对社会民主党及集产社会主义,亦不得不沿用其习惯之名而反对之。即如中国近日所称社会主义,已为“中国社会党”(江亢虎发起)所习用,其主张视欧洲之社会民主党尚不能及;甚至孙逸仙所倡之专征地税政策,亦目之曰社会主义。于是社会主义之名因之而减色矣。是故混无政府主义于社会主义,足令闻者无所适从。
又有名之曰“极端社会主义”者,此名不知创自何人,而愤愤、乐无等所发起之“社会党”实以此自标其宗旨。不知社会主义中只可分为共产集产等派,而无所谓极端不极端。即使强而言之,亦只可谓共产主义为极端,集产主义为不极端耳,与无政府主义固不相系属也。况其名于文义上尤为不辞耶。
又有称为“纯粹社会主义”者,按“纯粹社会主义”即Socialisme pure,在学术上原无一定之界说,然当世学者多称圣西门派之学说为纯粹社会主义。圣西门(St. Simon)者,十八世纪末之社会主义家也,其学说主张土地资本公有,各人视其能力而工作,公家量其工作之多寡而给以报酬。所谓生产之机关(土地器械)属公有,生产之结果(日用需要物品)则属私有。质而言之,实即近世之集产主义耳。此种学说,在吾人主张共产者方讥其不纯粹,曾何“纯粹社会主义”之足云?(其理由吾有“孙逸仙江亢虎之社会主义”一文详论之,将载入本报下期。)然吾见近人之习用“纯粹社会主义”一语者,往往误会以为完全之社会主义。揆其原因,实为江亢虎所愚。吾闻“中国社会党”第二次联合大会后,江氏于章程内以己意加入“于不妨害国家存在范围内主张纯粹社会主义”一语。此语实异常狡猞,一方面以“纯粹社会主义”之名,影射“完全社会主义”(Socialisme integral),冀调停一部分主张无政府共产主义之党人,而掩一般不明学派源流者之耳目;一方面隐示所主张实为圣西门派之学说,而以“不妨害国家存在”七字为抵拒无政府主义之具。其用意盖如此,不料学者竟为所欺,相率沿用,误会纯粹社会主义为完全社会主义,甚或以为无政府主义之代名,抑何不察之甚耶。
于是又有易其名曰“无治主义”者,此名较之前两名为略正,然语不经习,义无定释,或且误以为反对政治之称。凡无政府党必同时主张社会主义,故一举无政府主义之名,在习惯上已足包举社会主义之意,而无治则第以为破坏政治,如老氏之学说而已耳,与社会主义之意不相连属也。大抵用此名者,皆怵于政府之干涉,欲借不痛不痒之名以掩饰之。不知无政府党之运动,有公布的,有秘密的,其公布者当明张旗鼓以与政府作战,无取乎掩饰,若其为秘密运动,则无论所用何名,皆不失其为秘密。倘徒欲苟且一时以避祸,则断非无政府党所应有。且“极端社会主义即无政府主义之变相”一语,已出之蠢侦探吴天民之口矣,然则又何难点窜一二字曰“无治主义即无政府主义之混名”?如是,则即欲苟且一时,又岂可得耶!
此外又有所谓“三无主义”二各学说者,尤为离奇而怪诞。此二语实为“中国社会党”所创用,尝有“三二学社”之组织。彼所谓三无者:无政府、无家庭、无宗教也;所谓二各者:各尽所能、各取所需也。以堂堂正大之主义,而饰以诡诞滑稽之名词,是直射覆之东方、歇后之郑五耳,吾党人安能出诸口耶?且所举尤无伦类。夫“无政府主义”者,赅括之名,而非偏举之名也。无政府之字面为反对政府;而含义则为反对强权,其义几无所不赅。凡反对家族,反对宗教等等,皆为无政府党人所倡导,亦为反对强权中之一种,以)之统属于无政府主义中则可,以之与无政府主义并列则断断不可。无政府主义中,尚有所谓无祖国主义(Antipatriotisme),无军备主义(Antimilitarisme),无国会主义(Antiparliamentarisme,正名均为反对祖国、反对军备、反对国会主义等)及其他等等,若必胪举之,不将曰四无、五无、六无乃至不可计量无耶?不又将以无政府中种种偏举之义一一与无政府主义并列耶?至于“二各”之名,尤为不辞,无异剧台中丑脚之谐话。“各尽其所能各取其所需”,乃共产主义之格言耳,若标其学说之名,则只可曰共产主义或共产社会主义,若执一二精理名言以名其学说,恐古今东西无此奇闻也。且既可名之曰“二各”,亦可名之曰“二所”,又亦可名之曰“二其”,岂惟类于丑脚,抑更甚于眩人之幻戏矣。或者乃曰:名固无足重轻。不知凡一学说之名,必庄重而可敬,方足以起世人之景仰,否则徒增轻亵耳。
况此了无意义之名,闻者不知何指,又安能持此以相号召耶!
吾今请为一简明之语以告吾党曰:吾人所主张者“无政府共产主义”也,简称则曰“无政府主义”。吾党为“无政府共产党”,简称则曰“无政府党”。吾人主义中,若偏举其一二义,则有反对宗教、反对家族、反对祖国、反对军备、反对国会等等,惟不能与无政府主义之名并列。至若一切“纯粹社会主义”、“极端社会主义”、“无治主义”以及“三无二各”等等支离可笑之名,皆所谓名不正而言不顺,此后当相戒勿用,使之绝迹于吾党之口角与笔端。
[book_title]晦鸣录发刊词
(1913年8月20日)
二三人相聚读书论道于一室,名之曰“晦鸣学舍”,又取其所读论者,借铅繁纸墨布之于外,从而名之曰《晦鸣录》。其在宇宙,直微尘耳,非所敢列于当世报章杂志之林也。虽然,真理之在天地,本无所间于远近大小,惟潜心澄虑不为物蔽者乃得之。故二三人之势虽微,苟能以正确之真理为准的,不篩于一家之学说,不囿于一党之瞥见,独立不倚,以达吾良心上之是非,其所言乃往往代表真理,而为人人心中所欲言,斯则所谓“平民之声”矣。
《晦鸣录》既以平民之声自勉,其言论即直接为平民之机关。今天下平民生活之幸福,已悉数被夺于强权,而自陷于痛苦秽辱不可名状之境。推其原故,实社会组织之不善有以致之。欲救其弊,必从根本上实行世界革命,破除现社会一切强权,而改造正当真理之新社会以代之,然后吾平民真正自由之幸福始有可言。《晦呜录》所论列,即悉本此旨,斯非嘹亮优美之平民之声乎!
今敢约举所纪载之纲要于下:
共产主义;
反对军国主义;
工团主义;
反对宗教主义;
反对家族主义;
素食主义;
语言统一;
万国大同。
此外,凡一切新发明之科学,足为生活改良人类进化之母者,亦得附载。并以希望语言统一之故,特设“世界语部”,一方面传达世界语于支那,一方面披布支那社会之真相于全世界,复以世界语及华文两者征集文件,互译而并载之,使东西两文明日益接近,行将导东亚大陆之平民与全世界之平民携手而图社会革命之神圣事业。支那泱泱大国,固不乏深识远虑之士,其诸有以教我乎。
[book_title]我辈向前进!
(1913年12月27日)
“中华民国名为共和,实为专制”,此语殆遍于今日之社会,无可讳言矣。满清之对待革命党,其残酷已闻于世界,今之袁世凯政府,会丝毫未灭否乎?满清时代尚无所谓社会及无政府党。人民国以来,二者乃始发生。袁世凯于对待政治革命党之外,忽增加无数之劲敌。盗憎主人,势不并立。故即位数月,即下令解散主张无政府之“社会党”,及乎战胜国民党后,顾盼自雄,益无忌惮,复借事下令解散非无政府之“中国社会党”,杀其北京部党员陈翼龙,各省之小民贼承风希旨,于是“社会党”党员愤愤复以他事被枪杀于通州。当此疾风卷地狂涛滔天之时,吾等鼓吹无政府之机关报晦鸣录乃适出现。不到二十日,龙济光即强禁我出版,侦缉我同志,蹂躏我晦鸣学舍之团体。及吾等迁澳门后,正拟重振旗鼓。李开侁即照会葡领事,袁世凯复令外交部照会葡公使,要求禁止(出版)晦鸣录出版于澳门。葡萄牙本一非驴非马之专制的共和国,无异支那之小影,其管理澳门,尤横暴无理,故亦欣然乐从,禁止晦呜录出版,以表同情于支那之大盗。不宁惟是:黎元洪以窃拆邮信而得晦呜学舍之通告书,复据以电告袁世凯,袁遂通电各省,严密拿禁云云。此等举动,本不值吾辈一哂,然亦可见民贼之对待吾党,固无所不用其极也。
今者支那无政府之生气摧残殆尽矣。虽然,吾党抱反对强权之宗旨,为反对强权之运动,其受民贼之摧残,固在意中。何足馁吾人之气。自今而后,吾人之劳苦较前倍深,而责任较前倍重,吾人当视民贼种种之残暴,为吾人鼓吹之好材料。彼辈之残暴增一度,吾人之实力必须增一度,则平民厌恶政府之心理当必随之而增一度。夫如是无政府之时期不远矣。我亲爱之同志乎!其益决心!益猛进!无怠!无惧!以至于强权灭绝之城!杀戮囚辱固无政府党之乐乡!惟最后之凯歌则必由我辈唱之可断言也!
无政府万岁!我辈向前进!
[book_title]五月一日
(1914年5月2日)
昨日何日乎?非有名之五月一日乎?非万国工党同盟罢工之纪念日乎?是日也,吾欧美之同胞,无不相率罢工,示威运动,警察为之忙乱,军队为之纷扰,资本家为之胆落,政府为之心悸,一般坐食之〔者〕危惧如临深渊。每经一度之五月一日,工党之进步必愈速一度。今年已入二十世纪之十四年矣。社会革命之时机愈熟矣。“资本制度”之末日将至亦。距今日本报出版二十四小时之前,吾欧美同志所演之好剧不知若何轰烈,若何花团锦簇。惜相隔东西,消息未至。回顾吾支那之劳动同胞,则皆在沈酣鼾睡中,不独寂然无声,抑且不知吾神圣之五月一日为何物。令本报无双字之资料足以报告于读者,全纸为之黯然无光。噫可哀矣!吾亲爱之劳动同胞乎!尔其何时始出今日万丈之地狱乎?尔其何时始从好梦中遽然醒觉奋臂力战以锄此人类蠢贼万恶魔王之“资本制度”而无负此五月一日乎?企予望之矣!
[book_title]政治之战斗
(1913年8月20日)
(赘言)此论为去月杪所著,其时讨袁军声势方盛,今则袁世凯大有战胜之势,记者所望袁氏退位一语,已成画饼。惟本论主旨,在论政治战斗与社会主义之冲突,及证明政治之祸民,至于两方面之是非胜败,皆以为无评论之价值,无论孰胜孰负,真理则亘古如一也。
江西战事既肇,举国汗骇,讨袁之声不绝于耳,记者屏营深念,独漠然无所动于中,惟日夜怵惕,哀我平民,此次又不知糜几许斤肉,流几许升血而已。
或有问于予者曰:袁世凯当讨否?尝应之曰:持国家主义,作政治家言,讨袁可谓无訾议;若自真正之社会主义论之,则未开战以前,吾反对开战,既开战后,事已无可挽回,惟望袁氏速退,以期战祸之早息耳。
虽然,记者之望袁去,谓袁去则战祸或可早息,非谓袁去即人民可自由也。凡有政府之世,人民必无真自由。今国民党讨袁之辞曰:破坏共和,谋叛民国。此语在国家主义范围内,自然名正而言顺,若按之社会主义,则破坏共和谋叛民国者,即藐视国会违背约法之谓,吾人意见以为国会与法律皆在当废之列,藐视云,违背云,皆不过政治问题,与社会主义无关,主张社会主义者不应借为口实。凡有政府,皆属万恶,袁氏虽去,岂遂无类于袁氏者起而代之?即使继袁者决胜于袁,亦不过其恶之大小略有比较,如五十步与百步之说耳。以欲得一罪恶略减之总统之故,而牺牲无量数人民之生命以易之,曾谓持社会主义者肯作此宣言耶!近有昧于此义者,以为讨袁亦为抗强权争自由之一种,与社会主义无背,则试问去袁之后,是否仍立政府,仍设总统?政府总统是否强权?当有强权之世,人民能否有真正之自由?论者苟能自返及此,当可憬然悟矣。去今两年间,比利时之社会党(即政治派之社会党)为争普通选举之故,运动总同盟罢工,其势甚盛,独无政府党竭力反对之,其事不久遂寝。总同盟罢工者,社会革命惟一之利器,而无政府党所视为神圣之事业者也,今比之无政府党独反对之,亦以普通选举乃政治问题,而非社会根本的改革,无此重大之值价故耳。夫普通选举,在政治问题中,其事之重大,视易一跋扈之总统,相去何可以道里计?比之无政府党重且不欲与争,今讨袁问题亦不过政治问题之一,在政治家视为大莫与京之事,又何怪其不惜牺牲一切而为之?若以主张社会主义无政府主义者亦信口附和,鼓吹政治之战斗,独不虑世界之无政府党反对军备党之从旁窃笑乎?李石曾先生者,中国提倡无政府主义之先进也。其为言曰:“吾对于两方面均不以为然。”善哉!庶几凖度真理之言矣。抑不独石曾先生也,中国社会党,特国家社会主义与无政府主义之中立派耳,其宣言亦有曰:“世人狃于政治革命之形式,而昧于社会革命之精神,以为兵力万能,何求不得,长此以往,吾侪小民惟日供一二英雄魁杰之刍狗而已。”其言亦未尝不痛切而有味也。然则参视各中立者之言论,讨袁问题与社会主义无涉,亦较然明矣。
或者曰:子以讨袁与社会主义无涉,然则社会主义不妨左袒专制之总统乎?则应之曰:社会主义排斥一切总统,一切政府,何有于专制之总统万恶之袁氏?吾人目的,必有一日举世界之帝王君主总统悉数摈去之,此时微论袁世凯,纵有千万化身之华盛顿,亦必不能乞社会革命党之姑息。特今尚未至其时,吾人当鼓吹准备之事正多,惟日孳孳犹恐不给,更何暇及此隔靴搔痒之政治竞争乎。
抑吾更有一说以告吾平民:计袁之起,起于政治之竞争也。以政治竞争之故,而至惹起弥天之巨祸,然则政治乃不祥之毒物,可谓信而有征矣。国会者,政治家所称为人民之代表也,苟国会诚可以代表人民,自当设法弹劾袁世凯使之去位,以免人民之祸,今则未闻有此,即间有一二提倡离京开会之说者,亦以被抑于多数不能实行,然则国会又显然不能代表人民明矣。是故讨袁战事发生,愈足见政治之无益,国会之无能。世之迷信政治、迷信国会者,亦可翻然知返,决心从事于反对政治之社会革命乎!
[book_title]政府与社会党
(1913年8月27日)
去年十二月间,新“社会党”发表未及一月,即被袁世凯下令解散,至本月四日,“中国社会党”党员陈翼龙在北京被逮捕枪毙,袁氏复下令解散全国社会党。先后八越月间,以大总统命令解散社会党者二次,斯诚支那共和国惟一之特色,足以自豪于五洲万国而有余者也。
去年被禁之“社会党”,其宣言含有无政府的意味。以无政府之影,见恶于政府,所谓罪有应得,无足为怪。若“中国社会党”者,其党纲则赞同共和,其章程则规定不妨害国家存立。当去年新社会党被禁时,其首领曾遍布宣言,自称其党宗旨正大,手段稳健,袁总统所赞成,赵总理所保护。据此云云,已足见其党领对于政府之忠顺,当不至为政府所嫉忌。乃曾几何时,终不免大总统之震怒,而受解散之处分。斯岂其党领之忠顺尚有未至耶?抑社会党之名词固非有政府时代之字典所应有耶?
真正社会党决非政府所能解散,而“中国社会党”,则固吾人所不能遽认为真正社会党者,即解散又何足惜。特以蚩蚩愚氓所醉心垂涎之“集会自由”,曾用寸许之大字端楷楷的写在所谓约法之上者,其价值不外如是!吾人于此,当亦可以洞见“政府”之与“人民”,“法律”之与“自由”,固纯然两不相容之物,而勿复再作政治神圣之梦想矣。
袁氏之禁社会党也,根据于军警执法处之宣布。曰:陈翼龙拟以猛烈手段对待政府,计与虚无党联络以图乘间起事。曰拟,曰计,曰图,均非有事实发现,是否为共和法律所能干涉?又陈氏即有罪,应否牵连及于全国之社会党?在好谈法律者尚不难振振而有词。但吾人素不惯与政府研究法律,故对于此等问题,均不欲深论。惟读袁氏之命令,真有令人捧腹而不能自已者。袁氏之言曰:“社会党……并非文明各国但研究学理之社会党可比”。袁氏自诩能悉外情,亦知所谓文明各国者,均有社会党之类时时大张旗鼓,亦明知“禁社会党”之恶名,将贻笑于万国,乃不惜设身处地,为所谓文明各国者下一转语。意谓各国之社会党,不过研究学理,非有异志,故各国政府能容之。若中国社会党则大逆不道,不可同日而语,故禁之亦不得为专制。于此足见袁氏尚时时存一所谓文明各国者在其心目中,凡事皆欲攀跻于文明各国之林,而不敢翘然独异。此诚吾人所钦佩不已者。独惜袁氏眼中所见文明各国之社会党,尚有未尽。袁氏以为各国社会党惟许研究学理,独不知今日运动罢工明日提倡暴动之社会党遍于欧陆,亦得谓但研究学理否?所谓文明各国亦曾以大总统命令解散之否?又不知各国社会党之外,尚有所谓无政府党,皆公然集会,宣言反抗政府,各国亦皆以大总统命令解散之否?听者苟疑吾言,则记者虽陋,斗室破麓中,尚有法文英文之社会党无政府党报纸数张,可以质证。满纸非运动罢工,即鼓吹暗杀,某处为无政府党之机关,某日为无政府党之大会。其大逆不道,不知视陈翼龙何如。而英法之政府,固未闻以军法枪毙其党员,封禁其报馆,而解散其机关也。袁氏欲学文明各国,而不能尽肖,此则吾人于钦佩之余,不能不继之以失笑者矣。(军警执法处之宣布谓“大总统交查社会党首领陈翼龙勾串外国党纲妨害邦交一条”云云。党纲而可以勾串,勾串党纲而至于妨害邦交尤为千古未有之奇闻。袁氏幕府多才,措词之陆离光怪。令人如入山阴道上,目不暇给,真不能不叹观止矣)。
(附注)“社会党”与“中国社会党”之别,时人往往混淆,今特附注明之:未革命之前,中国无所谓社会党也。去年一月一日,南京攻府成立时,江亢虎始发起“中国社会党”于上海。其党纲有八:一赞同共和,二融化种界,三改良法律尊重个人,四破除世袭遗产制度,五组织公共机关普及平民教育,六振兴直接生利之事业奖励劳动家,七专征地税罢免一切税,八制限军备并力军备以外之竞争。据此八者,实无异一普通政党,殊无取名社会党之价值。惟彼党宣言,不自认为政党,不运动选举,不谋握政权,且间或宣言赞成无政府主义。然既不入议院,不握政权,试问所谓改良法律专征地税限制军备等党纲,将从何实施乎?既赞成无政府,又安得有所谓赞同共和专征地税等等政客话头乎?党纲与宣言,自相矛盾,至于如此,则其内部实力决不能巩固,盖有必然者,及去年十月该党开联合大会于上海,一部分主张政府社会主义(俗称国家社会主义)之党员,提议改为政党,一部分主张无政府主义之党员,又提议删改党纲,期合于真正社会主义。争论至烈,党领乃为调停之计,于章程中加入“于不妨害国家存立范围内主张纯粹社会主义”及“党员得以团体或个人从事政治之活动”二语。其矛盾乃视前益甚。所谓“纯粹社会主义”,其界说若何,虽不得而知,然吾闻各社会大家及各国大词典所下“社会主义”之定义曰:社会主义者,废除私有财产制度而以生产之机关属之社会之谓也。今所谓纯粹社会主义,无论属何学派,想必不能出乎“社会主义主张以生产机关属之社会”之定义。社会二字,即为个人及国家之对待名词。然则国家存立范围内,安得有所谓纯粹社会主义乎?且其党纲之赞同共和专征地税破除遗产(而不主张共产)限制军备(而不主张废除军备)等词,果得谓之纯粹社会主义否乎?至党员得以团体名义从事政治之活动语,尤与不认政党不运动政权之宣言相违戾。欲取调停,而自忘矛盾,其不满人意,固有由也。以是之故,大会既毕,两派终不能复合,愤愤(即沙淦)等乃出而别组一党,名曰“社会党”,而无“中国”之名。其党纲目有六:一消灭贫富阶级(实行共产),二消灭贵贱阶级(尊重个人),三消灭智愚阶级(教育平等),四破除国界,五破除家族,六破除宗教。此等党纲及其组织,吾人亦多未能满意之处。然比较上视“中国社会党”为较善矣。此党发表未及一月,袁世凯即据侦探吴天民之报告,下令解散之。于是呱呱堕地之社会觉,名义上遂不能公布于内地,惟于上海设一交通机关(法界大马路卜邻里口四百七号),进行上尚未有何等之表见。最近始发刊一机关月报,名“良心”,始出第一期耳。若中国社会党,其本部亦在上海(英界大马路福康里口),“人道周报”为其机关,据所报告,支部已有四百余处,党员达五十余万。然吾料所谓五十余万之党员,不独深明社会主义者绝无而仅有,即求能了解其党之党纲者,度亦不及十分之一也。最近被杀之北京支部干事陈翼龙,政府谓为图谋内乱;其是否不可知,惟谓北京为其本部,陈氏是其首领,又谓其党纲三条,此则尚未知该党之真相者也。今因论总统下令解散社会党事,遂附叙“中国社会党”与“社会党”之沿革历史及其现状如此。
[book_title]“反对家族主义”书后
(1914年5月16日)
反对家族主义及自由恋爱之学理,已略如兹编所述。近见世人味于此种真义,致生种种误会,颇足为主义之障碍,今当有以解之:世俗无赖,以纵欲渔色为生涯,不知生理与心理为何物。一闻自由恋爱之说,辄欲借为护身之符。而一般社会,亦遂误认此辈之行为,锡以自由恋爱之徽号。反对者乃愈得所借口。此最大之误会也。亦有二三君子,道德厚重,明知家族之害,思有以破除之,而鉴于世人之误会,不敢持极端之论,遂致强生别解,以为自由恋爱须以道德为强制,或又以为自由恋爱仍当专属于一人,以期自异于一般之无赖。其结果乃至自由恋爱与自由婚姻实际上几无区别。所谓“楚则失矣齐亦未为得也”。窃以为自由恋爱其根本之原理,乃在去束缚而取自由。男女之交合,由于生理作用之不得不然;自宜纯任自由,而不容有所拘制。惟所谓自由者,乃男女两人之自由,而非单方之自由也。彼辈恃金钱及种种手段以购买他人之爱情,侮辱他人之身体,视人类为玩物为货品。(如姘室狎妓狎优诱奸迷奸及其他等等皆是。)在女子一方面,或为势所迫,或为利诱,或为甘言诡计所炫惑,皆绝对之不自由。在男子一方面,则为侵人自由蔑视人道,实与强奸无异。此正自由之蠹贼。自由恋爱之名,岂此辈所能假借者耶?然苟男女二人互相爱悦,以纯粹之爱情,自由结合,而绝无强权金钱骗术等关系与其间,是即为合理之恋爱。而不必问其专一与否,久暂若何。爱情既出于自由,更不必有所谓强制。倘若预悬一格,以为当属于专一,又必期以长久,甚或侵入道德问题,(婚姻制度之大谬点,即在误生理问题为道德问题。)此皆与生理学心理学相抵触,而尤背乎自由之真理者也。至有虑自由恋爱既行,男女之肉欲必益炽,将于卫生有妨害者,此亦不足为虑也。男女之交合,乃由于生理作用之害。男女亦然。交合为生理所必需,而过多亦足以生病。交合过多者世谓之淫,淫非生理所固有,乃由于习惯而生。盖凡肢体愈习用则愈发展,(如习于行路者足力健,习于拳击者筋力强。)故习于多食者食欲愈炽,成为饕餮,习于交合者肉欲愈炽,成为淫夫。顾今人之往往习成为淫,其原因亦有二:一则由社会恶劣,可以金钱买交合;一则由婚姻制度,夫妇同居,几以交合为惟一之义务。交合之机会既多,则人之习为好淫,亦固其所。然若自由恋爱,则二者皆可免除。纯以男女二人之爱情为根本,其机会岂能多得?又何至习为好淫?故吾谓自由恋爱之理明,男女之肉欲必较轻,而交合之度数亦必较减,即此故也。惟处于今日之社会,自由恋爱之所以难行者,厥亦有故:即妇人经济不独立是也。女子既不能自营生活,无论如何,势必有所倚赖于男子。如是则爱情之施与,复安有丝毫之自由?呜呼,此经济革命之所由急也。
[book_title]上海漆业罢工风潮感言
(1914年11月)
按:观此次如火如荼之风潮,劳动界之进步,一似有不可思议者,殊不知非也。罢工要求加价之举,各业均正常有之。即以上海之漆业水木业论,十年以来,行此者亦不下数次。此次风潮,亦不过循其庸腐之古方而已,并非于劳动界所处之地位有所觉悟也。故所执以为要求之理由,与夫所用之手段,亦皆最旧之故技,而未尝有所进步。如结队游行时,或手执香火,或肩负神牌,或高提鲁班先师之灯笼,如此等等可笑之举,不一而足。以是之故,社会上一般人均轻视之以为无意识之举动,官吏则指为流氓痞棍所煽惑,故卒未由得良好之结果。考其原因:实由工人智识缺乏之故。工人现在所处之经济地位,实为人类以下之地位,愈贫愈愚,于是工人之智识程度亦几乎退至人类以下。凡此实“资本制度”为之贼也。故工人欲增进自己之生活地位,第一须增进工人智识。然方今资本压力重于万钧,欲增进工人之智识,又不能不先有团体。于是本报所竭诚献议于中国一般之劳动家者,不外六字曰“结团体求智识”。各行各业之劳动家,皆当独立一团体,名曰某业工团或工会,大略如向来之公所会馆,惟推广而改良之,且绝对不宜与资本家所立之公所会馆同处一地。(向来工人方面,多有为资本家利用两行同一公所者此最为受愚之事)团中费用,由会员每月纳最微之月金,若人数太少之行业,可合二三行或三四行而为一工团。团中最要最急之事,即为平民学校,每行至少设立一所。人数众多者当多设之以为会员及会员之子弟求学之地。教授或以夜半或以星期日,当各相其地方及行业之情形而异。(参观答悟尘书)其人数众多会费收入较丰者,可兼出一工人报。复由各分业之工团,联为一工团联合会,或日总工团,以为全体之交通机关。此城之工团,当与他城时通声气,互相联络。工人之智识既渐渐增进,团结力亦必日见进步。及乎势力既厚,声气宏大,资本制度之死命,将由此工团操之矣。
顾此种进行,有当注意之点三:(一)此种工团之根本目的自然为反抗资本制度,惟今日工人智识幼稚,一时尚难显出此作用,故目前之要图,实在乎多设平民学校。平民学校无论何人皆可举办。惟由工团为之,则其事轻而易举也。迨乎工人之入学者渐众,工人之自觉心发生,然后乃可以与资本家抗斗矣。至于最普通之条件,为今日所可行者,即要求增加工价及减短工作时间是也。二者皆社会革命时机未熟,不得不已而思其次之法。工价当就各地方之生活状态得一略优之率,工作时间当以每日不得过八时为限,而星期日休息,尤不可无。此为工团设后可以次第要求者也。(二)工团之组织吾无政府党及社会党皆当为之鼓吹,且加以赞助,惟仍当以各业之工人自为主体,吾人但予以指导,以养成其独立战争之能力。更当由小而大,由简单而复杂,先从各行各业作始,然后联络各业而组织总机关,万不可徒骛虚名,苟且立一总工团或工党本部之名目。其实空无一物,徒呼号奔走,怂恿各地方设立支部,此等无实力之团体其收效必不良。且往往为不肖所利用。前年上海之“工党”即坐此弊。(三)工团之宗旨,当以革命的工团主义为骨髓,而不可舍〔有〕丝毫之政治意味。如英美等国,皆有劳动党加入政界,为政党之一,遂为一般无耻之政客所利用。而各国之工人,亦往往受社会民主党之煽惑,皆以政治思想未摆脱净尽之故。法国总工会章程第一条曰:“本会宗旨,在保护工人道德上经济上各种权利,此会组织纯立于政治之外,惟恃工人自己之实力,灭除贫富之阶级,不得以工会之名目及势力,协助政治家而为运动选举者尽力”。不恃政治而惟恃自己实力以灭除贫富阶级,是即用革命手段以反抗资本制度也。是可见革命的工团主义之精神矣。
[book_title]素食主义之浅说
(一九一四年,四月)
素食主义有二义。一,以常人之肉食品,经医家考验,知其中含毒质至多,感动脑筋,污染血液,脑筋肠胃血络诸病,往往因为肉食所致,其中又有传染病之种子,为患尤烈(其详别述于他篇),惟素食者乃能免之,此医学的素食主义也。二,肉食者残杀生物以供吾人口腹之欲者也,以科学言,人为动物中之一族(欧美新动物学书皆以人与猴同列一族,名曰第一系),人之食肉,实无异于肉食兽之自残其类,以心理言,则好生乃人类之公性,吾辈主张扩充本来良德者,何独于此而忽之,此博爱的素食主义也,前者属于卫生问题,后者属于道德问题,要之不离乎科学之真理而已。
顾或有以为卫生问题与道德问题无关,因诟吾人不应混卫生与道德为一谈者。不知卫生与道德,以旧眼光观之,似无关系,实则人类之所以能进于文明,不外知求学以增脑智,知卫生以长体力,二者缺以,均未足以完人类之责任。故二者皆改良人格求人类进化之事也。夫以改良人格,求人类进化之事,而曰与道德无关,则又乌可?且素食主义,自卫生言则为爱己,自道德言则为爱他,已为人类中之一人,人又为动物中之一物,苟言博爱,则己与他同在其中,爱已爱他,均谓之仁,均为人道。不卫生即不爱已,不爱己即不爱人类中之一人,直可谓之不仁,有背乎人道。此卫生与道德实不能离而为二之说也。
或者又谓素食主义,不食动物而食植物、植物亦生物界之一,于博爱之道仍未圆满也,不知动植二科严明之区别,虽或难得,而普通之区别,则人所能知。动物为最近于人类之生物,而植物则否。此固不难以粗略之概念判之者也。吾辈之素食主义,目的在「不食肉」,其代之以植物,亦第谓食植物犹愈于食动物而已。吾人理想上之主张,固未尝不谓植物亦当在不杀之列,且确信科学发明,必有一日能以无生物质制成食料,用代今日半开化之食品。(近世科学家已多有研究此事者,不久必将有所发明,吾人所希望,绝非不可及之事。)特今日尚未至其时,吾辈亦惟有本去其太甚之义,先取其与人最近痛苦、最甚如动物者戒之,其他则故俟之异日。此固无可如何之事,不能执见牛未见羊之说来相诋琪者也,托尔斯泰曾著《第一级》Unua Shtupo一书,发明素食主义之原理,谓素食为人类道德进化之第一级,亦可见素食主义之价值矣。
或者又谓人之嗜肉,根于天性,为人类之自由,不宜有所限制。不知既名嗜欲,何得谓之自由?若如所云,则世之嗜赌、嫖嗜、嗜鸦片、嗜杀人者亦多矣,岂亦谓赌、嫖、吹烟、杀人皆人之自由而不必戒乎?凡事只当问其是否合于真理,不能计及人之嗜好也,食肉者有碍卫生,既如医学家之所言,而人与禽兽,固同为动物,其间非有贵贱之殊,生理之组织亦未尝有异,所差者特脑智之进化略逊于人耳,今世之山番野蛮尚多,其脑智固远逊于开化之人类,设有人杀山番野蛮而啖之,吾辈当必以为大怪,然试问杀禽兽而啖之者相去又几何耶?(据动物学家之报告,今日之野蛮人类,其智慧及善意不及高等人猿者,尚有多种)。食肉之不合于真理,既无疑义,即嗜好亦当为所诎矣。抑谓食肉为人类之夭性,此亦不然。人之饮食,其目的在供机体之需费。人之机体,不过由十数化学原质所合成。故苟有其物,能供吾人体中各原质之需费者,即已足达饮食之目的,不必问其为肉与否,譬之注油于灯,但求其能供燃火之质料,不必问其为何种油也。昔人不明科学,故有「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之语,而不知二者皆生理之所用,本无所谓大欲,无所谓嗜好,其成为嗜好,乃由于习惯。凡机体愈习用愈发展,习于食肉,乃觉肉之可嗜,久之遂谓非肉食不足以为甘,而以为出于天性。犹之男女之交合,本出乎生理作用之不得不然,及其为之既多,遂习为好淫,而亦以为出于天性,此实不知科学之谬见也。证之素食同志之不食肉,有行之已数十年者,有数年或一二年以来者,固皆居之若素,不特不觉其苦,且觉其甘。行之未久即已厌恶欲食,激烈之食肉,亦自然消灭,而体力未尝少弱,精神则日见增进,更何天性之足言耶?
或又以为不食肉则禽兽日多,将有禽兽逼人之祸。此更杞人忧天,可为发笑者也。上古之禽兽逼人,其原因别有所在,与人之食肉与否无关。不然,今世界动物,据近世博物学家所考定者共有三十六万六千种,而普通人所取为食品者,度其极不过百数十种而止。如必食肉然后可免禽兽逼人,则今日人类所不食之数十万种动物,当久已舞爪磨牙,需人类而吞食之矣,若谓人类所常食者(如豕羊之属)皆孳生最繁,其他则否,此亦不然。吾闻动物学家言,物类之孳生最速倍于豕羊鸡犬等者,尚不知凡几,然皆未至于逼人,可见人与禽兽之可以共同生息于世界之上者,其中实别有至理存乎其间也。
若夫害人之兽,如虎豹豺狼之属,更非人所能食,然既为害人之物,人类自有所以去之之法。吾辈主张革命主义,其最要之格言则曰抵抗强权。故近世无政府党倡导大同博爱,蔼然仁者之言,及其对待皇帝、总统、资本家,则往往以手枪炸弹相向,诚以此辈挟持强权,有害于人,为人道之蟊贼,去人道之蟊贼,乃所以保障人道,猛兽害人(并害他种动物),其为人道之贼则一,去之亦所以保障人道,抵抗强权,固与博爱之旨无所冲突也,推之卫生家常扑鼠以杜传染,灭微菌以保清洁,而人未尝以为不仁,其理亦与此同。明乎此庶知吾人之素食主义,盖与佛氏殊科,佛氏戒杀生,为极端主义,推其极便不惜溃疽以养虫,舍身以喂虎。必如是而后慈悲之说乃能自圆。若吾辈之素食,一方面为卫生,一方面不欲滥杀无辜之物以供口腹。倘其为世界之大害,不去之不足以保障人道者,自然无所容其姑息。故凡一切菩萨之慈悲,媪妪之仁义,皆不足以此语者也。
又有谓虽不食肉,而毛革等物不能不用,仍于博爱之理不全者。不知毛织物第剪毛为之,而非必戕其生,革物自发明假革制造法后,一切革器,用真革者已减其半,设世人皆不食肉,又何难全用假革,即间有特别物品,非用真革角不能者,亦可由老死之动物取之也。至皮裘一物,乃微菌之发育,殊碍卫生,更当废绝,丝织物则纯为奢侈品,无裤实用,可与皮服同废。盖棉麻与毛织物皆较丝绸耐久而卫生也。
记者又尝接俄国世界语同志与我一书,讨论素食主义,其意以为「卫生的素食主义」,诚为至论,若「博爱的素食主义」微有缺点。因现世人类,被种种强权之压迫,其痛苦视禽兽之被杀为尤甚,故博爱主义当先救人类,而不遑计及禽兽云云。不知素食主义,非爱禽兽而不爱人也,人类之痛苦,近在切肤,「救人」固不能一刻缓,而素食主义,亦未尝不可同时并行不悖。既非谓素食即不必救人,又安能谓救人即不必素食。否则一面言救人,一面又任意滥杀广义的同类(即禽兽,其不自相刺谬者几何耶)?
又有疑植物滋养料缺乏,恐其不足以养生者,不知肉食含卵白质、脂肪质虽多,而皆缺金石质(磷、钾、铁等,植物则富于金石质,而亦未尝缺卵白、脂肪等质(即如各种大豆,其所含滋养料较肉食更富。豆浆、豆腐功用几在牛乳之上,此皆科学家所实验者也)。近世新卫生学已提倡少食卵白、脂肪,而注重金石要质。此蔬食所以日益推行也。
试观迩来平民之经济状况,日趋于穷蹙,除少数富贵之寄生虫外,能得充足之肉食者曾有几人?然未闻其不能养生也。更观乡野耕作之同胞,苟非岁时庆节,几不复之肉味,然其体魄之强健,必胜于肉食者数倍,此亦足证素食之有益而无损矣。其他素食之利,尚有数事:肉食者粗暴,素食者甯静;肉食者腥秽、素食者清洁;肉食者费奢,素食者费省,凡此皆与吾人之德性上、生活上有密切关系者也。
若语习惯,则欧美为肉食派之国,改行素食较难,支那日本为蔬食派之国,改行素食必较易。乃欧美各国之素食会员动以十数万人计而东亚各国本为蔬食派者,反无人倡导。吾愿有进化思想者之急起研究而鼓吹之也。
[book_title]不饮酒不吸烟与卫生
(1912年5月)
吾人以卫生为改良人格之一要事,论者多不谓然。然试问人格何以能改良?断非如匆匆老儒,株守其三家村之伪道德,便可谓之人格改良者也。是故不得不求智识之高尚。智识高者明科学之真理,凡作一事,合乎科学真理者则谓之是,背乎科学真理者则谓之非。所作所为,必悬一科学真理以为衡,而一切背乎科学真理之恶习惯劣嗜好,皆不肯以身为殉。人格之日进于高尚,胥视乎此者也。卫生者,科学之真理,不卫生之事,所谓背乎科学真理之恶习惯劣嗜好也。吾辈希望社会之改良,而先望社会之分子(即个人)各自改良其人格,举一切违背真理之事,摧陷而廓清之,今卫生亦其一端也。
所谓违背卫生真理之恶习惯劣嗜好,亦至不一。而饮酒与吸烟,其最显而大者也。今将分别论之:
一、饮酒之害
酒之种类甚多,性质亦异,然其中最要之质,则必由「亚尔哥」而成。其质为「炭二轻六养」,即所谓「酒精」者是也。酒精之毒,能令脑内微血管忽然胀大,刺激过甚,脑筋因之疲困,脑质渐缩而变硬。久而久之,运用乏灵,渐成无用。各种神经病因之而起。(一害)酒质入胃,胃即发红,久之胃亦变硬而缩小,胃汁渐淡,失消化之功用,故好饮者必生胃病。(二害)酒毒入血,血液因之污浊,血输日渐收缩,不能合法收吸养气,并不能行其各职。(三害)饮酒后神经既受猛烈之激刺,一时兴奋过度,渐致狂乱,色欲亦因而大炽(四害)。其他发生心跳肝痈皮肤冲血诸病,更不胜枚举。其害如此,而人乃乐之以为甘,真无异于饮鸩而不知其毒者也。
大抵人之嗜酒,其因有三:一则酒能令脑血管涨大,脑因进血过多,一时兴畅意快;二则酒能令神经系麻醉,纵有忧郁失意之事,亦可忘去;三则酒能扩张表皮之血管,体温一时增加,似可御寒。酒有此三者之性,人遂以为酒之功能,而用之益多,遂成嗜好。不知脑筋既受激刺,忽现兴奋之状,迨兴奋期既过,身体精神皆脱力,其甚者遂成昏愦麻木之患。其所以能遣愁者,亦以酒精毒质,麻醉其脑筋,一时万事皆不复记忆,及酒气既过,脑筋疲乏,其闷抑必加甚。天寒饮酒,一时可以催其体温;及醉气既过,体温之亡失,亦必倍于前;反动及脑,则危害必生。故三者皆若偶见一时之利,而不知实有隐害者也。
二、吸烟之害
烟草之害比酒更难见,世人愈不留意,而以为无损。今特详引诸家学说以说明之。司底尔氏云:烟草之烟,含料甚多,其主要者乃「炭养二」「炭养」「亚马尼亚」「炭灰」「尼哥丁」诸质。炭养二气使人昏睡头疼;炭养气使人肌肉战慓,心搏不均;亚马尼亚刺激唇舌,使咽喉干燥,兴奋腄腺;尼哥丁则强烈之毒质也(按即烟精)。以一二枝雪茄烟中之尼哥丁,射入人体,其人立毙。尼哥丁之质颇复杂,烟油中含之尤富。烟草燃烧时,一部分之尼哥丁,又化分为「劈立丁」「劈哥林」等毒质。初吸烟者,毒先入血,传至全身,胃必不舒,多作呕吐,脑体发炎,旋患头痛,既则主动之神经亦受刺激,头部渐晕矣。此乃生理不容烟毒之明证。若一再尝试,渐能耐毒,酿成习惯,毒之浸入,将不复觉。是焉能恒久受毒而无病乎?彼肺脏、皮肤、肾脏,三大排泄器官首当其冲,日事排毒,初或不觉有害,久则病变叠出,终身之患矣。(中略)不仅身受者积久必病,行且遗传及子孙。盖势所必然也。
李石曾先生云:「烟草普通之质,与寻常之植物略同。其特异之点,则含有烟精是也。」烟精之含素,为「炭二十轻十四淡二」,其性毒烈,一滴之多,可杀狗于十五分钟之间。烧成之烟中所含诸质,为「烟精」与「淡轻三」「炭养」「炭养二」等。烟精固危险,余者亦极有损于卫生。人之受煤气而死,即为「炭养」「炭养二」所致。烟既含此诸毒,其为危险损生之物,夫复何疑。惟烟中所含诸质无多,故其患不能立见。然积久则生弊,亦甚可危。吸烟者有伤胃伤肺伤脑伤血口干喉肿哑音减味耳聋失目健忘作咳心跳无力近老诸患。虽极凶恶可畏,而来之者渐,使人不能骤觉,往往身受其病。或因以致死,犹不知其故。今吸烟者日众,而不以为诫者,亦以此也。烟叶中含有烟精,由百分之一二以至七八,就西人常用之烟而论,所含者百之二三。既经燃烧,其烟精散布于空气中,每烧百分之烟草,居此空气中人,吸收其烟精一分或数厘,自吸者则较多于此。今约计每人每日吸烟三钱(大吕宋烟每枝重二钱,若每日吸四枝,则为八钱。埃及纸烟每枝四分,每日十枝,则为四钱。寻常纸烟每枝重二分,若每日十五枝,则重三钱。水烟每包重三两五钱,吸烟者恒十日或二十日尽之不等。约每日二三钱,平均计之,无论何烟,即作为每日三钱,必不为过)。即以百分之一烟精为计,每日计三厘。每年则一两有奇。以一生所吸之烟计之,当不下四五十两。一两之烟精,溶于水中,以滴为量,当以百计。一滴之多,足以杀狗,每人每年所吸约百滴之烟精,即能杀百狗之毒。一生所吸,即能杀四五百狗之毒也。若知某物含毒性,能稍为患,未有肯无故食之者,而今竟以能杀四五百狗之多毒,分日分年而吸收之,其背于卫生孰甚于此哉!
又某医生云:「近来流行病中肺病最多,几于家家有呛咳之人,人人有痰涕之患,此因国人肺弱,加之烟之熏炙,则肺愈弱,微生物之侵入愈易。若香烟进口年盛一年,则吾人之患肺病者必日多一日。而每岁之死于此者亦必依几何级数而递增矣。」盖人所赖以生者为养气,而养气之吸入,则全恃肺脏,若吸烟则增加秽毒于清净之肺中,日日熏炙,肺管及膜剧受刺激,痰涕愈多,受害较易。况吸烟之后,肺部必窄,呼吸必促,吸入之养气必减少,存留之根基气必愈秽浊。如此之肺,乃肺痨菌之发育场也。而欲免痨,其可得乎?顾或者曰:「烟能提振精神,用脑之时,吸烟助之,其思考力益锐,此非烟之益乎?」应之曰:「烟非能有益也,特刺激神经,神经略现兴奋之状耳。」请罕譬以喻之:「烟之于用脑者,犹鞭之于马。马行迟则将执鞭以策之,马受鞭之刺激,必奋兴而疾驰。谓烟有益于人,犹谓鞭有益于马。鞭非滋养料也,不能助马之力,马受鞭,鞭固有损于马。烟于人亦然,不能增人之精神。神经之奋兴,乃受毒质之刺激,毒质非大有损害者乎?若欲增长精神,宜求补脑之法。犹欲马之尽其力,必先丰其刍豆,刺激物固不可用也。」或又曰:「烟能消毒,若近病家,秽气郁积,口衔雪茄,可免传染。」应之曰:「烟有消毒之力,某医报固曾载之。惟所失者大,而所得者小,故不应牺牲肺部脑部心脏胃脏,而得此些微之消毒力。防口中微生物,可取消毒溶液嚼之。其利害视吸烟奚啻霄壤哉?」或又曰:「烟能辟秽,厕所或秽从臭气熏蒸,几不能耐,若吸烟则可以避之。此非烟之利乎?」余曰:「否。烟能避臭乎?抑臭避烟乎?二者不能相迥相避者也。盖人吸烟时,烟能麻醉其嗅神经,使臭气直达于鼻于喉于肺而毫不之觉;其受臭气一也。吸烟以避臭,所谓掩耳以盗铃耳,不得以为烟之利也。然则戒除烟癖,将从何法乎?」则应之曰:「戒之戒之,首在立志。精神一至,何事不成。若必欲借助于药品,则有『爱仆貌芬』可用以断癖。数日之后,即能戒绝。或用糖果代烟,思烟时即嚼糖果,不数日糖果亦不必食矣。」观以上诸家之论,当可恍然于此中利害矣。总而言之:酒烟二物,有损于卫生,有百害而无一利,可断计其为背乎科学真理之劣嗜好、恶习惯者也。在昔科学未明,误而为此,犹可说也。既知其害而故为之,必为知道者所不许矣。今世有明知其害,反借口于交际上所不能免或借为消遣难于戒断为词者。夫人生交际,所以联络感情,联络感情之事亦至多,何必借助于烟酒?况君子爱人以德,倘其为文明之酬酢,道义之相交,更不应以有害之物,互相传播。若以为不妨随俗,则世有市井无赖,常借吸食鸦片挟妓饮酒为无上之交际法门者,吾辈见之,当以为何如?至谓借为消遣,不能尽戒,亦属无理。夫方今文物大进,消遣之事至多。如音乐美术游艺体操等事,皆可以怡情遣性有裨人生。识者或以为改良人格之要素,当与生活品并重。独若烟酒,则伤生费财,纯为绝无益之嗜好,有文明思想者方避之若浼,安有用为消遣之理。若谓不能即戒,此更推诿之词,吸鸦片受毒最深,苟知其害,亦必戒断,况区区烟酒,无论如何,必不若鸦片之重,而谓不能戒,其谁信之?所贵乎明理之士者,即见义勇为,知过必改,今此戋戋者尚无拔除之毅力,更何大事之可言?自社会学与进化学发明,知吾人对于社会之改良,人类之进化,皆有直接应负之责任。即人人皆当自改良人格以助社会与人类之进化是也。欲人格之高尚,必所作所为,皆求合乎真理。倘明知其非而甯牺牲真理以殉不良之嗜好与习惯,所谓文明高尚者果何在耶?由今文明日进、学理日张之方针所向,可预决吸烟饮酒之事,必将断绝于世无疑也。
[book_title]不用仆役不乘轿及人力车与平等主义
(1912年5月)
自由平等之名,妇孺能道之矣。然有二事,绝对违背自由平等之公理,而人反习焉不以为怪者,即用仆役及乘轿乘人力车是也。
阶级制度者,平等自由之大敌也。有政治则有治人者与被治者之阶级,有私产则有富人与平民之阶级。雇主与仆役,乘车斩者与车轿夫,即所谓富人与贫民阶级中之一部分也。由理论言之:欧美之资本家,以贱值雇贫民工作,己则渔其厚利,言社会主义者,挤击之不遗余力,至称之为强盗。以其掠夺劳动家神圣之劳力所获得之结果,(即资财)而以为一己之私利也。用仆役及乘车轿者亦掠夺他人神圣之劳力所获得之结果,(谓逸乐)而以为一己之私乐者也。何以言之?劳动家出其劳力,或治农,或治工,其结果为农产或工业品。此农产或工业品所得之利,皆劳力之所致,(其用以生产之材料机器及土地,亦皆由劳动家所制造及垦辟,资本家无丝毫之力。)即应为劳动家所享受。今其利乃尽归于资本家,而劳动家则为其牛马。故谓之掠夺他人劳力所获之结果。今用仆役者,可执最浅之厨役言之:厨役出其劳力所得结果,为精美之烹调品,此结果既为劳力之所致,亦应为劳力者所享受。今则工作者不得分享,而安坐堂皇之主人从而掠夺之。(他种仆役亦然)轿夫车夫劳力之结果为“由此达彼”,然出此劳力者,本非“欲由此达彼之人”,是“由此达彼”之利益,出劳力者未尝享受,乘轿车者从而掠夺之,此与资本家之掠夺劳动家,其间相去能以寸耶?由事实言之:资本家夺劳动家所获之农工品,仍售之于社会,此社会尚间接得受劳动家之赐。在劳动家一方面,应得之利,虽被人掠夺,而己所生产之物品,仍足以供给社会之需要,不失为有功于社会,人格未尝少损,表面亦无主奴之分。若用仆役与乘车轿乃掠夺他人之劳力以为一己之逸乐,在仆役与车轿夫一方面,则徒卖力以供私人之逸乐,而于社会未尝少补。人格已全归消失,与奴隶无异,其不幸视劳动家为尤惨。役之者损灭他人人格,其罪视资本家当更大。此仆役与车轿二者断不应存在之理由,用之乘之者特未之思耳。
昔巴枯宁尝曰:“吾之所以自由,所以为人,因吾认他人之自由,敬他人之人格。因敬众人之人格,而亦敬我。若他人不自由,我亦不自由。他人若为奴隶,我之自由亦失。他人若无人格我之人格亦减色”。由是言之:则用仆役与乘车斩者,不独灭他人之人格,侵他人之自由,抑亦不敬自己之人格,不尊自己之自由矣。
然有误认仆役与车轿夫为社会分功之一事而以为于理无害者。今请释之:在大同之世,人人平等,或为工程师,或为矿夫,或为建筑师,或为土木匠,其品位皆相好,无尊卑贵贱之分,教育平等,智识齐一,所享乐利,一切平均。此时各就其力之所长,性之所近,人人执一有益于人之业,以成互相扶助之社会,所谓仆役之名,车轿之物,自然绝迹,此为分功之极义,亦即人类进化之趋点也。若在今日,则凡正当的职业,为人类生活所不可或缺者,如农工医术教育之类,必有人分任其事,然后可成社会,而断不能求备于一身,此在今日可谓之分功者也。(此辈在今日不正当之社会中,其地位容或有所不齐,然以吾人社会主义之眼光观之,则皆为最高尚神圣之职业,以其为社会生活不可一日缺者也。若如商贾、官吏、军人、律师、警察、娼妓、强盗等,或非生活所必需,或为社会之大害,皆不得为正当之职业。)至于奴隶的职务,如婢妾奴仆车轿夫等等,乃为丧失人格之人,牺牲神圣之劳力,以博他人之逸乐。既无益于社会,复无益于一身,社会进化必随而废灭。盖炊爨,洒扫,行走道路,皆人人之所能为,并非不能求备于一身之事,故不得为百工之一,即亦不能谓为分功,直可谓为奴隶之一种。此种悲惨无告之人类,吾辈稍具自由思想者,当为之疾呼解放,尚何忍借分功之说以自文其背理哉?
乃又有明知其非,而以虑仆役及车轿夫之失业为词者。请以一最浅譬晓之:赌之当禁。人皆知之矣,其将虑赌徒之失业而开除赌禁乎?狭邪之当戒,人皆知之矣,其将虑娼妓之失业而以戒狭邪为非乎?吾知其必不然矣。仆役之不当用,轿与人力车之不当乘,其理同也。夫五官百体,人所同具,各有本能,断无除奴隶职业,一无所能之理。故吾谓不必虑仆役与车轿夫之失业,但使人人不用仆役,不乘轿及人力车,则凡为仆役为车轿夫者,皆将去而别谋正当之生业。令今日社会上无量数可悯之夫,一旦恢复其自由之人格,岂不美哉?
[book_title]废婚姻主义
(1912年5月)
婚姻之制度何自起乎?讨论此问题者至多,其说亦不可殚诘。然吾敢简单断之曰:婚姻制度无非强者欺压弱者之具而已。
女子以生育之痛苦,影响及于生理,且累及于经济,此为女子被欺之原因。男子乃乘其弱而凌之,制为婚姻制度,设种种恶礼法以缚束之,种种伪道德以迷惑之,视女子为-己之玩物。男子别有所爱,可以娶妾宿娼,女子则不能。男子妻死再娶为合礼,女子夫死再嫁即为社会所不齿,背情逆理,无复人道,莫有甚于此者矣!
狡者知其然,乃创为补苴调停之计,即所谓一夫一妻是也。一夫一妻之制,表面似胜于多妻,而实际之不平等则一。证之欧美女子,事实上终不脱“男子之玩物”之范围。种种法律,亦惟男子是利。其结婚仪式,证婚者向新人宣告之言曰:“夫应保护其妇,妇应服从其夫。”即此一言,欧美人之如何待遇女子,可谓肺肝如见。此由一夫妻之制,终不出乎男子所制定,故必于无形之中,设为种种不平等之事,以遂其欺侮女子之私,表面上复得免多妻之恶名。其心视倡言多妻者为尤狡。而女子遂永堕奴隶之黑狱中矣。
言法律者乃为之说曰:婚姻制度,所以使男女二人互相维系,各有定分,意甚善也。则试问所谓互相维系之意何在?岂不曰既正式结婚之后,则此男永为彼妇之夫,此女永为彼夫之妇。结婚制度精深微妙之义,不外如此。质言之则不过夫防其妇之苟合,妇又防其夫之苟合,借婚姻之名义,以互相牵制而已。夫妇者本以感情相结合,今乃设为名义,互相牵制,尚何爱情之可言?既非爱情,即为强制,夫妇而出于强制,则又何贵其为夫妇耶?且以事实论之:两人之爱情,苟其互相胶漆,永无二心,则虽无夫妇之名,而恋爱自由,亦可相共白首。此岂非男女间之美谈,又何必借婚姻以相牵制。如其不然,则其心已外向,虽有夫妇之名,亦何能为。此时复以法律之势力,强制之使不能遂其自由,则横绝藩篱,人情以逞,其害乃更不堪言。今世界卖淫妒杀等悲惨黑暗之事,不绝于社会,皆婚姻制度为之阶者也。或者不察,猥曰:男女自由结婚,实行一夫一妇之制度,复制定离婚律,使结婚之后不合意者得以解散。如是则婚姻制度可无害矣。为此言者,吾诚不知其意中所欲制定之离婚律若何。如徒以现今欧美所谓离婚律者言之,则种种限制,仍无丝毫之自由。盖必夫或妇有一同于法律所标出之事实发生,(如外遇及虐待之类)经裁判所之审定,(男女两人之事,而必经此森严之裁判,可笑。)最少亦须以二人双方之同意,而后可以离异。苟其未有发生之事实,及虽发生而不经裁判之许可,或夫妇二人中,其一人爱情已离,而他一人不肯互允,即均不能离婚。夫如是则虽有离婚律亦何足贵耶?若谓别制一最自由之律,二人之中,苟一人不合意,即可随时自由离异,此则与所谓自由恋爱之说相去无几。所异者仅结婚仪式之有无耳。夫结婚仪式,不过借力于法律宗教及社会制裁,以拘制二人之自由,(欧美结婚须经裁判所之认可,及有在教会行礼之仪式,是谓借力于法律与宗教。设或去此二者,而但行礼宣布大众,则为借力于社会裁判。)今既可以随时自由离异,又何必为此无谓之举动耶?
吾人于是宣言曰:欲社会之美善,必自废绝婚姻制度实行自由恋爱始。而有为之梗者,则伪道德之迷信是也。故欲废婚姻,又必自破迷信始。
夫男女情欲,不过生理上之作用,与饥食渴饮,同为一绝不足奇之条件。(饮食所以增补机体所需之质料,犹油所以增注灯中所需之质料也。机体中所余之质料不多,则觉饥饿,犹之灯中之质料不充,则灯光渐微。故饥饿乃为人体须增质料之表计,而饮食之目的,即为供人体之所需。人之交媾,与饮食之事不同,而为生理之一端则一。盖饮食所以补体质之缺,而交媾则所以减体质之盈。须增则饥饿生,须减则情欲动。情欲为须减之表计,犹饥渴为须增之表计也。故交媾之目的,即所以减其所宜减,而非有奇异之作用者也。以上节录某君之说。)但饥渴而饮食,其事只属之一人而止,若情欲动而交媾,则其事不仅属之一人,而必须男女二人之相配。夫二人相配之事,纯为二人之自由。苟其两人相爱体力年岁相适,因而相与配合,此实中于公道,必不容第三人之干涉,亦无事设为程式。此自由恋爱之真理也。顾人之饮食,有过多而生病者,有不应食而食亦足以生病者。人之交媾亦然;有过多而生病者,有不应交而交亦足以致病者,故明卫生者不敢纵情欲而滥交,犹慎食者之不敢徇口腹而滥食。此乃卫生之真理,而不必以礼义廉耻贞淫等伪词相制者也。
贞淫之说,不过没尽天良之男子,用以欺压女子之调言。女子二夫则谓之不贞,男子多妻,则为所谓帝王圣贤所制定之礼义法律所明许。甚至于外遇狭邪,社会上亦未尝以为不可,而无或加以不贞之名。然则所谓贞淫之说,显然男子借以束缚女子之具,出于垄断妒忌之私心,而非所论于公道也,非所论于真理也,男女二人之配合,必体力年龄性行智识等等,两两相适然后可。而人之体力智识,无永久不变之理。(即或有之亦极鲜矣)及其既变之后两人之情意,必有不适,自当随时离异。如人之交友焉:合则订交,不合即割席,此固极平庸之道理,无足为异。若其既离之后,或别与情意相适者合,此亦合理之自由。盖当其与甲恋爱之时,出于两人之合意,为正当之配合,及既离之后,别与乙恋爱,亦出于两人之合意,亦为正当配合。既前后两者皆为正当,即不得警议其非。更何贞淫之足云哉?
吾尝谓男女之交媾,约可分为三类:一以财交,即非二人之合意,一方面以金钱买他人与己交以遂一己之欲,一方面欲得人之金钱卖其身以遂他人之欲者也。(如狎妓、卖淫、买妾、养俊仆及以财诱婚诱奸者皆是。)二以强权交,即非二人之合意,一方面挟其势力迫他人以遂己之欲,一方面迫于强权不能不从之以遂他人之欲者也。(如强奸、迷奸、抢婚、迫婚等,及支那之专制婚姻,素不相识,迫于法律之强力,为妇者有与夫交媾之义务。皆此类也。)三以爱情交,即以二人之合意,各遂其情欲,为生理上正当之作用者也。以上三者,孰为合于公理?孰为正当之自由?虽三尺童子,当能辨之矣。乃世人宥于社会之伪道德,迷于圣贤之邪学说,以强权之婚姻为正当,而合于公道真理之自由,则立为种种不美之名以污蔑之,曰私通,(实则最正当之爱情,何得为私?)曰和奸,(既曰和,又何得谓之奸?奸者干也,凡非二人同意,而以一人之私欲,干犯他人之自由,如所谓以财交以强权交者,皆奸之类也。若自由恋爱,则只可谓之爱情,谓之配合,而并无奸之可言)曰苟合,曰野合,(春秋以前,男女恋爱,尚可自由。观卫郑风诗可证。自孔子倡为男女间种种之恶礼法,逐周公制礼之波而吹扬之,于是男女间之束缚愈甚,其流毒至于今日而未有已。实则叔梁纥与微在野合而生孔子,见于史记,确有明徵。而彼乃盛说礼法,可谓不自知其身之所由来。今人亦动以野子为辱人之丑词,而不知彼所最迷信之大成至圣孔子先师,固一有名之野子也。)曰淫奔,(雨过多谓之淫,人交合过多亦谓之淫。淫则有碍于卫生,故爱己者不肯为。非因其不合于礼之谓也。至若男女相慕悦相过从,苟其出于二人合意,又非过多而害卫生,则实最平常最正当之事,无所谓淫,更不必以为耻。)此种迷谬之说,既中于人心,习非成是,牢不可破。故一闻自由恋爱之说,则警议纷起。至可痛矣!其无识者流,更或谓与娼妓无异。不知自由恋爱,非一般纵欲之淫虫卖欢之娼妓所得而假借者也。既曰恋爱,即明明两相爱悦,既曰自由,又无丝毫之勉强,各出于爱情与生理之自然,尚何不正当之有?若娼妓者,在彼以金钱之故,卖身以求苟且之生活,其不幸实为可悯。狎之者恃其金钱,侵人自由,灭人人格,违戾公理,莫此为甚!与自由恋爱之理,盖适相反,故一切以金钱以强权背公道碍卫生之交合,皆吾人所极端反对。而两相爱悦又无勉强之机会,值之不易,单方之相慕,则末由实行,此即所谓文明程度愈高,而淫纵之肉欲愈减者也。而愚者乃以为导淫,抑何其误会之甚耶?
抑自由恋爱之不能行,除伪德迷信外,尚有一事为之阻者:则女子之经济不能独立是也。婚嫁者,无异立一卖契,女子属于男子,如产业然。女子既为男子所私有,于经济界不能与男子平等,仰其鼻息,以为生活,愈倚赖则愈服从,愈服从则智识愈卑下,智识愈卑下则独立生活之能力愈消失。故今日提倡废婚主义,即所以唤起一般女子之自觉心,急谋养成独立生活之能力以恢复其本来之人格者也。
[book_title]废家族主义
(1912年5月)
吾人常宣言曰:家族者,进化之障碍物也。家族之起源,由于婚姻,家族之界域,成于族姓。故废婚姻,所以去家族之根源,废族姓,所以泯家族之界域。二者相为表里者也。
自有婚姻制度,乃有家庭。己所生者谓之子女,同族系者谓之宗族。亲疏之见,如鸿沟然。相沿既久,习以为常。由一宅而至于村于邑于国,重重畛域,联环而生。国界种界于是乎起。
世界进化,国界种界,不久将归于消灭,故家庭必先废。
社会者,当以个人为单纯之分子者也。自有家族,则以家为社会之单位。个人对于社会,不知有直接应负之责任,而惟私于其庭。人人皆私其庭,而社会之进化遂为之停滞。
财产者,世界之公物,非人所得私有也。自有庭族,老者计积蓄,少者冀承产,无人无日不以私产为念。竞争既久,遂成今日贫富悬绝黑暗悲惨之社会。
人人平等,无能相辖。自有家族,而青年男女遂皆卑屈服从,无复独立之人格。支那人有恒言曰:有夫妇而后有父子,有父子而后有君臣。故家族者专制政体之胚胎也。
欧洲古代男子待其家人如俘虏,及乎中世,犹有罚妻杀子之权。法国大革命后,家庭权力乃渐减缩。将来必低至零度而后已。若在支那,则今日仍为庭长跋扈之时代,所谓大族大家者尤甚。以纲常名教之毒中之最深故也。
吾常谓支那之家庭,非家庭也,一最黑暗之监狱耳。此监狱由婚姻为墙基,族姓为砖石,而纲常名教则为之泥土,粘合而成一森严牢固之大狱。家长其牢头,多数可怜的青年男女其囚徒也。此等狱囚,既饱受牢头之苛待,复习熟于牢狱的生活,一旦牢头既死,即继之而为后此诸青年男女之牢头。数千百年,蝉联递演。支那之男子遂无一人非囚徒,亦无一人非牢头。其女子则始终为囚徒之囚徒,噫,可怜不可怜!
欲破此大狱,其惟婚姻革命乎,族姓革命乎!而助此二者之实行,则纲常名教的革命也。纲常革命者,莫善于某氏之“三纲革命”。附录于后,以代吾说。
去迷信与去强权,二者皆革命之要点。因此二者互相维持以图保存者也。所谓三纲,出于狡者之创造,以伪道德之迷信保君父等之强权。
迷信与宗教为一流,与彼相反者,则科学之真理。若取迷信与科学比较其异同,则是非易决矣。
(甲)宗教迷信:(一)君为臣纲;(二)父为子纲;(三)夫为妻纲。纲领者犹统,辖之意也,是臣子妻皆被统辖者也。
(乙)科学真理:(一)人人平等;(二)父子平等;(三)男女平等。以真理言之,孰有统辖之权,孰有服从之义,故一切平等。
(甲一)君为臣纲(略)
(乙一)人人平等(略)
(甲二)父为子纲
就伪道德言之,父尊而子卑,就法律言之,父得杀子而无罪;就习惯言之,父得殴詈其子,而子不敢复。
因强弱之异势。迷信之谬误,故父尊而子卑,父得而统辖其子,于是父为子纲。父之知道明理者,固不肯恃强欺弱,侵其子之权,其他则以此伪道德为保护权利之具,侵侮其子,无所不至。故纲常之义,父之明理者固无所用之,而用之者皆暴父而已。
至子之恶者,虐待其父母,偶或有之。然彼固无畏乎所谓圣贤,所谓纲常。至良善之子,必善养其父母,固无所用于圣贤与纲常者。
就暴父言之,纲常伪义,徒以助其暴。就恶子言之,则不足以减其恶。
且恶子较暴父为少,偶有之,安知非因累世之恶感情所致耶?总之三纲之伪德,有损而无益。
暴父之待其子也,当其幼时,不知导之以理,而动用威权,或詈或殴,幼子之皮肤受害犹轻,而脑关之损失无量。于是卑鄙相习残暴成性。更使之崇拜祖宗,信奉鬼神,以成其迷信,而丧其是非,更教以敬长尊亲习请安拜跪,炼其奴隶禽兽畏服之性质。及其壮也,婚配不得自由,惟听父母之所择。夫男女乃两人之事,他人亦竟干涉,此乃幼时服从性质之结果而已。及其父母死,而复以繁文缛节以累之,卧草食素,宽衣缚其身,布冤蔽其目,逢人哭拜称曰罪人。
呜呼,父母之死也,其子哀伤,出于自然。然其死也,乃机体衰老生理之关系,子何罪乎。其子当哀伤劳苦之际,奈何反使之背于卫生瘁其精力。
夫哀伤与眠食不安,乃出于自然,本不必他人教使。而彼狡者自以为圣贤,从而制礼以提倡之,而彼愚子暴父,自以为尊崇圣贤,从而效之于幼教之于长,相习成风而其结果则为子孙加此一种迷信。此迷信所以保存父母死后之余威也。
总之为子者,自幼及长,不能脱于迷信与强权之范围。己方未了,又以教人世世相传,以阻人道之进化,败坏人类之幸福。其过何在?在人愚。乘其愚而长其过者,纲常伦纪也。作纲常伦纪者,圣贤也。故助人道之进化;求人类之幸福,必破纲常伦纪之说。此亦即圣贤革命家庭革命。
(乙二)父子平等
就科学言之,父之生子,惟一生理之问题,一先生,一后生而已,故有长幼之遗传,而无尊卑之义理。就社会言之,人备自由,非他人之属物。就论理言之,若生之者得杀被生者,则被生者亦得杀生之者。既子不得杀父,故父亦不得杀子。
父之杀子与殴詈其子,非出于理,而出于势力。势力即强权,乃反背真理者也。科学真理,一本于自然,不外乎人道。父人也,子亦人也。故父子平等。子幼不能自立,父母养之,此乃父母之义务,子女之权利。父母衰老不能动作,子女养之,此亦子女之义务,父母之权利。故父母子女之义务平,权利等,故父母之于子女无非平等而已。此即自然之人道也。人生于世间,以世间之物为生活,此物非属于甲,亦非属于乙,非属于父,亦非属于子,惟属于众人而已。此至公也。既有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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