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希望
[book_author]柔石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类书文集,小说集,完结
[book_length]72719
[book_dec]短篇小说集。柔石著,商务印书馆1930年7月出版。收《一个春天的午后》、《人鬼和他的妻的故事》等小说、散文28篇,大多为揭露封建主义的罪恶,描绘劳动人民的苦难生活之作。1934年3月2日,国民党当局下令把它同丁玲的小说《水》一起作为“反动书籍”烧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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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希望
自序
收在这里的二十几篇小说,多半是在一九二八夏到一九二九秋这中间写的。
从前(五六年前)我曾自己出钱印过一本薄薄的小说集,可是装订完毕之后,自己就愿意它立刻灭亡,因为发现出内容之幼稚与丑陋。那本书,以后是送给我底开着一家小店的哥哥,拆了包货物用了。
现在我又将出这本书,可是我底心又在微颤,会否这本书底命运,同上一本一样,丢入和粗纸同样的地位里。
可是这是无可如何的事,我只希望以后自己能有更好的作品,供献给买我书的读者。
生命是在递变的,人与社会应当也走着在无限的前进的途程中,我底“希望”是如此。
一九二九年冬于上海著者
李静文吃过了晚饭,觉得非常无聊,阴闷的秋天一般的,走了两圈天井又回到书桌前坐着。点着一支卷烟,袅袅的青烟是引他思想的:爱情,幸福,美丽,家庭,他回念了一周,于是又站起,轻轻地自说了一句:“还是密司脱刘夫妇那里去坐一趟罢,”就走着出去了。
密司脱刘底妻有美丽的眼睛和头发,这是他时常记着的;眼睛不在笑的时候也迷媚的,头发却细卷地披在头后,他常对刘说:“要是我底妻有你底妻底这两样,无论她不识字,脚小,尽够抵得过了!”
这时他站在他们底门外,他所谓幸福的家庭底门外。门是开着的,他却没有一直走进去,只拣了阴暗的檐下,侦探似的暗看门内刘与他妻底行动。两人正在吃饭,“真是一对鸳鸯呀,”
他摇首。可是一个却更显出快乐,一个却更显出妩媚,刘用五香烧肉拈在他妻底碗上,他妻却用这个拈到刘底口中,两人推让着,作客一般地。一时,刘妻又奔到厨间,不知拿来了什么,放在刘底面前;又不知讲了什么,刘“哈”的一声大笑了;——他几乎也跟着失声大笑了——饭喷上了菜和桌,刘妻拿出帕,稍稍愠怒地说:“三岁的小孩子一般,不好转过头去的么?”刘应声轻笑说:“我要嚼糊喂在你口子里,看你怎样?”简直看影戏一般,使他忍不住了,就在门外,用掌啪,啪,啪的拍了三声。
“那个?门外,吓死人。”
刘妻吃惊地探头向外。李静文却气馁地走进去,一面说:
“还不是白眼看看人的我么?”
“李先生,你怎么啦,不走进来。”
“白鸽样一对,我要赏鉴你们底幸福。”
“笑话,笑话,幸亏我们没有秘密呢!”
他却不待他们“请”,就坐下一把摇椅上,一边说:
“除接吻外,都表现着了。”
可是他们没有说,匆匆吃完饭。女用人在旁收拾。
这时刘递烟卷给他,刘妻就擦洋火给他点上火。他一边在点火的时候,一边眼睛看着她底眼,还横上看了她底头发。刘吸了一口烟,就向他问:
“你底夫人怎样?消息——”
“一点也没有,一点也没有。”
他喷着青烟,摇摇头。
刘妻笑了一笑,接着说:
“应当有一点了,李先生,你不肯告诉我们么?”
“为什么不肯告诉你们?孩子生出来是不会同他母亲一样黄头发,缠过脚的。”
“冤枉,”刘说,“你总说她黄头发,我看来是非常黑的。”
“就是黄头发也没有什么,外国女人底头发岂不是比中国女人底美丽么?”刘妻不自足地接着说。
屋内稍稍静一息,烟气缕缕地轻擦着各人底鼻管。李静文忽然叹息说:
“算了算了,黄也算了,白也算了。”
刘却暗笑地兴奋地说:
“不会算了的,静文,人底命运说不定,转变是非常快的。”
同时他向他妻瞟了一眼。“你底父亲真的到现在还没有给你一封信么?”
“真的,三个月了。三个月前的来信,他明说不久怀爱夫要生产了。”又吸了一口烟,“可是到现在还没有消息。”
“你自己计算计算月数怎样呢?”
“十四个月了,十四个月了,去年七月离家……”
刘却没有等他说完,接着说:
“一定有了意外了。”
“什么呢?”
“难产也说不定。”
“难产?”他兴奋起来,“怎样难产?莫非我妻死了么?”
“说不定。”刘冷冷的。
“就是难产,父亲也应该有信来。”
“难产了,当然没有信;空使你哭一场,什么用?”稍停一忽,“否则怎么会没有信?就是生下一个女儿,也是你底第一个女儿,你父亲断不会忘记告诉你消息的。只有,只有难产了,你夫人不幸牺牲了,那你再等一个月,消息还是不会自动传来的。”
“是呀,”他底眼睛睁的大大的,从摇椅上站起来,又坐下。“莫非真的有什么不测么?”
“事情有些可疑了,生理学上断没有十四个月还不生孩子的。”刘补充理由说。
李静文微蹙着眉,静默一息,凄凉的说:
“假如真的难产了,这怎么办?”
刘又向他妻瞟一眼,——她只是笑着坐着,没有说一句话。——冷淡地讥笑般说:
“假如真的难产了,那只好另求别爱罢。”
这样,李静文却又跳起来,好似无聊到这时是完全没有了。
提高声音说:
“我虽不希望她死,可是她却真的死了,那我未来的爱的幸福,还有偿补的机会罢!爱情底滋味怎么样,我一些没有尝到过;恋爱的滋味,新婚的滋味,我真梦似的将自己底青春送过了。一个完全不识字的她,上字会掉头读作下字的,不,简直掉头也读不出来!使我何等苦痛呢?即如现在,生了孩子也不晓得,不生孩子也不晓得,刘,你看,只要她能够写一个‘生’字,或生字上再写一个‘已’字,幸福就增加不少了!我读读只有‘已生’两个字的一张信纸,也必不如现在这么无聊,这么寂寞。所以她由难产而死了我是不希望的;万一她由难产而死了,刘,你想,那我……”
他没有说完,刘底妻却客客的笑个不住了。这时她问:
“依你怎样呢?李先生,你们男人底心理?”
“依我,”李怡然地说。同时他向壁上瞟了一眼,好像在这壁上他看出他理想的妻底美丽的影子。他就照着这影子,描摹出来地说道:“至少认得几个字,会写流畅的信的。也不要缠过足,穿上一双高跟皮鞋。”
“头发黄不要紧么?”刘妻笑着问。
“给她烫一烫;总之,头发黄是有个数的,我不知道怎样恶运星,恰恰碰着鬼打脸。”
刘妻又问道:“还要怎样呢?李先生。”
“自然和我住在一道。我底收入是可以供给一个爱妻过活的,只要她不浪费,不买钻石戒指,不买金链条,其余,做件绸的粉红色的衣服,都可以;那穿起来,我们同到影戏院去看看影戏,也使得别人眩眼,我也分沾着光辉的。”
“但是看了影戏回来,她却对你发起脾气来,你怎么样?”同时她向她默笑的丈夫看一眼,“我是常常和他看了影戏回来要闹的。”
“刘?闹?你们要闹?”他惊骇地问刘,“我假如有象你这样的夫人,是会跪下去求她笑起来的。”
这样,三人统统大笑了。
“那么,”刘说,“你祷告罢,祷告你底夫人已经难产死去了。”
“这也不忍。不过她真的死了,我也不悲伤的,她太给我不满意了。”
“你们男人底心理,我现在懂得了。”刘妻转过头说。
“你不要说这样话,”他起劲地,“假如我底妻是和你姊妹,那我一定会和她同死的!同生同死!”
刘妻微笑了:“奴婢一般地侍奉她么?”
“上帝一般的侍奉她。”李静文应声说。
“那做你底夫人真有幸福。”
“不过描写在天国中!刘,你以为是么?虽则人间也存在着的;有时跑马路,洋车上,汽车上,见到不少的天仙似的姑娘,——活泼,妩媚,动人,妖艳,轻盈的微笑,迷魂的眼色,可是谁底妻呢?谁底幸福与谁底极乐园?我,我,一个结过旧式的女子的婚底人,妻又是小脚而不识字的,简直不能同她在街上玩,真悲伤,一想到这里,……刘,你为什么不响呢?你笑什么?”
李静文竟唠唠叨叨地说了。这时,刘答:
“此后你不悲伤了,希望来了。”
“还有什么希望。”他仰睡在摇椅上,摇着,叹息的。刘说:
“因为你不满意的人上帝带她回去了,在这次的难产,一定的。”
他继续着摇,同时向刘底妻看一眼,叫道:
“梦,梦。”
“你写封信去间接的打听一下罢,假如真的起变故,可以积极进行以后底。”
同时刘妻说:
“假如真的起变故,你一滴泪也不流么?”
“流泪是假的。”
“那你为什么和她生着孩子呢?”
三人底目光互相关照了一下。
“谁知道,问造化去罢。”
刘妻又笑说:
“所以做你底夫人真冤枉!”
“同时我也冤枉了,你们女人总是帮着女人说话的。”
“因此,”刘笑说,“男人还是帮着男人,我劝你赶紧祷告罢。
祷告你旧的夫人难产死了,希望在你新的来,走近你,偎近你,洗雪你底冤枉。”
“完了完了,不说空话了,”同时他向门外望了一望,似有他新的美丽姑娘进来一般,但门外底阴影仍留住他底眼光,“我要回去了,写封信,切实去问个明白。”
他站起来,虽则刘和刘底妻再三要他再坐一息,再谈一息,而他终于开步走了。
路相隔是近的,可是他思想却奔跑的很远很远。他一回愁着,一回又笑了;一回追想起旧式婚姻的憎恨,一回又演现出新的夫人底美艳了;生活的单调,幸福的失落,他轻轻叹息说:
“希望,希望,转机就在这一着了。”同时他跨进寓里他自己底房门,向桌上一看,红色的长方的信,箭一般射入他眼内,他急忙拿起一看,不错的!是家书,他父亲底亲笔!他急忙拿剪裁了封口,一边心里想愿——在这封信内所封藏着的:
“汝妻不幸,一产病故!”
唉,没有人知道他那时底心境和急促!他抽出信纸来,目光如电闪似地读:
“吾儿静文:三月前汝妻安然养下一子,肥白可爱……”
“唉!”他极乐地叹息了,又极悲地笑起了。他不愿读下去了,捻着这封信,卧倒在床上,自语的,空虚而失望。
“算了算了,恋爱,幸福,美丽,梦想,一切完了!”
1929年6月21日夜
[book_title]疯人
事情的发觉在早晨,日中时,他就被逐了!而傍晚,他爱人的死耗传遍我乡。接着,他就发疯了!悲惨而不安定的世界就随这夜幕罩着,在他四周继续了数天,到死神来拉他归阴曹取消了他底罪案时为止!
他,——是吾乡望族某家书记。就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底生身父母是谁。自幼即在街坊飘泊。幸(不幸!)于六岁时见怜某家主人于门上,遂收留以养子看待。在当时,当然有一种钟爱,因为他学书学剑,都很有成功。后来以他赋性之高傲与不羁,逆主人耳,遂贬为书记,以此,人也只以书记看他!如是二三年,他不幸的命运,更展拓他底地域了!当然有种种纤少的事故,结成这偌大的苦痛之网;不过最大的,自然要算他和主人底少女底恋爱发觉了!其实,光明正大的恋爱,万无所谓发觉与否,不过在以礼教的兽皮蒙脸者,将何等重大的事哟!
疯人我实在没有什么!好像做了一场大梦,晨间起来,人们都变卦了,他们的举动言词,我看来真难受!奇啊!究竟为什么?连我亲爱的朋友,都个个蹙拢他们底眉宇,深深在忧愁叹息,好似世界从此末日般!当我问“你们愁什么?”他们也就垂下头说不出半句来。我就大笑说——美丽的晨光!射到人们的心上罢!射到我爱人的头上罢!——是的,忘记了,久矣不见伊。真奇怪!伊到那里去了?我去找伊,我要去找伊了!
爱人哟,你在那儿?
一天不见你,世界会从我底心中消去了!
他一边歌着,一边向他主人底家里走去。对面他看见一个朋友——是主人底仆人急急忙忙地走来。他扯住了他问道:——你何用乎这么跄踉?我底爱人在家么?伊无恙么?请你轻些,赶快告诉我,我要送“阳光”给伊戴在头上,多么美丽呵!阳光戴在头上。
他惘然的手足乱舞起来,好似为他爱人得着光荣一般。然而他的朋友,也只有以眼泪回答他,闷闷地走开了。
疯人一些都使我不懂!碰着亲热的人,个个对我哭泣,和我不相识的人也个个对我忧愁。究竟什么事?我只好呆呆地对他们!而且,我的朋友,郑郑重重地对我说,“你的爱妹早死了!
你也竟这样疯下去么?”下半句话我有些不懂,不过“爱妹死了?”
这又何稀奇呢?死了?好,好!死了,死了!伊死了,我当然会到伊死后的地方去找,那真好极了!假如我找到伊在一个美丽的天国,月永远是圆的,花永远是香的,清风四季飘着,我同伊住着,多少快乐呢!还有谁来管辖我俩哟?我俩可恣情地谈笑,我俩可率性地游舞,唱痛痛快快的歌,吟淋淋漓漓的诗,还怕谁来窥听而闲说呢?活着的人们底口子,眼睛,耳朵等,真坏哟!是时常——是的,偏说不是的;红的,硬说是绿的;明明一只驴,要喜欢说是马;真坏!一想起我就恨极!多少爱底真和美哟,被他们糟蹋到假和丑了!
他不觉流出泪来,默默地盲目的走,口里还咕咕噜噜的说着,一心想找死了并且就在死的当夜已葬了的伊。但又何处去找呢?到这时疯了已完全一天,在这一天之内,他既没有饮过一口水,又没有吃过一粒饭;清秀俊白的形容,已变成枯槁与憔悴!无限生命之悲哀,正如佛光一般,从他的周身辉射出来。
主人至此,似乎有几分醒悟,此事不该如此,断送了自己底爱女和一个青年。爱情就是生命,破坏爱情,明明证出是戕残生命,但还有何用哟!一个死的已死,一个疯的正疯,而且死神也急急在后呼他。虽忏悔,又有何用哟!
疯人真令我性急!伊究竟到那儿去了?我在伊家墙外环绕了十数圈,眼不转睛的从花园望到楼上窗中,伊底闺阁的一室。
窗门总紧紧地关着,竟没有一人来开!阳光从头顶直射下来,这样的白昼,伊莫非还在睡着么。怎的,连伊的影儿都没有!我真彷徨哟!想一脚跳进,粉墙儿又高似青天;撕破喉咙喊,声浪又透不进那坚壁。只自恨,有何法子呢?以后我轻轻的问一个孩子,他告诉我,伊到城隍庙里去了。我立刻跑到城隍庙,但找遍,没见一个人在烧香。认清了一个个菩萨,都不是,不是!
我想,伊一定回避了我罢?小孩的话是不会错的。我就在那边等了,但等了一夜,也没有,没有!冷风真可恶,他偏都都的吹来,使我全身发抖,就是此刻眼睛也还在紧胀胀的痛。
一个陌生的朋友,衣服穿的很破,样子也颇可悯。但,咳!
和我一见如故。因为现在许多人,都和我话不投机了!所以人倒切实想不通,衣服很破,倒反令人很要亲近。他卧在中堂左楹边,天已黑暗,不过月色有一边在天上。我走向他旁边坐下,而且问他:
“阿哥,我是找我底爱人的,你在这里待谁呵?”
他缓缓的答:
“我不待谁。”
我强逼问他:
“你不待谁为什么也在这里呢?冷风多么厉害呵!你不回你暖和的家乡,在这里做什么呢?你一定告诉我。”
他不得已似的说。
“做什么哟!有何待哟!就做的,也是空!就有的,也是死!”
我当时跳起叫道:
“死?顶好,顶好!将来我们可一块儿死,搀着手到死的天国里去!那边冬季也有蔷薇花,多么美丽哟!”
他似乎我不应当这样的说。他说道:
“何必如是!你太令人悲伤了!父母生出我们来,本来是大大错误!拿取没爱情的生命之来到世上,好似夏日烈光下无水注灌而枯干的花,安能放葩结子?不过既已如此,我们当一己解释,一己原谅,断祈望,想念,留恋之情,垂首徘徊?两手空空的这和我不相识的世界就是!似你这样,真真当初何必!”
“我该完全裸露我底身体么?向清风呼吸,也难被允许的事么?世界中连一草一石,都为占于强者么?”
“你不该看作小事这么大哟!什么错误,都从狭义的‘有’
里生出来的!自杀与疯狂,就是最烈的表现!”
我于是想着了问:
“谁有长剑?敬借一支,杀完世上一切而成了空。最后,杀了自己,好么?”
他摇摇头叹了一口气说:
“这当然是好,不过这是一个梦!”
唉!人类真真误谬哟!除爱情外,世上还有什么存在的东西呢?他们偏抢“无”以为“有”,而且抢别人底“无”以为己“有”何苦!你们快快割掉你们底心脏罢!他请我睡,我何尝要睡呢?我不过辗转我底身体,在冷冰冰的石上朦胧地过了一夜就是。
他更疯癫的异样了。
忽然,不知从何人手里假来一件袈裟,十二分得意地穿起,赤着两脚,在大街小巷里走。此外还有一串念珠,一面小旗,——上书着一“爱”字,系他亲笔,口里大声唱着歌。大人们只有表示摇头的意义,许多小孩子,爱他悦耳,跟在后面学:
天上有云,地上有草,人间有伊,我向伊道:
你即是云,你即是草;望草永青,望云永皓。
云同天长,草共地久,天长地久,颂伊不朽!
遇着妇人他就对她道:——你要什么?你饭可不吃,衣可不穿,“爱”字不可偷偷地被她漏去!因为除了“爱”,人间一切都是“空”,世上什么都是“死”,请你有便,通知我爱人一声,望伊谨守着“爱”,不久,我将去接受她了。——聪明的妇人,对他说个“是”,他就似有无限光荣一般,跳着舞着;假如一声不响的走了,他就唱起这首歌,挥袖扬长而去了。
疯人在西关外,松林里寻得许多好花;红,黄,白,何等美丽哟!伊见到不知如何喜欢呢!我托朋友带给伊,不过,朋友的话,很奇怪!他说“我为你撒在她底坟上罢!”“她”,是否即“伊”?“坟”?什么东西呵?这名词在我脑中好新鲜而使我打一寒战!“坟上”,“她底坟上”,“撒在她底坟上”,一堆好听的词句,我一些不懂,一些不懂!我当时急着对他说,“劳你拿去罢,还不要给伊爸爸看见,他要抢去踏碎的!”真好,他也就为我拿去了。
朋友们商量医救他的事,他正走来。一个朋友说:
“事情太悲伤了!这样下去,究竟怎样好呢?一个虽葬了,一个总望他复原。”
他这时真似一个先知,知道了此事之于他,他嚷着说:
“与其复原,不如早些葬了!假如给我以空的生命,不若赐我一实的死!你们能获益于我底肉体,而你们不能造福于我底灵魂,你们反是我底仇人罢?你们加我苦痛太深了!不过,伊确是化云升天,入地变草,你们有何法子呢?假如你们能请得医生,令草复为伊;请得道士,令云复为伊,那我愿割股以报你们!然你们又有何法子去请呢?省一笔事,空话不讲,祝你们晚安!我要到城隍庙里寻破衣的朋友算生命之帐去了。”
朋友们个个摇摇头,再议了一番,通过医救的案子,也纷纷走了。
破衣的朋友,微笑着迎他,而他一见着即启口狂喊:
“我底空的影呵!假如你在我已到之前未来时,我将何等抱怨于你哟!而我自己呢,也匆匆的摆脱了许多的缠绕,到你蓝色视线之里来。”
这时破衣者,慢慢的取出残杯冷炙,放在石地上。再取出二只酒杯,一只置于身前,一只放在他的前面。提起酒壶,斟满了白酒,怡怡然似与世无忤般答道:
“假如你不抱怨我,——请你先不抱怨于一切!一切于我何尤哉!”
他恍恍惚惚的说道:
“眼见爱人的灵魂入闳时,他可不毁灭他底肉体趋与一救么?”
一边举起酒杯,一口喝尽。
“你真何苦要这样自扰呢?你须知至精无形,至大不可围,太阳永远没有太阳自身的影子,何苦你要据微弱渺少的形影而自尊呢?多少悲剧,都从这里演现出来!明白举个例,即如这残杯,也是爱情底夭折的苦汁!你知道么?你在滋润你喉咙的滋味,就是祭奠你身外之血的情人底美馔哟!你该明白而悔悟了。分得一瓢羹,在你我之间,——或者会有第三人也在取啖。
但我全没觉得,好象地球是眼前刹那间才辟成一样。以此故能安然在肚。否者,非特不饱,将从此饿死矣!请你原谅我——你明白也好,不明白也好,不过总望你记得“世界以前全没一回事’就是。”
疯人心里的火焰,随他底话渐渐轰烈,这时已高冲万丈了!
面如纸白,全身疏松的灰一般,唇齿战战的问道:
“我底爱人真在天上么?”
“天是空空的!”
“我底爱人,真在地下么?”
“地是坚坚的!”
“那么,我底爱人,真在人间消灭了么?”
“若你以为不消灭时,谁也不能强伊出人间一步!”
“一切神祗哟,你们何必厚于我!”
趁着微弱的月光,他箭一般的飞出门外。破衣者立即跳起追逐,已不知他底去向了!但不能不寻求,冀救他生命于万一。
他——破衣者,深自懊悔。本欲以一切皆空之理,提起他迷陷在情爱之渊里的苦痛。所以昨晚探得他在城隍庙里的消息。
也向这里来作一夜谈话。以后,穿起袈裟,挂着念珠,似乎是他一分醒悟之趋向。但还是手执“爱”字小旗。故今夜早来,欲再进一解,使他了悉人世,忏悔余生,再享受几年生命空空之乐。不料他深信“爱”之外,一无所求;万物纭纭,惟有一“爱”!听这过激的爱情死亡的消息就猛然舍起酒馔而追求这永不回来的情物!所以这回飘然而去,除出得到死神之报告不幸的引诱之惨死的事实发现外,别无所有!
灰色的月光照在脸上,显出无限的悲哀,泪珠在脸上,也急急欲堕!他低头叹息,不得不收拾残杯,踏影去寻求这万不免于死亡的疯物。
疯人请万物站开!莫令我裹足!我必须寻求我底爱人到我生命底最后一秒。不过,东是大海,南是深林,西是高山,北是荒漠,往何处找?往何处找哟!仰首叩天,天阍难见;低头觅地,地府难通。唉!天呀!莫非终我一生,除了葬身鱼腹外,不见有一纤痕迹之存在么?生命之壳果里,除出挖取些甘美的果肉之爱情外,还有什么东西呢?一副贱壳,一副贱壳,弃在路边,豕犬要啮你肉,鹰就鸟要啄你肠,谁也要呕你,谁也要呕你!你该值一文钱么?爱人呀,你不回来时,青山绿水消灭了,春风秋月停止了,“一点”也空虚了,“半霎”也断绝了。从此,“我”无了,无了,呀!爱人呀,你快回来罢!你快回来救我罢!
一个临于“无”的可怜的孩子在叫呀!我求你,万一你在天上时,你插翅飞下罢!万一你在地下时,你缩地走上罢!假如,你在恍恍惚惚的天涯,或在渺渺茫茫的地角,也望你鼓力之来到我底眼前罢!爱人呀!为何没声没息,不回头垂念呀?你永睡着了罢?你长眠着了罢?你从此“已矣”了罢?那你也有三魂,那你还有七魄,你竟忍心不一顾你底垂死的孩子么?唉!月色雾露,压住我底肩很重,我再难前行了!我蹲着呀!
阴寒荒寂的旷野,疯人颓然蹲着。是时万籁俱静,只有疏星闪烁,似替他叹息。
在他底耳朵里,隐隐地起了一种歌声,清脆婉转而悲哀的歌声,是他爱人底歌声!
疯狂的哥哥哟!
你来到我底怀中罢!
你是我生命底至尊,你是我生命底至宝,——你的心儿如皎洁的秋月,你的身儿如素丽的冬雪,你如方开的花,你如初飞的乌,你如始生的婴儿,你快来到我底怀中罢!
我将饮你以甘肥,我将衣你以轻暖,我将令你永远甜甜的睡着哟!
你快来到我底怀中罢,疯狂的哥哥哟!
他微微昂起头猛然见伊羽衣飘飘的在他前面。轻舞着,曼歌着,还似温温微笑着。他即刻跳起,举张两手,如饿虎扑山羊般捉去。可怜呵,仍是捉不到什么。伊,依然在前面招手他!
一个袅娜的影从容飞着。
一个枯槁的形踉跄追着。
追完了旷野,走入一片森林里,——树荫落在地上面缤纷地舞,他俩如流星般踏着过去,好似一幅仙女渡凡黎的悲惨画图!
一转眼,身前是一条汪洋的大河,波涛汹汹的。他明明白白地看见,伊仍是轻歌曼舞着踏浪而去。他,至此大喊道:
“爱人哟!你若坚决不回来,我将破江流而追逐了!”
从此一声飞浪,人随流水长逝矣!
疯人失踪的消息,又哄然传遍我乡。有的说他潜逃他处,有的说他削发为僧,还有的说某家秘密捕回去了。人人猜疑不决,惟也只是将猜疑放在几分的悲念中过去;那有人知道他悲惨的真事,而诚诚举以一番追悼。
惟有这破衣的朋友,虽当夜搜寻一夜不得,却洞悉颠末于胸中。故于次日,即购鱼一尾,肉一脔,馒头三只,香烛一副,冥纸锡箔数千,至旷野中,向着西方奠祭,并洒泪而歌曰:
维人世之多悲兮汝独为极!
奈爱情其真即生命兮谁又为识!
一切俱亡兮而今而后,愿安汝于天国兮与世长息。
1924年8月25日
[book_title]刽子手的故事
“当然!我未杀过头以前,呀,这是天下第一桩残酷的事,可怕呀!可怕呀!和你们现在想的一样。——实在——”
一个黑胖秃头,裸着上身的汉子,高声自得地说,一边大喝了一口酒。——这是第三斤酒了。人们围着他,挨满了这一间小酒店,有的坐,有的立,有的靠着柜台,有的皱着眉,有的露着齿,有的……竖起他们的耳朵静听着杀人的故事。
店之外,就是酷热的夏天午后。阳光用它最刻毒暴忿的眼看着人间。
那汉子又喝了一口酒,晃一晃两颗变红的眼珠。放轻喉咙续道:
“实在,你们不要当作大事看,杀下一个人的头,是毫没什么的!而且容易,容易,比杀一只老鸭容易。”
接着又大喝一口酒。很像这喝口酒是他讲话里的换气,和乐谱里画上“V”符号相似。
“杀一只母鸡,你们有经验的,挣扎的很;假如割不断它的血管,更不得了,吓死小孩,吓死女子,明明死了,会立起来追人,呀!杀鸭是不是常常碰到这样的?杀人呢,断没有这种祸,断没有什么的,只要你刀快,在他后背颈一拍,他头立刻会伸直,一挥,没有不算数的!头一伸直,头骨更脆了,刀去,是和削嫩笋一样,仅仅费些敲碎泥罐的力,这头就会‘噗!’应声跌下。所以‘杀头要拍后背颈’是刽子手的秘诀!”
一边又大喝了一口酒,一边叫道:
“再打半斤罢。”
又晃一晃两颗变红的眼珠,扬扬自得地说道:
“有一回,是我杀头最出奇得意的一回,听呀,那个强盗呢,也是好汉,身体和猪一样肥,项颈几乎似吊桶。临上法场的时候,他托我,‘大哥!做做好些。’我说,‘磨了三天刀,怎样?’
他脸色一点不变答,‘好!你手腕不可松,这是第一!’临杀了,我刀方去,我又在他后颈一拍,——实在他自己已伸很直了,不用我拍,我戏他说,‘不酸么?要凉快,还……’他强声喝,‘快来!’但说时迟,那时快,他‘快’字刚叫出,我立刻一刀去,他头立刻在三步之前,还说‘来!’人们看呆了,而更呆,是我的刀上,一点血也没有,一点血也没有!以后,顽皮的孩子在我背后喊,‘杀人不见血,下世变虫子虫子!’我一些觉不到什么,这岂不是和游戏一样!”
一边又连着喝了几口酒。
一班听众,个个在热里打寒,全身浮上一种怕,汗珠在他们额上更涌出来。屋里全是酒气和热气,但他们仍不走开,好似他们对他是一个铁笼里的猛兽,他愈喊,人们愈愿跑去看。
这时,立着有一个黄瘦的中年人,他们说他“内功拳”很有研究的,开口问道,——因这时没一个人敢同他说话。
“你没有一刀杀不落头,要好几刀才杀落的事么?”
“有呀,碰到一回。那真苦死我焉!就是杀那个老红,老红强盗,不知怎样,臂膀不灵,刀去好似碰着钉子一般,只进了半个,吓死人,吓死人,他立刻手脚乱舞起来,尽力挣扎起来,口里吐出血来,以后知道他痛到咬碎舌头!眼珠也裂了,挂出来,全身立刻变作烤茄一般青,呀,要夺我刀了!我的弟兄,都预备着枪,但我奋起生平的力,一砍,再一砍,他大叫了一声,于是头落地了!看的人个个逃,有几个几乎死去!呀,我以后也好几夜梦老红和我作对,但总觉得没有什么。做人有什么呢?”
末句他加重地说。好似人生的意义,就是杀人的游戏。一边又喝了一口酒。
静寂了几秒钟。那个黄瘦的人又问道,——他问时眼斜斜地向人们瞧了一瞧,好似很凶恶有理由一般。
“你究竟怎样杀第一个人?”
“呀!难说,难说!”
一边他又在喝酒,但酒已完了。
“再打半斤么?”店主人问。
“也好。”他说。
一边摇了两摇头,好似打划什么似的。一边用了一条发汗臭的手巾,揩一揩脸上和身上的汗。
酒打来了,他又大喝了一口。
“你们想不到,我自己也想不到,一个人会杀起人来。——这其间很似有定数般的!”
他又止住,一回又立起来,用扇子扇了扇屁股,又重坐下。
“阎罗叫我杀人,我逃不了不杀人,否则,第一案子为什么会发生呢?哈,有趣!”
他们仍是一声不响听着。虽则脸上所表出的悲乐不同,却同一的汗珠挂在额上。
“想一想你们不知道么?——宣统三年的三月里,金臣川老爷的第四个姨太太和他第一个儿子,是不是忽然同死的么?虽则有谣言,死得太奇怪,人疑是臣川老爷谋害的,他们二人生前很相好,死后也同葬一块,怎样没有可疑的痕迹呢?但谁知啊!天!现在我说罢,是我杀死的!正是正三月初三夜半更!阎罗簿上注定的,一个24岁的少爷,一个22岁的姨太太,花一对的人,做我开锋的刀下鬼了!”
他们又一齐起悚起来。而他又大喝了一口酒续说道,“那夜火神庙的戏,正演的热闹。我因为没有去看戏,坐在杀人老郑的家里,——他去看戏了。我想走,而臣川老爷气死急死地跳进门,一手捻着一盏灯笼,一见我,立刻一手捻着我,拉我出去。他认错我是老郑了,就将这笔要杀人的生意,重重地交托我,使我推辞不得,说也奇怪,我一个从来没杀过人的人,突然听了十来句的话,说有200元钱,‘杀人的狠’就立刻会冲上心来!当时呢,他只说一仆一婢,想谋害他,他并没说是儿子和妾。我呢,就会拿了刀,立刻喝了半斤烧酒,什么也没有了,不想了,不怕了,好似现在一样,一个杀人的老手。算命先生说我那时有地煞星照到,真一点不错。当杀了以后,也到各处流离了一月,也有些捣鬼的样子。现在想起,一些没有什么!杀人是一些没有什么的事情,简直和玩一样。否则,我看杀人和你们现在一样,杀一个强盗是2元钱,前清倒还有4元——你们会干么?”
个个惊骇了!没一个人敢说一句话。一刻以后,还是那个黄瘦的人问了一句。
“你看杀人时的人,不是人么?”
“什么人不人,”一边接连地喝完了酒,付了钱,打算走了,续说道:
“和猪羊差不多的。”
他去了。
他们哗然说起来了。有的说金臣川用心太黑,杀了儿妾,且教一个从未杀过人的人,去走上杀人的路,所以背生毒疮而死。
有的说这种人是地煞星,良心铁换的,下世一定要变虫子虫子。而那黄瘦的人却慢慢地说:
“当杀人是件游戏,世界是没法变善了!”
1925年7月30日
[book_title]一个春天的午后
这是一个春天的下午,阳光的泼辣是毫无情面地激动着上帝底儿女们。人类底隐约的心被蠕动了,萌芽了,似不能忍制的匍匐青草地下底毒蝎一样。
紧张而凶恶的空气中,气喘着他和她二人,在一间宽阔的书房般陈设的房内。阳光还是照着满地的和使人踏着软软的地毯一样。
她在他底眼里,当然是一位可怜的无依的姑娘,20岁而智识又仅仅有限的弱女子。现在,他是用人类底同情心来保护她生活下去,尊重她底不可预卜的前途,还希望由他底手间接地递给她以无量的幸福。而她的看他呢?他是一位完全有学问的可信托的“先生”,而且有了妻和子的“男子”;虽则年龄告诉她他也还正在青春的阶段上留宿,但总是一位可尊敬的几乎等于偶像一般的“人”了。
这时女用人送进一封信来,他接过一看就交给她,——两人是背面坐着做事的——一边微笑地向她说:
“你底,不知是谁写的。我希望在这里面封着爱你的高贵而真挚的心。”
“我也还有信么?——先生不要说笑话罢。”
她欢欣地一笑,信底封口就被剪刀裁开了。
但她读这信是完全苦痛的,纠葛好似突来的火焰,焚烧着她底心屋,她气愤,暴怒,而且哭泣了。
“怎么一回事?”他不能不停笔,由狐疑而奇怪地问她。
“先生,我们女子生来就应该被人欺侮的么?我不愿爱他,也值得别人来骂我没人格么?男子永远想做女子底父亲么?”
她随即将信一条一条地撕作纷片;他一时默然。
他跟她同移坐到床边,她底泪在她底眼角上,他将他底手帕递给她,同时说:
“拭了罢,算她来了一张白纸就完了。为这一点小事要流泪,你底前途的泪要用蓄水池蓄着才好。一笑置之,介意他犯不着。”
“先生,他骂我住在你家里是堕落的行为,同时又骂我底批评熙是我堕落后的事实表现。我亦何曾批评熙,不过是说:我和他是不会发生爱情的,请他以后不要片面的再给我以肉麻的信。这就算没人格吗?一定要依他以前所说,这个春天搬到熙底家里去住,——去补习——他说熙底家里房子大,人口多;莫非住在房子大的人们底家里,就保持得人格了么?他又不是我底父亲,不听他底话就没有人格?——先生,我气极了!”
“随他去说罢,你真还是一个孩子。”
“先生,我一定要写信去责问他,他所说的可是负责任的话!”
“随他说去罢,是毫无意思的。”他蹙着眉似心内受着疼痛地说。
“不肯,”他扭一扭身子,“这关系我底人格,也关系你底的!”
一边垂下他底头。
“先拭了泪罢;朋友们偶一来看见,以为我和你斗嘴了,不好意思的。”他仍递过手帕去。
她向他横瞧一眼,受过手帕,没心思地拭了一拭眼泪。
泪还在她底眼角上,第二场的泪了;胸膛一起一伏地紧紧呼吸着,低头坐在他底前面。
——因为她和我同住,别人就骂她没人格,我是吞人的狼么?——他深深地回味到这几句话底意义上来了。
——现在,她岂不是坐在我底前面么?而且妻已带了孩子到娘家去了。
这样他突然地呼吸急迫起来,一边更苦痛地默默地沉思起来。
他底眼望着窗外的青天,他底心想着一种人类底神秘的关系,普遍的,有力的。什么呢?他不能明显地说出来。总之,他提着笔,呆着,许久没有写下一个字。
她当然也觉察出这种滋味的盈溢了,空气似温香的温泉一般漾涤着她底周身。她抬起她刚落下的泪眼向他问:
“先生,这封信也妨害了你么?”
“我是毫不介意的。”
他无心的眼不瞬地答。
“那你为什么这样呢?”
“什么?”他微笑,同时眼注视着她。
“你,你,你无聊罢?”
她讷讷地说不出地问了。
“我思我底谜,请你演你底代数题目罢!”他语气严厉地,好似理性嘱咐他应这样的回答。
但她底代数题目演的没有一题对的,完全错了,完全错了!
在第一行底X3方到第二行会写作3X;25Y乘上12会等于30Y。他微皱着眉说:
“25乘2已经是50了,现在乘12,倒反只30了么?”
“呵,先生,落掉一个圈了!”
她大笑起来。
“你底心呢?我要打你底手心。”
她底脸很红,同时他将她底手握住很紧。两人默默半分钟,同时两人听着各人底心底跳动。
“不要算了罢,我们随便谈一回好了。”
“你也不做事么?”
“我似乎也无心做事了。”
南风从窗外吹进来;春天底温存与滋味同时就带进来,美丽底火焰烧着各人底脸孔,火焰底力也激荡着各人底心内。这时他向她问:
“你究竟怎样呢?”
“我倒一点没有什么,”她表面冷淡地答,“也因我不想起,前途,希望,一点不想起。假如一想起,我还能坐的安定么?东海早已是我底归宿处了!现在,先生是不会吝惜我底一口饭的,我觉得非常快乐。我在先生底翼下受各种的指导,过着和平而有进步的时间,我幸福极了。”
“假如我底生活眼前没有变化,那么你可以坐在这里等待你心爱的人到来牵你走出这门外。万一我底生活变动了,——因为我现在的地位有动摇的倾向,那么你也再跟我回到乡下去住不成么?”静默一息,又说,“不要悲伤,我们应讨论点事实问题,”不要为感情的冲激将事实抹煞了。我,终究是你底先生,在先生这一点的力量上,我是可以绝对帮助于你的;不过你底,你也不需要你底爱么?”
她立刻睁大眼睛,气馁地叫:
“先生!”
“什么?”
“你按一按我底胸罢!我全身感到沸腾了!”接着,她眼珠迸裂的忿恨地叫:
“什么是爱!还有什么是爱!除了先生对于我!”
她将她底头紧靠在他底肩膀上,气几乎塞住呼不出来。他一手搂着她底头一手压在她底胸上。但这是无力来制止她底苦痛。
他从她底头发起,眼光一直从眼,鼻子,口,溜下去,经过他底手放着的胸部,到腿,到两脚。他觉得无论如何,她底美丽是令人心醉的。——但他能爱这心醉的美丽么?或者,只要他那时向她说一句“我领受你”,同时轻轻地向她底腰肢一搂,她底无力的绵羊似的一切,就会立刻供献给他了。但他是绝对没有理由可做她底爱人,也再没有权利可收受她底爱而使未来底苦痛来谴责他们了。
“那么怎样下去呢?”他暗暗地自问,“莫非我利用这个机会来欺负她一回么?呀,就应该将她底前途看得明白!”
她还是沉思地伏在他底肩膀上,将蜕化了一般,一动没有动。
“我当从此看出人类底理性来。也当从此看出我自己底理想与尊严来。莫非我尊重少女底青春,是弱者底行为不成么?还是旧传统底遗害使我不能解放的呢?哼,哼,完全不是!她现在是有被我侵夺的可能;在这可能中我却估计着她神圣的青春底价值,同自己底人格的色彩来!”
这样,他推动她底肩,慢慢地说:
“妹妹,我想出去走一回,你继续演习数题罢。”
于是她没精打采地走到她那把椅边去。
“先生,你到那里去呢?”
“你去吗?我们同去散步一回。”
“我不去,我似乎很无力。”
“鼓起一点勇气来,不要这样柔弱罢。你们女子都是被这种柔弱弄糟糕的!”
“你有些忿怒么?”
“不,我为什么忿怒?我不过自己觉得此刻有些无聊。”
“那么你去散步一回很好。”
“又不想去。”
“为什么?”
“独自一人去散步也是无聊的。”
“师母又走了。”她似妒忌而讥笑地说。
“你说什么话?我从来有和她同去散步过一回么?”
这样两人又深深地陷入于荒凉的国土中了。
房内底空气是更紧张的异常。一种不能宣泄的春情之毒焰,在他底身内身外延烧着。
这时,他就从写字台上无心地拿来一张剃刀片,他恨恨地将它啪的一声折作两段了。他似要从各方面找寻发泄他底忿激的路,但他底忿激却仍从各方面向他紧逼拢来。
他一边将断刀片在手掌上往还地刮,一边想起了他底妻!
“但眼前是一位处女,一位完全纯洁的处女!”
他想,他立刻心肠如绞索地,万重的罪恶加在他头上一样,随手,他用力将断刀片向手掌上深深地一割,一条约一寸长的裂痕,就神速地喷出血来了!他两眼不瞬地注视着这血。
“先生,怎么?”她惊急地问,跑近他。
他似从睡梦中醒回来一样,苦笑着脸答道:
“我玩出血来了。”
满手是血的手捧在她底两手内。血涌着不止,由她底手指间溜下,涔涔地滴在地上。她仓皇地不知所措,只不住地向他问:
“痛么?痛么?”
他苦笑地说:
“你也割它一下罢!究竟痛否?”一息又自语的。
“这血真美丽呀!无穷的美丽呀!有谁知道这美丽是值多少价值呢!”
她用橡皮膏与绑布捆着他底手,捆的像锣槌一样。疲倦而苦笑地睡着。地板上的血是斑斑的。
阳光依旧泼辣的,春之毒气仍向人间到处的飘流。但在这座房内,血已经洗得它们宽驰,倦息,而冰冷了。
1928年8月
[book_title]V之环行
每餐晚饭后,V必定从他的寓所D西一弄出来,绕过东M路转弯,兜一个圈子回来。
这个圈子约一千数百步,假如走的快,不消五分钟就够了,但V却费了30分钟,才是他满足的需要的时间。从6时10分左右出来,到6时40分左右返寓,——这已成了他的习惯与规则了。
表面的理由是饭后散步。
他走的慢极了。低下头,长头发披到两耳及肩,两手放在背后,长衫只长到膝盖,而裤脚倒拖到皮鞋后跟,似蔽盖他的破袜似的。他一步一步地走,好像十分无心,又像十分有力的。
体态有些飘然,又有些庄重。这样,同寓的人叫他哲学家;现在又叫他为诗人了。
兜全个圈子,他都用这个沉思的绵密的垂头的态度,惟有这三处,他不能不变动一下样子了。
东M路的转角处,有一家小糖食店。管理这店的是一位头发斑白的老婆婆,年纪约60岁以外。她是非常地和气,对什么顾客都是语轻轻地微笑着。V有饭后吃几块糖的习惯,因此,当他绕到这里的时候,他就向这小店买了八枚铜子的四块糖。V是不喜欢说话的,他买糖的时候也只用指在糖瓶内一指。而这位聪明的老婆婆,却见他买过三次以后,就认识主顾了。见V走来,她就笑迎着,用她落了齿的下巴向上钩,一边揭开糖瓶的玻璃盖,任这位冷静的顾客拿取。这个买卖是非常公平的,顺利的,有意思的,而且准时刻板的。
不过在V的散步中,算个第一回的扰乱他的脚步罢了。
再北过去有一家烟纸店。这已是冷静偏僻的街道了,而这烟纸店里的一位中年商人,却时刻忙碌着,好象生意是非常的兴隆似的。V的准时的踏过门口,必定抬起头来向店内的红色电灯光下看一看这位脸色天天在转换的商人。——看他有时坐在帐桌前把着算盘子算帐,统计他一天的收入,样子是像煞有介事,非常严重而剥削地。他在算盘上加上一个子,就好象在他全部的人生上加上一分幸福的保障似的。而有时则愁容满脸,呶呶不休,大概对他的一位白脸的小学生泼了火油或卖进铅角的反应。手指着这样,又指着那样,好像命令这位小学生要在三分钟以内,什么都要收拾的成就了一样。而有时则见他怡然地泰然地坐在柜台前面的一把高椅上,一手放在靠背后,一手执着纸烟,纸烟的烟在他的耳根缭绕着。脸色也润滑微红,眉眼间真显出生命已经满足而得所了的颜色。V这时,必定抬冷眼看一看他,心想:
“他是一位王呀;他自以为是一位店国之王呀!生命在他再也没有问题了。”
但烟纸店的门口经过是很快的,他也随手仍垂下头去了。
于是他行到西一弄对过后面的X里了。这是他最愿意走过的一块地,好像环行全世界的旅行家定要经过罗马似的。他无意间被牵动了,引诱了,使他饭后的散步成为不断的,准确的,心愿的,实际说一句,或者就是这个力驾驭着他罢了。当他走到这X里的时候,一定有三位美丽的小姑娘,和一位清秀的小弟弟在里口游戏着,歌唱或嬉笑的,——四对小手对拍着,四个小脸对看着呢!三位小姑娘,一位约16岁,她的胸前已经怀着两朵可爱的绣球花。一位约13岁,她常穿着红色的半身的长衫,露着她的两腿和小脚。一位约10岁,是一位很肥白的小囡,脸,身小,两臂,都似天鹅绒裹在里面似的。小弟弟约14岁,学生装,革履,十分英俊活泼,这样,V很像鸦片上瘾一般对她们起了兴奋了。他停止了两足,看她们在门前活动,她们好似花园中小朵的玫瑰,她们也似动物园内的伶俐的金丝雀。她们的唱歌的声音,震动着V的心弦起一种温柔愉美的跳跃;她们的游戏的姿态,竟在V的眼内作起春天的烁动了。当初,V和她们还不过是过客的偶视,以后,也由注意到了互相微笑了。
于是V之散步到此,不能不作一个目的的表示,他的头微斜了一斜,慧光之眼轻轻做笑了一笑。
这样的环行,从开始,一天,二天,……竟一月,二月,经过三个月了。除有一次大风雨,将这个黄昏完全吞落去以外,V从没有间断过一天。
但是奇迹与哲理开始发现了。
三四辆救火车停止在那家烟纸店的门首,喷水管猛力地向店内注射。这家烟纸店的一切货物,就被火神劫取光了,仅留一间店面。
“这位店国之王呀,又不知怎样地改变他命运的意向了!”
V想。事实是实在的,从此,这位商人就没有昂然地自得的态度,他不过皱着眉,在灯下柜前呆立罢了!
继之,那位糖食店的老婆婆不见了。糖几次由别人的手递给他,V很不乐意地接受过来。以后无法的问。
你们这位老婆婆那里去了?”
“唉,先生,她死了!”
“死了?”V大骇。
“是,她算是过去了!”
店内的人答。V就沉思起来。从此也就不再吃他的糖。
这样,V沉思的低头的散步,更低头而沉思了。“命运”,“生死”,这是偶然的么?在V的心内萦环着,来代替微笑的买糖与抬头冷眼之一看了。
但环行还是环行的,不过提早十分钟回寓罢了。
最近的不久,一天不见了X里口的三位小姑娘了,第2天也不见,第3天,第4天,一星期到了,小弟弟小姑娘们,她们是天使一般,杳无影踪的飞呀,飞呀,不知飞到何处去了!V走过她们的里口,只回想四个活泼可爱的影子,在他脑内,也在门前空空地闪动罢了。
如此,V的环行之愿完全消失了。变做沙漠上的旅行,冰冷的,孤寂的。
勉强支持着盼望过半月以后,一天,他回寓向他的同伴们说:
“我要搬家了。”
“为什么?哲学家。”一位奇怪的问。
“住不下去,我要搬家了。”
V的语气是凄凉的。于是又一位追问:
“那为什么呀?诗人。”
“总之,”V答,“变故不绝地来,环境改更了,我的思路也断了!”
“什么意思呀?”
“命运,死生,迅速的变迁——过分扰乱了我的心曲。”
“又是什么一回事?你是一位哲学家,这些念头是会随着你搬到那里去的。”
“不,我无心在这里住下去了。被困在这个不是书本上范围内的问题中,我苦痛极了。”
朋友们默然。
V的环行,就到此终结。
1928年8月30日
[book_title]会合
阿翠是凤翔里著名的私娼。在她的房内,有一位身体肥胖的男子,年约四十岁,穿着绸的马褂与缎的长袍,昂然挺着他的胸腹,坐在一把安乐椅上吸着雪茄烟。烟气一口口的从他的口里喷出来,一圈圈的上升,成一种青色的云雾的样子。一边他心里这么计算:
“我又兼了多个差使,正薪虽然不过每月多了130元,然而额外的进款,至少八九倍正薪总有的,哈,哈,哈。”
一边他又在房内大声的叫:
“阿翠!阿翠!”
随即,一位十八九岁的美貌的姑娘跳进来,她袅着身子,叫一声老爷。
“你在那儿?”他问着,吸了一口烟,骄傲的样子,“我想将麻布巷那座房子买来怎样?”
她跳到他的膝上,撒娇的说:
“买它来,王老爷,买它来。”
他一边就眼眯细的将香烟塞在她的口内,好像不许她再说似的。一边用手摸到她的腿上。
突然,门口出现了一位二十六七岁的青年,一身漂亮的西装,立着。王老爷一眼看见便发呆了,两人一动也不动,各用眼睛钉一般彼此钉视着。王老爷的心动荡的想:
“这人就是李——,做什么?……莫非来报仇吗?……”
阿翠赶紧跳到青年的前面,叫道:
“李少爷,进来,这位就是王老爷,现在政府里做大官,都是自己人呢。”
同时又转过脸向王老爷说:
“王老爷,李少爷是革命家,从前是党员,现在是委员,也是大官呢。”
王老爷马上立起来,同他打一个招呼,说:“李先生,你怎会到这里呢?”
“怎会到这里?我正要问你,你还能捉我去吗?哼!”那青年又惊诧,又愤怒,恶声地反问。
王老爷和气起来,近于谦卑的说:“是,是,是,李同志,请坐,请坐。这里又香又暖,我们坐坐谈谈罢。过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抱着一肚子旧仇新恨的李少爷,愤愤地在一只沙发上坐了下来。王老爷献一支香烟给他,阿翠马上忙着划火柴,给他点着。王老爷自己也换了一支香烟,两人对坐着吸起来。阿翠左右为人难,站了一忽儿,便溜了出去了。房间内陷入一种沉默而带着严肃的状态。
李少爷低着头,皱着眉,他回想起一年前,他被军阀捉去,现在眼前的人,便是当时军阀手下的走狗,要枪毙他的人。李少爷抬起眼来向他狠狠地注视了一眼,看见他现在是满脸笑容了,但是当时呀,当他在法庭上审问他时呀,他的相貌是那么的凶,他的声气是那么的恶!他一点也不容情,一定要判决枪毙他,他站在堂下在绝望中是多么的苦。……李少爷想到这里,一股愤恨不平之气从他的心底涌起来,他把剩下的半截香烟狠狠地掷到痰盂里去。
王老爷眼瞪瞪地看着他,似乎窥见了他的心事。“哈,哈,李同志,你有什么心事呀?”他狡猾地问。
李少爷并不作答,愤愤地又拿了一支香烟,猛吸起来。房间里依然是一种严肃的沉默。王老爷用他的阅历丰富的眼睛,不绝地看看李少爷的脸色,看看窗外的天色,他好象在思量着要解决什么难事似的。
忽然,王老爷放声高唤了起来:“哈哈,李同志,你知不知道我们这一次国民革命成功的道理吗?”
李少爷心里有点诧异,但他仍不睬他。
“原来就是中庸之道呀!”王老爷深深吐了一口青烟,一字一顿的解说他的道理,好像是开导一个顽皮的孩子似的:“是的,就这两个字呀!你以前的态度是太过激了,谁都说你是共产党,我们指摘你的地方也在赤化。现在,你好了,你当然是我们党的忠实同志。我以前是帝国主义;现在,也好了,我当然也是我们党的忠实同志。所以革命成功的意义就在这一点……,”他又吐了一口烟:“你们以前是个太新的青年,现在是倒退一步;我们以前是太旧的老年,现在赶上一步;我们都成了信奉总理遗嘱的党员。这就是所谓中庸之道呀。我们中国人的精神,国民性,就在中庸二字。所谓不偏不倚,不太过,不太多。你以前太过,我以前不及。现在好了,我们同努力于三民主义,已经中庸了。照此做去,孔子的道理,孙中山先生的方法,何患国不强?何患家不富?何患洋人不服?何患倭奴不死?哈,哈,哈,李同志,你以为何如?”
青年听得莫名其妙,但仍闷声不响,他又向青年横一横眼说:
“譬如这种地方,是我们以前常来玩玩的;现在李同志也来玩玩,很好的,这就证明我的中庸的理论之确实。”他顿了顿,吁了一口气说:“人生几何,寻些快乐是应当的。”
这时青年的脸上略微露一点微笑,但马上仍旧回复到严肃的神色,仍一句话也不说。他又问:
“李同志有什么高见?”
“没有什么。”青年懒懒地答。
“我们还是寻点快乐罢。我们以后是同党的同志了。李同志,我们打四圈牌何如?”
“……。”青年并不回答可否,但是王老爷马上便高声叫起来:
“阿翠!阿翠!”
当阿翠应声进来的时候,王老爷便吩咐她道:
“我和李先生要打牌,你再去唤一个妹妹来。”
2分钟后,阿翠便把桌子放好。泼喇一声,136只牙牌倒在桌上。那又香又暖的房间里,接着便劈拍,劈拍的响起来,其间还常常杂着得意,欢笑,懊恼,怨艾的语声,但这种语声只从三人发出的,那李少爷是除了作劈拍的牌声而外,一言也不发的,他总是没有别人那么高兴,也可以说是一点也不高兴的。
直到他和了一副三番,那时,他对面的王老爷恰做着第三次的头家。他才哈哈大笑,兴高采烈了起来,似乎他从前的一切仇恨统都在这一副三番的牌中报复了,同时,他还得到了桌子下面阿翠的一条火热的腿搁到他的膝上来,更添加了他不少的兴致。
1928年10月
[book_title]没有人听完她底哀诉
尖利的北风。巍峨古旧的城下。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婆子,坐在地上,哭她生命末路的悲哀:
“天呀!命呀!我底苦痛呀!”
哭声有了半小时。
几个孩子听得悲伤。向城门边跑去。他们都是住在城脚的茅舍中的穷孩子。在这北风中,也还穿着单裤,破夹衣,没有鞋子。
可是他们都同情地围在她底面前。钉住眼睛看她涌流出来的大泪。食指放在口里,不发笑声。
老婆子继续哭道:
“天呀!命呀!我底苦痛呀!”
三四个贵胄式的妇人走进城来。也听得她哭声悲哀,驻足问她道:
“老婆子,什么事?”
老婆子也就诉说:
“太太呀!可怜可怜我罢!我有一个60岁的白发的丈夫,我还有三个儿子……”
于是贵妇人们互相一笑。
有的说:“还说可怜可怜她呢!我只有一个儿子,她倒有三个。”
有的说:“她还不满意,她底丈夫已经陪她到60岁了。我底丈夫陪我到五十岁就死去。”
一边说着,一边走远了。
眼前仍留着几个孩子,呆呆地。老婆子又哭。
“天呀!命呀!我底苦痛呀!”
哭声又过去半小时。
一班学生走出城。他们也听得她哭声的凄怆,驻足问她什么事。
老婆子继续诉说道:
“少爷呀!可怜可怜我罢!我底大儿子,前年22岁。兵爷打仗,将我底儿子拉去搬炮弹。可怜从此就没有回来了!一年,两年,我底眼睛望花了。可怜从此就没有回来!……”
悲哀噎住了她底喉咙。没有等她说完,学生们气愤愤地昂头走散。
有的叫,“我们应当反对战争!”
有的叫,“我们应当提倡非战论!”
有的叫,“战争的罪恶呀!落到老婆子底身上了!”
可是她底眼前,仍是几个孩子。老婆子又哭:
“天呀!命呀!我底苦痛呀!”
哭声又连续半小时。
几个农人从田野中进城。他们也听得她哭声的酸悲。放下锄问她什么事。
老婆子带泪继续哭诉道:
“兄弟呀!可怜可怜我罢!我底第二个儿子,去年13岁。到山上去砍柴。不知怎样一失脚,跌下岩壁来。别人抬他回家。血流太多了。到家也就死了!……”
老婆子呜咽地说不成声。
农人们听的不满意,有的说:
“不小心,不小心。山上我们一年要去整百次,那里会跌落岩壁?”
有的说:“这是一个13岁的第二个儿子,不要紧,还有大儿子在哩。”
一边互相拿起锄,又走远了。
她底眼前仍剩着几个痴孩子。老婆子更悲伤地哭了:
“天呀!命呀!我底苦痛呀!”
哭声又经过半小时。
一群工人走出城。也听得她哭声的悲伤,走近去问她为什么这样哭。
老婆子硬咽地说不清楚的继续说:
“伯叔呀!可怜可怜我罢!我底第三个儿子,6岁的一个。三个月前,我和我丈夫到田野上拔瓜藤。留他在家里玩。等我们回来,他却不见了。门口有一堆血。我们踏血迹寻去,却是深山。唉!被狼吞去了!……”
工人互相一惊。嘈杂的叹着:
“山里还有狼呀!”
“狼竟会到村庄来吃人么?”
“不过这是一个小儿子,她总还该有两个大儿子在的。”
一边也匆忙地走去了。只回过一两次的头来,但不想续知她底哭诉了。
黄昏开始落下来。
在老婆子的眼前,仍是几个不懂事的孩子。她仰头向着密布天空的阴云,失望地放声大哭:
“天呀!命呀!我底苦痛呀!”
城门往来的人儿稀少了。
哭声又消逝半小时。
两三个商人从乡间收帐回来。钱袋在他们底肩膀上琅琅地响。他们也听得她哭声的凄楚。脚步停到她底前面,问:
“老婆子,什么事?”
孩子们也抬头看着商人底脸孔。
她似有一线光明的诉说道:
“唉!老板!可怜可怜我,舍我几个钱罢!我底60岁的老丈夫,自从第三个儿子死后就病了!到现在有三个月,将死了!
……商人们互相说:
“夜了,夜了,我们要回去了。否则可以给她两角钱。虽则事情是常常如此的。”
一边又匆匆地没去他们底影子。
老婆子一时昏去了。一时又慢慢地向看呆了的孩子们说:
“小弟弟们!可怜罢!我因为乡下没处讨钱,远远跑到城内来。想讨几个钱买一服药回去。……唉!虽则我底丈夫,此刻或者已经死了!可是小弟弟们,你们也有钱么?”
老婆子酸苦的说不成别的话。
而这几位听呆的孩子:有的抖抖他底衣袋,表示袋内只有一把蚕豆。有的翻转裤腰,表示身上只有一个肚脐。个个摇摇头,不声响。
老婆子却突然发狂似的问:
“你们也有毒药么?你们也有刀么?我不想回家去了!”
孩子们一听到问有刀,惊怕了。逃散了。
黑夜如棉被一般盖在她底身上。朔风一阵阵地在扫清她身上底尘埃和她胸中底苦痛。
她气息奄奄地睡在城脚下,她心底未曾全灭的光,为她家中的白发丈夫似乎还得望着明日。
1929年12月
[book_title]死猫
每天晚上木匠就照例到这家酒店来喝酒,两位小伙计招待他,笑眯眯的用酒放在他的身边,就请他说起关于命运的事情来。他说:
“做人若照你们这般,一天一天的苦干,一钱一钱的节省下来,这是做不好的!譬如皇帝,若都要自己亲身去杀贼,他还做得成皇帝么?大财主是财神光顾他的,命运里就是大财主。”
一边他举起杯来,大喝了几口酒。一位小伙计笑着问他:
“那么你究竟几时会发财呢?”
他答,“快了。我今年四十九年,总在五十岁以内的。”
一边他又喝了几口酒。小伙计没有再说,两人耳语了一些什么,又看他如看呆子一样的笑了一阵。
他当夜酒醉醺醺的回到家,睡在一张旧床上想:
“唉!我究竟几时会发财呢?莫非我的命运欺骗了我一生不成么?整包的金子,这才可以给我娶妻养子,成家立业,……现在我给别人造房子,将来我要别人来造我的房子,……什么时候呢?……但总有时候的罢?……哼,也叫别人看看我文土一生阔气几时,才得舒服!……也许今夜,财神会来叫我了,……文土!……金子,……银子,……宝贝,……”
一边,他随将灭未灭的灯光睡去了。
正是半夜,他却突然醒来。他听得很清楚,门外有人高叫他的名字。他逆着气听了一息,又什么声响也没有,他以为他自己的神经恍惚,又睡下去。果然门外又叫了:
“文土!快起来!银杏树下有银子!”
他急忙点亮了灯,披上衣服。但不知怎样,全身发起抖来。
口里嗫嚅的自语,“财神爷爷,是你叫我么?”一边立直两条无力的腿,手拿了油灯,光幽暗而闪动的。他恨这盏灯光太黝黯,但想,也许明天可用洋灯了。而门外又叫:
“文土!快起来!银杏树下有金子!”
他呆站了一忽,决计走动了。他的心脏搏跳的非常厉害,他又将一件大马褂披上。于是将门开了。门外更郑重而严厉地叫:
“文土!你不来,银子金子没有了!”
他立刻冲向门外,……黑暗如大熊一般的站在他前面。银杏树在他的门外约十丈路,他不敢立刻走近去,只两目紧张的注视着。忽然,银杏树下发了一阵火光,银杏树也如五丈金身的恶魔般现一现它的凶相。这时,他伸一伸腰,拍一拍胸,决计放大胆向前走去。但只走两步,火光又发了一阵,隐隐中还有嘈杂的语声。于是他又吓退了。一时,第三次的火光又爆发,在火光中,他似还见一位和善的老人,但倏忽又没有了。他重又回到房内,取了一盏满是灰尘的灯笼,点亮,光古铜色的。他不顾生命的一直跑到银杏树下,他依着树根的四周照了一遍,但什么也没有。于是揣拟方才火光所爆发的地方,近着一园地的墙边,他走去,提心吊胆的。在手里发抖的灯笼照到一墙角,果然,一口布袋倒放着。袋口扎的紧紧的,这显然是金子银子了。
他俯下身子去一摸,呀,袋内忽然动一下。这一动他几乎吓死,呆了想:
“什么?里面究竟是什么?动了,金子银子么?”
一息,他又轻叫:
“神爷;显示罢——。”
他提着灯又向四近照了一遍,四近是什么也没有,又回到原处,一口布袋仍放着。这样,他跪下,捧起两手来向这布袋拜两拜。就将这袋子的绳解了,很费力地解了。但一看里面,又几乎吓死去,里面是什么?——一只将死的猫!猫已经不会叫了,但两颗碧绿的眼仍向他射一射碧绿的光。他立刻丢下袋,跑回到他自家的门边。不料正是死猫所在的地方,又爆发了火光,一阵,二阵,三阵。他恐惧地坐守在门边,不敢就将死猫去拿来,虽则他想——死猫是可能的会变成宝贝。但他没有勇气去探取,他只有等待;他想,等待到天亮,再去找住这个罢。一边,他拿烟管吸起烟来。
东方起了霞色,大地的白光,辨得一切在清晨的寒气里战抖。银杏树庄严而盛气地站在他门前。他走去,先向银杏树的四周一看,还是什么也没有;于是又忙向墙角去拿布袋,但布袋呢?“唉!”他喊了!死猫已经载着布袋逃去了,没有了!他回到屋内痴痴的仰卧在床上想:
“假如将这口布袋拿来,死猫一定会变成金子,银子,宝物,可是我的命运过去了!”
第二天晚上,他又到这家酒店去喝酒,两位小伙计照样招待他,可是一边笑个不住。他眼向小伙计看,他并没有向任何人说出昨夜经过的事,只没精打采的喝他的酒。一位小伙计又问他:
“文土!你究竟几时会发财呢!”
他吃吃的说:
“过去了!我恐怕不会发财了!以后只得我自己用力挣扎了?”
小伙计又不禁要笑声冲出口来。
1928年12月
[book_title]夜底怪眼
挟着神声鬼势的海潮,一浪浪如夏午之雷一般地向宝城底城墙冲激。大块的绛色方石叠成的城墙,泰山一般坚固而威严地抵挡着,简直神色不变的,使浪涛发一声强力的叹息,吐一口白沫而低头回去罢了。
这时的城内是杀然无声,比荒凉的原始旷野还沉寂。乌鸦也不知飞到何处去了;往常的有一种的灰白的水鸟,每当太阳落下最后底光在西山之巅的时候,它们总飞出来在宝城底城上,回环的翱翔三圈,落它们底休息之影在夜之海岛底上面,今晚呢,也不知它们飞到何处去了!也没有一家犬吠。——这样,莱托娜(Latona)用同一种深黑色的葬衣,没界限地披着城内城外,——披在怒号不平的海潮上,也披上人心惶栗而不敢做声的宝城。
在隐约的一个城脚,站着几个兵士。东方的半圆的月亮,慢慢地升上地平线来,照清他们底面貌,服装,并动作。但月亮是含着泪光如嫠妇之看着她底孤儿去远征一样。
相距他们约两百步的地方,有一座小小石刻的神龛,悬出的靠着城墙,二方尺那么大小。神永远不笑也不怒地守望着宝城,似计数着宝城里底生命而不愿他们有一个无辜地放到海外去。这时在神龛底前面,却跪着两位不幸的女人,一位头发苍白的约五十余年纪的老妇,一位是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她们的心简直被锁在铁之门内般绝望,脸灰白和死人一样。
“那儿是谁?叫她们滚开!”兵士中底一个说。
“让她会一会她底儿,也让她会一会她底姊罢。我认识的。”
另一个兵士远远地对她们挥一挥手。
“长官有命令,不准谁瞧着的!谁瞧着就连谁死在该地!”
“那让她们也死在一块罢。”
他们对着月光冷笑了一冷笑。
海潮继续怒号地;夜光与冷气继续凝固地。
就在远处,飓风似的来了另几个兵士,簇拥着一位青年与一位女子。他们没有光也没有火,只烟一般的,魔鬼一般的向城边来。
老妇人与小姑娘继续跪着。
八个兵士迎着,青年与女子就如绵羊一般地绑在两条木桩上。惨淡的月光照见他们底脸上已没有一分的血色,两堆密长的乌头发,遮了他俩全个额。
离他俩二十步外,两个兵士举起步枪瞄准,枪水平地在两个兵士底肩臂上。
“让她会一会她底儿,也让她会一会她底姊罢。我认识的。”
那个兵士又远远地对她们挥一挥手。
“放!”
接着就是这一个口令。天呀!在这夜色苍茫当中,只见两道火光,好像怪神底眼睛底一闪,随着枪底声音射出来。四位不幸者,青年与女子,老妇人与小姑娘,就同时倒在地上了!
一分钟后,老妇人与小姑娘就从吓碎的灵魂中醒回来,生命底全力支不住战抖的肢体。她们挣扎,颠仆,奔跑,啜泣,向着青年与女子底尸体。
“你们是谁?不准跑近!”兵士中一个说。
“让她会一会她底儿,也让她会一会她底姊罢。我认识的。”
那位兵士仍向她们挥一挥手。
“赶快!吊上城,放下小船,运到海中葬了!”另一个兵士说,猫头鹰一般的眼,注视着老妇人与小姑娘,绿色的。
“还我儿子底尸罢!兵爷!”
“还我姊姊底尸罢!兵爷!”
“不准声张!”兵士喝。
同时四五个兵士,就用两根粗大的麻绳,一端缚着两具死尸底胸膛上,一端丢给半分钟前爬上城头的几个兵士,预备将尸吊上城上了。
“修好罢!兵爷!还我儿子底尸!”
“修好罢!兵爷!还我姊姊底尸!”
“给你们也死在一块!”兵士喝。
一个兵士抓开老妇人紧紧地抱住她底儿子底颈的两手,一个兵士竟将枪柄插在小姑娘底胸上。老妇人与小姑娘又昏倒在青年与女子底血泊中,简直要舐完那与她们自己有关系的将凝结的污血似的。
尸慢慢地吊上城,又慢慢地向城外放下,到泊在城脚底激浪里的小舟中。两具尸似两条古木一般横卧船板上,在摇篮里睡熟着似的荡向海中。
海潮继续地怒号着向宝城冲激,夜光与冷气继续地凝固在一切之上。几个兵士仍严肃地站立在城墙边,朦胧的月光中,待望着那第二次第三次来给他们开夜之怪神底眼睛的死囚。
距他们两百步的地方,神龛底前面,蜷卧着讨不回尸首的也将死去的老妇人与小姑娘。
1929年4月6日夜
[book_title]别
夜未央;人声寥寂;深春底寒雨,雾一般纤细的落着。
隐约地在篱笆的后面,狗吠了二三声,好像远处有行人走过。狗底吠是凄怆的,在这蒙蒙的夜雨中,声音如罩在铜钟底下一样,传播不到前山后山而作悠扬响亮的回音。于是狗回到前面天井里来,狗似惶惶不安,好像职务刚开始。抖着全身淋湿的毛,蹲在一间房外底草堆中,呜呜的咽了两声。但接着,房内点上灯了,光闪烁的照着清凉的四壁,又从壁缝透到房外来,细雨如金丝地熠了几熠。
一位青年妇人,坐在一张旧大的床沿上,拿起床前桌上的一只钢表瞧了一瞧,愁着眉向床上正浓睡着的青年男子低声叫道:
“醒来罢,醒来罢,你要赶不上轮船了。”
青年梦梦地翻了一身,女的又拨一拨他底眼皮,摇他身子:
“醒来罢,醒来罢,你不想去了么?”
于是青年叫了一叫,含糊地问:
“什么时候?”
“11点45分,离半夜只差一刻。”
“那么还有一点钟好睡罢,我爱!”
“船岂不是7点钟开么?”
“是的,70里路我只消六点钟走就够了。”
说着,似又睡去了。
“你也还该起来吃些东西;天下雨,泥路很滑,走不快的;该起来了。”
可是一边看看她底丈夫又睡去了,于是她更拢近他底身,头俯在他底脸上:
“那么延一天去罢,今晚不要动身罢!我也熄了灯睡了,坐着冷冷的。”
忽然,青年却昂起半身,抖擞精神,吻着她脸上说:
“不能再延了,不能再延了!”
“今晚不要动身罢,再延一天罢。”
“不好,已经延了二次了。”
“还不过三次就是。”
“照时机算,今夜必得走了。”
“雨很大,有理由的,你听外面。”
他惺忪地坐在床上,向她微笑一笑:
“我爱,‘小’雨很大罢?还有什么理由呢?”
这样,他就将他底衣服扣好,站在她底面前了。
“延一天去罢,我不愿你此刻走。”
她将她底头偎在他底臂膀上,眼泪涔涔地流出来了。
“放我走罢,我爱,我还会回来的。”
一边,他吻着她底蓬蓬的乱发上。
“延一天去罢,延一天去罢,我求你!”
她竟将全个脸伏在他底胸膛上,小女孩一般撒娇着。
“放我走罢,我爱,明天的此刻还是要走的。方才不醒倒也便了,现在我已清醒,你已冻过一阵,还让我立刻就走罢!延一天,当他已延过一天——事实也延过二天了,所以明天此刻还是和此刻一样的,而且外边的事情待的紧,再不去,要被朋友们大骂了!放我走罢,我立刻要去了。”
“那么去禀过妈妈一声。”
青年妇人这才正经地走到壁边,收拾他底一只小皮箱,一边又说:
“我希望你一到就有信来,以后也常常有信来。”
“一定的。”
“我知道你对面是殷诚;背后却殷诚到事务上去了。”
于是他向她笑了一笑,俩人同走出房外。
母亲没有起来,他也坚嘱母亲不要起来。母亲老了,又有病,所以也就没有起来,就在房内向房外站立着的他说,——老年的声音在沉寂的深夜中更见破碎:
“吃吃饱些走,来得及的,不要走太快,路多滑,灯笼点亮些。到了那边,就要信来,你妻是时刻记念你的。要勤笔,不要如断了线的纸鸢一般。身体要保重,这无用我说了。你吃饭去罢。”
儿子站着呆呆地听过了,似并没十分听进去。这时妇人就提着灯去开了外门,她似要瞧瞧屋外的春雨,究竟落到怎样地步,但春雨粉一阵地吹到她脸上,身上,她打一寒战,手上的灯光摇了几摇。狗同时跑进来,摇摇它底尾,向青年妇人绕了一转,又对着青年呜呜的咽了两声,妇人底心实在忍不住,可是她却几次咽下她不愿她底丈夫即刻就离别的情绪。以后是渺茫的,夜一般渺茫,梦一般渺茫,但她却除出返身投进到夜与梦底渺茫里以外,没有别的羁留她丈夫底理由与方法了。
妻是无心地将冷饭烧热,在冷饭上和下两只鸡蛋。盛满整整一大碗,端在她丈夫的桌上。——桌下是卧着那只狗。
青年一边看表,一边吃的很快。他妻三四次说:“慢吃,来得及的。”可是青年笑着没有听受,不消五分钟,餐事就完毕了。
俩人又回到房内,房内显然是异样地凄凉冷寂,连灯光都更黯淡更黯淡下来了。青年想挑一挑灯带,妇人说:
“油将干了。”
“为什么不灌上一些呢?”
“你就走了,我就睡了。”
“那么我走罢。”青年伸一伸他底背,一边又说:
“那么你睡罢。”
“等一息,送你去后。”
“你睡罢,你睡罢,门由我向外关上好了。”
他紧紧地将他底妻拥抱着,不住地在她颊上吻。一个却无力地默然倒在他怀内,眼角莹莹的上了泪珠。
“时常寄信我。”
“毋用记念。”
“早些回来?”
“我爱,总不能明天就回来的。”
一边又吻着她底手。
“假如明早趁不上轮船?”
“在埠头留一天。”
“恐怕已经要趁不上了!窗外的雨声似更大了!”
“那么只好在家里留一天?”
他微笑,她默然。
“你睡下罢,让我走。”
“你好去了,停一息我来关门。”
她底泪是滴下了。
“你睡下,我求你睡下;狗会守着门的。”
他吻着她底泪,一个慢慢地将泪拭去了:
“你去好了!”
“你这样,我是去不了的。”
“我什么呢?我很快乐送你去。”
“不要你送,不要。你睡下,好好地睡下,你睡下后我还有话对你说。你再不睡下,我真的明天要在埠头留一天了。”
“那么我睡下,你去罢。”
妻掀开了棉被,将身蜷进被窝内。他伏在她底胸上,两手抱住她底头,许久,他说:
“我去了。”
“你不是说还有话么?”妻又下意识的想勾留他一下说:
“是呀,最后的一个约还没有订好。”
“什么呢?”
他脸对她脸问:
“万一我这次一去了不回来,你怎样?”
“随你底良心罢!你要丢掉一个爱一个,我有什么法子呢!”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问你你要怎样,我决不会爱第二个人的,你还不明了我底心么?可是在外边,死底机会比家里多,万一我在外边忽然死了,你将怎样?”
“不要说这不吉利的话罢。”
“我知道你不能回答了!但我这个约不能不和你订好。”
“你去罢,你可去了,你不想去么?”
“我一定去的,但你必得回答我!”
他拨拨她底脸;一个苦笑说:
“叫我怎样答呢?我总是永远守着你的!”
一个急忙说:
“你错了!你错了!你为什么要永远守着我?”
“不要说了,怎样呢?”
“万一我死了,——船沉了,或被人杀了,你不必悲伤,就转嫁罢!人是没有什么‘大’意义的,你必得牢记。”
“你越来越糊涂了,快些走罢!”
“你记牢么?我真的要走了。”
“你去罢!”
可是他却还是侵在她脸上,叫一声“妻呀!”
别离的滋味是凄凉的,何况又是深夜,微雨!不过俩人底不知次数的接吻,终给俩人以情意的难舍,又怎能系留得住俩人底形影的不能分离呢!他,青年,终于一手提着小箱,一手执着雨伞,在雨伞下挂着一盏灯笼,光黝黯的只照着他个人周身和一步以前的路。他自己向外掩好门,似听着门内有他妻底泣声,可是他没有话。狗要跟着他走,他又和狗盘桓了一息,抚抚狗底耳,叫狗蹲在门底旁边。这样,他投向村外的夜与雨中,带着光似河边草丛中的萤火一般,走了。
路里没有一个行人,他心头酸楚地,惆怅地,涌荡着一种说不出的静寂。虽则他勇敢地向前走,他自己听着他自己有力的脚步声,一脚脚向前踏去;可是他底家庭的情形,妻底动作,层出不穷地涌现在他心头。过去的不再来,爱底滋味,使他这时真切地回忆到了。春雨仍旧纷纷地在他四周落着,夜之冷气仍包围着他,而他,他底心,却火一般,煎烧着向前运行。
“我为什么呢?为个人?为社会?——但我不能带得我妻走,……不过这也不是我该有的想念,事业在前面,我是社会的青年,‘别’,算得什么一回事!”
这样,他脚步更走快起来,没有顾到细雨吹湿他底外衣。
1929年5月1日
[book_title]遗嘱
在一间简陋幽暗的房内,睡着一位喘息着她最后底微弱的呼吸的老母亲。这时她向一位青年与一位少妇无力地问道:
“儿呀,此刻是什么时候呢?”
站在她床前的呆呆守候着她的青年与少妇,含着几乎要滴下来的眼泪,低低哀咽地答道:
“夜了,妈妈,已点上灯了!”
老母亲沉寂着,深陷在她枯瘦而这时稍稍红晕的脸颊上边底眼球,带着四圈的黑色皱痕转了一转。床前闪着灯光,房内是浓密地排列着死神底严肃的影,一种生命底末路底苦味震撼着青年夫妇底舌头。一时,老母亲微动一动身,似她底全副精神被远处的二三声犬吠所激发,所吸收。屋之四周是萧条的,凄怆的,犬之吠声似从夜底辽远的边疆上——另一个世界传来一样。她,喉咙破塞地又同他俩问:
“狗在那里叫呢?”
“妈妈,没有狗叫……”
她却苦做一做脸:
“我知道,我知道……”
她又力弱地止住了房内沉寂一息,媳妇低声地问:
“妈妈,你要喝一口茶么?茶内放着姜的。”
她又摇一摇头:
“让我闭闭眼罢,我底眼已看不清你们两人了!”
于是青年就流下泪,而且低声地啜泣起来。她却又说:
“你哭什么呢?不要哭罢,我还有话对你讲。你一哭,可以使我底心立时失去的。”
“妈妈,我没有哭。”
青年又将泪收止住。他受着时光老人的拖拉,气都不敢喘地。夜之畏追在四周,远处又送来犬底吠。母亲又急喘的低弱地说了一句:
“狗好像叫在我的心上一样呢!儿呀。”
“妈妈,我给你掩住耳朵罢。”媳妇说:
“无用,无用……”
“那么你想到什么呢?妈妈!”青年问。
老母亲却又含笑了一笑,昂一昂头,答:
“第一,想到你过去的爸爸;第二,想到你现在的妹妹;第三,想到我以后的自己!”
“你还想这些做什么呢?”
“因为我记念着这三件事。”
“我会代你记念着的,妈妈,你安心!”
老母亲又静默着,她底脑海中掀翻着许多风涛险恶的往事——她自己是在动荡颠簸着:前面是仇人底碧绿的眼睛在暗中闪光,明晃晃的刀在空中乱舞,狼一般的心啮着他父亲底骸骨,血花高高地飞沾,好似巨浪泼到孤岛的岩石边一样;犀利的爪牙就一齐屏息地向她家中投掷进来。“天地底变色呀!”她呓语似的说了一句,又沉默着。一回,她瞧见她亲生的女儿的影子在门后流泪,蓬首垢面的,一个十二三岁的弱小的女孩;她又裸露地跪在半夜的天井中,风霜之下哀呼她自己底哥哥与母亲;她底心已如秋天的黄叶,身子寸寸地被虫豸咀嚼着;她难于捱过一时一刻的光阴,竟和小舟渡过波涛汹涌的海洋一样。于是她又轻轻地叫了一声“女儿呀!”可是青年与少妇不曾听到。但忽然,她却明了她自己底前面,有一位牛头,有一位马面,狰狞可怕的死之吏役,用铁索挂在她底头颈中,铁铐穿在她底手上,向前面,是有无数毒蛇的山谷。人们底头是颗颗的被蛇啮去带到大树底顶上。这时,老母亲狂呼了一声,好似她已堕入了万丈的深谷。青年立时摇着她,不住地叫:
“妈妈!妈妈!”
“呀,儿呀,我还清楚的!”
她底枯燥的眼眶润湿了!
“你又觉得怎样呢,妈妈?”
老母亲摇一摇头,“没有什么,不过自己慌得很……”
“有你亲爱的儿子站在你面前,妈妈!”
“还有你亲爱的媳妇……”
老母亲又苦笑了一笑,无光之眼向青年俩望了一望。同时,她伸出她枯枝似的手,向空中颤抖地摸索。青年立刻问:
“妈妈,你要什么呢?”
“拿你们底手来。”
一边,她声音稍稍用力地:
“我此刻怎样?”
“妈妈底精神是很清朗。”
“不,不,不过我此刻死不去,我很慌!”她气喘地停一忽,“你们也知道狗为什么叫么?它是叫铁索的声响和无常底影子呢!”
“妈妈,不要说这话,妈妈是还会健起来的!”
媳妇流泪地。老母亲又气喘地接下说:
“不会了!死亦没有什么,人总有一次要死的!不过带着她生前的不甘心,到阴司去受罪,真是一件最苦痛的事……”
青年凑近她,低声问:
“妈妈,我会做的,你说什么呢?”
老母亲点一点头。
“是的,可是在我死后,你第一件事做什么呢?”
青年凄凉地低头说:
“领回妹妹来,你记念着的;而且领回以后,不再放她回那家去了,我永远保护她!”
老母亲仍点一点头。
“是的,可是在我死后。你第一件事做什么呢?”
青年呆着一忽,同时房内杀静一忽,于是激昂地:
“当先代爸爸……”
可是老母亲还是点一点头,隐晦而悲伤地说:
“是的,你爸爸是枉死去了,你妹妹是受着苦的……不过,不过……”她枯燥的眼眶内底润湿着凝结成泪了!继续说:“不过我还记念着自己底死后!”
“妈妈为什么要记念着这个呢?”青年呜咽地。
“因为我怕有罪!”
她带着泪的眼向青年射一射绝望的祈求的光。
“那么妈妈要我第一件事做什么呢?”
“你听我这话做么?”
“一定的!妈妈!”青年几乎跪下去了!
“请和尚同道士来,给我超度一场罢!”
同时,她底泪是掉下了!她闭着眼继续说:
“听我底话罢!你爸爸底仇,仇人是逍遥复逍遥,逃在海港以外,谁能立刻找出他底影子,让你去嚼着他底肉!你底妹妹呢,她当受苦不久,因为她底哭声是立刻能奋起你底臂力的!
……只有我闭去两眼底一刻,儿呀,是我最难过的关卡!我心伤碎,我将被碾压在铁轮底下……”
她底话继续不上了,她底气低弱了,她几乎没有声音地最后说:
“记着罢,让我假睡一回……”
永久的安息之神扬起他底旗子,青年与少妇号哭了。在他俩底心上感到重重地压迫,一种难于自制的情绪似乎不能分析他母亲底最后的几句话。他昏沉地,伏他底头在他母亲底尸体上,念想着此后第一件放在他眼前所要做的事。
1929年5月16日
[book_title]摧残
一个寒风凛冽的冬天晚上,是这位可怜的妇人产下她第一个儿子后的第三夜。青白的脸色对着青白的灯光,她坐在一堆破棉絮内,无力地对一位中年男子——她底丈夫说道:
“照我底意思做去罢,这样决定好了。”
宽松的两眼向她怀内底小动物一看,——婴儿露出一头黄发在被外。妇人继续说:
“现在,你抱他去罢。时候怕也不早了,天又冷,路又长,早些去罢。”
可是婴儿仍留在妇人底怀中,她上身向前偻一些,要抱紧一些似的。男子低头丧气地说道:
“不能到明天么?明天,明天,等风发发小些的时候。”
“趁今夜罢!”妇人又吻了一吻婴儿说。
“再商量……我想。”
“没有办法了,米一粒也没有了,柴一束也没有了,没有办法了!”
妇人痴痴地摇摇头。
男子简直不自知觉地抱去婴儿,眼圈红红地跨出门外。妇人在他后面啜泣地说道:
“走走快些,抱抱紧些,莫忘记了拉铃。”
男子没有答话,就乘着门外的冷风跑走了。
他一口气跑了七八里路,就在一座山岭上坐着。朔风更暴猛地,鼓着两面的树林,简直使他喘不出气。婴儿是没头没脚裹着的,有如一只袋,他这时却解开袋口,似要再看看里面底将失去的宝物,可是这一看竟使他伤破胆了!婴儿底小眼已紧闭,气没有了,他闷死了!
“唉!”他大喊了一声,几从坐着的石头上滚下去,可是一点方法也没有。
“抱回家去?怎样对妻说?”他想,他决定:送到育婴院以后的孩子是和死相差无几的。他还是就葬这个小尸在这山上罢!
他痴痴坐着,死婴在他底膝上。他一点勇气也没有,只泪不住地流。一时,他竟号哭起来。山岭上管山的人家奇怪地走出来了,他就向他们借了锄。他们同声的说,安慰他:“穷人原不配有儿子,不要伤心!何况你年轻,将来也不患没有儿子。”
说完,他们也就进去了。一位年老的婆婆,还烧了一撮纸钱在门口。
他不能立刻就回家,为的要使他妻不疑心,他可以将这发生瞒过。他坐着,他坐着,夜过的非常慢。风声,水声,树木的动摇声,他都听得非常清楚,他镇静着他自己抵御一切可怕的夜声底侵袭。
他慢慢地推进他家底门。妇人仍在床上坐着一动没有动。她哭过了,眼之四周红肿地。这时他懒懒地走近问:
“你为什么不睡呢?”
“等你回来。”
妇人轻声地答。他站在她前面,几乎失声哭起来,可是他用他全力制止住。于是妇人问:
“你已送去了么?”
“送去了。”
“送到育婴院了么?”
“送到了。”
声音同回音似的,妇人眨一眨眼,又问:
“你拉过铃么?”
“拉过了。”
“你听到先生们出来抱去的么?”
“听到的。”
“你也听到这时娃娃哭么?”
“哭的,可是你不要多问了!”
男子不耐烦地,妇人却苦笑一笑,说:
“这样,我放心了!”
“你可以放心。”
“那么,我还是明天去呢,后天去?”
“那里去?”
男子稍稍奇异的。
“到育婴院做乳母去。”
“到育婴院做乳母去?”
“是呀,我早这样对你说的,忘记了么?”
男子却几乎要昏去一样:
“你仍旧要看护你自己底儿子么?”
“是的。”
“不行罢!”
“因为这样是好方法,一边我有饭吃,又有钱赚。”
“你定要这样做?”
“不是么?你怎么失落了魂在山岭上似的?”
男子悲伤的呼喊起来,同时坐下椅上。
“唉!唉!这是不成功的,明天不要去罢!”
妇人独断地苦笑说:
“那么后天去罢。”
第三天,妇人终于进了城内底育婴院。
她开始一个一个的将婴儿认过去,可是在这数十个婴儿中没有她自己底婴儿。于是再向各乳母询问那几个是男孩,结果男孩只有两个,而且这两个都有四个月以上了。她非常地奇怪,她畏畏缩缩地跑到事务室的门外,探头向一位事务员做笑地问:
“先生,前天夜里没有人丢婴儿到这里过么?”
事务员向壁上挂着的婴儿出入表一瞧,说:
“有的,你问这个做什么?”
妇人更做笑地答:
“我不过想询问一问,因为邻舍……一位姑娘私产下了一个孩子……先生,你能告诉我这孩子是男的,还是女的么?”
那位事务员又向壁上一瞧,也微笑的说:
“男的。”
“真的么?那真是有趣的事!我还可以将这个笑话告诉先生,假如先生肯告诉我现在这个婴儿在那里,让我见一见面的话。”
那位事务员却摇一摇头,带着阴险的恶毒的脸色说:
“你真见鬼!告诉你,我是骗你的,前夜那里有什么孩子!
男的,女的,私生的,恰恰前夜,一个都没有。此外是每夜都有的。”
妇人一时酸软了两腿。她极力忍制住她从内心所爆发的悲伤。而那位事务员继续问:
“你有没记错日子呢?那你还能告诉我你底邻舍姑娘私生孩子的故事么?”
妇人低下头,一边移动脚步,一边说:
“不必告诉了,那她所生的孩子一定死了!”
她坐在育婴室内,两手抱着两个不知是谁底两个初生的女孩,发着呆。她简直无从着想,似陷在山洞中望着落日一样,她恨不得立刻就回家,询问她底丈夫;但事实不能使她就走。
第三天,她丈夫来探望她,她却拉了她丈夫到一阴角询问道:
“我们自己底孩子呢?”
她丈夫慢慢地答:
“没有在院里么?”
“没有,我简直将近数天丢来的孩子都认过了,没有一个是的。”
“那我不知道。”
“你怎么不知道呢?”
男子低下头说:
“恐怕死去了!”
“没有!没有!”妇人张声的说,“就是死了,这里也有收账的,那一夜简直没有!”
男子呆着,妇人又逼他道:
“你说,怎么一回事,将娃娃藏到那里去了呢?”
许久,他记起那夜别人劝他的一句话,他说:
“穷人原不配有儿子的,不要伤心!”
“什么呀?”
他极力想忍制住不说,可是声音冲出口边来:
“那夜在路里就死了!我给他葬在那山边!”
“怎么呀?你说……”
同时她放声哭了。
那位事务员与乳母们跑拢来,事务员知道了这秘密,就高声地向男子和妇人说:
“你们犯法了!将自己底孩子丢到这里来,而自己又来做乳母,这是犯法的。叫警察,送你们到警察所里去罢!”
妇人一边收止泪,一边说:
“先生,我已经没有儿子了,我底孩子已经死了!这里那个是我底儿子呢?”
那位事务员说:
“不管的,你们要想这样做,就送你们到警察所里去!”
妇人几乎跪下的哀求道:
“莫非我生了一个儿子还犯法么?先生,我现在也终究没有儿子了!先生,饶恕我们罢!”
事务员忿怒地向事务室走去,妇人却晕倒在她丈夫底臂上了。
1929年5月17日
[book_title]怪母亲
六十年的风吹,六十年的雨打,她底头发白了,她底脸孔皱了。
她——我们这位老母亲,辛勤艰苦了六十年,谁说不应该给她做一次热闹的寿日。四个儿子孝敬她,在半月以前。
现在,这究竟为什么呢?她病了,唉,她自己寻出病了。一天不吃饭,两天不吃饭,第三天稀稀地吃半碗粥。懒懒地睡在床上,濡濡地流出泪来,她要慢慢地饿死她自己了。
四个儿子急忙地,四个媳妇惊愕地,可是各人低着头,垂着手,走进房内,又走出房外。医生来了,一个,两个,三个,都是按着脉搏,问过症候,异口同声这么说:“没有病,没有病。”
可是老母亲一天一天地更瘦了——一天一天地少吃东西,一天一天地悲伤起来。
大儿子流泪的站在她床前,简直对断气的人一般说:
“妈妈,你为什么呢?我对你有错处吗?我妻对你有错处么?
你打我几下罢!你骂她一顿罢!妈妈,你为什么要饿着不吃饭,病倒你自己呢?”
老母亲摇摇头,低声说:
“儿呀,不是;你俩是我满意的一对。可是我自己不愿活了,活到无可如何处,儿呀,我只有希望死了!”
“那么,”儿说,“你不吃东西,叫我们怎样安心呢?”
“是,我已吃过多年了。”
大儿子没有别的话,仍悲哀地走出房门,忙着去请医生。
可是老母亲底病一天一天地厉害了,已经不能起床了。
第二个儿子哭泣地站在她床前,求她底宽恕,说道:
“妈妈,你这样,我们底罪孽深重了!你养了我们四兄弟,我们都被养大了。现在,你要饿死你自己,不是我和妻等对你不好,你会这样么?但你送我到监狱去罢!送我妻回娘家去罢!
你仍吃饭,减轻我们底罪孽!”
老母亲无力地摇摇头,眼也无光地眨一眨,表示不以为然,说:
“不是,不是,儿呀,我有你俩,我是可以瞑目了!病是我自己找到的,我不愿吃东西!我只有等待死了!”
“那么,”儿说,“你为什么不愿吃东西呢?告诉我们这理由罢。”
“是,但我不能告诉的,因为我老了!”
第二个儿子没有别的话,揩着眼泪走出门,仍忙着去请医生。
可是老母亲的病已经气息奄奄了。
第三个儿子跪在她床前,几乎咽不成声地说:
“妈妈,告诉我们这理由罢!使我们忏悔罢!连弟弟也结了婚,正是你老该享福的时候。你劳苦了六十年,不该再享受四十年的快乐么?你百岁归天,我们是愿意的,现在,你要饿死你自己,叫我们怎么忍受呢?妈妈,告诉我们这理由,使我们忏悔罢!”
老母亲微微地摇一摇头,极轻的说:
“不是,儿呀,我是要找你们底爸爸去的。”
于是第三个儿子荷荷大哭了。
“儿呀,你为什么哭呢?”
“我也想到死了几十年的爸爸了。”
“你为什么想他呢?”
儿哀咽着说:
“爸爸活了几十年,是毫无办法地离我们去了!留一个妈妈给我们,又苦得几十年,现在偏要这样,所以我哭了!”
老母亲伸出她枯枝似的手,摸一摸她三儿底头发,苦笑说:
“你无用哭,我还不会就死的。”
第三个儿子呆着没有别的话;一时,又走出门,忙着去请医生,可是医生个个推辞说:
“没有病;就病也不能医了。这是你们底奇怪母亲,我们底药无用的。”
四个儿子没有办法,大家团坐着愁起来,好象筹备殇事一样。于是第四个儿子慢慢走到她床前,许久许久,向他垂死的老母叫:
“妈妈!”
“什么?”她似乎这样问。
“也带我去见爸爸罢!”
“为什么?”她稍稍吃惊的样子。
“我活了十九岁,还没有见过爸爸呢!”
“可是你已有妻了!”她声音极低微的说。
“妻能使妈妈回复健康么?我不要妻了。”
“你错误,不要说这呆话罢。”她摇头不清楚地说。
“那妈妈究竟为什么?妈妈要自己饿死去找爸爸呢?”
“没有办法。”她微微叹息了一声。
第四个儿子发呆了,一时,又叫:
“妈妈!”
“什么?”她又似这样问。
“没有一点办法了么?假如爸爸知道,他也愿你这样饿死去找他么?”
老母亲沉思了一下,轻轻说:
“方法是有的。”
“有方法?”
第四个儿子大惊了。简直似跳地跑出房外,一齐叫了他底三个哥哥来。在他三个哥哥底后面还跟着他底三位嫂嫂和他妻,个个手脚失措一般。
“妈妈,快说罢,你要我们怎样才肯吃饭呢?”
“你们肯做么?”她苦笑地轻轻的问。
“无论怎样都肯做,卖了身子都愿意!”个个勇敢地答。
老母亲又沉想了一息,眼向他们八人望了一圈,他们围绕在她前面。她说:
“还让我这样死去罢!让我死去去找你们底爸爸罢!”
一边,她两眶涸池似的眼,充上泪了。
儿媳们一齐哀泣起来。
第四个儿子逼近她母亲问道:
“妈妈没有对我说还有方法么?”
“实在有的,儿呀。”
“那么,妈妈说罢!”
“让我死在你们四人底手里好些。”
“不能说的吗?妈妈,你忘记我们是你底儿子了!你竟一点也不爱我们,使我们底终身,带着你临死未说出来的镣链么?”
老母亲闭着眼又沉思了一忽,说:
“那先给我喝一口水罢。”
四位媳妇急忙用炉边的参汤,提在她底口边。
“你们记着罢,”老母亲说了,“孤独是人生最悲哀的!你年少时,我虽早死了你们底爸爸,可是仍留你们,我扶养,我教导,我是不感到寂寞的。以后,你们一个娶妻了,又一个娶妻了;到四儿结婚的时候,我虽表面快乐——去年底非常的快乐,而我心,谁知道难受到怎样呢?娶进了一位媳妇,就夺去了我底一个亲吻;我想到你们都有了妻以后的自己底孤独,寂寞将使我如何度日呀!而你们终究都成对了,一对一对在我眼前;你们也无用讳言,有了妻以后的人底笑声,对母亲是假的,对妻是真的。因此,我勉强的做过了六十岁的生辰,光耀过自己底脸孔,我决计自求永诀了!此后的活是累赘的,剩余的,也无聊的,你们知道。”
四个儿子与四位媳妇默然了。个个低下头,屏着呼吸,没有声响。老母亲接着说:
“现在,你们想救我么?方法就在这里了。”
各人底眼都关照着各人自己底妻或夫,似要看他或她说出什么话。18岁的第四个儿子正要喊出,“那让我妻回娘家去罢!”
而老母亲却先开口了:
“呆子们,听罢,你们快给我去找一个丈夫来,我要转嫁了!
你们既如此爱你们底妈妈,那照我这一条方法救我罢,我要转嫁了。”稍稍停一忽,“假如你们认为不可,那就让我去找你们已死的父亲去罢!没有别的话了,——”
60年的风吹,60年的雨打;她底头发白了,她底脸孔皱了!
1929年7月14日夜
夜宿
有一年冬天,我和二位朋友从三台中学回里。时候已经黄昏,我们走错了山路。山路是到处一样荒茫的,落日也自傲地径自下山去了。我们坐在一株苍霭的大树下预备将大树当作寄宿舍;拾拢枯枝来,烧它一夜的野火。
人影是还能辨别的,却辨别出人影来了。“狼么?”一位朋友玩笑说。开始是草丛中簌簌地响,终于一位约六十岁以上的老婆婆走近我们。她手里提着一只空篮,粗布衣服,又不像叫化子的样子。两眼似乎哭过,可看不清眼泪在她眼上。不知怎的,却将她这惫疲的眼钉住我们——不,还是我——不瞬地看。
我们本轻轻议论将问她出路的,可是被吓住了。一位朋友有意玩笑地自语说:“怎么呢?东边?西边?”可是老婆婆却不及料地战抖的走近我身边,几乎叫喊般问:
“你们都是人么?”
我奇怪极了!我想她定是疯婆子,在这落日后的荒山上。可是她又说:
“你们都是先生么?”
于是我答:
“迷了路的青年!”
“先生们往那里?”
“海城。”
她呆着一息,却异常和善地说:
“错得远了,离这里还有三十五里。先生,”她简直对我一人说:“你到我底家里住一宵罢!夜已有寒霜,山里的夜更有野兽的。”
当然,我们是跳起来地欣从了。我们稍稍怀疑:“这老婆婆是怎样的人呢?”但我们互说:“茅舍比树下总要安全一点。”何况各人底肚子饿,她也总得有法想,——麦面或蕃薯汤,医我们底胃叫。
可是奇怪的老婆婆,她叫我们足足走了五里路,还不曾到她家。我们只记得在山上弯来弯去,绕过一丛林,又绕过一丛林。而且走上山头,又走下山头;我们底腿本来已酸软,那还经得起藜藿的刺戳呢?老婆婆飞也似的在前面引路跑,口里过一分钟说一句,“近了,先生。”可是谁相信呢?简直要疑心她要卖了我们了。幸得那时土匪不和现在这么多,所以无论如何还不能说她是个土匪的奸细。
终于到了,大家安心。非但稍可安心,简直使我们非常舒适了。似小康的农家,五六间房子,修葺的整洁的,长工模样的男子两三位招待我们进去,他们个个和善的。灯并不亮,可是空气异常温暖。我们喝过热茶,各人坐着,到了自己底家一样,思想也凝固了。
老婆婆却非常忙碌,从这门进去,从那门出来,一息叫这长工到园里去拔菜,一息又叫那长工往酒店去买酒,总之,和女婿到了一样。但我们这位好探消息的朋友却轻向我说:“为什么没有一位妇人帮她底忙呢?饭烧的慢极了。”我微笑没有答。
菜蔬异常丰满,热而适口,虽则是素菜一类,却使得我们狼吞虎咽般吃。她并且坚要我们喝酒,虽则父亲告诫我,旅路上不可贪酒,可是我为兴奋自己底精神一下,终于从老婆婆手里得了解放了。我们都是陶然了,脸微微发烧,时候怕也半夜了,长工们都已睡了。老婆婆收拾了我们底饭碗以后,就叫我们去睡,可是不知什么缘故,送我两位朋友到了左边一间,却坚要我独自睡在右边的一间。我再三说,我们三人可以同在一床睡,而她竟流出眼泪地说:“先生,我不会害了你的!”
天知道,右边的一间,是她自己睡的一间!
我就跟这位慈爱的老婆婆,睡在和她底床成直角的靠窗下的一张床上。我非常狐疑——这床往常是谁睡的呢?可是老婆婆并不睡,呆坐在床上,一忽,向我问:
“先生在那里读书的?”
“三台,”我没精打采地答。
一息,她又问:
“先生的家里?”
我不耐烦地,“父母兄弟姊妹都好的。”
简直不知她想起了什么,又问:
“先生明天就要走的么?”
“一早就要走。”我似乎发怒了。
这样,她睡下。我在青布棉被中,几乎辗转反侧了有两点钟不曾睡着。鸡叫了,远处鸡叫了,——也听得老婆婆睡在她自己床上一点声音也没有——我这才恍恍惚惚地从鸡叫声里睡去。
可是一忽,我醒来,我疑心我底额上满是汗,我用手去揩,怪了,几乎跳起了,这是谁落在我脸上的泪,我非常惊异地昂起半身,从和萤火底光差不多的灯火中看那老婆婆,而老婆婆已不在她自己底床上了!我惊怪了,简直要叫喊出声音来。可是在窗下的一角,暗得辨别不出她底影子,她悲哀地向我说道:
“先生,宝贝,你安睡罢!”
我听她底声音,不知怎的也似心内要涌哭的样子,我问:
“妈妈,你为什么?”
“宝贝,你睡下罢!”
我不答,似有意要她知道我在愁闷的。
“宝贝,你睡罢!你疲倦了。”
“妈妈心里藏着什么呢?”
她却不说,向我走近来了。天呀,我衰弱的神经又疑心这老婆婆是真的有些发疯的了!
“妈妈,你为什么?”我稍重的又同样问一句。可是这时我瞧见她底眼泪是和冰冻一般挂在她眼上。于是我坐起,垂下头。
“宝贝,你要受寒的呢!”
她底声音颤动地。我问:
“你为什么这样叫我?”
她一时没有答。我心里是胡思乱想,可是找不到一点头绪。
许久,听她说道:
“让我这样叫你一回罢!我失去我永久的宝贝了!我是曾经有过一个宝贝,似你一样的!”
我这才明白了!从最初路里注意看我起,一直到那时,我明白她全部待我的意义了。这时,我才伸出手,怜悯地执着她底。我没有话,她却不叫我睡,竟呜咽地拥抱起我,紧紧地拥抱起我,恰似我是她失去的宝贝的获得,将头伏在我肩上,许久许久。她不哭了,她对我温和地,简直似母亲般地说:
“孩子,睡下去罢,我要使你受凉了。”
我仍没有话,因我不知道说句什么安慰她好。于是我给她扶着睡下了。
我一时睡不着,终于以走了一天旅路的疲倦关系,或者也因为她究竟不是我自己底母亲,所以亦不知什么时候,仍睡去了。
天大亮,醒来。朋友们在窗外讲话,讲的是山里的竹和小鸟。我擦一擦眼,就先看床上的老婆婆,可是床空着,她不在了。亦不知她什么时候出去,昨夜一夜,她有否睡过。我急忙起来,扣好衣服,开出门,迎着朋友,问好了一下。于是朋友们去找老婆婆,要告别,可是老婆婆不见了。一位长工对我们说,同时眼睛瞧着我,我难以为情地转过脸了。他说:
“她大概到她儿子那里去了。她有过一个儿子,很好的,今年十六岁,春间,死去了。现在,她时常到她儿子坟上那里去,哭一场。昨晚遇见你们,她就从那里回来。此刻怕又到那里去了,先生们随便走罢!”
两位朋友摇摇头,表示悲哀。一边就拿出八角钱,送给他们,算当昨夜的饭费。长工们再三不肯受,我们终于放着,走出来了。
我心里记念着老婆婆,想对她告别一声,可是没处找她了。
一路走,我没有话,虽则朋友逗我说,我仍没有话。
一年后,我偶然遇着一位住这山村的乡人,打听她底消息,可是据说她早已死了,简直和死在我这经过以前一样。
1929年7月18夜
[book_title]无聊的谈话
秋雨滴滴淅淅的落着,正如打在我底心上一样,使我底心染湿了秋色的幽秘,反应出人生底零落和无聊来。
实在,这样椅子,于我不适合!恐怕因为太软,正要推翻了去找那岩石砌成的坐着。但又茫茫何处呢?无可如何,还是永远去兀然立着,做个古庙厢旁里底菩萨。然而体弱的我,又难化筋肉为泥木!宇宙啊!你为什么生出一个“我”底大谜啊?
我现在正在一间受三分之一的光线的房里徘徊。耳朵浸在雨声里,眼看那不红不白的地板,手拌着背后,自然而无意义的走动两脚,——踯躅之声,打着雨奏的歌曲底拍子。
两个孩子,正躺在我底床上,谈些我所不懂的话。以后,女孩说:
“先生!你很没趣罢?”
“是的!”
“为什么没趣呢?你能告诉我吗?”
“不能,因为我底心太秘密,不许口子去告诉别人知道。”
我一边仍在徘徊,一边慢慢地答她。她想了一息,说道:
“我知道你了,你在想你的妻子?是么?”
“不,决不。”
“想你底父母?”
“也不。”
“呵,想将来?”
“不过猜到了我没趣的十分之一。”
“你还为什么呢?哇!知道了,中饭还没吃,肚里饿了!”
说着她也自觉得,微笑起来了,我即说:
“不是,不是!你究竟不能知道我底心,愈猜愈远了。”
“你为什么不能告诉我呢?我底心事,你都知道,你自己说明白我心内之十分之八。你连一分都不能告诉我么?我又不和别人讲。哈哈,你以为我是一个小孩子,哈哈。”
她底笑声里,藏着一腔无名的意义,很使我底心潮起了一种不自然的波浪。所以我说:
“我知道你底心不像小孩子,可是我总不能令世界上随便谁人,明白而安慰我心之惆怅!所以在我底今生,总没有可告之对象了!对象就是领受我底怨诉而同情和解慰我的人。由是,我更恨我生之无为!宇宙间我是人类底孤独者!”
说到此我底心不由得更为辛酸起来。停了一息,接着说:
“我只有等待死后,或者会有知心者,来领接我底悲哀,一洒同情之泪!所以我底快乐,也只可望诸来世了!”
她听了我底话,好似感到了深深的幽处。两眼斜斜地一默,表出辽远的感情,对我说:
“你不爱你底妻子么?这是你自己的不好。”
“并不不爱,伊或者也能同情我底怨诉,可是,没法领受我。”
“为什么呢?你可写在纸上寄给她。我有时觉得心里闷着许多话,要待告诉,可是没处可告诉,我就抽出纸,写在纸上。写好了,自己读读,几分没趣也借此可忘记了。至于你,更可寄这纸于你妻子,多少快乐啊!”
我这时也只有对她叹了一口气,因为我底不幸的妻子不能如她所想像的这么一个。她接着说道:
“我还有,不过这话你不能告诉别人,我现在告诉你——我有时像有许多许多……说不出哟!……就是‘爱!’要到别人。
而一看,竟没一人可被我爱!唉,我真觉得烦恼啊!”
说到这里,她将身一翻,指着睡在身边的她底弟弟,——他是抱着一只猫,正和猫玩。说:
“同他讲讲,又不懂,而且不理,他是一个呆子!——他是我的哥哥便好了。”
于是我问:
“你不爱你底父母么?”
“啐!他们是摆出大人的样子,哪个高兴和他们讲。他们专功讲嗜好,讲应酬,忙也忙煞。”
“你不爱么?”
我是一个无聊的问。
“爱总是爱的。爸爸不愿意……总之,他们是父母,我恨没有我同样的一个人,以先,在外国,还有一个LiLi,她能明白我心思底一半。真有趣哟,有时放了学,心里烦恼起来,我就邀她同道,带了一点酒,几片饼干,到山上去,在树荫下坐着吃吃谈谈,烦恼就完全忘记了。现在,唉!一个都没有!”
她摇摇头,作相逢无知己之叹。我实在想,她底心里有我是她底一个先生的观念,否则,减了十岁和她同庚,她一定感到我是她底一个知心啊!我一边自恨,一边笑笑对她说:
“你可期待将来天帝定会差遣一个你底知心者到你底面前来,你可期待。”
她奇怪起来,侧转了头说:
“有这样好?”
“一定的,再过几年。可怜我是没有‘几年’可期待了!”
她一想,她很明白了我话中底幽秘,她说道:
“是否指丈夫呵?啐!我不愿结婚的!何苦,同男人结婚,丧失了自己。”
“有不丧失你自己的男人,会同你结婚的。”
“无论如何不!就结婚也同保贞结婚,不好同女人结婚的么?
将来我决定或者不结婚,或者同保贞结婚。”
她说到这里,实在不懂得结婚的意义(不过这正是她现在所切心研究的一个问题,因为她是13岁了。)所以更表出洋洋自得的样子,弯弯头说道:
“我将来一定提倡男人和男人结婚,女人和女人结婚,省得性子不同,时常争闹。”
我不觉十分注目视她,我底徘徊也就被她停止了,心里动荡着无边际的幽秘,就随口说道:
“正以性子不同,要男女结婚。”
说好了,我立刻觉得不好,不该以这话提示她。她问道:
“奇怪哉!我不懂,为什么缘故呢?”
所以我说道:
“请你不必讨论这个问题罢。你再等几年,自然会明白人生底意义的。我和你一样大的时候,也时时留心这些问题。到现在,一回想,就觉懊悔不叠。即此刻,也更使我没趣了!我不能明白和你说出来,我很抱歉。不过,就说出来,也没意思,望你绝对不想它就是了。”
我依然徘徊。她呢,更为我静默了。慢慢地说:
“我晓得你是不肯讲。不过,奇怪,为什么不肯讲呢?我也晓得几分,不完全明白就是,究竟有什么稀奇呢?你总以为我是一个小孩子。但你不讲,我更要想它!一个人总有好奇心的。”
我不愿再咀嚼这苦心麻口的话,逗引她更入进一步的幻境。
所以我说:
“此时,我底好奇心更使我没趣了!但无论如何对之总不能解决。不得已,我想将这渺渺千里无归依的无聊,哀诉我底纸,再焚化我底纸而升上天庭,启奏玉帝,任凭玉帝底感想而发付我。——请你俩到楼上去玩一刻罢。”
她就立刻起来问道:
“写信给师母么?”
“不,伊非玉帝,没有接受我底哀诉的权力!”
此刻男孩也玩够了,听了姐姐底话,好似得到秘密的消息发觉般,跳起笑道:
“要写信给师母!要写信给师母!”
于是他俩走了。其实,天呀!非特说写给妻子,而且叫我怎样写呢?除非有天使般的解剖学家,来挖出我底脑子,放在一千万倍的显微镜底下,细细地观察,才能知道其冗繁组织的无聊处,怕再没有第二方法了!我只好坐下椅子,又立起来徘徊,坐下椅子,又立起来徘徊。椅子呀!我实在要推翻你了!
1923年11月16日
[book_title]爱的隔膜
“我定明日上午同朋友到W村去一趟,C.君说,必使我看丁一面。五时就回来,你允许么?”
“你和朋友,总谈看这个看那个的事,怪不得有这许多天好谈。空空的又要到W村去,来回三十里,何苦呢?你自己说,身体太疲倦。而且将来一定会熟识的,何必呢?”
“将来的她,和现在的她,完全不同。结过婚,一个人就没有意思了。”
“你的心总在这些地方用,正经的事,早晨对你讲过,偏忘记了!人家说你规矩,不知你规矩的心肠,竟是这么!”
“什么是规矩啊?规矩是呆木的解说么?爱‘美’就不规矩了么?我决无别的坏心肠,不过人们赞你为天使和仙女,究竟是怎样的容貌,我总愿一睹为慰。因为在我眼珠里走过的人,和我脑中所想象的人的美,总相差太远了。她,更和你是姊妹的关系,常同床一头儿睡的,不知你的清福,到底如何!明天,不过说笑罢了,不能去的——家中的事虽用不到我,总不好远离。
不过我总想快快地见一见她。”
“你今夜去见也好,说不到明天不能远离!你总有你的道理,和你心意所关注的一点!我横是学着做个呆子就是了!”
“你说出这话来,十二分使我不安!你还疑我不坦白么?假如你以为不应当,就不去好了,何必看作这样重大?回过你的脸儿来,你万不可有别的心思加上我,使我对你所说的话,要用一番思考或秘密。……给我臂儿。”
“不要这样。秘密不秘密我统统知道了!你不对我讲也好,横直好……你去对别人讲好了,讲的人也有。”
“你竟这么生气么?——天呀!你为什么不在一点钟前给我哑了嘴,或者轻些,给我脑子麻木一下,使我想不到这些话!我今晚没有饮过酒,我的神经思潮为什么这样激荡呢?N妹!我求你无论如何要消散了你的一些不安气。吻一吻罢,我求你……”
“你不用这样!有可爱的人,你真不应该回来的这么早!早晨你是不是说过么?——我真回来的太早了,这样糊涂地过去。——可惜我当时没有回答你,你自然在外边过的不糊涂!”
“你真疑我在外不正么?你连这话都疑作我有恋外心而发的证据么?N妹呀!你太冤枉我了!我虽和E通了几次信,原因早早告诉过你,而且现在确实断绝了。——我自然难于和她久通信!你还怀在心头么?假如我真真和她相恋了,我也不肯将通信的消息,完全明白的在你面前宣布。我纵是一个呆子,也总知道保守秘密是要紧的事。何况我更会瞻前顾后,了解世事和人情的呢?你万不可学一般女人之多想,你必须明白我此时之心的痛苦!”
“你的心的苦痛,何必要我明白,自然会有明白的人在,你可起来写信了!像我这样,何必明白,本来是同她讲了一夜,一句也不明白的人,只要一年几箩谷,几十元钱就够了,很容易设法的!你知道我听了这些话,是多少气!我想你平素待我倒还好,不料在外边竟会说出这种话!本想以后见了你一些也不理,……不过,总是做不到。”
“N妹呀!这些话,你从何处讲起呀?”
“我先问你,你和她手挽手在西湖上游玩的事情,有没有?”
“那个是她呀?和谁手挽手呀?连影子都不曾发现过,竟会造出事实来,天呀!我太被人冤枉了!”
“谁和你有仇?况且这些话都从你好朋友的口里,间接传到我的耳朵里,会谎么?假如我添上半句,烂掉我的舌!”
“我要掩了你的嘴。N妹,究竟是谁说的?丧失了他的灵魂!
我也不愿赌咒,天在床上,地在床下,不过我实在心要惊破,何时,我和谁牵着手,说出这种凭空自天降下的话!N妹呀!我的心神完全被你掷在深渊里,我周身冷而且战,水要淹溺死我了,你提救一提救罢!”
“安静些,说过也没什么,没说过也没什么,你又何必这样!
不要……,帕儿拿去罢。”
“你给我揩了,这泪珠是你赠我的,还需你来收还。——究竟这话你从哪里得来的?这样无稽!”
“别人会完全撒谎么?总是你自己不好。”
“我也记不清。不过几箩谷的话,就说过,也对现在一般妇女的可怜而发的。因为做现代中国的旧妇女,太冤枉了!一些没有一个完全人的气象,只靠着丈夫一年几箩谷,几十元钱就够了,何等可怜!假如这话是指要脱离你而说的,那我的心死了!”
“你又来!以后只准好好地讲,不许说这种话!因为任凭怎样讲过,只要你心里明白就是了。不要乱动,——你下半年同她到底如何?”
“完全没关系,好似从未认识的一样。”
“你的心情不是这样冷!”
“在路中偶遇着一回,她却回避,更从何处与她语?而且,我们当然以过去的朋友相待了!”
“你为什么将身子遭到这步消瘦?甚而病了回家?”
“你哪里明白我内心所蕴藏的一切!”
“还有,半年所赚的钱,非特一文没多,倒从家中汇去,并不见你买回什东西,不过几本书而已,你能瞒过这些钱用在什么地方么?”
“我自己对自己也回答不出,不过决没乱费一文钱在我所不应该用的地方!”
“我不明了你的话。——还有,你何苦要和C君说,将来只有二条路?”
“什么二条路?”
“一条,——莫非说过又忘记了么?”
“我没有你这样好的记忆力,你告诉我。”
“想做和尚。……”
“还有一条呢?”
“还有一条呵?你自己想,——宿娼纳妾,糊涂过一生世,到底什么意思,想出这种路来。我,其实随你,也当然有可去的地方,不过我想你何必如此!”
“哈哈,N妹,都是你误会了!说话实在非仔细不可!像这种话,也无非几个要好了的朋友,坐着一块,偶尔高兴了随便说出来的,毫没多大的意思含乎其中。竟有人传入你!不过,譬如你方才对我的态度,实在使我要想到和尚的路上去。一句平常的话,你就看作霹雳在你的头上响一般厉害,好像我已是一个堕落的恶徒,你真太冤枉而欺负我!我生了二十几年,对于过去一切行为,毫没有负人的一回事,何况于你!”
“同未出嫁的姑娘通信,是应该的么?”
“也并不不应该,……好的,不应该罢!”
“我一切可随你,我决不阻挠你心上所祈望将来想实行的事情;我也没能力好阻挠你!我更和你说,假如你有心爱的,的确好同她重结婚。你的父母不允许,我也代你设法。我知道你的人生不能安慰。而我呢,早已预备好了,而且J妹也这样说,假如C家不好,决定一同建筑一座小庵,清清净净地去……”
“不许再讲这话!因为你的话越讲越没道理!我想不到你心里存着对我的是这么一种颜色,你我心灵之域上,隔着这样辽阔的濠沟!不过今夜决不要再讲了,就讲也不要讲类似这样的话!我并可选择很美的一夜,我愿意在团囗栾如镜的明月底下,将我心腑里一切所蕴藏的东西,一件件给你瞧了,如何?今夜,望勿再咀嚼这俩不安心的话。甜美的时光有多少?……还望你允许我这件事……。”
“安安稳稳些,不要这样。我本来还有许多话,我当服从你的命令,别一夜再讲了。啊哟!钟岂不是敲一点了么?会这样快?没意思,没意思!将时光用来拭泪,真不应该!别一夜也不要再说,因为我已窥见了你心内的一切,还望你明白我心内一切就完了。以后,别再提起这种话。你在家里有多么久,总须过一个快快活活的日子为是。定一个约好么?假如谁先讲给谁听流泪的话,谁要向谁磕头,好么?”
“好的,此刻还是我对你先磕十个罢!”
“不好,今夜错在我。我太怪你了。因为早晨对你讲过的事,你竟忘记了,所以心里对你一句平常的话,也难过起来。时候太迟,不可再讲了,明天家里有事,还要起的早,好好睡罢。”
“我神经太兴奋,一些不要睡着,亲爱的,此时除了你的爱灌遍我的周身外,没一毛别的杂质混在,亲爱的!你……。”
1924年1月14日
[book_title]船中
最恨而最觉无聊的,是置我身于嚣扰的群众中;而尤其是在旅路之船内,现种种不洁和欺诳的景象,令我苦闷与烦恼。
所以船中一日,好像世上三秋。
这次要算最幸福了!从没这样的使我愿意在船中:而反恨船之抵埠为太急。好似这回船主,和我特意开玩,命令烧煤者加速率一般。现在一回溯,人的心,真奇怪!而人心一部分时间的观念,更为外力牵引的奇妙莫测了。美的力的伟大呵!爱的力的神奇呵!
我跳上船舱的第一眼,即觉四号房舱中有一个“伊”。一闪的吸引力,早将我身失了自主的地步。恰好,茶房以我的行李搬入五号。我霎地的不觉心花之灼灼,愿对这茶房鞠三十六躬礼,谢他是美爱的撮引者。
伊——一个面如满月的小姑娘,两眼十二分地目兮兮生动,两颊时现微笑着的笑窝。一套柳条的白纱衫裤,飘飘然洋动着。正在胸部处,微隆起两只已发育的乳房,半球形的曲线,令人生无限的稣柔堪爱。白色的鞋,映出微青色的丝袜,颇似占跳舞的优美。三缕结的黑辫子,垂在背后,还结着一白绸的结,在脊柱之回旋椎处,当伊转动时这发结更显出金鱼的尾巴般的美来。我可决定伊是十六七岁的姑娘,因为幽秘的眼色,和天真的体态,表现出伊非不懂事的少女与尚未濡染大人风范的拘束。
N君和我同行。这时我已禁不住对N君叫道,“呀!今朝何幸!我恨不能拿伊的芳名在唇边甜甜地一吻。
N君,伊是笑的使者,让我叫伊为Miss Smile罢!两个可爱的笑窝,两个可爱的笑窝呀!”
N君对我微笑。
船已出泊了。我过伊房舱门前,有意寻求关于伊的事迹。果然,第一,伊和一位小弟弟,——穿着灰色的猎装——低读《儿童世界》。第二,铺着红绸小被的床下,放着一只网篮,边写着三个英文字母,T.M.F.我回向N君说,“哗,N君,我获得了一个大发现。我知道伊的芳名了。在伊的网篮上有T.M.F.三字,T是丁,M.F.是美芬,可知伊一定丁姓,美芬其名了。美芬妹妹呀,你母亲呼你的名字,能令我猜度的不错么?而且,N君,伊定还是高小学生,因为和一位小弟弟仔仔细细的在读《儿童世界》。”
“你的想象力用在这种地方分外美满,Miss Smile可叫Miss丁了。”
“你何苦要相信实际论者,Miss Smile是何等赋有滋味呀!
你可叫,低低地叫一声Miss Smile,伊必更快乐于听你唤伊为美芬妹妹的名词呵。”
N君也不过表示一种快乐的态度,嘱我向隔壁通无线电话罢了。
悠扬间,一缕清脆的歌声来了。
暖和的太阳,太阳,太阳,太阳他记得:
照过金姐的脸,照过银姐的衣裳,也照过幼年时候的秋香醉心于歌声的琼浆中哟,我忘记了我的自主,和着不相吻合的声带依依的唱起了。我对N君说道,“可怜的秋香!——伊会唱可怜的秋香,一定会唱《小孩子和麻雀》、《葡萄仙子》等。伊既从壁缝中赠我们以灵的宝物,我们当报之以——高高的云儿罩着哟,N君,你一唱罢?”
“我只有享受,或者代你打拍子也好。你唱呀!我万想不到在这茫茫的大海中,会得闻九天玄女般的歌声!”
这样不知过了多少时。太阳也停在天边的海上,像同我一样在窥听隔壁问答的声音:
“你的父母都好?”一位男性的腔调问道。
“好的。”清脆幽柔的声音答着。
“你这次到S埠为什么没人送?就是一个弟弟。”
“四叔在船主房里,到那边姑母也会派人来接的。”
“你是投考中学的呀?”
“是的,不过这样想想。弟弟要到M小学校插班,因他不肯用功,上半年还是五年级。”
以后,当然还有很多的谈话,不过,我不愿再述说了。就这几句,够印入心头,使我周身热一阵,冷一阵,苦痛的不堪!
热的,自然是庆伊运命所遭际的幸福,冷的,却怨伊生在资本家,正恐前途为幸福而挫折。再想自己,太似街头小丐了!
一夜辗转不曾睡。听听隔壁的一声一息一言一笑,证明自身之不应在此时此世生存,无足异疑!唉,伊!伊的真理思想,伊的爱美要求,伊的人生观念,——全部的伊,一个“生”的安琪儿,何等高超,伟大,灿烂,宣明!我痛切地对N君说道,“我愿现在变成一个‘疯人’,闯入伊的门,向伊紧紧一拥抱,至跪死在伊的膝上!随后抛身于这茫茫的大海中,且使飞起的浪花,沾着伊的脸,混和拢伊的泪。我愿极了,我确不怨阎王之残忍与凶暴!”
东方渐渐发白,流舞于天空的绚烂云霞,倒印在波纹卷曲的海上,更显出此时我四周天地之华美可爱。
我立在船栏边眺望,至尊的太阳,光明夺了一切。
这时伊的小弟弟,清晨的小雀般,在船边看着为船所激起的浪花,态度颇快活。我微微向他一笑,他也似曾相识地看我,我忍不住至爱的感情的冲动,低低向他问道,“弟弟,你今年几岁?”
“十一岁。”
“家里哪里?”
“Z城。”
“到S埠去么?做什么?”
他嗫嗫地说道,“我的姊姊想考学校,我是望望姑母。”
“我知道的,你要到M小学校插班,是么?”
这一问他大怪起来,笑道,“你怎样知道?”
“我知道的。”
“那末,你知道我姊姊考哪一学校呢?”
“一个女子中学。”
他大笑起来了,笑声被他的姊姊听到了,伊伸首照我们细细一看,——伊总在微笑的,——还轻轻的叫了一声,“芳弟!”
他也再难多谈了,只望着离开了我,回到自己的舱内。
加速率的船已抵岸。N君催我下埠,我没精打采的说道,“我看伊俩去远了再走,愿送仙子入仙乡,我不愿爱惜时间,减少了我的运气,因为昂首观明月,是我一生唯一的幸福了!”
伊们起身走了。伊弟弟向我点头道别。伊呢,也对我一笑。
唉!这一笑是何等希罕尊贵来比拟千金,我应怎样的谨谨慎慎深藏着,留之永久!不料跟在后面的一个漂亮朋友,——大概是伊四叔了——仔仔细细地向我一注目,我不觉低了头,顿红起了脸儿,伊赠我的幸福与美丽,被他夺回去了,被他夺回去了!
惆怆的我,何等惆怅!
街头的小丐哟,你只好睁开眼看看明月,将难得到一笑的馈赠哟!
1924年8月20日
[book_title]一线的爱呀!
绝望到他的眼前还以为是希望时,这是何等的从错误中取得的悲哀呀!
他的脸色已纸一样白了,一对深深的眼窝,含着两颗圆大的乌珠,时常没精采的朦胧着。颧骨隆起,两颊瘦削到没一些肉了。
一个约莫甘六七岁的青年,卧在一间灰暗色的房内。房内环堵萧然,已没一样他心爱的值一文钱的东西了。只有他卧着一张四条柱子的竹床,床边一张古旧的桌子。——桌上凌乱着几张废纸,一枝秃笔,一方黏着墨膏的砚,上面还淡淡的被着一层灰,看来是好久没有用过了。此外最触目的,仅有一瓶容200C.C.药量的药瓶,——还是一刻钟前Dr.p.亲来诊他一次以后,叫人送来的,也是他最后的一服活命剂了。P.嘱他分三次服,每次隔二小时,而他既没有时计,也管不到时间,急急地喝了,剩着最后的一口。但也毫不觉得胸中有一些的变动。
他到了这时,清清楚楚的了解,所谓人生的“爱”,在他不过是一线之望了!如能在三天之内招得来,或者他还能挽救他将成过去的未来,一现数年所期待的“爱”。于是他勉强支持地从床上坐起,身觉得在风涛险恶的船中一样,东倒西歪,头的重量,似占着全身之四分之三。两眼的视线,摇摇的在波动,墙壁也似乎要倒坍了的样子。他轻轻的叹了一息,接着又咳嗽了二声,慢慢地伸出手,(手也只是皮和骨了。)颤颤抖抖的将这200C.C.药瓶所剩着的最后的一口药液,一倾倾在砚上,好似忿怒这一口药于胸中是没有影响了,只拿来作别的一口希望样子。再慢慢的整叠起散乱在桌上的废纸——里面还有四五张是药方。再提起这枝秃笔,到砚上一瞧一瞧着,也没有墨可来磨了。于是想在纸上要写,但一边又精力不胜地停着,眼睛也更朦朦的一闭,头也更在桌上斜下去,笔也似要落在纸上的样子。
又忽然一惊,好像心坎上刺了一针一样。随即在纸上写着,一线的爱呀!
五个潦倒的字,反还苍劲似的。看来好似算一个题目。接着悠悠地一默,断断续续的写道:
唯一的A呀!
何处是翩翩的你!
你还是乘着天风在翱翔?
你还是随着流水在波荡?
你还是被着月色,在一座美丽的花园中跳舞呀?
轻愁呢?还是微笑哟?
低苦呢?还是高欢哟?
你心中所有?
你脸上所现着的呀!
秋色和黄昏窘逼着我,一个凄凉中的C呀!
流完了他的泪了,喊哑了他的喉了,你若不再速来他的眼前时,一切都将静悄悄地,成了他的最后了!
何处是翩翩的你?
唯一的A呀!
写至此,他实不能再续了。他的思想如火燃烧,又如水激荡;一回高,一回低,全身颤动的很厉害,他提起最后的原力,不过又写了一句。
唯一的A呀!
而已。他头渐渐的向桌上眠倒,笔触着了纸,纸上晕开了一个淡淡的墨痕。他由疲惫恍惚的状态中,一步步走入睡乡。忽地,到了钱塘白堤上,恰似去年流落着一样,一边尝着放浪的生涯,一边盼爱人之渡过重洋,速来眼内。他慢慢的徘徊着,眼看看长阴的秋云,和憔悴的杨柳,柳叶一片片飞落,还有一二片飞落在他的头上。他心怀里似有无限的蕴结,口里不觉幽幽地唱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摇摇幽恨难禁!
似乎在这时,断桥上走上二人。他偶然地触着这新奇的印象,一个西装的美公子,一个正是翩翩的她。不觉顿麻了神经,突起两颗眼珠来看。一些不错,她已被夺了。他的臂已挽着了她的了。他即刻地变成了一个疯人,呼呼地走向她的前面,高声问道,“你不认识了我么?”
接着,他已被她的一切软化了。愁苦地说道,“A,你何日渡过重洋,来到圣湖堤上的呀?我接到你报告我回国的消息后,足足一年了,我真待的再待不下去了!A,爱人呀!”
他随即张开两手向她拥抱,可是抱了一个空,她已躲开不见了。还在耳边隐隐地留着一句清脆的回声,“我早已忘了你了!”
立刻一惊,猛然醒来。他呀,泪珠已在他的眼上了。回溯明明白白的梦境,他想,“唉!一个不祥的梦呀!梦神爱我,这怕是事实的缩影罢!”
由是,他反起劲起来,昏昏的回想去年九月,漂泊钱塘,秋风秋雨的一夕,接到爱人A定十月回国的消息。当时他何等快乐,重整起理想,想以A回国之后,实现真人的新生活。不料,日望一日,爱人既不知回到何国,而爱人的信息,也不知飘到何乡了!有时想A莫非不幸夭亡了?有时想A或另有他遇了?
但总不肯死心塌地相信这罪过的猜想是事实。因为当他流泪眷顾的时光,他总相信她于他以外,决不看重别人。所以虽厌倦枯干的生活,当且离弃城市,潜逃到乡村里来,于什么事情都无心去做,竟渐渐病了。但还是望着,——A会到他的眼前来,医救他的生命。
此时连最后的药都喝完了,他的全人生所留有,差不多只有一疋马跑过的时刻,而他还想草一篇——一线的爱哟!招得伊来。不料梦神错爱,用好意来赠他了生的警告,引他过了一番梦幻之后,一心纯粹去领受这绝望的回声的“死”!
他决定梦境全是事实了!最后的“一线的爱哟!”也没有存在而遗留的价值了。除出一个“死”,人间再没有什么得安慰可医救他的生命之物了!
他向枕边取出一盒火柴,抽出二根,向盒边一擦,火柴立刻燃烧起来。火光在暗灰色的房内,焰着绿光,格外显出房内的凄凉和悲惨。他一手拿了这篇未完成的诗稿,点着这火,诗稿也表示同情焚烧起来。他手所执着,正是诗稿上端,“一线”
两个字执火柴的一手,随即慢慢地伸展。两眼向着火光,经过了一番红焰,再淡淡地低弱了去,几张白纸,此时已变成黑的,整千万颗的火星,在黑的上游离流走,他,身渐渐的向后侧倒,迷茫恍惚,随这火星至无穷之境。
1924年9月14日
[book_title]别蕙
只两心知道,谁懂得一声惘惘时的勉强欢笑,正是离情浓郁的心泪!难洒呀,难洒呀,半醒半睡的魂儿,更缠绕着千条万条的丝,揪揪扭扭地斜倦着,追叙了过去,祝愿着未来,重重的一切,沉浮在我俩之间,蕙妹,怎能丢开手,随着今宵去呀!
明镜般月,高悬在墙东,寒寒深影处,似有人来窥窃我俩了。不,还是无情的催促,催促!蕙妹呀,你不要用头眠着我,让我吻个口干罢;你不要用臂挽着我,让我握个手疲罢!谁想在此后,再能受你杯茶饮,再能受你脔肉吃,还能让我在青草色般的蓐茵床儿睡眠呀!向那边去,何昔是重来的日子,路与天一般长,怕只能瞩明月之西去,望白云之东来,寄问一声,——蕙妹好也否?
你说留我到明朝,明朝也是匆匆的;蕙妹呀,去的太速,悔那昔辞的太早;总之,亦在我俩的不得已间,一条没法的运命所注意的路呀!蕙妹,还是丢开手,随着今宵去罢!
一九二三年冬
[book_title]不安
去,不能倦了,心灰灰的,身懒懒的,说是一切吗?眼前是一切吗?花似非红色,叶似非绿色,存在中的个个不是庐山真面目,只傲傲倨倨地在假扮。飘荡的清风中,有一缕缕的酸气。
不闻有哈哈的笑声反闻有睡鼾的呓语,怪在人间吗?
天寥廓而明明,地广漠而每每,怪在人间吗?老鸦蹲在屋角,默然而不歌,含泪的少女倚在门前,憨然而不语,眼前的世界,怕是梦中的世界吗?理想的人儿招呼我,到山穷水尽的所在。去,不能倦了!
心被请到天宫,慰问上帝的轻愁;心被请到地府,解劝阎王的暴怒;山巅,水底,风尾,云端,游说了宇宙的遍周。
但流浃着一身冷汗,只剩两支空空的白手!怀春少女的胸前倚门娇妇的眼内,叱牛老农的犁边,弥陀老袖的钵上,都挂着我所馈赠的心之照相了。他们呼喊我做一个仅有的伴侣,到一切忘怀的时候。但我去,不能倦了!
父亲远在想,母亲远在念,——一个终年在外的儿子,不知消瘦到如何了!但有谁在流泪伤心呢?死了的老祖宗正在拭泪,一个可怜的孙子,已跌下深坑中匍匐而哭,终于不知何时可归来,到所要去的家乡。虎已在前啸了,狼已在后吼了,荆棘在他脚下撩拌住了。终于去,不能,倦了!
一九二三,春,午后百无聊赖之际。
[book_title]如是
一切淡薄而无味,只是,如一日在空想,忽然字桌前牡丹的清香摄入我鼻中来,似唤醒我异样的感觉,因写是诗。
从窗口所窥见的天空,被风吹绉云了。
阳光隐约地,人间不知何处在勾留而眠宿呵!
只觉得一无所存在,——飘忽,氵光漾,变幻,消沉。
空空然有一个我,也无所归依的,无所留恋的,无所亲昵的,更松散散地难于自主的。
只有如是,惟有如是,——坐,默然地坐,立,兀然地立,走呀,无聊地牵动两脚轻轻地徘徊于泥尘之上。
虽有回忆,也埋葬了回忆于云山万里之外,虽有希望,也禁锢了希望于烟花咫尺之间,过去与将来,一块块皆做影子一般看待。
所谓现在的乐土啊,早在脑中消灭了,消灭了!
连自己亲爱的父母,还有一个伊,也云雾一般的迷氵蒙,迷氵蒙在仿仿佛佛的天边!
此外,更一毛不有的空虚了,霎时间的,过去,过去了!
一九二三,四,午后。
[book_title]死神的翅膀好像在头上拍着
全不见有明月所吐露的清辉,星众也呼吸紧张地收敛起它们疲倦的两翅,朝阳沉在东方的大海中,曙光还没有吻着东山眉角的时候,到处都是些寒肃狰狞的恶象的结合。今夜呀,不能毁灭的今夜呀,叫我如何走,叫我如何渡过呀!
记得四周都是景色;山,聚翠的,水,扬波的,花草,娟好的,虫鸟,疼爱的。现在,齐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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