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徐志摩小说选
[book_author]徐志摩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类书文集,小说集,完结
[book_length]17335
[book_dec]本书收录了《吹胰子泡》《童话一则》《小赌婆儿的大话》《香水》《珰女士》等五篇小说。徐志摩的小说华丽而令人神往,遗憾的是他的小说长期被人所遗忘!打开志摩的小说,犹如打开了一坛陈年的琼浆,犹如深山里采撷到一去奇花异草,给你献上一杯美酒,给一捧别样的芬芳。
[book_img]Z_18734.jpg
[book_title]吹胰子泡
小粲粉嫩的脸上,流着两道沟,走来对他娘说:“所有的好东西全没有了,全破了。我方才同大哥一起吹胰子泡。他吹一个小的我也吹一个小的,他吹一个大的,我也吹一个大的,有的飞了上去,有的闪下地去,有的吹得太大了,涨破了。大哥说他们是白天的萤火虫,一会儿见,一会儿不见。我说他们是仙人球,上面有仙女在那里画花,你看,红的,绿的,青的,白的,多么好看,但是仙女的命多是很短,所以一会儿就不见了。后来我们想吹一个顶大的,顶大顶圆顶好看的球,上面要有许多画花的仙女,十个,二十个,还不够,吹成功了,慢慢的放上天去,(那时候天上刚有一大块好看的红云,那便是仙女的家,)岂不是好?我们,我同大哥,就慢慢地吹,慢慢的换气,手也顶小心的,拿着麦管子一动也不敢动,我几乎笑了,大哥也快笑了,球也慢慢地大了,像圆的鸽蛋,像圆的鸡蛋,像圆的鸭蛋,像圆的鹅蛋,(妈,鹅蛋不是比鸭蛋大吗?)像妹妹的那个大皮球;球大了,花也慢慢多了,仙女到得也多了,那球老是轻轻地动着,像发抖,我想一定是那些仙女看了我们迸着气,板着脸,鼓着腮帮子,太可笑的样子,在那里笑话我们,像妹妹一样地傻笑,可没有声音。后来奶奶在旁边说好了,再吹就破了,我们就轻轻的把嘴唇移开了麦管口,手发抖,脚也不敢动,好容易把那麦管口挂着的好宝贝举起来——真是宝贝,我们乐极了,我们就轻轻的把那满是仙女的球往空中一掷,赶快仰起一双嘴,尽吹,可是妈呀,你不能张着口吹,直吹球就破,你得把你那口圆成一个小圆洞儿再吹,那就不破了。大哥吹得比我更好。他吹,我也吹,他又吹,吹得那盏五彩的灯儿摇摇摆摆的,上上下下的,尽在空中飞着,像个大花蝶。我呀,又着急,又乐,又要笑,又不敢笑开口,开口一吹球儿就破。奶妈看得也笑了。妹子奶妈抱着,也乐疯了,尽伸着一双小手想去抓那球,——她老爱抓花蝶——可没有抓到。竹子也笑了,笑得摇头弯腰的。
“球飞到了竹子旁边险得很,差一点让扎破了。那在太阳光里溜着,真美,真好看。那些仙女画好了,都在那里拉着手儿跳舞,跳的是仙女舞,真好看。我们正吹得浑身都痛,想把他吹上天去,哪儿知道出乱子了,我们的花厅前面不是有个燕子窝,他们不是早晚尽闹,那只尾巴又细又白的,真不知趣,早不飞,晚不飞,谁都不愿意飞,他倒飞了出来,一飞呀就捣乱,他开着口,一面叫,一面飞,他那张贫嘴,刚好撞着快飞上天的球儿,一撞呀,什么球呀,蛋呀,蝴蝶呀,画呀,仙女呀,笑呀,全没有了,全不见了,全让那白燕的贫嘴吞了下去,连仙女都吞了!妈呀,你看可气不可气,我就哭了!”
[book_title]童话一则
四爷刚吃完了饭,擦擦嘴,自个儿站在阶沿边儿看花,让风沙乱得怪寒碜的玫瑰花,拍,拍,拍的一阵脚步声,背后来了宝宝,喘着气嚷道:
“四爷,来来,我有好东西让你瞧,真好东西!”
忽然吱的一声叫,东屋角子里插豁的一响,一头小雀儿冲了出来,直当着宝宝四爷的头上斜掠过去……四爷的右腿一阵子发硬,他让吓了一跳,宝宝可乐了。她就讲她的。
宝宝轻轻的把前厅的玻璃门拉开一道缝儿,做个手势,让四爷先扁着身子捱了进去,自己也偷偷地进来了,顺手又把门带上。
宝宝歌还没有唱完,那小雀儿又在乱冲乱飞;四爷张开了两只小臂,口里吁吁的,想去捉他,雀儿愈着急,四爷愈乐。宝宝说:“四爷你别追他,他怪可怜的,我替他难受……”宝宝声音都哑了,她真快哭了。四爷一面追,一面说:“我不疼他,雀儿我不爱,他们也没有好心眼儿,可不是,他们把我心爱的鲜红玫瑰花儿,全吃烂了,我要抓住他来问问……”宝宝说:“你们男孩子究竟心硬;你也不成,前天不是你睡了觉,妈领了我们出去了,回头你一醒不见了我们,你就哭,哭得奶妈打电话!你说你小,雀儿不比你更小吗?你让人放在家里就不愿意,小雀儿让我们关在屋子里就愿意吗?
四爷笑了,宝宝接着唱:
“屋子里阴凉
院子里有太阳
屋子里就有我——你不爱;
院子里有的是
你的姊姊妹妹好朋友;
我张开一双手儿,
叫一声雀儿雀儿,
我愿意做你的妈,
你做我乖乖的儿,
每天吃茶的时候,
我喂你碎饼干儿,
回头我们俩睡一床。
一同到甜甜的梦里去,
唱一个新鲜的歌儿。”
四爷站定了,发了一阵呆,小黑眼珠儿又亮了几亮,对宝宝瞪了一眼,一张小嘴抿得紧紧的,走过去把门打个大开,恭恭敬敬地说一声“请”。
四爷有些儿不耐烦,开口了:
四爷把脸放一放宽,小眼睛亮一亮,脸上转起一对小圆涡儿——他笑了——,就跟着他姊姊走,宝宝看了他那样儿,也忍不住笑了,说,“来吧,真淘气!”
四爷心里想没出息的宝宝准是在找耗子洞哩!
四爷听了她一长篇演说,瞪着眼老不开口,他可爱宝宝唱歌儿,宝宝唱得比谁的都好听,四爷顶爱,所以他把头点了两下。宝宝就唱:
“雀儿,雀儿,
你进我的门儿,
你又想出我的门儿,
呀,呀,
玻璃老碰你的头儿;”
四爷侧着一双小眼,望着他满面通红的姊姊呆呆的不说话。
“来呀,四爷,我不冤你,在前厅那,快来吧!”四爷还是不动。宝宝急了:
“我呀吃了饭没有事做,想一个人到前厅来玩玩,我刚一开门儿,他(手点雀儿)像是在外面候久了似的,比我还着急,砰的一声就进了门儿。我倒不信,也进来试试,门儿自己关上了。
“好,你不来就不来,四爷不来,我就不会找三爷?”说着转身就想跑。
“叫我来看什么呀,一间空房子,几张空桌子,几张空椅子,你老冤我!”宝宝也不理会他,只是仰着头东张西望的,口里说“哪儿去了呢,怕是跑了不成?”
“他还是着急,想飞出去——我说他既然要出去,当初又何必进来,他自个儿进来,才让人关住,他又不愿意,可不是活该;可又是,他哪儿拿得了主意,人都拿不了主意——可怜哪,他见光亮就想盲冲。暴蓬暴蓬的,只听得他在玻璃窗上碰头,准碰得脑袋疼,有几次他险点儿碰昏了,差一点闪了下来,我看得可怜,想开了门儿放他走,可是我又觉得好玩,他一飞出门儿就不理我,他也不会道谢。他倦了,蹲在梁上发呆,像你那样发呆,四爷,我心又软了,我随口编了一个歌儿,对他唱了好几遍,他像懂得,又像不懂得,真呕气,那歌儿我唱你听听,四爷,好不好?”
“他呀,不进门儿着急,一进门儿更着急;只听得他豁拉豁拉的飞个不停,一会儿往东,一会儿往西,一会儿往南,一会儿往北,我忙的尽转着身,瞧着他飞,转得我头都晕了,他可不怕头晕,飞,飞,飞,飞个不停。口里还呦的呦的唱着,真是怪,让人关在屋子里,他还乐哪——不乐怎么会唱,对不对四爷?回头他真急了:原先他是平飞的像穿梭似的——织布的梭子,我们教科书上有的不是?他爱贴着天花板飞,直飞,斜飞,画圆卷儿飞,捱着边儿一顿一顿地飞,回头飞累了,翅膀也没有劲儿了,他就不一定搭架子高飞了,低飞他也干,窗沿上爬爬,桌子上也爬爬;他还跳哪,像草虫子;有时他拐着头不动,像想什么心事似的,对了,他准是听了窗外树上他的也不知是表姊妹,也不知是好朋友,在那儿‘奇怪,奇怪’的找他,可他也说不出话,要是我,我就大声的哭叫,说‘快来救我呀,我让人家关在屋子里出不来哩!快来救我呀!’
波的一声,小雀儿飞了……。
六月十日
[book_title]小赌婆儿的大话
方才天上有块云,白灰色的,停在那盒子形的山峰的顶上,像是睡熟了,他的影子盖住了那山上一大片的草坪,像是架空的一个大天篷,不让和暖的太阳下来。一只灰胸膛的小鸟,他是崇拜太阳的,正在提起他的嗓子重复的唱他新编的赞美诗,他忽然起了疑心。再看他身旁青草上的几颗露水,原来在阳光里像是透明的珍珠,现在变成暗暗的。像是忧愁似的。他仰头看天时,他更加心慌了,因为青天已经躲好了,只剩白肤肤的一片不晓得是什么。他停止了他的唱,侧着他的小头,想了一会儿,还是满心的疑惑,于是他就从站着的地方,那是一颗美丽的金银草,跳了出来,他的身子是很轻,所以最娇嫩的花草们都爱他的小脚在他们的头顶上或腰身里跳舞着,每当他过路的时候,他们只点着头儿摆着腰儿的笑。因为他们不觉得痛,只觉得好玩,并且他又是最愿意唱歌儿给他们听的。现在他跳不上几步,就望见他的一个朋友,他是一只夜蝶,浑身搽着粉的,伏在一株不曾开花的耐冬上。他就叫着他的名字,那是小玲珑,问他为什么天上有了这样大变动,又暖又亮的太阳光为什么不见了。但那小玲珑,有他自个儿的心事,他昨晚上出去寻他的恋爱,那是灯光,在深深的黑暗里飞了半夜,碰了好几回钉子,翅膀上的金粉,那是他最心疼的,也掉了不少,灯亮,他的恋爱还是不曾寻着。他在路上只见一对萤火虫,那是他本来看不起的,在草堆里有可疑的行为,此外他的近视眼望得见的就是那颗可恼的大星,还是在那里一闪一闪地引诱着他。可怜他那不到三分阔的翅膀如何能飞到几万万里的路程。虽则那星如其要他的性命,他是一定不迟疑地奉献。所以他忙了一夜,一点成绩都没有,后来在一块生荆刺的石头上睡了一会,直到天亮才飞回来的。现在他贴紧在一株快开白花儿的耐冬身上,回想他一晚上的冤屈,抱怨他自己的理想,像做梦似的出了神,他的朋友招呼他,他也不曾理会,一半是疲倦,一半是不愿意,所以他只装是睡熟了没有答应他。那灰胸膛的小雀子是很知趣的,他想不便打扰人家的好梦,他一弯腰又跳了开去。这时候山顶上那块云还是没有让路,他的影子落在青草上更加显得浓厚了。所以他更是着急地往前跳,直到他又碰见了一个老朋友,那是一只尖尾巴青肚皮的跳虫,他歇在一颗苦根草的草瓣上,跷着他那一对奇长的后腿,捧着他的尖尾巴像在搔痒似的“喂,小赌婆儿!”(那是他的浑号,他的名字叫做土蠖!)我们的小雀儿对他喊着,“你的聪明是有名的,现在我要请教你一件事:方才我们的青天,我们的太阳光,不是好好儿的吗?现在你看,为什么这暗沉沉怪怕人的,青天不见了,阳光也没了,这是什么缘故?”“缘故?”那虫儿说,“那是兆头,也是不好的兆头哩;我告诉你说,我的小哥儿!”(我们要记得,那尖尾巴青肚皮长腿子的跳虫不是顶老实的虫子,他会说话,更会撒谎,人家称他聪明,夸他有学问,其实那都是靠不住的,他靠得住的就是他那嘴。)“这又是什么兆头呢?”我们的小雀儿更着急的逼着问。那虫子说:“常言说的小儿快活必有灾难,今天原来不是上好的天时,偏是你爱唱那小调儿,唱了又唱,唱了又唱,唱得天也恼了,太阳也怒了,不瞒你说我也听厌烦了。你知道为什么天上忽然变黑了?那是一个大妖怪,他把他那大翅膀盖住了天,所以青天也不见,太阳也没了。那妖怪是顶可怕的,他有的是一根大尾巴,顶大顶大的大尾巴,他那尾巴一扫的时候,我们就全得遭殃。你不记得上回的大乱子吗?我们那颗大个儿的麻栗树刮断了好几根青条,好几百颗大龙爪花也全让扎一个稀烂不是?两个新出巢儿的吴知了儿正倒运,小翅儿也刮糊了,什么了儿也知不了了。你说这不可怕吗?现在又是那兆头来了,你快想法子躲起来吧,回头遭灾可不是玩儿。你又是有家的,不比我那身子又轻又松腿子又长又快的。再会吧,我这就去了。”
小赌婆儿说完了话,就拱起了他的腿弯子,捺下他的尖肚子,仰起了他的小青嘴儿,扑地一跳,就是三五尺路,拐一个弯又一跳,又一跳,就瞧不见了。我们老实的小雀儿听了他那一番大话,一句句他都相信是真的,他抬头看一看蓝蔚蔚的天,他心里害怕,真的像是那大妖精快要作怪似的;他是顶胆小的,况且小赌婆说的不错,他是有家的,那更不是玩儿,他做家长的总得负责任不是?他站着翘着他的小尾又出了一会神。这会他胆气有了,他就拉开他的翅膀,那是蓝毛镶白边顶美的翼子,嘴里打起了口号,他就飞飞飞了。那口号是找他的太太与他们的小孩子的,(他有一个小身材的太太,三个小孩儿都像他,就是毛儿没有长全。)这回他有了心事,再不说闲话了,虽则在路上他又碰到好多朋友:那绰号叫小蛮子的螳螂,浑身穿着盔甲的黑板虫,爱出风头的一对红蜻蜓姊妹,草叶子上那怕人的大黑毛虫,还有好几个游手好闲的长脚蚊虫,他都没有打招呼,要寻着他的妻子要紧。
这时候他们一抬头见了他们的爸,他们爽性乐疯了直嚷,小小黄儿差一点掉下了水,因为他的小腿子还不大站得稳。但是我们的好小雀儿可不能跟他们一般见识,因为我们要记得他是那三个小小雀儿的老子,那小灵儿的丈夫。做家长的最讲究体统,在小孩儿面前不能随便地打哈哈,我们的小雀儿也懂得。所以虽则自己也顶爱在水里打滚闹着玩,他常常背着他们自个出来寻快活,但是当着他们的面他就有他做老头子的嘴脸了。尤其这时候他有的是心事,他怕那大妖魔,吃了青天与太阳的妖魔就快作怪,他十二分的相信那小赌婆儿的大话。所以不等他们笑完,他就大声的说了一大篇的话,意思是大祸快临头了你们还在这里顽皮,他也怪他妻子不懂事,也不看看天时随便的带了一群孩子出来胡闹,说完了话,他就逼着他们赶快一起回家去躲起来。这一下可真是煞风景,小灵儿、小黄、小小黄、小络儿,全吓慌了,他们哈哈也不打了,澡也不洗了,战战兢兢地张开了破伞似的翼子,跟着他们懂事的老子往回飞,可怜那小络儿小小黄儿真不济事,路上也不知道栽了好几回筋斗,幸亏有他们的爸妈看着没有闪坏,又好在他们的家也不远,一会儿就到了。小孩子们一见了家,好不快活,他们一个个抢着到窝里去躲好了,挨得紧紧的,一点声响也没有,他们的小心儿里又觉得害怕,又觉得好玩,不知怎么好似的。我们那小雀儿领了他们回到了家,也就放心得多,他这时候站在家门,斜着眼看小灵儿呆呆的蹲着,一半是怪她,一半是爱她,后来他忍不住就忽地一响跳过来,挨紧了她,把他那小嘴往她的头毛里窝着,算是亲爱的意思。小灵儿也懂事,知道她丈夫爱她也就紧紧地挨着他,浑身觉得暖和顶畅快的。这时候我们的小雀儿心里在想:“现在好了,那小淘气的也回了家,我的蜜甜的小灵儿也挨着我,管他妖魔作怪不作怪,我再也不怕了。”
他飞不到一会,他就听见水响,那他知道是那条山涧,整天整夜哗啦哗啦唱着跳着的小涧儿,夹着那水响他又听着一阵小孩子打哈哈,那声音他听得顶熟,他跳上一块三角棱的石头上往下看时,哈哈,可不是他的全家全在这水边儿作乐哪?那是小黄,那是小小黄,那是络儿,他们都站在浅水里,像一群小鸭儿似的。一会儿把他们那小嘴到水底石子里去溜几下,扭过头来向他们的胳肢下狠劲地拧,拧完了挣开了一对小翼子,像是两片破伞,豁刺刺地摇,摇得水点儿乱飞,接着他们哥儿仨就打哈哈,他们那样子顶乐的。还有贴近那野蔷薇的草堆的一块大石头蹲着的,可不是那一样会淘气的小灵儿,她比她的孩子也大不了多少,她今天是领了那群孩子上这儿洗澡来了,她自己蹲着看他们在水里闹,看得真乐;小黄打哈哈,小小黄打哈哈,都不要紧,就是那小络儿顶好玩,他那一打哈哈,妈妈也撑不住打哈哈了。
再过了不多时,在山顶上睡着的那块灰色的云也慢慢地动了,像是睡醒了,要不了一会儿他飞跑了,露出青青的山峰,还是像早上一样,在太阳光里亮着,头顶上也再没有一丝一斑的云气,只有一个青青的青天,望不见底的青天。这时候我们的小雀儿又在唱他的歌儿了,这会唱得更起劲,更好听,他又在赞美他崇拜的太阳与青天,他也笑他自己方才的着忙,他也好笑那小赌婆儿的说大话,他也记得那爱睡的小玲珑儿,也许这时候还是伏在那快开小白花儿的耐冬上做他的好梦……。
[book_title]香水
有一家有一个三四岁的小姑娘,名字叫阿英,她长得顶好玩,像一个“洋囡囡”;她爱香水,她也爱听故事;这段香水故事是为她编的。
志摩识
我有一个小女儿,生在英国的,名字叫阿英,这位新诗人徐志摩住在我的家里,天天同我的五个小孩儿一块儿玩。他们虽然小,也知道崇拜信仰一个崭新的诗人,知道他肚里有许多叽叽咕咕的文章,虽则不懂,也知道是好;他们要这位徐先生做一个故事,讲给他们听。过了几天,这位徐先生,居然做了这篇香水故事,念给他们听,他们也有懂得的,也有不懂得的,但是听完了大家都说好;可是徐先生说还没有完,小孩说就去登报吧。我接过来在后面写上这几字,送晨报副刊登去,表明我的小孩儿也知道喜欢新文学哪!
子美识
阿英,我知道你爱听故事,好,你爱香水,我就讲一个香水故事给你听听。好,是不是,那你就好好地坐着听我讲,坐着那小凳子,乖乖地静听,把你的小手搁在你那衣兜底下,回头着了凉又不合适。故事听完了,要是好的,你就得乖乖地过来让我亲三个甜嘴,我要讲得不好听,我也认罚再给你一瓶香水,现在你听着。
阿英,你爱香水不是?好,女孩子天生的爱好,你爱的是好玩儿的洋娃娃,两只大眼睛一开一闭的洋娃娃。你要是在她小肚子上使劲地按一下,她还会得叽的一声吓你一跳哪。你又爱花朵儿,鲜花儿红的白的,纸花儿绿的黄的,你全爱我都知道。你又爱香水,好把你的娃娃洒得香喷喷的讨人欢喜;真好孩子,你爱花我疼你哪——你可比不得男孩子们那样粗气,他们就不懂得爱——连小猫他们都不爱,一来就拉她怪可怜的小尾巴,拉得她直叫——他们真不懂得爱。他们就知道硬要,他们要刀,要枪,要猴儿耍的棍子。前天阿松不是还拧着妈要一根大水枪儿,妈不答应他就直哭,哭得直响,大妈好好的吃了饭睡着也让他哭醒了,他们真粗气不是?
阿英乖,你看了也呕气不是?
那女孩子究竟年轻,到了山里什么都是新鲜好玩。她跳跳蹦蹦的过了好几个年头,连她的爸爸妈妈都全忘了。阿英,你要是叫妖精碧豹儿匡匡带了跑,你也不会再记得爸爸妈妈了。那山里的风景真好,什么都好,天堂都没有那样好,还有那妖精待她也好,顶疼她的;晚上她睡在她的小床上,妖精就来替她盖被窝,到了半夜里还爬起来看她打出了被窝没有,小心她着凉。白天又给她顶好的东西吃,哄着她玩,随她自个儿满山去乱跑。你看那妖精多好,阿英,比奶妈待你还好哪!他也替公主取了一个名字,就叫香水儿,为什么叫香水呢?因为那公主顶爱花,山里多的是花,各式各样的花,到了春天那山谷就是一只大花篮儿,阿英你要看见了准叫你乐得什么似的。所以碧豹儿匡匡就教给她做香水,我开头不是讲过香水是怎么做吗?
有一个地方有一个妖怪……啊,真灵!一提着妖怪你就再也不敢睡了不是?那妖怪住在一个山洞里面顶大顶深的山洞,他长得顶高顶可怕,谁也说不定他是什么变的;有人说他是猪精,因为他腿上长黑毛,他一睡着就打呼,呼噜呼噜的顶像一只猪;也有人说他是一只黄牛精,因为他虽则是妖精他可不大吃荤,他就爱吃素菜,豆子、波菜、菜心、小萝卜,都是他常吃的。他的力气顶大,脾气可又顶慢,顶像一只牛;也有人说他有点大象味儿,因为他的腿膀子粗得可怕,他的鼻子顶长顶软,真像是橡皮做的。
可是那妖精样子虽则长得凶,他的心眼不一定坏。常言说的强盗发善心,妖精也是有善心的。那妖精的名字叫做“碧豹儿匡匡”,记住了阿英,碧豹儿匡匡。伴他住在山洞里的有一个小女孩子,她才十四岁,长得像一朵白玫瑰花,一个香喷喷的美女孩子。她可不是妖精,她是一个真的人,她原还是一个国王的公主哪。她小时候在她的花园里玩,叫我们的碧豹儿匡匡从云端里飞过时一眼瞧见了。他见她长得那样的玲珑剔透他就舍不得,好在有的是妖法,他弄起了一阵风,就把那公主带回了他的山洞。公主这一不见,她的爹她的妈急得什么似的,哭得眼皮像大核似的肿,四处派了人寻访她的下落,过了好几个年头还是没有找着。
你明白了没有,香水是花做的?现在就真要讲故事了。你可别睡着了,你那一双大眼珠水冷冷的不很靠得住。我讲得起劲你睡觉可不是道理,那我要生气的。好,你说不睡,好极了,那我就讲。
你先得知道香水是怎样做的。香水是花做的。春天暖和的时候花园里全是花。他们做香水的先就采花,要顶香的花,一篮一篮的采回家去。他们用一只大玻璃缸,盛着现采来的鲜花,盛得满满的,然后叫人拿一个琉璃槌子,慢慢地研着槌着捣着,舂着,像前天妈妈讲给你听月亮里那个白兔儿捣玄霜似的顶耐心地捣着,要把那花朵儿全捣烂了,这花酿再过滤了一道或是两道——你不懂得过滤是不是?你不见奶妈煎成了你的药,她拿一块布蒙着碗下倒药,药水全漏进了碗里去,药滓子就全在布上了,他们做香水也就单要花的水,要把他滤得一点滓子也没有才算完事。这水就是顶好的香水,方才妈妈给你那一小瓶子,阿英,就怕要有几千朵香喷喷的鲜花儿才做得,所以你得爱惜那怪可怜的小香水儿,不要一会儿就使完了。
她就爱做香水,一年四季忙采着花做香水,简直像一个小疯子,一做香水什么都不要了,饭都忘了吃,小皮球也不拍了,所以她自个儿的名字就叫做香水儿,阿英记住了啊,她叫做小香水儿。她做成了香水,她就用小琉璃缸盛起来,有鲜红的,有粉红的,有湖色的,有青莲的,有黄的,有绿的,有像苹果红的,有像葡萄紫的,有像胡落儿上冰糖的颜色,有像妈那翡翠镯子的颜色,什么颜色都有,还有盛不完的她就随便的使,她自个儿的脸上,嘴上,头发上,衣上,鞋上,她的床上,她的柜子里,都洒了;还不够她那小白猫——她有一个顶好看的小白猫,混身像雪片似的——也上了香水,连碧豹儿匡匡的大胡子上他睡着的时候也偷偷的给洒上了!
[book_title]珰女士
珰女士在前房已扣好了大衣,揿上了手提包,预备出门到车站,忽然又跑回亭子间去,一边解着衣扣,从床上抱起啼得不住声的两个月孩子,急匆匆地把他向胸口喂。孩子含上了自己母亲的奶就不哭,摇着一支紫姜似的小手,仿佛表示快活。但这样不到一分钟她又听到前房有脚步声,她知道是黑来了。她想往外跑,但孩子那一张小口使劲地噙住了娘的奶头,除非她也使很大的劲就摆脱不了这可爱又可怜的累赘。黑准有消息,听他那急促的脚步声就知道。他不说他再想法到崔那里去探问口气吗?要是有希望倒是最简捷,目前也省得出远门撞木钟去。但如果这一边没有转机,她这回去,正怕是黑说的,尽我们的本分,希冀是绝无仅有的了。她觉得太阳心里又来了一阵剧烈的抽痛,她一双手机械地想往上伸,这一松劲几乎把怀抱着的孩子掉下了地。她趁势缩退了胸口,把孩子又放在床上,一转身跑回了前房去。
黑站在火早已完了仅剩一些热气的壁炉前低着头,她走进房也没有注意。珰女士先见到他的一只往下无力的挂着的手,分明冻得连舒展都不能自由了的,又见到他的侧脸,紫灰的颜色,像是死:她觉得眼前一暗,一颗心又虚虚地吊了下去。她再没有能力开口,手脚都是瘫软了的。她在房门口停着,一手按着一个不曾扣上的衣纽。
风越刮得紧,雪越下得密,她觉得她内心的一团火烧得更旺,多量的热气散布到四肢白骸,直到毫发的顶尖。“你们尽来好了,”一个声音在叫响。一种异常的精神的激昂占住了她的全身。你们尽来好了,可爱的风,可爱的雪,可爱的寒冷,可爱的一切的灾难与苦痛,我知道你们都是为了我才有的;我不怕;我有我的泼旺的火,可以克制你们一切的伎俩。你们不要妄想可以吓得我倒,压得我倒!我是不怕的,我告诉你们:她觉得胸堂里汹汹的嗓子里毛毛的有一股粗壮的笑要往外冲,要带了她的身子望高空里提。这笑就可以叫一切的鬼魅抖战,她想,心头一闪一闪地亮。
这世界,这年头,谁有头脑谁遭殃,谁有心肠谁遭殃。就说蘩吧,他倒是犯了什么法,作了什么恶,就该叫人直拉横扯的只当猪羊看待?还不是因为他有一副比较活动的头脑,一副比较热烈的心肠?他因为能思想所以多思想,却不料思想是一种干犯人条的罪案。他因为有感情所以多情感,却不知这又是一种可以成立罪案的不道。自从那年爱开张了他的生命的眼,他就开始发动了一种在别的地方或别的时间叫作救世的婆心。见到穷,见到苦,他就自己难受;见到不平,见到冤屈,他就愤恨。这不是最平常的一点人情吗?他因为年轻,不懂世故,不甘心用金玉的文章来张扬虚伪,又不能按住他的热心,躲在家里安守他的“本分”,他愈见到穷的苦的,他对于穷的苦的愈感到同情与趣味,他在城市里就非得接近城市的穷苦部分,在乡间也如此,他一个人伏在没有光亮四壁发霉的小屋里不住地写,写他眼里见到的,心里感到的,写到更深,写到天光,眼泪和着墨。文字和着心肠一致地热跳,直写到身体成病,肺叶上长窟窿,口里吐血,他还不断地写——他为什么了?他见到种种的不平,他要追究出一些造成这不平世界的主因,追究着了又想尽他一个人的力量来设法消除,同时他对于他认为这主因的造成者或助长者不能忍禁他的义愤,他白眼看着他们如他们是他私己的仇敌——这也许是因为他的心太热血太旺了的缘故,但他确是一个年青人,而且心地是那样的不卑琐,动机又是那样的不杂,你能怪着他吗?好,可是这样的人这世界就不能容忍:就因为他在思想上不能做奴隶,在感情上不能强制,在言论上不作为一己的检点,又因为他甘愿在穷苦无告的人群中去体验人生,外加结识少数与他在思想与感情上有相当融洽的朋友,他就遭了忌讳,轻易荣膺了一个十恶不赦的头衔,叫人整个的无从申辩,张不到一个正当的告诉的门缝儿,这样送了命也是白来,如同一个蚂蚁被人在地上踏死,有谁来问信——哼!这倒是一个什么世界!
还是黑的身子先动,他转过脸望着她,她觉得他的笑容,也是死灰的——死灰的微笑散布在死灰的脸上,像是一阵阴凉的风吹过冻滞的云空。惨极了!我懂得那笑容,我懂,她心头在急转,你意思是不论消息多么坏,不论我们到什么绝境,你不要怕,你至少还有我一个朋友,你不要愁,即使临到一切的死与一切的绝,我还能笑,我要你从我这惨淡的笑得到安慰,鼓起勇气。
话是说出了口,但她再不能支持全身的虚软,好在近边一张椅子上坐下了。
珰女士这样想着觉得身飘飘的仿佛在蔓草路上缓步地走着,一身的黑纱在风中沙沙地吹响。还有一个人和她相并地走着,那是黑。手抱一束憔悴的野花——他们是走向蘩的埋葬处。她眼前显出一块墓碑,上面有一行漆色未干的红字:“这里埋着一只被牺牲的羔羊。”她在草堆向那碑石和身伏了下去,眼泪像是夏雨似的狂泻,全身顿时激成了一堆不留棱缝的坚冰。
珰女士独自在黄昏的街边上走着。雪下得正密,风也刮得紧,花朵在半空里狂舞,满眼白茫茫的,街边的事物都认不清楚。街上没有车,也没有人。她只听得她自己的橡皮鞋在半泥泞的雪地里吱咯的声响。她的左手护着一件薄呢大衣的领口,(那件有皮领的已到了押店里去,)右手拿着一瓶牛奶。奶汁在纸盖的不泯缝处往外点点地溢出,流过手背往下滴,风吹上来像是细绳子缚紧了似的隐隐生痛,手指是早已冻木了的。孩子昨晚上整整的哭闹了一夜,因为她的奶也不知道怎么的忽然的干了,孩子的小口再使劲也不中用,孩子一恼就咬,恨不得把这干枯的奶头给咬去,同时小手脚四散地乱动,再就放开口急声地哭,小脸小脖子全胀红了的。因为疼孩子就顾不得自己痛,她还得把一个已咬肿了的奶头去哄它含着,希望他哭累了可以睡,因此她今晚又冒大雪出来多添一瓶奶。
珰女士打了一个寒噤,像是从梦魇里挣醒了回来,一辆汽车咆哮了过去,泥水直溅到她的身上,眼前只见昏暗。她一手还是抓紧着那冰冷的奶瓶。两条腿则还在移动,但早已僵得不留一些知觉。她一只手护紧她的胸口,护住她的急跳着的心。这时候只要她一放松她自己,她立即可以落在路边,像一捆货物,像一团土,飞出了最后的一星意识,达到了极乐的世界。但是她不,她猛一摇晃,手臂向上一抬,像是一只鸟豁动它的翅膀,抬起了头,加紧了步,向着黑暗与风雪冲去——一个新的决心照亮了她的灵府,她不愁没有路走,不怕没有归宿。最后的更高的酬报是在黑暗与风雪的那一边候着,她不停顿地走着。她不停顿地走着。
珰女士一头想,在悲苦与恚愤中出了神,手里的那个字条已经被挤捻成细小的末屑散落在身上都没有觉得。“当然”,她又继续想,“当然,各人有各人的见解:蘩的过错是他的迳直,思想是直的,感情,行为,全是直的,他沿着逻辑的围墙走路,再也不顾这里头去是什么方向,有没有危险。但我说他‘直’是因为我是深知他的,在有的人断章取义的看也许要说他固执,说他激烈,说他愚笨。也许这些案语都是相当对的,现在果然有飞来横祸惹上了身,要是没有救,惋惜他的人自然有,同时也尽有从苟全性命的观点来引以为戒的。且不说别人,就我也何尝在某一件事上曾经和他完全一致过?也许一半因为我是女性,凡事容易趋向温和,又没有坚强的理智能运用铁一般的逻辑律法取定一个对待人生的态度,也是铁一般坚实。记得我每回和他辩论,失败的总是我,承认了他的前提就不能推翻他的结论,虽则在我的心里我从没有被他折服过。他见到穷苦,比方说,我也见到穷苦,但彼此的感想可就不同。我承认穷人的苦恼,但我不能说人不穷苦恼就会没有。种类不同吧,在我看来苦恼是与生俱来不论贫富都有份儿的;方才那抱着死孩的穷人当然苦恼,但谁敢说在风车里咆哮过去的男女们就能完全脱离苦恼;再有物质上的苦恼固然不容否认,精神上的苦恼也一样是实在。我所以只感到生的不幸,自认是一个弱者,我只有一个恻隐的心;自己没有什么救世的方案,我也不肯轻易接受他人的。我把我自己口袋里的钱尽数给了我眼见的穷苦,哪怕自己也穷得连一口饭都发生问题,我自分也算尽了一个有同情心的生物的心,再有我只能在思索体念这些人们的无告,更深一层认识人生的面目,也就完了。他可不然:第一他把人生的物质的条件认是有无上的重要,所谓精神的现象十九是根据物质生活的;第二他把贫富的界限划得极度的严;第三他有那份辩才可以把人间百分之九十九的不幸与蹊跷堆放到财富支配不得均匀与不合公道的一个现象上去。他多见一份穷苦,他愈同情于穷苦;他愈同情于穷苦,他愈恨穷苦,愈要铲除穷苦;跟着穷苦的铲除,他以为人类就可以升到幸福的山腰,即便还不到山顶。这来他的刀口就瞄准了方向。我不服他的理解,但我知道他的心是热的。我不信他的福音,但我确信他的动机是纯洁的。如今他为了他的一份热心,为了他的思想的勇往,在遭受了不白的冤枉!
来你不在。孩子睡得美,不惊他。跑了一整天,想得到的朋友处都去过。有的怕事,有的敷衍,有的只能给不主重的帮助,崔是无可动摇,传来的话只能叫你生气,他是那样的无礼。我这班车去××,希望能见到更伟大的上峰,看机会说个情讲个理,或许比小鬼们的脸面好看些也说不定,你耐心看着孩子,不必无谓躁急,只坏精神,无补益。我明晚许能赶回。黑。
我心里真害怕,这预兆不好。可怜的黑,为朋友害折了腿怕也是白费。最可恨是崔,他这回的威福我怕是作定的了。他还饶不过我。竟想借此同时收拾我。哼,你做梦,恶鬼!我总有那一天睁大了眼看你也乖乖地栽跟斗,栽你自己都不相信!蘩,我几乎愿意你死,愿意你牺牲,愿意你做一只洁白的羔羊,把你全身一滴滴无辜的血液灌入淫恶的饕餐的时间的口!……
怎么样了呢?她问。
她觉得她的前额滋生着惊悸的汗点,但她向上举起的手摸着的只是鬓发上雪花化了水的一搭阴凉。她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我这是疯了还是傻了?”她大声地说。“就说现在还没有”,她想:“照这样子下去要不了三五天我准得炸;”这是一个什么世界,哪儿都是死的胜利?听到的是死的欢呼,见到的是死的狂舞,一切都指向死,一切都引向死。什么时代的推移,什么维新,什么革命,只是愚蠢的人类在那里用自己骨肉堆造纪念死的胜利的高塔,这塔,高顶着云天,它那全身飞满的不是金,不是银,是人类自己的血,尤其是无辜的鲜艳的碧血!时间是一条不可丈量的无厌的毒蟒,它就是爱哺啜人类的血肉。
她知道希望还没有绝。一个黑,一个她,还得绷紧了来,做他们的事。奶孩子终究是个累赘。黑前天不说某家要领孩子吗?简直给了他们不好吗?蘩即使回来也不会怪我。他不常说我的怀孕是一个极大的错吗?他不早主张社会养育孩童吗?很多母亲把不能养育的骨肉送到育婴场所或是甚至遗落在路旁。那些母子们到分别时也无非是母的眼泪泡着孩子的脸,再有最后一次的喂奶!方才那一张小口紧含着ru头微微生痛的感觉又在她的前胸可爱的逗着,同时鼻子里有一阵酸——喔,我的苦孩子——
她将近走到寓所时,忽然瞥见乌黑一堆在家门口雪泥揉泞的石级上寓着。她心里一动,但脚步已经迈过。“不要是人吧”她飞快地转念。更不犹豫,她缩回三两步转向那一堆黑黑的留神的察看,可不是人吗?一块青布蒙脑袋,一身的褴褛刺猬似地寓着,雪片斜里飞来,不经意的在点染这无名的一堆。“喂!你怎么了?”她俯身问。从梦里惊醒似的,一个破烂的头面在那块青布底下探了出来。她看出是一个妇人。“坐在这儿你不要冻死吗?”她又问那妇人还是闷不作声,在冥茫中珰女士咬紧了牙辨认那苦人的没人样的脸。喔,她那一双眼!可怜她简直不能相信在这样天时除了凶狠的巡捕以外还有人会来关心她的生死。她那眼里有恐惧,有极度的饿寒,有一切都已绝望了的一种惨淡的空虚。珰女士一口牙咬得更紧了。“你还能说话吗?”她问。那苦人点点头,眼里爆出粗大的水。她手臂一松开,露出她怀抱里——珰女士再也不曾意料到的——一个小孩。稀小的一个脸,口眼都闭着的。“孩子?——睡着了吗?”她小声问,心里觉得别样的柔软与悲酸。忽然张大了眼,那女人——脸上说不清是哭是笑——“好小姐,他死了。”
她在床前的一张椅上坐下了,心头空洞的也不知在忖些什么。穷人怀抱中那死孩的脸赶不去的在她的眼前晃着。她机械地伸手向台上移过水瓶来倒了一口水喝。她又拿起黑的字条。从头看了又看。直到每一个字都看成极生疏的面目,再看竟成了些怕人的尸体,有暴着眼的,有耸着枯骨的肩架的,有开着血口的,在这群鬼相的中间,方才那死孩的脸在那里穿梭似的飞快地泅着。同时金铁击撞和无数男女笑喊的繁响在她的耳内忽然开始了沸腾。
她听他的报告,她用心的听,但因为连日失眠以及种种的忧烦,她的耳鼓里总浮动着一种摇晃不去的烦响,听话有些不清明。黑的话虽则说得低而且常有断续,论理她应得每个字都听得分明;但她听着的话至多只是抓总的一点意思,至于单独的字她等于一个都不曾听着。这一半也因为提到了崔,她的黑黝黝的记忆的流波里浮起不少早经沉淀了的碎屑,不成形的当然,但一样有力量妨碍她注意的集中。她从不曾看起过崔,虽则那年他为她颠倒的时候她也曾经感到一些微弱的怜意。他,是她打开始就看透了的。论品,先就不高,意志的不坚定正如他的感情的轻浮。同时她也从他偶尔为小事发怒的凶恶的目光中看出他内蕴的狠毒与残暴。蘩有好些地方不如崔;他从不为自己打算,不能丝毫隐藏或矫柔他的喜怒;不会对付人。他是乡下人说的一条‘直头老虎’。但她正从他的固执里看出他本性的正直与精神的真挚,看出他是一个可以交到底的朋友。这三四年来虽则因为嫁给了蘩遭受到无穷的艰苦,她不曾知道过一整天的安宁;虽则他们结婚的生活本身也不能说是满意,她却从不曾有一时间反悔过她的步骤。在思想上,在意见上,在性情上,她想不起有和蘩完全能一致的地方,但她对他总存着一些敬意,觉得为这样的人受苦牺牲决不是无意义的。她看到崔那样无耻的卖身,卖灵魂,最后卖朋友,虽然得到了权,发到了财,她只是格外夸奖她当初准确的眼力。不曾被他半造作的热情所诱惑。每回她独自啃着铁硬的面包,她还是觉得她满口含着合理的高傲。可怜的黑,他也不知倒了哪辈子的霉,为了朋友不得不卑微的去伺候崔那样一个人。她想像他踞坐在一张虎皮上,手里拿着生杀无辜的威权,眼里和口边露着他那报复的凶恶与骄傲,接着见于手指僵成紫姜嗓音干得发沙的黑。黑有一句话他有十句话。而且他的没有一字不是冠冕,没有一句不是堂皇。铁铮铮的理满是他的。但更呕人的是他那假惺惺!说什么他未尝不想回护老朋友,谁不知道我崔某是讲交情的,但蘩的事情实在是太严重了,他的责任和良心都告知他只能顾义不顾亲,有什么法子?除非蘩肯立刻自首,把他的伙伴全给说出来,自己从此回头,拿那一边的秘密献作进身的礼物——果然他肯那么来的话,他做朋友的一来为公家收罗人才,二来借此帮忙朋友,或许可以拼一个重大的肩仔,向上峰去为他求情,说不定有几分希望。好,他自己卖了朋友就以为人人都会得他那样的无耻!他认错了人了,恶鬼!果然蘩可以转到那一路的念头,那还像个人吗?还值得她的情爱,还值得朋友们为他费事吗?简直是放屁!喔他那得意的神气!但这还不管他。他的官话本是在意料中;最可恼的是他末了的几句话,那是说到她的。什么同情,什么哀怜,他整个的是在狠毒的报复哪!说什么他早就看到她走上那条绝路,他这几年没有一天不可惜她的刚愎,现在果然出了乱子,她追悔也已太迟不是,但——这句话珰女士是听分明了的,很分明——但“珰女士何妨她自己请过来谈谈呢”?还有一句:“我这里有的是清静的房间”!这是他瞄准了她的高傲发了最劲的一支箭!珰女士觉得身子一阵发软,像要晕。够高明的,这报复的手段!
她全身顿时激成了一堆不留棱缝的坚冰,眼泪像是夏雨似的狂泻;一阵痛彻心脾的悲伤使她陷入了迷恍。她直挺在坐椅上有好一晌,耳内听得远处有羔羊的稚嫩的急促的啼声……啼的是床上睡醒了要奶吃的两个月的孩子。等到她从迷恍中惊起匆匆解开了胸衣去喂的时候。那孩子已经哭得紫涨了一张小脸声音都抽噎了。
她一个人在晦瞑到了极度的市街上走着。雪花飘落在她的发上,打上她的脸,糊着她的眼眉。顶着一阵阵吼动的劲风她向前挪,一颗心在单薄的衣衫里火杂地跳。这是一个什么世界,冷砹骨的冷,昏沉,泥泞,压得人倒的风雪!她一张口呼出一团白云似的热气,冲进雪的氛围,打一个转,一阵风来卷跑了。冷气顿时像毒心的呛入她的咽喉,向着心窝里直划,像一把锋利的刀。她眼前有三个影子,三道微弱的光芒在无边的昏瞀中闪动。一个是她的孩子,花朵似的一张小脸在绿叶堆里向着她笑。仿佛在说“妈妈你来!”但一转眼它又变了不满两月的一块肉在虚空的屋子里急声地哭。她自己的眼里也涌起了两大颗热泪。又一个是蘩。在黑暗的深处,在一条长极了的甬通的底里他站着,头是蓬的,脚是光的,眼里烧着火,他还是在叫喊,虽则声音已经细弱得像游丝,他还是在斗争,虽则毒蛇似的缭练已经盘绕上他的肢体……“珰,你怎么还不来”?她听他说。那两颗热泪笔直地淌了下来。再有一个是黑。她望着他的瘦小的身子在黑刺刺的荆棘丛里猛闯,满脸满手都扎得血酽酽的,但他还是向前胡钻,仿佛拿定了主意非得拿血肉去拼出一条路来!再一掣眼他已经转身来站在她的跟前,一个血人,堆着一脸的笑,他那独有的微弱的悱恻的笑,对她说:“蘩,真的我一点也不累!”
勇气果然回来了一些。她走近了一步。“你冷了吧,黑?”
但她这一踌躇,黑似乎已经猜到她心里的纠纷,因为她听他说:——
但她已经走到了她寓处的门口,她本能地停住了。她先不打门,身子靠着墙角,定一定神,然后无力地举起一只手在门上啄了两下。“黑也许在家,”她想。她想见他出来开门,低声带笑地向她说,“孩子还没有醒。”谁也没有像他那样会疼孩子。大些的更不说,三两个月大的他都有耐心看管。他真会哄。黑是真可爱,义气有黄金一样重,性情又是那样的柔和。他是一个天生的好兄弟。但珰女士第二次举手打门的时候——已经开始觉得兴奋过度的反响,手脚全没了力,脑筋里的抽痛又在那里发动。黑要足够做一个哥哥兼弟弟,那才是理想的朋友。天为什么不让他长得更高大些,她在哀痛或极倦时可以把脑袋靠着他的肩膀,享受一种只有小孩与女人享受得到的舒适。他现在长得不比她高。她只能把他看作一个弟弟,不是哥哥,虽则一样是极亲爱的。
但她不能不听黑的消息。
但她不等他往下说急转过身问:“还用着我出门不?”
但出来开门不是黑。是房东家的人。珰女士急步走上楼。隐隐的有些失望。孩子倒是睡得好好的,捏紧了两个小拳头在深深地做他的小梦。她放下了买来的奶瓶,望着堆绣着冰花的玻璃,站在床前呆了一阵子。“黑怎么还不来?”她正在想,一眼看见了桌上一个字条,她急急的拿起看,上面铅笔纵横地写着:——
他又笑了。这回他笑得有些暖气。因为他说的时候想起做孩子时的恶作剧,把雪块塞进人家的衣领,看他浑身的扭劲发笑。
一阵恶心,珰女士觉得浑身都在发噤,再也支撑不住,心跳得像发疯。她急忙回过脸。把口袋所有的洋钱毛钱铜子一起掏了出来,丢在那苦人坐着的身旁,匆匆地一挥手,咬紧了牙急步地向前走她自己的路。
……
……
“肚子饿倒不忙,我们先——”
“现在你该想着了。后房有点心,我去拿给你。”但她转不到半个身子,脚又停住了,有一句话在她的嗓子里冲着要出来。她没有走进房那句话已经梗她的咽喉。“怎么样了?”怎么样了?她觉得不仅她口里含着这句话要吐,就她那通身筋肉的紧张,心脏的急跳,仿佛都是在要迸出那一句话。怎么样了?这一晌是她忍着话,还是话忍着她,她不知道。实情是她想能躲姑且躲。她不问了他冷吗?她不问了他饿吗?她现在不是要回后房取点心去吗?黑为了朋友,为了一点义气,为了她们母子,在这大冷天不顾一切整夜的到处跑,她能不问他的饥寒吗?也许他身上又是一个子儿都没了。他本来就在病,如果一病倒,那她惟一的一支膀臂都不能支使了,叫她怎么办?他的饥寒是不能不管的。但同时她自己明白她实在是在躲。因为一看他的脸就知道他带来消息的形状是哪一路的。就像是你非得接见一个你极不愿见面的人,而多挨一忽儿不见也是好的。不,也不定是怕。她打从最早就准备大不了也不过怎么样。大不了也不过怎么样!比方说前天黑一跑进来就是事情的尽头;如果他低着声音说“他已经没了”,那倒也是完事一宗,以后她的思想,她的一切,可以从一个新的基础出发,她可以知道她的责任,可以按步的做她应该做的事,痛苦又艰难,当然,但怎么也比这一切都还悬挂在半空里的光景好些,爽快些。可怜胸口那一颗热跳的心,一下子往上升,一下子往下吊,再不然就像是一个皮球在水面上不自主的飘着浮着,那难受竟许比死都更促狭。再加那孩子……
“暂时不用去,我想,因为我看问题还在这边。”他说。
“是的”。
“外面雪下得有棉花样大,我走了三条街,觅不到一辆车。我脖子里都是雪花水。”
“你说赶火车?”
“你也饿了吧?”
“人生,人生,这是人生?”她反复的心里说着。但她走不到十多步忽然感到一种惊慌;那口眼紧闭着像一块黄蜡似的死孩的脸已经占住她的浮乱的意识,激起一瞬间迷离的幻想。她自己的孩子呢?没有死吧?那苦女人抱着的小尸体不就是她自己一块肉吗?她急得更加紧了脚步,仿佛再迟一点她就要见不到她那宝贝孩子似的。又一转念间,她的孩子似乎不但是已死,并且已经埋到了不留影踪的去处,她再也想不起他,她得到了解放。还有蘩也死了,一颗子弹穿透他的胸脯打死了,也埋了,她再也想不起他,他得到了更大的解放。还有黑——
“一天水都没有喝一口,但不是你说起我想都想不着。”
这一晚珰女士做了一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