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平凡的死
[book_author]滕固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类书文集,小说集,完结
[book_length]32458
[book_dec]现代短篇小说集。滕固著。上海金屋书店1928年3月初版。内收《自记》1篇,《旧笔尖与新笔尖》、《平凡的死》、《眼泪》、《下层工作》、《离家》、《为小小者》等短篇小说6篇。其中《旧笔尖与新笔尖》叙述“我”离家去日本东京,后又返回上海的“将近一个月的流浪生涯”。作品用日记体形式,记下了“我”对往事的回忆和旅途的见闻,反映了当时日本各阶层的社会生活和作者的悲哀心理。《平凡的死》写中学同学“江北学究”,是“我们朋友中唯一的趣人”,他有“神奇不测的智略”,但在学生时代被校方除名,工作又屡屡不顺心,最后“到一家报馆里当校对员”,收入微薄,终于在一个隆冬的晚上,喝醉了酒,冻死在“校对室里”。本集小说写出了下层人民的不幸命运和青年知识分子的不安灵魂。作者在《自记》中说:“这集的命名,虽则其中有 一篇叫做《平凡的死》,全集的习作,没一篇不是已死的东西,而且是平凡的死”。
[book_img]Z_18690.jpg
[book_title]旧笔尖与新笔尖
二月四日
自从与M通信的资格取消了后,我这醮过紫色的笔尖,久经倒装在笔管里。行箧中没有带笔墨,无意之间,翻出了这一枝忧患的不幸的笔。要记录些糊涂的生活账,不得不忍心地拔了出来;可是这笔尖,已成了一片锈坏的像从古墓里发掘出的青铜。当时染了不少心坎里的鲜血,竟霉烂得这样地了!
写罢,枯残不像文字,零落不成章句!我那下笔千言的熟练的能手,也会有技穷之日!横竖再没有人把我写的东西来一唱三叹了,只消自己识得,随便写下来。
今天浮在东海之上,怎么又要向岛国去呢?我曾惯做起码货的亡命客,人家对我瞟着眼儿,戴了嫌疑的银镜来轻视我,那是很平常的事,爱护我的同行者,可毋须替我担心事,要晓得我,还是没有改变过的我。在船上对不相知的妇人女儿们发呆,是我的自由。
这一位鬈头发大眼儿西方式的;那一位瘦括括眉清目秀中国式的;还有一位鹅蛋脸静端端的京阪的真货。……呀,为了甚么?我近来学问上的判断,毫不长进;而判断女姓的美恶,依然保持着旧有的机敏。其实那些女性,干我甚么?徒然费了一番心情上的乱暴,似乎有点不值得罢!
海风大了,坐在Saloon(大厅)的一隅;阴沉沉地逼着我疲惫起来。昨夜一夜没有睡觉,半夜里我坐在狭小的房间里写信,同行的一位朋友家里的仆人,敲门进来,把我两件简单的行李拿了去。那时我的Y,睡在房间里,没有惊醒;后房的婢女,和隔壁的一位朋友,都在酣梦之中,他们全不曾觉察我的行李,在这时做我的先锋去了。
我看了这番情形,心里一阵酸溜溜的,忍不住吊下几行眼泪,时候不早了,我把信件赶快收束了后,推醒了Y;她撑起腰来,擦了擦眼儿,懒洋洋地问我:“要去了吗?”
“快要动身了。”
她便离了床,把一只小烘炉,搬到房角里,燃上了炭火,煮鸡汁面。我们对坐在炉旁,找不出谈话的资料,各自低了头,静默地不敢对看。直等煮熟了面,她才说一声:“你吃了些点心走罢。”
我吃了点心,整了衣冠动身;她尾随着我下楼,她为我开了后门,刺骨的北风闯进来,我紧握住她的手,连一声再会都说不出来。勉强提高了声浪,说了告别辞,忙的跨出门去。走了几步,回头一望,她还站在门口望我;我裹足不前,冥冥中立刻把我拖了回去,她问我说:“什么你又回来了!”
“不,你关了门,我才动身。”
碰的一声,她真的把门关住了:咫尺天涯,要回回不得。于是我和我的半生不熟的家室离别了。
向来没有家室的我,这半生不熟的家室,开办了还不过两个月,糊里糊涂过去,也不觉得甚么异样。到这时,才算尝到家室的滋味呢。然而自从别了家室,我单身到同行的一位朋友那里,他们在等候我去吃半夜饭;圆桌上团叙着家人和送行的亲友,酒肴杂陈,笑谈百出。直到黎明,送我们上船,在船上又笑谈了一阵,我这见异思迁的丈夫子,早把我的Y丢在脑后了!
什么叫做家室,一起忘记得精光了。
我挚爱的Y,你要原谅我呢。当我和某某女王的事情失败了后,我要炫奇,我要立异,任凭朋友们的讥刺,鼓励了我的勇气,为你解除了栅栏。来做我的夫人。这是久飨珍馐,反思园蔬的一个好例。什么呢?女性的欲望,和食欲是同一个通则的。当恋慕女性而尚没得到的时候,活像闻到庖人治膳时的香气,生起急欲饱尝的一种伧态;及至过屠门而大嚼,又觉乏味了。厌弃园蔬,想起珍馐,大约是人类的循环欲的必有的进程罢!挚爱的Y,你平昔以帝王事我,神圣事我,你的牺牲,似乎太不值得了。
二月七日
晚上八时,在神户车站上,搭了火车,往东京去。
上了车,不等坐定,车便出发了。宽了外衣,舒畅了一回坐下。狭长的车厢里,灯火朦胧,旅客们疲乏的吸息,满布在车中,大家有心无心地面面相对;像闷在坟墓里受地气的侵蚀,把人们活泼泼地精神僵化去了。
车子到了横滨停下,开了窗,探出头来一望,在人众杂踏的一群中,夹着五六个穿着西装的女学生,年纪都不过十四五岁,像结了队伍似的迎上来。灯光耀在她们的面颜上,映出异样的柔嫩;目不他瞬地上了别一厢车室去。
她们大约是从夜间学校里散学出来的。车子出发,我还复到原位上,神经微觉昏乱;似乎眼前幻出了五六个椭圆形的照相,参参差差把她们的影儿,平贴在这里,并且明暗分得很精巧:一个是银丝的鬈发,一个是水汪汪的眼儿,一个是两颊冻得红赤赤的,一个是——呀,阔别了一年的异国姑娘们,这一年来我幽忧多病,面庞瘦削得多么利害;你们长得丰丽端好,多么活泼生趣。这一个新陈代谢的对照,教人如何忍受呢。
车子在黑夜中横行,原是天地间大恶魔的行为。我们旅客,任它驱驰,供它的愚弄,真是可笑。嘘了一口气,随便吃了些果物,似乎清醒了一点。心里一转机,觉得刚才对于异国姑娘们的广漠之思,未免有些内疚了。但是我要申说的,不要说你们看我是——连我自己也讨厌——早已腐朽的了,我不配来景仰你们的了。中学校的运动场上,不少活泼有为的二十岁以内的少年,教室里不少未来的学者艺术家。你们第二个运命,就在这儿。我……我现在谨致三跪九叩首,为你们前途祷祝十二分之幸福。可是一面,我又很为你们担忧;因为世界上的男子,没有一个靠得住的。小时候总是珠圆玉润的,长大了没一个不转变成兽性的暴汉。于是你们当中,意志坚强的,就要自杀;意志薄弱的,禁在暴汉的粗陋的臂弯中,终身不见天日。
那么我现在要预备一副涕泪,为凭吊你们之用。
隐约听得小贩的声音;又停到什么一个车站了。打了一个欠伸一看,对面有几个客人在张望我,除非他们觉察了我的初期神经病,要想活擒我吗?这是警察们受了皇家的俸禄,不得不想出花头来献媚去;在你们似可不必辛苦了。
二月九日
在旅途上匍匐了几天,精神怠倦,有气无力,好比半僵的虫豸。昨天早上到东京,适适意意的休养了一天,今天还有些小部分的不舒畅,不知何时才得回复。
到驹砕去访问朋友,不知不觉地到了白山中途下车。
溜到南天堂书店,翻了一阵新出版书籍,便直跨到楼上的咖啡店,喝了一杯红茶;几个侍女对我很平淡的应接着,我才觉得二年不到这里了。往日天天见面的几个侍女,大约都被停歇了,或和她们的爱人实行同居了。粉壁上挂着的一幅彭琼丝(SirEBurn-Jones)所作“金级”(Goldenstairs)的复印品,还保有二年前的位置。这画中十八位妙龄女郎,总还记得我从前在这儿的一种热狂的流连。
从咖啡店下楼,走到对面的一家文具店;主人女儿,微笑接得我说:“久违了!”
“……”
我买了一个钢笔尖,一束信封,一束信笺。她在对我上下相视,她又歪了头儿,现出惊奇的笑脸。除非为了“昔日之我破制服赤脚穿皮鞋今日之我新洋服衣冠楚楚吗?我想假使五六年后,我们再相见时,她或已背了生的小孩子,在管家务事了。那时我看她,怕也要惊奇了。”
回到寓中,拔出了久经患难的破笔尖,想要投到痰盂里,又觉弃之可惜。还是藏在箧袋里,留个纪念。装上的新笔尖,它的命运如何,且看以后。
晚间八时的光景,把新买来的书籍,堆在枕子的两端;我一个人背靠着床架,盘坐在床簟上,翻了一本又翻别一本;像鉴赏家得到一批新的古董,摩挲欣赏,连吃饭大便都要忘记的样子。侍役推进门来,报道:“先生,有客来了。”我因为硬领领带都解了,皮鞋也脱掉了,有点不耐烦。心想来了东京二天,决没有客气的人,无劳到应接室里去。便回答他说:“请他进这儿坐。”
侍役走出,随即引进一位女客,我有点惊慌;呀,是五年不见的S女士。我放掉了书本,想下床,太匆忙了,右旁的一堆书籍,忽地颠到地板上去,她说:“T君,你不必起身,横竖是不客气的。”
“对不住。对不住。我身体有点不舒服,你请坐罢。”
我说了,弯下身子,把书籍拾起;她也迎上来帮忙。我心里暗笑,这应变的机智,不知道从哪儿学来的;这一来,我床上见客,面子上便可告无罪了。
她坐下,我们谈了些无关紧要的酬应话后,她提起我们从前的朋友中某女士,某君,某君,某女士的近状来问我;我一一回答。她低倒了头,弄着手提的银丝囊,沉吟地像在找些甚么谈话的资料。灯光摇在她的头颈里,她敷的细腻的白粉像有种反光发出来;我从这一点,才注意她的全身,衣装,饰物,都比前讲究了。从前一片朴素而单纯的草草天真,像已失掉了去——她抬起头来,深秀而略带愁闷的容颜上,跃出一种将做人贤妇的症候。恐怕她近来传染到日本交际界上少年贤妇的流行病吗?还是别有复杂的因素,造成这种气度的吗?我这样想。
随后,她问我关于我自身的某件事情;我觉这件事情,以女子为中心的事情,讲给女子听,很难措辞;默默挣扎了一歇,恰巧同寓的几位回来,到我房间里来望我;给我一个不必讲出的机会。我给他们互相介绍了一下,她又谈了些近来在东京的生活的话,便告别出去。
当夜睡下,心神不定,转辗反侧,默颂一二三四,到一百一千五千……总不能睡觉。忽尔从天外飞来一种空想,适才看S女士的面色,预知她的前途有点不祥。什么呢?她像不久就要嫁一个军阀,或是一个大官僚。那时她的原来的意志,被环境转变到没出息一条路上走了。现今她的胸中虚荣与志节,正在剧烈交战,一时不能看出胜负来;照她的才具而论,似乎不会堕入魔道;从她的周围排算起来,她难以避免这个易召的危机。
这是一种空想,但我近一二年来,自己无异发明了一种相人术;朋友之间,有多人经我察言观色,推测将来的际遇;有几位的确应验了。啊,S女士,我为你又未免要担几分虚惊的了。
二月十六日
近几天来,常到某町蒂蒂咖啡店去,这咖啡店虽是简陋,但二个侍女不坏,一个瘦长的叫做一条君子,一个娇子叫做千叶菊子。有了她们俩,这店可不因简陋而减色了。
据我这几天来的经验,和我所得的一切印象;我喜欢一条君子的那种灵活而轻柔的风度。我每次到来,总要捉了她和她打趣。因为我不很欢喜千叶菊子,所以我也就不很去和她殷勤。但是一条君子总要把她推荐上来,我勉强的和她应酬,她也勉强的和我说笑。在一条君子,或以为一个人占住风光,有点不好意思,要推荐同伴一同寻些快乐,使她不觉得客人对于她们俩有畸轻畸重的地方。这种用意,就在别的地方,一条君子也很照顾她,可以看出她们俩的情谊,怕比姊妹还来得浓蜜。
今晚我拉了两三位朋友,照例又到这咖啡店去,我们进去,围据了桌子。一条君子略略弯曲身子,靠在内室的门柱上,对我们招呼了一声;动也不动的像在倾听什么似的。我们喊了四杯咖啡,四盘点心;她照样传话了,仍是动也不动的,我有点诧异起来,用心听了一下;约略辨出内室里,千叶菊子和女主人口角的声音;可是为什么事口角,也听不出来。过了一歇,一条君子端了咖啡送上来,我低声问她什么事,她附着我的耳朵说:“千叶娘不高兴再在这儿做侍女了,那个老婆子太苛刻,因为她中途告辞,这半个月的工银,硬要扣去,……”
她说到这儿,千叶菊子从内室跨出来,嘴巴里噜咕着说:“不穷这半个月的工钱,任凭你那……”她一霎眼,瞧见我们了,忙的不说下去;改怒为喜的,对我们点了点头,于是一条君子拉了她的肩袖,到壁角里附耳说了几句话;她便向我们告别出去。一条君子跟着她跨出门去,踮起了足趾望她;回进来,背着我们掩面而泣。我略略去安慰她几声,她才揩了眼泪,把我们的杯盘收拾起来。我觉得不好意思久坐,便付去了账,怏怏的走出来。
一路走到寓所。路灯点缀在黝黑的街道上,这惨苦的景象里,还像印有一幕活的悲剧。可怜的一条君子,你难保不步千叶菊子的后尘!
二月二十日
今日预定搭九时夜车到京都,晚间六时,在大雅楼吃了晚饭后,不知不觉地直向车站走去。到了待合室忽然碰到一位老同学宵岛俊吉,和一位旧友井上康文,他们俩是日本的新进诗人,往时常叙在一块儿,同到繁华的所在或偏僻的地方,找些奇异的娱乐;计数起来,阔别二年了。
宵岛握着我的手说:“T君,什么你又到东京来了,你还干这勾当吗?”
“不,我到京都去。”
“你忙些甚么?今夜天气这么冷,明天早晨去罢,我们送你上车。”
“……”
“T君,你已忘记那年在这儿醉吐的事吗?”井上插嘴对我说,我简直找不出回话来。大约在三年前那个隆冬的一夜,他们俩,还有二三位和我到一家酒家,我是不会喝酒的。他们硬要我喝,我不好推却,应酬了二杯正宗,当夜公议到车站去待旦;因为待客室有火炉,有热水汀,又有待车的女儿们。我们占坐了一只沙发,说些下流的谜话来笑;我笑得太起劲了,酒气冲到喉咙,吃的菜饭,一齐呕了出来;横在沙发上睡到天明。这件事亏他们还记得。但是我再没有这种幸福,来尝这个魔鬼式的生涯了。
我和他们俩,胡乱的谈了一阵,觉得他们俩那种魔鬼式的根性,和以前没有变换。一面很羡慕他们,一面悟到自己自从混在假正经的笼子里,这夙根也随之而丧失的了。九时上车,和他们俩作别,在车中,闷闷地还苦念他们。
二月二十三日
近乎二年阔别的京都,我所最赏识的钟声,溪声,这二三天又来接触,真是清福。还有我最赏识的美人,京都有这一种尤物,不愧为音乐之都,绘画之都的了。
远山朦胧,像横在大地上的半醒的美人;它含有无限的引诱力,使世界上的痴人,对着它作空漠的恋慕。我坐在鸭川的浅滩上,赏识急喘的音响时,侧面的远山,静悄悄地在偷看我;我恨不得拉长我的肢体,和它同睡在大地之上,吸风饮露,同为千古。
晚风剌剌地迫我回到旅店了,侍女来替我燃上火钵;她是个青年妇人,那种秀丽轻柔的体态,恰配京都的地方色彩。这旅店靠在吉田山旁,毫无车马的喧扰;四面都是顷刻万变笔山岳;静听都是溪谷的细流声。在这地方,又有这种侍女来舒舒齐齐的趋奉,……我想,我若是有了这一笔钱,定要终老在这里,那种职工式的苦教授,可以告退了,可以少受厂主们的白眼了。虽然没有钱住在这儿,少不得也要被漂亮的侍女白眼。其实与其受厂主们的白眼,毋宁受漂亮侍女的白眼,一样受白眼,比较的来得值得些。
六时到了,桥本画师约我到酒家去,横竖住在旅店里也无聊,去走一趟罢。
不近人情的日本菜,在我的下贱的口腹里,又像惯的了,尝了三四盘,肚子里饱满起来;抽出纸烟来乱吸,这烟雾灯光的室中,围了一群劝酒的雏妓。生来没有喝酒天才的我,少不得要应酬一下了。来了一个又一个,她们擎出雪嫩的手迎上来。我那敢不受;受了,我又怕喝,只好假作痴聋,歪了头,看对面豆次姑娘的牡丹舞。我不懂这舞曲的内容,只看见她一双晶亮的瞳子,随她的动作而转移上下、左右、偏侧、斜欹、正反、俯仰,各自成一雕刻的世界。随后,有一枝桃的狮子舞。又有她们的合舞,加上急促的三弦声,好像有一把钝了的刀,括在我的顽石一般的心儿上,发出这种凄苦的声调来。我真醉了,因为女人的香气逼上来,比醇酒的香气更浓烈;四肢无力,几乎要倒在席子上了。
从酒家出来,被他们硬装在车子上,到一家妓院里;那种感觉,比酒家更紧张了。我力不能支,颓卧在席子上。两耳的近旁,充满着像大海里涌上涌下的惊涛骇浪之声。我虽然闭拢眼儿,但那赤条条的女儿们、醉汉们,醮在海水里前呼后拥、横眠竖倒的神情,活呈在我的眼前。
酒未央,夜未央,乐未央,……我神志昏乱,如醒不醒,本来锐利的感觉,都麻木了去,过了好几辰光才醒过来;我觉察和主人,同来的客人,同睡在锦被中。窗上的太阳光,直刺到我的眼儿里;眼儿睁不起来,用力把四肢伸张了一回,这如同隔世的迷梦,立刻消失于无形了。
二月二十六日
风平浪静的归舟,下午四时,送我回到上海了。丧失了的记忆,不必追究。将近一个月的流浪生涯,像是昨天一天的事。上岸了后,急急要回到家里;从杨树浦到西门的路途,像比东京到上海的路程更遥远。
天光渐近薄暮,人烟稠密的都市上,一种沉闷的色调,越发使人怠倦。我手里提了皮箧,走到我家的门前,敲了铜环,没有应声;又连敲了数声,约略有婢女的声音问道:“谁?……是谁?”
“我!”我回答,开出门来,小婢惊退了几步说:
“少爷来了,NaNa有病呢……”我不等她说完,直冲到楼上;那时我的Y听得皮鞋声音,也问道:“谁?……谁?”
我推进房门?她斜靠在高枕上,头发蓬乱,面容苍白,眼泪一行行地吊下来。我向床沿坐下,抚慰她一阵,她垂侧了颈儿,似睡非睡的沉默着。室中暗淡无光,从窗隙里吹进的风儿,把窗帏微微的摇颤起来;真像有冤鬼作祟。我开了电灯一看,室中器物散乱,桌子上的笔砚书籍,横七倒八地僵卧着,而且覆上了一层灰尘,现出一种尸骸暴露没人收拾般的悲凉之状。我也忍不住滴出没中用的眼泪来了。——假如我死了,我的一批辛苦搜集的书籍,将怎样结局?朋友来收拾去吗?图书馆来购买去吗?
拍卖店家来经理吗?收旧货贩,计斤计两的换去吗?小贩来拿去拆下来,衬油豆腐,熏肚脏,酱鸡……吗?工厂里来收去烂化吗?身后的事,何忍想下去呢。
我的Y,咳了一声酸楚的声音;横过头来,用力睁出一线的眼缝,和了病人低抑的声调,对我说:“某日向张先生借了十块银;某日向吴先生借了二十块钱;某日把衣服当了十块钱;某日把饰物当了二十块钱;……你在日记簿上记一记罢。”
“房金,报纸费,付去了。”
“米店里的钱,还没有来收。……”
我坐到桌子前,伸出一张白纸;因为笔砚满堆了灰尘,便翻开手提包,摸出东京带回的一管钢笔。我对笔尖一看,心里溜出一阵辛酸,禁不住要苦叫起来——这新笔尖写了不多时日,以后的运命,就消磨在记欠人债务的生涯吗?太可怜了。
十五年,三月末抄存
[book_title]平凡的死
暮春,杨花浮在空中,时时荡出音乐的波纹来,引诱人们怠倦地懒化在浩荡的阳光里,沿路稀少的行客,都像浮肿了身子似的蹒跚彳亍,丧失了勇往直前的气力。我也行客中的一人,只有汽车马车,从身旁突飞过去,还得暂时把我的心脏震荡一回。前面就是半淞园;那是多年阔别的旧游地呀!袋里摸索了一下,还剩着几毛钱够赏赐我再去走一趟的机会。
走进园门,弯弯曲曲兜过去;约略认了路由,周转环行一回;觉得风景和设备,没有怎样大的变化。就停在一片草地上,喊了茶占据一个桌子。这桌子的地位,正当来往的要冲,坐在这儿,真像一架活的镜框;来来去去的红男绿女们,少不得要送到我的眼里来反映一回。但是我的神经不很敏活,两臂搁在桌子上,使全身的重心毫不偏倚;一双眼随着有规则的呼吸,而注视到人物以外的空无所有了。
对面迎上来一位少年,戴着缎制的西瓜帽,穿着深蓝色的缎子夹袍;右手里撑着一茎司帝克。他优雅地把身体略微俯仰一下,将司帝克换到左手里,对我伸出右手来说:
“你是密司脱T吗?许久不见了!”这人我一时记不起来,只是临时像有鬼怪来驱使我,我也握上他的手回说:
“许久不见了!……”我便请他坐下,斟了一杯茶敬他,他也不十分客气的应接了。他站起来,把椅子向后移动了一些,交膝地坐下。双手捧住司帝克,他的脸儿送上来对正着我,撇头对我说:
“你还记得那位江北学究吗?”他说了,脸上现出一种希罕的微笑。这种微笑的容态,妇人在受领情人的贻赠时才得发现一回,不料他也有这一来;便立刻把我灵府开发了,把我的精神提高了;于是我紧接回答他说:
“记得,记得!”的确我一齐记起了,江北学究,是我中学里同班的同学。这位少年,是在我下一班的同学D君。我们在当时都很亲密的朋友;尤其江北学究,是我们朋友中惟一的趣人;我们在中学时代扮演的喜剧,无他不成事的;我便问D君说:“他现在怎样了?”
“他死了四个多月了!”
“真的吗,……他怎么会死的。”
“去年年底,他喝醉了冻死的。”
“你怎会知道呢?”
“我在去年,介绍他到一家报馆里当校对员;他向来爱喝酒,你是知道的!当这小小的校对员,一个月七八元的进款,那能满足他的牛饮。于是把绵衣,皮衣,质典尽了在隆冬的天气,还是穿着单衣。……这校对的工作,总是延到深夜里的。听说那天,他老先生喝醉了酒,坐在校对室里;冷酷的北风从窗隙钻进来,他抵御不住,就此僵死了去的。”
“呀,死得可怜!他天生就的一副短小精干的皮骨,谁料他有这么夭折的结果呢?”我听了D君的一番说述,忍不住在恒常怀旧的哀感里,拨起一种赞扬他的浪漫的死法;我于是转悲为笑的,对D君说:
“江北学究毕竟是怪汉!他这一死,也值得我们惊异的。”
“最可纪念的,他在生理学大会里的那种勾当,你还记得吗?”D君说了,仰天大笑了一阵;我想起这生理学大会,是我们结合朋友的起点,更笑个不住,连涕泗都直喷出来。过了一歇,D君自己斟了一杯茶喝了,他摸出一方手帕,揩了眼睛,再把面上的脂肪质拭去,又整了眼镜,站起来双手提了一茎司帝克,做出十分之三的拱手式,连说一声“再会,再会”的辞别去了。D君这一副光洁而带有女性的举动,使我更想起当时的盛况。因为我们在同学的时候,我们曾为D君取了一个绰号,叫做苏州阿姐。他是苏州人,说话非凡的柔嫩,他的举动羞涩地一点没有丈夫气的,他的脸儿光滑圆润,自有人工所不能及的红白相映的色调,尤其叨人欢喜。现在他也长到成人了,面上虽是略带黝黑的人世间的苦味,那种伶俐的风度中,可还存有一点当年的秀美哩!
说到D君,联想到江北学究,是个很适当的机会。
他们俩是仇敌,又是一个很好的对照。因为江北学究,在那时我们朋友中算他年纪最大,脸儿茶褐色的,嵌进一双赤红而乌黑的瞳子,活像一个城隍庙里的火神像,他的头发过了三四个月还不想剪去,是一个最不洁净、最奇丑的人。他的手里,一天到晚拿着一卷油光纸石印的小字的书。无论到课室里,到运动场上,只管看这么的小字书。
于是把他的江北口音,和学究行为合拢来,便替他加上了这个头衔。
我的宿舍里有四张床铺,我占在靠窗的一个位置。对面是T君的位置,但T君的家离学校不远,时时回到家里,这床铺等于虚设的。其他二张:就是D君和江北学究二人面对面的床铺了。我和江北学究,虽是同班的,但先前是不相来往的,从第二年同一间宿舍了后,才结成特殊的情谊。那时D君是新入学生,一切事情,都听从我的指挥;这间宿舍里,我的势力比较最大的了。
有一天,江北学究偶然住在校外去了。我和D君在江北学究的床底下,发现一堆乱书,大约就是他平常手不忍释的东西。什么《七侠五义》呀,《今古奇观》呀,《珍珠塔》呀,《野叟曝言》呀,《玉蜻蜓》呀,《红楼梦》呀,《再生缘》呀;这些大小不一的石印小字书,总共有一百多本。我又把他的床帐挂起来,他的被褥大约有几个月不洗了,一阵汗腥的臭气,直冲出来;接触到D君的纤弱的神经,D君禁不住惊退数步。我细细的翻起棉被来一看,床角里塞满了污衣和破袜一类肮脏的东西。在枕子的底下,又发现一本像经多人或屡次翻阅烂熟的石印小字书,这本书叫做《男女卫生必读》。这时才始惊异他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人物。
后来我们的脾气,大家一天熟悉了一天了。我们纠集了邻近房间里的同学,组织了一个生理学大会,推江北学究做主席,每星期六晚间,大家约了开一次会议。开会的时候,江北学究一个人盘坐在自己的床上,我们七八个人大家一齐蜷缩在他对面的D君的床上,静肃地听他说法。
他说话之先,举起两手来,把他胡髭拈一拈,脸儿仰向在帐顶上,作思索的神气。D君每逢他做出这么形状,总是笑个不止,而他神色从容,静待D君笑毕,然后提出男子生殖器的什么,女子生殖器的什么,男女……时的什么,女子乳房的什么,男子女子……什么等问题。不但有详细的说明,而且做出手势来证实。他讲毕了,就请我们发问。我们中间偶然有质问他的,他也不惮烦琐,引了许多证例来说明。散席的时候,他下床来,正正经经的向我们拱了手说:“乱道,乱道!”像他这种工夫,至少曾在国会里当过几届议员,或是在大学里当过多年教授,我们没一个不佩服他的。到了邻室的参加的同学们,回了自己的房间;D君在把自己床上的被褥细心整理,这时候江北学究就放出强暴的手段来。抱了D君倒在床上,吐出强调的温言说:“吻香,吻香。”那D君被压在他的身下,在咕噜地吐出苏州特有的怨言说:“讨厌”,“胡子加长”,“勿要操砙”……他这痛快的一来,等到D君哭出眼泪来,或是经我调解了,才始休止。
江北学究他虽然有这种伎俩,可是在平常,——除了会议与胁迫D君以外——他深藏若虚,毫不露过些微奇异的动作。在课室里,总是用功听讲;在自修室里,也是埋头的看书;在走廊里,握了一卷小字书,踱来踱去,像在深思远虑以应变大事的一般;在运动场上,他伏在墙角里,有时呆望足球战争的剧烈紧张,有时默认随手所带的小字书。他的学生资格的破产,就在这一年将近暑假的时候。那天上数学课,他伏在课桌上打瞌睡,睡得大浓了,不知不觉地离了座位,颠仆到地上了,于是哄堂大笑起来,功课无形停顿。那位数学教员是有名的利害家伙,绰号叫做活剥皮。看了这番情形,就跳下讲台,一手把江北学究拉了起来;这江北学究经他用力一拉,胸怀里藏着零星的东西,一齐掉下来,内中有干牛肉、花生米、香蕉糖、咬过的面饼,和一本石印小字的《男女卫生必读》。
那位活剥皮先生,检举了一下,怒不可忍,把这些东西没收了起来;把江北学究推在课室的门外。退课了后,我代江北学究收拾数学练习簿和石版等类送到他的自修室里。
我偶然把他的数学练习簿翻出一看:除了前面二三页,夹杂地涂了些阿拉伯字,和排比了些未完成的算式外;后面几页,尽是他在生理学大会里所讲演的节目。他的研究的工夫比较当时我们中学校的教员怕有过无不及,可惜在这一年的暑假时,被校长借了“品行不端、成绩落第”的罪状,把彼除名了。
秋天开学,江北学究照例带了铺盖箱笼来校,不料被舍监先生觉察了,请他出校。他第一次自己去央求校长,收回成命,校长不答应。第二次他联结了几位同乡,请他们到校长前说情、恳求;校长仍旧不答应。他这老练而胸有城府的少年,终于涕泣出校。一辆黄包车把他的铺盖和箱笼拖出校门,他尾随着车子漫步前行。我和D君及其他二三位同学,因为和他有特殊的情谊,便送他出校门。
大家都怀着稀薄的哀情,似乎失去了这位喜剧的主角,间接就是我们的不幸。
离这件事约有二个月的光景,我恍惚听人家说,江北学究在学校的邻近租了一间房子住着。我就打听得他的地址,那天星期日,我和D君去访问他;果然他住在狭小的胡同里,一家某某药厂的楼上,他住的一间亭子间,满装着许多药料,和化学实验的仪器一类东西。我问他干甚么?他说,和这药厂合股制药。这事的来历也很有味,他说,自从出了学校后,寄住在小旅馆里足足有半个月;在报纸上看见这药厂招请合股制药的告白,便投到这儿来的。我们访问他的时候,他忙于弄化学实验勾当,我们就此匆匆辞别。又过了二个多月,我和D君去访问他,他住在房间里照旧布置,只是药料更备得丰富了。他逢到我们,有种特殊的欣喜,立刻教佣人到菜馆里喊菜来,留我们午饭。他说,新近在那本《秘术成功诀》里,照做了一种补药,销数大增,因此赚了一笔钱。……酒菜端来了,我们伴他喝酒,他喝了一杯又喝一杯,这样的连连不绝。口里一面嚼菜,一面讲些天南地北的话。我们不好意思辜负他的盛意,便在这儿一同吃了饭,那时他略带几分醉意了!硬要D君同他去摄影;D君含糊地并不答应,也不拒绝,而他恣意的和D君纠缠。我们见势不好,就此辞别出来;他睁出狞恶的两眼来,对D君点了点头;活跃出一种失望后的神情。
隔了半个月,我和D君在他住的那条胡同里穿过;他跨出门来招呼我们,我们便站在药厂的门口,交谈了几句话。左面邻家,走出一个年轻的半女学生气味的女子;她背着我们走去了。江北学究指着她,拍拍胸襟说:她和我很有意思,你们看,不久就要做我的……说话时,满贮着一腔欣欢的气态。其时将近寒假了,我们考试了便回家去,没有去看他。
第二年的春天,我和D君到龙华去看桃花;在一处芬芳的旷野里,忽感到徒步的疲惫;就向附近的一所古寺走去,想进去歇息一下。走进寺门,从甬道上踱进去,直到大殿上。我在仰首观望殿上的匾额和联对,D君把我的衣角扯了一下;我回转头来一望,有个和尚在侧厢里走出来,认真一看,是江北学究披着僧衣了。他招呼我们到那间侧厢里坐,一间小小的僧房,布置还算素雅;壁上挂了几幅古书画,正中供着一尊铜塑的佛像。室中静寂,只盘袅着一缕幽香。我和D君坐在坑床上;他斟了二杯茶给我们,自己端了一张破旧的椅子,坐在D君的前面,和我斜对着;我便问他:“你怎会到这儿来的?”
“事情很复杂,……”他低头思索了一回接下:“去年我在那个药厂赚了几百块钱,这笔钱都花在我左方邻女的身上了。她原说要嫁给我的,等到年底,她听说我亏本,没有钱偿去欠账;她便断绝我,不来理我了……你想,亏本欠债还是小事,她这一来,真是气死我呢?”
“那么谁介绍你到这儿的呢?”
“那是我自己投来的,这里有个老和尚,非凡的和善,我进来的时候,向他说明了这个缘由,他也详详细细盘问我一番。他听得我会做文章,会做诗,很优待我,不当我小和尚看待,当我客师看待的。……这里有四个小和尚,我每天抽出半天来,教给他们念《大学》、《中庸》、《论语》、《孟子》,还要教给他们念《梁王宝忏》、《大悲咒》、《目连救母经》、《血盆经》一类东西哩。”他说话时,似乎又起劲了。
“这些经忏你怎会懂得?”
“里边的字都还识得,不识有字典呢!”
“那么你家里知道你干这回事吗?”
“不,我的父亲还以为我在学校里念书。……不过上回报纸上有我父亲找寻我的广告,我不去理他。你看见我的同乡,也不要说起,这是你千万不要失信呢!”
“那么你还想回到家乡去吗?”
“现在我不想回去,待有得意的一天,回去咄咤一下,……你知道吗?像我在去年年底的时候,金钱也花尽,女人也拿不到手了;要是回去,少不得又要被我的父亲痛骂一场。我辈负有才器的人,怎能受辱!万一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这条路是惟一的道路了。……”他的讲话里,虽然保持着旧有的从容,但略微带些老成壮烈的气味了。他讲话时,D君默不发声的注视他;他也有时流眸到D君的面上;D君未免有些瑟缩恐惧之情,在他简单的心情里,被江北学究的这种不可思议的怪异占据住了。就是我在那时,对于江北学究,也怀着一种说不出的狐疑,竟辨不明白自己置身在鬼域人域的了。
从这次,他像在生理学大会散席时的,拱着手送我们出寺院道别,不久暑假到了,暑假后,我也休学,离开上海,和江北学究分别了足足有六年,和D分别也快六年了。
江北学究和我友谊的分量中,只有游戏的成分。原没有深切挂记的必要,但是这次我听得他死了,不知不觉地把他的故事重温了一遍,竟忘记自己坐在半淞园的茶桌之旁。阳光微弱地将近暮境了,我像从迷梦里醒回来,觉得中学时代的一切事象,和中天的阳光一同丧失的了,越想去越发渺茫。我便付去了茶钱,动身回去,低倒头走去;沿着曲折纡萦的道路,穿了半天;什么草地、亭台、池塘,仍没有发现这园子的大门。又兜了一歇,走到江上草堂的廊下,才认识出路了。这时恰巧D君在江上草堂,又来招呼我去一同喝茶;我毫不迟疑的和他坐在坑床上。
忽然想起江北学究在僧寺里会谈的情形,我的胸中被江北学究这人压住了,我第一声就问他:“江北学究从前出家了,怎又返服了呢?”
“这人真奇怪!……我也不十分明白。我前年当新闻记者的时候,到龙华护军使署里去,访问关于江浙战争的谣传,无意之间,碰到江北学究,那时他在署里当书记官的职务。他对我说,曾经上了一个条陈给当道,便录用他的,原来他要想做个参谋,可是得不到手,因此郁郁不乐,天天胡乱地喝酒。不久江浙战争真的发生了,护军使署换了一个人来主持,他逃出来,没有事做,便来找我,要我替他谋一件事情,那么我介绍他到报馆里当校对的。”
“不料他有这种神奇不测的智略!”
“你真不知道,他在战争的时候,曾经对我说了许多的方略,不是没意味的呢!那次战事的结果,他也预先对我说过,后来果然中他的话呢!……我想惟其这般胆大妄为的人,才有督军督办的希望。”D君说了,斟了杯茶给我,我喝了茶,仰卧到高枕上,D君也照样卧下。天光略带昏黑的了,尤其室中满布着惨淡的气象。D君吸着卷烟,一声不作的像在默想,我注视着D君喷出的烟雾,心中的思念,也随了烟霞而弥漫,眼前甚么也看不见了。
D君站起来,喊了茶房付账,把我的空想打断了,他像要走的样子,我也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认真向他的脸上盯视,他的额上划着的几丝皱纹,像在告诉我说:自从踏入了实生活的境界,美貌随即离开了……我和D君道别了后,一个人在归途上这样想:像D君那样充满卑怯的童真的人,美貌会离开他,那么像江北学究耽于空想不着边际的人,当然会死的。他的死,值不得我们惊异,他只是平凡的死!
十五年六月二十日稿
[book_title]眼泪
我和我的妇人随着自然推移的运命,营那同居的似是而非的家庭生活,计数起来,将满一年的时光了。我是否爱她?在这浑沌过去漠不关心的一年中,我不曾有过一次紧握着这个疑问来作真实的沮嚼。所以直到今天,我还不曾自觉到我究竟爱她与否?生来缺乏打算心的我,平日生活于人世间,对于和我有关系的一切疑问,原也取决于犹豫不决。朋友们说我意志薄弱,说我少检省的工夫,说我没有判断的能力,我觉得一点不差,并且再也确切不过的。
我对于女人,向来抱有一种非常的奢望;我的理想中或记忆中曾有一次捉住了一个女人的型;像这女人,我才愿意爱她;可是我还没有遇见她。有时我感到她已被人家爱去了;有时我感到她不久就会认识我了;有时我感到她还没降生到地上。自从有了这种空洞的先入之见,我的孤冷的心坎中,虽没有具体的焦灼和绝望,但已为生铁般的一块辽阔悠久的期待物屏障住了。在未遇到这女人以前,我无论对谁,不愿说爱。为了这一点,往常我对于我的妇人,便不以目的物来看待,便不能确定爱她与否。
那么我不爱我的妇人吗?然而也不能作这么率直的断论。事实上她是我的妻,她做我的妻我不是绝对不钟爱的;而且她现在生产了,在有实中的事实上她是我的惟一有关系的人,追溯过去的日子中,我对她虽没有正正经经的爱她,虽有时不满意于她,憎厌她,咒诅她。但某一时机,我对她曾有不得不爱她的苦衷,曾使我由真实的中心里吐出爱她的情致。我的心境的转移非常迅速,真所谓变幻莫测的。不消说在一日中会变出好几回喜怒哀乐各色各样的心境;就使在一时一刻中也会变出前后矛盾的心境来呢!我的妇人盘旋在我的周围,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笑,映射于我的某一心境,我会爱她;又映射于我的某一心境,我或不爱她了。换句话说:我的爱她与否,全为时间性所驱使;要我自主还谈不到,若说要我自决更差得远哩。
今天是我的妇人生产的日子,——活了二十五周岁的我,和但丁所谓“在我生有涯的半途”还差十年,从不曾有过的大事,硬教我刺破经验的皮肉把它注射进去。
今天清早五点钟光景,我正在梦的泥沼里讨生活;我的妇人睡在对面的一张床上,她拍响床沿喊醒我,告诉我在腹痛。我含糊地答应了一声,重又跃入梦的泥沼里游泳。她又喊醒我,告诉我说今天怕要生产了。我觉得不好意思再睡觉,慌忙地披衣起身。她微微地叹息了一声,这叹息似乎她听得我起身,表出一种寥落中的慰藉。
“已凉天气未寒时”的节候,从窗幔的隙缝里望去,空中略微带些阴沉的气味,太阳被毛玻璃一般的云翳掩覆住了,不能尽量伸展它的光热。天将降大任于我身,一种无名的气氛击袭上来,使我神色陡变,冥合于天时同一程度的沉闷。把洗漱早餐的常事急速办完,我才始坐到我的妇人的床沿上。
“怎么样?”我轻轻问她。
“痛得轻一点了。”她说了,双眼水汪汪的凝视我,似乎还有说不出的后话。我移动了眼锋,转向妆台上的小时计一看,快要到七点钟了,顿时我觉得还有正经事须去干的,便回问她:“今天不见得会生产罢?”
“那我并不是过来人,怎会知道!”
“那么我要到江湾去上课了。”
“你今天还要到江湾去吗?……”她说了头部侧向内面,似乎示出没有了气力或不来理我的样子。我又看了看时计,站起来,心想乘八点钟火车应该预备动身了。便换上衣服穿好皮鞋,走到外房去想要理出授课时的参考书籍;被她听得了皮鞋的声音喊停我了。我回到她的床前,她伸长了颈儿望我,她的泪珠儿从眼眶里涌出了。
“你真预备走吗?万一今天生产,那么教我怎样?家里只有一个沈妈,她管不了多么事;而且她也不认识医生的地方。”她带着异常尖急的声调对我说了,还直逼的凝视我。
“你莫要着急,那会有这样凑巧,我出门了你就会生产呢?”
“哼!”她怄出了这一声,又把头部侧向内面,显出生气的样子。一忽儿又回过头来说:“今天肚子里痛得很离奇,一阵一阵的酸痛,往时从没有害过这样的病呢。”她端正了头部,作疲惫的喘息,眼珠平向,又像不来理我了。这时我的心儿像被蛀虫叮了一下,异常的不舒服;一面又挂念着江湾的功课,因为我在江湾的某校里教书,是尽义务的,每星期只有半天功课;惟其尽义务,惟其时间少,我觉得不好意思无端缺席。正在踌躇的当儿,她又对我说:“前次医生不是说过的吗?要是痛得健了,就要去请她。”她说了仍旧凝望着我,似乎等待我的下文的样子。
我心想休矣,江湾去不成了。我立刻转了一念向她说:“要不要就去请医生?”
“那迟一歇也无妨!”她这么一说,我随手把眼镜除下,皮鞋脱掉,于是她也安心地端正了头部,回复病人平静的状态。
乘火车到江湾去的时间已来不及了,我这样一想,在房间踱了几转。我的头脑里积聚着许多污浊的血,像一起放射在周身的血管里滤清了。我轻轻的看我的妇人,像是睡觉了。便无意之间走到外房去,狼狈地不做些微声息,从书架上拣了五六册书籍。挟着回到房间里,望那和我的妇人对面的一张床上放下。再把被儿枕子乱叠成一堆。我舒舒齐齐的斜靠下去,预备看书了。这种从鸦片烟窟里学来的方便法门,差不多成了我休假在家的常例。
翻开一本英译的《AMIEL“SJOURNAL》(艾米尔的《私人日记》),看了四五页的光景,我的妇人喊我了;我故意装做不听得的样子,照旧看下;一忽儿她又喊我了。
实在我听得她第一声时,便没有心想看书;我希望她不再喊我,然而竟轶出我希望之外。我愤愤地把翻开了的书随手反合在床褥上,坐起身来;心里想女人真不是东西,可恶!弄得人家东不能东西不能西,一刻没有安定的,……还没有想定,她又喊我了。
“喂,你在干甚么?在看书么?……你不要看书了,我不是和你儿戏呢!”
“你要甚么?”我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皱上眉儿口里这般问她,而我的心儿在私下祈祷回复看书的机会,鸦片刚上口儿谁愿无条件的放下!说了便想退复原位。忽地发现她的额上满凝着汗珠,似乎比先时更没有气力;无形中使我不能移动足步了。
“这种苦痛你是不知道的,……酸痛得利害了,一阵健旺一阵的,说不出的难受。……”她继续地说了,闭了眼儿摇了摇头,我就感到这模样不是好兆。
“那么我就去请医生了。”我口里虽是这样说,但我的心里还希望她的痛度降低,希望她的回话不要教我去请医生。我呆呆地等待着;她没有回话,她的眉眼鼻钻聚在一起了,额上的汗珠滚滚而流的了;她的两手藏匿在被窝里在不自然的动着;她这副神情,无异把古来碑帖上的各式各样的痛字给我观看。再不去请医生怕自己也要不信任自己了!道义威迫着我,我急速换了皮鞋,戴了帽儿,不待她的许可,一直出门请医生去。
我回到家里不久,医生梅女士也来了,梅女士是我的朋友的夫人介绍,在一星期前她已来诊察过的;那时她断定至晚过一个星期便要生产了。她的本领如何,我毫不知道;假使今天是产期,那么已中她的预言了,她大约还是靠得住的。听得我的朋友的夫人说:她是一个三十有零的处女。她第一次来给我的印象,我就感到她像是教会创立的幼稚园中的导师;她的神态举止可说是现代妇女的象征;她的宗教味的和善中带着一种时髦的酬酢术,够令人接之生敬。她到了房间里和我的妇人招呼了一声,就把小皮箱打开,拿出零零星星的药用品,安放在桌子上,把各式各样药用品排出了一个暖昧的次序。这时我们的女仆沈妈,也被她叫上楼了。她要用的热水、冷水、铅桶、面盆,和其他的什器,沈妈奉命惟谨地一一搬了进来。她套上了一袭纯白的医生特有的制服,她洗好了手,配好了药品,两手叉在腰里,抬起头来像要开始跳舞了,不,她仰望了一转围,把电灯拉上拉下的试了一试,她那奕奕的神采,熟练的动作里,像昭示我们这是新式医生的面目,这是今代科学方法的效能。
沈妈站在旁边,相视梅女士的魔法式的动作,她呆了;我也觉得手足无所措,只好不自然的静待着。梅女士走到我的妇人的床前,从头至尾盘问了一番;随即坐在床沿上,教我的妇人伸出手来,按了按脉。她站起来将药用的纸类、布类,把我的妇人的身体衬好,又摩挲了一番。
她回坐到床沿上,举起右手看了她的手表,又看了看妆台上的小时计;她歪着头儿对我说:“大约到下午二点钟光景,孩子要出世了。”
我走前去看我的妇人,她的精神像比先前轻松了些;她望着我,两眼勉强的睁大,像有说不出的隐痛,我安慰她说:“密司梅在这儿,你安心好了。”
她换了视线望梅女士,梅女士也照样对她说:“D太太,真的,你要安心;做女人的没一个不遭遇的!……好在我们新式的收生,不会有多大的痛苦。”
“谢你!”她低微的回答了一声,她的眼泪又波涌出了。梅女士又续续抚慰她几声,我的念头转到了别地方,没有听清她们的话。我想梅女士三十多岁还是个密司,我的妇人她只有二十一岁已成太太的了。世事真微妙!……向来没有怀疑癖的我,如今也要犯上了;我无意之间对梅女士相视了一下,心里想她这样丰于肉感的聪明练达的现代角色,难道还没有找到一个丈夫吗?她说做女人的没一个不遭遇的,难道她会幸免的吗?她是专门产科,难道,为君子而忘其所本吗?我呆立不动,梅女士对我看了看,她像已觉察我所想念的,目光异样的逼我,我退坐到旁边的椅子上,假装从容不迫,仔细一看,她的目光不在我的身上,她在看护我的妇人。这时我又自怿这无聊的猜测,太没出息了。
下午二时快到了,我的妇人走近难关了,她上气不接下气的等待死刑的执行。看她的神色,她的痛度似乎比前增高得利害了。梅女士吩咐沈妈蹲在床角里,握住我的妇人的左手。教我站在床前,握住右手。她自己看管我的妇人的下身。大约孩子要出世了。我的妇人痛阵到时掌握非常有力的加紧,痛阵退时掌握略略放宽。时间的运行故意装出可怖的迟慢,当我觉得我的妇人的掌握加紧时,这痛苦像不在她的身上,像从她的身上传移到我的身上了。这才是夫妇的真味吗?啊,太惨酷了!太不人道了!她这样的痛苦,像被我们三头野兽,分割她的肉。我何能忍心地坐视?我何能加入野兽之群?她满面流着热汗,像被放在沸水里浸过似的,我时时为她拭去,但愈拭愈多,她的全身体中所含的水分将一起从毛孔里流尽了。我惘惘然抬起头来一看,沈妈发出鼻管淤塞的声音,并且在流泪。
“你们不要慌,头生儿子总是这样的!”梅女士说。
“是呀,我的女儿也是这样的。……”沈妈挥去眼泪,凑上了一声。我听了呼出一口气,觉得清醒一点了。
房间里灯光晶亮如同白天一样,什么时候夜的?什么时候亮的电灯?我都记不得了。时间将近七点钟了,孩子还不出世。我的妇人老是这样的苦难着,我自己帮忙看护,也觉得精疲力尽了。沈妈低声对我说:“大少爷,这样子不大好,去买长锭冥洋化给催生的,(大约是鬼)就会好了。”
“这无须的!”我回答了,沈妈眼望梅女士,梅女士一声不发。
“大少爷,你莫要过分不相信,我的女儿当初也是这样,后来经我的女婿到灶君老爷那边求了,然后快生快养的。”沈妈在说的时候,梅女士皱着眉儿望她,像在讨厌她;我立刻止住她说:“你不要多讲了,这些事,上海地方都没有的。”
她叹了口气,默不接下,她的神色之间,似乎主人不能用她的良策,有虽忠无益的慨叹。
室中充满了沉闷的空气,使各人都不得自然的吸息。
的确各人都满怀着各各的心事,大家都难宣说。尤其我的妇人掌握的蛮力格外增高了,这种蛮力里显然有她从心底逃出的痛苦,她的手足像密密的被捆缚了;她虽然具有十分的蛮力,恐也无济于事。若是再延长下去,无论她是Sam-son(参孙)的化身,怕也支持不了的。沉妈又看不惯了,她对我说:“少奶奶太苦了,……我活了四十五岁,从没有看见过这样的难产……怕要见怪事了……大少爷,还是去化些长锭冥洋来消解一下罢!”
在忙的当儿烦些甚么?——我想这样说,还没吐露,她又对我说:“我来的时候,太太千叮万嘱的教你们小心谨慎!……万一失慎了,我回去怎样见太太的面呢?”
“好的,你去买来就在下面化去算了。”我为了省掉一番麻烦,便率性教她去办理。她离了床下楼,我又把我的妇人的左手握住。可笑!这时若有一个不知道我的妇人生产的人闯进来一看,谁都要疑我和梅女士在谋杀我的妇人。……梅女士问我:“这个妈妈初从乡下出来的吗?”
“是的,她是我的老家里的佣人;我的母亲因为我的妇人快要生产了,特地派她出来照管。”
“难怪她这么的热心!”
“这真没法可理喻的。”
“D太太年纪轻,骨骼小,孩子又是足月,又是头生免不了这么情形的。”
“……”
沈妈上楼来,照旧蹲在床角里,我把我妇人的左手交代给她。我的妇人忽然气喘地向梅女士说:
“密司梅,……我的命怕保不住了,这种苦痛谁还忍得住呢!……只要保牢小孩子,我甚么都可……”
“D太太,你放心,你安静好了,这还算不得凶险呢。”梅女士回答了,那个沈妈瞅她一眼,似乎瞧不起她嫌她本领不够的样子,自言自语的说:“祖宗大人,保佑我们的少奶奶快生快养!”
这是什么话呢,像我小时候在邻近死人之家听得的咒语;我怀疑自己走进不可知的王国了。我的妇人的痛阵愈加利害了,她几次眼望着我,像负伤了的孩子望乳母一样的凄怆;她带着忍无可忍的神情,紧紧的拉住我的手说:
“怕就是长别的时候了,……这会的难关不能错过了,……累你这样的疲乏,我怎能对得住你呢?”
“不,……不,不要紧的,……你安心!”
“我死了,在我一点没有悔恨,……小孩子能够保全已是莫大的幸事!……只要你将来娶得一个比我百倍贤明的夫人。……”她说不下去了,痛阵到来,她的面上的热汗和眼泪混在一起的了。
“不,……不,有梅女士……她会”她没有气力来听我的话了,我的心里急得无可再急,实在也没有适当的话回答她,可以给她一个安慰的。
“催生的客人们,你不要作梗,银子锡箔已送给你们了。”沈妈真见鬼人吗?她为甚么说这可怕的话。
事情糟了,我的妇人总不免一死,还有甚么方法呢?
我心里这样想。我气闷到极点了,不由得也流下了几行眼泪,但我的心地上霎时又换上别的花样——死了要弄一笔钱来料理身后,……去进行合我胃口的女人,……从此没有家室的拘束了,……去邀游四海,……做出一首极好的悼亡诗来,……Dante GRossetti(DG罗塞蒂)的妇人也是产死的,……“D先生照这种情形看来,非用手术不可了!”梅女士对我这样说,把我奔放的胡思乱想的泉水遏断了。
“那么请密司梅用手术罢!”
“D太太的体气还算好,然而有时不免要晕去的!”
“这不庸管它,照密司梅的主意做去好了。”
那时我的预感中,以为我的妇人必不能幸免于一死了。让梅女士去把活人当做死人医罢,率性弄它爽爽气的死去罢,她的生命中有限的力,再没有继续的可能了。我们畀了她使她变换位置横截的睡着;梅女士下了床,拿出手术的用具,我上床去和沈妈看管她的左右两手。梅女士耀动着杀人的利器了,我不敢伸长颈儿去看,只听得梅女士用力气的喘声,大约已开刀了!我的妇人她要呼喊出的声音一起放散在肢体中,全没有喊出;我更不敢看垂死的一刹那,回转头来向那床角里,默咒着:“生、死、……死、生,快快解决!”
“来了,来了,……恭喜D先生,是男孩子,……时辰正十一点钟。”梅女士说。
“啊,谢天谢地,我们住在家乡的太太,听得了何等快活呀!”沈妈说。
梅女士吩咐我们下床,一同扶着我的妇人复归原位。
我疲乏极了,哭也哭不出来笑也笑不出来,大约我的灵魂已飞向天外去了。我不由自主地横靠到遥对我的妇人一张床上,两眼睁不开来,耳朵里隆隆地响着,头脑中像有一盘烧热的白银齿轮在不绝的旋转。约略听得小孩子的哭声,我想妇人死了,孩子还活着甚么?非杀死他不可,杀死孩子,是何等悲壮痛快的事呀,比Jephtheh(耶弗他)把他的女儿献祭还要悲壮痛快呀!……啊,啊,我的妇人死了!她真死了,我们同居了还不满一年,在这贫困生活的一年中,她陪了我受尽无辜的灾难。粗衣淡饭是不消说,她所有的私蓄都被我挥霍去了,她所有的衣物都被我典质去了,她的丰满的肌肤为了我一天一天的消瘦,她的活泼的神采为了我一天一天的暗淡,她这么委屈地体凉我,这么深深地热爱我。到今天我才认识她,我才想始终不变的爱她,可惜来不及了,太晚了。满身积着罪过的污垢的我,今后怎样好呢?做悼亡诗吗?做忏悔录吗?只能骗骗人家,总骗不过自己的妇人,啊,后死者……“D先生,……D先生,”梅女士喊我,我从昏迷中惊觉,“D先生你安睡好了,一切都已舒齐了,我明天再来。”她说了转身下楼,沈妈替她提了小皮箱尾随下去。
我的神志还没清醒,像梦游病患者似的追下去送她;那时天井里大雨倾盆而下,一种恐怖的情形,正像洪水汜滥的预兆。我木然站在客室的门口,砰的一声,——像恶梦中的霹雳——沈妈把大门合上了进来,她对我说:“大少爷,时候交过半夜了,你去睡罢!”
我打了一个寒噤,病酒一般的昏迷已醒去了大半。于是蹒跚地上楼,房间里像平日一样的砛绝无声,我的妇人生产的大事也像梦一般醒过来,毫没有痕迹吗?她们什么时候弄得干净的?我一点不记得。我走近我的妇人的一张床前,她正怠倦地酣睡着;她的身旁包裹了的赤红的小孩子也睡得非常安稳。那些低微的呼吸中,告诉我大人也无恙小孩也无恙。我顿时觉得失望了,一切计划都失败了;做悼亡诗呀,谋续娶呀,还有什么呀,一切都不会降临了。我仰天一想:除非把她们弄死,……我再看她们,她们像死一样的幽默着;把损害给她们,她们也没有能力来复仇了。我审慎了一回,忽然把自己的脸连接批了数下,觉得自己的用心太没有理由了,太对不住她了。我再审慎一回,前后一想,莫名其妙的自己落下了一场眼泪。
窗外的雨点簌簌地响着,一种空漠而萧瑟的气韵包围我,使我感到异样的幽凉。我勉强忍住了流不尽的眼泪,到遥对我的妇人的一张床上,想整理了书籍睡下。把那本反合的《AMIEL“S JOURNAL》拿起来一看,正翻在第一百零八页。这里有一段关于眼泪的说述,他的大意说:
“……凡人所不能说的也不欲说的,凡人拒绝向着自己忏悔的,——即种种错杂的愿望,秘密的烦脑,抑压了的悲叹,窒息了的愁闷,无声的悔恨,自以为是的情绪,隐忍的痛苦,迷信的恐怖,暧昧的苦恼,不安的预感,不会实现的梦想,给予理想上的负伤,不满意的懊恼,徒然的希望,从穴窟的顶上无声地落下的水滴一般的在心的一隅徐徐溜下难以检认的隐微的患病,——凡此内面生命之神秘的运动,告终于动情的一瞬间;这动情自己凝集拢来宿在毛睫间而成眼泪。”我看了这些话,我的眼泪重又流下了。
在歧路上徘徊,一切不得解决的问题,都溶解于这盐分与水分合成的眼泪中了。啊,AMIEL先生!AMKEL先生!
[book_title]下层工作
艮吉毅然决然地到南京去了。
他动身的以前,有几夜没有睡觉;等到头儿搁上枕子,就有无数的难题在他的脑髓搅扰,因为他近来浮身在革命的高潮中上上下下,觉得非要换一种新生活不可。他想:革命是人人应该去干的,在这种机枢急变的时势里,不革命不但有流为时代的落伍者的危险,且也失去啖饭的地方了。于是他打定了主意,一直跑到南京去。
他有许多同学和相熟的朋友,都在南京做事;他一到南京,就打算去找他们——找一条进身之路。他到的那一天,正巧是“五卅”的二周纪念日,早上从下关下车,把行李寄在一家朋友家里。辽阔的荒凉的半身下遂的南京,已经像树木般的遇到初春有种新生的气象了,艮吉雇了一辆洋车东奔西奔,足足上了七八个衙门;在门房里东等待西等待,计数起来费去全天的光阴,他要会面的朋友,却一个也没有会到。只好气闷闷地回到一家朋友的家里,暂且住宿下去。
第二天,拿了一本小日记簿出门,重又去找人了,他坐在洋车上,一头走一头翻开小日记簿来看,照预定的路程,顺次到昨天未到的几个衙门里去。走了半天,走到省政府,找得他的一个朋友了。
在会客室里,艮吉坐了客位,主位上坐的就是他的朋友殿之,他们俩在规规矩矩地应对,活像有公事接洽样子;殿之用很响亮的说话发问:“老艮,你到南京来可有甚么事?”
“没有事,想找一点事情做做!”
“像你那样的浪漫大家,配做甚么事呢?”
“我不浪漫的……”
“你几时来的?”
“昨天……啊,找了一天的人,一个都没有会见。”
“他们忙呀,在这儿有许多人但闻其名而不见其人的。”
“你有没有办法弄个位置?”
“这一时很难,等几天再说;”
“……”
“事情总容易找的,况且你有许多熟人在这儿。”
“我也并不着急……”
“那么好了,我们一同到外面去玩一下罢!”
“到甚么地方?”
“莫愁湖。”
“好的!”
他们俩雇了一辆马车,一同出城去,沿路遇见许多武装的青年人。
艮吉心想也去尝尝军队中的味道,穿起了武装,多么威风,说到转换生活,要是有这一来才有意义呢!他正在这样想,殿之问他:“老艮,你看南京怎么样?”
“没有甚么。”
“比以前什么?”
“那是新得多了!”
“新在甚么地方?”
“你看,破墙壁上都涂了油漆,写上流行的文章了。”
“哦……”
车子在莫愁湖畔停下,他们俩踱进去,到郁金堂,胜棋楼,又折回到曾山阁,瞻仰了一转回,重又到郁金堂的西厢里,对坐到靠窗的一桌上喝茶,艮吉在这厢房的四周张望了一阵,对殿之说:“这里还是南京的旧家伙?”
“什么叫旧家伙?”
“要是壁上的打油诗都变成政纲条例,挂的字画都变成口号标语遗像遗嘱,那么可算新家伙了。”
“这个容易的。”
“原说不费事的。”
“哈哈……。”
临窗一片湖水,远处隆起了几堆山峰,鸟儿在湖面上翩跹,满湖铺着高下相等的嫩荷叶。在薄霭的空阔中,似乎有甚么东西在引诱艮吉;他靠在窗槛上出神了,殿之对他望了好久,他没有觉得。
“卢家少妇号莫愁。”艮吉曼吟着这句诗。
“不是少妇,是少女呢!”殿之插了这句话。艮吉才回头来看殿之。
“不管她是少妇是少女,这种人总是合人脾胃的。”
“怕不是真有其人的罢!”
“有也好,没有也好,不过既经有了这个芳名,想必有这人的。”
“古诗里歌颂的有两三个莫愁呢,这样一个莫愁知究竟是哪一朝的?”
“这种推想未免乏味,我们都没有亲眼看见过莫愁,怎会明白她的底细呢?”
“今天你又可以做首诗了。”
“不做,我现在和诗的缘分甚浅!”
“那未免要减少你的浪漫色彩了。”
“我本来不浪漫的,这是人家和我打趣的话呀。”
“原来这样的。”
天色晚了,他们俩走出门来散步过去,逢到湖边的那个建国烈士基,他们便有意无意地踱进去,阳光藏匿在地底了,野旷的阴沉之气,都攒聚在这个墓道里,几株稀零零的树木中间,有些英魂躲藏着,在沙沙地作出怪响。他们沿着草径走进,直到墓前,艮吉就跪到墓下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殿之声声问他,他也不答,又百般安慰他,他也不听。隔了好久辰光,他才直起腰来,揩着眼泪和殿之一同回出去。
“啊老艮,你毕竟有些浪漫的。”
“不,不,若是我在莫愁的像前哭泣,我也该承认你的话。”
“那么你无缘无故地……”
“老实对你说,我这回来想进军队,预备做烈士呀!”
“那我当然不知道你的所以然了。”
这时天色墨黑了,他们找得那辆马车,便凄然不乐地回去。
过了半个月光景,艮吉还是住朋友的家里,有一天晚上,他觉得气闷极了,一个人走到秀山公园里去散散心。
他沿着曲折的幽径缓步而行,来来往往的青年男女,成对成群地喧笑着!不消说在他们的服装上都可看出革命的派头,就是他们的表情吐露之间,也满装着革命的热气。他自想身世。觉得自愧形秽,不配和他们一起混去。便找得树荫下的一角坐下,喊了一壶茶,一个人自斟自喝。不一刻,殿之迎上前来和他招呼,他便接待殿之一同坐下;殿之把草帽塞在藤桌子的中空,舒舒齐齐的问他:“这几天怎么样?”
“没有什么,走来走去摸不到头路,差不多变成一只丧家之狗了!”
“那一个不是丧家之狗呢?”
“说起来好笑,我到了南京,据十几天的经验告诉我,我晓得南京城是一个大丧居;各个衙门都是治丧处。遗像遗嘱不消说是带点丧味的,那些挽联祭幛式的标语满张在福堂的壁间和柱上,尤其显出丧家的样子。并且那般办事人员,胸膛上飘着缎带,像没有头的苍蝇忙得东西也辨不分明,这些人可不是像丧家的执事人员……?我也来凑个热闹,做丧家之狗……!”
“哈哈,你糟蹋革命的尊严了。”
随后他们谈了些无关紧要的话,大家就分别了。艮吉一路回去,心想此番到南京来,要想正直地做番事业,要抛弃一切的奢望和虚荣,脚踏实地做去。然而来了半个多月,还没有得到适当的工作,如何好呢?月光覆在他的头顶上。替他分出个影子来伴他走路,凄暗的市街,和乡僻的阡陌差不多沉寂而带死气的。在这惨淡的夜行时分,他握紧了两拳,振起精神,自言自语地说:
“回不得家乡。见不得爹娘,去干,去干!”他连接说了几遍,不觉得已临到借宿的朋友家的门前了。
这是谁家一所华屋呀,门前有高大的照壁,跨进门去,穿过庭心,就有一所大厅堂。大约是军阀走狗的逆产!厅堂上有二三十个衣衫褴褛的人,有的席地而坐着,有的忙碌地走着;居中放着几只装美孚油洋铁桶,桶里有饭有菜,他们正在争先恐后地弄饭吃。这二三十人的中间,艮吉衣装楚楚地端坐着,他向外凝望了一下,就起身走出去,一忽儿拉了殿之的手进来,他们俩没有跨进门限,就停立在门外的阶石上。
“你是否接到我的信来的?”艮吉问殿之说。
“是的,是的……”殿之一头说,一头注视厅堂中的一群褴褛者。
“这里坐的地方都没有!”
“不要紧,不要紧……这里是甚么?”
“你猜猜看?”
“你在这儿干甚么?”殿之问了一声发射惊异的眼光,四周看了一看,不由得笑起来,接下说,“究竟干甚么?”
“很平常的,我在这里做新同志,我现在抱定宗旨,从这种下层工作做起!”
“甚么一种下层工作?”
“你看,”艮吉说着就走到庭心的角里,拉出一面三角的招募新兵的白旗给殿之看。“就是这种下层工作!”他说了便苦笑了一阵,回到殿之的旁边站着,殿之也勉强笑着说:
“这种是浪漫的下层工作!”
“不,不……”
“我始终是认你是浪漫的人物!”
“不,不,你看我从此以后还得浪漫吗?”
“你一个大学教授真做这种工作,未免大才小用了!”
“不做下层工作,不配革命呀!”艮吉说了,皱着眉头对殿之笑个不休,这笑声里似乎带着些哭意;殿之觉得一阵心酸,便辞别他走出来,在路上怅惘地叹了一口气说:
“革命,革掉他的命了!”
[book_title]离家
M有六七年不回家乡了,离家以后,飘泊的苦难把他锻炼得异样地无情;他的头脑里怕早就没有家字的存在了。这回北伐军克复长江下游,他跟随军队,一路前进。
他在军队里充当一个校官阶级的政治工作人员,军队到了上海以后,他被派到四乡去宣传:一天到晚,忙于奔波,虽则他的家乡离开上海不远,但他的头脑里似乎依旧不曾浮过一个家字。有一天,他从一个小车站下了火车,眼前躺着一条广道,两旁杨柳,长得嫩青青地对人装出一种媚恋的摇曳。他如同酣梦一般的,不知不觉地向广道上走去;渐渐走到一条石桥了,桥旁有一家草盖的茶寮,他看了看不留神地再走过去;他觉察出后面有一群人在议论他。他站了回头一望,像从梦里醒过来,自己惊讶地想——为甚么走上到故乡的路呀!
一群人——不过五六个人,迎面上来,他对他们点了点头,他们也站住了。他们放射出不同的视线,向他的全身上下,估量揶揄。他的不惯和故乡人说话的心情,仍没有十分改变,所以不能马上和他们亲昵起来。
“M,M你许久不归家了,你在做营长?还是排长?”一个人发问。
“不,不,不是营长,也不是排长。”他说了才想到自己身上穿的服装。
“那么做甚么?”
“在政治部里做……”
“比营长还高呀,你看背着皮带绷着皮腿的。”又一个人轻轻的对自己道伴说。
“……”
“你的母亲当你死在外乡了。”又一个人说。
“吓,吓……”他心底里一缕辛酸,榨压出这一声苦笑。
索性回家去罢——他这样打定了主意,转身走的时候,这一群中起初不说话的一个长面獠牙的人,到了这时撇了撇嘴说:“甚么革命军,那完全是共产党呀!”这人说了后,大踱步的向那茶寮走去;一群人哈哈地笑了一阵,便也散开。
如同出了家还俗的M,在路上踽踽地走去,心里弥漫着一层捉摸不定的烦闷。他处在同乡人厌恶他和他厌恶同乡人的相等情调之间,可以发现他素日不把家放在心上的缘故;这与其说是他忘记了家,毋宁说是家忘记了他呢!
他一步一步的上前走去,远处隐约的粉墙,映在他的眼膜里;他和家的距离愈加近了。他心底里的气闷直冲上来,使他眼前昏暗,辨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勾当!
谁教我回家呢?——他心里虽是这样懊恼着,但一双脚尽管不放松地走上前去,终于他走到家里了。
M的家,遗弃在那个小布镇梢头;冷落的门庭里一个母亲一个弟弟,也像被人们遗弃了似的,在贫苦中煎熬着,十年前M的父亲生在时,家还算小康;自从父亲一死,顿时衰落起来。尤其中间为了一件远近闻名的M的赖婚案,把父亲所有的遗产一起变卖了去解决的。家的贫苦和M的离家,都直接和赖婚案有关系的;就是乡人讨厌M和M讨厌乡人,未始不和赖婚案有关系的。还有M母子间的不和睦,也是起因于这个问题的。这件事简单说起来:就是M不愿意和幼时聘定的那家的女子结婚,要解除婚约,官场上和私地里,吃尽苦头。虽则达到了目的,但是家花去了不少的金钱,M丧失一个做人的体面。
M离家以后,他的母亲虽时常思念儿子;然有时被邻里亲戚讥笑嘲弄得无可奈何时,她也不住的咒诅儿子。家用一天一天的贫乏起来,推原其故,也是由儿子弄糟的。
耻辱和傲岸逼得她神经变态了。她对儿子如同仇敌,偶一提起心火上冲;再不愿人家说M是她儿子。
M回家里了,二三个邻人跟着进他的家来。
他的弟弟,大约有十一二岁了,听说这就是他的哥哥,痴望着他。因为平时惯听得母亲说哥哥的坏话,不敢去亲近他。
“呀,弟弟,你长得这样大了!”他抚着弟弟的头颅说,他的弟弟低倒了头默不声响,在弄自己的衣纽,他接下问:
“姆妈呢?”
“在里边!”他的弟弟陌生地望了他一眼,吐出一声抖颤的回答,飞奔地向内进去了。
M局促地在这满堆着尘埃的厅堂上站了一歇,不由自主穿到天井里去。这时他的母亲——像上了年纪的母亲,坐在内室的门限上拣青菜;他的弟弟扭着母亲的肩儿说:
“来了!”
M向母亲卑顺地招呼了一声,他的母亲两眼里满装着水分似的望着他说:
“你真回来了……”说话没有停,她的眼泪已流滚下来。接着说:“什么你又当起兵来,……好铁不打钉,咳!你做了这套把戏回来,来逼死我吗?我够受人家的嘲骂了。”
他找不出回话来,转了方向,抬起头来在偷流着眼泪。他的弟弟又扭着母亲的肩儿,低声说:“姆妈,不是做兵呀,做的军官呀!”
他的母亲又望了望他,果然发现他的服装不是普通小兵的服装;她的垂老的枯寂的心里,觉得宽畅了一些。邻近的人们,都挤进这狭小的天井里来探望M了。他装做没有事的样子,对他们勉强的点头的点头,招呼的招呼;这套免不掉的应酬,恰好把他的落漠打断了。他看见这些人中有几个穿着长衫的体面人物;他觉得不好意思叫他们站在天井里,便去开了厢房的门,接待进去。四个长衫客人,把方凳满堆着的灰尘,用自己的手掳了去坐上。那些小孩,女人,短衣男子排塞在门口,似乎要想进来而又不好意思进来的样子。不善应酬的M,无从安排他们,对长衫客人望望,又对站在门口的那些人望望,感到异样的不安。长衫客人中一个有小胡髭的是M的族叔;他抚着胡髭,对M相视了一阵问道:“革命军不全是共产党吗?”
“不,不……”他回答。
“噢,到底M君明白底细的,我们至今不曾弄清爽那面是共产党那面是革命军?”坐在他的族叔的近旁一位说。
“你在那一军里?”戴铜盆帽的一个人说。
“我在××军。”
“此地新来的县知事,也是××军委出来的呀!”穿绸质长衫的人对刚才发问的一人说。
“乱世时候,高升起来很快的,望你去做任知县官,让我也到任去阔一下子!”他的族叔说。
“M君怕比知县官还高罢!你看,在这里来过的那个营长,还没有穿皮绷腿呢!”穿绸质长衫的人说。
“你究竟在××军里当甚么?”他的族叔问。
“在政治部里!”
“政治部吗?这里的县知事是政治部里派来的呀!”戴铜盆帽的那个人说。
“是的呀,政治部里可以派人做县知事,那M君比县知事高了!”坐在他的族叔的近旁的一位说。
……他们夹夹杂杂谈了些类似上面的半文明的话,各各怀着对M神秘不可揣拟的神情告别出去。门口排塞着一群,也就散开。在M虽不觉得自己增了多么高的身价。那四张久经扃闭在厢房里的方凳,一旦委屈了绅士先生们臀部的光顾,却觉得荣幸非凡的了。天井里还留着四五个邻人,一个抱着婴孩的中年妇人对M的母亲说:“嫂嫂,你不要拣菜了,儿子高发了,你不高兴吗?”
“呀,你不要来笑我,……”M的母亲一头拣菜一头说。
“真的,高发了,刚才坐在厢房里的胡董事说,比知县官还高呀!”那个十五六岁的孩子说。
“不希罕,不希罕,配他这样子的人吗!”M的母亲说。
“婶婶还不相信呢;你看他的金徽章和皮背带皮绷腿,就可以晓得他是军官呀?”一个M堂房兄弟的说。
“口母,口母……那个晓得他呀?”M的母亲还在拣菜。
M站在旁边,默看他的母亲的容颜发呆。像曾在油锅里煎熬过的刻着忧患的皱纹的她的容颜,依旧隐藏着昔时的慈爱;只是被一层世态的薄暗遮瞒了些,不能和M的失去了的纯洁的童真辉映。母子间一种不快意的缱绻在深深地搅扰,M对他的母亲虽然无意识地悔恨着,但过分怪母亲不能谅解他。母亲对M当为由运命拉拢来的敌人,成见亘在她的胸中,使她不容易再唤起亲子之爱。M的弟弟还在扭母亲的肩,带着哭脸咕噜地说:“姆妈……我要跟哥哥……去做革命军。”
“去做呀……让姆妈一个人死在家里!”他的母亲推开了他愤恨地说,他的弟弟放声哭起来了。这一场没趣,把留连在天井里的几个邻人,不留痕迹地驱逐了出去。只剩M的堂房兄弟一个人,痴呆地对M出神,他审慎了一回,终于停住了呼吸迎上前去,低声对M说:“M哥,请你给我在军队里找一件事,当夫役也好,当小兵也好。”
“好的,好的……”
“那么我等候着呢!”
这些话给M的弟弟听得了,他望着哥哥等待后文似的,自己把哭声止住了。他的母亲把青菜收拾到筐子里,站起来,带着余怒对M的弟弟说:
“你要吃饭吗?快来烧火!”他的弟弟敏捷地跟了母亲进内室去。M一个人在天井里踱步,皮鞋的声音,阁阁地冲破了坟墓般的幽寂。他把头脑里纷乱的神思,整理了一下;觉得母亲变了本色的恼怒,和弟弟磨折遗余的天真,这两种印象刺在他的心上,他感到剜心的痛楚;眼泪倒流到肚子里,找不出方法来安慰母弟,或安慰自己。他用力地镇静下去,想到这回回家,预先不曾打算过的,糊里糊涂病酒一般的溜到家里,讨了一场烦恼。被生活经验所左右的不和自己投机的母亲,难怪她动用这们男性的残酷来对自己,自己对家,也不能不把它当做机械的曾经在这里生长过的一所栅栏;有甚么可以留连?他这样的推想上去,对家越发厌倦了。
他的弟弟害羞地出来招呼他说:“哥哥,叫你吃饭!”
M对他的弟弟,大约血统里存有共鸣的素质,所以抱着万分的同情;教养在这种悲惨的环境里,他的那种活跃的小心情,自然一起受了束缚;他这一声惨淡的招呼,够使M触目惊心了!
内室里零乱的什器,M虽则从小看惯了的;但那些略有残缺的桌子椅子上,总像有隐隐的和以前不同的标记;而且这些什器对M的冷淡,比人情还利害。他和母弟在小桌子上吃饭,饭粒也异样的干燥,粗硬,咽不下喉咙去。勉强嚼完了一碗,觉得家这样的冰冷没有生气,使他对家的厌倦一转而为怀疑了。
他等候母亲把食具收拾完了,便拿了军帽,告别母亲说:“妈妈,我要回到军部去了!”
“军部去吗,在甚么地方!”他的母亲靠在门柱上,两手紧握自己的衣角说。
“在上海……”
“噢,有的人说你在广东枪毙了。”他的母亲说。
“那是李四先生说的,他从申报上看来的。”他的弟弟插了一句。
M记起了:李四先生就是刚才长衫客人中戴着铜盆帽的一位,——这家伙,土豪劣绅,赖婚案被他挑拨搅缠?
弄得家里花了一笔钱,唉!他这样一想,不由得燃上了他的久已熄灭的心火,但一转念他又激出了一种讥刺的傲慢,他说:“李四先生吗?望我死的那般人,今天来看我,甚么用意?”
“呀,难为他们光顾,从你离家以后,这般浑蛋的嘲弄我真受够了。”他的母亲说了,眼泪直滚下来;他的弟弟渐渐亲近他,在瑟缩地弄他腰间的皮带。
沉默了一回,他的母亲又说:“今天咯,他们一个个走进我的门里来。平时呢,走过门前睬都不睬。就是有时来,也不过说几句不好听的话:说你入了共产党要来抄家了;说你死了;说你当兵去了;说你在贩卖鸦片烟;说你在做流氓……你想,我如何忍受得过!
”做母亲的,别的一样不希罕。只望你下次回来,带一笔钱回来,恢复了父亲在时的家况,替我争一口气。
“别的都是假的,只要带一笔钱回来……”他的母亲唠唠叨叨地说了一番,他吱唔地似是而非的回答了。随后他怀着一腔人世复杂的悲痛,和他的母亲诀别出去。
他的母亲和他弟弟,送他走出厅堂;天良钉在她们俩的心上,母亲和幼子心事虽则不同,却一样的在描想M的落漠而流泪。
M跨出家的门限,向沿着市河的一条小路上走去。经过广福寺。里面木鱼的声音,还是敲得像六七年前那样的响亮;只是寺墙上满贴着许多革命的标语。他从杀鸡湾兜过去,一所埋在土脊里的耶稣教堂,还是耸着它的旧时的塔尖;上面揭着一面青天白日的旗帜,多少有些新的气象了。由耶稣教堂转弯,就是那条到火车站的广道了。夕阳把旷野镀了一层稀薄的黄金色,晚风从柳丝里嘘吐出来,愈使M的心情上蒙了一层沉迷。
弄一笔钱回来,……钱是必要的,为母亲争气,……儿子的义务,……杀土豪劣绅!……母亲不要我回家了?
……惟一的条件要带一笔钱回来!……有了钱再回来……钱是甚么东西?钱和我没有缘分的!……怕今生今世不能回来了!——M在广道上一头走一头想:这些问题盘旋在他胸坎里,像有无数的桩子在紧紧的挤压进去,简直把他的胸坎弄得迸裂了,对面昏沉沉地,像排布着母亲,弟弟,李四先生,胡董事,族叔,堂房兄弟等等的面影;笑,哭,观望,嘲讽,谄媚种种不一样的情态,在他的眼前游荡;他像害着一种医书上尚未载明的热病。
“没有带卫兵。……怕不是好差役罢!”这一缕声音送到他的耳朵里,他认真一看,石桥到了,那茶寮的门前站着一个长面獠牙的人,在对他作狰狞的探视。他振起曾经训练过的步踏,挺了胸膛——一切都忘记了——向前走进。在这再生的气态里,明明显示他开始第二次杳无归期的离家。
[book_title]为小小者
E的妻出走了一刻辰光了,没有把一周岁半的孩子带了同走。
一间旧式房间里,除了桌子上乱堆着几本触眼的新洋书外,其他什器没一样不带有几世纪以前的傲慢的色泽。
靠近里面,安置着一张没有帐子的烂铁床。孩子站在褥垫上,举起他的小手,指点母亲走出的那个房门;不休的在恼哭着。他的小小的脚踵支持不牢,颠到褥垫上,又复笨拙地用力站起,经过二三次这样的颠而复起,他的呼吸急促起来,他的哭声拉长像甚是凄苦的样子。E坐在离床一丈多远的那张破藤椅上,木然如醉的神经,被孩子督促得惊醒了。他望了望孩子,忽的心中绞沥了一阵辛酸,使他不自主的走到床前去;他把身体蹲得矮矮的恰好和孩面对面。
“我的乖乖,你不要哭呀,爹爹去拿饼干来咯!”他说了,摸出手帕给孩子揩去眼泪;孩子忙的摇着头拂着手,用薄弱的力来阻止他。他索性把孩子抱了起来,孩子的全身在他的怀抱里,不住的蜷缩了又挺直;并且用小手的指尖,爬撮他的够不上做父亲程度的面庞;使他的腕力松酥起来,不能不交还孩子的自由。他带些愤恨,把孩子安顿在褥垫上;自己两手叉在腰间,直挺挺站住了看他一个究竟!孩子坐得不自然的,他的小脸仰向,一滴一滴透明的清水珠儿,从一双小眼缝里流淌了出来,挂在红涨的脸上;他的小嘴巴张得大大的,在嘘出被喉咙紧压过的哭声,一双小拳交替地在揩拂脸上的眼泪。他看了这副神情,那些抑止不住的愤恨,惘然地向着单调的哭声中淡化了去。
E像不愿理会孩子似的归坐到那张破藤椅上,天气已交初冬了,他在把自己的掌和掌紧握着抵御冷气。侧转了头儿外望,近窗系着一丝的蛛丝,从高处徐徐垂下,又复悄悄地收吊上去;那种不落实际的情韵,和他心儿上所笼着的一种气味相差不远。过了一歇,他回望孩子,那个孩子不知几时伏在枕子上的,在咻咻地作鼻管中的暗泣,默示出要睡的样子。他站起身来,走到床前去,孩子看见了他的影儿追袭上去,不由得滚转了身又响出哭声来了。
——这是个问题,妻出走了,这孩子如何处置?
他这样一想,踱了几步也未找出解答;忽然像已领悟的样子,从床底下拖出一只网篮来,在几个洋铁罐头里寻出了三四片饼干,殷勤地拿去喂给孩子;孩子撑坐起来,摇摇小手,表示不需要这个;他强制的塞进他的小嘴巴,孩子不但没有接受,并且让转身去继续哭着。他心里又生气了,把饼干望桌子上一掷;抬起头来痴望,天面上那些水渍的纹路,像在逶迤地袅动。
——雇个老妈子来养他?送他到亲戚家里?
他虽则这样想,觉得这些方法还未妥善。
——假如不生这孩子,何等爽快……这小小者,讨厌……无异一个赘瘤,弄得全身有联带的不安……有这小小者,不得轻松的动作了……薄暗从窗上浸透过来,把天面上的水渍涂抹得模糊了。他移动了僵笨的身子,低看床上;孩子不作声的匍匐着,睁出和猫一样的一对小眼儿,在向四围张探。欢喜做试验工夫的E,偷偷的上前把孩子抱了起来,孩子也像情情愿愿的投入他的温存的怀抱了。于是他露出得意的笑容来交给孩子,然而孩子在他怀抱中却不住的用力把身体振荡,向外倾出去;他伸出小手指点房门,吐出呃呃的声音,苦苦挣扎着,他的腕弯的力觉告诉他,要走出那个房门;他不由自主的抱了他走到门口,天光有点黑了,又退缩回来。孩子扭转身来依旧指点门口,把身体向外倾出。
他用力托住孩子的背,警戒他说:“去不得,去不得……夜了,去不得!”
孩子把两手捉住他的衣领,愤怒的拉了一拉,放声哭了起来。这时他觉察孩子投入他的怀抱,不是诚心的,不过利用他的抱做工具,求达他的某种目的;假使孩子长大到能够自由行走了,他会告起奋勇一直走出门去,不屑有他的一抱了。他想到这里怒视孩子说:“你要找姆妈吗?”
“姆……妈……姆……妈”
孩子随的应接着叫了几声,重又哭泣起来;他不耐烦地把孩子再安顿到褥垫上去。
室中渐渐的昏沉起来,孩子的哭声越发响得急了,把他的皮鞋的踱步声都掩盖住了。他停止,在桌上摸得一支洋烛,燃上了光,装到那张靠床的矮几上。他坐上床沿,孩子拉住他的衣裳,爬起来偎靠在他的肩旁,哭声已渐低弱了。他心神不济的抚慰孩子,在这茫漠的情调之中,孩子凝着两眼,钉到他的脸上,似乎要说说不出的在对他说:“任凭在你和母亲间,那些恶劣的空气摆布不散;母亲总是我的……你把母亲交还给我罢!”E木然不动,像已理会了这孩子未说的话。
——妻这回出走,不希望她再回来。如果不回来,我马上可以踏到新生的道路……这半身不遂的家庭,可以割净了。精神物质两没有羁绊我了。
走路无论走得多么远,也不要紧了;做事无论做得多么险,也不妨事了……单身插进这浓林密树一般的社会里去,穿往穿来的骚动着也好;平平静静的伏匿着也好;追求女人去得意得意也好;专心求学去度僧侣一般的枯寂生涯也好……还有……他这样的描想下去,精神上起了催眠的状态,恍恍惚惚的离开床沿。孩子又哭了起来,他迟钝地转念作别样的着想:
——如果她真不回来了,教这小小者怎么样……雇老妈子吗?也要托人去张罗,煞费周折,不能立刻办到。送他到亲戚那儿去吗?作客在数千里以外的异乡,那里找得出亲戚!
烛光像比前亮了一些,时候大约不早了。孩子还在床上哭泣,声气拉长得异样可怜;把小指头衔在嘴角里,做出噜噜苏苏的沙声怪气,像在恼饥了。他瞧看孩子:
——每天垂暮的时分,母亲把粥粒煮好,到这时候要给他吃了。
这样一想,他毫不迟疑地把桌子碎了的几片饼干,递给他,他居然握在小掌里慢慢的送到嘴巴里去。孩子默默的嚼着,难得这房间里沉静了好一歇,他的紧压的心情也宽舒了好一些。
呃呃的声音又放了出来。孩子又像在恼饥了。
“没有了吗?等一忽让爹爹去拿来。”他这末一说,孩子皇然地哭了起来。他无意识地把网篮里的洋铁罐头倒翻了一阵,些微没有得到。他手里捏了洋烛,向室内的四周望了一望,也望不出粮食来。孩子哭声的尖端,怪异地刺在他的心儿上;他气闷极了,站在孩子面前顿了顿足示威,孩子把小手的拳儿扼擦眼睛。果然把哭声放低下了。他不留神的面上涌出一阵苦笑问他说:“你要吃东西呢?
还是要姆妈?”
“姆妈……姆妈……”孩子又应接着慢滔滔的吐出这凄其的声音来,他把洋烛仍旧放在几上,退身坐到藤椅上去,想说:
——你这小小者,你这个赘瘤呀!
他气愤中带些轻视的样子,不去理会孩子了;把手掌支托了太阳斜靠着,兀自耽于牛角尖里的空想。孩子的哭声更加闹了,一阵一阵地逼得他燃起了旺烈的心火;他挺起了腰看去,在烛火莹莹之下,孩子翻来覆去,把房间里的天下,造反得简直不成体统。
——你必需你的母亲吗?反革命!反革命!杀死了你,看你什么样?
他咬紧了牙齿,向孩子愤愤的想要说出,孩子像已顾虑到灾殃来降的样子,翻伏着身子,哭得变了哀哀的。
——杀死你吗?这一番惊天动地的举动,倒也困难,教我怎么样下手……他低下头,尽管这样的想下,但多分又转想到眼前怎样平静这孩子的骚扰;想来想去总不得一个好的方法。他梦游病一般的站起来,走到床前,当孩子已经死了的样子察看着:孩子不但不止住哭声,且滚在床上,把平铺的褥毡搅得皱拢了;一宗酸臭的气味腾上来,粪便、尿便,已经狼藉地糟蹋糊涂了,他皱蹙了眉头想:
——这床不能睡人了。
孩子翻蹶地哀哭,全身的力量,一起从喉咙里逃了出来。他移了烛光,仔细的再看去,孩子满面泪流,头发里的汗珠也在流淌。他的心不由得垂荡了一下,举起烛光来,回向室中一看,眼前一阵昏黄,那些什器都在颠起扑倒的、倾斜欹侧的,在制造未来派的绘画。
——再不能踌躇了,为小小者,赶快去找她回来!
桌子、椅子……长的、短的、方的、圆的、歪的、整的、高的、扁的一切什器:伸出瘦长的脚、肥矮的脚,共他爪膜式的脚,张开猪一般的、蛇一般的、老龙一般的、共他虾蟆一般的奇突的嘴巴,这样嘈杂地向他嚷扰着。
——找她回来,再做孩子的母,再做自己的妻吗?
他迟疑不决的等待了一忽,那些变态的什器,不放松的环围着;他像有乱箭纷纷的向他投掷,他神经错乱得更利害了。
——去吧,去吧……为小小者!
他坚决定了,一手执捏洋烛,一手掰住孩子。孩子收拾起剩余的抵抗力,蜷缩在他的腕弯里,只是拖声带气的,响出最低限度的哭声。
他这样的,惘然走出房门,响绕过去走出大门,西风把烛光熄灭了。为小小者,他被驱策着,不得不向昏黑的暗夜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