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张岱诗文集 [book_author]张岱 [book_date]明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类书文集,诗文集,完结 [book_length]187938 [book_dec]诗文别集。明张岱著。十一卷。张岱原有《琅嬛文集》、《张子文秕》等集，都 是诗文合集。清光绪间刊《琅嬛文集》只存文。 本集诗集部分以《张子文秕》中的“诗秕”为底 本，编成五卷，文集部分则以《琅嬛文集》为底 本，编成六卷(卷六含词)。又据其他资料作了 诗文的“补编”。卷首有前言，卷末有附录，收入 张岱传记、诗文集序跋等内容。未收入久已单 行的《石匮书后集》、《陶庵梦忆》、《西游梦寻》。 为张岱诗文较完备的版本。 [book_img]Z_18713.jpg [book_title]张岱诗集卷一 四言古诗 快园十章 有序 己丑九月，僦居快园，葺茅编茨，居然园也，诗以志之。 于惟国破，名园如毁。虽则如毁，意犹楚楚。薄言葺之，诛茅补垒。若曰园也，余讵敢尔。 【评】 十章真不愧渊明。 其二 园亭非昔，尚有山川。山川何有？苍苍渊渊。烟云灭没，躨跜蜿蜒。呼之或出，谓有龙焉。 【评】 卧龙却自写照。中有陶庵老人。 其三 皦皦山月，以园起止。载升载沉，若出其里。星汉灿烂，若在其底。水白沙明，鱼虾夜起。 【评】 诗中有画。 其四 有松斯髡，有梅斯刖。昔则蔚苍，今则茁蘖。龙性难驯，鸾翮易铩。傲骨尚存，忍霜耐雪。 【评】 是铭是赞，古奥异常。 “难驯”之能言之，“易铩”二字便不易辨。 其五 维沼有泥，维园有畦。泥灌畦，畦蔬则肥。水深泥薄，始可以鱼。旁通小潴，以菱以渠。 【评】 即此已见经济。 其六 厥蔬维何？冬菘夏瓠。味含土膏，气饱风露。藿食莼羹，以安吾素。曰买菜乎，求益则那。 【评】 此中大有身份。寄傲甚远，自是西山风骨。 其七 有何可乐？南面书城。开卷独得，闭户自精。明窗净几，蔬水曲肱。沉沉秋壑，夜半一灯。 【评】 想见其人。 其八 伊余怀人，客到则喜。园果园蔬，不出三簋。何以燕之？雪芽禊水。何以娱之？佛书心史。 【评】 淡古。 其九 空山无人，读书深柳。聊用养和，赖此红友。子美掀髯，浮白在手。博浪一椎，取以下酒。 【评】 既饶风月，亦饱风雷。 其十 身无长物，惟有琴书。再则瓶粟，再则败袽。意偶不属，纳屦去矣。敢以吾爱，而曰吾庐。 【评】 自赞。 述史十四章 延陵季子 於戏有吴，延陵季子。解剑墓傍，不倍其死。畀以千乘，弃如敝屣。始祖采药，又世其祀。 【评】 述史十四章，遂令子瞻退舍。 鲁仲连 有天下士，义不帝秦。新衍闻之，为之却军。神龙露尾，不见其身。逃之海外，灭没烟云。 【评】 仲连全副风骨，只在三十二字。 陶朱公 于惟少伯，竟老陶朱。肉为走狗，皮亦鸱夷。五湖一棹，烟水迷离。黄金写像，终是危机。 【评】 高见，人不言及。 留侯 何来孺子，圯下取屦。博浪一椎，祖龙魄死。五世相韩，报之以此。来黄石公，去赤松子。 【评】 岂是误中副车。 东方曼倩 避世金马，东方曼倩。一十八年，岁星不见。蚁视汉武，小遗便殿。窥牖小儿，王母侍宴。 【评】 如取雀翎，得其金翠。 严子陵 滩以严名，千年不泯。足加帝腹，梦还未醒。欲臣老子，去无踪影。桐江一丝，系汉九鼎。 【评】 咄咄子陵，壁立千仞。 王右军 晋代风流，会稽内史。峻岭崇山，修禊上巳。笔飞在空，鹅浴于水。丝竹山川，终以情死。 【评】 归到情字，匪世所解。 陶靖节 有晋高士，柴桑 陶潜。荷锄带月，植杖听泉。瓶则缺粟，琴亦无弦。诏客且去，我醉欲眠。 【评】 掷术成丹手。 李邺侯 圣人衣黄，山人衣白。四皓衣冠，九仙骨格。大官烧梨，御手与擘。愿动星文，一枕帝膝。 【评】 自然道人。 李青莲 谪仙李白，藐视王公。调羹非宠，供奉非崇。青莲吐气，五岳储胸。生为明月，死剩清风。 【评】 现青莲身而说法。 白香山 香山一老，自号乐天。江山风月，古佛神仙。诗惟婢读，书藉禽言。上陪玉帝，下陪卑田。 【评】 无怪东坡认其后身。 邵康节 人比诸葛，自拟庞公。二十八宿，罗于心胸。王侯将相，视若儿童。数不轻授，恐长奸雄。 【评】 深沉，亦复卓越。 苏东坡 大苏文字，惊动夷酋。珠崖、儋耳，赤壁、黄州。五湖四海，三教九流。双学士眼，半配军头。 【评】 奇伟。 米海岳 海岳外史，出守灵璧。怪石为供，抱眠三日。袍笏拜之，诡言长揖。方道米颠，不可无一。 【评】 灯下取影，踽踽欲动。 琴亡十章 有序 琴亡，哭资深也。资深听余琴，辄据梧而瞑，琴心一往，可畏可矜。子期死，余不复琴矣。作琴亡。 【评】 “琴心一往”四句：说自深，俗人不解。 忆昔避秦，彼山之坳。载捆载担，仆夫劳劳。余书则负，子书则挑。子之挑矣，可以解余之嘲矣。 其二 忆昔避秦，彼山之麓。载耨载铫，仆夫匐匐。余采蕨根，子采莱菔。子之采莱菔矣，胡不归而食肉？ 【评】 莫谓二章便无琴矣。 其三 畴昔之日，来啜子茗。有琴为弹，据梧而瞑。余之琴矣，不足以当子之瞑矣，余乃取以治吾之〔一〕。 【校】 〔一〕手稿本作“弦”。 【评】 此有妙理，可思可听。 其四 畴昔之夜，携琴访子。子听余琴，嗒然欲死。余之琴矣，不足以当子之死矣，余乃取以治吾之指。 其五 月犯少微，名士当死。岂饮屠苏，乃先吾党之末席。呜呼吴中高士，求死不得。 【评】 略自自语，已觉笔锋杀人。 其六 剡溪夜雪，有客在舟。戴在可以不见，戴死不可以不留。此言曲折，尔其问诸子猷。 其七 吁嗟乎麟，尔生何蹙。明王之不作矣，乃折尔足。麟兮，尔何不化为梼杌？ 【评】 毒甚，然亦悲甚矣。 其八 吁嗟乎鹖，尔生何拙。求明之不得矣，继之以血。鹖兮，尔何不化为反舌？ 其九 哭子者多不识面，余则识面。云胡不唁？呜呼！谁则使余识子之面也，而使余冥眩。 【评】 知音耳。 其十 哭子者多不造庐，余则造庐。云胡不悲？呜乎！谁则使余造子之庐也，而使余欷歔。 戒杀诗三章 山澥虫豸，自了生死。因有放生，愈多网罟。戒以忍生，慈由杀起。不取不放，浑然古始。 【评】 为众生说法，何其了了。 其二 予自有心，不为乞福。刀俎之间，见彼觳觫。尔食我心，我食尔肉。只说轮回，回头不迷。 【评】 大菩萨。 其三 东坡戒杀，谓经忧患。陶庵好生，身遭祸乱。绝脰屠肠，眼中看见。杀尔若何？当作是观。 【评】 惠世不浅，字字引人佛地。 礼宗十章〔一〕 有序 【校】 〔一〕诗粃原缺，据手稿本补。 礼宗，哭亡姑也。岱与陈受之先生为总角友，自姑过门，受之蚤死，垂三十八年而姑始亡。凡姑所以为女、为媳、为妇、为娌、为母、为姑，罔不循礼，故曰“礼宗”也。诗以唁之。 在昔受之，眠娗文弱。余与仲渊，交之总角。风雨晦冥，云林秘阁。曾不移时，尔疾斯作。尔疾不作，何以见吾姑之恪。 其二 在昔受之，讷不能言。交之总角，余与仲渊。深柳读书，净几自怜。讵料尔病，一去不旋。一去不旋，是以成吾姑之贤。 其三 嗟予季祖，寒铁冷面。吾姑端严，不冠不见。曰女之笄矣，犹予之冠矣。 其四 予季祖母，非姑不饭。母病弥留，臂肉是剜。曰女之肉矣，犹母之饭矣。 其五 姑曰匪妇，尔则我子。孤曰匪母，尔则我父。拮据卅年，居然富厚。尔家之厚，尔母之有。尔母之有，尔母之守。 其六 妇敢曰妇，妇如婢仆。母敢曰母，母如马牛。教子成人，克称厥子。我之不死，谓我有子。尔勿克子，我不如死。 其七 人言旌门，旌吾之孝。既旌吾孝，何不移吾之棹楔也，而助蒸尝于家庙。 其八 人言旌门，旌吾之慈。既旌吾慈，何不移吾之棹楔也，而施棺槥于贫儿。 其九 姑惟知止，请旌则訾。念姑而既死矣，为其子孙者，可亦以其訾而不泣请之太史？ 其十 姑惟谦让，请旌则歉。念姑而既殂矣，为其子孙者，可亦以其歉而不以记之琬琰？ [book_title]张岱诗集卷二 五言古诗 孔子手植桧 昔闻峄阳桐，所剩惟橥橛。剧贼斫为薪，灰烬随手灭。如何杏坛桧，既枯能复活。肤纹皆左旋，直干无错节。曾遭空殿灾，烈火不能爇。摸之触龙鳞，扣之响铜铁。初见一枯株，委弃在墙缺。谁知灵若蓍，一代一枝发。若遇圣人生，扶疏可荫樾。草木通神明，谁敢恣屑越？今枯三百年，榾柮无纤叶。昔灵今不灵，顽钝逊蓂荚。岂下有虫蚁，乃来为窟穴。余欲驱除之，敢借击蛇笏。 【评】 杏坛桧甚奇，得此奇笔为之写出。 子贡手植楷 孔林多异木，问名不能解。云是门人携，奇种遍四海。楷为子贡植，干朽根不毁。石碣志其旁，根株尚蓓蕾。楷族多子孙，萧疏满林霭。大者为棋枰，小者作拄拐。留名在曲阜，三千年不改。轻薄大夫松，乃辱秦寮寀。端木命名时，其意自有在。惟不受秦官，真堪为世楷。 【评】 忽出“楷”字一义，更觉奇想空突。 瑞草溪亭 记昔岩上土，仿佛与檐齐。十年事开凿，约有三丈低。刳龙取尺木，敲骨碎玻璃。手握巨灵斧，削铁如削泥。昨日为高阜，今日成深溪。转眼变沧海，举足已荒迷。草木无常位，更置敢跛蹊？苔藓时拂乱，常使变贞萋〔一〕。近来得休息〔二〕，奔石如驯蜺。亭台静而媚，列障为之闺。清樾湿千尺，空翠非强题。咄嗟破混沌，山灵合笑啼〔三〕。既成无斧凿，造化不及稽。何事秦人拙，驱山如牧羝。 【校】 〔一〕常使变 手稿本原作“不能保”，复改如今文。 〔二〕休息 手稿本原作“安息”，复改如今文。 〔三〕合 手稿本作“带”。 【评】 “手握”四句：如炼五色石，俾纸上见五彩龙纹。 “亭台”句：娟细。 “山灵”句：奇语得情。 观海八首 望洋无可言，还想生海始。神功接混茫，四面何起止。攫夺杂玄黄，的铄见金紫。北溟有鲲鹏，至此成虫蚁。 其二 海大素所钦，大至无此理。黄河尚有曲，长江尚有里。昼夜受源泉，何处是其底？三教诸圣人，低头都不语。 其三 昔登泰岱颠，群山如浪走。今在海中央，浪如山岳陡。山水既同胎，天地是其母。曾说变桑田，桑田尔自有。 【评】 神奇。 其四 黄河无白日，大海无晓昏。河清犹可俟，海水只一浑。日是麒麟蚀，灰为鳌足存。开篷惟瞑眩，黯尔自消魂。 其五 势大谁收摄？全凭元气吞。浩浩难明理，蒙蒙若醉昏。江湖仍自合，泾渭不能分。肯自藏污垢，支流何足论。 其六 四塞苍茫气，孤天日夜浮。龙安无反侧，蜃骇不成楼。浪欲移三岛，烟能冒九州。还思看杯泻，拟上最高头。 【评】 “孤天”句：“孤天”比乾坤更觉有别。 其七 百川甫到海，厥味变为咸。精血咸归肾，涕洟本不甘。熬波能出素，炼汞自成铅。应怪木华赋，如何不道盐。 【评】 与天庆寺观乳泉赋皆具妙理。 其八 山松怯飓风，千年苦不大。茁蘖成槎牙，石肤恒露髁。昔日到补陀，风来船似簸。此下有蛟龙，榜人戒勿唾。 【评】 现出一团神理，勿特空言其大，较之谑庵更自元气茫茫。 素瓷传静夜 闭门坐高秋，疏桐见缺月。闲心怜净几，灯光澹如雪。樵青善煮茗，声不到器钵。茶白如山泉，色与瓯无别。诸子寂无言〔一〕，味香无可说。 【校】 〔一〕诸 手稿本作“请”。 【评】 声色都冥。 起四句：都是茶。 枫落吴江冷 长林来远风，刁寥在木末。洞庭虽未波，秋老枫叶脱。叶落愈鲜明，秋水净于抹。日暮意思凉，孤舟江水阔。衾单夜正长，呼奴加破衲。 【评】 题甚冷，作者正从冷不到处得之，更增其冷。 此与素瓷作未许世儒参评。噫，进乎诗矣！ 竹月二首 竹月不藉月，月得竹而清。月态乃委竹，一风与之争。竹木无他意，孤疏风所生。 其二 竹月原不属，光乃居其间。竹无取妍意，月光觉更闲。秋空恒澹澹，水气相往还。 【评】 二诗竟是作偈，足空一切释部。 节妇篇为徐太君赋 太君为何弘茂姊 梅葩不期雪，雪若伺梅至。惨澹足贞萋，雪乃梅之砺。古来至性人，性成始堕地。槎蘖如茁芽，嗅之如姜桂。如何在襁褓，闻雷不失箸。寸寸以断葱，方方而切胾。嗃嗃严母风，斩然在童稚。及至字而笄，合卺无一季。玉碎声自清，锷断锋愈利。上事高堂人，不使见其泪。妇在岂逊儿？卑心主中馈。诚孝匪伪为，下体泉台意。长斋三十年，茹荼不二器。坚此澹泊心，而厉冰霜气。石梁勒珉，片言重屃赑。彭泽其渭阳，石梁与石篑。石篑自澹远，石梁复孤异。正色立朝端，顽廉懦立志。不谓巾帼中，乃有何无忌。弟以姊为师，手授画荻字〔一〕。岳岳冠进贤，敢说旌闾事。闻之反泫然，麦杖逐其弟。 【校】 〔一〕手授 手稿本作“腹中”。 【评】 写得清刻，字字饱冰霜之气。 窆石歌〔一〕 留此四千年，荒山一顽石。闻有双玉珪，苍凉闭月日。血皴在肤理，摩挲见筋泐。呵护则龙蛇，烟云其饮食。中藏故神奇〔二〕，外貌反璞立。所储金简书，千秋犹什袭〔三〕。此下有衣冠，何时得开出？ 【校】 〔一〕窆石歌 手稿本上有“禹陵”二字。 〔二〕神 手稿本作“自”。 〔三〕千秋犹什袭 手稿本句下原有“嗟我受髡钳，日日对之泣”，复删去。 和贫士七首 有序 丙戌八月九日〔一〕，避兵西白山中，风雨凄然，午炊不继，乃和靖节贫士诗七首，寄剡中诸弟子。 【校】 〔一〕八月 手稿本作“九月”。 秋成皆有望，秋萤独无依。空中自明灭，草际留微晖。霏霏山雨湿，翼重不能飞。山隈故盘礴，倚徙复何归。清飙当晚至，岂不寒与饥？悄然思故苑，禾黍忽生悲。 【评】 如泣如诉。 其二 风雨当重九，澹然独倚轩。愧非仲舒子，目不敢窥园。村醪远不继，日午厨无烟。残书手一卷，埋头自钻研。婢妾窥我笑，唠唠有后言。囊涩无聊尔，敢谓自称贤？ 其三 四壁无所有，凄然张断琴。每当风雨夜，发此金石音。子期既已逝，谁复来相寻？腹饥徒煮字，樽空耻自斟。岂无长安米，苟得非所钦。丹崖与白石，彼或谅吾心。 其四 不食嗟来食，古昔有黔娄。邻翁尝馈粟，愧余无以酬。云是伯夷树，不复辨商 周。天柱既已折，杞人复何忧？行吟在泽畔，吾将见吾畴。幸不惭死友，此心何所求！ 其五 蝉不栖松柏，正气不可干。五年辱陶令，三月解其官。山居不食力，犹然愧素餐。重九尚尔饥，何以抵岁寒。瓶粟耻不继，乞食亦厚颜。行行复何之，荆门昼自关。 【评】 今人动附陶公乞食之名者，请各为猛省。 其六 陶公坐高秋，绕室生蒿蓬。苟不忘利禄，赋诗焉得工？身不事二姓，何如楚两龚。采薇与采药，人言将无同。嗒焉名利尽，无复问穷通。九原如可作，杖履愿相从。 其七 屼屼徐无山，郁然在中州。君仇未能报，老我田子畴。不学桃源渡，落花向外流。陈咸用汉腊，不为家室忧。西山歌虞 夏，我唱无人酬。愧予何能尔，首阳有前修。 【评】 和贫士七首，字字清深，读之铮铮作响，初非有意摹陶，自然有磁铁之合，诚以得之性情也。 和述酒 空山堆落叶，夜壑声不闻。攀条过绝〔一〕，人过荆漭分。行到悬崖下，伫立看飞云。生前一杯酒，未必到荒坟。中夜常堕泪，伏枕听司晨。愤惋从中出，意气不得驯。天宇尽寥阔，谁能容吾身？余生有几日，著书敢不勤？胸抱万古悲，凄凉失所群。易水声变徵，断琴奏南薰。竹简书日月，石鼓发奇文。王通抱空策，默塞老河 汾。灌圃南山下〔二〕，愿言解世纷。所之不合宜〔三〕，自与鱼鸟亲。若说陶弘景，拟我非其伦。 【校】 〔一〕过 手稿本作“逾”。 〔二〕圃 手稿本作“园”。 〔三〕所之不合宜 手稿本作“得与豺虎远”。 【评】 清音傲骨。 和有会而作 乱来家愈乏，老至更长饥。菽麦实所羡，孰敢慕甘肥？未晓舂瓶粟〔一〕，将寒补衲衣。婢仆褰裳去，妻孥长作悲。彼但悲歧路，讵知世事非！近稍力耕凿，田间有秉遗。喜此偶延伫，每携明月归〔二〕。但愿岁时熟，丈人是吾师。 【校】 〔一〕晓 手稿本作“晚”。 〔二〕“喜此”二句 手稿本作“便可骄妻妾，施施从外来”。 和挽歌辞三首 张子自觅死，不受人鬼促。义不帝强秦，微功何足录？出走已无家，安得狸首木？行道或能悲，亲旧敢抚哭。我死备千辛，世界全不觉。千秋万岁后，岂遂无荣辱？但恨石匮书，此身修不足〔一〕。 【校】 〔一〕此身 手稿本作“一编”。 【评】 提醒一世。 其二 泉台无渍酒，聊复进此觞。山田种新秫，何时更能尝？残书堆我案，敝裘委我傍。老鸮昼亦哭，鬼火夜生光。婢仆各自散，若敖悲异乡。草木阴翳处，啾啾夜未央。 【评】 屼然有一张子。 其三 西山月淡淡，剡水风萧萧。白衣冠送者，弃我于荒郊。山林甚杳冥，北邙在嶕峣。翳然茂松柏，孝子自攀条。身既死泉下〔一〕，千岁如一朝〔二〕。目睹岁月除，中心竟若何〔三〕？平生不得志〔四〕，魂亦不归家。凄凄蒿里曲，何如易水歌？魂气欲何之？应来庙坞阿。庙坞，为先父母葬地。 【校】 〔一〕身既 手稿本“既”原作“虽”，复改如今文。 〔二〕千岁如一朝 手稿本原作“心犹念本朝”，复改如今文。 〔三〕“目睹”二句 手稿本原作“目睹两京失，中兴事若何”，复改如今文。 〔四〕平生不得志 手稿本原作“匈奴尚未灭”，复改如今文。 【评】 今人动言学陶，徒为拾其馀唾。宗子自为宗子，故其和陶诸作便逼真陶公，如颜鲁公书与右军初不相似，却自然力达气应也。 江上数峰青 秋水净若无，过鸟影不入。远山积黛痕，空濛用勾勒〔一〕。江平山欲浮，去天不隔尺。波光横射之，澹澹只数画。历落在其中，天水不得一。 【校】 〔一〕用 手稿本作“见”。 【评】 “历落”二句：乃知王勃之庸。 焦山瘗鹤铭 焦山寻鹤铭，磊块委大壑。犹见雷火痕，铲削同斧凿。突犯霹雳威，公然肆暴虐。细想得其繇，焦先遭恶谑。隐侠轻轩冕，何乃塑王爵？侍立皆宫娥，夫人坐锦幕。子胥配拾遗，仅堪恣笑噱。韦布服山龙，真如受炮烙。无地雪奇冤，轰雷起林薄。立碎瘗鹤碑〔一〕，崩厓断齿腭。高士被污名，焚琴而煮鹤。聊用以解嘲，勿为世人错。 【校】 〔一〕瘗鹤碑 手稿本作“瘗鹤铭”。 龙山观雪 昔日王元章，携家九里住。绕屋种梅花，三百六十树。日食一树钱，梅实为生计。一当大雪时，炉峰石上憩。四望遂狂呼，世界白玉砌。急足走高冈，凌空欲飞去。今上龙山巅，所见亦无异。楼台十万家，波棱起檐际。龛 赭鞭白虹，突屼如汤沸。松是白龙髯，竹作琅玕碎。云母满车输，堆垛没山髻。撒盐万灶空，观涛八月至。同云千万重，前山都覆被。人鸟尽迷蒙，山河合大地。愿作混沌观，用填缺陷世。 观山民所藏唐伯虎观梅图手卷 吴侬唐伯虎，高气何岳岳！写此观梅图，袂起不可捉。竟纸三丈长，磊磊皆硗确。笔墨失常理，落纸如刀斫。仄笔横扫之，划然成绝壑。纸外见山颠，想见其郁确。义不受凡卉，人见其濯濯。但有千树梅，疏疏见卓荦。山深路不明，云外闻鸡喔。中有素心人，澹然寄高踔。植杖无所思，阶前数梅落。梅落无艳情，林间自折角。不学桃花源，引人到山脚。 【评】 深得画理，作者观者寄思皆在无何之乡。 龚春壶为诸仲轼作 仲轼 龚春壶，两世精神在。非泥亦非沙，所结但光怪。应有神主之，兵火不能坏。质地一瓦缶，何以配鼎鼐？跻之三代前，意色略不愧。当日示荆溪，仆仆必下拜。 【评】 古质，亦发神光。 眉细恨分明 佳人多不语，孤意在疏眉。一痕澹秋水，春风不能吹。深情几百折，屈曲与高低。所矜在一细，层折俱见之。 【评】 入神。 山色有无中 山情留髻螺，居然在木末〔一〕。莽冒奇峰，夏云不可夺。譬如画远山，轻轻刚一抹。缣素近千年，墨气不得脱。帏里李夫人，呵呵或能活。 【校】 〔一〕木末 手稿本作“天末”。 种鱼 山人不得饱，乃读致富书。致富多奇术，其一在种鱼。买鲵得千尾，畜之于水滁。畜之未十日，乃曰需草苴。典衣盈一箧，买舟如壳蠡。万钱募一老，头秃背且佝。日食一升饭，酌酒满其盂。打草不盈担，强半是菱蕖。赛神期五日，牲醪一祭。未曾见寸息，已罄我所储。夏粮遂不足，山厨竟断炊。霪雨绵百日，水涝欲上渠。独宿听檐溜，夜长目正盱。我昔无陂泽，鱼税不到余。高斋只听雁，一卧自纡徐。谁信陶朱术，烦我多起居。夜半陡然省，开围纵所如。 【评】 一团真气，乃见英雄无资身之策。 社集凤嬉堂 中国一孔子，何言居九夷？余读论语谶，方知随凤嬉。孔日固不暇，凤隙亦无余。恨当春秋时，治反在四裔。不嬉不成凤，何所览德辉？饮啄在山麓，凤孤不自疑。凤亦有声气，不与雀俱。欲识凤何德，勿为饮食欺。陶潜瓶内粟，竹实亦何殊？仇池有菊水，他泉总不如。饮食诚不愧，悠哉可乐饥〔一〕。 【校】 〔一〕“饮食”二句 手稿本下原有四句：“庄言正告凤，不嬉尚何之。凤德如孔子，犹然讥接舆。”复删。 【评】 “凤孤”句：大见骨力。 看蚕 看蚕古正事，要有桑食之。园桑八九树，老秃无旁枝。下叶仅数篚，树头靡无遗。大妇空奔走，小妇立而嘻。邻桑正累累，无钱敢向咨〔一〕？剜肉而割股，那可救其饥？余乃然笑，是岂人所为？嗷嗷十余口，蚤晚正断炊。人饥蚕又饿，辗转在庭除。学问与经济，到此何所施！人饥尚有菜，蚕饿不食葵。男女但林立，老父徒撚髭。仓皇不可说，反变为笑唲。苦至无声泪，此笑真足悲。 【校】 〔一〕向 手稿本作“与”。 画中剑客 剑术苦不传，腕下得其像。天寒渡易水，云深入芒 砀。面有不平色，胸中何所想？元亮咏荆轲，深情出纸上。 甲午儿辈赴省试不归走笔招之 我年未至耆，落魄亦不久。奄忽数年间，居然成老叟。自经丧乱余，家亡徒赤手。恨我儿女多，中年又丧偶。七女嫁其三，六儿两有妇。四孙又一笄，计口十八九。三餐尚二粥，日食米一斗。昔有附郭田〔一〕，今不存半亩。败屋两三楹，阶前一株柳。二妾老如猿，仅可操井臼。呼米又呼柴，日作狮子吼。日出不得哺，未明先起走。如是十一年，言之只自丑。稍欲出门交，辄恐丧所守。宁使断其炊，取予不敢苟。寒暑一敝衣，捉襟露其肘〔二〕。嗫嚅与人言，自觉面皮厚。大儿走四方，仅可糊其口。次儿名读书，清馋只好酒。三儿惟嬉游，性命在朋友。四儿好志气，大言不怩忸。二稚更善啼，牵衣索菱藕。老人筋力衰，知有来年否。儿辈慕功名，撇我若敝帚。持此一管笔，思入麟凤薮。阿堵与荐剡，均非尔所有。不若且归来，父子得聚首。挈瓶往灌畦，捕鱼编竹笱。四儿肯努力，储粟自盈缶。酌酒满匏尊，进为老人寿。温饱得一年，一生亦不负。胜以五鼎烹，哭我荒山阜。 【校】 〔一〕附郭田 “附”手稿本作“负”。 〔二〕露其肘 手稿本作“遂露肘”。 【评】 字字真气逼之，陶渊明、杜少陵出内其中。 仲儿分爨 余当兵火余，自分死沟洫。不料有此生，贫窘遂已极。上无片瓦存，下无一锥立。流徙未能安，饥馑又相值。家口二十三，何所取衣食？山厨长断炊，一日两接淅。秋来无寸丝，空房叫促织。老妾甚尪羸，短衣不蔽膝。如此年复年，萧萧徒四壁。正告我儿曹，年有近三十。娶妇而儒冠，毛羽不复湿。老父当此时，望尔供晨夕。奈何五六口，犹望我之粒。柴米少不周，诟谇到我侧。老人无计施，日夜自煎逼。吾譬吾一家，行船遇覆溺。二十三口人，各各宜努力。手足自踤阹，方能不汆入。如何望我援，乃共拉我褶。沉沦结一团，一人不得出。吾家真类此，儿曹尚不惕。劝儿暂析炊，人人且自给。撑距出逆流，大家拯此厄。攒食一老人，骨瘦如鸡肋。喂儿不得饱，杀之亦何益！留我终天年，吾儿或怆恻。 【评】 只如家常话，而许多情绪，许多法脉，正于无意处见之，洵非老手不能。 雨梅 梅开不得时，乃与雨相值。梅意自孤危，威仪仍不失。我见敬畏生，不敢作凄恻。古人爱观梅，原重其骨格。色香不足论，所重惟洁白。濯濯见孤棱，反得雨之力。在雨亦复佳，不必为叹息。所以高士心，受妒不受惜。 【评】 高士传。 鲁云谷医痘 记与云谷游，余年尚少小。草卉艳秋深，雪芽报春早。往返二十年，知之尚不了。一旦提药囊，乃复精医道。医道有所师，担山二张老。痘疹得仙传，起名在襁褓。水既辨淄 渑，药复分根杪。处则为野花，出则为本草。为余医幼儿，奇功同再造。一团血肉中，经络自分晓。肺腑似能言，与君为向导。用药如用兵，巢穴恣攻讨。刻日落瘢痂，皮毛净于澡。秦人爱小儿，扁鹊有奇抱。愿以广其传，小儿皆寿考。 【评】 “痘疹”四句：疏疏叙去，自尔玄胜。 补贺云庵道兄七十寿诗 结发成知己，相与共晨夕。分灯读夜书，合簋谋朝食。水淫为斗茶，鸥盟惟虐橘。人称两孟尝，座中多狎客。风月寄闲情，山水供游屐。讵意转盻间，沧桑遂改革！各自变行藏，乃复分儒释。余读汨罗骚，君诵雪庵易。分袂十余年，相逢在路侧。道貌甚庄严，更能精戒律。长斋绣佛前，苏晋断米汁。妖冶摩登伽，走避阿难室。佛印不烧猪，馋涎饿苏轼。余似康乐老，居心不清寂。师仍念故人，邀余入莲席。对师敬畏生，不敢谈夙昔。忘却去年冬，师寿跻七十。冠盖集祇园，井蛙尚未识。昨遇鲁仲连，隔年方语及。懒鸡补更鸣，贺师七十一。 【评】 落笔古质，而文彩焕然，此为真古质也。 舂米 身任杵臼劳，百杵两歇息。上念梁鸿才，以助缚鸡力。余生钟鼎家，向不知稼穑。米在囷廪中，百口丛我食。婢仆数十人，殷勤伺我侧。举案进饔飧，庖人望颜色〔一〕。喜则各欣然，怒则长戚戚。今皆辞我去〔二〕，在百不存一。诸儿走四方〔三〕，膝下皆哇泣。市米得数升，儿饥催煮急。老人负臿来，臿米敢迟刻？连下数十舂，气喘不能吸。自恨少年时，杵臼全不识。因念犬马齿，今年六十七。在世为废人〔四〕，赁舂非吾职。膂力讵能加？举杵惟於邑。回顾小儿曹，劳苦政当习。 【校】 〔一〕“婢仆”四句 手稿本原作“深厌栊米声，稍闻即呵叱。书室远庖厨，臧获慎供亿”，复改如今文。 〔二〕辞我去 手稿本原作“散四方”，复改如今文。 〔三〕诸儿走四方 手稿本原作“壮儿既远游”，复改如今文。〔四〕在世为废人 手稿本原作“幸不至胧肿”，复改如今文。 【评】 商彝周鼎，质古而文自焕。 担粪 生平所不能〔一〕，着棋与担粪。棋故绝不为，粪岂人可近？孔门有樊迟，学圃发其问。即以仲尼为，圃事岂不紊？余昔爱芬芳，敦彝设藩溷。近日理园蔬，大为粪所困。忆昔文翰林，思以秽舟遁〔二〕。追者遥迹之，炉香数里歕〔三〕。仲子既灌园，香臭讵敢论？窗下南瓜荣，堂前茄树嫩。天气稍干封，粪须旦晚运。婢仆无一人，担粪固其分。偶呼稚子来，儿女复相逊。扛扶力不加，进咫还退寸。老人犹善饭，焉敢不自奋〔四〕？余闻野老言，先农有遗训。日久粪自香，为农复何恨〔五〕？ 【校】 〔一〕生平 手稿本原作“林逋”，复改如今文。 〔二〕“忆昔”二句：手稿本原作“忆昔有倪迂，曾附秽舟遁”，复改如今文。 〔三〕炉香数里歕 手稿本下原有“予癖政与同，芳香敢过问”二句，复删去。 〔四〕“老人”二句：手稿本原作“老人气复雄，挺身仍自奋”，复改如今文。 〔五〕为农复何恨 手稿本作“为圃亦何恨”。 【评】 “窗下”二句：说秽事亦见芬芳，兼得身分。 百丈泉 有序 余宗人分居剡中黉院，皆魏公裔也。丙戌以避兵至此，宗人引看百丈泉。泉在万山顶上，屈曲棱层，盘郁数里，乘高泻浪，雪蹴雷轰，下悬百丈。余胸中磊块藉以一吐，意甚开爽，为作是诗。 余昔到龙湫，仰面看瀑布。银河堕半空，摇曳成云雾。今踞龙湫上，瀑布出吾胯。盘郁几千层，巉得溪路。鲠咽不得舒，张口只一吐。万斛喷珠玑〔一〕，百丈悬练素。闪铄雷电惊，奔腾神鬼怖。下临不测渊，应有毒龙护。石罅迸飞流，峦开巨灵斧。磅礴不可驯，山川为我怒。余欲比拟之，猛厉何所似？项羽破章邯，乱挝鼍皮鼓。万马如奔云，险隘孰敢阻！余来石上眠，不见其雄武。但以沟畜之，海鸥视石虎。 【校】 〔一〕万斛喷珠玑 手稿本此句以迄诗末原作“千峰高插天，群流于此汇。此中何所有？所吐皆磊块。余是避秦来，山川知我意。借汝雷辊泉，出我胸中气。奔放至山崖，跳蹴失常理。项羽破章邯，斯言差足拟”，尽删，复改如今文。 白洋看潮〔一〕 潮来自海宁，水起刚一抹。摇曳数里长，但见天地阔。阴阒闻龙腥〔二〕，群狮蒙雪走。鞭策迅雷中，万首敢先后？钱镠劲弩围，山奔海亦立。疾如划电驱，怒若暴雨急。铁杵捣冰山，杵落碎成屑。骤然光怪在，沐日复浴月。劫火烧昆仑，银河水倾决。观其冲激威，寰宇当覆灭。用力扑海塘，势大难抵止〔三〕。寒栗不自持，海塘薄于纸。一扑即回头，龟山挡其辙〔四〕。共工触不周，崩轰天柱折。世上无女娲，谁补东南缺？潮后吼赤泥，应是玄黄血。从此上小舋，赭 龛噀两颊。江神驾白螭，横扫峨嵋雪。 【校】 〔一〕看潮 手稿本作“观潮”。 〔二〕阴阒闻龙腥 手稿本作“惨澹闻龙醒”。 〔三〕难抵止 手稿本作“不可止”。 〔四〕挡其辙 手稿本作“挠其辙”。 【评】 笔力奔峭，睥睨少陵。 空翠难强名 美人立桐阴，深情寄眉黛。只隔数步遥，便增无限态。故知山去远，草木发光怪。每在杳霭间，谸眠聚沆瀣。齐 鲁青未了，一语画泰岱。 春江花月夜 江月澹无情，落落不相入。花意亦孤行，水光为之吸。美人怯月明，举步自羞涩。无处觅桐阴，悄然对月立。江气滃翳之，花客恒带湿。 【评】 别有神行。 寿曹横琴七十 曹子精易数，卖卜在通衢。君平言孝悌，詹尹拂蓍龟〔一〕。左右皆高弟〔二〕，噼咡授奇书。高弟户屦满，先生车马稀。行窝坐康节，肉眼不及知。如昔评子贡，其贤过仲尼。总之高术者，平淡原无奇。碔砆乱美玉，鱼目溷骊珠。是以鬼谷子，白云闭双扉。世有贾岛佛，不患无昌黎。磻溪还未老，垂纶待后车。 【校】 〔一〕拂 手稿本原作“端”，复改如今文。 〔二〕左右 手稿本原作“两邻”，复改如今文。 雨洗中秋月倍明 蓄意赏中秋，举头望明月。乃值雨滂沱，篝灯闭门臬。匡床但假眠，意冷梦不热。倏尔到三更，月光净于刷。冰鉴得重磨，闪烁同缺列。濯魄于冰壶，清晖更皎洁。点缀无微云，立身甚孤孑。如逢高隐人，冷面难如铁〔一〕。冰气杂秋声，逼人起凛冽。对之敬畏生，敢以佐曲糵？呼童煮禊泉，洗盏瀹兰雪。气味适相投，月与茶同歠。 【校】 〔一〕难如铁 手稿本“难”作“寂”。 【评】 清艳，如雨涤秋蟾。 避兵越王峥留谢远明上人〔一〕 避兵走层峦，苍茫履荆棘。住趾越王峥，意欲少歇息。谁知方外人，乃有孙宾硕。僧房幽且深，藏我同复壁。焦饭与酸齑，遂与数晨夕。一子又一奴，竟夺三僧食。萧然昼掩门，十日九不出。寺僧百余人，谋面俱不识。一住过三春，两月生明日。山窗静且闲，因得专著述。再订石匮书，留此龙门笔。上人日不来，携灯话促膝。与之商古今，侃侃具绳尺。开士有心人，偶尔隐缁笠。一日缘山行，乃为人物色。姓氏落人间，不复能隐匿。剥啄扣僧寮，来往如络绎。仓卒去庐山，康乐逃莲席。不及别远公，时时在胸臆。戎索政自苛，搜罗遍荒僻。恐以累檀那，风起不留革。何日得升平，扶笻到山泽。再过虎溪头，笑言常哑哑。 【校】 〔一〕自避兵越王峥以迄见日铸佳茶不能买嗅之而已，五言古诗十二首，诗粃俱无，据手稿本补入。 孝陵磨剑歌 丁亥七月十六日，项里记梦。 狼狈住山隈，守此数茎发。亲属为我危，背言多咄咄。余曰毋为尔，与尔一言诀。自分死殉之，以此不恐喝。七月夜凉生，长空如水阔。奇鬼一族来，狰狞复泼剌。中有马，昂昂善蹄啮。手持蝌蚪文，云奉孝陵节。促余上骐骝，去如风雨疾。蜂拥无多时，居然见紫阙。上有黄袍人，皇皇向臣说。有言忘其词，闻之但惨裂。蒲伏在阶墀，舂胸且愊咽。诏开武库门，授臣三尺铁。隐隐鹈文，土绣入其骨。诏臣砥砺之，指授殿前碣。臣往试磨砻，石燥水又渴。下手成霜，旋抽声。庭陛何森严，敢言取槔桔。老臣以泪磨，继之以呕血。顷刻去阴翳，光芒起仓卒。拨开千障云，苍凉见日月。捧向帝膝前，剑气白于雪。弹铗付老臣，殷勤赐斧钺。长语与危言，叮咛嘱其别。群鬼整鞭弭，送臣归岩穴。天风夹海涛，马蹄如撒钹。霹雳起床头，恍闻天柱折。管簟汗如浆，伏枕犹战栗。移时魂始定，欲言尚勃吷。君不见昭陵嘶石马，流汗气喷沫。蒋山走泥兵，沾襟露渫泄。老臣总猥羸，岂遂让瓦埒？安得郭汾阳，愿与敌一决。祗谒旧寝园，此心日夜热。 前山政可数 晓起出郊行，远岫青于洗。马上问山名，手中鞭屡起。山情近看人，盘礴不能已。不必人留之，一步一倚徙。忘却道里长，但记山终始。 和祁世培绝命词 臣志欲补天，到手石自碎。麦秀在故宫，见之裂五内。岂无松柏心，岁寒奄忽至。烈女与忠臣，事一不事二。掩袭知不久，而有破竹势。余曾细细想，一死诚不易。太上不辱身，其次不降志。十五年后死，迟早应不异。愿为田子春，臣节亦罔替。但得留发肤，家国总勿计。牵犊入徐无，别自有天地。 读郑所南心史 宋室有遗民，宋亡日夜哭。呕血作心史，错简不可读。铁匮又重函，眢井藏其椟。至我崇祯间，是书方发覆。逆溯宋亡年，三百五十六。观其畏死心，缜密亦已笃。此书无他奇，止是骂獯鬻。藏匿不使知，此骂有谁暴？直至今日开，骂毒亦不毒。余与三外老，所南别号。抱痛同在腹。余今著明书，手到不为缩。书法凛冰霜，皦皦如初旭。论余及所南，疏密真不遬。余遇胜祥兴，帝昺年号。昆阳自当伏。愿为前汉书，后汉尚有续。 借董伯音名山藏送还致谢 修史觅奇书，闻有名山藏。地既隔闽 越，又复遇兵荒。十年不得见，予意徒彷徨。多我董伯子，避乱来其方。身外无长物，一书实空囊。囊重仆且痡，暴客睨其旁。探囊皆失笑，酸子溷我行。伯子狼狈归，委书方在床。足泥不及洗，有客伺于堂。丐书肯借我，捧归喜欲狂。五旬乃卒业，弃短录其长。譬我则铸剑，尔则添我钢；譬我则造屋，尔则助我梁。借彼风霜笔，写我冰雪肠。水乳自相合，下笔更苍茫。持书归邺架，此恩讵敢忘？ 毅孺斋头看陶去病诗 忆昔渭阳家，季舅有一子。字曰陶去病，不幸而蚤死。忽忽无所闻，只一去病耳。今见一卷诗，云出其遗匦。笑读两三行，不觉自咋指。是为陶去病，诗学乃至此。展转不肯信，或是人所拟。再想无其人，捉刀名亦起。笔性甚孤□，深秀抱其里。冰气相往还，一冷为所始。字字有古心，层层出静理。文长后一人，断是此人已。若再假以年，所造更何底。余与去病交，年长以倍矣。视我为非人，骇愕不出语。轻之一后生，不与为容止。愧余三十年，床头有名士。 吊倪文贞废宅〔一〕 骑箕归天府，攀髯去故乡。国事已如此，臣家敢不亡？青蒿埋碧血，衰草没荒塘。板荡承天运〔二〕，流离见侠肠〔三〕。有魂追旧主，无语问穹苍。碎是平泉石，幻为白玉堂。灭门成义烈，画墁毁文章。应作笑旧主，肯留瓦砾场？惟嗔陶靖节〔四〕，犹自守柴桑。 【校】 〔一〕吊倪文贞废宅 原题作“吊倪鸿宝先生废宅”，复改今题。又题下原有小注“和沈天石韵”，复删去。 〔二〕板荡 手稿本原作“残劫”，复改如今文。 〔三〕流离 手稿本原作“掀翻”，复改如今文。 〔四〕嗔 手稿本原作“惭”，复改如今文。 为陆子茹起病 造化厄文人，九命曾有记。恶疾尚多贤，弇州犹未备。王弇州有文人九命，不及恶疾，后复补之。消渴卧长卿，丘明以盲废。玄晏抱沉疴，伯牛遭癞疠。李华苦风痹，子茹与之类。扶杖已三年，一身半不遂。兀坐看街衢，扰攘人来去。瞪睛还读书，携卷常磨鼻。余过必手招，呼余为正字。如此好学人，乃受此憔悴。搔首问青天，冥冥岂长醉。何日遇仓公，刀圭只一试。步履自如飞，葛杖坡前弃。邀尔龙山颠，苍茫望海气。 姑苏张载元携琴访余今年政七十六寿作诗贺之 载元有丹药，能起死回生。 朝披一品衣，夜抱九仙骨。昔推李邺侯，后世无有续。于今有异人，近出臣之族。既不慕侯封，更不言辟谷。大道在丝桐，即此证仙箓。中有鞠通虫，千年古琴生虫，名鞠通，可疗耳聩。出以医世俗。曾遇长桑君，授子以秘牍。汲取上池水，烧丹入岩谷。捣月类杵霜，烹天同炙肉。刀圭指日成，活人遍岳渎。今来於越游，采药龙山麓。排阘入我门，据床话心腹。携琴度伯牙，为弹清溪曲。山林忽窅冥，海水俨飞蹴。先生移我情，烦嚣如沐浴。清凉得一时，成连教伯牙琴，携至海上，见山水沧茫，叹曰：“先生移我情矣！”已享神仙福。 种菊 予生何不辰，老年遇兵火。所剩止一身，跣剥同蜾蠃。茕茕草茨间，开花不成朵。凡花一世情，光艳不到我。惟有篱下菊，胸中有磊砢。虽经风霜摧，棱棱自旎娜。宁可槁枝头，不为北风堕。 见日铸佳茶不能买嗅之而已 忆余少年时，死心究茶理。辨析入精微，身在水火里。日铸制佳茶，兰雪名以起。烹瀹恐不伦，乃为著茶史。遂使身后名，与茶相终始。今经丧乱余，断饮已四祀。庚寅三月间，不图复见此。瀹水辨枪旗，色香一何似。盈觔索千钱，囊涩止空纸。转展更筹蹰，走阶址意殊。不能割嗅之，而□□□□。 [book_title]张岱诗集卷三 七言古诗 兖州鲁府松棚歌 灵光殿前五丈阔，马鬣一松同叱拨。满殿铺来不见天，怒枝纵横如攫夺。北地无松松似藤，躨跜蹒跚成龙形。蓊郁离披天限地，犹然屈尔使为棚。檐前毵毵松毛积，树头绿雪深三尺。恐尔佻傝学梅梁，夜半腾骧愁破壁。虬枝倾堕藉人扶，朱柱支撑百尺蜈。泰山或是其苗裔，殿上犹称五大夫。 【评】 苍古。 月氐王头饮器歌 单于帐中夜击缶，脑骨腥红捧在手。糊模醉眼不分明，但令胡姬满斟酒。胡姬斟酒浇淋漓，厉鬼号咷帐外吼。脑中酒热骨自鸣，无人知是强王首。自恨生前错用人，封疆既失头颅走。夜台安得范亚父，伸出老拳撞玉斗。君不见六陵冢上理宗头，五国城边盛溺溲。 【评】 奇音惊突，逗真文长。 木寓龙 有序 先君子有木寓龙，生于辽海，形如蹴浪，命岱赋之，因用东坡木假山诗韵。 曾闻万年树化牛，祖龙驱之卧沧洲。风涛漱击几千秋，嵚崎磊砢波不流。质成金石堪雕，毒龙蟠据称大酋。棱层喷薄势何似？峭壁惊湍打石尤。不屑学山乃学海，河伯为尔传箕裘。奇峰乱射九鼎沸〔一〕，釜中蹴浪犹添酒。愿挟支机问星女，何时再犯昆仑丘？ 【校】 〔一〕九鼎 手稿本作“如鼎”。 【评】 奇矫无前，作此等诗，吾恐陶庵笔变化学龙而去。 寓山士女游春曲〔一〕 春郊漆漆天未曙，游人都向寓山去。大舠小舠来不已，仓卒莫辨村与市。阿房沟中脂粉腻，洛阳纸贵芙蓉髻。两两三三陌上行，花光如颊波如绫。一勾淡淡湘裙底，落花一瓣堕秋水。依稀蹴五能致一，不看园亭看衣。少年轻薄故往来，腮红颊涩头不抬。不当笑笑无语语，自知断续无次序。推整钗钿呼伴住，故将纨扇招童孺。松间石上时留憩，魏收蝴蝶花须缀。偷折花枝藏袖里，左顾右顾防园子。箫鼓催人步汲汲，欲去不去河头立。傍观为之耳目专，眼中之人溷万千。入耳但闻声啧啧，喃喃道是蓬莱宅。内有瞽者行躄躠，亦来摸索称奇绝。可惜游人空转睛，好丑不辨同其盲。主人多少苦心处，口中道好眼不觑。譬如园中长万卉，蜂蝶骚然逐其气。余尝侧席有所思，试与游人共道之。曾见洛阳名园记，天下于此占乱治。太平盛世千邸余，兵马蹂踏为丘墟〔二〕。今见名园走士女，沓来连至多如许。倩妆灼灼春初花，笙歌嘈杂数部蛙。因见处处烽烟急〔三〕，兵革不到有几邑？幸生吾乡岩壑间，况值春明个个闲。报答尧天止一嬉，今年谷贱如沙泥。我语游人识不识，如此太平岂易得。谁使四方同此地，园中主人得无意。 【校】 〔一〕游春曲 寓山志作“春游曲”。 〔二〕蹂踏 寓山志作“蹂蹴”。 〔三〕因见 寓山志作“因思”。 【评】 大文字。 前段描写有画，后段进乎诗矣。 “内有瞽者”四句：借瞽者骂尽一切皮相。 “主人多少”四句：忽然透出心事，惟杜少陵有此。 “内有瞽者”四句：如东坡海外文字，时杂滑稽，正是其酝藉处。（寓山志 寓山游吟胡恒评） 艳情诗出以大手，山谷所谓“学问文章之气，郁郁芊芊，见于笔墨间”，越中博雅不得不推宗子。（胡恒评） 闵汶水茶 十载茶淫徒苦刻，说向余人人不识。床头一卷陆羽经，彼用彼法多差忒。今来白下得异人，汶水老子称水阨。烧鼎烹天尚取渣，劈开混沌寻香色。山咀土嚼烟霞，不信古人信胸臆。细细钻研七十年，草木有身藏不得。茶性孤危取者难，如行栈道耐其仄。刚柔燥湿必身亲，下气随之敢喘息？到得当炉啜一瓯，多少深心兼大力。余知领略复贪饕，常恐人天灭福德。痛痒说与过来人，老子开颐不敢匿。逃形空谷已有年，谁知此客能做贼？ 【评】 自此茶经可废。非湛心此中者，不能道只字。 曲中妓王月生 金陵佳丽何时起？余见两事非常理。乃欲取之相比伦，后人闻之笑见齿〔一〕。今来茗战得异人，桃叶渡口闵老子。钻研水火七十年，嚼碎虚空辨渣滓。白瓯沸雪发兰香，色似梨花透窗纸〔二〕。舌间幽沁味同谁〔三〕？甘酸都尽橄榄髓。及余一晤王月生，恍见此茶能语矣。蹴三致一步吝移，狷洁幽闲意如水。依稀箨粉解新篁，一茎秋兰初放蕊。縠雾犹嫌弱不胜，尖弓适与湘裙委。一往深情可奈何，解人不得多流视。余惟对之敬畏生，君谟嗅茶得其旨。但以佳茗比佳人，自古何人见及此？犹言书法在江声，闻者喷饭满其几。 【校】 〔一〕后人 手稿本作“俗人”。 〔二〕梨花 手稿本作“黎光”。 〔三〕幽沁 手稿本作“晶沁”。 【评】 比拟处每多神悟，盖已廓然游大通之途。 丙子岁大疫祁世培施药救济记之 昨岁残冬天不闭，辟历一声走群厉。夏来疫气填村市，亦效市人欺贫子。灯昏室暗飞蠛蠓，阖家僵卧呼天公。日无薪水夜无箦，梦想不到求药石。宰官道念切恫瘝，百草辇来聚若山。药王乱掣天医簿，岐伯不至雷公怒。上池取水供洗涤，肘后一方陈琳檄。刀圭用处厉鬼怖，二竖敢向膏肓住？医者闻名药闻气，残喘皆能起床笫。须臾全活几千人，仁人见之皆效颦。因思世界尽如此，死兵死赋均死耳。辽东一破如溃痈，强蟊流毒势更凶。民间敲剥成疮痍，神气太泄元气疲。敢借宰官医国手，天下精神尽抖擞。 【评】 奇而辣，诗中霹雳手。 读陆放翁剑南集 宣和老臣万首诗，字字不忘靖康耻。但见郁郁与芊芊，忠愤之气浮于纸。沆瀣堕地几百斛，盥漱星辰摇岳渎。崧高本不见崎岖，只有烟云无草木。诗人遭乱称作手，杜老 天宝 剑门走。笔意苍茫伯仲间，有其博洽无其厚。哀泉注壑声咽逼，宝刀出土光尚涩。二帝欲归不得归，如魇如呓说不出。 【评】 通篇元气蓬勃。 毅孺弟作石匮书歌答之 古来作史无完人，穷愁淹蹇与非刑。石匮书成穷彻骨，谁人致米周吾贫〔一〕？皇明史宬遭劫火，思宗实录不能补。老人闻见只寻常，如何续得廿一史？曾见心史意周密，藏之眢井锢以锡。南狐字字挟风霜，明予世人供指摘。敢与龙门争胜场？文非国策即公羊。地名官职皆非古，枉却聱牙付子长。白水真人天一隅，中兴有日定还车。班彪只许完前汉，范晔还成后汉书。 【校】 〔一〕谁人 手稿本作“谁肯”。 读查伊璜三说 高轩前岁过吾庐，得见异人读异书。捕虎搏龙力不暇，急与之角有昌黎。古来作史有几个？字字皆拾龙门唾。自出手眼惟君能，廿一史中参一座。皇明史宬一无留，草野收藏可汗牛。老生得此全无用，助尔添修五凤楼。家传投来集若云，其中清浊未能分。多君笔有秋霜气，一卷裁成冰雪文。古今史贵一人成，四传春秋辅以行。折简殷勤招及余，他年留作楮先生。 祁奕远鲜云小伶歌 世间何事堪扼腕？好月一轮茶一碗。更有清讴妙入神，三事虽佳难落款。鲜云小傒真奇异，日日不同是其戏。揣摩已到骨节灵，场中解得主人意。主人鉴赏无一错，小傒唤来将手摸。无劳甄别费多词，小者必佳大者恶。昔日余曾教小伶，有其工致无其精。老腔既改白字换，谁能练熟更还生？出口字字能丢下，不配笙箫配弦索。曲中穿度甚轻微，细心静气方领略。伯骈串戏噪江南，技艺精时惯作憨。铜雀妙音今学得，这回真好杀罗三。 【评】 终此道可谓精义入神，天壤间有张郎，不许周郎擅名千古。 洞箫度曲 少年曾擅周郎顾，静审微茫及穿度。曲中筋脉只丝毫，说是名师偏有误。清讴穿裂不可寻，一刻方将一字付。肉音逼仄自孤行，倚傍箫管亦是蠧。出口火气犹未除，解人听之尚欲唾。今年胜会属何人？生公石上中秋过。月光喝住不敢移，澹澹秋空堕秋露。 【评】 妙旨微言，得未曾有。 柳麻子说书 向年潦倒在秦淮，亲见名公集白下。仲谦竹器叔远犀，波臣写照简叔画。昆白弦子士元灯，张卯串戏杂彭大。及见泰州 柳先生，诸公诸技皆可罢。先生古貌伟衣冠，舌底喑呜兼叱咤。劈开混沌取须眉，嚼碎虚空寻笑骂。张华应对建章宫，万户千门无一差。详人所略略人详，笑有真笑怕真怕。勾勒水浒更神奇，耐庵咋指贯中吓。夏起层冰冬起雷，天雨血兮鬼哭夜。先生满腹是文情，刻画雕镂夺造化。眼前活立太史公，口内龙门如水泻。 【评】 马迁奇笔写鸿门。写得活活。 “劈开”二句：二语神奇，吾有以评宗老此诗。 赠王二公 昔年曾遇魏子一，示余核舟真罕匹。云是虞山 王毅为，上刻东坡游赤壁。后见海宁 王二公，劂刀更胜黄筌笔。镂剔须弥属鬼工，只用细细杨梅核。曾刻水浒二天罡，铁牛两斧向前劈。筋骸股胈与毫毛，丑貌狰狞怪眼出。又刻双枪将董平，弧矢兜鍪插剑室。绣旗两面十字题，介胄层层如蠛翼。见者舌吐不能收，错愕惊疑兼太息。屈指于今三十年，遂与定交成莫逆。二公许我数年前，杂取车渠及犀魄。刻画梁山作念珠，刚是一百单八粒。恨我雄心未肯降，摄伏群魔仗佛力。二公已老余又贫，此愿此生不能塞。愿结青城未了缘，三生石上寻圆泽。 【评】 宗老笔，二公刀，都有鬼斧神工。 赠黄皆令女校书 从来福德逊东坡，王氏为妻朝云妾。王氏静敏略知书，朝云初解金刚偈。未闻书画与诗文，一个名媛工四绝。余见嘉禾 杨世功，齐眉淑女生阀阅。右军书法眉山文，诗则青莲画摩诘。才子佳人聚一身，词客画师本宿业。巾帼之间生异人，何必须麋而冠帻？清照夫妻遭乱离，尔负我戴来古越。越中近日盛女师，柳絮才高多咏雪。夫人刻韵共拈诗，障面避之口嚅嗫。譬如叶公好画龙，真龙入室惟奔蹶。大巫既见小巫走，布鼓雷门声自咽。炉峰 镜水富烟云，收拾胸中且作别。余独有言问世功，如此福德作何答？惟有长斋绣佛前，聊复以斯消罪孽。 【评】 逼真老杜。 季夏十八日为山民弟夫人五十寿辰 有序 余每至弟家，必饷予以精馔，皆弟夫人手自治，且曰：“见吾伯一餐，犹见吾舅也。”予感佩其言，作诗寿之。 老子年来见识异，但有孝悌称祥瑞。一事言之惭愧生，福薄难消常忏悔。山民弟妇陈夫人，才德既全兼智慧。予弟见予筋力衰，以父事兄无有二。自予到门一室忙，夫人自往主中馈。烹饪调和事事精，必丰必洁必甘脆。伺予颜色听予言，见予大嚼喜百倍。进食不为哀王孙，怜惜之中有敬畏。受此宠礼讵敢当？不钦其惠钦其意。只此一念已千秋，未有神仙不孝悌。愿尔子孙个个贤，个个子孙如吾弟。 【评】 诗至此才见意浓力厚。作者受者都不是世俗中人。 射虎行为周允恒四十寿 允恒去年江墅射殪一虎 迩来猛虎意轻突，不在山村在水窟。彳亍咆哮惊一村，父老奔驰势仓卒。开篷兀坐一书生，攘臂当先气吷。书生文弱宽博衣，旁人戒手口讷讷。书生自有百石弓，长箭轻撚风雨速。李广射石如射泥，等闲一矢当胸没。一声吼地沙石飞，大木当之成榾柮。虎倒安然自槖弓，土人欢喜手加额。来道明朝欲报官，剥却虎皮分虎肉。书生义不受上赏，但取两节虎胫骨。归来煮酒学长生，瓮底丹砂香气扑。 【评】 入寿可谓弓燥手柔。 赠俞戬季 世间无事无绝技，近日周郎属戬季。生涩幽香在齿牙，江左善讴可有二？悠扬非竹复非丝，穿度微茫俱见之。笔力自能追曲折，苏轼文章杜甫诗。四座闻声静若水，兀坐中宵悟至理。肃然屏气不敢嚣，清心寡欲因之起。吾见登场敬畏生，动人深处在其睛。莫言颦笑寻常事，绘出前人真性情。追想玄宗造戏始，技艺焉能精若此？使渠今日得观场，此老定应以乐死。 李玉成吹觱篥 有序 己亥三月〔一〕，坐王誉素斋头，听李玉成吹觱篥。姜无幻出白香山觱篥歌见示，余亦效颦为之，其中痛痒，则问玉成。 技入妙来皆造极，粗疏之中有细密。素瓷香茗花在篱，玉成老子吹觱篥。觱篥吹来细若丝，一线轻微转咽逼。有气在喉出不敢，有涎在口咽不得。妙处在唇更在颐，半欲吐时复半吃。只此挹抐浅深中，微茫用尽千钧力。咽如楂李喀喉间，逼若莎鸡鸣土壁。听者竹肉不能分，反多苇箬其中隔。有时裂石与穿云，触手棱棱皆节勒。譬诸绰注在冰弦，譬诸草书留渴笔。情深一往有谁知，妩媚何妨带羞涩。老子状貌若古松，丝竹之间结孤癖。十六年来无笑颜，为爱佳音且强食〔二〕。 【校】 〔一〕己亥 原作“乙亥”，据手稿本改。 〔二〕为爱 手稿本作“爱尔”。 【评】 妙写入微，惟南华有此神笔。 字字神奇。 具德和尚灵隐寺落成刚值初度作诗寿之〔一〕 飞来石上白猿立，石自呼猿猿应石。具德和尚行脚来，山鬼啾啾寺前泣。生公叱石同叱羊，沙飞石走山奔忙。驱使万灵皆辟易，火龙为之开洪荒。正德初年有簿对，八万今当增一倍。谈笑之间事已成，和尚功德可思议？黄金大地破贪悭，聚米成丘粟若山。万人团簇如蜂蚁，和尚植杖意自闲。余见催科只数贯，县官敲扑如炼锻。白粮升合尚怒呼，如坻如京不盈半。忆昔访师坐法堂，赫蹄数寸来丹阳。和尚声色不易动，第令侍者开仓场。去不移时阶戺乱，白粲驮来五百担。上仓斗斛寂无声，千百人夫顷刻散。米不追呼人不系，送到座前犹屏气。帝王福德将相才，罗汉神通菩萨慧。如此工程非戏谑，向师颂之师不诺。师言佛自有因缘，老僧只怕因果错。余自闻言请受记，阿难本是如来弟。与师同住五百年，挟取飞来复飞去。 【校】 〔一〕灵隐寺 手稿本作“灵隐寺大殿”。 癸卯六月鲁云谷鱼兰盛开茶话终日赋谢 子昂画马身作马，云谷种花身作花。见花色笑通花语，冷暖燥湿无纤差。花有痨伤叶有病，垣见一方谁能遮？种花种种发花怪〔一〕，近以鱼名其家。鱼在闽本亦贵，到吾越中只几叉。东坡扫尽青苗迹，兰之贱种曰青苗。非种锄去如淘沙。培法既精本日茂，小盆盛发十九葩。美人澹借新桐色，西子轻蒙縠雾纱。光自艳生邀月映，香来花里倩风加。客到狂呼未曾有，主人见惯徒嗟呀〔二〕。竹炉铛沸客试饮，素瓷静递莫纷呶。色同玉带涧边水，香是初春日铸茶。 【校】 〔一〕花怪 手稿本作“光怪”。 〔二〕徒嗟呀 手稿本作“弗矜夸”。 【评】 王 谢弟子，自然大家。 万休师修大善塔 金陵曾上报恩塔，没缝琉璃相凑合。天王形状甚狰狞，甲杖兜鍪细如发。草昧乾坤方鼎革，文皇威立风雷急。海立沙奔山自移，万古精灵九州力。若吾大善力既绵，相传天监千余年。残缺倾难补救，空中楼阁旱地莲。如此功德齐山岳，稽首长街崩厥角。护法韦驮动地呼，不惜头颅同剥啄。给孤长者多若黍，白玉黄金谁克取？幸逢龙象万大师，七级浮屠今得主。箭括通天云外起，合尖在顶直至底。露台阿育 佛图澄，狮子座上喷法水。吾师道力信无边，布施恒河有宿缘。一锥卓立阎浮地，呵护东南半壁天。 寿陆癯庵八十 记余是年刚十七，遂与素心共晨夕。结发之友只三人，陆子 癯庵 周戬伯。交友那能花甲周？癸丑至今六十一。戬伯九十少三年，癯庵今年跻八帙。余老蓬松鬓若丝，癯庵须发光如漆。使酒骂座气尚豪，鹤瘦松癯饶筋力。书法直能追古人，张芝学字池水黑。蝇头细楷斗大书，兰渚开花庵飞笔〔一〕。衕可躲婆题扇桥，咫尺梅园近采蕺。声价今将继右军，驰名岂止谑庵匹？白眼科头看世人，炎凉不到陶彭泽。石虎轻他似海鸥，轩冕盈街同蚁虱。更能正字辨丝毫，考订六书古苍颉。方晓当年识字差，人人俱是江心贼。充君精力及眼光，使人不敢言一百。河上老人不合丹，从来不服青莲汁。面庞仍是旧时颜，八十只好如四十。 【校】 〔一〕庵飞笔 手稿本作“巷飞笔”。 为袁箨庵题旌停笔哭之 天生麟凤不易得，世上才人亦间出。余见鹿城 袁箨庵，舌吐三日不能含。西楼一剧传天下，四十年来无作者。前有西厢后还魂，颉颃其间称弟昆。艳丽场中踞一席，摩诘前生谬词客。更喜骑鹤解腰缠，何曾一箸费万钱？炉鞲狰狞役群鬼，燕公横财铸千篚。四方馈送集如云，依旧囊空无半文。及召荆州为太守，除却弦歌无一有。轻视督邮如儿曹，五斗何为肯折腰。吾绂不在吾舌在，载笔邀游无挂碍。为爱青山过若耶，汲取名泉试雪芽。一片猪肝累安邑，编成合浦为绝笔。文人慧业得生天，成佛应教灵运前。后来曲误谁能识？惟对春风吊柳七。旅榇迟迟不肯行，岂向远方盼巨卿？欲慰孝子呱呱泣，已享盛名八十一。 延津剑 干将入土原不死，斗间望气芙蓉紫。丰城狱底不及泉，如何直接天河水。司空既败三能折，二剑一去雌雄合。汆入深潭见睡龙，颔下腥臊吐涎沫。大禹治水淮之淝，获得水怪支无祈。至今一睡不能醒，试听鼻息如轰雷。吾思龙性不易驯，鳞爪一动波涛惊。有时目开如闪电，黄河倒注昆仑崩。是剑是龙无二物，出匣仍是干将形。 【评】 光茫触斗。 寿祁止祥八十 善画从来多大年，龙眠 徵仲 黄子久。笔端自有内烟云，供养谪仙寿冈阜。伯虎胸藏万卷书，胜彼画师富二酉。乡荐东坡名第三，错疑曾巩避榜首。大家手笔会元才，冯子 具区 许钟斗。后因献策忌，名落孙山都不偶。小草一出救苍生，扶风绛帐吏部酒。半陈声伎半传经，顾曲周郎世罕有。铜驼荆棘赋归来，野服黄冠山泽叟。羡君多艺更多才，蹴鞠擅长棋国手。书是鲁公画仲圭，曲胜王关词胜柳。利刀切玉如切泥，黄琢图书同敝帚。有时法器动金铙，钹山鼓海阇黎走。有时鬼戏召梨园，唐 敬新磨 明 阿丑。拈来事事尽千秋，名世岂徒三不朽？君还住世五百年，菊水杞根大如狗。桃花作饭莲合丹，柯园福地痴龙守。犹有东方老岁星，碧眼于思为君友。 【评】 如止祥乃足当此无愧色，遂使作者弥见矞皇。 快读徐野公香草吟兼贺其公郎入泮 昔闻琳檄愈头风，又说杜诗能断疟。文人走笔胜良医，扁鹊应收为妙药。近见野公香草吟，力可驱山秦始铎。似昔神农命药名，预为野公供戏谑。百草只应若虞候，任意呼之无不诺。山奔海立神鬼输，天巧茁兮人工错。驱使安置甚安闲，并不生吞与活剥。桃源路绝忽焉通，蜀斧开天浑沌凿。笔歌墨舞解人颐，如我穷愁亦笑噱。总之徐氏多异才，接武青藤有家学。且闻令子入芹宫，人龙蚤已露头角。廷献应舒药石言，子述方知有父作。 偶题竹林七贤图 七人不必通声气，一日竹林偶相聚。此时痼癖在烟霞，诗酒才舒岩壑志。任诞何曾论是非，沉湎不复知势利。不以荷锸拒鸣珂，不以持筹驱犊鼻。相看各不着形骸，啸歌谐谑皆天趣。及见延年五君咏，反于此中辨富贵。生平不喜见要人，乃以山 王竟删去。庄生作意轻死生，反以死生为大事。延年蓄意轻富贵，转以富贵动吾意。孰若浮云过太虚，缊袍狐貉无有异。 谢周戬伯删定石匮书〔一〕 在昔人言一字师，多君笔削更兼之。删繁就简非容易，班马异同只在斯。余怪明人作明史，有褒无贬斯已矣。余蓄霜断君秋严，丘明既耻某亦耻。君在越中称长者，弱不胜衣辞则寡。一当是是与非非，其间毫发不肯假。家传碑铭甚琐屑，荐绅先生不可说。得君删定遂雅驯，肘后刀圭能点铁。少小与君笔墨同，廿年鹿鹿事雕虫。今朝又共修明史，应是分身太史公。 【校】 〔一〕谢周戬伯删定石匮书，以迄戊申正月晦日金乳生（有题无诗），七言古诗十三首，诗粃本俱无，据手稿本补入。 闻余若水先生苦节志愧 石火电光见即灭，义士忠臣多趁热。岁月淹缠若个长，其间变幻不可说。忆昔天翻地覆初，祁 刘赫赫成忠烈。今乃与之相比伦，苦节尤难如死节。死节捐生在霎时，苦守迂回经百折。气候既过颜色蔫，死灰冷落焉能爇。昔日夷 齐尽出山，鹖旦求明今反舌。鼠尾金钱渐不羞，知交个个皆椎结。惟吾若水 余先生，十四年来心似铁。城市不入自灌园，亲朋不见真孤孑。犹用汉腊学陈咸，傲彼柴桑无媵妾。儿曹见猎无喜心，屈以子衿终不屑。吾身既隐焉用文，一字落纸如猿咽。愧余穷愁尚著书，醯酱瓿中叫蠓蠛。日日佯狂走市中，犹向酒家徒啜。称道先生颇赪颜，如此泰山比丘垤。大巫一出小巫走，晤对高风心自折。廉顽敦薄尚有人，何日门前勤立雪。 登子弟夫人病起志喜并勖吾侄昼生 忆昔季祖王太君，系出龙溪道学裔。见者如自饮醇醪，但有浑厚无丰厉。我婶稍若露锋芒，诟谇加人皆热气。唯吾弟妇胡夫人，福德才能兼智慧。恪事严姑二十年，力竭心劳成瘵疠。下帷闭户自养疴，脱却火坑如解蜕。真从万死得一生，淹滞三年如一世。病中犹自济吾贫，米粟酒浆勤问馈。恐将冷暖别亲疏，日与儿曹言孝悌。家庭片语养天和，长厚自能消殄戾。药王今日得成功，亲族闻之喜不寐。夫人生死可轻言，一族兴衰于此系。登子在广立功名，报道今年政得意。海内名流识昼生，落笔云霞多绮丽。吾将母德卜于门，满拟秋来夺高帜。 白岳道兄寄怀张子诗步韵答之二首 人道君游无定在，岂知近在常山东。余交白岳二十载，文章意气时过从。多君鹿鹿风尘上，犹将措大置心胸。读君诗文见君胆，常山今不数子龙。鲍叔知我堪自慰，深薄昌黎也送穷。揶揄道左看人做，敢言名士匿芦中。愿君游倦归齐 鲁，莫作河 汾献策翁。 其二 彭泽饥来驱尔去，北涉汶 泗走山东。嗟余玄亭常问字，自君一出茫无从。慧业文人世少见，长使昌谷呕心胸。恼公恼公谁解得，枉有文心空雕龙。虞卿不死为抱负，著书不得真奇穷。君评我诗在我案，与君相对开卷中。劝君不必浮江海，金罍山中有葛翁。 丙午长至为赵我法七十三初度 我法离家已七年，晋 赵 燕 韩都历遍。归来七十才三龄，初度日为添一线。廉颇善□□如前〔一〕，马援攀鞍能出战。但恨世无平原君，毛遂囊锥空自荐。曳杖纠纠似执戈，开眸烂烂如岩电。斗酒倾垒百首诗，捧砚脱靴何足羡。衣带黄河扇面天，万里奔驰同驿传。人言矍铄成是翁，篯铿八百犹不倦。一线为君添一筹，还看沧桑经几变。 【校】 〔一〕廉颇善 下脱二字，以文意揣之，疑为“饭亦”。 种兰歌为孙旭阳解嘲 艺兰者谁孙旭阳，种花酿酒得奇方。白垩朱栏造书堂，鱼兰花十数缸。繁英簇簇出新妆，妃青配白发异香。雪芽轻投初沸汤，昧爽黎光透纸窗。苒苒绿粉起烟霜，客来一刻坐称觞。遗香数日留衣裳，见者称赏□颠狂。不知主人经年忙，取沙和水费商量。风雨霜雪多张皇，搬运百甓日趋跄。但得数剪出根旁，较分量寸验短长。待得茎长花有芳，主人数月费眼光。旭阳 旭阳称富商，日夜持筹坐酒床。何不蚤起走市场，娄猪艾豭满街坊〔一〕。何事学彼野花张，爱此花石入膏肓。莲花不染污泥塘，亭亭自出水中央。我比古人谁雁行，侩牛者谁王东墙。 【校】 〔一〕艾豭 原作“艾嘏”，嘏形近而误。左传 定公下：“既定尔娄猪，盍归吾艾豭。” 金尔和文孙入泮 七十年来多阅历，报施天道无差忒。里中孝友属何人，屈指公郎称第一。底事科名尚尔迟，阶前玉树资培植。老人犹记数年前，文孙是岁刚开笔。尔和袖与老人看，击节称奇声啧啧。后闻苦读费钻研，夜雨看灯开卷帙。严亲督促胜严师，夏楚谯呵为饮食。今乃头角露峥嵘，深喜小儿能破敌。公郎捉鼻已多年，远志今朝与同出。捷书重叠到东山，政遇围棋齿折屐。但恐封君贵易交，不与老人成莫逆。 周戬老七十九岁 七十年来结发友，屈指吾侪不多有。少时佻傝渭阳家，见君弱冠赘吾舅。聆君诙笑读君文，燕 许居然称大手。杖履追随五十年，转眼之间成白首。喜君健饭似廉颇，矍铄精神尚抖擞。墐户仇池养寿元，青莲合丹松酿酒。人言八十如四十，今年刚是三十九。梦叶非熊政及时，伫看安车载君后。 寿金方公七十 昔我高朋盈座右，一朝势败十去九。荒径谁来破雀罗，除却方公无二友。方公意气如云烟，满肚牢骚托于酒。眼前人不值一钱，灌夫蛮骂不住口。我劝方公勿尽言，箕踞科头只举缶。左有顽童右妇人，堕珥遗簪饮八斗。满持大白虐酒徒，恶令苛条如桀 纣。今日届公七十辰，汉武瑶池宴王母。筵上冰桃窃已三，方朔小儿尚窥牖。飞琼歌罢双成舞，高捧兕觥为公寿。公有贤郎燕 许才，诗文落笔称巨手。捉笔东山已有年，安石一出光前后。方公抱负原不凡，父子谈 迁世罕有。但闻骂座皆胆寒，撰屦曳杖望外走。挝鼓如雷祢正平，疾恶如风朱伯厚。二子原来是谪仙，车如鸡栖马如狗。 寿沈完白八十 万历年间两异人，张尔蕴与沈完白。两人跌宕更多才，败子文人兼侠客。呼卢狎妓好顽童，橘虐茶淫兼酒癖。弹铗都来食孟尝，傅粉登场团戏剧。性若风雷气若云，日骑骏马夜飞屐。黑地山行逐虎狼，大雨滂沱斗霹雳。吾叔轻狂病两踝，召赋玉楼李长吉。完白翻身上帝都，王公大人皆辟易。诙谐曼倩骂灌夫，见大将军唯长揖。潦倒青楼岁月长，秋石红铅为服食。访余仲叔过夷门，足蹑芒头顶笠。白鱼入舟渡盟津，在陈绝粮遇流贼。登陴作画复叫嚎，月夜解围刘越石。遂同吾叔住邗沟，荒度辛壬遭变革。急奔留都拥福王，先为监国后登极。将是瑶草相觉斯，何大司空称莫逆。弘光册后少玉符，等闲鬻得连城璧。司马 龙门三传全，任侠 滑稽并货殖。故人节钺在淮安，为觅猪肝到安邑。戟门启开为君忙，午夜归来戴星出。玉佩金貂燕后堂，偏裻布衣踞上席。听君谑浪尽开颐，帽堕筵前箸为失。热闹场中蚤见几，洗垢吹毛不相及。鹤发童颜行地仙，讵识今年方八十？楷书灯下尚蝇头，鹅鼻峰尖倚杖立。如此精力必长生，渭水非熊正发迹。君再逍遥二十年，赐履封齐刚一百。 杜功王八十寿 世上通才难测识，偏是将军好纸笔。左手能开百石弓，右手能作樊川集。绰约两株彭泽柳，蓓蕾几树龙阳橘。中有高人发浩歌，横槊赋诗曹孟德。郁金美酒浸沉香，玉带乳泉煮白石。赫蹄四出走青衣，十日平原能醉客。黄金散尽但著书，岁寒不变惟松柏。作诗愈老愈能工，少陵遭乱更遭厄。羡君丹就青莲花，只今八十如四十。廉颇善饭恒不饥，朝饭其羊为服食。功老善饭，日食羊肉一斤。洛社曾闻文潞公，当代耆英推第一。 戊申正月晦日金乳生禹陵胜会载笔记之（缺） 胡贞岩弹羽化登仙留饮赋谢（缺） [book_title]张岱诗集卷四 五言律诗 泰山 正气沧茫在，敢为山水观？阳明无洞壑，深厚去峰峦。牛喘四十里，蟹行十八盘。危襟坐舆笋，知怖不知欢。 【评】 前四句写得浑然，后四句又写得崪嵂可畏，此其为泰山与？ 前四句：“正气”、“深厚”二语，写出泰山之理，非特形体也。 云林阁三首 屋旁多瓦砾，用以筑高台。江右一拳石，松花石，大父携自江右署中。溪西几树梅。凉生知樾暗，香到识兰开。松雪遗琴在，高县壁上雷〔一〕。 【校】 〔一〕高县 手稿本作“空具”。 【评】 幽远。 其二 倪迂在，云林浪得名。鼎彝贡使拜，洟唾主人惊。石卧苍霞老，草横空翠生。琅嬛真福地，南面有书城。 【评】 写来洵成福地。 其三 北牖桐阴下，床前积典 坟。纱窗轻似雾，薄幔净如云。瓶史安花草，炉灰种夕薰。卧来犹在手，秋水一编文。 【评】 字字幽倩。 灵谷寺四首 叱叱穿城去，蹉跎白鼻。缘山坡上下，见寺树参差。门远松为驿，垣深龙作衙。传声空谷里，稚子故呼茶。 【评】 幽致冲妙。 其二 深锁空山殿〔一〕，残垣尚带霞。前人只一大，后世不能加。鼓革追龙象，殿中有象皮鼓。钟名辨辟邪。桥山陵左右，日暮集栖鸦〔二〕。 【校】 〔一〕空山殿 手稿本原作“空王殿”，复改如今文。 〔二〕“桥山”二句 手稿本原作“阇黎时下钥，布施说恒沙”，复改如今文。 其三 浮图藏蜕骨，莫为志公嗟。开闭原无二，报施总不奢。七千大法界，三百六庄家。太祖赐寺僧三百六十庄家，日食一庄家供养。夜壑孤藤上，琉璃映碧纱。 其四 禁山常自静，隔岫卧麋麚。临涧悬思水，观梅预着花。飞来奇铁剪，阶前有二铁剪，云是飞来。踏去验琵琶。寺中有琵琶街，人走铮铮有声。遥见重垣里，深深老木瓜。 项王祠二首 山阴项里 龙门编本纪，明予继亡秦。天意存三户，兵书敌万人。英雄成草创，象魏寄松垠。榆社多灵爽，千秋重岁禋。 【评】 “兵书”二句：霸气逼人。 其二 古今成败事，力到即为名。无楚 秦难灭，禽刘 项亦成。马留壮士志，草拍美人情。我亦忧秦疟，藏形在越峥。 【评】 不以成败论英雄，西楚霸王定当掀髯九原矣。 湖磴庵二首 在剡中半城 鸟道入松枅，禅堂竹杪悬。云封石仓雨，露压半城烟。豹出常当午，鸮呼不记年。山邻时一至，采蕨到山颠。 【评】 似唐人。 其二 危磴绕重盘，棱层堕雪湍。竹孙齐个个，茶族簇团团。月黑惊栖鹘，葵青逐野獾。佛灯明夜壑，鱼子出林端。 【评】 圆净。 山中冬月 冬山原凛冽，月意自孤清。镞镞团冰气，棱棱储雪情。溪寒流水咽，霜重树枝明。草动疑藏虎，栖禽屡自惊〔一〕。 【校】 〔一〕栖禽 原作“宿鸟”，失律，据手稿本改。 【评】 “溪寒”二句：佳句。 山居极冷二首 常说山居冷，真成彻骨寒。霜浓簒雪白，冰厚趁溪干。莽蓿心俱裂，松筠色亦残。佝偻难展足，伸缩一衾单。 其二 岁岁经冬月，山间别有天。衣单频着絮，座冷再加膻。涧水连冰汲，园蔬常雪镌。当炉频厝火，燃槁对残编。 【评】 二诗写山居之冷，而笔尖偏生光焰。 五弟遭难不死作诗讯之二首 自尔遭拘系，皆传是老兄。投杼亲母走〔一〕，钩党故交惊〔二〕。见面疑人鬼，呼名问死生。皇天能见宥，敢作不平鸣？ 其二 身经万死后，囚首过钱塘。造孽由豚犬，留肥喂虎狼。芝山赴止水，信国服砒霜。喜见生还弟〔三〕，铉翁在则堂。 【校】 〔一〕母走 手稿本作“母惧”。 〔二〕钩党 手稿本作“遗帻”。 〔三〕喜见 手稿本作“惭见”。 瓶中梅影映壁上画梅影二首 和钟伯敬韵 东坡灯下坐，就壁自传神。肩背拓摩易，颧颐勾勒亲。横斜非幻影，清浅即真身。五彩灰烧得，来呼画里人。 其二 昔读柴桑集，曾言影赠神。画龙原爱假，捞月未能亲。蜮射只须影，蜕遗亦是身。姗姗谁伫望？疑是李夫人。 【评】 二作于题外略为点缀便能透出精微。 谢周戬伯校雠石匮书二首 皇明无史乘，五凤属谁修？九九藏心史，三三秘禹畴。马 班同异辨，秦 汉短长流。多子能删定，千金一字酬。 其二 宋祁诸妾侍，燃烛草唐书。蝴蝶魏收笔，麒麟孔氏锄。虚心常退让，满志亦踌躇。子羽加修饰，方堪载石渠。 富阳 曾有薄田，寓居富阳日久。 富阳耕牧地，我记亦依稀。故国人民改，新丰鸡犬非。探亲先问姓，遇故久牵衣〔一〕。二十年前事，茫如丁令归。 【校】 〔一〕遇故 手稿本原作“遇友”，复改如今文。 桐庐 澄江随路狭，支麓碍舟行。倚岫聊为县，临溪不筑城。鸬鹚供晚酌，鸡犬定荒更。夜起披衣坐，开篷对月明。 【评】 “鸡犬”句：写得荒寒入妙。 常山 牵船沙上走，涩泐到三衢。水碓舂云母，溪灌木奴〔一〕。桡长石卵滑，载重缆条粗。磊块真难上，榜人动地呼〔二〕。 【校】 〔一〕灌木奴 手稿本原作“注木奴”，复改如今文。 〔二〕“磊块”二句 手稿本原作“几处山形似，居然在鉴湖”，复改如今文。 玉山 圯下搴裳渡，早知城破残。人家半荒草，县廨一颓垣。彘出惊行旅，鸦归集庙坛。中原华缛地，捉鼻不胜酸。 访登子重到故居四首 里中曾屡到，不忍看荒庐。乔木惊新伐，斋名想旧除。犹思牵幌入，恍忆出门初。牖下三竿竹，依依尚识余。 【评】 “犹思”二句：感慨系之。 其二 少小嬉游地，犹然在梦中。鹊鸠争故垒，鸡犬认新丰。门在琅嬛闭，楼迷栈道通。茫然阶下立，有泪到梧桐。 【评】 “鹊鸠”二句：读之呜咽。 其三 不晓当时意，如何便出门。妇人泣则近，故老气还吞。弓是楚人得，璧仍赵氏存。离家昨日事，坐处席犹温。 【评】 真有一段不堪为情处，只是真，故入妙。 其四 一入梅花屋，真如见故人。琴书曾有约，木石自相亲。鸿起原无迹，鹤归尚有身。桃源此即是，何必学秦民。 【评】 一往情深，不能已已。 甲午初度是日饿二首〔一〕 饿亦寻常事，尤于是日奇。既无方朔米，焉得洛生醨？痡仆辞亲友，小儿剪藿葵。一贫真至此，回想反开颐。 【校】 〔一〕甲午 手稿本作“甲辰”。 【评】 饿得韵，但觉此腹果然。 其二 闭门愁客至，剥啄使人惊。谋妇谁藏酒，呼僮自刈荆。茗来稍解渴，琴在可移情。翻恨偷生久，多余十一春。 【评】 凄凄恻恻，到底铮铮。 金山寺 长江万里性，直得一山冲。扼水扶鳌立，嘘云借蜃封。潮凭升降月，舟渡往来钟。烟语声何杂，州城已暮舂。 【评】 金山从前诸诗，可尽锤碎。 五、六不朽，当镌之金玉。 甲午次儿下第归二首 岂有西山裔，还来徒啜。母孀怎锢女？乌老但凭雏。煮字讵能饱？拉枝自到枯。劝儿且强饭，不必泣歧途。 其二 六十年来事，牢骚直至今。饥寒债未了，儿女累方深。尔或思争气，予原不动心。故园松菊在，对此一开襟。 【评】 二首情真语质。 西湖三首 追想生湖始，何缘得此名？恍逢西子面，大服古人评。冶艳山川合，风姿烟雨生。奈何呼不已，一往有深情。 【评】 “恍逢”二句：西子湖顿开生面。 其二 一望烟光里，沧茫不可寻。吾乡争道上，此地说湖心〔一〕。泼墨南宫画，移情伯子琴。南华 秋水意，千古有人钦。 【校】 〔一〕说湖心 手稿本作“重湖心”。 【评】 “一望”二句：风神秀拔。 “泼墨”二句：妙评。 其三 席散人心去，月来不看湖。渔灯隔水见，堤树带烟糢。真意言词尽，淡妆脂粉无。问谁能领略，此际有髯苏。 【评】 三诗得西湖之情状。 儿许造一小划船徜徉千岩万壑之间为老人终焉之计先以志喜三首 幸生岩壑地，寸寸是名园。傍树方收缆，逢山必对门。水明不得夜，障列即为垣。到处皆堪宿，乡城不必论。 【评】 说来便已津津，洵是高怀妙手。 其二 轻帆风正急，顷刻到山南。精馔止需一，良朋不过三。便沽村落酒，笑听野人谈。归路无他事，惟余一枕酣。 【评】 摩诘得意之作。 其三 静载琴书去，幽深是六陵。白莲砦下藕，红水独山菱。冰雪诗文骨，空明禅乘灯。薄言供晚酌，船尾挂鱼罾。 【评】 写得乐意无穷。 解还友人借衣 借衣方卸却，风露悄焉知？百结终难恃，一温真足奇。牛衣对有日，狗尾续无期。傲尔桶中絮，今冬尚可支。 【评】 “百结”二句：运典入化。 赠名子弟 病易四年二首 世界已如此，聪明岂是人？糊涂一世事，佻傝百年身。酒性能通理，烟情不受颦。狂泉如可劝，老子愿为邻。 【评】 “糊涂”二句：极玩极傲。 其二 与子连床话，山斋共起居。情深存笑骂，杂呓到琴书。创解原惊俗，高谈实起余。何时能更视，盥漱遂如初〔一〕。 【校】 〔一〕盥漱 手稿本作“盥洗”。 乙未初度 时年五十有九 蘧年逾十载，仍旧是知非。歧路空悲泣，低榆怎怒飞？著书思煮字，弃粟欲寻薇。忠孝多耽误，还将岁月违。 雁声寒过雨 社题 雁去长空远，犹闻凄怆声。冰霜严有信，河汉淡无情。石破惊天逗，桐疏滴沥明。恍传边塞冷，凛冽到残更。 【评】 圆熟。 谢纬止斋头秋兰二首 夏秋交接后，兰意亦衰残。味薄气还似，形存月已刊。麻姑鸟爪瘦，与可竹稍寒。瓣细常疑剪，棱棱只数竿。 【评】 刻画。 其二 冷落溪山里，秋兰出故丛。意疏删不尽，态弱写难工。涩勒疑经雨，倾斜恒带风。素心堪澹对，性与老人同〔一〕。 【校】 〔一〕老人 手稿本作“野人”。 【评】 陶翁前身是兰，故作诗常带兰馨。 送李商梅归襄阳二首 探奇来禹穴，八载作邻居。诗债还多负，琴心尚有余。袖携呼丈石，箧满换鹅书。越士多奔走，皆来御李车。 其二 忘君身是客，反骇欲还家。酬诺无雷剑，将心惟雪芽。江流添夜雨，归路趁莺花。更羡同知己，优游博望槎。 灵隐飞来峰二首 米颠袖里石，四面尽玲珑。袍笏随吾拜，琢磨费尔功。巉岩鬼斧凿，窟宅毒龙通。板荡檀萝国，何时遇祝融？ 【评】 浑脱浏漓，流于既满。 其二 龟甲崖前蜕，龟山遂得名。蜃楼随意结，造物小儿成。搜捕穷三窟〔一〕，雕镂倩五丁〔二〕。飞来畜意久，只取一身轻〔三〕。 【校】 〔一〕搜捕 手稿本作“雕剿”。 〔二〕雕镂 手稿本作“蛮开”。 〔三〕“飞来”二句 手稿本作“飞来或飞去，防尔为身轻”。 越中鱼兰今年独盛二首 去青苗种，方知鱼兰。珠能留水艳，绡复带冰寒。空映疑明月，惊飞似急湍。色香无可并，真正是奇观。 其二 闽中有此种，到越只槎牙。光自分荆玉，香能簒雪芽。新篁初解箨，禊水旋投茶。只此堪名世，人人尽起家。 怀王李二道兄 白岳、商梅三首 商梅既归楚，白岳又投秦。大失吾所望，肯容谁作邻？阙文同借马，解绂避锄麟。文字相知少，还当念故人。 其二 揣摩多岁月，入赵有苏秦。割席原非友，分光才是邻。虚心学元美，败笔愧于麟。堪笑廉颇老，惟思用赵人。 其三 别后无他志，桃源只避秦。应门那有仆？邀食竟无邻。朝暮惟牵犊，春秋已获麟。渔郎能不出，即此是仙人。 【评】 三诗情词兼到，出宗老余绪，犹足陶铸李 杜也。 怀毅孺八弟时有燕草之刻二首 见尔燕草游，观摩已再三。高华杂王 李，冷隽汰钟 谭。霜重还似雪，青娇弗藉蓝。今朝方解缚，不比向时憨。 其二 原藉曹丘荐，皆知范叔寒。并酬八面敌，分给五官争。笔底多丘壑，胸中尽甲兵。君才兼异代，何必守柴荆。 怀子威九弟二首〔一〕 时有刘何实学使之变 入幕寻常事，难于自立身。摄刍先具珀，投芥必须针。意气能无合，文章自有真。威名堪振远，反赖捉刀人。 【校】 〔一〕怀子威 手稿本作“怀赠子威”，第一首原作：“闻君幕山左，拔士尽知名。开帐却生见，捉刀使者惊。存亡阅世态，生死见交情。事后皆留想，待人只一诚。”后全改如今文，即“入幕寻常事”云云。 其二 杜甫投严武，知君非素心。灵光有妙赋，蜀道得佳吟。既挟风霜笔，还辞暮夜金。道交能有几，到处识山阴。 挽俞道辨先生四首 文宗王慕蓼，所剩不多人。我政初垂丱，君当甫冠巾。少年多意气，口恣评论。岂料无成就，依然学究身！ 其二 知君真矍铄，百岁不须题。口类东方朔，清同孔稚圭。雪湖梅烂漫，与可竹迷离。四海多知己，因君到会稽。 其三 病缘四百四，无病死先生。掷杖如龙逝，披帷似虎横。既鲜床席债，复少履香情。咫尺仙凡路，翻然去更轻。 其四 大善方修塔，如何萎哲人！鹤林酬宿愿，智果证前因。谈笑淳于口，衣冠优孟身。其狂不可及，智慧是天生。 山民弟复还故居志喜四首 妄想还家日，人皆笑尔痴。廿年跂望苦，一旦傥来奇。练达能持重，精详在蓄疑。何时酹尊酒，先子亦开颐。 【评】 五、六可为山民作传。 其二 不道流移久，今朝返故。恍同隔世事，真是再来人。啮臂疑为梦，安心仗有邻。桃源吾故物，依旧予秦民。 【评】 自然完善。 其三 忙来看石壁，古意胜当初。尽彻墙垣蔽，还将藤蔓除。步趋先志在，想像梦魂余。高木留清樾，幽窗好读书。 其四 樊圃仍如旧，更迁不必论。删除成朴略，涂抹救瘢痕。恢复还存地，登临可闭门。主人心意足，只此受殊恩。 【评】 亦是真话。 赋得风入四蹄轻二首 神骏非行地，惊帆因得名。四蹄同钹，一去似流星。急过不流影，奔腾但有声。飒然千里路，何必预期程。 其二 马骤在风前，蹄轻碎暮烟。途长须委辔，行急欲投鞭〔一〕。燕掠桃花地，鹯翻冰雪天〔二〕。飕飕随响去，一跃过檀渊。 【校】 〔一〕行急欲投鞭 手稿本原作“行急怎加鞭”，复改如今文。 〔二〕鹯翻 手稿本原作“鹯驱”，复改如今文。 听太常弹琴和诗十首〔一〕 有序 王于一未得亲见先帝也，见之于杨太常之琴。余未得亲见杨太常之琴也，见之于王于一之诗。则是杨太常之琴尚有先帝，而王于一之诗尚有杨太常琴中之先帝。此际人心，先帝可以不死，而琴其可不弹，诗其可不作哉？吁嗟乎琴！吁嗟乎琴！ 【校】 〔一〕听太常弹琴 诗粃存一至八首，缺其九、其十，据手稿本补入。 邮诗今日见，恍在泣弓时。惨澹柴桑句，苍凉易水丝。夜长梦不破，灰冷气难吹。江上青峰在，曲终何所之？ 其二 振落谁还顾？犹同陌上尘。泪枯桑苎老，肠断汨罗臣。长乐钟何在？冬青树不春。胸中有猿咽，指下泣秋旻。 【评】 读之涕泗横流。 其三 正乐千秋事，依然是太常。虎头归异域，马革志疆场。疏越酬尧 舜，芒鞋见帝王。莫言曾击磬，入澥有师襄。 【评】 警拔。 其四 变征须臾候，知音有定评。金人长下泪，野老暗吞声。骥病徒存志，鸡荒不敢鸣。闻音皆屏息，此际见精诚。 【评】 悲凉，读不得。 其五 笑余何能尔，弹琴亦有年。渐离空抱筑，靖节愧多弦。至性谁能易？孤情不受怜。静思心手际，何必更参禅。 【评】 劲骨铮铮。 其六 楚骚无限痛，字字泣明君。白骨难归土〔一〕，黄河不渡云。七弦那可尽，两耳讵堪闻？岁月非畴昔，科头对日曛〔二〕。 【校】 〔一〕白骨 手稿本作“白首”。 〔二〕日曛 手稿本作“夕曛”。 【评】 读之慷慨，不泪。 其七 中原何处是？到面尽腥风。石马嘶荒冢，铜驼泣故宫。星辰沧澥北，风雨大江东。默塞无多语，深情老素桐〔一〕。 【校】 〔一〕老素桐 手稿本作“寄素桐”。 【评】 悲壮奇特。 其八 一听思君操，填然杂鼓鼙。臣心留塞北，妻梦到辽西。种橘江干邈，采薇山路低。有如青冢草，不肯变贞萋。 其九 珊珊来举步，不问是耶非。惨冽琴心动，寒温天语微。佩音听邈漠，帷面见依稀。拨剌声何壮，犹催挂铁衣。 【评】 “惨冽”二句：句亦入微。 “拨剌”二句：中有金戈铁马之声。 其十 击唾不知缺，伤心伏枥歌。青眸夜不合，白发岁偏多。何地何天去，如痴如醉过。蘧蘧守一榻，但梦宋山河。 【评】 十作不特诗境入神入妙，要想作诗之人是何肝胆，是何品地。吾拍案讽咏，既为发立，旋即泪堕。离骚而下，有此十诗。十诗悲慨壮凉，读竟闻有寒风飒飒。 观女娘走二首 一女飞腾上，真同聂隐娘。珊珊锁子骨，袅袅羽霓裳。走轻如蝶，翻身捷似蜣。还疑有幻术，眩我在当场。 其二 雏年称绝技，冶艳类荆娘。旋滚□□□，□□□□□。□□□□□，□□□□□。□□□□□，□□□□□。 【评】 二首亦称妙写。 山居弹琴 松间流水意，指上古人心。□□□□□，□□□□□。□□□□□，□□□□□。□□□□□，□□□□□。 初夏听鹂二首 阴阴深夏木，当晓啭黄鹂。媚耳怜歌技，开颐笑滑稽。鲜甜啖顾蔗，松脆食哀梨。不与诗肠涉，如何藉鼓吹。 其二 樾暗留空翠，莺声忽出林。叹长岂对镜，声懒欲停针。啴缓和无力，绵蛮似有心。奈何呼子野，此际见情深。 赋得看剑引杯长 剑作风云色，杯浮紫电光。嶙峋气□□，□□□□□。□□□□□，□□□□□。□□□□□，□□□□□。 木犹龙二首 烟云常灭没，深锁木犹龙。盘错皆□□，□□□鬼工。出云疑降雨，蹴浪直抟空。应骇风雷夕，飞来灵鹫峰。 其二 峨嵋隐斗室，秦铎不能移。梦入檀萝怪，幻成海市奇。珊瑚丛铁网，藻荇乱玻璃。不使人亲见，闻之只蓄疑。 丁未六月十日恭逢周戬伯道兄八十大寿弟有广陵之行不得跻堂躬贺先以小诗奉祝俚言博粲惟郢教之四首 有小引〔一〕 爰羡椿龄，荣登八帙。载瞻桐历，恰傍初秋。丹在濂溪，合就青莲花上；道存衣带，掷来紫李筵前。念岱少君九年，附温公之入洛社；慕彼四皓，因角里之隐商山〔二〕。角里先生姓周名术。钦一字而定师生，删书石匮；鄙五斗而爱松菊，闭户柴桑。想当年陶写笙彩，不恋兰亭艳质；在今日优游泉石，垂愧金谷高人。幸际华辰，当伸嵩祝；偶因薄冗，暂赴广陵。七十一年之斗山，瞻仰有日；二十四桥之风月，持赠何时。兹以班管霞笺，私赓白雪；兼携双柑斗酒，往听黄鹂。但愿冈阜齐唐，取彼万壑千岩而自足；箕畴待问，祗陈九丘 八索而有余。三代以前，仪型公望；数世之后，接武寿谊。洪武时，姑苏 周寿谊年一百二十岁，召至宫中，历谈元事。各赋高言，用联同调。 【校】 〔一〕诗粃题作寿周戬伯八十，仅存第一首，亦无小引，今依手稿本补引与第二、三、四首。 〔二〕角里 见史记 留侯世家索隐：“角里先生，河内 轵人，太伯之后，姓周名术。”汉书 王贡两龚鲍传作“甪里先生”。 八十何言老？伏生尚待年。方瞳不上雾，柔舌自生莲。柱下五千字，壁间廿九篇。方平有妄想，鸟爪尚加鞭。 其二 人称教化主，远过白香山。婢读无樊素，傒囊绝小蛮。衣冠四皓伟，棋酒八仙闲。康节图安乐，高踪不可攀。 其三 恰合端明意，忘机任自然。上堪陪玉帝，下可接卑田。石虎同鸥鸟，偶人对丽娟。居心只一澹，川此得长年。 其四 不伏前人语，七旬称古稀。前途甚辽廓，过隙止几希。未见聪明减，还夸步履飞。君颜当百岁，只好似知非。 庚戌十月十二夜〔一〕 山寂灯光涩，风高语竹椽。被穿因画字，须断为题笺。济冷绵无力，呼明鸡有权。披衣怯蚤起，松梗带青燃。 【校】 〔一〕庚戌十月十二夜 手稿本题下有“冷风烈梦，中得五六二句，蚤起为足成之”。 【评】 未免昌谷余音。 癸丑暮春兰亭后集寻得旧址有作四首〔一〕 每当癸丑岁，辄想永和年。荒草埋兰蕙，青山泣杜鹃。墨花不再发，曲水枉回旋。触目皆感慨，还同往代贤。 【校】 〔一〕缺其三。 其二 新亭极儿戏，华丽益荒凉。曲引田畴水，蛮开邮表疆。田间茅屋名邮表畷。两池隔牛脊，一路走羊肠。修禊多车马，谁来憩道旁？ 其四 兰亭佳胜地，端的近天章。溪转犹存曲，崖宽自辟疆。按图呵欲活，读记喜成狂。讵料渔人至，桃源在路旁。 咏方物三十六首〔一〕 【校】 〔一〕咏方物 凡三十六首（丰城肉脯有题无诗，不计在内），诗粃存十首，即苹婆果至松门白鲞，其余二十六首皆据手稿本补入。 【评】 自是老饕，遂为诸物董狐。 苹婆果 北直 西番朱柰果，遗种在燕京。松絮云为母，鲜甜露有兄。安期瓜大枣，楚市蜜甘萍。仙灶丹砂色，疏疏点蛋青。 花下藕 杭州 花气回根节，弯弯几臂长。雪腴岁月色，璧润杂冰光。香可兄兰雪〔一〕，甜堪子蔗霜〔二〕。层层土绣发，汉玉重甘黄〔三〕。 【校】 〔一〕香可 手稿本原作“香欲”，复改如今文。 〔二〕甜堪 手稿本原作“甜能”，复改如今文。 〔三〕重甘黄 手稿本作“辨甘黄”。 盐官枣 杭州 凡枣皆嫌实〔一〕，盐官美在松。哀梨体硕大，顾蔗味顽空〔二〕。蛀核止因蠧〔三〕，酿花何待蜂〔四〕？回甘终是缓，橄榄自输侬。 【校】 〔一〕凡枣皆嫌实 手稿本原作“北枣坚难比”，复改如今文。 〔二〕“哀梨”二句 手稿本原作“甜欺崖蜜薄，寒并蔗浆浓”，复改如今文。 〔三〕止因 手稿本原作“惟愁”，复改如今文。 〔四〕何待 手稿本原作“何必”，复改如今文。 佛手柑 福建 楠檀西域果，中土乃知珍。岳耸春纤指，波皴金粟身。香同兰吐萼，皮类竹生筠。甜苦中边味，还须问世尊。 独山菱 绍兴 镜水多菱角，独山迥不同。花擎八月雪，壳卸一江枫。萍实甘芳并，莲房气味通。风檐留半月，清供足三冬。 定海江瑶〔一〕 宁波 江瑶柱，亦名西施舌，东坡为之作传。 谁传江瑶柱，纂修是大苏。西施牙后慧，虢国乳边酥。柱合珠为母，瑶分玉是雏。广东猪肉子，曾有此鲜无？ 【校】 〔一〕定海江瑶 手稿本作“江瑶柱”。 瓜步河豚〔一〕 苏州 河豚肝，名西施乳，以芦笋同煮则无毒。 未食河豚肉，先寻芦笋尖。干城二卵滑，白璧十双纤。春笋方除箨，秋莼未下盐。夜来将拚死，蚤起复掀髯。 【校】 〔一〕瓜步河豚 手稿本作“河豚”。 西泠河蟹〔一〕 杭州〔二〕 肉中具五味，无过是霜螯。盾锐两行列，脐高三月烧〔三〕。瘦因奔夜月，肥必待秋涛〔四〕。谁说江瑶柱，方堪餍老饕。 【校】 〔一〕西泠 手稿本无此二字。 〔二〕杭州 手稿本作“绍兴西泠”。 〔三〕“盾锐”二句 手稿本原作“膏蚀金银杂，脐盈白腻高”，复改如今文。 〔四〕“瘦因”二句 手稿本原作“张华龙鲊醋，苏轼子鹅糟”，复改如今文。 浦江火肉〔一〕 金华 至味惟猪肉，金华蚤得名。珊瑚同肉软，琥珀并脂明。味在淡中取，香从烟里生。腥膻气味尽，堪配雪芽清。 【校】 〔一〕浦江火肉 手稿本全诗作“至味惟猪肉，尤是浦江精。骨并珊瑚醉，皮同琥珀明。略存烟火气，深得笋蔬情。香味谁堪比，应如兰雪清”。复尽改如今文。 松门白鲞 台州 石首传天下，松门擅胜场。以酥留作味，夺臭使为香。皮断胶能续，鳞全雪不僵。如来曾有誓，僧病亦教尝。 荔枝 福建 宋香曾冠谱，进奉贵钟南。霞绣鸡冠绽，霜腴鹄卵甘。蔗浆寒一舌，螫乳滑千柑。飞骑供妃子，珊瑚裹雪含。 秋白梨 山东 谁是哀家种，垂垂压树梢。土人夸雁过，古号重含消。梨之最佳者名含消，又名雁过消。崖蜜冰千鞠，春饧水一胞。仙人掌上露，日日白秋宵。 鸡头子 杭州 一苞生水际，百子破天荒。合浦珠胎软，蓝田玉乳香。鸡人能解帻，云母足资粮。枉却多芒刺，温柔自处囊。 烛溪杨梅〔一〕 余姚 东关多紫气，来自烛溪湖。层层剪，胭脂簇簇涂。千丸掌露饱，一斗木难粗。强项杨家果，肯为荔枝奴？ 【校】 〔一〕烛 诗粃作“竹”。 塘栖蜜橘 杭州 东山留异种，近始遍杭州。屈子呼长友，坡公封穰侯。霞团仙掌露，霜饱洞庭秋。不减商山乐，枰棋老二叟。 破塘茅笋 绍兴 一交惊蛰后，尽煮箨龙尝。味自无全越，名惟逊破塘。象牙连肉软，竿蔗带渣炀。千亩潇湘竹，难敷十日粮。 方柿 萧山 方柿瞒街市，所嫌在一柔。刀刊惟谡谡，石砺亦飕飕。肉是松花老，皮或枫叶秋。生鲜冰雪气，用尔解咽喉。 秋茭白 西湖 九月西湖上，新茭个个肥。玉莹秋水骨，碧卸楚珩皮。隽永同蔬笋，鲜甘比蜜蠡。几年曾大嚼，软饱在山居。 嫩栗子 诸暨 秋日行山坞，村村解栗苞。蕙兰留作骨，金粟借为胞。挟刺知孤孑，处囊想德操。幸存鲜磊气，义不受蛴螬。栗老生虫。 枇杷 萧山 春雨黄梅候，珍苞出上林。象形惟熟栗，写照用泥金。崖蜜同皮酽，冰丸带核沉。琵琶能结果，谁说少知音？ 白葡萄 北京 谁将骊珠串，挂满在山棚？磊磊千苞露，晶晶万颗冰。袖来迷白苎，悬起溷青灯。几斛厓州蜜，淋漓璎珞藤。 临山西瓜 绍兴 移得东陵种，名家以蜜筒。皮存彝鼎绿，瓤具牡丹红。海错封瓜子，冰圭赐岳公。金盘陈绛实，王母燕空同。 福橘 福建 闽橘来阊阖，笼开一室香。楚萍甘又赤，蔗卤酽还凉。囊绽知霜饱，砂红入漆光。苏人能出色，白纸衬盘装。 莼菜 湘湖 鸭蹗传名古，湘湖水一方。着人全在滑，到口但知凉。甘露蘩系，水晶钗股炀。夏初脾正渴，不必待瓜瓤。 陶庄黄爵 嘉兴 嘉兴黄爵薮，甘美逊陶庄。蜜蜡团成卵，膏腴嫩似姜。脂深触手腻，骨醉到牙香。下酒求何物〔一〕，开坛进百觞〔二〕。 【校】 〔一〕求何 手稿本原作“寻何”，复改如今文。 〔二〕开坛 手稿本原作“开瓿”，复改如今文。 芜湖鲥鱼 太平 曾到芜关上，亲尝六尺鲥。舟移一榜雪〔一〕，竿积百缣绿〔二〕。鳞白皆成液〔三〕，骨糜总是脂。甘腴谁克并〔四〕，岁岁储相思。 【校】 〔一〕舟移 手稿本原作“白移”，复改如今文。 〔二〕竿积 手稿本原作“光积”，复改如今文。 〔三〕鳞白 手稿本原作“鳞软”，复改如今文。 〔四〕谁克 手稿本原作“谁可”，复改如今文。 嫩蚕豆 萧山 四月鲜蚕豆，携筐饷老饕。蛋青轻翡翠，葱白淡哥窑。竹箨方留粉，兰葩乍解苞。素瓷新沦茗，晶沁不能挑。 牛乳酪 绍兴 一缶山牛乳，霜花半尺高。白堪欺玉汁，洁亦溷珠胶。酪在讵能割，酥融不可挑。空山养清寂，用以点松醪。 带骨炮螺 苏州 炮螺天下味，得法在姑苏。截取冰壶魄，熬成霜雪腴。一甜真彻骨，百节但知酥。晶沁原无比，何惭呼酪奴。 招庆烧鹅 杭州 王右军爱鹅，曰：“吾爱其鸣唤清长。” 烧猪思佛印，招庆以鹅名。焦革珊瑚赤，深脂冻石明。腯肥刚七日，鬯匕慰三生。方晓羲之爱，何曾为唤鸣。 乌镇羊肉 湖州 羊肉夸乌镇，乳羔用火煨。沈犹朝饮过，贾客夜船来。冻合连刀斫，脂凝带骨开。易牙惟一熟，不必用盐梅。 祁门皮蛋〔一〕 徽州 徽州出变蛋，奇妙逊祁门。夜气金银杂，黄河日月昏。雨花石锯出，玳瑁血斑存。松竹如天绘，维扬那得伦？ 【校】 〔一〕祁门皮蛋 手稿本全诗原作“变蛋真奇绝，祁门费往还。云霞聚于此，松竹绘其间。磨出雨花石，锯出玳瑁斑。山斋堪下酒，见者必开颜”，复尽改如今文。 黄芽韭 杭州 十月黄芽韭，肥于八月茭。腊梅新吐蕚，玉jing乍开苞。油漉能生艳，汤浔自起胶。肉边尤韵绝，葱蒜总堪嘲。 兵坑笋干 绍兴 土名素火腿。 龙孙初解箨，腴美遂称珍。火肉分晕素，兵坑辨假真。凝脂为琥珀，作脯是麒麟。名号难供佛，甘芳动世尊。 腌白菜 绍兴 千里莼羹美，今朝已下盐。土膏舌下饱，冰雪齿中铦。碧绿青黄具，宫商角徵全。首阳有玉食，不碍伯夷廉。 玄笋 杭州 东南多笋类，偏尔独称玄。道士簪头玉，麻姑手上鞭。处囊锥自利，出土甲弥坚。众妙都于此，清馋信有缘。 丰城肉脯 江西（缺） 戊午除夕 岁除无一事，默坐对寒林。剑失空弹铗，弦残抚断琴。烧钱饯穷鬼，酹酒蜡文心。拨尽松筠火，口占梁父吟。 己未元旦三首（缺第二） 日高还未起，岁客扣柴门。裘敝难遮肘，鞵穿□上艰。□□□□□，□□□□□。□□□□□，□□□□□。 其三 老人长系念，子弱不胜衣。戟起词锋利，肌分理窟微。松臞不待老，鹤瘦岂因饥？今到繁华地，还须战胜肥。 甲午年定图余以无田出籍二首〔一〕 今朝会计后，不复是编民。国破家同丧，身轻气益伸。怒呼不及我，往役是何人。世事今如此，微臣敢不贫？ 【校】 〔一〕自甲午年定图以迄江西九仙山，五言律诗三十八首，诗粃俱无，据手稿本补入。 其二 荒朝十载后，犹自作顽民。家俟匈奴灭，腰同靖节伸。有星今是客，无籍尚成人。数亩庐山土，柴桑未是贫。 喜雨三首 旱干六十日，快雨破天荒。不挟风雷怒，先支冰雪凉。安流惟渗漉，少浸不沧茫。万虑皆宁戢，宽心长稻粱。 其二 旱天初得雨，厥势必滂沱。雷厉非行虐，禾娇不受疴。来惟通泽气，缓以养天和。秋水时方至，百川徐灌河。 其三 时雨真沾足，农夫乐且耽。秋深犹当阨，霖小愈知甘。稻救二之一，暑驱十已三。新凉初到枕，儿女半床酣。 赵公简北上二首 同学皆星散，送君两入燕。新丰濯足酒，昌谷呕心篇。红叶三齐路，黄花九月天。此行多遇合，快着祖生鞭。 其二 靖节饥来意，出门如有驱。用陈当世略，聊试等身书。笔墨珠玑贵，王公诺余。故人应系念，寂寞在荒庐。 阮圆海祖堂留宿二首 牛首同天姥，生平梦寐深。山穷忽出寺，路断复穿林。得意难为画，移情何必琴。高贤一榻在，鸡黍故人心。 其二 剧谈中夜渴，瀹茗试松萝。泉汲虎跑井，书雠豕渡河。无生释子话，孰杀郑人歌？时圆海被谤山居，故为解嘲。边惊终萦虑，尊前费揣摩。 丙申冬日访梵林上人兼订入社二首 江左名人裔，逃禅已十年。父书能饱读，茶理得精研。高洁云林笔，孤棱贾岛篇。期师入莲社，何日过平原？ 其二 聊存缁衲意，文我避时贤。杖履冰霜气，琴书山水缘。墨花开禊帖，瓠史贮残编。自愧昌黎老，无能助浪仙。 壬寅五月二十一日快雨有作二首 轰雷驱急雨，檐溜遂如倾。万卉凉同沁，全家虑自轻。松涛连壑响，电火入波明。人意皆安悦，何愁不太平。 其二 今朝时雨至，昨日是分龙。风起刚新浴，雷行及暮舂。沦肌安万姓，叉手慰三农。雨粟真天意，开仓斛万钟。 癸卯除夕二首 乱离二十载，无过是今年。空屋惟存壁，全家尽载船。马刍剉荐草，营火拆房椽。何地悬先像，堂前唤点烟。 其二 不晓何方土，轮该住某营。但思走妇女，敢复挈锅铛。鸠到连巢夺，鹰来带卵倾。岁除犹未稳，秉烛坐三更。 重游瑞草溪亭有怀燕客三首 故园才一到，桑苎暗伤情。瑞草依然绿，池塘仍自清。松鼯不避迹，山鸟若通名。燕客呼能应，□传空谷声。〔一〕 【校】 〔一〕全诗手稿本原作：“燕客为园日，时时杖策来。如何多岁月，不得一徘徊。清樾开书幌，博山移酒垒。我如桑苎老，到处泪盈腮。”诗后附小字注曰：“清樾、博山皆堂名。陆羽晚号桑苎老，出游必恸哭而归。”复尽改如今文。 其二 溪亭弃篱落，苍倩胜当年。斧凿痕皆化，藤萝缺自填。一泓秋水静，几簇草花妍。倔强山灵意，期期不受怜。 其三〔一〕 卖屋周贫困，人情信有之。如何借一掷，竟不动一思。鸠夺鹊其让，鹘来燕怎支？败家嗔燕客，决不至如斯。 【校】 〔一〕其三 全诗手稿本原作：“后人不可辅，君当自取之。刘禅痴报，荆州苦毒思。燕归敢曰贺，鸠夺合无辞。二酉藏书处，何年复署兹。”诗后附小字注曰：“溪亭入门，陈章侯书‘二酉藏书’。二酉为先叔别号。”复尽改如今文。 袁茂先夫人七十双寿 慧业文人妇，齐眉共百年。陶朱偶货殖，梁 孟即神仙。夜识金银气，朝看道德篇。绛衣夫婿事，大此是仙人。 读毅孺弟二游草有赠二首 东山捉鼻久，帷幄尽君难。识已通三教，才能兼五官。鞭长可及腹，珠走不离盘。无藉曹丘说，声名满着坛。 其二 邺侯初入幕，非复布衣寒。气自笼卿相，名惟付懒残。苏州真大郡，豫土洵奇观。政事兼文学，才须八面看。 甲辰元旦二首 新春事稍定，圈地益堪怜。探戚遭呵叱，寻朋必播迁。鸡鸣狗吠绝，驼粪马场连。共饮屠苏酒，沿门俱坐毡。 其二 岂知毼里，还好看衣冠。白发青藜老，鲜衣怒马官。接篱今士贱，逢掖故人寒。挟刺投何处，糊糢在袖端。 剡溪赵孝义隐君七十大寿二首 衣冠犹未改，终是圣人徒。为义轻踵顶，事亲爱发肤。澥门 颜子座，剡水 谪仙庐。访戴山阴棹，何时入画图。 其二 如何阛阓里，尚有一完人。全璧思还赵，留髡克避秦。云中鸡犬出，世外汉 唐新。莫引渔郎至，桃源来问津。 仲叔遗榇床朽堕地往殡宫哭之二首 誓墓山东去，文孙尚未还。防崩惟有泣，弓堕莫能攀。四大体投地，不周头触山。故宫离黍恨，鬼哭在城湾。 其二 廿年还暴露，厉鬼自生嗔。白骨应残朽〔一〕，青磷自灭明〔二〕。只因狐作祟，遂与蚁相亲。岂是天纲墓〔三〕，独呼人添灯〔四〕。 【校】 〔一〕应残 手稿本原作“疑残”，复改如今文。 〔二〕自灭 手稿本原作“恐灭”，复改如今文。 〔三〕天纲墓 手稿本原作“张良墓”，复改如今文。 〔四〕独呼人添灯 手稿本原作“惟留黄石蹲”，复改如今文。 金乳生菊花三首 曾见曹州菊，相思三十春。千层多络索，五色间丝纶。金写维摩诘，酒酣杨太真。今来锦谷里，又复遇花神。 其二 有菊多如此，柴桑未是贫。朝霞开锦绣，夜气识金银。皎洁同高士，妖冶类美人。勾萌甲坼处〔一〕，无不是精神。 【校】 〔一〕甲坼 原作“甲析”，形近而误。 其三 如何故园菊，专傍战场开。郑画原无土，郑思肖画菊，俱不着土，人问之，答曰：“我家土地被元人夺去。”陶篱不藉栽〔一〕。配行知位置，搭色见清裁。莫羡春花好，谁能锦作堆〔二〕。 【校】 〔一〕陶篱不藉栽 手稿本原作“楚骚但有哀”，复改如今文。 〔二〕锦作堆 手稿本原作“绣作堆”，复改如今文。 野老哭十首〔一〕 【校】 〔一〕野老哭十首 仅存二首。 哭孝陵 钟山一抔土，不复是皇明。石马空流汗，铜驼尽带荆〔一〕。清明无麦饭，夜壑少帷灯〔二〕。开国原深虑，年年增戍兵。 【校】 〔一〕尽带 手稿本原作“自带”，复改如今文。 〔二〕“清明”二句 手稿本原作“既无盂内饭，复少几前灯”，复改如今文。 哭书籍 藏书凡五世，失去不崇朝。藉甲须成秩，装烟只扯条。秦碑无半字，劫火不留苕。数箧留黉院，白头又一烧。 己丑岁旦二首 四载无新岁，郊居形影孤。拘挛艰拜跪，涩勒学称呼。发短衣冠在，心存志气扶。黍禾荒故里，未敢爱吾庐。 其二 凌晨盥漱罢，庄肃具衣冠。甲子存殷祀，祖仪尚汉官。孤情七省寄，野泪六陵攒。痛饮屠苏酒，沉沉不得欢。 江西九仙山四首 徐伯宜据此山时，方三省合攻。 石性真强项，孤危不可攀。鲁城偏不下，洛邑尚称顽。荡荡如加漆，刀刀若比环。将无同盗跖，秽此首阳山。 其二 头触不周折，巨灵何日开？蜃嘘藏海市，鳌足踞炉灰。血射凭三箭，火攻倩五雷。一丸封谷口，万骑自空回。 其三 顽石但知粗，力撑岂藉扶。性惟疏骨肉，义不受皮肤。箨解存孤笋，霜枯立断瓠。负嵎终是虎，谁敢复撩须！ 其四 咫尺徐无地，田畴栖此中。石痕原似削，箭括不能通。馈水遗鱼藻，开仓弃朽红。踞崖惟舌战，骂敌一何雄。 [book_title]张岱诗集卷五 五言排律 刘忠端左都诔 □□□□□，□□□□□。山立占丰度〔一〕，河清比笑颦。冰霜摧异类，雨雪救同寅。笏正除三害，囊空无一缗。梦求思拜相，枚卜反为民。龙性鸱夷革，松心竹箭筠。芄萑遍草野，荆棘满枫宸。不料轻蟊贼，翻能陷至尊。思鹃还望蜀，拒虎复投秦。薪胆为衽席，衰麻杂缙绅。尚方诛四镇，草莽泣孤臣。新主惟贪酒，师臣只爱银。蓬萌忙解绂，张翰即思莼。胡马将临越〔二〕，文山不入闽。商薇难果腹，周粟不沾唇。为厉原非鬼，死忠自作神。失师深自悔，执贽恨无因。聂豹平交假，孟轲私淑真。江都应更说，越亦有三二。 【校】 〔一〕“山立”句 上缺字数未详。 〔二〕胡 原缺，以文意补。 祁忠敏中丞诔 □□□□□，□□□□□。□□□□□，□□□芟除〔一〕。逐虎难归柙，驱蛇尽□□。逢人皆避马，忤贵即悬车。傍母眠沙鸟，思君尸佩鱼。芋山成小筑〔二〕，松径辟吾庐。瓶隐携瓶史，竹床铺竹篨。谁知白云坞，倏下紫泥书。君召原无诺，宵行不敢纾。山涛掌计典，张浚赴乘舆。烽火文丞相，饥寒伍子胥。见朝惟涕泣，召对但欷歔。流寇砦皆满，屠耆马下虚。羽书驰道路，□帐盖丘墟。铁瓮同残甓，金瓯类溃疽。帝能殉九庙，臣自效三闾。携榇瞒妻子，留笺别故知。笑能绝系念，水不上巾帤。傅说归箕宿，巫咸尽水滁。乃当正命日，不愧致身初。决死无留滞，从容得自□。 【校】 〔一〕芟除 上缺字数未详。 〔二〕芋山 当作“寓山”。 寒夜闻霜钟二首〔一〕 疏钟半明灭，杳霭出孤岑。夜静灯光薄，天高雁语深。荒鸡迷古漏，懒妇补秋砧。炉冷频添火，肘寒屡捉襟。霜严缩鸟舌，风急响蕉心。山鹿窗前过，林干有足音。 【校】 〔一〕寒夜闻霜钟 凡二首，分和卢景亮、。诗粃不题相和者，题为二首，实仅存一首，即其二和韵（“倚枕方凝思”），而缺和卢景亮韵（“疏钟半明灭”），今据手稿本补全。 其二 倚枕方凝思，梵钟远出林。驱山曾有铎，传谷岂无音。大地山河动，空江波浪深。枨枨疑碎筑，杵杵忆残砧。月黑鸮啼惨，雁过寒气侵。数声云汉外，辽廓许谁寻。 【评】 二首清深杳远。 俞母五十寿 余读麻姑记，鲁公肯信耶？畜麟堪作脯，掷米即成砂。仪仗旌幢盛，杯盘金玉奢。虽然如梦幻，亦只见繁华。福德既云备，仙凡总不差。今观俞母宅，何异蔡经家。三祝真无愧，九如不必夸。恒升如日月，方至如川洼。松柏年年茂，冈陵岁岁□。□□□□□，蝉翼薄冰纱。夫是云中鹤，儿□□□□。□□□□□，□□□无涯。 【评】 排律诗能清空一气如话，惟坡老能之。 诗集补遗 和陶集 按：和陶集，自和荣木四首以迄和读史述九章，凡四十四首，辑自上海图书馆藏手稿本张岱评东坡和陶集。 小序 子瞻喜彭泽诗，必欲和尽乃已，不知荣木等篇何以尚遗十分之二。会余山居无事，借题追和，已尽其数。子瞻云，古人无追和古人者，追和古人自子瞻始。乃今五百年后，又有追和古人者，为之拾遗补缺，子瞻见之，得不掀髯一笑。 和荣木四首 有序 卜筑郊圻，偶事耕凿，三十不遇，不得不言田舍也。 嗟我蓬庐，澹焉守兹。晨曦在门，夕霞俟之。草荣木衰，自志其时。弹琴晤歌，中心晏而。 世途奔走，吾抉其根。欣羡不作，感慨何存。老妻作食，雉子候门。诗书宿好，宿好是敦。 嗟余畸人，安此侧陋。书惟好古，交不忘旧。瓶粟常空，缃帙日富。稻孙木奴，素餐不疚。 【评】 “书惟”二句：安得长者言。 按：和陶集评语皆张岱所作。 祖父贻谋，余敢云坠。世路坎轲，岂不足畏。志在千里，伏枥老骥。争粟田间，鸡凫同至。 和赠长沙公四首 有序 博闻洽记，余慕吾家茂先，因于读礼之暇，作博物志补十卷，以续其韵，遂和陶征士赠长沙公诗，同源分流，余于渊明亦同一水木之思也。 十年好学，方识空疏。追思往昔，念彼晋初。博闻洽记，哲人已徂。琅嬛遗迹，令我踟躇。 痴龙不守，载登斯堂。牙签万轴，琮碧圭璋。声出金石，字挟风霜。有臣如此，邦家之光。 【评】 “牙签”四句：以署茂先，庶或不愧。 伊余渺见，敢与之同。如入澥海，不辨西东。胸吞云梦，笔涌三江。山川邈奔，梦寐时通。 【评】 吹气胜兰。 高文典册，可与晤言。缥缈谁子，仰止高山。空蒙寂历，烟雨惘然。呼之或出，见吾茂先。 和酬丁柴桑二首 甲戌春日登炉峰坐水锯岩口占 取道万松，前溪爰止。念昔笙歌，声闻九里。近惟空山，静若太始。 游匪细故，会有良繇。松风涧响，涤我隐忧。嗒焉自失，移情冥休。吾师成连，方可与游。 【评】 “念昔”四句：自然。 和命子十首 轩辕伊始，草昧荒唐。传之少昊，宗系始光。干戈造夏，弓矢翊商。于惟主祀，厥姓乃昌。 洛鼎既奠，天下宗周。张仲孝友，重于山丘。相韩五氏，惠泽是流。赫赫有汉，乃启留侯。 留侯徂击，魄夺祖龙。赤手仗剑，谈笑成功。爰自有晋，壮武提封。司空继起，克振前踪。 长源群汇，渥土茂柯。曲江合注，绵竹分罗。代有升沉，运因隆窊。逮我忠献，建国龙沙。 于皇忠献，嗣有圣德。吾道南矣，生我宣国。昼修夜卜，其仪不忒。从祀孔庭，而可易得。 奄自越守，我祖是始。昔为并州，后为梓里。代多幽人，高山仰止。凤隐虬潜，耕耘自喜。 至余太仆，报国靡及。拓地武定，负谗孤立。文恭嗣兴，温饱匪急。昭雪父冤，呱呱孺泣。 於赫文恭，遭际明时。文章理学，朝野伫思。我祖象贤，文不在兹。茂先博奥，庶其企尔。 人言余考，待以举火。婉约逊遁，何有于我。泥涂轩冕，无可不可。避世金门，斯言非假。 家系如此，诏尔群孩。前模后范，世运复来。我宫磨蝎，惟愿尔才。尔复不才，余心荼哉。 和归鸟 会稽土产，日铸茶、破塘笋、谢橘、杨梅，他方罕比。东坡有言：“无事而受此诸物之备，惭愧！惭愧！”因和渊明归鸟韵，作诗颂之。 日铸雪芽 日铸茶族，蔚若邓林。气吹兰畹，色并雪岑。凉风生腋，秋月沁心。冰壶濯魄，卧醒花阴。 【评】 “气吹”四句：珠胶玉汁，点入麟羞。 湘湖杨梅 杨家果熟，蒨染霞飞。火齐满树，磊落相依。荔枝颉颃，缔盟而归。无劳飞骑，长安远遗。 谢橘 屈原长友，日与徘徊。二叟六奕，商山旧栖。穰侯允称，岂属诙谐。厥名曰谢，东山入怀。 破塘笋 万株寒玉，抽此柔条。箨衣未解，龙孙建标。此君童丱，愿与定交。清馋不赦，千亩徒劳。 和周家墓柏下 癸酉九月游六陵 易水声变徵，推琴不能弹。散发六陵下，悲歌失所欢。老鸮共鬼语，凄雨白酡颜。指点双遗烈，当年力已殚。 【评】 六陵风雨，千古悲歌。 和悲从弟仲德 吊曹娥 古今痛孝女，余独不悲零。人生得如此，含笑入九冥。到此三千岁，凛凛犹如生。父在洪涛没，慷慨一命倾。愿作痴精卫，填海不得成。记取捐躯日，娥才十四龄。哀号七昼夜，江水亦吞声。鱼鳖□江出，浮尸返故庭。龟螭“黄绢”字，未必尽其情。风雨娥江渡，山川亦改形。杯中恒澹澹，酹酒不得盈。 【评】 末二句：用李冰事，特妙。 和五月中都还规林阻风二首 秋日游曹山风雨夜宿 何来巨灵斧，开此洪荒居。劫火烧残砾，黔雷破草于。巉岈惊过鸟，屹屈遁娵隅。岩空惟受月，水洼不通涂。鼓枻米颠石，探珠甓社湖。高岗多古木，倒薜更森疏。虹口张牙锐，蛰龙蜕骨余。奇在天人杂，玄功谢不如。 【评】 “于”“隅”二韵，押得自然。 蛮语以“娵隅”为鱼。 入径皆田舍，度桥始见之。四山原意外，一水更难期。吐奇阳羡口，楼阁蜃吞时。适值山崖缺，亭基又在兹。石借藤萝系，花随流水辞。武陵当日路，到此更何疑。 和七月还江陵夜行途中 癸酉八月游兰亭步彭泽前韵 永和当日事，悉付与苍冥。惠风三月好，诸子一方情。林间无次叙，坐石尽披荆。曲水随鞵靸，幽兰遍地生。酒气通泉味，轻岚带月明。白云无意出，秋水上溪平。放浪形骸外，何心更远征。山前百亩秫，任我独耔耕。右军多感慨，尚为生死萦。修禊非吾意，犹争千古名。 【评】 感慨系之，一笔抹杀。 和与从弟敬远 有序 余弟燕客得一石子研，赤比马肝，酥润如玉，背隐白丝类玛瑙，指螺细缠，面有三星，坟起如弩眼，着墨无声，而墨沈烟起。铭曰：“女娲炼天，不分玉石。鳌血芦灰，烹霞铸日。星河溷投，参横箕翕。”偶和陶集，踭口韵咏之。 米颠袖石来，邈与石相绝。赤螭吐紫涎，老壑千年闭。万杵捣苍霞，夹杂云与雪。晶润如凝酥，马肝逊其洁。颉史雨血时，此研蚤已设。三星饮玉池，渴虹奔所悦。余欲煮服之，石髓度王烈。铁网丛珊瑚，乃得盘根节。鬼斧巧自藏，反可题为拙。寄语杨次公，等闲肯作别。 【评】 “烈”字韵奇绝，亦复稳绝。 和六月遇火 虎丘火灾，后三日，余鲁行偶过，踵韵作一诗吊之。 小舟今日至，政拟访东轩。何日风烟急，梵宫遭劫燔。一山无界画，寺后见门前。惟有虎丘月，停停独自圆。剑泉枯未满，惊鸟去愁还。瓦砾侵无地，行游多见天。浮图十里望，传此千百年。顷刻灰烬尽，兴亡如等闲。泡影原是幻，金刚岂是坚。风波一日里，沧海变桑田。独向溪桥坐，渔灯对客眠。山僧乘月色，累石砌茶园。 和述酒 有序 陶述酒，余述茶，各言所知也。但柴桑意在酒，而余未免沉湎于茶，兹愧渊明矣。 余饮无蕉叶，曲糵非所闻。何如注茶史，淄 渑蚤已分。禊泉取旧渚，汲绠带溪云。日铸烹兰雪，庐陵作典 坟。但择向阳地，蚤起在曦晨。茶筐和露采，旗枪为我驯。佐以文武火，雪芽呈其身。揉挪须得候，不倦更不勤。诸法皆云备，一水为其君。炉火仍加锻，勿与烟煤熏。松风响灶外，蟹目成波文。千鱼吐嚅沫，仿佛聚河汾。此政为汤候，幽兰带雪纷。煎茶非孟浪，要与烟霞亲。陆羽知粗解，卢仝非等伦。 【评】 “庐陵”句：欧阳永叔曰：“两浙之茶，日铸第一。” 和责子 有序 “夫子未出于正”，子责父也。谢太傅云：“吾尝自教儿。”因用自责。 春华半已披，未得获秋实。贾岛蜡文心，惟余一冢笔。生平赋大人，羞于儿曹匹。散发但行游，而无致身术。画肚学草书，尚尔愧虞七。奈何不蓘蔗，山前拾橡栗。天运不可委，笑尔为绝物。 和有会而作 有序 炉峰山趾，筑室数楹，汲寒溪水，爨九里松，童子作食，澹然自饱。闲摊书卷，倦枕石头，静阒之极，觉松涛溪濑聒耳可憎。夕掩荆门，古壑孤藤，佛灯一盏，万念俱堕，不知身之在何境也。近在尘涂，梦寐寻往，和柴桑韵，追记之。 山中无俗事，粗粝可充饥。涧下青荠嫩，坡前笋蕨肥。不藉松为饭，无劳薜作衣。兰亭去感慨，彭泽无伤悲。不求今日是，不知昔日非。孤藤悬夜壑，四大空如遗。一念既不住，万念复何归。自到移情处，成连安足师。 和蜡日 甲戌岁人日迎春途中口占 过年已七日，今日届春和。土牛送寒气，儿童剪彩花。郭外耕耔少，眼前游冶多。独饮屠苏酒，呜呜发浩歌。 和读史述九章 季札 至德无称，延陵季子。观乐鲁邦，美哉观止。解剑冢前，不信其死。桓桓大国，弃如尘土。 范蠡 于惟少伯，竟沼吴宫。五湖一去，大壑长风。远避缯戈（当作矰弋），缥缈飞鸿。良金写像，世世事公。 鲁仲连 萧然韦布，义不帝秦。解纷则去，土苴千金。慷慨数语，遂下聊城。遁之海外，剑跃延津。 张良 谁击祖龙，亡韩一客。决胜千里，借箸前席。报韩则去，赤松屏迹。何以见之，谷城 黄石。 王羲之 嗟余右军，山水钓弋。勿以风流，掩其器识。评公书者，评公则一。飘若云飞，矫如龙惕。 陶潜 有晋征士，柴桑 陶潜。庭栽五柳，环堵萧然。醉不在酒，琴亦无弦。北窗高卧，无怀 葛天。 李泌 奕奕邺侯，紫衣山人。运筹帷幄，恢复神京。宣室数语，羽翼已成。无能持献，衡山白云。 邵雍 皇矣康节，博奥汪洋。忖度天地，尽发其房。观梅伊水，闻鹃洛阳。用之经世，内圣外王。 苏轼 目如岩电，口若悬河。蜀山崪嵂，磊落英多。时宜不合，捧腹啸歌。蛮夷 狄鞮，皆识东坡。 【评】 苏东坡曰：“读史述九章，夷齐、箕子盖有感而云。”去之五百岁，吾犹识其意也。 寓山题咏 按：自水明廊以迄八求楼，凡二十一首，皆辑自崇祯刻本寓山志，胡恒评。 水明廊 前山月正明，群鸥不成寐。惊起换沙莎，光动玻璃碎。 【评】 读之齿舌间作旃檀气。 呼虹幌 奉常曾喝月，太史欲呼虹。看到波明灭，颙颙烟雾中。 让鸥池 主人许割地，鸥鸟了无猜。莫学少陵老，鸬鹚换不来。 听止桥 水尽柴门掩，溪桥畔石幽。是泉皆沁水，无水不归鸥。樾暗禽通语，云深松自翛。向山知有路，肯在此淹留。 【评】 水穷云起，是何等境界。 溪山草阁 佳句堕春江，今来入梦话。方识杜老诗，诗中亦有画。 【评】 以诗入诗，万川一月。 冷云石 主人爱林泉，莫为苍生讶。阶前一片云，顷刻雨天下。 【评】 王士美有“白云不出山，空冷凝为石”之句，甚佳。 松径 邻翁向余言，昔有双松树。蟠曲遍山隈，此特其苗裔。 【评】 只平平叙述，便趣绝。 袖梅 近作洛伽游，濒海皆小岵。今知可袖归，予何不攫取？ 【评】 似坡公语。 瓶隐 澹月漏疏林，到榻意生冷。濯魄在冰壶，青莲卧未醒。 【评】 使事极工。 回波屿 三月不到山，岩壑非其始。遐想太古前，为山只如此。 【评】 诗亦开山。 志归斋 史称贺季真，勇退在流急。笑其黄冠时，春秋已八十。 酣漱廊 日夕高阳归，行行复且止。何不啜其醨，所以砺吾齿。 铁芝峰 商山有石芝，袍笏方敢进。妇翁既冰清，女婿亦璧润。 【评】 等轩先生有石芝堂，故诗句及此。 寓山草堂 草堂持月旦，尚有与之争。阶前翻石浪，云何不得名。 柳陌 主人爱柴桑，柳陌得名古。去此数里遥，便是桃花坞。 【评】 括尽一篇桃花源记。 豳圃 七月烹葵菽，登登预筑场。有问园中富，新栽八百桑。 试莺馆 明月佳人意，还同山水情。邻家卧阮籍，只是嗅其名。 【评】 康乐梦对惠连语，有神助。 宛转环 鸥田使作海，鞭石立为门。收拾琅嬛梦，原无斧凿痕。 【评】 阳羡书生，吐无常物。 远山堂 笔笔志平泉，无复遗纤芥。主人意思长，照顾山之外。 四负堂 孔子有何阙，而乃居阙里。山水即经纶，太傅亦赌墅。 八求楼 并小引 大参公为吾大父畏友，余少时随侍密园，见牙签万轴，南面百城，意是天人，敬极生怖。自大参公召赋玉楼，吾侍御兄弟，家学箕裘，名播天壤，尚以邺侯、文忠、象贤自谦，则吾辈家有遗篇，仅供鼠蠹者，岂不颜厚千寻？ 越族计藏书，君家为世胄。余梦入琅嬛，沙文皆篆籀。 【评】 已窥帐中鸿秘。 西湖诗 按：自大石佛院以迄雷峰塔四首，凡二十九首，皆辑自清 康熙刻本西湖梦寻。 大石佛院 余少爱嬉游，名山恣探讨。泰岳既峗峨，补陀复杳渺。天竺放光明，齐云集百鸟。活佛与灵神，金身皆藐小。自到南明山，石佛出云表。食指及拇指，七尺犹未了。宝石更特殊，当年石工巧。礐石数丈高，止塑一头脑。量其半截腰，丈六犹嫌少。问佛几许长，人天不能晓。但见往来人，盘旋如蝨蝨。而我独不然，参禅已到老。入地而摩天，何在非佛道。色相求如来，巨细皆心造。我视大佛头，仍然一茎草。 小蓬莱奔云石 滇茶初看花，忽为风雨落。簇簇起波梭，层层界轮廓。如蝶缀花心，步步堪咀嚼。薜萝杂松楸，阴翳罩轻幕。色同黑漆古，苔斑解竹箨。土绣鼎彝文，翡翠兼丹雘。雕琢真鬼工，仍然归浑朴。须得十年许，解衣恣盘礴。况遇主人贤，胸中有丘壑。此石是寒山，吾语尔能诺。 火德祠 中郎评看湖，登高不如下。千顷一湖光，缩为杯子大。余爱眼界宽，大地收隙罅。瓮牖与窗棂，到眼皆图画。渐入亦渐佳，长康食甘蔗。数笔倪云林，居然胜荆 夏。刻画非不工，淡远长声价。余爱道士庐，宁受中郎骂。 芙蓉石 吴山为石窟，是石必玲珑。此石但浑朴，不复起奇峰。花瓣几层折，堕地一芙蓉。痴然在草际，上覆以长松。濯磨如结铁，苍翠有苔封。主人过珍惜，周护以墙墉。恨无舒展地，支鹤闭韬笼。仅堪留几席，聊为怪石供。 玛瑙寺长鸣钟 女娲炼石如炼铜，铸出梵王千斛钟。仆夫泉清洗刷早，半是顽铜半玛瑙。锤金琢玉昆吾刀，盘旋钟纽走蒲牢。十万八千法华字，金刚般若居其次。贝叶灵文满背腹，一声撞破莲花狱。万鬼桁杨暂脱离，不愁漏尽啼荒鸡。昼夜百刻三千杵，菩萨慈悲泪如雨。森罗殿前免刑戮，恶鬼狰狞齐退役。一击渊渊大地惊，青莲字字有潮音。特为众生解冤结，共听毗庐广长舌。敢言佛说尽荒唐，劳我阇黎日夜忙。安得成汤开一面，吉网罗钳都不见。 施公庙 施殿司，不了汉。刺虎不伤蛇不断，受其反噬齿利剑。杀人媚人报可汗，厉鬼街头白昼现。老奸至此掩其面，邀呼簇拥遮车幔。弃尸漂泊钱塘岸，怒卷胥涛走雷电，雪移来天地变。 灵芝寺 项羽曾悲骓不逝，活马犹然如泥塑。焉有泥马去如飞，等闲直至黄河渡。一堆龙骨蜕厓前，迢递芒 砀迷云路。茕茕一介走亡人，身陷柏人脱然过。建炎尚是小朝廷，百灵亦复加呵护。 飞来峰二首 石原无此理，变幻自成形。天巧疑经凿，神工不受型。搜空或洚水，开辟必雷霆。应悔轻飞至，无端遭巨灵。 其二 石意犹思动，躨跜势若撑。鬼工穿曲折，儿戏斫珑玲。深入营三窟，蛮开倩五丁。飞来或飞去，防尔为身轻。 岳王坟 西泠烟雨岳王宫，鬼气阴森碧树丛。函谷金人长堕泪，昭陵石马自嘶风。半天雷电金牌冷，一族风波夜壑红。泥塑岳侯铁铸桧，只令千载骂奸雄。 钱王祠 扼定东南十四州，五王并不事兜鍪。英雄毯马朝天子，带砺山河拥冕旒。大树千株被锦绂，钱塘万弩射潮头。五胡纷扰中华地，歌舞西湖近百秋。 于少保祠二首 平生有力济危川，百二山河去复旋。宗泽死心援北狩，李纲痛哭止南迁。渑池立子还无日，社稷呼君别有天。复辟南宫岂是夺？借公一死取貂蝉。 其二 社稷存亡股掌中，反因罪案见精忠。以君孤注忧王旦，分我杯羹归太公。但使庐陵存外邸，自知冕服返桐宫。属镂赐死非君意，曾道于谦实有功。 秋雪庵 古宕西溪天下闻，辋川诗是记游文。庵前老荻飞秋雪，林外奇峰耸夏云。怪石棱层皆露骨，古梅结屈止留筋。溪山步步堪盘礴，植杖听泉到夕曛。 镇海楼二首 钱氏称臣历数传，危楼突兀署朝天。越山吴地方隅尽，大海长江指顾连。使到百蛮皆礼拜，潮来九折自盘旋。成 嘉到此经三火，皆值王师靖海年。 其二 都护当年筑废楼，文长作记此中游。适逢困鳄来投辖，正值饥鹰自下鞲。严武题诗属杜甫，曹瞒拆字忌杨修。而今纵有青藤笔，更讨何人数字酬？ 伍相国祠二首 突兀吴山云雾迷，潮来潮去大江西。两山吞吐成婚嫁，万马奔腾应鼓鼙。清浊溷淆天覆地，玄黄错杂血连泥。旌幢幡盖威灵远，檄到娥江取候齐。 其二 从来潮汐有神威，鬼气阴森白日微。隔岸越山遗恨在，到江吴地故都非。钱塘一臂鞭雷走，龛 赭双颐噀雪飞。灯火满江风雨急，素车白马相君归。 吴山城隍庙二首 宣室殷勤问贾生，鬼神情状不能名。见形白日天颜动，浴血黄泉御座惊。革伴鸱夷犹有气，身殉豺虎岂无灵？只愁地下龙逢笑，笑尔奇冤遇圣明。 其二 尚方特地出枫宸，反向西郊斩直臣。思以鬼言回圣主，还将尸谏退佥人。血诚无藉丹为色，寒铁应教金铸身。坐对江潮多冷面，至今冤气未曾伸。 西湖十景 两峰插云 一峰一高人，两人相与语。此地有西湖，勾留不肯去。 三潭映月 湖气冷如冰，月光淡于雪。肯弃与三潭，杭人不看月。 断桥残雪 高柳荫长堤，疏疏漏残月。蹩躠步松沙，恍疑是踏雪。 南屏晚钟 夜气滃南屏，轻岚薄如纸。钟声出上方，夜渡空江水。 苏堤春晓 烟柳幕桃花，红玉沈秋水。文弱不胜夜，西施刚睡起。 曲院风荷 颊上带微酡，解颐开笑口。何物醉荷花，暖风原似酒。 柳浪闻莺 深柳叫黄鹂，清音入空翠。若果有诗肠，不应比鼓吹。 雷峰夕照 残塔临湖岸，颓然一醉翁。奇情在瓦砾，何必藉人工。 平湖秋月 秋空见皓月，冷气入林皋。静听孤飞雁，声轻天政高。 花港观鱼 深恨放生池，无端造鱼狱。今来花港中，肯受人拘束？ 雷峰塔四首 闻子状雷峰，老僧挂偏裻。日日看西湖，一生看不足。 其二 时有熏风至，西湖是酒床。醉翁潦倒立，一口吸西江。 其三 惨淡一雷峰，如何擅夕照。遍体是烟霞，掀髯复长啸。 其四 怪石集南屏，寓林为其窟。岂是米襄阳，端严具袍笏。 外二首 寿王白岳八十 按：寿王白岳八十，辑自钞稿本四书遇夹页。 雉峦曾不住顽仙，都是文人抱慧业。紫阳溪水翰墨香，晚年得证长生诀。方晓还丹在典 坟，白岳先生恣饕餮。先生持世八十年，自识之无至耄耋。日夜钻研故纸堆，笔冢书仓为窟穴。座前足迹砌皆穿，檐际微明捧卷接。含毫呵冻啮冰霜，挥汗钞书沐日月。广搜直欲逐痴龙，博采有时类魏蝶。廉书千卷积如山，侪辈见之皆吐舌。览书无不洞筋骸，牛背眼光如缺列。生金顽铁入陶冶，一到红炉同点雪。更能端确似温公，字字楷书敢亵越？立言不朽自千秋，金箓丹书藏柳箧。第恐人言行秘书，后车将到磻溪碣。 挽何柱史书台 按：挽何柱史书台，辑自清 乾隆刻本越风。 罗江 镜水共清澄，有子全忠故可称。无忌原来真似舅，书台为陶文简甥。宾王宁死不为僧。且将碧血归荒壤，留得丹心见孝陵。载笔书铭何处是？空余涕泪缬寒冰。 [book_title]张岱文集卷一 序 石匮书自序 能为史者，能不为史者也，东坡是也。不能为史者，能为史者也，弇州是也。弇州高抬眼，阔开口，饱蘸笔，眼前腕下，实实有“非我作史，更有谁作”之见横据其胸中，史遂不能果作，而作不复能佳〔一〕。是皆其能为史之一念有以误之也。太史公其得意诸传，皆以无意得之，不苟袭一字，不轻下一笔，银钩铁勒，简炼之手，出以生涩。至其论赞，则淡淡数语，非颊上三毫，则睛中一画，墨汁斗许，亦将安所用之也？后世得此意者，惟东坡一人，而无奈其持之坚，拒之峻。欧阳文忠、王荆公力劝之不为动，其真有见于史之不易作，与史之不可作也。嗟嗟！东坡且犹不肯作，则后之作者，亦难乎其人矣。 余之作史，尚不能万一弇州，敢言东坡？第见有明一代〔二〕，国史失诬，家史失谀，野史失臆，故以二百八十二年总成一诬妄之世界。余家自太仆公以下，留心三世，聚书极多。余小子苟不稍事纂述，则茂先家藏三十余乘，亦且荡为冷烟，鞠为茂草矣。余自崇祯戊辰，遂泚笔此书，十有七年而遽遭国变，携其副本，屏迹深山，又研究十年，而甫能成帙。幸余不入仕版，既鲜恩仇，不顾世情，复无忌讳，事必求真，语必务确，五易其稿，九正其讹，稍有未核，宁阙勿书。故今所成书者，上际洪武，下讫天启，后皆阙之，以俟论定。余故不能为史，而不得不为其所不能为，固无所辞罪。然能为史而能不为史者，世尚不乏其人，余其执简俟之矣。 【校】 〔一〕而作 文粃下有“亦”。 〔二〕有明 文粃作“皇明”。 【评】 “余小子”三句：即此便不让史公。 超世之论，非真能史者，不能为此言。 一卷冰雪文序 鱼肉之物，见风日则易腐，入冰雪则不败，则冰雪之能寿物也。今年冰雪多，来年谷麦必茂，则冰雪之能生物也。盖人生无不藉此冰雪之气以生，而冰雪之气必待冰雪而有，则四时有几冰雪哉？若吾之所谓冰雪则异是。凡人遇旦昼则风日，而夜气则冰雪也；遇烦燥则风日，而清静则冰雪也；遇市朝则风日，而山林则冰雪也。冰雪之在人，如鱼之于水，龙之于石，日夜沐浴其中，特鱼与龙不之觉耳。 故知世间山川、云物、水火、草木、色声、香味，莫不有冰雪之气；其所以恣人挹取，受用之不尽者，莫深于诗文。盖诗文只此数字，出高人之手遂现空灵，一落凡夫俗子便成臭腐。此其间真有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特恨遇之者不能解，解之者不能说，即使其能解能说矣，与彼不知者说，彼仍不解，说亦奚为？故曰：诗文一道，作之者固难，识之者尤不易也。干将之铸剑于冶，与张华之辨剑于斗，雷焕之出剑于狱，识者之精神，实高出于作者之上。繇是推之，则剑之有光铓，与山之有空翠，气之有沆瀣，月之有烟霜，竹之有苍蒨，食味之有生鲜，古铜之有青绿，玉石之有胞浆，诗之有冰雪〔一〕，皆是物也。 苏长公曰：“子由近作栖贤僧堂记，读之惨凉〔二〕，觉崩崖飞瀑，逼人寒栗。”噫！此岂可与俗人道哉？笔墨之中，崖瀑何从来哉？ 【校】 〔一〕诗之 文粃“诗”下有“文”。 〔二〕惨凉 文粃作“惨凛”。 【评】 无冰雪之气，成不得品，成不得诗文，宗老不惜一时拈出，能抢冰雪之气者，即不言亦自解之，彼俗人者即对此直以为不经耳。 张子说铃序 说何始乎？论语始也。说何止乎？论语止也。论语之后无论语，而象之者法言也。论语卒不可象，而止成其为法言者，亦法言也。何也？象者像也。方相氏虎目执戈以怖鬼，童子蒙虎皮以怖人，鬼与人卒不可怖，而方相氏、童子止自怖者，自怖然后谓可怖鬼，可怖人也。 余之为说也，则异于是。食龙肉，谓不若食猪肉之味为真也；貌鬼神，谓不若貌狗马之形为近也。余主何说哉？言天则天而已矣，言人则人而已矣，言物则物而已矣。余主何说哉？尝片脔而定其为猪肉，则其味不能变也；见寸鞹而呼其为狗马，则其形不能遁也。何论大小哉？亦得其真，得其近而已矣。大块风也，窍亦风也；又海水也，人之津液涎泪无不水也。 扬雄氏之言曰：“好说而不见诸仲尼〔一〕，说铃也。”铃亦何害于说哉？秦始皇振铎驱山，而山如鹿走。铃，铎属也。 【校】 〔一〕不见 法言 吾子作“不要”。 【评】 作解是创，然是真实近里，着己之说。 史阙序 春秋“夏五”〔一〕，阙文也，有所疑而阙之也。如疑，何不并“夏五”而阙之？阙矣，而又书“夏五”者，何居？孔子曰：“其义则丘窃取之矣〔二〕。”书之义也，不书义也，不书而又书之，亦义也。故不书者，月之阙也；不书而书者，月之食也。月食而阙，其魄未始阙也，从魄而求之，则其全月见矣。 由唐言之，六月四日，语多隐微，月食而匿也。太宗令史官直书玄武门事，则月食而不匿也。食而匿，则更之道不存；食而不匿，则更之道存。不匿，则人得而指之，指则鼓，鼓则驰，驰则走。走者救也，救者更也。使太宗异日而悔焉，则更之道也；太宗不自悔，而使后人知鉴焉，亦更之道也。此史之所以重且要也。虽然，玄武门事，应匿者也，此而不匿，更无可匿者矣。余读唐野史，太宗好王右军书，出奇吊诡，如萧翼赚兰亭一事，史反不之载焉，岂以此事为不佳，故为尊者讳乎？抑见之不得其真乎？ 余于是恨史之不赅也，为之上下古今，搜集异书，每于正史世纪之外，拾遗补阙。得一语焉，则全传为之生动；得一事焉，则全史为之活现〔三〕。苏子瞻灯下自顾见其颊影，使人就壁摸之〔四〕，不作眉目，见者皆失笑，知其为东坡，盖传神正在阿堵耳。余又尝读正史〔五〕，太宗之敬礼魏徵，备极形至。使后世之拙笔为之，累千百言不能尽者，只以“鹞死怀中”四字尽之，则是千百言阙，而四字不阙也。读史者由此四字求之，则书隙中有全史在焉，奚阙哉？ 【校】 〔一〕春秋 文粃下有“书”。 〔二〕丘 文粃、史阙作“某”。 〔三〕活现 文粃作“生动”。 〔四〕摸之 按，苏轼传神记：“吾尝于灯下顾自见颊影，使人就壁模之。”摸、模通。 〔五〕正史 文粃、史阙均作“唐正史”。 【评】 “春秋夏五”二句：阙字是大头脑。 “太宗不自悔”三句：论极醒豁，世道人心所庇不浅，奇！ “读史者”三句：不独史，经亦然。能具此千百老眼，方可作史，张子真史才也。 奇字问序 夫尔雅不识“”“”，字书不见“”“”，字学之难穷也，自古记之矣。余内手扪心，胸中贮有几字，敢学扬子云乃来玄亭问字也〔一〕？然余尝见人读书，及自读书，目数行下，奇字历落，不究训诂，混入眼中，若可解，若不可解，如人忙中吃饭，泥沙与饽同咽，胾骼与饽同啜者多矣。有旁观者，摘一二字诘之，始茫然不能置对。如或不问，则终身安之无忤也。 余不能博闻洽记，近取左 国 史记 两汉 文选 庄 列 韩 管诸书，在人耳目前者，聊摘其一二奇字解释之，以自问问人，颇有奥义。犹之天台 雁宕 五泄 洞岩，近在鞋靸下，天下人裹粮宿舂，千里来游。问之山下里人、鲐背苍耈，多有不至者，咫尺松楸，茫然如云雾，亦是大可笑事。又有如越人食彭蜞桀步，稚子狎弄，而山东人见之，以为鲨虎，无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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