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平屋杂文
[book_author]夏丏尊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类书文集,文集,完结
[book_length]50042
[book_dec]散文集。夏丐尊著。上海开明书店1935年12月出版。收作者三十年代的作品。《怯弱者》写街头一青年因腐化堕落而惨死,对目击者的麻木精神予以谴责。《白马湖之冬》记作者创办上虞春晖中学时的生活情趣。《猫》借怀念一只家猫抒发家道中落的哀伤和对亲人的悼念。《命相家》写中学教师沦为江湖术士的坎坷命运。《整理好了的箱子》记抗战搬家的一场虚惊,抨击国民党政府的不抵抗政策。《钢铁假山》写“一二八”战役后作者在立达学园废墟上捡得一块日军炸弹的碎片,把它当作“惨痛历史的证物”,抒发爱国情怀。作者多取个人日常琐事,但在貌似平淡朴实的文字中散发出浓郁的情致,给人深远的遐想。构思曲折精巧,描述多用白描手法,颇见艺术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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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白马湖之冬
在我过去四十余年的生涯中,冬的情味尝得最深刻的要算十年前初移居的时侯了,十年以来,白马湖已成了一个小村落,当我移居的时侯,还是一片荒野,春晖中学的新建筑巍矗立于湖的那一面,湖的这一面的山脚下是小小几间新平屋,住着我和刘君心如两家。此外两三里内没有人烟。一家人于阴历十一月下甸从热闹的杭州移居于这荒凉的山野,宛如投身于极带中。
那里的风,差不多日日有的,呼呼作响,好像虎吼,屋宇虽系新建,构造却极粗率,风从门窗隙缝中来,分外尖削,把门缝窗隙厚厚地用纸糊了,橼缝中却仍有透入,,我刮的厉害的时侯,天未夜就把大门关上,全家吃毕夜饭即睡入被窝里,静听寒风的恕号,湖水的澎湃。靠山的小后轩,算是我的书斋,在全屋子中是风最少的一间,我常把头上的罗宋帽拉得低低地在洋灯下工作至深夜。松涛如吼,霜月当窗,饥鼠吱吱在承尘上奔窜,我于这种时侯,深感到萧瑟的诗趣,常独自拨划着炉灰,不肯就睡,把自已拟诸山水画中的人物,作种种幽邈的遐想。
现在白马湖到外都是整个儿的,从上山起直要照到下山为止。在太阳好的时侯,只要不刮风,那真和暖得不像冬天。一家人都坐在庭间曝日,甚至于吃午饭也在屋外,像夏天的晚饭一样,日光晒到那里就把椅凳移到那里,忽然寒风来了,只好逃难似地各自带了椅凳逃入室中,急急把门关上,在平常的日子,风来大概在下午快要傍晚的时侯,半夜即息,至于大风寒,那是整日夜狂吼,要二三日才止的。最严寒的几天,泥地看去惨白如水门江,山色冻得发紫而黯,湖波泛深蓝色。
下雪原是我怕不憎厌的,下雪的日子,室内分外明亮晚上差不多不用燃灯,远山积雪,足供我半个月的观看,举头即可从窗中望见。可是究竟是南方,每冬下雪不过一二次,我在那里所日常领略的冬的情味,几乎都从风来。白马湖的所以多风,可以说是有着地理上的原因的,那里环湖原都是山,而北首却有一个半里阔的空隙,好仅故意张了袋口欢迎风来的样子,白马湖的山水,和普通的风景地相差不远,唯有风却与别的地方不同。风的多和大,凡是到过那里的人都知道的。风在冬季的感觉中,自古点着重要的因素,而白马湖的风尤其特别。
现在,一家僦居上海多日了,偶然于夜深人静时听到风声的时侯,大家就要提起白马湖来,说“白马湖不知今夜又刮得怎样厉害哩!”
[book_title]命相家
我因事至南京,住在××饭店。二楼楼梯旁某号房间里,寓着一位命相家,房门是照例关着的。这位命相家叫甚么名字,房门上挂着的那块玻璃框子的招牌上写着甚么,我虽在出去回来的时候必须经过那门前,却未曾加以注意。
有一天傍晚,我从外边回来,刚走完楼梯,见有一个着洋服的青年方从命相家房中走出,房门半开,命相家立在门内点头相送,叫“再会!”
那声音很耳熟,急把脚立住了看那命相家,不料就是十年前的同事刘子岐。
“呀! 子岐!”我不禁叫了出来。
“呀! 久违了。你也住在这里吗?”他吃了一惊,把门开大了让我进去。我重新去看门口的招牌,见上面写着“青田刘知机星命谈相”等等的文字。
“哦! 刘子岐一变而为刘知机。十年不见,不料得了道了,究竟是怎么一会事?”我急忙问。
“说来话长。要吃饭,没有法子。你仍在写东西吗?教师也好久不做了吧。真难得,会在这里碰到。不瞒你说,我吃这碗饭已有七八年了。自从那年和你一同离开× ×中学以后,飘泊了好几处地方,这里一学期,那里一学期,不得安定,也曾挂了斜皮带革过命,可是终于生活不过去。你知道,我原是一只三脚猫,以后就以卖卜混饭了。最初在上海挂牌,住了四五年,前年才到南京来。”
“在上海住过四五年? 为甚么我一向不曾碰到你?上海的朋友之中也没有人谈及呢?”我问。
“我改了名字,大家当然无从知道了。朋友们又是一向都不信命相的,我吃了这口江湖饭,也无颜去找他们。如果今天你不碰巧看到我,你会知道刘知机就是我吗?”
我有许多事情想问,不知从何说起。忽然门开了,进来的是两位顾客:一个是戴呢帽穿长袍的,一个是着中山装的,年纪都未满三十岁。刘子岐——刘知机丢开了我,满面春风地立起身来迎上前去,俨然是十足的江湖派。我不便再坐,就把房间号数告诉了他,约他畅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十年前的中学教师,居然会卖卜?顾客居然不少,而且大都是青年知识阶级中人。感慨与疑问乱云似地在我胸中纷纷垒起。等了许久,刘知机老是不来,叫茶房去问,回说房中尚有好几个顾客,空了就来。
“对不起! 一直到此刻才空。”刘知机来已是黄昏时候了。“难得碰面,大家出去叙叙。”
在秦淮河畔某酒家中觅了一个僻静的座位,大家把酒畅谈。
“生意似很不错呢。”我打动他说。
“呃,这几天是特别的。第一种原因,听说有几个部长要更动了,部长一更动,人员也当然有变动。你看,× ×饭店不是客人很挤吗?第二种原因,暑假快到了,各大学的毕业生都要谋出路,所以我们的生意特别好。”
“命相学当真可凭吗?”
“当然不能说一定可凭。不过在现今这样的社会上,命相之说,尚不能说全不足信。你想,一个机关中,当科长的,能力是否一定胜过科员? 当次长的,能力是否一定不如部长?举个例说,我们从前的朋友之中,李××已成了主席了。王××学力人品,平心而论远过于他,革命的功绩也不比他差,可是至今还不过一个××部的秘书。还有,一班毕业生数十人之中,有的成绩并不出色,倒有出路,有的成绩很好,却无人过问。这种情形除了命相以外,该用甚么方法去说明呢? 有人说,现今吃饭全靠八行书。这在我们命相学上就叫‘遇贵人’。又有人挖苦现在贵人们的亲亲相阿,说是生殖器的联系。这简直是穷通由于先天,证明‘命’的的确确是有的了。”刘知机玩世不恭地说。
“这样说来,你们的职业实实在在有着社会的基础的,哈 哈。”
“到了总理的考试制度真正实行了以后,命相也许不能再成为职业。至于现在,有需要,有供给,乃是堂堂皇皇的吃饭职业。命相家的身分决不比教师低下,我预备把这碗江湖饭吃下去哩。”
“你的营业项目有几种?”
“命,相,风水,合婚择日,甚么都干。风水与合婚择日,近来已不行了。风水的目的是想使福泽及于子孙,现今一般人的心理,顾自身顾目前都来不及,哪有余闲顾到几十年几百年后的事呢? 至于合婚择日,生意也清,摩登青年男女间盛行恋爱同居,婚也不必‘合’,日也无须‘择’了。只有命相两项,现在仍有生意。因为大家都在急迫地要求出路,等机会,出路与机会的条件不一定是资格与能力,实际全靠碰运气。任凭大家口口声声喊‘打破迷信’,到了无聊之极的时候,也会瞒了人花几块钱来请教我们。在上海,顾客大半是商人,他们所问的是财气。在南京,顾客大半是‘同志’与学校毕业生,他们所问的是官运。老实说,都无非为了要吃饭。唯其大家要想吃饭,我们也就有饭可吃了。哈哈……”刘知机滔滔地说,酒已半醺了,自负之外又带感慨。
“你对于这些可怜的顾客,怎样对付他们?有甚么有益的指导呢?”
“还不是靠些江湖上的老调来敷衍! 我只是依照古书,书上怎么说就怎么说。准不准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好在顾客也并不打紧,他们的到我这里来,等于出钱去买香槟票,着了原高兴,不着也不至于跳河上吊的。我对他说‘就快交运,’‘向西北方走,’‘将来官至部长,’是给他一种希望。人没有希望,活着很是苦痛。现社会到处使人绝望,要找希望,恐怕只有到我们这里来。花一两块钱来买一个希望,虽然不一定准确可靠,究竟比没有希望好。在这一点上,我们命相家敢自任为救苦救难的希望之神。至少在像现在的中国社会可以这样说。”话愈说愈痛切,神情也愈激昂了。
他的话既诙谐又刺激,我听了只是和他相对苦笑,对了这别有怀抱的伤心人,不知再提出甚么话题好。彼此都已有八九分醉意了。
[book_title]钢铁假山
案头有一座钢铁的假山,得之不费一钱,可是在我室内的器物里面,要算是最有重要意味的东西。
它的成为假山,原由于我的利用,本身只是一块粗糙的钢铁片,非但不是什么“吉金乐石”,说出来一定会叫人发指,是一二八之役日人所掷的炸弹的裂块。
这已是三年前的事了。日军才退出,我到江湾立达学园去视察被害的实况,在满目凄怆的环境中徘徊了几小时,归途拾得这片钢铁回来。这种钢铁片,据说就是炸弹的裂块,有大有小,那时在立达学园附近触目皆是。我所拾的只是小小的一块,阔约六寸,高约三寸,厚约二寸,重约一斤。一面还大体保存着圆筒式的弧形,从弧线的圆度推测,原来的直径应有一尺光景,不知是多少磅重的炸弹了。另一面是破裂面,削凹凸,有些部分像峭壁,有些部分像危岩,锋棱锐利得同刀口一样。
江湾一带曾因战事炸毁过许多房子,炸杀过许多人。仅就立达学园一处说,校舍被毁的过半数。那次我去时,瓦砾场上还见到未被收殓的死尸。这小小的一块炸弹裂片,当然参与过残暴的工作,和刽子手所用的刀一样,有着血腥气的。论到证据的性质,这确是“铁证”了。
我把这铁证放在案头上作种种的联想,因为锋棱又锐利摆不平稳,每一转动,桌上就起磨损的痕迹。最初就想配了架子当作假山来摆。继而觉得把惨痛的历史的证物变装为骨董性的东西,是不应该的。古代传下来的骨董品中,有许多原是历史的遗迹,可是一经穿上了骨董的衣服就减少了历史的刺激性,只当作骨董品被人玩耍了。
这块粗糙的钢铁不久就被我从案头收起,藏在别处,忆起时才取出来看0新近搬家整理物件时被家人弃置在杂屑篓里,找寻了许久才发现。为永久保藏起见,颇费过些思量。摆在案头吧,不平稳,而且要擦伤桌面。藏在衣箱里吧,防铁锈沾惹坏衣服,并且拿取也不便。想来想去,还是去配了架子当作假山来摆在案头好。于是就托人到城隍庙一带红木铺去配架子。
现在,这块钢铁片已安放在小小的红木架上,当作假山摆在我的案头了。时间经过三年之久,全体盖满了黄褐色的铁锈,凹入处锈得更浓。碎裂的整块的,像沈石田的峭壁,细杂的一部分像黄子久的皴法,峰冈起伏的轮廓有些像倪云林。客人初见到这座假山,都称赞它有画意,问我从什么地方获得。家里的人对它也重视起来,不会再投入杂屑篓里去了。
这块钢铁片现在总算已得到了一个处置和保存的方法了,可是同时却不幸地着上了一件骨董的衣掌。为减少骨董性显出历史性起见,我想写些文字上去,使它在人的眼中不仅是富有画意的假山。
写些什么文字呢?诗歌或铭吗?我不愿在这严重的史迹上弄轻薄的文字游戏,宁愿老老实实地写几句记实的话。用什么来写呢?墨色在铁上是显不出的,照理该用血来写,必不得已,就用血色的朱漆吧。今天已是二十四年的一月十日了,再过十八日,就是今年的“一二八”。我打算在“一二八”那天来写。
1934年12月
[book_title]“无奈”
在现制度之下,教师生活真不是一件有趣味的事。同业某友近撰了一副联句,叫做:命苦不如趁早死家贫无奈作先生愤激滑稽,令人同感。我所特别感得兴味的是“无奈”二字,“无奈”是除此以外无别法的意思,这可有客观的主观的两样说法。造物要使我们死,我们无法逃避死神的降临,这是主观的“无奈”。惯吃黄酒的人遇到没有黄酒的时候只好用白酒解瘾,这是客观的“无奈”;本来就喜欢吃白酒的人,非白酒不吃,只能吃白酒,这是主观的“无奈”。
基督的上十字架出于“无奈”,释迦的弃国出家也出于“无奈”,耐丁格尔“无奈”去亲往战场救护伤兵,列宁“无奈”而主张革命。啊!“无奈”——“主观的无奈”的伟大啊!
“家贫”是“无奈”,“做先生”是“无奈”,都不足悲哀,所苦的只是这“无奈”的性质是客观的而不是主观的。我们的烦闷不自由在此,我们的藐小无价值也在此。横竖“无奈”了,与其畏缩烦闷的过日,何妨堂堂正正的奋斗。用了“死罪犯人打仗”的态度,在绝望之中杀出一条希望的血路来!“烦恼即菩提”,把“无奈”从客观的改为主观的。所差只是心机一转而已。这是我近来的感怀,质之某友以为何如?
[book_title]彻底
物质主义与精神主义是绝对不能两立的两种主义,其实两者之中只要彻底一种,就能通彻到别一种。所苦者只是模棱两可,两方都不彻底。
中国社会上的人事大都犯了这两方都不彻底的毛病。亲友之中,甲有事劳乙出力,在理当然甲应赠乙以报酬。但甲不敢赤裸裸赠送金钱,即送了,乙也不肯老老实实的收受,好象是取精神主义的。其实,乙不能无物质的计较,甲也不敢坦然忘怀,结果甲假托了别的名义,打算又打算,酌量数额改了面目送物品与乙,乙也受之无愧。这就是所谓彼此心照的办法。普通庆吊,即使馈送金钱,也必用封套把金钱装潢,上加什么“菲仪”的避雷针(有了这就可不论数目之多少)的签条。甲这样去,将来乙也这样来,彼此把金钱数目牢牢的记在仪簿,一查便知,丝毫也不会有多少。真是精神物质兼顾,寓精神于物质之中的好方法。可是人趣却因而全失了。
最令人不快的是教育界的情形,也与这同一鼻孔出气。近来学店式的学校到处林立,有人以为学校渐趋商业化了,深为叹惋。我以为学校不患其商业化,只患其商业化的不彻底。学生出学费向学校买求知识,学校果真有价值相当的知识作商品卖给学生,学生对于学校至少可没有恶感。并且象老顾主和相识的店铺有感情一样,学生爱校之情自必油然而生了。这就是由物质主义彻底而达到精神主义。反之,把精神主义彻底亦可达到物质主义。因为学校如果真有教好学生的热诚,一切自然认真,学生以及社会也自然能以物质的扶助学校,白吃不会钞,断不是人情。
再就教师说,现在的教师原已成了一种普通职业,不象以前有和“天地君亲”并列的神圣的威严了。但真能有和报酬相当或以上的热心与知力提供于学校或学生的教师,必仍能得学校的信任,受学生的敬爱,否则一味假借师道之尊,想以地位自豪,总是羊质虎皮,学校方面且不论(因为教师有时就代表学校),在学生眼里是不堪的。假教化之名,行商业之实,藉师道之尊,掩自身之短,这和金钱封套上的“菲仪”签条一样,同是个避雷针。学生对学校或教师的风潮无不发端于此。
向精神主义走固好,向物质主义走也好,彻底走去,无论向那条路都可以到得彼岸。否则总是个进退维谷的局面。
[book_title]怯弱者
一
阴历七月中旬,暑假快将过完,他因在家乡住厌了,就利用了所剩无几的闲暇,来到上海。照例耽搁在他四弟行里。
“老五昨天又来过了,向我要钱,我给了他十五块钱。据说前一会浦东纱厂为了五卅事件,久不上工,他在领总工会的维持费呢。唉,可怜!”兄弟晤面了没有多少时候,老四就报告幼弟老五的近况给他听。
“哦!”他淡然地说。
“你总只是说‘哦,’我真受累极了。钱还是小事,看了他那样儿,真是不忍。鸦片恐还在吃吧,你看,靠了苏州人做女工,那里养得活他。”
“但是有什么法子罗!”他仍淡然。
自从老五在杭州讨了所谓苏州人,把典铺的生意失去了以后,虽同住在杭州,他对于老五就一反了从前劝勉慰藉的态度,渐渐地敬而远之起来。老五常到他家里来,诉说失业后的贫困和妻妾间的风波,他除了于手头有钱时接济些以外,一概不甚过问。老五有时说家里有菜,来招他吃饭,他也托故谢绝。他当时所最怕的,是和那所谓苏州人的女人见面。
“见了怎样称呼呢?她原是拱宸桥货,也许会老了脸皮叫我三哥吧,我叫她什么?不尴不尬的!”这是他心里所老抱着的过虑。
有一天,他从学校回到家里,妻说:“今天五弟领了苏州人来过了,说来见见我们的。才回去哩。”
他想,幸而迟了些回来,否则糟了。但仍不免为好奇心所驱:“是什样一个人?漂亮吗?”
“也不见得比五娘长得好。瘦长的身材,脸色黄黄的,穿的也不十分讲究。据说五弟当时做给她的衣服已有许多在典铺里了。五弟也憔悴得可怜,和在当铺里时比起来,竟似两个人。何苦啊,真是前世事!”
老五的状况,愈弄愈坏。他每次听到关于老五的音信,就想像到自己手足沉沦的悲惨。可是却无勇气去直视这沉沦的光景。自从他因职务上的变更迁居乡间,老五曾为过年不去,奔到乡间来向他告贷一次,以后就无来往,唯从他老四那里听到老五的消息而已。有时到上海,听到老五已把正妻逼回母家,带了苏州人到上海来了。有时到上海,听到老五由老四荐至某店,亏空了许多钱,老四吃了多少的赔账。有时到上海,听到老五梅毒复发了,卧在床上不能行动。后来又听到苏州人入浦东某纱厂做女工了,老五就住在浦东的贫民窟里。
当老四每次把老五的消息说给他听时,他的回答,只是一个“哦”字。实际,在他,除了回答说“哦”以外,什么都不能说了。
“不知老五究竟苦到怎样地步了,既到了上海,就去望他一次吧。”有时他也曾这样想。可是同时又想到:“去也没用,梅毒已到了第三期了,鸦片仍在吸,住在贫民窟里,这光景见了何等难堪。况且还有那个苏州人……横竖是无法救了的,还是有钱时送给他些吧,他所要的是钱,其实单靠钱也救他不了……”
自从有一次在老四行里偶然碰见老五,彼此说了些无关轻重的话就别开以后,他已有二年多不见老五了。
二
到上海的第二天,他才和朋友在馆子里吃了中饭回到行里去,见老四皱了眉头和一个工人模样的人在谈话。“老三,说老五染了时疫,昨天晚上起到今天早晨泻过了好几十次,指上的螺也已瘪了。这是老五的邻居,特地从浦东赶来通报的。”他才除了草帽,就从老四口里听到这样的话。
“哦,”他一壁回答,一壁脱下长衫到里间去挂。
“那末,你先回去,我们就派人来。”他在里间听见老四送浦东来人出去。
立时,行中伙友们都失了常度似地说东话西起来了。“前天还好好地到此地来过的。”张先生说。
“这时候正危险,一不小心……”在打算盘的王先生从旁加入。
老四一进到里间,就神情凄楚地:“说是昨天到上海来,买了二块钱的鸦片去。——大概就是我给他的钱吧——因肚子饿了,在小面馆里吃了一碗面,回去还自己煎鸦片的。到夜饭后就发起病来。照来人说的情形,性命恐怕难保的了。事已如此,非有人去不可。我也未曾去过,有地址在此,总可问得到的。你也同去吧。”
“我不去!”
“你怕传染吗?自己的兄弟呢。”老四瞠了目说。
“传染倒不怕,我在家里的时候,已请医生打过预防针了的。实在怕见那种凄惨的光景。我看最要紧的,还是派个人去,把他送入病院吧。”
“但是,总非得有人去不可。你不去,只好我一个人去。——一个人去也有些胆小,还是叫吉和叔同去吧,他是能干的,有要紧的时候,可以帮帮。”老四一边说一边急摇电话。
果然,他吉和叔一接电话就来,老四立刻带了些钱着了长衫同去了。他只是懒懒地靠在沙发上目送他们出门。行中伙友都向他凝视,那许多惊讶的眼光,似乎都在说他不近人情。
他也自觉有些不近人情起来,自恨自己怯弱,没有直视苦难的能力,却又具有着对于苦难的敏感。身子虽在沙发上,心已似飞到浦东,一味作着悲哀的想像:“老五此刻想泻得乏力了,眼睛大约已凹进了,据说霍乱症一泻肉就瘦落的。——不,或者已气绝了。……”
他用了努力把这种想像压住,同时却又因了联想,纷然地回忆起许多往事来:记到儿时兄弟在老屋檐前怎样玩耍,母亲在日怎样爱恋老五,老五幼时怎样吃着嘴讲话讨人欢喜,结婚后怎样不平,怎样开始放荡,自己当时怎样劝导,第一次发梅毒时,自己怎样得知了跑到拱宸桥去望他,怎样想法替他担任筹偿旧债。又记到自己幼时逢大雷雨躲入床内,得知家里要杀鸡,就立即逃避,看戏时遇到《翠屏山杀嫂》等戏要当场出彩,预先俯下头去,以及妻每次生产时,不敢走入产房,只在别室中闷闷地听着妻的呻吟声默祷她安全的光景。又记到二十五岁那年母亲在自己腕上气绝时自己的难忍,五岁爱儿患了肺炎将断气时虽嘶了声叫“爸爸来,爸爸来,”自己不敢近去抱他,终于让他死在妻怀里的情形。种种的想像与回忆,使他不能安坐在沙发上。他悄然地披上长衣,拿了草帽无目的地向外走去。见了路上的车水马龙,愈觉着寂寥,夕阳红红地射在夏布长衫上,可是在他却时觉有些寒噤。他荡了不少的马路,终于走入一家酒肆,拣了一个僻静的位子坐下。
电灯早亮了,他还是坐着,约莫到了八点多钟,才懒懒地起身。他怕到了老四行里,得知恶消息,但不得消息,又不放心。大了胆到了行里,见老四和他吉和叔还未回行,又忐忑不安起来:
“这许多时候不回来,怕是老五已死了。也许是生死未定,他们为了救治,所以离不开身的。”这样自己猜忖。老四等从浦东回来已在九点钟以后。
“你好!这样写意地躺在沙发上,我们一直到此刻才算‘眼不见为净’,连夜饭都还未下肚呢!”他吉和叔一进来就含笑带怒地说。
他一听了他吉和叔的责言,几乎要辩解了说“我在这里恐比你们更难过些。”可是终于咽住。因了他吉和叔的言语和神情,推测到老五还活着,紧张的心绪也就宽缓了些。
“病得怎样?不要紧吗?”他禁不住一见老四就问。“泻是还在泻,神志尚清,替他请了个医生来打过盐水针,所以一直弄到此刻。据医生说温度已有些减低,救治欠早,约定明晨再来替他诊视一次,但愿今夜不再泻,就不要紧。——我们要回来时,苏州人向着我们哀哭,商量后事,说她曾割过股了,万一老五不好,还要替他守节。却不料妓女中竟有这样的人。——老五自己说恐今夜难过,要我们陪他。但是地方正不像个样子,只是小小的一间楼上,便桶风炉,就在床边,一进房便是臭气。我实在要留也不能留在那里,只好硬了心肠回来。”
他吉和叔说恐受有秽气,吃饭时特叫买高粱酒,一壁饮酒一壁杂谈方才到浦东去的情形:说什么左右邻居一见有着长衫的人去,就大惊小怪地拢来,医生打盐水针时,满房立满了赤膊的男人和抱小孩的女人,尽回覆也不肯散,以及小弄堂内苍蝇怎样多,想到自己祖父名下的人落魄至于住到这种场所,心里怎样难过。他只是托了头坐在旁边听着。等到饭毕,他吉和叔回去以后,还是茫然地坐在原处不动。
“我预备叫车夫阿兔到浦东去,今夜就叫他陪在那里,有要紧即来报告。再向朋友那里挑些大土膏子带去。今夜大约是不要紧的,且到明天再说吧。”老四一壁说,一壁就写条子问朋友借鸦片,按电铃叫车夫阿兔。“死了怎样呢?”他情不自禁地自己唧咕着说。“死了也没有法子,给他备衣棺,给他安葬,横竖只要钱就是了。世间有你这样的人!还说是读书的!遇事既要躲避,又放不下,老是这样黏缠!”
老四说时笑了起来,他也不觉为之破颜。自笑自己真太呆蠢,记起母亲病危时妻的话来:“你这样夜不合眼,饭也不吃,自割自吊地烦恼,倒反使病人难过,连我们也被你弄得心乱了。你看四弟呵,他服伺病人,延医,买药,病人床前有人时,就偷空去睡,起来又做事,何尝像你的空忙乱!”
老四回寓以后,他也就睡,因为睡不去,重起来把电灯熄了,电灯一熄,月光从窗间透入。记起今夜是阴历七月十五的鬼节,不禁有些毛骨竦然,似乎四周充满了鬼气似的。
三
天一亮,车夫阿兔回来,说泻仍未止,病势已笃,病人昨天知道老三在上海,夜间好几次地说要叫老三去见见。
他张开了红红的眼在床上坐起身来听毕车夫阿兔的报告:“哦!知道了!”
他胡乱地把面洗了,独自坐在沙发上,拿了一张旧报纸茫然地看着。心里不绝地回旋。
“这真是兄弟最后的一会了,……但正唯其是兄弟,正唯其是最后一会,所以不忍,别说他在浦东贫民窟里,别说还有那个所谓苏州人,就是他清清爽爽地在自己老家里,到这时我也要逃开的……可惜昨天不去,昨天去了,不是也过去了吗?昨天不去,今天更不忍去了。……不过,不去又究竟于心不安。……”
这样的自己主张和自己打消,使他苦闷得坐不住,立起身来在客堂圆桌周围只管绕行!一直到行中伙友有人起来为止。
九时老四到行,从车夫阿兔口中问得浦东消息,即问他说:“那末,你就去一趟吧,叫阿兔陪你去好吗?”“我不去!”他断然地说。
兄弟二人默然相对移时。浦东又有人来急报病人已于八时左右气绝了。
“终于不救!”老四闻报叹息说。
“唉!”他只是叹息。同时因了事件的解决,紧张的心情,反觉为之一宽。
行中伙友又失起常度来了,大家拢来问讯,互相谈论。“季方先生人是最好的,不过讨了个小,景况又不大好。这样死了,真是太委屈了!”一个说。
“他真是一个老实人,因为太忠厚了,所以到处都吃亏。”一个说。
“默之先生,早知道如此,你昨天应该去会一会的。”
张先生向了他说。
“去也无用,徒然难过。其实,像我们老五这种人,除了死已没有路了的。死了倒是他的福。”他故意说得坚强。
老四打发了浦东来报信的人回去,又打电话叫了他吉和叔来,商量买棺木衣衾,及殓后送柩到斜桥绍兴会馆去的事。他只是坐在旁听着。
“棺材约五六十元,衣衾约五六十元,其他开销约二三十元,将来还要运送回去安葬。……”老四拨着算盘子向着他说。
“我虽穷,将来也愿凑些。钱的事情究竟还不算十分难。”
他吉和叔与老四急忙出去,他也披起长衣就怅怅无所之地走出了行门。
四
当夜送殓,次晨送殡,他都未到。他的携了香烛悄然地到斜桥绍兴会馆,是在殡后第二日下午,他要动身回里的前几点钟。
一下电车,沿途就见到好几次的丧事行列,有的有些排场,有的只是前面扛着一口棺材,后面东洋车上坐着几个着丧服的妇女或小孩。“不过一顿饭的工夫,见到好几十口棺材了,这几天天天如此,人真不值钱啊。”他因让路,顺便走入一家店铺买香烟时,那店伙自己在唧咕着。
他听了不胜无常之感。走在烈日之中,汗虽直淋,而身上却觉有些寒栗。因了这普遍的无常之感,对于自己兄弟的感伤,反淡了许多,觉得死的不但是自己的兄弟。进了会馆门,见各厅堂中都有身着素服的男女休息着,有的泪痕才干,眼睛还红肿,有的尚在啜泣。他从管会馆的司事那里问清了老五的殡所号数,叫茶房领到柩厂中去。
穿过圆洞门,就是一弄一弄的柩厂。厂中阴惨惨地不大有阳光,上下重叠地满排着灵柩,远望去有黑色的,有赭色的,有和头上有金花样的。两旁分排,中间只有一人可走的小路。他一见这光景,害怕得几乎要逃出,勉强大着了胆前进。
“在这弄里左边下排着末第三号就是,和头上都钉得有木牌的。你自去认吧。”茶方指着弄口说了急去。他才踏进弄,即吓得把脚缩了出来。继而念及今天来的目的,于是重新屏住了鼻息目不旁瞬地进去。及将到末尾,才去注意和头上的木牌。果然找着了,棺口湿湿的似新封未干,牌上写着的姓名籍贯年龄,确是老五。“老五!”他不禁在心里默呼了一声,鞠下躬去,不禁泫然的要落下泪来,满想对棺祷诉,终于不敢久立,就飞步地跑了出来。到弄外呼吸了几口大气,又向弄内看了几看才走。
到了客堂里,茶房泡出茶来,他叫茶房把香烛点了,默默地看着香烛坐了一会。
“老五!对不住你!你是一向知道我的,现在应更知道我了。”这是他离会馆时心内的话。
一出会馆门,他心里顿觉宽松了不少,似乎释了什么重负似的。坐在从斜桥到十六铺的电车上,他几乎睡去。原来,他已疲劳极了。
上船不久,船就开驶,他于船初开时,每次总要出来望望的。平常总向上海方面看,这次独向浦东方面看。沿江连排红顶的码头栈房后背,这边那边地矗立着几十支大烟囱,黑烟在夕阳里败絮似地喷着。
“不知那条烟囱是某纱厂的,不知那条烟囱旁边的小房子是老五断气的地方。”他竖起了脚跟伸了头颈注意一一地望。
船已驶到几乎看不到人烟的地方了,他还是靠在栏杆上向船后望着。
[book_title]闻歌有感
“一来忙,开出窗门亮汪汪;二来忙,梳头洗面落厨房;三来忙,年老公婆送茶汤;四来忙,打扮孩儿进书房;五来忙,丈夫出门要衣裳;六来忙,女儿出嫁要嫁妆;七来忙,讨个媳妇成成双;八来忙,外孙剃头要衣装;九来忙,捻了数珠进庵堂;十来忙,一双空手见阎王。”
十一岁的阿吉和六岁的阿满又在唱这俗谣了。阿满有时弄错了顺序,阿吉给伊订正。妻坐在旁边也陪着伊们唱。一壁拍着阿满,诱伊睡熟。
这俗谣是我近来在伊们口上时常听到的,每次听到,每次惆怅,特别在那夏夜的月下,我的惆怅更甚。据说,把这俗谣输入到我家来的,是前年一个老寡妇的女佣。那女佣的从何处听来,是不得而知了。
几年前,我读了莫泊桑的《一生》,在女主人公的一生的经过,感到不可言说的女性的世界苦。好好的一个女子,从嫁人,生子,一步一步地陷入到“死”的口里去。因了时势和国土,其内容也许有若干的不同,但总逃不出那自然替伊们预先设好了平板的铸型一步。怪不得贾宝玉在姊妹嫁人的时候要哭了!
《一生》现在早已不读,并且连书也已散失不在手头了,可是那女性的世界苦的印象,仍深深地潜存在我心里,每于见到将结婚或是结婚了的女子,将有儿女或是已有儿女的女子,总不觉要部分地复活。特别地每次听到这俗谣的时候,竟要全体复活起来,这俗谣竟是中国女性的“一生”!是中国女性“一生”的铸型!
我的祖母,我的母亲,已和一般女性一样都规规矩矩地忙了一生,经过了这些平板的阶段,陷到死的口里去了!我的妹子,只忙了前几段,以二十七岁的年纪,从第五段一直跳过到第十段,见阎王去了!我的妻正在一段一段地向这方向走着!再过几年,眼见得现在唱这歌的阿吉和阿满也要钻入这铸型去!
记得,有一次,我那气概不可一世的从妹对我大发挥其毕生志愿时,我冷笑了说:“别做梦罢!你们反正是要替孩子抹尿屎的!”
从妹那时对于我的愤怒,至今还记得。后来伊结婚了,再后来,伊生子了,眼见伊一步一步地踏上这阶段去!什么“经济独立”,“出洋求学”等等,在现在的伊,也已如春梦浮云,一过便无痕迹。我每见了伊那种憔悴的面容,及管家婆的像煞有介事的神情,几乎要忍不住下泪,可是伊却反不觉什么。原来“家”的铁笼,已把伊的野性驯伏了!
易卜生在《海得加勃勒》中,借了海得的身子,曾表示过反对这桎梏的精神。苏特曼在故乡中也曾借了玛格娜的一生,描写过不甘被这铁笼所牢缚的野性。无论世间难得有这许多的海得、玛格娜样的新妇女,即使个个都是,结果只是造成了第三性的女子,在社会看来也是一种悲剧。国内近来已有了不少不甘为人妻的“老密斯”,和不愿为人母的新式夫人。女性的第三性化,似已在中国的上流社会流行开始了!如果给托尔斯泰或爱伦凯女史见了,不知将怎样叹息啊!
贤妻良母主义虽为世间一部分所诟病,但女性是免不掉为妻与为母的。说女性于为妻与为母以外还有为人的事则可以,说女性既为了人就无须为妻为母,决不成话。既须为妻为母,就有贤与良的理想的要求,所不同的只是贤与良的内容解释罢了。可是无论把贤与良的内容怎样解释,总免不掉是一个重大的牺牲,逃不出一个“忙”字!自然所加给女性的担负,真是严酷,《创世纪》中上帝对于第一对男女亚当、夏娃的罚,似乎待女性的比待男性的苛了许多。难道真是因为女性先受了蛇的诱惑的缘故吗?抑是女性真由男性的肋骨造成,根本上地位价值不及男性?
中馈,缝纫,奉夫,哺乳,教养……忙煞了不知多少的女性。在个人自觉不发达的旧式女性,一向沉没在自然的盲目的性意识里,千辛万苦,大半于无意识中经过着,比较地不成问题。所最成问题的是个人自觉已经发展的新女性。个人主义已在新女性的心里占着势力了,而性的生活及其结果,在性质上与个人主义却绝对矛盾。这性与个人主义的冲突,就是构成女性世界苦的本质。故愈是个人自觉发达的新女性,其在运命上所感到的苦痛也应愈强。国内现状沉滞麻木如此,离所谓“儿童公育”,“母性拥护”等种种梦想的设施,还是很远很远,无论在口上笔上说得如何好听,女性在事实上还逃不掉家庭的牢狱。今后觉醒的女性,在这条满了铁蒺藜的长路上,将什样去挣扎啊!
叫新女性把个人的自觉抑没了来学那旧式女性的盲目的生活,减却自己苦痛吗?社会上大部分的人们,也许都在这样想。什么“女子教育应以实用为主”,什么“新式女子不及旧式女子的能操家政”等种种的呼声,都是这思想的表示。但我们断不能赞成此说,旧式女性因少个人的自觉,千辛万苦,都于无意识中经过,所感到的苦痛,不及新女性的强烈,这种生活,自然是自然的,可是与普通的生活界有何两样!如果旧式女性的生活可以赞美,那末动物的生活该更可赞美了。况且旧式女性也未始不感到苦痛,这俗谣中所谓“忙”,不都是以旧式女性为立场的吗?一切问题不在事实上,而在对于事实的解释上,女性的要为妻为母是事实,这事实所给于女性的特别麻烦,因了知识的进步及社会的改良,自然可除去若干,但断不能除去净尽。不,因了人类欲望的增加,也许还要在别方面增加现在所没有的麻烦。说将来的女性可以无苦地为妻为母,究是梦想。
我不但不希望新女性把个人的自觉抑没,宁希望新女性把这才萌芽的个人的自觉发展强烈起来,认为妻为母是自己的事,把家庭的经营,儿女的养育,当作实现自己的材料,一洗从来被动的屈辱的态度。为母固然是神圣的职务,为妻是为母的预备,也是神圣的职务,为母为妻的麻烦,不是奴隶的劳动,乃是自己实现的手段,应该自己觉得光荣优越的。
“我有男子所不能做的养小孩的本领!”
这是斯德林堡某作中女主人公反抗丈夫时所说的话。斯德林堡一般被称为女性憎恶者,但这句话,都足为女性吐气的,我们的新女性,应有这自觉的优越感才好。苦乐不一定在外部的环境,自己内部的态度常占着大部分的势力。有花草癖的富翁,不但不以晨夕浇灌为苦,反以为乐,而在园丁却是苦役。这分别全由于自己的与非自己的上面,如果新女性不彻底自觉,认为妻为母都不是为己,是替男子作嫁,那末即使社会改进到如何的地步,女性面前也只有苦,永无可乐的了。
心机一转,一切就会变样。《海上夫人》中爱丽妲因丈夫梵格尔许伊自决去留,说“这样一来,一切事都变了样了!”就一变了从前的态度,留在梵格尔家里,死心塌地做后妻,做继母。这段例话,通常认为自由恋爱的好结果,我却要引了作为心机一转的例。梵格尔在这以前,并非不爱爱丽妲,可是为妻为母的事,在爱丽妲的心里,总是非常黯淡。后来一转念间,就“一切都变了样了”!所谓“烦恼即菩提”,并不定是宗教上的玄谈啊!
妇女解放的声浪,在国内响了好几年了。但大半都是由男子主唱,且大半只是对于外部的制度上加以攻击。我以为真正妇女问题的解决,要靠妇女自己设法,好像劳动问题应由劳动者自己解决一样。而且单从外部的制度下攻击,不从妇女自己的态度上谋改变,总是不十分有效的。老实说:女性的敌,就在女性自身!如果女性真已自己觉得自己的地位并不劣于男性,且重要于男性,为妻,产儿,养育,是神圣光荣的事务,不是奴隶的役使,自然会向国家社会要求承认自己的地位价值,一切问题,应早经不成问题了的。唯其女性无自觉,把自己神圣的奉仕,认作屈辱的奴隶的勾当,才致陷入现在的堕落的地位。
有人说,女性现在的堕落,是男性多年来所驯致的。这话当然也不能反对。但我以为无论男性如何强暴,女性真自觉了,也就无法抗衡。但看娜拉啊!真有娜拉的自觉和决心,无论谁做了哈尔茂,亦无可奈何。娜拉的在以前未能脱除傀儡衣装,并不是由于哈尔茂的压迫,乃是娜拉自身还缺少自觉和决心的缘故。“小松鼠”,“小鸟儿”等玩弄的称呼,在某一意义上,可以说是娜拉所甘心乐受,自己要求哈尔茂叫伊的啊!
正在为妻为母和将为妻为母的女性啊!你们正“忙”着,或者快要“忙”了。你们在现在及较近的未来,要想不“忙”,是不可能的。你们既“忙”了,不要再因“忙”反屈辱了自己,要在这“忙”里发挥自己,实现自己,显出自己的优越,使国家社会及你们对手的男性,在这“忙”里认识你们的价值,承认你们的地位!
[book_title]长闲
他午睡醒来,见才拿在手中的一本《陶集》,皱折了倒在枕畔。午饭时还阴沉的天,忽快晴了,窗外柳丝摇曳,也和方才转过了方向。新鲜的阳光把隔湖诸山的皱褶照得非常清澈,望去好像移近了一些。新绿杂在旧绿中,带着些黄味,他无识地微吟着“此中有深意,欲辨己忘言”,揉着倦饧饧的眼,走到吃饭间。见桌上并列地丢着两个书包,知道两女儿巳从小学散学回来了。屋内寂静无声,妻的针线笾里,松松地闲放着快做成的小孩单衣,针子带了线斜定在纽结上。壁上时钟正指着四点三十分。他似乎一时想走入书斋去,终于不自禁地踱出廊下。见老女仆正在檐前揩抹预备腌菜的瓶坛,似才从河埠洗涤了来的。
“先生起来了,要脸水吗?”
“不要。”他躺下摆在檐头的藤椅去,就燃起了卷烟。“今天就这样过去罢,且等到晚上再说了。”他在心里这样自语。躺了吸着烟,看看墙外的山,门前的水,又看看墙内外的花木;悠然了一会。忽然立起身来从檐柱上取下挂在那里的小锯子,携了一条板凳,急急地跑出墙门外去。
“又要去锯树了。先生回来了以后,日日只是弄这些树木的。”他从背后听到女仆在带笑这样说。方出大门,见妻和二女孩都在屋前园圃里,妻在摘桑,二女孩在旁“这片大,这片大!”地指着。
“阿吉,阿满,你们看,爸爸又要锯树了。”妻笑了说。
“这丫杈太密了,再锯去他。小孩别过来!”他踏上凳去。把锯子搁到那方才看了不中意的柳枝去。小孩手臂样粗的树枝,“拍地”一落下,不但本树的姿态为之一变,就是前后左右各树的气象及周围的气分,在他看来,也都如一新。携了板凳回入庭心,把头这里那里地侧着看了玩味一会,觉得今天最得意的事,就是这件了。于是仍去躺在檐头的藤椅上。
妻携了篮进来。
“爸爸,豌豆好吃了。”阿满跟在后面叫着说。手里捻着许多小柳枝。
“哪,这样大了。”妻揭起篮面的桑叶,篮底平平地叠着扁阔深绿的豆荚。
“啊,这样快!快去煮起来,停会好下酒。”他点着头。
黄昏近了,他独自缓饮着酒,桌上摆着一大盘的豌豆,阿吉、阿满也伏在桌上抢着吃。妻从房中取出蚕笾来,把剪好的桑叶铺撒在灰色蠕动的蚕上,二女孩几乎要把头放入笾里去,妻擎起笾来逼近窗口去看。一手抑住她们的攀扯。
“就可三眠了。”妻说着,把蚕笾仍拿入房中去。他一壁吃着豌豆,一壁望着蚕笾,在微醺中又猛触到景物变迁的迅速,和自已生活的颓唐来。
“唉!”不觉泄出叹声。
“什么了?”妻愕然地从房中出来问。
“没有什么。”
室中已渐昏黑,妻点起了灯,女仆搬出饭来。油炸笋,拌莴苣,炒鸡蛋,都是他近来所自名为山家清供而妻所经意烹调的。他眼看着窗外的暝色,一杯一杯地只管继续饮,等妻女都饭毕了,才放下酒杯,胡乱地吃了小半碗饭,含了牙签,踱出门外去,在湖边小立,等暗到什么都不见了,才回入门来。
吃饭间中灯光亮亮的,妻在继续缝衣服,女仆坐在对面用破布叠鞋底,一壁和妻谈着什么。阿吉在桌上布片的空隙处摊了《小朋友》看着,阿满把她半个小身子伏在桌上指着书中的猫或狗强要母亲看。一灯之下,情趣融然。他坐下壁隅的藤椅子去,燃起卷烟,只沉默了对着这融然的光景。昨日在屋后山上采来的红杜鹃,已在壁间花插上怒放,屋外时送入低而疏的蛙声。一切都使他感觉到春的烂熟,他觉得自己的全身心,已沉浸在这气分中,陶醉得无法自拔了。
“为什么总是这样懒懒的!”他不觉这样自语。
“今夜还做文章吗?春天夜是熬不得的。为什么日里不做些!日里不是睡觉,就是荡来荡去,换字画,换花盆,弄得忙煞,夜里每夜弄到一二点钟。”妻举起头来停了针线说。
“夜里静些罗。”
“要做也不在乎静不静,白马湖真是最静也没有了。从前在杭州时,地方比这里不知要嘈杂得多少,不是也要做吗?无论什么生活,要坐牢了才做得出。我这几天为了几条蚕的缘故,采叶呀,什么呀,人坐不牢,别的生活就做不出,阿满这件衣服,本来早就该做好了的,你看!到今天还未完工呢。”
妻的话,这时在他,真比什么“心能转境”等类的宗门警语还要痛切。觉得无可反对,只好逃避了说:“日里不做夜里做,不是一样的吗?”
“昨夜做了多少呢?我半夜醒来还听见你在天井里踱来踱去,口里念念着什么‘明日自有明日’哩。”
“不是吗?我也听见的。”女仆羼入。
“昨夜月色实在太好了,在书房里坐不牢。等到后半夜上云了,人也倦了,一点都不曾做啊。”他不禁苦笑了。“你看!那岂不是与灯油有仇?前个月才买来一箱火油,又快完了。去年你在教书的时候,一箱可点三个多明呢。——赵妈,不是吗?”妻说时向着女仆,似乎要叫她作证明。
“火油用完了,横竖先生会买来的。怕什么?嗄,满姑娘!”女仆拍着阿满笑说。
“洋油也是爸爸买来的,米也是爸爸买来的。阿吉的《小朋友》也是爸爸买来的,屋里的东西,都是爸爸买来的。”阿满把快要睡去的眼张开了说。
女仆的笑谈,阿满的天真烂漫的稚气,引起了他生活上的忧虑,妻不知为了什么,也默然了,只是俯了头动着针子,一时沉默支配着一室。
三个月来的经过,很迅速地在他心上舒展开了:三个月前,他弃了多年恹倦的教师生涯,决心凭了仅仅够支持半年的贮蓄,回到白马湖家里来,把一向当作副业的笔墨工作,改为正业,从文字上去开拓自己的新天地。“每日创作若干字,翻译若干字,余下来的工夫便去玩山看水。”
当时的计划,不但自己得意,朋友都艳羡,妻也赞成。三个月来,书斋是打叠得很停当了,房子是装饰得很妥贴了,有可爱的盆栽,有安适的几案,日日想执笔,刻刻想执笔,终于无所成就,虽着手过若干短篇,自己也不满足,都是半途辍笔,或愤愤地撕碎了投入纸篓里。所有的时间,都消磨在风景的留恋上。在他,朝日果然好看,夕阳也好看,新月是妩媚,满月是清澈,风来不禁倾耳到屋后的松籁,雨霁不禁放眼到墙外的山光,一切的一切,都把他牢牢地捉住了。
想享乐自然,结果做了自然的奴隶,想做湖上诗人,结果做了湖上懒人,这也是他所当初万不料及,而近来深深地感到的苦闷。
“难道就这样过去吗?”他近来常常这样自讼。无论在小饮时,散步时,看山时。
壁间时钟打九时。
“咿呀!已九点钟了。时候过去真快!”妻拍醒伏了睡熟在膝前的阿满,把工作收拾了,吩咐女仆和阿吉去睡。他懒懒地从藤椅子上立起身来,走向书斋去。
“不做末,早睡罗!”妻从背后叮嘱。
“呃。”他回答,“今夜是一定要做些的了,难道就这样过去吗?从今夜起!”又暗自坚决了心。
立时,他觉得全身就紧凑了起来,把自己从方才懒洋洋的气分中拉出了,感到一种胜利的愉快。进了书斋门,急急地摸着火柴把洋灯点起,从抽屉里取出一篇近来每日想做而终于未完工的短篇稿来,吸着烟,执着自来水笔,沉思了一会,才添写了几行,就觉得笔滞,不禁放下笔来举目凝视到对面壁间的一幅画上去。那是朽道人十年前为他作的山水小景,画着一间小屋,屋前有梧桐几株,一个古装人儿在树下背负了手看月。题句是,“明日事自有明日,且莫负此梧桐月色也。”他平日很爱这画,一星期前,他因看月引起了清趣,才将这画寻出,把别的画换了,挂在这里的。他见了这画,自已就觉得离尘脱俗,作了画中人了。昨夜妻在睡梦中听到他念的,就是这画上的题句。
他吸着烟,向画幅悠然了一会,几乎又要踱出书斋去。因了方才的决心,总算勉强把这诱惑抑住。同时,猛忆到某友人“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但是也不能抵一钱用”的话。不觉对于这素所心爱的画幅,感到一种不快。他立起身把这画幅除去。一时壁间空洞洞地,一室之内,顿失了布置上的均衡。
“东西是非挂些不可的,最好是挂些可以刺激我的东西。”
他这样自语了,就自己所藏的书画中,想来想去,忽然想到他的畏友弘一和尚的“勇猛精进”四字的小额来。“好,这个好!挂在这里,大小也相配。”
他携了灯从画箱里费了许多工夫把这小额寻出,恐怕家里人惊醒,轻轻地钉在壁上。
“勇猛精进”!他坐下椅子去默念着看了一会,复取了一张空白稿子,大书“勤靡余暇心有常闲”八字,用图画钉钉在横幅之下。这是他在午睡前在陶集中看到的句子。“是的,要勤靡余暇,才能心有常闲。我现在是安逸而心忙乱啊!”他大彻大悟似地默想。
一切安顿完毕,提出笔来正想重把稿子续下,未曾写到一张,就听到外面时钟丁地敲一点。他不觉放下了笔,提起了两臂,张大了口,对着“勇猛精进”的小额和“勤靡余暇心有常闲”八字,打起呵欠来。
携了灯回到卧室去,才出书斋,见半庭都是淡黄的月色,花木的影映在墙上,轮廓分明地微微摇动着,他信步跨出庭间,方才画上的题句,不觉又上了他的口头:“明日事自有明日,且莫负此梧桐月色也!”
[book_title]猫
白马湖新居落成,把家眷迁回故乡的后数日,妹就携了四岁的外甥女,由二十里外的夫家雇船来访。自从母亲死后,兄弟们各依了职业迁居外方,故居初则赁与别家,继则因兄弟间种种关系,不得不把先人有过辛苦历史的高大屋宇,售让给附近的暴发户,于是兄弟们回故乡的机会就少,而妹也已有六七年无归宁的处所了。这次相见,彼此既快乐又酸辛,小孩之中,竟有未曾见过姑母的。外甥女也当然不认得舅妗和表姊,虽经大人指导勉强称呼,总都是呆呆地相觑着。
新居在一个学校附近,背山临水,地位清静,只不过平屋四间。论其构造,连老屋的厨房还比不上,妹却极口表示满意:“虽比不上老屋,总究是自己的房子,我家在本地已有许多年没有房子了!自从老屋卖去以后,我多少被人瞧不起!每次乘船行过老屋的面前,真是……”妻见妹说时眼圈有点红了,就忙用话岔开:“妹妹你看,我老了许多了罢?你却总是这样后生。”
“三姊倒不老!——人总是要老的,大家小孩都已这样大了,他们大起来,就是我们在老起来。我们已六七年不见了呢。”
“快弄饭去罢!”我听了他们的对话,恐再牵入悲境,故意打断话头,使妻走开。
妹自幼从我学会了酒,能略饮几杯。兄妹且饮且谈,嫂也在旁羼着。话题由此及彼,一直谈到饭后,还连续不断。每到妹和妻要谈到家事或婆媳小姑关系上去,我总立即设法打断,因为我是深知道妹在夫家的境遇的,很不愿在难得晤面的当初,就引起悲怀。
忽然,天花板上起了嘈杂的鼠声。
“新造的房子,老鼠就这样多了吗?”妹惊讶了问。“大概是近山的缘故罢。据说房子未造好就有了老鼠的。晚上更厉害,今夜你听,好像在打仗哩,你们那里怎样?”妻说。
“还好,我家有猫。——快要产小猫了,将来可捉一只来。”
“猫也大有好坏,坏的猫老鼠不捕,反要偷食,到处撒屎,还是不养好。”我正在寻觅轻松的话题,就顺了势讲到猫上去。
“猫也和人一样,有种子好不好的,我那里的猫,是好种,不偷食,每朝把屎撒在盛灰的畚斗里。——你记得从前老四房里有一只好猫罢。我们那只猫,就是从老四房讨去的小猫。近来听说老四房里已断了种了,——每年生一胎,附近养蚕的人家都来千求万恳地讨,据说讨去都不淘气的。现在又快要生小猫了。”
老四房里的那只猫向来有名。最初的老猫,是曾祖在时,就有了的。不知是那里得来的种子,白地,小黄黑花斑,毛色很嫩,望去像上等的狐皮“金银嵌”。善捉鼠,性质却柔驯得了不得,当我小的时候,常去抱来玩弄,听它念肚里佛,挖看它的眼睛,不啻是一个小伴侣。后来我由外面回家,每走到老四房去,有时还看见这小伴侣——的子孙。曾也想讨一只小猫到家里去养,终难得逢到恰好有小猫的机会,自迁居他乡,十年来久不忆及了。不料现在种子未绝,妹家现在所养的,不知已是最初老猫的几世孙了。家道中落以来,田产室庐大半荡尽,而曾祖时代的猫,尚间接地在妹家留着种子,这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缘,值得叫人无限感兴的了。
“哦!就是那只猫的种子!好的,将来就给我们一只。那只猫的种子是近地有名的。花纹还没有变吗?”“你欢喜那一种?——大约一胎多则三只,少则两只,其中大概有一只是金银嵌的,有一二只是白中带黑斑的,每年都是如此。”
“那自然要金银嵌的罗。”我脑中不禁浮出孩时小伴侣的印像来。更联想到那如云的往事,为之茫然。妻和妹之间,猫的谈话,仍被继续着,儿女中大些的张了眼听,最小的阿满,摇着妻的膝问“小猫几时会来?”我也靠在藤椅子上吸着烟默然听她们。
“小猫的时候,要教它会才好。如果撒屎在地板上了,就捉到撒屎的地方,当着它的屎打,到碗中偷食吃的时候,就把碗摆在它的前面打,这样打了几次,它就不敢乱撒屎多偷食了。”
妹的猫教育论,引得大家都笑了。
次晨,妹说即须回去,约定过几天再来久留几日,临走的时候还说:“昨晚上老鼠真吵得厉害,下次来时,替你们把猫捉来罢。”
妹去后,全家多了一个猫的话题。最性急的自然是小孩,他们常问“姑妈几时来?”其实都是为猫而问,我虽每回答他们“自然会来的,性急什么?”而心里也对于那与我家一系有二十多年历史的猫,怀着迫切的期待,巴不得妹——猫快来。
妹的第二次来,在一个月以后,带来的只是赠送小孩的果物和若干种的花草苗种,并没有猫。说前几天才出生,要一月后方可离母,此次生了三只,一只是金银嵌的,其余两只,是黑白花和狸斑花的,讨的人家很多,已替我们把金银嵌的留定了。
猫的被送来,已是妹第二次回去后半月光景的事,那时已过端午,我从学校回去,一进门,妻就和我说:“妹妹今天差人把猫送来了,她有一封信在这里。说从回去以后就有些不适。大约是寒热,不要紧的。”
我从妻手里接了信草草一看,同时就向室中四望:
“猫呢?”
“她们在弄它。阿吉阿满,你们把猫抱来给爸爸看!”
立刻,柔弱的“尼亚尼亚”声从房中听得阿满抱出猫来:“会念佛的,一到就蹲在床下,妈说它是新娘子呢。”
我在女儿手中把小猫熟视着说:“还小呢,别去捉它,放在地上,过几天会熟的。当心碰见狗!”
阿满将猫放下。猫把背一耸就踉跄地向房里遁去。接着就从房内发出柔弱的“尼亚尼亚”的叫声。
“去看看它躲在什么地方。”阿吉和阿满蹑了脚进房去。
“不要去捉它啊!”妻从后叮嘱她们。
猫确是金银嵌,虽然产毛未褪,黄白还未十分夺目,尽足依约地唤起从前老四房里小伴侣的印像。“尼亚尼亚”的叫声,和“咪咪”的呼唤声,在一家中起了新气分,在我心中却成了一个联想过去的媒介,想到儿时的趣味,想到家况未中落时的光景。
与猫同来的,总以为不成问题的妹的病消息,一二日后竟由沉重而至于危笃,终于因恶性虐疾引起了流产,遗下未足月的女孩而弃去这世界了。
一家人参与丧事完毕从丧家回来,一进门就听到“尼亚尼亚”的猫声。
“这猫真不利,它是首先来报妹妹的死信的!”妻见了猫叹息着说。猫正在檐前伸了小足爬搔着柱子,突然见我们来,就踉跄逃去,阿满赶到厨下把它捉来了。捧在手里:“你还要逃,都是你不好!妈!快打!”
“畜生晓得什么?唉,真不利!”妻呆呆地望着猫这样说,忘记了自已的矛盾,倒弄得阿满把猫捧在手里瞪目茫然了。
“把它关在伙食间里,别放它出来!”我一壁说一壁懒懒地走入卧室睡去。我实在已怕看这猫了。
立时从伙食间里发出“尼亚尼亚”的悲鸣声和嘈杂的搔爬声来。努力想睡,总是睡不着。原想起来把猫重新放出,终于无心动弹,连向那就在房外的妻女叫一声“把猫放出”的心绪也没有,只让自己听着那连续的猫声,一味沉浸在悲哀里。
从此以后,这小小的猫,在全家成了一个联想死者的媒介,特别地在我,这猫所暗示的新的悲哀的创伤,是用了家道中落等类的怅惘包裹着的。
伤逝的悲怀,随着暑气一天一天地淡去,猫也一天一天地长大,从前被全家所咀咒的这不幸的猫,这时渐被全家宠爱珍借起来了,当作了死者的纪念物。每餐给它吃鱼,归阿满饲它,晚上抱进房里,防恐被人偷了或是被野狗咬伤。
白玉也似的毛地上,黄黑斑错落得非常明显,当那蹲在草地上或跳掷在凤仙花丛里的时候,望去真是美丽。每当附近四邻或路过的人,见了称赞说“好猫!”的时候,妻脸上就现出一种莫可言说的矜夸,好像是养着一个好儿子或是好女儿。特别地是阿满:
“这是我家的猫,是姑母送来的,姑母死了,只剩了这只猫了!”她当有人来称赞猫的时候,不管那人蓦生与不蓦生,总会睁圆了眼起劲地对他说明这些。猫做了一家的宠儿了,每餐食桌旁总有它的位置,偶然偷了食或是乱撒了屎,虽然依妹的教育法是要就地罚打的,妻也总看妹面上宽恕过去。阿吉阿满一从学校里回来就用了带子逗它玩,或是捉迷藏似地在庭间追赶它我也常于初秋的夕阳中坐在檐下对了这跳掷着的小动物作种种的遐想。
那是快近中秋的一个晚上的事:湖上邻居的几位朋友,晚饭后散步到了我家里,大家在月下闲话,阿满和猫在草地上追逐着玩。客去后,我和妻搬进几椅正要关门就寝,妻照例记起猫来:
“咪咪!”
“咪咪!”阿吉阿满也跟着唤。
可是却不听到猫的“尼亚尼亚”的回答。
“没有呢!哪里去了?阿满,不是你捉出来的吗?去寻来!”妻着急起来了。
“刚刚在天井里的。”阿满瞠了眼含糊地回答,一壁哭了起来。
“还哭!都是你不好!夜了还捉出来做什么呢?——
咪咪,咪咪!”妻一壁责骂阿满一壁嘎了声再唤。
“咪咪,咪咪!”我也不禁附和着唤。
可是仍不听到猫的“尼亚尼亚”的回答。
叫小孩睡好了,重新找寻,室内室外,东邻西舍,到处分头都寻遍,哪有猫的影儿?连方才谈天的几位朋友都过来帮着在月光下寻觅,也终于不见形影。一直闹到十二点多钟。月亮己照屋角为止。
“夜深了,把窗门暂时开着,等它自己回来罢,——偷是没有人偷的,或者被狗咬死了,但又不听见它叫。也许不至于此,今夜且让它去罢。”我宽慰着妻,关了大门,先入卧室去。在枕上还听到妻的“咪咪”的呼声。猫终于不回来。从次日起,一家好像失了什么似地,都觉到说不出的寂寥。小孩从放学回来也不如平日的高兴,特别地在我,于妻女所感得的以外,顿然失却了沉思过去种种悲欢往事的媒介物,觉得寂寥更甚。
第三日傍晚,我因寂寥不过了,独自在屋后山边散步,忽然在山脚田坑中发见猫的尸体。全身黏着水泥,软软地倒在坑里,毛贴着肉,身躯细了好些,项有血迹,似确是被狗或野兽咬毙了的。
“猫在这里!”我不觉自叫了说。
“在哪里?”妻和女孩先后跑来,见了猫都呆呆地几乎一时说不出话。
“可怜!一定是野狗咬死的。阿满,都是你不好!前晚你不捉它出来,哪里会死呢?下世去要成冤家啊!——唉!妹妹死了。连妹妹给我们的猫也死了。”妻说时声音呜咽了。
阿满哭了,阿吉也呆着不动。
“进去罢,死了也就算了,人都要死哩,别说猫!快叫人来把它葬了。”我催她们离开。
妻和女孩进去了。我向猫作了最后的一瞥,在昏黄中独自徘徊。日来已失了联想媒介的无数往事,都回光返照似地一时强烈地齐现到心上来。
[book_title]白采
我的认识白采,始于去年秋季立达学园开课时。在那学期中,我隔周由宁波到上海江湾兼课一次,每次总和他见面,可是因为来去都是匆匆,且不住在学园里的缘故,除在事务室普通谈话外,并无深谈的机会。只知道他叫白采,曾发表过若干诗和小说,是一个在学园中帮忙教课的人而已。
年假中,白采就了厦门集美的聘,不复在立达帮忙了。立达教师都是义务职,同人当然无法强留他,我到立达已不再看见他了。过了若干时,闻同人说他从集美来了一封很恳切的信,且寄了五十块钱给学园,说是帮助学园的。我听了不觉为之心动。觉得是一个难得的人。这是我在人品上认识白采的开始。
白采的小说,我在未面识他以前也曾在报上及杂志上散见过若干篇,印象比较地深些的,记得只是《归来的磁观音》一篇而已。至于他的诗集,虽曾也在书肆店头见到,可是一见了那惨绿色的封面和丧讣似的粗轮廓线,就使我不快,终于未曾取读。不知犯了什么因果,我自来缺少诗的理解力和鉴赏力,特别是新诗。旧友中如刘大白朱佩弦都是能诗的,他们都有诗集送我,也不大去读,读了也不大发生共鸣。普通出版物上遇到诗的部分,也往往只胡乱翻过就算。白采的诗被我所忽视,也是当然的事了。一月前,佩弦由北京回白马湖,我为《一般》向他索文艺批评的稿子,他提出白采的诗来,说白采是现代国内少见的诗人,且取出那惨绿色封面有丧讣式的轮廓的诗集来叫我看。
我勉强地看了一遍,觉得大有不可蔑视的所在,深悔从前自己的妄断。这是我在作品上认识白采的开始。过了几天,为筹备《一般》创刊号来到上海,闻白采不久将来上海的消息,大喜。一是想请他替《一般》撰些东西,二是想和他深谈亲近,弥补前时“交臂失之”的缺憾。哪里知道日日盼望他到,而他竟病殁在离沪埠只三四小时行程的船上了!
从遗箧中发现许多关于他一生的重要物件,有家庭间财产上争执的函件,婚姻上纠纷的文证,还有恋人们送给他为表记的赭色黑色或直或卷的各种头发。最多的就是遗稿。各种各样的本子,叠起来高可盈尺,有诗,有词,有笔记,有诗剧。近来文人忙于发表,死后有遗稿的已不多见,有这许多遗稿的恐更是绝无仅有的了。我在这点上,不禁佩服他的伟大。
披览遗稿时,我所最难堪的是其自题诗集卷端的一首小诗:
我能有——
作诗时,不顾指摘的勇气,
也能有——
诗成后,求受指摘的虚心!
但是,
不知你有否一读的诚意?
惭愧啊!我以前曾蔑视一般的所谓诗,蔑视他的诗,竟未曾有过“一读的诚意”!他这小诗,不啻在骂我,责我对他不起,唉!我委实对他不起了!
我认识白采在半年以前,而真觉得认识白采却在别后的这半年——不,且在他死后。今后在遗稿上及其他种种机会上,对于他的认识,也许会加深加广。可是,我认识他,而他早死了!
关于国木田独步
独步的作品被介绍过的已经不少,这里所集的只是我个人所翻译的五篇。这五篇在他近百篇的短篇小说中,都是比较有名的杰作。
独步虽作小说,但根底上却是诗人。他是华治华司的崇拜者,爱好自然,努力着眼于自然的玄秘,曾读了屠格涅夫《猎人日记》中的《幽会》,作过一篇描写东京近郊武藏野风景的文字,至今还是风景描写的模范。独步眼中的自然,不只是幽玄的风景,乃是不可思议的可惊可怖的谜,同时就是人生的谜。他的小说的于诗趣以外具有自然主义的风格,和他的热烈倾心宗教,似都非无故的。《牛肉与马铃薯》中主人公冈本的态度,可以说就是独步自己的态度。《女难》中所充满着的无可奈何的运命思想,也就是这自然观的别一方面。
事实!呜呼,这事实可奈何?天上的星、月、云、光、风,地上的草、木、花、石,人间的历史、生活、性质、境遇、关系,生、死、情、欲、恨、恋,不幸、灾厄,幸运、荣达,啊!这事实,那事实,人只是盲目地在这错乱混杂的事实中起居着吗?
自然!宇宙固不可思议了。人间!啊,至于人间,不是更不可思议吗?它是爱着自然的法则的东西,所不思议的是它的生活,运命,及其Drama。
日记(明治二十六年十一月十七日)
“非我”的这自然,“别的我”的他人。这是我近来的警句。
啊,人类!看啊看啊,看那许多“别的我”的我的在地上的运命啊!看啊,看啊,俯了仰了,看“非我”的这自然啊!
想啊想啊,把这我与这自然的关系。想得了这我与自然的关系,才可谓受有救世的天命的人。
日记(明治二十七年二月十三日)
独步在明治二十六年(二十三岁)至二十九年五年间曾作的日记,其中充满着严肃的怀疑的气氛,象上面所举的文句几乎每页都可看到。他论诗与诗人的目的说:
从习惯的昏睡里唤醒人心,使知道,围着我们的世界之可惊可爱,才是诗的目的。更进一步说,使人在这可惊的世界中发见自己,在神的真理中发明人生的意义,才是诗人的目的。
日记(明治二十六年十月十三日)
独步是有这样抱负的人,所以他的作品虽富有清快的诗趣,而内面却潜蓄着严肃真挚的精神,无论哪一篇都如此。
独步的恋爱事件,是日本文学史上有名的史料。中日战争(明治二十八年)起,独步被国民新闻社任为从军记者,入千代四军舰,归东京后,国民新闻社长德富苏峰的友人佐佐城丰寿夫人发起开从军记者招待会。独步那时年二十五岁,席上与夫人之女佐佐城信子相识,由是彼此陷入恋爱。经了许多困难,卒以德富苏峰的媒介,竹越与三郎的保证,在植村正久的司式下结婚。两人结婚后在逗子营了新家庭。独步为欲达其独立独行的壮怀,且思移居北海道躬耕自活,如《牛肉与马铃薯》中冈本所说的样子。谁知结婚未及一年,恋爱破裂,信子忽弃独步出走了。独步的恋爱理想,在男女双方继续更新创造。信子出走后,独步给她的书中有一处说:
据有经验的人说:新夫妇的危险起于结婚后的半年间。忍耐经过了这半年,夫妇的真味才生。真的,你在第五个月上,就触了这暗礁了。原来人无论是谁都是充满着缺点的,到了结婚以后,不能复如结婚前可以空想地满足,实是当然之事。如果因不能空想地满足就离婚,那么天下将没有可以成立的夫妇了。这里须要忍耐,设法,彼此反省,大家奖励。所谓共艰难苦乐者,不只外来的艰苦,并须与从相互间出来的,人性的恶点奋斗。夫妇的真义,不就在此吗?
《夫妇》为独步描写恋爱的作品,亦曾暗示着与上文同样的意见。《第三者》则竟是他的自己告白了。江间就是他自己,鹤姑是信子,大井、武岛则是以当时结婚的周旋者德富苏峰、内村植三、竹越与三郎为模特儿的。信子一去不返,结果不免离婚。独步的烦闷,真是非同小可,曾好几次想自杀。他的日记中,留着许多血泪的文字。
她竟弃舍我了,寒风一阵,吹入心头,迥环地扰我,我的心已失了色,光,和希望了。信子,信子!你我同在东京市中相隔只里余,你的心为何远隔到如此啊!
啊,恋爱的苦啊!逐着冷却了的恋爱的梦,其苦真难言状。
我永永爱信子,我心愈恋恋于信子。她已是恋爱的坟墓了吗?那么我将投埋在她里面。
(明治二十九年四月三十日)
睡眠亦苦,因为要梦见信子。
我到底不能忘情于信子,即在走路的时候,填充我的爱的空想的,仍是关于信子的事。自一旦与信子的爱破裂,就感到一生已无幸福可言了,我是因了信子的爱而生存的。无论怎样的困厄,贫苦,不幸,如果有信子和我在一淘奋斗,就觉得什么都不怕。信子的爱,给我以难以名言的自由。
然而,现在完了,现在,这爱的隐身所倒了!
我好象被裹了体投到世路风雪之中,我的回顾从前之爱,亦非得已。
我真不幸啊!
然而爱不是交换的,是牺牲的,我做了牺牲了,我的爱誓永久不变。
(明治二十九年五月二日)
赖了先辈德富苏峰等诸名士的鼓舞,及平日的宗教信仰,独步幸而未曾踏到自杀途上去。可是此后的独步,壮志已灰,豪迈不复如昔,只成了一个恋爱的飘泊者,抑郁以殁。啊《女难》作者的女难!
独步是明治四十一年死的。他虽替日本文坛做了一个自然主义的先驱,但却终身贫困不过。现在全国传诵的他的名作,当时只值五角钱三角钱一页的稿费。《巡查》脱稿,预计可得五元,高兴得了不得邀友聚餐,结果只得三元,餐费超过预计算。这是有名的他的轶事。他的被社会认识,是在明治四十年前后,那时他已无力执笔,以濒死的病躯,奄卧在茅崎的南湖院了。
[book_title]对于米莱的《晚钟》
米莱的《晚钟》在西洋名画中是我所最爱好的一幅,十余年来常把它悬在座右,独坐时偶一举目,辄为神往,虽然所悬的只是复制的印刷品。
苍茫暮色中,田野尽处隐隐地耸着教会的钟楼,男女二人拱手俯首作祈祷状,面前摆着盛了薯的篮笼、锄铲及载着谷物袋的羊角车。令人想象到农家夫妇田作已完,随着教会的钟声正在晚祷了预备回去的光景。
我对于米莱的艰苦卓绝的人格与高妙的技巧,不消说原是崇拜的;他的作品多农民题材,画面成戏剧的表现,尤其使我佩服。同是他的名作如《拾落穗》,如《第一步》,如《种葡萄者》等等,我虽也觉得好,不知什么缘故总不及《晚钟》能吸引我,使我神往。
我常自己剖析我所以酷爱这画,这画所以能吸引我的理由,至最近才得了一个解释。
画的鉴赏法原有种种阶段,高明的看布局调子笔法等等,俗人却往往执着于题材。譬如在中国画里,俗人所要的是题着“华封三祝”的竹子,或是题着“富贵图”的牡丹,而竹子与牡丹的画得好与不好是不管的。内行人却就画论画,不计其内容是什么,竹子也好,芦苇也好,牡丹也好,秋海棠也好,只从笔法神韵等去讲究,去鉴赏。米莱的《晚钟》在笔法上当然是无可批评了的。例如画地是一件至难的事,这作品中的地的平远,是近代画中的典型,凡是能看画的都知道的。这作品的技巧可从各方面说,如布局色彩等等,但我之所以酷爱这作品却不仅在技巧上,倒还是在其题材上。用题材来观画虽是俗人之事,我在这里却愿作俗人而不辞。米莱把这画名曰《晚钟》,那么题材不消说是有关于信仰了,所画的是耕作的男女,就暗示着劳动;又,这一对男女一望而知为协同的夫妇,故并暗示着恋爱。信仰,劳动,恋爱,米莱把这人间生活的三要素在这作品中用了演剧的舞台面式展示着。我以为,我敢自承,我所以酷爱这画的理由在此。这三种要素的调和融合,是人生的理想。我的每次对了这画神往者,并非在憧憬于画,只是在憧憬于这理想。不是这画在吸引我,是这理想在吸引我。信仰,劳动,恋爱,这三者融和一致的生活才是我们的理想生活。信仰的对象是宗教。关于宗教原也有许多想说的话,可是宗教现在正在倒霉的当儿,有的主张以美学取而代之,有的主张直截了当地打倒。为避免麻烦计,姑且不去讲他,单就劳动与恋爱来谈谈吧。
劳动与恋爱的一致,是一切男女的理想,是两性间一切问题的归趋。特别地在现在的女性,是解除一切纠纷的锁钥。
“不劳动者不得食”,这虽是共产党的话,确是人间生活无可逃免的铁一般的准则,无论男女。女性地位的下降实由于生活不能独立,普通的结婚生活,在女性都含有屈辱性与依赖性。在现今,这屈辱与依赖与阶级的高下成为反比例。因为,下层阶级的妇女不象太太地可以安居坐食,结果除了做性交机器以外,虽然并不情愿,还须帮同丈夫操作,所以在家庭里的地位较上流或中流的妇女为高。我们到乡野去,随处都可见到合力操作的夫妇,而在都会街上除了在黎明和黄昏见到上工厂去的女工外,日中却触目但见着旗袍穿高跟皮鞋的太太们姨太太们或候补太太们与候补姨太太们!
不消说,下层妇女的结婚在现今也和上流中流阶级的妇女一样,大概不由于恋爱,是由于强迫或买卖的。不,下层妇女的结婚其为强迫的或买卖的,比之上流中流社会更来得露骨。她们虽帮同丈夫在田野或家庭操作,未必就成米莱的画材。但我相信,如果她们一旦在恋爱上觉醒了,她们的营恋爱生活,要比上流中流的妇女容易得多,基础牢固得多,不管上流中流的女性识得字,能读恋爱论,能谈恋爱,能讲社交。
但看娜拉吧,娜拉是近代妇女觉醒第一声的刺激,凡是新女子差不多都以娜拉自命。但我们试看未觉醒以前的娜拉是怎样的?她购买圣诞节的物品超过了预算,丈夫赫尔茂责她:
“这样浪费是不行的!”
“真真有限哩,不行?你不是立刻就可以有大收入了吗?”
“那要新年才开始,现在还未哩!”
“不要紧,到要时不是再可以借的吗?”“你真太不留意!如果今日借了一千法郎在圣诞节这几日中用尽了,到新年的第一日,屋顶跌下一块瓦来,落在我头上把我磕死了……”
“不要说这吓死人的不祥语。”
“喏,万一真有了这样的事,那时怎样?”
赫尔茂这样诘问下去,娜拉也终于弄到悄然无言了。赫尔茂倒不忍起来,重新取出钱来讨她的好,于是娜拉也就在“我的小鸟”咧,“小栗鼠”咧的玩弄的爱呼声中,继续那平凡而安乐的家庭生活。这就是觉醒前的娜拉的正体。及觉醒了,离家出走了,剧也就此终结。娜拉出家以后的情形是值得我们思索的。于是,“娜拉仍回来吗?”终于成了有趣味的一个问题。鲁迅先生曾有过一篇《娜拉走后怎样》的文字。
觉醒后的娜拉,我们不知道其生活怎样,至于觉醒以前的娜拉,我们在上流中流的家庭中,在都会的街路上都可见到的。现在的上流中流阶级本是消费的阶级,而上流中流阶级的女性,更是消费阶级中的消费者。她们喜虚荣,思享乐。她们未觉醒的,不消说正在做“小鸟”做“栗鼠”,觉醒的呢,也和觉醒后的娜拉一样,向哪里走还成为一个问题,还是一个费人猜度的谜。
上流中流阶级的女性,物质的地位无论怎样优越,其人格的地位实远逊于下层阶级的女性,而其生活也实在惨淡。她们常被文学家摄入作品里作为文学的悲惨题材。《娜拉》不必说了,此外如莫泊桑的《一生》,如佛罗倍尔的《波华荔夫人》,如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那》等都是。莫泊桑在《一生》所描写的是一个因了愚蠢兽欲的丈夫虚度了一生的女性,佛罗倍尔的《波华荔夫人》与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那》,其女主人公都是因追逐不义的享乐的恋爱而陷入自杀的末路的。她们的自杀不是壮烈的为情而死的自杀,只是一种惭愧的忏悔的做不来人了的自杀。前者固不能恋爱,后二者的恋爱也不是有底力的光明可贵的恋爱,只是一种以官能的享乐为目的的奸通而已。而她们都是安居于生活无忧的境遇里的女性。
在中国的历史上有一对我所佩服的恋爱男女,就是司马相如与卓文君。我不佩服他们别的,佩服他们的能以贵族出身而开酒店,男的着犊鼻裙,女的当垆。(虽然有人解释,他们的行为是想骗女家的钱。)我相信,男女要有这样刻苦的决心,然后可谈恋爱,特别地在女性。女性要在恋爱上有自由,有保障,非用劳动去换不可。未入恋爱未结婚的女性,因了有劳动能力,才可以排除种种生活上的荆棘,踏入恋爱的途程。已有了恋爱对手的女性,也因有了劳动的能力作现在或将来的保证。有了劳动自活的能力,然后对己可有真正恋爱不是卖淫的自信。
我所谓劳动者,并非定要象《晚钟》中的耕作或文君的当垆,凡是有益于社会的工作,不论是劳心的劳力的都可以。家政育儿当然也在其内。在这里所当连带考察的就是妇女职业问题了。
妇女的职业,其成为问题在机械工业勃兴家庭工业破坏以后。工业革命以来,下层阶级的农家妇女或可仍有工作,至于中流以上的妇女,除了从来的家庭杂务以外已无可做的工作。家庭杂务原是少不来的工作,尤其是育儿,在女性应该自诩的神圣的工作。可是家庭琐务是不生产的,因此在经济上,女性在两性间的正当的分业不被男性所承认,女性仅被认作男性的附赘物,女性亦不得不以附赘物自居,积久遂在精神上养成了依赖的习性,在境遇上落到屈辱的地位。
要想从这种屈辱解放,近代思想家曾指出绝端相反的两条路:一是教女性直接去从事家事育儿以外的劳动,与男性作经济的对抗;一是教女性自信家事育儿的神圣,高唱母性,使男性及社会在经济以外承认女性的价值。主张前者的是纪尔曼夫人,主张后者的是托尔斯泰与爱伦凯。这两条绝端相反的道路,教女性走哪一条呢?真理往往在两极端之中,能调和两者而不使冲突,不消说是理想的了。近代职业有着破坏家庭的性质,无可讳言,但因了职业的种类与制度的改善,也未始不可补救于万一。妇女职业的范围应该从种种方向扩大,而关于妇女职业的制度,尤须大大地改善。职业的妨害母性,其故实由于职业不适于女性,并非女性不适于职业。现代的职业制度实在太坏,男性尚有许多地方不能忍受,何况女性呢?现今文明各国已有分娩前后若干周的休工的法令和日间幼儿依托所等的设施了,甚望能以此为起点,逐渐改善。
在都市中,每遇清晨及黄昏见到成群提了食筐上工场去的职业妇女,我不禁要为之一蹙额,记起托尔斯泰的叹息过的话来。但见到那正午才梳洗下午出外叉麻雀的太太或姨太太们,见到那向恋人请求补助学费的女学生们,或是见到那被丈夫遗弃了就走投无路的妇人们,更觉得愤慨,转而暗暗地替职业妇女叫胜利,替职业妇女祝福了。体力劳动也好,心力劳动也好,家事劳动也好,在与母性无冲突的家外劳动也好,“不劳动者不得食”,原是男女应该共守的原则。我对于女性,敢再妄补一句:“不劳动者不得爱!”
美国女作家阿利符修拉伊娜在其所著的书里有这样的一章:
我曾见到一个睡着的女性,人生到了她的枕旁,两手各执着赠物。一手所执的是“爱”,一手所执的是“自由”,叫女性自择一种。她想了许多时候,选了“自由”。于是人生说:“很好,你选了‘自由’了。如果你说要取‘爱’,那我就把‘爱’给了你,立刻走开永久不来了。可是,你却选了‘自由’,所以我还要重来。到重来的时候,要把两种赠物一齐带给你哩!”我听见她在睡中笑。
要爱,须先获得自由。女性在奴隶的境遇之中决无真爱可言。这原则原可从种种方面考察,不但物质的生活如此。女性要在物质的生活上脱去奴隶的境遇,获得自由,劳动实是惟一的手段。
爱与劳动的一致融合,真是希望的。男女都应以此为理想,这里只侧重于女性罢了。我希望有这么一天:女性能物质地不作男性的奴隶,在两性的爱上,铲尽那寄食的不良分子,实现出男女协同的生产与文化。
对了《晚钟》忽然联想到这种种。《晚钟》作于一八五九年,去今已快七十年了。近代劳动情形大异从前,米莱又是一个农民画家,编写当时乡村生活的,要叫现今男女都作《晚钟》的画中人,原是不能够的事。但当作爱与劳动融合一致的象征,是可以千古不朽的。
[book_title]《给青年的十二封信》
这十二封信是朱孟实先生从海外寄来,分期在我们同人杂志《一般》上登载过的。《一般》的目的原想以一般人为对象,从实际生活出发来介绍些学术思想。数年以来,同人都曾依了这目标分头努力。可是如今看来,最好的收获第一要算这十二封信。
这十二封信以中学程度的青年为对象,并未曾指定某一受信人的姓名,只要是中学程度的青年,就谁都是受信人,谁创应该读一读这十二封信。这十二封信实是作者远从海外送给国内青年的很好礼物。作者曾在国内担任中等教师有年。他那笃热的情感,温文的态度,丰富的学识,无一不使和他接近的青年感服。他的赴欧洲,目的也就在谋中等教育的改进。作者实是一个终身愿与青年为友的志士。信中首称“朋友”,末署“你的朋友光潜”,在深知作者的性行的我看来,这称呼是笼有真实的情感的,决不只是通常的习用套语。
各信以青年们所正在关心或应该关心的事项为话题。作者虽随了各话题抒述其意见,统观全体,却似乎也有个一贯的出发点可寻,就是劝青年眼光要深沉,要从根本上做功夫,要顾到自己,勿随了世俗图近利。作者用了这态度谈读书,谈作文,谈社会运动,谈恋爱,谈升学选科等等。无论在哪一封信上,字里行间都可看出这忠告来。就中如在《谈在露浮尔宫所得的一个感想》一信里,作者且郑重地自把这态度特别标出来了说:“假如我的十二封信对于现代青年能发生毫末的影响,我尤其虔心默祝这封信所宣传的超效率的估定价值的标准能印入个个读者的心孔里去。因为我所知道的学生们学者们和革命家们,都太贪容易,太浮浅粗疏,太不能深入,太不能耐苦,太类似美国旅行家看孟洛里莎了。”
“超效率”!这话在急于近利的世人看来,也许要惊为太高蹈的论调了。但一味亟亟于效率,结果就会流于浅薄粗疏,无可救药。中国人在全世界是被推为最重实用的民族的,凡事向都怀一个极近视的目标:娶妻是为了生子,养儿是为了防老,行善是为了福报,读书是为了做官,不称入基督教的为基督教信者而称为“吃基督教的”,不称投身国事的军士为军人而称他为“吃粮的”,流弊所至,在中国什么都只是吃饭的工具,什么都实用。因之,就什么都浅薄。
试就学校教育的现状看吧!坏的呢,教师目的但在地位薪水,学生目的但在文凭资格;较好的呢,教师想把学生嵌入某种预定的铸型去,学生想怎样揣摩世尚毕业后去问世谋事。在真正的教育面前,总之都免不掉浅薄粗疏。效率原是要顾的,但只顾效率究竟是蠢事。青年为国家社会的生力军,如果不从根本上培养能力,凡事近视,贪浮浅的近利,一味袭蹈时下陋习,结果纵不至于“一蟹不如一蟹”,亦只是一蟹仍如一蟹而已。国家社会还有什么希望可说。
“太贪容易,太浮浅粗疏,太不能深入,太不能耐苦,”作者对于现代青年的毛病曾这样慨乎言之,征之现状不禁同感。作者去国已好几年了,依据消息,尚能分明地记得起青年的病象,则青年的受病之重也就可知。这十二封信啊,愿你对于现在的青年有些力量。
[book_title]关于《倪焕之》
圣陶以从《教育杂志》上拆订的《倪焕之》见示,叫我为之校读并写些什么在上面。
圣陶的小说,我所读过的原不甚多,但至少三分之一是过目了的。记得大部是短篇,题材最多的关于儿童及家庭的琐事。这次却居然以如此的广大的事象为题材写如此的长篇了。在作者的文艺生活上,《倪焕之》实是划一时代的东西。
题材的琐屑与广大,在纯粹的艺术的见地看来,原是不成问题的事,艺术的生命不在题材的大小而在表现的确度上。文艺彻头彻尾是表现的事,最要紧的是时代与空气的表现。经过“五四”“五卅”一直到这次的革命,这十数年是中国历史上空前的大时代,我们游泳于这大时代的空气之中,甜酸苦辣,虽因人时不同,而且和实际的甜酸苦辣的味觉一样是说不明白的东西,一种特别的情味是受到了的,谁也无法避免这命定的时代空气的口味。照理在文艺作品上随处都能尝得出这情味来,文艺作品至少也要如此才觉得亲切有味。可是合乎这资格的文艺创作却不多见。所见到的只是千篇一律的恋爱谈,或宣传品式的纯概念的革命论而已。在这样的国内文艺界里,突然见了全力描写时代的《倪焕之》,真足使人眼光为之一新。故《倪焕之》不但在作者的文艺生活上是划一时代的东西,在国内的文坛上也可以说是划一时代的东西。
《倪焕之》中所描的,是五四前后到最近革命十余年间中流社会知识阶级思想行动变迁的径路,其中重要的有革命的倪焕之、王乐山,有土豪劣绅的蒋士镳,有不管闲事的金树伯,有怯弱的空想家蒋冰如,女性则有小姐太太式的金佩璋与崭新的密司殷。作者叫这许多人来在舞台上扮演十余年来的世态人情,复于其旁放射各时期特有的彩光,于其背后悬上各时期特有的背景,于是十余年来中国的教育界的状况,乡村都会的情形,家庭的风波,革命前后的动摇,遂如实在纸上现出,一切都逼真,一切都活跃有生气。使我们读了但觉得其中的人物都是旧识者,或竟是自己;其中的行动言语都是会闻到见到过的,或竟是自己的行动言语。
评价一篇小说,不该因了题材来定区别。因《倪焕之》中写教育的事,说它是教育小说,原不妥当。至于因主人公倪焕之的革命见解不彻底,就说这小说无价值,更不妥当。作家所描写的是事实,责任但在表现的确否。事实如此,有什么话可说呢?作者似深知道了这些,在《倪焕之》中,通常的所谓事实的有价值与无价值,不会歧视,至少在笔端是不分高下的。试看,他描写乡村间的灯会的情况,用力不亚于描写南京路上的惨案,和革命当时的盛况。倪焕之虽取着革命的题材,而不流于浅薄的宣传的作物者,其故在此。
只要与作者相识的,谁都知道他是一个中心热烈而表面冷静默然寡言笑的人吧。中心热烈,表面冷静,这貌似矛盾的二性格是文艺创作上重要素地,因为要热烈才会有创作的动因,要冷静才能看得清一切。《倪焕之》的成功,大半是作者性格使然,就是这性格的流露。“文如其人”,这句话原是对的。
关于《倪焕之》,茅盾君曾写过长篇的评论,我的话也原可就此告结束了。不过,作者曾要求我指出作中的疵病,而且要求得很诚切。我为作者的虚心所动,于第一回阅读时,在文字上也曾不客气地贡献过一二小意见,作者皆欣然承诺,在改排时修改过了。此外,茅盾君所指摘的各节也是我所同感的。这回就重排的清样重读,觉得尚有可商量的地方,率性提了出来,供作者和读者的参考。
如前所说,文艺彻头彻尾是表现的事。所谓表现者,意思就是要具体地描写,一切抽象的叙述和疏说,是不但无益于表现而反足使表现的全体受害的。作者在作品中,随处有可令人佩服的描写,很收着表现的效果。随举数例来看:
焕之抢着铺叠被褥。被褥新浆洗,带着太阳光的甘味,嗅到时立刻想起为这些事辛劳的母亲,当晚一定要写封信给她。
在初明的昏黄的电灯光下,他们两个各自把着一个酒壶,谈了一阵,便端起酒杯呷一口。话题当然脱不了近局,攻战的情势,民众的向背,在叙述中间夹杂着议论地谈说着。随后焕之讲到了在这地方努力的人,感情渐趋兴奋;虽然声音并不高,却个个字挟着活跃的力,象平静的小溪涧中,喷溢着一股滚烫的沸泉。
前者写游子初到任地的光景,后者写革命军快到时党人与其旧友在酒楼上谈话的情形,都很具体地有生气。诸如此类的例一拾即是。读者可以随处自己发见这类有效果的描写。无论在作者的作品之中,无论在当代文坛上作品之中,《倪焕之》恐怕要推为描写力最旺盛的一篇了吧。但如果许我吹毛求疵的话,则有数处仍流于空泛的疏说的。例如写倪焕之感到幻灭了每日跑酒肆的时候:
这就皈依到酒的座下来。酒,欢快的人因了它更增欢快,寻常的人因了它得到消遣;而琐闷的人也可以因了它接近安慰与奋兴的道路。
这种文字,我以为是等于蛇足的东西,不十分会有表现的效果的。最甚的是第二十章。这章述五四后思想界的大势,几乎全是抽象的疏说,觉得于全体甚不调和。不知作者以为何如?
我的指摘只是我个人的僻见,即使作者和读者都承认,也只是表现的技巧上的小问题。至于《倪焕之》,是决不会因此减损其价值的。《倪焕之》实不愧茅盾君所称的“扛鼎”的工作。
[book_title]《鸟与文学》序
壁上挂一把拉皮黄调的胡琴与悬一张破旧的无弦古琴,主人的胸中的情调是大不相同的。一盆芬芳的蔷薇与一枝枯瘦的梅花,在普通文人的心目中,也会有雅俗之分。这事实可用民族对于事物的文学历史的多寡而说明。琴在中国已有很浓厚的文学背景,普通人见了琴就会引起种种联想,胡琴虽时下流行,但在近人的咏物诗以外却举不出文学上的故事或传说来,所以不能为联想的原素。蔷薇在西洋原是有长久的文学的背景的,在中国,究不能与梅花并列。如果把梅花放在西洋的文人面前,其感兴也当然不及蔷薇的吧。
文学不能无所缘,文学所缘的东西,在自然现象中要算草虫鸟为最普通。孔子举读诗的益处,其一种就是说“多识乎鸟兽草木之名”。试翻毛诗来看,第一首《关雎》,是以鸟为缘的,第二首《葛覃》,是以草木为缘的。民族各以其常见的事物为对象,发为歌咏或编成传说,经过多人的歌咏及普遍的传说以后,那事物就在民族的血脉中,遗下某种情调,呈出一种特有的观感。这些情调与观感,足以长久地作为酵素,来温暖润泽民族的心情。日本人对于樱的情调,中国人对于鹤的趣味,都是他民族所不能翻译共喻的。
事物的文学背景愈丰富,愈足以温暖润泽人的心情,反之,如果对于某事物毫不知道其往昔的文献或典故,就会兴味索然。故对于某事物关联地来灌输些文学上的文献或典故,使对于某事物得扩张其趣味,也是青年教育上一件要务。祖璋的《鸟与文学》,在这意义上,不失为有价值的书。
小泉八云(LafcadioHearn)曾著了一部有名的《虫的文学》,把日本的虫的故事与诗歌和西洋的关于虫的文献比较研究过。我在往时读了很感兴趣。现在读祖璋此书,有许多地方,令我记起读《虫的文学》的印象来。
[book_title]致文学青年
××君:
承你认我为朋友,屡次以所写的诗与小说见示,这回又以终身职业的方向和我商量。我虽爱好文学,但自惭于文学毫无研究,对于你屡次寄来的写作,除于业务余暇披读,遇有意见时复你数行外,并不曾有什么贡献你过,你有时有信来,我也不能一一作复。可是这次却似乎非复你不可了。
你来书说:“此次暑假在××中学毕业后,拟不升学,专心研究文学,靠文学生活。”壮哉此志!但我以为你的预定的方针大有须商量的地方。如果许我老实不客气地说,这是一种青年的空想,是所谓“一相情愿”的事。你怀抱着如此壮志,对于我这话也许会感到头上浇冷水似的不快吧,但你既认我为朋友,把终身方向和我商量,我不能违了自己的良心,把要说的话藏匿起来,别用恭维的口吻来向你敷衍,讨好一时。
你爱好文学,有志写作,这是好的。你的趣味,至少比一般纨绔子弟的学漂亮,打牌,抽烟,嫖妓等等的趣味要好得多,文学实不曾害了你。你说高中毕业后拟不再升大学,只要你毕业后,肯降身去就别的职业,而又有职业可就,我也赞成。现在的大学教育,本身空虚得很。学费,膳费,书籍费,恋爱费(这是我近来新从某大学生口中听到的名辞),等等耗费很大,不升大学,也就罢了,人这东西,本来不必一定要手执大学文凭的。爱好文学,有志写作,不升大学,我都觉得没有什么不可,惟对于你的想靠文学生活的方针,却大大地不以为然。靠文学生活,换句话说,就是卖字吃饭。(从来曾有人靠书法吃饭的叫做“卖大字”,现在卖文为活的人可以说是“卖小字”的。)卖字吃饭的职业(除钞胥外)古来未曾有过。因文字上有与众不同的技俩,因而得官或被任为幕府或清客之类的事例,原很多很多,但直接靠文学过活的职业家,在从前却难找出例子来。杜甫、李白不曾直接卖过诗,左思作赋,洛阳纸贵,当时洛阳的纸店老板也许得了好处,左思自己是半文不曾到手的。至于近代,似乎有靠文学吃饭的人了。可是按之实际,这样职业者极少极少,且最初都别有职业,生活资粮都靠职业维持,文学生活只是副业之一而已。这种人一壁从事职业,或在学校教书,或入书店、报馆为编辑人,一壁则钻研文学,翻译或写作。他们时常发表,等到在文学方面因了稿费或版税可以维持生活了,这才辞去职业,来专门从事文学。举例说罢,鲁迅氏最初教书,后来一壁教书一壁在教育部做事,数年前才脱去其他职务,他的创作,大半在教书与做事时成就的。周作人氏至今还在教书。再说外国,俄国高尔基经过各种劳苦的生涯,他做过制图所的徒弟,做过船上的仆欧,做过肩贩者,挑夫柴霍甫做过多年的医生,易卜生做过七年的药铺伙计,威尔斯以前是新闻记者。从青年就以文学家自命想挂起卖字招牌来维持生活的人,文学史中差不多找不出一个。
你爱好文学,我不反对。你想依文学为生活,在将来也许可能,你不妨以此为理想。至于现在就想不作别事,挂了卖字招牌,自认为职业的文人,我觉得很是危险。卖文是一种“商行为”,在这行为之下,文字就成了一种的商品。文字既是商品,当然也有牌子新老,货色优劣之别,也有市面景气与不景气之分。并且,文学的商品与别的商品性质又有不同,文字的成色原也有相当测度的标准,可是究不若其他商品的正确。文字的销路的好坏,多少还要看世人口胃的合否。如果有人和你订约,叫你写什么种类的东西,或翻译什么书,那是所谓定货,且不去管他。至于你自己写成的尔西,小说也好,诗也好,剧本也好,并非就能换得生活资料的。想以此为活,实在是靠不住的事。
你的写作,我己见过不少,就文字论原是很有希望的,但我不敢断定你将来一定能靠文学来生活自己,至少不敢保障你在中学毕业所就能靠卖字吃饭养家。最好的方法是暂时不要以文学专门者自居,别谋职业,一壁继续钻研文学,有所写作,则于自娱以外,不妨试行投稿。要把文学当作终身的事业,切勿轻率地以文学为终身的职业。鄙见如此,不知你以为何如?
[book_title]其实何曾突然
日本在满洲经营已久,陆续投资至十五亿余元之多,当然是不肯白费心力的。此次对华出兵,日本报纸上已喧传得很久很久,而上海各报登载这消息却在沈阳的日军开炮以后。大家都说“日本突然占领我满洲”,其实何曾突然。
现在已是资本帝国主义的时代了,日本所要的是满洲的膏血,不是满洲的躯壳。日本吸去满洲的膏血已不少,还想多吸,独吸,故有此横暴行动。结果也许因了与别国的利益冲突,引起世界大战吧。
满洲事件,一方面是中国的大事,一方面是世界的大事。中国对于此次大事,除了“逆来顺受”、“政治手腕”、“和平抵抗”等等的所谓口号以外,不知最后准备着什么?我虽是中国人,殊难悬揣,即使悬揣了也不会有什么把握。问题的如何解决,要看世界方面的情形怎样了。但须声明,我的所谓世界方面的情形者,不是什么“公理”之类的东西,乃是着着实实的露骨的资本主义的利害关系。
[book_title]文学的力量
文学的有力量是事实。在几千年前,我们中国就知道拿文学来做移风易俗、改革社会的工具,这用现在的用语来说,就是所谓文艺政策。足见文学的力量,自古就已经大家承认的了。到了现在,因了印刷与交通的进步,识字者的增多,文学的力量愈益加增。我们可以说,文学的力量是非常之大的,只要看《黑奴吁天录》一书使黑奴得到解放,青年人读《少年维特的烦恼》有因而致自杀者,便可以明了。所以文学之有力量已是明白的事实,无须费词。今天所要讲的是以下三点:第一,文学的力量从何而来;第二,文学力量的特点;第三,文学对于读者发生力量需要什么条件。
一、文学的力量从何而来
我以为要讲文学的力量发生,应先讲文学的本身。文学的作品如诗歌小说之类,和“等因奉此”的公文,“天地元黄、宇宙洪荒”的千字文性质不同。文学的特性第一是“具象”。我们平常说话不一定是文学的,但如果用文学的方法来说,便成为文学的了。譬如我们说:“日子过得很快。”这句话语不足称为文学。如果我们要使它文学化,第一就应当使其能够使人感觉到,既是使其具象化。于是我们便说:“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这样便成为文学的说法了。为什么?因为后边的一句是具象化的:“抛”,“红”,“绿”,“樱桃”,“芭蕉”,都是可用感觉机关来捉摸的事象,比“日子过得很快”的说法有声有色得多。再好象我们听见人家说某某地方打仗,死了很多人。这句话当然使我们感动,但若我们果然亲身到了那个地方,眼睛看见累累的尸身,狰狞可怖,那我们所得的印象一定更深了。可见愈具象的事情愈能使人感动。文学的力量也是同样发生的。通常说,中国人胆子小,爱面子,爱虚荣,因为了这些劣根性,于是中国人到处吃亏。但是只讲我们中国人有这些不良的品性,我们听了感动甚少。经鲁迅氏在《阿Q正传》中,假了名叫阿Q的一个人,加以一番具体的描写,便深刻多了。文学的力量是从“具象”来的,不具象就没有力量。文学的特性,第二是情绪的。这情绪也是使文学有力的一个条件。大凡告诉人家一件事情使他去做,有好几种的方法,或是用知识,或是诉之于情感。知识能够使人知道“如此这般”,但是很不容易使人实行。如果用情感就不同了。我们用情感使人做一件事,若是能使对方动情,对方自然便去做了。所谓“情不自禁”者,就是指这现象的话。文学的作品并不告诉人家如何如何,只把客观的事实具象的写下来,使人自己对之发生一种情绪,取得其预期的效果。
以上是讲文学本身发生力量的缘由。次之,文学的力量还可以从文学作者发生。文学作者的敏感,也是使文学有力量的原因。所谓文学作者,便是那些感情和观察力比较常人来得敏捷的写作的人:普通人看不见的,他们能够看见;普通人感觉不到的,他们感觉得到;普通人想不到的,他们也想得到。因为文学作者对于社会、对于事物的观感,比常人特别强,所以社会有变动时,先觉者往往是文学作者。世间事件所含奥秘,一般人往往不能见到,经文学作者提醒以后,方才注意及之。譬如讲到妇女解放问题,最初发动的是文学作者易卜生,他的名剧《娜拉》便是妇女解放的先声。美洲的黑奴解放,普通人都归功于《黑奴吁天录》一书。因为人生很微细的地方,文学作者都能看得到,因而把他的敏感观察得到的东西发挥创作,自然会使人佩服,对读者有力量了。
所以,文学的力量的来源,可以分做两部分,第一从文学本质而来的,由于具象,由于情绪;第二是从文学作者方面来的,便是由于作者的敏感。
二、文学力量的特点
文学的力量是感染的力量,不是教训。教训的力量是带有强迫性的,文学的力量是没有强迫性的,是自由的。近来常有一种作品,带着浓厚的教训性,露骨地显露着某种的教训。这些作品往往缺乏具象与真实的情绪,与其说是文学作品,不如说是口号的改装。口号是一种号令,具有强烈的强迫性,真正的文学的力量,性质决非如此。文学并非全没教训,但是文学所含的教训乃系诉之于情感。文学对于世界,显然是负有使命的。文学之收教训的结果,所赖的不是强制力,而是感染力。良师对于子弟,益友对于知己,当施行教训的时候,常极力避用教训的方式,而用感化的方法,结果往往得到更大的功效。文学的力量亦正如此。
三、文学对读者发生力量的条件
文学的力量是不普遍的。文学需要着读者,某作家做了一本小说,如果国内读的人有了一万万,这一万万人也许都受了这本小说的感动,而还有三万万人没读这本小说的,是无法直接感动的。并且,一种文学作品并非对于任何读者都能发生效力。文学作品要对于读者发生效力,其主要条件是作者和读者之间的“共鸣”。作品对于读者有共鸣作用的便有力量,没有共鸣作用便无力量。这共鸣作用因空间时间而不同,因人的思想环境有别而各异。譬如讲失恋故事的作品,在我这个未曾尝过恋爱滋味的人读了,是不甚会发生共鸣的;西洋小说里面讲基督教的部分,在不懂基督教的人看来是不会发生兴趣的。一个作品里所表现的东西常有一般的与特殊的两种,大概描写一般的人性的东西,容易使多数人感动,对多数人发生有力量;至于叙写特殊的境遇的东西,如失恋的痛苦、孤儿的悲哀之类的东西,非孤儿和未曾尝过恋爱的滋味的人看了,感动要比较少。《红楼梦》是一部著名的小说,写林黛玉有许多动人的地方,但是这书在一百年前的闺秀眼中,和在现今的“摩登”小姐眼中,情形便不一样,她们的感受一定不大相同。某种作品有某种读者,《啼笑因缘》的读者和《阿Q正传》的读者,根本上是不同的人。
把上面的话归纳起来,就是:文学是有力量的。文学的力量由具象、情绪和作者的敏感而来;文学的力量,其性质是感染的,不是强迫的;文学作品对于读者发生力量,要以共鸣作用为条件。
[book_title]原始的媒妁
媒妁者叫做“月老”,这典故据说出于《续幽异录》所载唐韦因的故事。据那故事:月下老人执掌人间婚姻簿册,对于未来有夫妻缘分的男女,暗中给他们用红丝系在脚上。月下老人就是司男女婚姻的神。
古今笔记中常见有“跳月”的记载,说野蛮民族每年择期作“跳月”之会,聚未婚男女在月下跳舞,彼此相悦,即为配偶。陆次云有一篇《跳月记》,述苗人跳月的情形非常详尽。
把上面两段话联结了看来,月亮与男女的结合,似乎很有关系。男女的结合发生于夜,婚姻的“婚”字原作“”,就是夜的意思。说虽如此,黑夜究有种种不便,在照明装置还非常幼稚或竟缺如的原始社会,月亮就成了婚姻的媒介者。中国月下老人的传说,也许是唐以后就有的,无非是把月亮来加以拟人化罢了。月下老人其实就是月亮的本身。
在已开化的我们现代,“跳月”的风习原已没有了,可是痕迹还存在。日本有所谓“盆踊”(bonadori)者,至今尚盛行于各地。“盆”即“于兰盆”之略语,为民间祭名之一。日期在旧历七月十五,日本每至七月十五前后,各地举行盆祭,男女饮酒跳舞为乐,较我国之兰盆会热狂得多,因此常发生攸关风化的事件。中国各乡间迎神赛会,日期亦常在月圆的望日。吾乡(浙东上虞)的会节,差不多都在旧历月半。如“正月半”,“三月半”,“六月半”,“八月半”,“九月半”,“十月半”之类。届时家家迎亲接眷,男女都盛装了空巷而往。观于从来有“好男不看灯,好女不游春”之诫,足以证明这是“跳月”的变形了。吾乡最盛的会是“三月半”,无妻的男子向有“看过三月半,心里宽一半”的谣谚。意思是说:会场上有女如云,不怕讨不着老婆。
月亮对于男女的关系,似并不偶然,莫泊桑有一篇描写性欲的短篇,就叫《月光》。由此类推去看,古来名句“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是具着有机的技巧的,那都会中作为男女情场的跳舞厅与影戏院中的电灯光,其朦胧宛如月夜,也是合乎性心理的了。
[book_title]光复杂忆
武汉起义以后,各省纷纷响应,大都“兵不血刃”,就转了向了。我们浙江的改换五色旗,是十一月五日那时我在杭州,事前曾有风声,说就要发动。四日夜里尚毫不觉得有什么,次晨起来,知道已光复了。抚台已逃走。光复的痕迹,看得见的,只有抚台衙门的焚烧的余烬,墙上贴着的都督汤寿潜的告示,和警察袖上缠着的白布条。街上的光景和旧历元旦很相像,商店大半把门闭着,行人稀少得很。
一时流行的是剪辫,青年们都成了和尚。因为一向梳辫的缘故,为发的本来方向不同,剃去以后每人头上有着白白的一圈,当时有一个名字,叫做奴隶圈。这时候最出风头的不消说是本来剪了发的留学生了。一般青年都恨不得头发快长起,掠成“西发”。老成拘谨些的人,不敢就剪辫,或剪去一截,变成鸭屁股式。乡下农民最恋恋于辫发,有一时,警察手中拿了剪刀,硬要替行人剪发,结果乡下人不敢上城市来了。有的把辫子盘起来藏在帽里,可笑的事情不少。
当时尚未发明标语的宣传法,大家只在日用文件上表示些新气象。最初用黄帝纪元,第二年才称民国元年。在文字的写法上有好些变化。革命军的“军”大家都写作“”“民”字写作“”,据说是革命军与人民出了头的意思,“国”字须写作“”,据说是共和国以人民为主体的意思。这风气直至民国四五年袁世凯要称帝时还存着。
朋友×君曾以“国”字为谜底作一灯谜云:“有的说是民意,有的说是王心,不知这圈圈内是什么人。”国字旧略写作“国”,×君的灯谜,是暗射当时的时事的。“现在是民国时代了,什么花样都玩得出来!如果在前清是……”光复后不到几年,常从顽固的老年人口中听到这样的叹息。记得在光复当时,人心是非常兴奋的。一般人,尤其是青年,都认中国的衰弱,罪在满洲政府的腐败,只要满洲人一倒,就什么都有办法。当辫子初剪去的时候,我们青年朋友间都互相策励,存心做一个新国民,对时代抱着很大的希望。就我个人说,也许是年龄上的关系吧,当时的心情,比十六年欢迎党军莅境似乎兴奋得多。宋教仁的被暗杀,记得是我幼稚素朴的心上第一次所感到的幻灭。
光复初年的双十节,不像现在的冷淡,各地都有热烈的庆祝。我在杭州曾参加过全城学界提灯会,提了“国庆纪念”的高灯,沿途去喊“中华民国万岁!”自六时起至十一时才停脚,脚底走起了泡。这泡后来成了两个茧,至今还在我的脚上。
[book_title]整理好了的箱子
他旁晚从办事的地方回家,见马路上逃难的情形较前几日更厉害了,满载着铺盖箱子的黄包车,汽车,搬场车,衔头接尾地齐向租界方面跑,人行道上一群一群地立着看的人,有的在交头接耳谈着什么,神情慌张得很。他自己的里门口,也有许多人在忙乱地进出,里里面还停放着好几辆搬场车子。
她已在房内整理好了箱子。
“看来非搬不可了,里里的人家差不多快要搬空,本来留剩的已没几家,今天上午搬的有十三号、十六号,下午搬约有三号、十九号,方才又有两部车子开进里面来,不知道又是那几家要搬。你看我们怎样?”
“搬到那里去呢?听说黄包车要一块钱一部,汽车要隔夜预定,旅馆又家家客满。倒不如依我的话,听其自然吧。我不相信真个会打仗。”
“半点钟前王先生特来关照,说他本来也和你一样,不预备搬的,昨天已搬到法租界去了。他有一个亲戚在南京做官,据说这次真要打仗了。他又说,闸北一带今天晚上十二点钟就要开火,叫我们把箱子先搬出几只,人等炮声响了再说。”
“所以你在整理箱子?我和你没有什么好衣服,这几只箱子值得多少钱呢?”
“你又来了,‘一二八’那回也是你不肯先搬,后来光身逃出,弄得替换衫裤都没有,件件要重做,到现在还没添配舒齐,难道又要……”“如果中国政府真个会和人家打仗,我们什么都该牺牲,区区不值钱的几只箱子算什么?恐怕都是些谣言吧。”
“……”
几只整理好了的箱子胡乱地叠在屋角,她悄然对了这几只箱子看。
搬场汽车啵啵地接连开出以后,弄里面赖以打破黄昏的寂寞的只是晚报的叫卖声,晚报用了枣子样的大字列着“×××不日飞京,共赴国难,精诚团结有望”“五全大会开会”等等的标题。
他旁晚从办事的地方回家,带来了几种报纸,里面有许多平安的消息,什么“军政部长何应钦声明对日亲善外交决不变更”,什么“窦乐安路日兵撤退”,什么“日本总领事声明决无战事”,什么“市政府禁止搬场”。她见了这些大字标题,一星期来的愁眉为之一松。
“我的话不错吧,终究是谣言。那里会打什么仗?”“我们幸而不搬,隔壁张家这次搬场,听说花了两三百块钱呢。还有宝山路李家,听说一家在旅馆里困地板,连吃连住要十多块钱一天的开销,家里昨天晚上还着了贼偷。李太太今天到这里,说起来要下泪。都是造谣言的害人。”
“总之,中国人难做是真的。——这几只箱子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有牺牲的机会呢?”几只整理好了的箱子胡乱地叠在屋角,他悄然对了这几只箱子看。
打破里内黄昏的寂寞的仍旧还只有晚报的叫卖声,晚报上用枣子样的大字列着的标题是“日兵云集榆关”。
[book_title]《平屋杂文》自序
把所写的文字收集了一部分付印成书,叫做《平屋杂文》。
自从祖宅出卖以后,我就没有自己的屋住。白马湖几间小平屋的造成,在我要算是一生值得纪念的大事。集中所收的文字,大多数并不是在平屋里写的,却差不多都是平屋造成以后的东西,最早的在民国十年,正是平屋造成的那一年。就文字的性质看,有评论,有小说,有随笔,每种分量既少,而且都不三不四得可以,评论不像评论,小说不像小说,随笔不像随笔。近来有人新造一个杂文的名辞,把不三不四的东西叫做杂文,我觉得我的文字正配叫杂文,所以就定了这个书名。
我对于文学,的确如赵景深先生在《立报言林》上所说“不大努力”。我自认不配做文人,写的东西既不多,而且并不自己记忆保存。这回的结集起来付印,全出于几个朋友的怂恿,朋友之中怂恿最力的要算郑振铎先生,他在这一年来,几乎每次见到就谈起出集子的事。
长女吉子,是平日关心我的文字的。她曾预备替我做收集的工作,不幸今年夏天竟病亡,不及从她父亲的文集里再读她父亲的文字了!
二十五年十二月,夏丏尊
[book_title]我的畏友弘一和尚
弘一和尚是我的畏友。他出家前和我相交近十年,他的一言一行,随在都给我以启诱。出家后对我督教期望尤殷,屡次来信都劝我勿自放逸,归心向善。
佛学于我向有兴味,可是信仰的根基迄今远没有建筑成就。平日对于说理的经典,有时感到融会贯通之乐,至于实行修持,未能一一遵行。例如说,我也相信惟心净土,可是对于西方的种种客观的庄严尚未能深信。我也相信因果报应是有的,但对于修道者所宣传的隔世的奇异的果报,还认为近于迷信。关于这事,在和尚初出家的时候,曾和他经过一番讨论。和尚说我执着于“理”,忽略了“事”的一方面,为我说过“事理不二”的法门。我依了他的谆嘱读了好几部经论,仍是格格难入。从此以后,和尚行脚无定,我不敢向他谈及我的心境。他也不来苦相追究,只在他给我的通信上时常见到“衰老浸至,宜及时努力”珍重等泛劝的话而已。
自从白马湖有了晚晴山房以后,和尚曾来小住过几次,多年来阔别的旧友复得聚晤的机会。和尚的心境已达到了什么地步,我当然不知道,我的心境却仍是十年前的老样子,牢牢地在故步中封止着。和尚住在山房的时候,我虽曾虔诚地尽护法之劳,送素菜,送饭,对于佛法本身却从未说到。
有一次,和尚将离开山房到温州去了,记得是秋季,天气很好,我邀他乘小舟一览白马湖风景。在船中大家闲谈,话题忽然触到藕益大师。藕益名智旭,是和莲池、紫柏、憨山同被称为明代四大师的。和尚于当代僧人则推崇印光,于前代则佩仰智旭,一时曾颜其住室日旭光室。我对于藕益,也曾读过他不少的著作。据灵峰宗论上所附的传记,他二十岁以前原是一个竭力谤佛的儒者,后来发心重注《论语》,到《颜渊问仁》一章,不能下笔,于是就出家为僧了。在传下来的书目中,他做和尚以后曾有一部著作叫《四书藕益解》的,我搜求了多年,终于没有见到。这回和和尚谈来谈去,终于说到了这部书上面。“《四书藕益解》前几个月已出版了。有人送我一部,我也曾快读过一次。”和尚说。
藕益的出家,据说就为了注“四书”,他注到《颜渊问仁》一章据说不能下笔,这才出家的。《四书藕益解》里对《颜渊问仁》章不知注着什么话呢?倒要想看看。”
我好奇地问。
“我曾翻过一翻,似乎还记得个大概。”
“大意怎样?”我急问。
“你近来怎样,还是惟心净土吗?”和尚笑问。
“……”我不敢说什么,只是点头。
“《颜渊问仁》一章,可分两截看。孔子对于颜渊说:‘克己复礼’。只要‘克己复礼’本来具有的,不必外求为仁。这是说‘仁’是就够了,和你所见到的惟心净土说一样。但是颜渊还要‘请问其目’,孔子告诉他‘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这是实行的项目。‘克己复礼’是理,‘非礼勿视’等等是事。所以颜回下面有‘请事斯语矣’的话。理是可以顿悟的,事非脚踏实地去做不行。理和事相应,才是真实工夫,事理本来是不二的。——藕益注《颜渊问仁》章大概如此吧,我恍惚记得是如此。”和尚含笑滔滔地说。
“啊,原来如此。既然书已出版了,我想去买来看看。”
“不必,我此次到温州去,就把我那部寄给你吧。”
和尚离白马湖不到一星期,就把《四书藕益解》寄来了,书面上仍用端楷写着“寄赠尊居士”“弘一”的款识。我急去翻《颜渊问仁》一章。不看犹可,看了不禁呀地自叫起来。
原来藕益在那章书里只在“回虽不敏,请事斯语矣”下面注着“僧再拜”三个字,其余只录白文,并没有说什么,出家前不能下笔的地方,出家后也似乎还是不能下笔。所谓“事理不二”等等的说法,全是和尚针对了我的病根临时为我编的讲义!
和尚对我的劝诱在我是终身不忘的,尤其不能忘怀的是这一段故事。这事离现在已六七年了,至今还深深地记忆着,偶然念到,感着说不出的怅惘。
[book_title]《中诗外形律详说》跋
已是十几年前的事了,记得是一个初夏的下午,大白挟了一大包东西到我这里来,说有一部稿子,叫我给他出版。打开来一看,共计二十本,就是这部《中诗外形律详说》。
大白对于诗的声律研究有素,有许多意见也曾和我谈论过。平日相见,偶然谈到诗词或是漫吟前人名句,常把话头牵涉到韵律的法则上面去。我常见他写这类的稿子,有几篇曾在《小说月报》上发表,不料居然积成了这么大的篇幅。我当然答应替他出版。那时大白已卸去教育部次长的职务,在杭州静养肺病。这回从上海回杭州去以后,病日加重,病中来信,颇念念于斯书出版的事。出版不成问题,成问题的是稿中所用符号的繁多。这种符号须一一特制模型,其中有几种,形体根本和铅字的形体不相称,即使特制了模型,浇铸出来也无法容纳在铅字旁边,结果发生了排版不可能的困难。关于这事,曾和他通信商量过好几次,大家都想不出方法,只好把稿子都搁下来。曾有一次想叫人抄写一遍,以石印出版,可是他不喜欢写体字,一定要铅印。
入秋以后,大白的病愈弄愈重。“一二八”,上海事变发生,我避难在故乡,就在故乡接到他在杭州去世的凶耗。
大白是去世了,他交给我的稿子还无法给他付排。每次想到觉得有负宿诺,很是难堪。中间曾一度转过用原稿石印的念头,叫我的女儿吉子将原稿拆开,剪去空行,拼贴成一律的版式。拼贴完成以后,拿了一页去打样,结果不佳。原来大白的原稿是用青莲水写的,和用墨写的不同,不能摄影。于是仍把稿子留在稿箱里,不过以前是订好的二十本,经过吉子剪贴以后,已变成几尺高的一叠散叶。后来吉子也病故了,这部稿子在我又增加了一重伤感的回忆。
迁延复迁延,总算天无绝人之路,有一次,忽然念头转到了长体仿宋字。长体仿宋字身特别长,在普通方块铅字旁容纳不下的符号,在长体仿宋铅字旁也许可以容纳。于是和专排仿宋字的印刷所商量,把本来成为问题的几种符号特制起来试排了看,果然妥贴。这部稿子至此才算有了成书的把握。
大白生前希望朱佩弦君撰序,佩弦也曾答允。本书排校到一半的时候,我就把清样订了厚厚的一本,寄给在北平的佩弦,请他先看一遍,约定一个月后再寄后半部清样,希望他写一篇长序。其时正是二十六年的暑假之初,“七七”事变快要起来的当儿。接着是“八一三”事变,上海战事爆发,我的书籍器物都付劫火,此书原稿初校已毕,留存我处,也一同化为灰烬。幸佩弦从北平辗转到了云南,居然没有把半部清样遗失,寄还给我。又从印刷所搜得了排样及不全之纸型,拼凑起来,全书一千一百七十面之中,所缺者计七十面,虽已不完整,大体面目尚存,于是郑重地把他保藏起来。
中国自古不乏诗的研究者,关于这一方面的研究,大白可谓破天荒第一人。斯书在他一生著作中实占重要的地位,值得重视。屡次想替他出版,可是战时百物昂腾,力不从心。今承联合出版公司接受印行,真是再好没有的事。只可惜日下交通多阻,初版来不及刊入佩弦的序文了。
大白多才而数奇,斯书自成稿以至成书,也经许多的厄运,仿佛象征着他的一生,可为叹息。
[book_title]《中学生》发刊辞
中等教育为高等教育的预备,同时又为初等教育的延长,本身原已够复杂了。自学制改革以后,中学含义更广,于是遂愈增加复杂性。
合数十万年龄悬殊趋向各异的男女青年于含混的“中学生”一名词之下,而除学校本身以外,未闻有人从旁关心于其近况与前途,一任其彷徨于纷叉的歧路,饥渴于寥廓的荒原,这不可谓非国内的一件怪事和憾事了。我们是有感于此而奋起的。愿借本志对全国数十万的中学生诸君,有所贡献。本志的使命是:替中学生诸君补校课的不足;供给多方的趣味与知识;指导前途;解答疑问;且作便利的发表机关。
啼声新试,头角何如?今当诞生之辰,敢望大家乐于养护,给以祝福!
[book_title]“你须知道自己”
我向有个先写稿后加题目的习惯,此稿成后,想不出好题目,于是就僭越地借用了这句希腊哲人的标语。
中学生诸君,新年恭喜!说到新年,不禁记起一件故事来了。从前日本有一个很有名的和尚,故意于新年元旦提了骷髅到人家门口去,叫大家杀风景。日本向有元旦在门口筑了土堆插松枝的风俗,叫做“门松”。和尚有一句咏门松的诗道:“门松是冥土之旅的一里冢。”一里冢者,日本古代每一里作一土堆如冢,上插木标,以标记里程的。和尚的诗,意思就是说一个人过了一年就离冥土愈近了。
咿呀!新年新岁,理应说利市,讲好话,为什么要提起这样的话来扫大家的兴呢?但是照例地说利市,讲好话,也觉得没有意思。新年相见的套语,如“恭喜”之类,其中并不笼有真实的深意,说“恭喜恭喜”,并不就会有喜可恭的。
我们无论做哪一件事,都要预想到着末的一步,才会认真,才会不苟。做买卖的人所要顾虑的不是赚钱,乃是蚀本。赌博的人所须留意的不是赢了怎样,乃是输了如何。日本的那位和尚在元旦叫人看骷髅,要大家觉悟到死的一大事实,其事虽杀风景,但实也可谓是一种最慈悲的当头棒喝。我根据了这理由,想在这一九三○年的新年,当作贺年的礼物,对诸君说几句看似不快而却是真实的话。
依学龄计算,诸君都是十三岁以上二十岁以下的志气旺盛的青年。诸君对于前途,所怀抱的希望不消说是很多的吧。恋爱咧,名誉咧,革命咧,救国咧,诸如此类离本题太远的希望,暂且不提。即仅就了求学而论,诸君的希望应也就不小,由初中而高中,由高中而大学,由大学而出洋,由出洋而成博士等等,似都应列入诸君的好梦之中的。可是抱歉得很,我在这里想对诸君谈说的,却不是怎样由初中入高中、入大学、出洋等的好事,乃是关于不吉方向的事。就是:不能出洋怎样?不能入大学怎样?不能升高中怎样?或甚至于并初中而不能毕业怎样?
就大体说,教育的等级是和财产的等级一致的。财产有富者、中产者与贫困者三个等差,教育也有高等、中等、初等的三个阶段。在别国,这阶段很是露骨,尽有于最初就把贫富分离的学校制度。凡有资力可令子弟受中等以上的教育者,就可不令子弟进普通的国民小学。我国在学校制度上表面虽似平等,其实这财产上的阶段仍很明显地在教育的等差上反映着。不消说,小学校学生之中原有每日用汽车接送的富家儿与衣服楚楚的中产者的子弟的,但全体统计,究以着破鞋拖鼻涕的贫家小孩为多。到了中学,贫困者就无资格入门,因为做中学生每年至少须花二百元的学费,不是中产以下的家庭所能负担。做中学生的不是富家儿,即是中产者的子弟。至于入大学,费用更巨,年须三四百元以上,故做大学生的大概是富家儿,即使偶有中产者的子弟蛰居其间,不是少数的工读生,即是少数的叫父母流泪典质了田地不惜为求学而破家的好学的别致朋友罢了。这样,教育的阶段宛如几面筛子,依了财产的筛孔,把青年大略筛成三等。纵有漏网混杂别等里去的,那真是偶然的侥幸的机会。诸君是中学生,贫困者已于小学毕业时被第一道筛子从诸君的队里筛出了。诸君之中混杂着富者与中产者的子弟,但富者究竟不多,诸君的十分之九以上可说都由中产家庭出来的吧。象诸君样的人,普通叫做中产阶级。中产阶级不致如贫困者的有冻馁之忧,也不致象富者的流于荒佚,在社会全体看来,实是最健全最有用的分子。诸君出自中产家庭,就是未来的社会中坚,诸君的境遇较之贫困者与富者,原不可不说是很幸福的。但是,可惜,这中产阶级的本身已在崩溃中了。中产阶级的崩溃原是世界的现象,不但中国的如此。其原因不得不归诸世界产业革命与资本主义的跋扈。中国中产阶级的崩溃也不自今日始,而以近数年来为尤速。中国原无什么大资本家,也无什么大产业,中国人所受的完全是身不由主的全世界的影响。中国产业落后于人者不知凡几,而生活程度却由外人替我们代为提高,已与别国差不多了。这情形,诸君不必回去问那六七十岁的老祖父,但把诸君幼时所记得的物价与生活费用和目前的一相比较,就已可知其差数之不小了。加以连年的兵祸,匪灾,饥馑,失业,把乡村的元气耗损几尽,随此而起的工价暴腾与农民的不得已的减租,更给了中产阶级以一道快速的催命符。
不信,但看事实!诸君的村里中富起来的人家多呢还是穷下去的人家多?诸君自己的家况,只要没有什么着香槟票头彩之类的事,还是一年好一年呢还是一年不如一年?诸君求学的用费,今年比之去年如何?诸君向父母请求学费时,父母是否比去年多摇头多叹息?再试每日留心报纸,是不是每日有因失业或困迫而自杀的?他们的大多数,是不是青年?
中国的中产阶级已在崩溃的途上,当世流行的一切青年的烦闷与中流家庭间的不宁,实都就是中产阶级在崩溃途上的苦闷的挣扎与呻吟。诸君是中产阶级,中产阶级的崩溃就是诸君的崩溃。诸君之中有的已深深地痛感到没落的不安,正在挣扎与呻吟之中,有的或尚才踏入第一步,只茫然地感到前途渐就黑暗的预觉,程度虽有不同,要之都已是在没落崩溃的途上的人们了。在这变动的期内,诸君的家庭尚能挣扎着令诸君入中学为中学生,不可谓非诸君之幸。不瞒诸君说,在下也是中产阶级出身,而且是一个做过二十年的中等学校教师的人。产是早已没有了,依了自己的劳动,现在总算还着起长衫,在社会上支撑着中流人物的地位,可是对于儿女,却无力令其尽受完全的中等教育。一个是高小毕业就去作商店学徒了,一个是初中未毕业,即令其从事养蜂与园艺了,还有一个现在虽尚在中学校,但能否有力保其毕业或升学,自己也毫无把握。作了二十年中学教师却无力使自己的儿女受中等教育,每想到“裁缝衣破无人补,木匠家里没凳坐”的俗语,自己也不禁要苦笑起来。
话不觉走入岔路去了,一笔表过,言归正传。世间最难动摇的是事实,事实是不能用了什么理论或方法来把它变更的。中产阶级的崩溃没落既是事实,我们虽然自己不情愿,也就无法否认。所谓崩溃或没落,原是就了全生活说的,若限在受教育的方面说,意思就是:诸君现在虽在中学为中学生,前途难免要碰到种种的障碍。不能入大学,不能入高中,或并初中亦不能毕业,也都是很寻常的可能的遭遇,并非什么意外的大不幸。诸君啊,先请把这话牢记在心里。诸君读了我这番杀风景的议论,也许会突然感到幻灭,要发生绝望的不安了吧。如果如此,那不是我说话不得其法,就是诸君太天真烂漫太未经世故的缘故。我所说的自以为是一种真实,并没有一句是欺骗或恐吓诸君的话。并且,我对诸君说这一番话,目的原不欲漫然把暗云投入诸君的快活的心胸里,在诸君火热的头上浇冷水;乃是想叫诸君张开了眼,认识眼前的事实,更由这认识发出勇敢的新的努力,去适应目前或将来的环境,能在大时代中游泳而不为大时代的怒涛所淹没。
那么怎样好呢?反正能否毕业能否升学都靠不住,就退学吗?或者赶快去别觅可以吃饭的职业吗?诸君的父母家庭,有的为了贪近利,有的为了真是负担不住了,也许早已盼望诸君如此了吧。家庭环境各各不同,原不好一概而论。若就大体说,诸君还是未成年者,在成年以前,最好能受教育,把青年生活好好地正则地度过去。诸君能在中学为中学生是应感谢的幸福,不是可诅咒的恶事。有书可读且读,但读书的态度却须大大地更改。
第一所希望于诸君者,就是要快把从来的“士”的封建观念先行铲除。中国古来封建时代称读书人为“士”,这士的制度已在几千年以前消灭了,而士的虚名仍历代相沿,直至现在,虚名原已不存了,而士的观念仍盘根错节地潜伏在一般人的心中。诸君的父母令诸君入学的动机,诸君自己求学的态度,乃至学校对于诸君的一切教育方法和设施等等,老实说,有许多地方都还是脱不尽这封建思想的腐气的。一般人误信以为在学校毕业了就可得到一种资格,就可靠文凭吃饭,这种迷信,的的确确是因袭的封建的恶根性。中国近十余年来的变乱,原因当然很复杂,但如果全国没有整千整万的毫无实学实力只手捏文凭的冒充的士,来替人摇旗呐喊,来替人造作是非,局面决不至糟到如此。我常以为中国最要的事情是裁士,而裁兵次之。要化士为工,化士为商,化士为农,化士为兵,除了少数有天分的专事学问的学者外,无一人挂读书人的空招牌,而又无一人不读过书,无一人不随时自己读着书,中国的前途才有希望。
第二所希望于诸君的是养成实力。诸君如果真能把从来以读书为荣的封建观念打破了,就能发见求学的新目标——就是觉悟到为养成实力而求学了。说到现在的学校教育,可指摘的处所实在很多,学校本体,除了到期给诸君以文凭外,能否给诸君以智德体三方面的真实能力,原属一个大大的疑问。如果有人说我这话太轻视了现在的学校与教育者,那么让我来自己招供吧。前面曾说,我是曾做过二十年的中学教师的,自问也不曾撒过滥污,但不敢自信曾有任何实力给予学生过。学校教育的靠不住,原因很多,这里无暇絮说。但无论如何,学校究是为青年而特设的教育机关,从来学校教育的所以力量薄弱,也许由于学生的求学态度的不正。诸君果已自己觉醒,对于学业及生活不再徒讲门面,要求实际,把一切都回向于实力的养成上去,则我可以保证诸君能相当地收得实力的。
了解了以读书为荣的错误,知道了实力的重要,在环境许可的期间,利用诸君的青春去作将来应付新时代的预备。有能力升学出洋固好,即不能升学或毕业,也比较容易以所养成的能力找得相当的职业。中产阶级只管没落,自己能在新兴继起的阶级中做一个立得住站得稳的人,不做新时代的落伍者;这是我所希望于诸君的总归宿。
《圣经》里的先知们,有的警告人说:末日快到了;有的警告人说:天国近了,叫人预备。“山雨欲来风满楼”,中产阶级已岌岌可危了,今后到来的世界从社会全体看来,是天国或是末日,学者之间因了各人的见解,原不一其说。但无论是好是坏,要来的终究要来,所以我们也不得不先有所预备。预备的第一步,就是对于自己所处的地位与时代的觉醒。
中学生诸君啊,记着:我们的地位是中产阶级而时代是一九三零年!
新年之始,老乌鸦似地向诸君唠唠叨叨说了这一大串杀风景的话,抱歉之至!最后当作道歉,让我再来真诚地向诸君祝福吧:
中学生诸君,新年恭喜!
[book_title]坪内逍遥
明治维新以后,日本的文化界现出长足的进步,这进步不能不归功于几个特志的先驱者。就文艺方面说,近代日本文艺史上,如果没有了高山樗牛、正冈子规、国木田独步、二叶亭四迷、坪内逍遥、夏日漱石、森鸥外等几个,日本的新文艺决没有今日的成果是可以断言的。这几个人在各方面给与青年以新刺激,树立了文艺上的各种新基础,可以说是日本文艺界的恩人。
在这几个人里面,坪内逍遥是死得最后的一个。他名雄藏,号逍遥,又号小羊;生于安政六年(一八五九),本年二月二十八日逝世,享年近八十岁。他原是一个政治科的大学生;因为平日多与小说接近,遂把趣味倾向到文学上去。日本当时离维新不久,各方面都有崇尚欧化的倾向,这时代的青年,尤其是大学生,皆以新文化的建设者自待,坪内氏是文艺革新的先驱者。
坪内氏的功绩,第一步是对于小说界的贡献。明治初期的日本小说有着两种倾向,一是封建时代残余下来的劝善惩恶的主旨,二是政治主张的宣传,即所谓政治小说。前者是他们模仿汉学的遗影,后者是以当时维新的政治上变革的影响。坪内氏于学生时代耽读司各德、莎士比亚等的西洋作品,一壁试行写作,于明治十八年(一八八五)发表《当世书生气质》。这是模仿了西洋小说写成的东西,和从来的日本小说大异其趣。里面所写的是八个求学的青年在首都东京过着奔放生活的情形,以维新后的新空气做着背景。这小说现在早已没人读了,技巧上也未脱旧小说的窠臼,可是在那时是划时代的作品。日本的写实风的小说,第一部就是这《当世书生气质》。
《当世书生气质》一时颇引起文坛的议论,同年,坪内氏又发表了一本《小说神髓》,主张小说的主眼在人情的描写,排斥从来劝善惩恶政治宣传的主义,并论及小说的起源、变迁及批评等等。这部书一方面是《当世书生气质》的解释,一方面又是指导小说的原理的东西。给后来的日本文坛,开了一条先路,在文学史上很是有名的。坪内氏在《当世书生气质》以后,也曾写过好几篇小说,可是都不曾出名。把他的《小说神髓》里的主张应用在小说上而成功的,是二叶亭四迷。二叶亭四迷的《浮云》,出世比《小说神髓》稍后,是至今还有人喜读的小说,全体用现代语写,技巧远在《当世书生气质》以上。坪内氏见了《浮云》,就断念于小说的创作。他说:“有了二叶亭,我不必再从事于这方面了。”真可谓有自知之明的人。
他断念于小说以后,专心在戏剧上努力。他所作的剧本,第一部是明治二十九年出版的《桐一叶》,此外,如《孤城落日》、《牧者》、《义时的结局》、《名残星月夜》、《阿夏狂乱》、《良宽与保姆》等,都很有名。他所作的戏剧,大部分是所谓“新歌舞伎剧”,立脚于史实,用日本传统的“歌舞伎剧”的方法表演。他戏剧上的功绩在历史剧的确立和悲剧的开拓。他的埋头于莎士比亚的研究,目的就在这上面,因为莎士比亚的作品中有不少的史剧与悲剧。朗读法,言语术,是他最所关心的方面。据说,他在教室中对学生讲读莎士比亚剧本的时候,常用戏子在舞台上说白的口吻;与人杂谈,也往往会模仿某剧中某角色的调子。他对于新派剧演员的不讲究言语的工夫,很是不满,曾说:“戏剧是言语的艺术,言语的质、种类、调子都得选择。”他对于言语的苦心可见一斑了。
他被认为日本戏剧界的恩人,可是他所作的剧本,并没有全体上演。那最使他出名的《桐一叶》,排演也在发表后的十几年。因为新歌舞伎剧不比新剧,是需要特种的演员的。他的最可惊异的成功的工作,倒是莎士比亚剧本的翻译。他的对于莎士比亚的造诣,不但在日本没有第二个,在全世界也是有数的人。因而他死去的时候,英国驻日本的公使曾亲往吊唁,在吊辞中盛称他对于英国文献的劳绩。他研究莎士比亚剧,差不多有五十年之久,翻译的剧本,几十年前早已陆续刊行了,只管订正,只管修改,到去年全部才有定本,由中央公论社出版。这与其说翻译,不如说是创作。原来,他是从事于新歌舞伎剧的,莎士比亚的剧本经他翻译,言语的调子已毫无英语色彩,全部成了日本新歌舞伎剧中的说白了。他所译的莎士比亚剧,可以由新歌舞伎的戏子演出,而于原文的意义却要力求不差,这是何等艰苦的事!
坪内氏不但是文学上有功的人,在教育上也值得记忆。他最初做过塾师,执过中学的教鞭,后来任早稻田大学教授数十年。他的塾徒,有丘浅次郎、长谷川如是何等的名人。早稻田大学出身的学生里更有不少在各方面杰出的分子。
坪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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