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惜抱轩诗文集 [book_author]姚鼐 [book_date]清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类书文集,诗文集,完结 [book_length]177653 [book_dec]诗文别集。清姚鼐撰。二十六卷。文集16卷,诗集10卷,诗后集1卷,诗外集1卷。鼐字姬传、梦谷,号惜抱,安徽桐城人。乾隆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历任山东、湖南乡试主考官、会试同考官。参与纂修《四库全书》。辞官后主持江南紫阳、钟山等书院。与方苞等为“桐城派”代表。有《古文辞类纂》、《惜抱轩文集》、《诗集》等。此集约十八万字,自定,皆为五十九岁之后所作。文集十六卷:论一卷,考一卷,序二卷,题跋一卷,书一卷,序二卷,策问一卷,传一卷,碑、志三卷,记、赋、祭文各一卷。收文凡三百二十一篇。所作多为书序、碑传之类文字。《赠钱献之序》、《仪郑堂记》可谓论学之代表作。治经,主于融会众说,不为墨守之学。为文从容雅澹。推尊程朱,间杂考据。主张文笔简洁平淡,文章须兼具义理、考据、词章,以神理、气味、格律、声色为作文大要。其说偏重义法,只期阐明立意之所在。山水小品颇清逸,《登泰山记》诸文尤为后人称道。于清代经学、文学影响颇大。有《四库全书》本,同治间省心阁刻本,又光绪、民国间《四部备要》本,《四部丛刊》本等。 [book_img]Z_18757.jpg [book_chapter]惜抱轩文集 [book_title]序 吾乡为古文者,自刘海峰先生后,未有传人。从伯姬传先生入词馆数年,性安恬退,遂假归,以著述自任。于书无所不览,而所为诗文辞清旷玄远,尤注意于古文卅馀年。海内之士争相推重,如泰山北斗。辛酉,先生掌锺山书院,学者吁求付梓,共褒辑得若干卷,而以古今体诗附其后。江浙之间始得争先快睹,而外间尚少传播。丙寅,余以庶常来掌粤秀书院,箧中携一册,见者纷纷求索,而卒无以应。因集所得脩资重付剞劂,俾海内推重先生者,皆得有所赏心于先生,亦无所吝也。卷帙仍旧,示无所增益。惜乎!先生尚有《经说》、《左传补注》及所选诗古文辞未得携来,同付文梓,一与岭南人士尽观为憾也。 刻成为书其缘起于端,时嘉庆十二年四月上旬,桐城姚原绂识。 [book_title]卷一·論 范蠡論 范蠡之子殺人,繫于楚,蠡令其少子行千金於所善楚莊生救之。其長子請行,不許,其後卒強以行。於是莊生因為入朝楚王而說之赦。蠡長子聞楚將赦,謂弟固可活矣,入莊生家,復取金去。莊生怒,竟說楚王論殺其弟。人以此稱蠡始不欲遣其長子為知也。自君子觀之,蠡固未嘗知也。 《比》之《蹇》曰:「比之匪人。」《隨》之《震》曰:「孚於嘉吉。」夫以匪人之比,而望嘉孚之吉,其可乎?吾觀莊生非賢者也。其褊心與市井小人之為慮無以異,而蠡顧以其子之命委之,烏得知?方蠡子之進金莊生也,如果不欲受,卻之可也;既思終還之,則雖為取去,奚嫌焉?蓋生以為救蠡之子,而其家不見德,則不足以為名。又忿己以力為人,而反為人所易,故雖當其厚友之托不顧而必以術殺其子。噫!抑甚矣!郈成子過衛,右宰穀臣饗之,欲托以其帑而未言。及穀臣死,迎其妻子,分宅而居之。晉叔向繫獄。祁奚乘驛見範宣子,言而出之,不見叔向而歸。夫受人之事,則死生不以變其志;急人之難,而非為名高,此固古賢人君子所為,而蠡乃以望於莊生。及其不得,反以為其長子致之,何其謬也!且蠡當日即令遣其少子如楚,而其子之囚於楚者,亦必不可救。何則?長子生而貧,則嗇而貴財;少子長而富,則亦驕而輕士。今使膏粱之子,忽視貧士,指麾而為之用,則雖予之厚利而不甘。況以莊生之褊心多忌,挾殘忍以報睚眥,設以少年輕肆之氣乘之,蠡之子不愈危哉!嘗考范蠡之行:當其相越,所圖皆傾險之謀。及越破吳,吳危急而求成,句踐欲許,獨蠡不可,而必亟斃之,其意蓋亦忍矣。夫涘頻之水,鱣鮪不遊,離靡之草,虎豹不居,旦暮之交,君子弗與。故必內行備而後可友天下之士,友天下之士而後為之謀,則忠信而不私,當其事,則利害而不渝。故君子重修身而貴擇交,而蠡之所為,殘忍刻薄,其事獨與莊生者相近,宜其心賢之,而欲倚以為重也,而豈知身受其禍也哉! 伍子胥論 昔者嘗怪樂毅之於燕,伍子胥之於吳,皆以受任於先君之時,及至嗣子棄之,於是毅遂超然遠引,而子胥乃戀戀不去,終以諫死於吳。若是之不同何也?蓋古所謂忠臣之行,必度其心之所安而後為,非以苟托於名義以自居而遂可也。 今夫毅之仕燕也,所任者,軍旅之事耳,惠王死而兵權奪,毅雖留,固無可為矣。當伍子胥困屈楚、鄭之郊,飄搖江海之間,結吳光於草野之際,一旦攝吳國而乘之,卒以君臣相倚,報父仇而成君之名於天下。其與吳相得如父子手足,員雖烏集起事,而其實與世胄同國休戚者等。吾意闔廬之死也,必以吳托之子胥,子胥亦必慨然任而不辭。子胥之心,方以為受先君之恩,寄社稷之重,思盡其輔弼之任,雖播棄而不忍自疏。而不料夫差之終愎不悛,遂泯絕其身而莫之復省也。設令子胥於驟諫不用之時,即引身去國,人亦誰得而議之?而樂毅之書至謂「子胥不知主之不同量」,是其行固不免為天下之所譏,而子胥終不肯以彼易此者,蓋彼徒以求其心之慊然而無憾者,夫豈以行事求白於眾多之口也哉! 或曰:「子胥之諫夫差,其時季劄與同立於朝,季子親於吳而反不以諫死,何耶?」蓋自諸樊戴吳,欲以位傳季子,而季子又以賢得民。彼夫差者,忌而遠之甚矣。微子啟,帝乙之長子也,疑於紂而紂疏之,故抱器適周,而奉商祀。微子、季劄之不諫,知不可諫而以身存宗也;伍員之諫,恃夙昔之恩,而冀君之一悟也,而柳宗元乃從而非之,以為非吳親屬,諫死為過。夫彼謂為親屬者固宜死也,而微子、季劄之不死,又豈非親屬者哉! 翰林論 為天子侍從之臣,拾遺補闕,其常任也。天子雖明聖,不謂無失;人臣雖非大賢,不謂當職。而不陳君之失,與其有失播諸天下而改之,不若傳諸朝廷而改之之善也;傳諸朝廷而改之,不若初見聞諸左右而改之之善也。 翰林居天子左右為近臣,則諫其失也,宜先於眾人。見君之失,而智不及辨與,則不明;智及辨之而諱言與,則不忠。侍從者,擇其忠且明而居之者也。唐之初設翰林,百工皆入焉,猥下之職也。其後乃益親益尊,益親益尊故責之益重。今有人焉,其於官也,受其親與尊,而辭其責之重,將不蒙世譏乎? 官之失職也,不亦久乎?以宜蒙世譏者,而上下皆謂其當然,是以晏然而無可為,安居而食其祿。自唐及宋及元、明,官制因革,六七百年。其不革者,御史有彈劾之責而兼諫爭,翰林有制造文章之事而兼諫爭。彈劾、製造文章所別也,諫爭所同也。其為言官也,奚以異?入而面爭於左右,出而上書陳事,其為諫也,奚以異?今也獨謂御史言官,而翰林不當有諫書,是知其一而失其一也。是故君子求乎道,細人求乎技。君子之職以道,細人之職以技。使世之君子,賦若相如、鄒、枚,善敘史事若太史公、班固,詩若李、杜,文若韓、柳、歐、曾、蘇氏,雖至工猶技也。技之中固有道焉,不若極忠諫爭為道之大也。徒以文字居翰林者,是技而已,若唐初之翰林者,則若是可矣。 今之翰林,固不可云皆親近居左右,然固有親近居左右者。且翰、詹立班於科、道上,謂其近臣也。居近臣之班,不知近臣之職可乎?明之翰林,皆知其職也,諫爭之人接踵,諫爭之辭連筴而時書。今之人不以為其職也,或取其忠而議其言為出位。夫以盡職為出位,世孰肯為盡職者?余竊有惑焉,作《翰林論》。 李斯論 蘇子瞻謂「李斯以荀卿之學亂天下」,是不然。秦之亂天下之法,無待於李斯,斯亦未嘗以其學事秦。 當秦之中葉,孝公即位,得商鞅任之。商鞅教孝公燔《詩》、《書》,明法令,設告坐之過,而禁遊宦之民。因秦國地形便利,用其法,富強數世,兼並諸侯,迄至始皇。始皇之時,一用商鞅成法而已,雖李斯助之,言其便利,益成秦亂。然使李斯不言其便,始皇固自為之而不厭。何也?秦之甘於刻薄而便於嚴法久矣!其後世所習以為善者也。斯逆探始皇、二世之心,非是不足以中侈君而張吾之寵。是以盡舍其師荀卿之學,而為商鞅之學,掃去三代先王仁政,而一切取自恣肆以為治,焚《詩》、《書》,禁學士,滅三代法而尚督責,斯非行其學也,趨時而已。設所遭值非始皇、二世,斯之術將不出於此,非為仁也,亦以趨時而已。 君子之仕也,進不隱賢;小人之仕也,無論所學識非也,即有學識甚當,見其君國行事,悖謬無義,疾首顰蹙於私家之居,而矜誇導譽於朝廷之上。知其不義而勸為之者,謂天下將諒我之無可奈何於吾君,而不吾罪也。知其將喪國家而為之者,謂當吾身容可以免也。且夫小人雖明知世之將亂,而終不以易目前之富貴,而以富貴之謀,貽天下之亂,固有終身安享榮樂,禍遺後人,而彼宴然無與者矣。 嗟乎!秦未亡而斯先被五刑、夷三族也,其天之誅惡人,亦有時而信也邪?《易》曰:「眇能視,跛能履,履虎尾,咥人,凶。」其能視且履者,幸也,而卒於凶者,蓋其自取邪?且夫人有為善而受教於人者矣,未聞為惡而必受教於人者也。荀卿述先王而頌言儒效,雖間有得失,而大體得治世之要,而蘇氏以李斯之害天下,罪及於卿,不亦遠乎!行其學而害秦者商鞅也;舍其學而害秦者李斯也。商君禁遊宦,而李斯諫逐客,其始之不同術也,而卒出於同者,豈其本志哉?宋之世,王介甫以平生所學,建熙寧新法。其後章惇、曾布、張商英、蔡京之倫,曷嘗學介甫之學邪?而以介甫之政促亡宋,與李斯事頗相類。 夫世言法術之學,足亡人國,固也。吾謂人臣善探其君之隱,一以委曲變化從世好者,其為人尤可畏哉!尤可畏哉! 賈生明申商論 太史公曰:「賈生、晁錯明申、商,公孫弘用儒術顯。」世多疑之。果若是,則公孫弘賢於賈生邪?宋儒者以為生上書謂「髖髀之所,非斤則斧」,以此待諸侯,為申、韓之意,吾謂不然。生欲立法制以約諸侯王,使受地有定,不致入於罪,而抗剄之,所以為安全也。斤斧以取譬耳,豈刑戮謂哉?此不足為生病。然遂謂太史公為誣賈生,則亦非也。 夫戰國以來,百家並興,雖或純或駁,或陋且謬悖,推本之,彼亦各原於聖人之一端,未嘗不可相為用也,顧用之何如耳。冬必裘而夏必綌者,時也。齊甘苦酸辛鹹而御之者,和也。諸葛武侯當先主之時,寬法孝直,救李邈、張裕,其用意一出於慈仁,乃以申、韓之書教後主,知其所不能也。且賈生、諸葛,皆所謂天下之才,識時務之要者矣!申、商明君臣之分,審名實,使吏奉法令而度數可循守;雖聖人作,豈能廢其說哉?然使述此於景、武之時,則與處烈風而進翣者何以異?良醫不能使鍾乳、烏頭之無毒,而使其毒不為患也。惟文帝仁厚,而所不足者,在於法制。故賈生勸之立君臣,等上下,法制定則天下安,此皆申、商之長也。申、商之短,在於刻薄。賈生之知,足以知文帝必不如申、商之刻,特患不能用其長耳。景帝之天資固薄矣,提殺吳太子於嬉戲,疏張釋之而誅周亞夫,其資如此,而晁錯又以申、商進之,何怪有吳、楚之難。賢者視其君之資而矯正之,不肖者則順其欲。順其欲,則言雖正而實與邪妄者等爾。 賈生當文帝而明申、商,汲長孺為武帝言黃、老,彼皆救世主之弊,和而不同,豈如公孫弘、匡衡之流,雖號為儒者,誦說之辭,洋洋盈耳,而適以文其奸說者邪?周公之告成王曰:「詰爾戎兵,方行天下。」召公、芮伯之告康王曰:「張皇六師。」若以此言施之好武之主,其害豈不更重於申、商哉?惟於成、康之時,則無以復易矣。 吾嘗謂觀人之真偽與書之真偽,其道一而已。世所謂「古文尚書」者,何其言之漫然泛博也!彼以為使人誦其書,莫可指摘者,必以為聖賢之言如是其當於理也,而不知言之不切者,皆不當於理者也。 晏子不受邶殿論 大夫相滅而相並者,是篡殺其君之漸也。齊、晉之末載是已!齊崔氏也亡,而邑入乎慶;慶氏也亡,而邑入乎二惠諸族。其時大夫分邑,子雅辭多受少;子尾既受而稍致諸公;陳氏不取邑而取百車之木。是三子者,以為賢於吞噬之甚者則可矣,以其私家相取為非人臣之道,則一而已。晏子將明言其不義乎?得罪一國而不可為也,將從而受分乎?違己之心而不忍出也。「邦無道,危行言孫。」其處喪,則托曰:「惟卿為大夫。」其辭邶殿,則托曰:「畏失富。」晏子之心,固亦苦矣! 夫晏子之賢,無愧儒者。世乃以孟子不欲比管、晏,及沮封孔子事,疑其非賢。是皆不然。晏子蓋盛德而才差不足,又直陳氏得政之日,事景公庸主,未嘗得君如管仲專也,故其功烈,非孟子王佐之才之所希也。然第曰「管仲,曾西所不為」,不言晏子者,重晏子之德也。當孔子至齊,以景公之庸懦,豈遽能以「季、孟之間」期以待鄰之一儒士哉?此必晏子薦之故也,及其不能用孔子,此必晏子所痛,而知其國之將亡不可救者,夫何有反沮孔子事哉?晏子以儉著,春秋之後,墨子之徒,假其說以難儒者,沮孔子封事,墨者造之也,故載於《墨子‧非儒篇》。其言以儒者為崇喪遂哀,破產厚葬,此墨者之陋說,非「粗縗斬」以喪父盡禮者之言也。諸侯裂地以封大夫,此三晉、田齊以後之事,非孔子時國不過賜田邑之制也。子長不能辨而載之《世家》,雖大儒如朱子,亦誤信焉。是以晏子為世詬,而不知其固非實也。 魯襄公十七年,晏桓子卒。平仲嗣立,能為喪禮,又從平陰之役,意其年必逾二十。其後五十七年乃會夾谷,計晏子必已喪矣。晏子喪而後景公行事益悖,而子長言會夾谷時有晏子,吾益知《世家》言之多謬也。 議兵 兵民分,雖有聖人不能使之復合者,勢也。今有人焉,命其子弟,入則挾掞操管而學書,出則量庾藪、權輕重、度長短、持算而營什一之利,其子弟必無一能矣。今君國子民者,佹而使耕稼之農,聽號令、習擊刺、舍田里安居而履鋒鏑,而輕死亡之難,其病於眾庶而傷於國也,亦明矣。目不兩視,耳不兩聽,手左右畫則乖,足跂立則先疲。兵農兩為,戰則速敗,而田野為蕪萊,國何賴此哉? 然古王者兵未始不出於農,何也?古之時,征伐之事固少,一旦戰而用其眾也,至於萬人,則為多矣。日行三十里而舍,戰陳必以禮節焉。擇素教之人,而使進退止伐於疆場之交,不啻為揖讓俯仰於庭戶之內也,夫何為不可?後世不然,動以百萬之師,決勝於呼吸之頃,屠滅之慘,川谷流膏血。軍旅數動,則士長齒槁馘於營幕之中。當此之時,士卒知戰鬥而已,居則暴桀,而與人若不同類,固不可使伏居井里;而民苟非習於兵者,亦不可使之復為兵矣。昔者湯之伐桀也,民則曰:「舍我穡事。」湯至仁也,以民為兵,不免於怨。若後世之兵,善撫循之,或踴躍以從戎事。豈將能賢於湯、武哉?兵與民分之故也。昔者管仲用齊,欲以兵服諸侯。管仲知先王兵民為一之制,不可以決戰,故參其國,伍其鄙。國中士之鄉十五,五鄉為一軍,參其國,故三軍以方行天下。伍其鄙,故野有五屬,五屬皆農夫而已。國則為軍,鄙則為農,雖不盡若唐、宋以後之制,而兵民之分自是始。故齊之伯天下者,兵習戰而農不勞。是故管子天下才也。謂兵不可擾農,亦不可盡一國而為兵,定以三萬人,教以軍令,使之足用。是故兵必習戰,農必習耕,兵不習戰,農不習耕,雖多不如其寡已。 嗚呼!後之為兵者,何異於管子也?兵額多而不盡可戰,又不欲養兵而逸之,使之不習戰而習於百役。自明以來,運糧之丁,其始兵也,而卒不能持一梃以與怯夫為鬥。然以代民轉輸之苦,尚有說也。今之營伍,有戰兵,有守兵,不習知戰守之事,顧使之雜為,捕伺盜賊,詰私販、娼妓、賭博之任無不與,是直有司事耳。使兵足任之,而有司不能,何以為有司?況兵藉是名而恐猲取財,擾地方為害者,有之矣。夫兵農惟不欲兼也,故使之專於為兵。今之紛然而呼於市,而誰何於道路者,夫豈非兼任也?則又不若使為農之為愈也。 [book_title]卷二·考 郡縣考 周之制,王所居曰國中,分命大夫所居曰都鄙。自國而外,有曰家稍者矣,曰邦縣者矣,曰邦都者矣,而統名之,皆都鄙也。鄭君云「都之所居曰鄙」,殆非是,宜曰鄙之所居曰都。《詩》曰:「作都於向。」《月令》曰:「毋休於都。」然則都者,鄙所居城之謂也。見於《詩》、《書》、傳記,凡齊、魯、衛、鄭之國,率同王朝都鄙之稱。蓋周法,中原侯服,疆以周索;國近蠻夷者,乃疆以戎索。故齊、魯、衛、鄭名同於周,而晉、秦、楚乃不同於周,不曰都鄙而曰縣。然始者有縣而已,尚無郡名。吾意郡之稱,蓋始於秦、晉,以所得戎、翟地遠,使人守之,為戎、翟民君長,故名曰郡。如所云「陰地之命大夫」,蓋即郡守之謂也。趙簡子之誓曰:「上大夫受縣,下大夫受郡。」郡遠而縣近,縣成聚富庶而郡荒陋,故以美惡異等,而非郡與縣相統屬也。《晉語》:「夷吾謂公子縶曰:『君實有郡縣。』」言晉地屬秦,異於秦之近縣,則謂之曰郡縣,亦非云郡與縣相統屬也。及三卿分範、中行、知氏之縣,其縣與己故縣隔絕,分人以守,略同昔者使人守遠地之體,故率以郡名。然而郡乃大矣,所統有屬縣矣。 其後秦、楚亦皆以得諸侯地名郡,惟齊無郡,齊用周制故也。都鄙者,王朝本名。故晉、秦、楚雖為縣,而未嘗不可因周之稱,而周必無郡之稱,以郡者遠地之稱也。秦之內史,漢之三輔,終不可名之郡,況周畿內乎?《周書作雒篇》乃有「縣有四郡」之語,此非真西周之書,周末誣僭之士為之也。 漢廬江九江二郡沿革考 自秦並六國,分天下以為三十六郡,其後頗復增置,然世欲考秦置分土之實,不可得而詳矣。其大要自巴、蜀而下,在江南地為郡,曰長沙、鄣、會稽;江北地為郡,曰南郡、九江、東陽,皆緣江以達海。漢興,以秦郡居地太廣,稍分置焉。 昔《禹貢》九江之水,居秦九江郡南。今安徽淮南地及湖廣之黃州府,皆秦九江郡也。項羽分王諸將,分九江為二國:其北封九江王黥布都六,其南封衡山王吳芮都邾。秦時呼《禹貢》衡山曰湘山,而名潛、霍山曰衡山。始皇帝二十八年,「渡淮水,之衡山、南郡浮江」是也。故芮為衡山王,約有今安慶、廬州、黃州地矣,而九江之水,乃在衡山之國。漢滅項羽,徙芮封於長沙,以黥布為淮南王,王九江、衡山及江南豫章、廬江。豫章、廬江之在秦,不知地何屬也。及漢為郡,以隸淮南。黥布滅,以布四郡封淮南王長。長死,文帝復封其三子,安為淮南王,蓋得黥布九江王時故地;勃為衡山王,蓋得吳芮故地;賜為廬江王,得豫章、廬江。夫廬江者,其水出陵陽東南,而西北流經彭蠡以入於江,至今猶命彭蠡之山為廬山云。故漢之郡國以是名之也。 廬江王賜既都江南,地鄰越,吳、楚反時,賜使使與越交通。吳、楚滅,景帝以衡山王勃堅守不下吳、楚,內徙之為濟北王以褒勃,而疑賜,徙賜王衡山,收豫章、廬江以斷通越焉。其後伍被與淮南王謀收衡山以擊廬江,絕豫章之口,思得江南以通越云。武帝元狩初,淮南、衡山既皆以謀反,國除,淮南為九江郡,分其西為六安國,衡山國為衡山郡。漢二郡之立自是始。 始者劉賈王鄣、吳、東陽三郡,為荊王。吳故會稽也,賈死,以封吳王濞。濞時,吳郡復名會稽,又易東陽曰廣陵。景帝罪楚王戊,削東海郡,又削吳會稽、鄣郡。吳、楚以是反,國除。以吳、廣陵為江都國,頗予以江南鄣數縣,故江都號為得鄣郡而不得吳。武帝元朔元年,江都國以推恩,封易王子江南,為丹陽侯,湖孰侯,秣陵侯,及元狩、元鼎間,國皆除。然後武帝於江南建丹楊郡,其東合吳傅海為會稽郡,其西南包彭蠡屆嶺為豫章郡,而鄣、吳、廬江悉罷。自秦於江南設鄣、會稽二郡,至漢嘗分為四五,而卒為三郡焉。於是江南遂無廬江名矣。其後改衡山郡曰廬江,然後廬江之名遂移於江北也。 太史公猶稱九江、衡山為南楚。褚先生始稱:「廬江郡嘗歲時生龜長尺二寸者二十枚。」桓寬為廬江太守丞。然則衡山之為廬江,其昭、宣間乎?及平帝元始間,錄地志者於廬江郡,書曰「廬江出陵陽」云云,此蓋沿武帝以前廬江郡之舊說。昭、宣以後,廬江之水,不在廬江而在豫章也。 九江、廬江二郡,始為九江、衡山國時,北界淮,南界大江,東抵滁水,西循安豐以南,其形截然以方,及漢以邾屬江夏郡,則西南缺焉。史言「衡山王賜當朝,道過淮南、壽春」。苟賜因吳芮故都都邾,則往長安不經壽春,賜都蓋處其東。疑賜來王時,漢削其邾,自是郡無邾也。 漢郡二,國一,共縣三十二。今州縣二十七。 舒 蓋得今舒城(舒城,屬廬州府,蓋得漢舒縣北、合肥南界之地。)南、桐城北及廬江(廬江,屬廬州府,蓋得漢舒縣東南並臨湖之地。)西地。《左傳》杜注:「廬江舒縣西南有桐鄉。」又云:「廬江南有舒城。」按:廬江郡治舒,而雲南有舒城者,三國兵爭,舊治已壞,魏、晉徙郡治於舒縣之北。又漢舒縣當孔道,六朝畏北兵,移治僻地。宋、齊舒縣城徙東南,即今廬江縣矣。隋因之,改縣與郡同名,唐又因之。故章懷《後漢書注》云:「舒故城在今廬江縣西。」以杜注、章懷之言度之,漢舒治今舒城界內,六朝之舒在今廬江縣;隋無舒;唐開元後復置舒城,略當漢、晉故城之地;宋、元、明因之。 居巢 蓋得今巢縣漅湖南地及合肥東南、無為州(無為州,屬廬州府,蓋得漢居巢並襄安之地。)東北地。當春秋之世,此巢國,西屬楚橐皋,東屬吳。吳、楚蓋以漅湖為界。定二年,桐畔楚,楚師於豫章。吳潛師於巢,取道潛、六,以敗楚於豫章。度其時巢在今合肥界。漢因古居巢,猶治漅湖西南。東漢為侯國。劉昭注引《廣志》云:「有二大湖。」今巢縣南金繩寺東有古廢城,其北即漅湖,其南乃廬江白湖,然則《廣志》二湖,蓋謂此也。魏、晉間縣廢,六朝於其地僑置南譙郡。隋合橐皋盡入襄安。唐復披襄安之北置巢縣,而其治乃古橐皋。宋又分巢縣西南無為鎮置無為軍,而其治乃古居巢境矣。 龍舒 蓋得今懷寧(今懷寧、桐城之間,有大小龍山,意古之龍舒境乎?)北、桐城南地。《左傳》杜注:「舒西南有龍舒。」東漢侯國,六朝縣廢。 臨湖 蓋得今廬江縣東地。晉、宋之世,舒故治廢,移舒治於其東南,今廬江縣也。意其縣界所得古舒地實少,而得臨湖地為多矣。 雩婁 蓋得今霍丘西南地,決水出焉。東漢侯國。晉以縣屬安豐郡。《水經》酈注引《地道記》云:「在安豐縣西南。」宋以處蠻民,屬邊城左郡。 襄安 蓋得今無為(今無為州西南六十里有襄安鎮。)州西南地。 樅陽 蓋得今桐城(桐城,蓋得舒南、龍舒北並樅陽地。自隋同安經李子通之亂,郡縣毀壞,唐徙郡治懷寧。後同安徙治山城,蓋在漢舒縣桐鄉域矣,故改名桐城,而東鄉獨廣百八十里者,古樅陽境也。今屬安慶府。)東南地,東漢縣廢。《左傳》杜注:「廬江舒縣有鵲尾渚。」按:鵲尾在今桐城東鄉江側。舒縣地本不至江,東漢廢樅陽並入舒,舒地遂及江矣。樅陽入舒,則樅陽水為舒口。《魏志·臧霸傳》「吳兵屯舒口,欲救陳蘭」是也。東晉時,嘗復置樅陽。隋於此置同安縣,為同安郡治。唐廢郡,同安縣屬舒州。開元中,移縣治於山焦城,至德二載,改名桐城。 尋陽 蓋得今湖廣之黃梅(黃梅,屬湖廣黃州府,蓋得尋陽東地。)、廣濟(廣濟,屬湖廣黃州府,蓋得尋陽西地。是二縣在唐屬蘄州。《元和郡縣志》以蘄州四縣,盡為漢蘄春地,誤也。漢縣雖大,何能方三四百里?由不悟尋陽之本在江北耳。)縣地。吳立蘄春郡,尋陽屬焉。晉太康元年,省蘄春郡,以縣屬武昌。二年,還屬廬江。惠帝置尋陽郡,治江南柴桑,江北縣猶尚在也。及晉南度,江北之縣,僑置江南,後省縣並入柴桑,獨郡名在。自是江南之尋陽著,而江北之尋陽隱不聞矣。 灊 蓋得今霍山(霍山,屬六安州,得灊縣地。)縣地,沘水出焉。晉省入六,故杜元凱云:「灊在六縣西南。」隋置霍山縣,屬廬江郡。唐置盛唐、霍山二縣,屬壽州。章懷《後漢書注》云:「灊故城今壽州霍山縣。」宋省,明復置霍山縣。 皖 蓋得今灊山(灊山,屬安慶府,得皖地。唐、宋故懷寧、舒州治。宋景定元年,徙城於其縣東南宜城鎮。元英宗至治三年,析懷寧西置潛山,復城於唐舒州之舊治。)縣及懷寧(懷寧,今安慶府治,得皖東及龍舒之南地。宋景定元年,築宜城鎮,徙城於此,元、明、國朝皆因之。)西地。廬江郡本治舒,三國兵爭,舒廢不處,乃南治皖。東晉為晉熙郡之懷寧縣。唐以懷寧為舒州治。宋寧宗時為安慶府治。 湖陵邑 蓋得今太湖(太湖,屬安慶府,蓋得湖陵北地。)及望江(望江,屬安慶府,蓋得湖陵南、皖縣西地。)西地。漢縣有蠻夷,故或加邑。《漢志》云:「北湖在南。」蓋以今望江諸湖,對江南之彭蠡湖,名北湖耳。東漢省入皖。東晉置新治縣,宋置太湖蠻縣,齊置大雷郡。隋以為望江、太湖二縣。 松茲 蓋得今(宿松,屬安慶府,蓋得湖陵西、潯陽東地。)英山(英山,屬六安州,蓋得松茲東地。)及湖廣羅田(羅田,屬湖廣黃州府,蓋得松茲西地。)地六安其王子霸侯國。晉以縣屬豫州之安豐郡。 以上十二縣屬廬江郡。 六 蓋得今六安(六安州,直隸,得六縣及博鄉西地。)及鳳台地。如溪水首受沘,東北至壽春入芍陂。六安王國治。東漢為六安侯國。魏晉六安縣。宋、齊僑置新蔡郡。唐置盛唐縣。宋復為六安,既又為六安軍。元為六安州。 蓼 蓋得今霍丘之東北、穎上之南地。晉屬安豐郡,宋置蓼城左縣。隋於梁霍丘戍立霍丘縣,屬壽州。 安豐 蓋得今霍丘(霍丘,舊屬壽州,雍正二年,改屬穎州府。蓋得蓼南、安豐東、安風西及陽泉地。又得雩婁北地,故其境最廣。)之西、河南固始東地。東漢竇融侯國。《水經》:「淮水東過安豐縣東北。」又「決水北過安豐縣東。」魏為安豐郡治。晉以郡屬豫州。宋為邊城郡。隋以其地入霍丘。 安風 蓋得今霍丘之東北、壽州(壽州,屬鳳陽府。自淮以南,得漢壽春及成德西、安風東地。淮以北,乃漢下蔡地。蓋漢之九江、沛郡,以淮分界故也。)之西地。壽州芍陂,蓋居漢壽春、安風之界,今或名之安豐塘,正以宋於壽春地置安豐軍故耳。其實此塘不近安豐,乃在安風也。 陽泉 蓋得今霍丘之東南地。梁於決水東陽泉古城置決口城,後改為臨水縣。 以上五縣,為六安王國。東漢無六安王,五縣皆為侯國,屬廬江郡。 壽春邑 蓋得今壽州、鳳台(鳳台,雍正間,以壽州地太廣,分其東北為鳳台,而同治一城。)之北地。《水經注》:「芍陂在縣南八十里。」九江郡治。東漢去邑,揚州刺史治。魏淮南郡。晉改縣曰壽陽。隋、唐曰壽州治。周世宗克壽州,以下蔡並屬壽州,移治於淮北。宋為壽春府,亦在下蔡。南宋復移淮南,為安豐軍治。今有安豐城舊址是也,非漢安豐縣。元屬安豐路。明省縣及下蔡,置壽州,屬鳳陽府,要建今城。 逡遒 蓋得今合肥東、巢縣西北地。宋僑置汝陰、慎縣於此,隋、唐因置慎縣,屬廬州。南宋避孝宗諱,改梁縣。明省入合肥。 成德 蓋得今合肥西北地、壽州東南地。《水經》:「肥水出成德廣陽鄉,西北過其縣西,北入芍陂。」施水受肥,從廣陽鄉入於湖。 橐皋 蓋得今巢(巢,屬廬州府。此本漢橐皋,蓋九江、廬江,正以漅湖為南北界耳。唐因隋襄安並有湖北橐皋地,分其北置巢縣。宋又分巢縣之南為無為軍。於是巢縣治去居巢遠矣。)縣西。晉省入逡遒,故元凱云:「橐皋在逡遒東南。」今去巢縣西北二十里,俗猶呼柘皋。 陰陵 蓋得今懷遠西南地、鳳台東南地。《水經》注:「淮水又北經莫邪山西。山南有陰陵故城,後漢九江郡治。濠水經其城西,屈而南,又東至其城東,北流入淮。」晉南郡。 歷陽 蓋得今和州(和州,直隸,得歷陽西地。)地。東漢以其地分烏江縣。今江浦(江浦,屬江寧府,得歷陽東地。)之臨江地,皆歷陽之烏江境也。 當塗 蓋得今懷遠(懷遠,其淮水南地,當塗及陰陵東地也。其淮之北則沛、下蔡地也。屬鳳陽府。)東南地。東漢耿弇侯國,晉屬淮南郡,安帝義熙間置馬頭郡,齊曰荊山郡馬頭縣。隋塗山縣,屬濠州。唐省入鍾離。 鍾離 蓋得今臨淮西及鳳陽(鳳陽,鳳陽府治,得鍾離地。其跨淮北,乃漢沛、夏丘地也。其東故臨淮,今省。然此實明之臨淮。若唐、宋之臨淮,乃泗州之舊治,及乾隆十年,沒於淮水,泗州移治盱眙,後又移虹縣。)縣淮水南地。晉屬淮南郡,東晉置鍾離郡,六朝為徐州治。本在淮南,梁昌義之守徐州,北阻淮水是也。隋、唐為濠州鍾離縣治,在淮北,乃漢沛郡夏丘地。李吉甫謂:「竇參據淮割地,使屬徐州節度使。後張愔逆命,因挫王師。由參不學,昧於疆理之制是也。及明為中京,復建城於淮南,設鳳陽、臨淮二縣,同城,後乃移臨淮於其東五十里。乾隆年,復並於鳳陽。 合肥 蓋得合肥(合肥,廬州府治。蓋得漢合肥地,東北得逡遒之西,西北得成德之東,南有居巢之界焉。故其境方二百里,猶有餘焉。)治,前後方百里地。漢城在今城北,魏新城又在漢城西北三十里。然則今城,隋、唐之址。淮南江北,城邑丘墟,其變多矣。隋定淮南,更置縣邑,地曠人稀,兼漢數縣。及明以梁縣益之,則其廣彌甚。自南北交爭,梁於此僑置汝陰、陳郡。隋、唐為廬州廬江郡治。 東城 蓋得今定遠南地。故城在定遠(定遠,屬鳳陽府,得東城及曲陽南地。)東南五十里。梁置定遠郡定遠縣。隋以縣屬鍾離郡。 博鄉 蓋得今六安東南地。《水經》:「泄水出博安縣。」注云:「漢之博鄉也。」又云:「沘水自灊東北徑博安,泄水出焉。」按《水經》之泄水,今六安之蔡河也。 曲陽 蓋得今定遠東北及盱眙西地。建陽 未審所在,或謂得今滁州之來安縣地。 全椒 蓋得今滁州(滁州,直隸州,約得古全椒地。)地。梁置頓丘及北譙郡北譙縣於此。隋改清流縣,屬江都郡。唐置滁州。 阜陵 蓋得今全椒(全椒,約得漢阜陵東地。)西南、含山(含山,約得漢阜陵西地。按:漢阜陵與歷陽鄰。孫策在歷陽,移家阜陵而後度江。又孫布欲誘取王淩當從合肥來,權伏兵阜陵以待之。以此度之,阜陵固在今含山境矣。)北地。《太平寰宇記》:「阜陵故城在全椒西南八十里。梁於此縣地置南譙郡。隋大業初,以全椒縣隸江都,唐以屬滁州。」 以上十五縣屬九江郡。 《楚辭招魂》曰:「路貫廬江兮左長薄。」廬江之在江南古矣。漢景帝時,廬江王賜以通越徙王江北為衡山王,而廬江改為漢郡。夫賜既以過徙,漢蓋不盡予以衡山王勃之故地。勃之故地,蓋頗分數縣附廬江郡;廬江一郡遂跨江南北矣。故武帝建元中,東甌廣武侯望率眾來降,使處廬江郡,在江、淮間也。其後賜以罪國除為衡山郡。又其後置六安國以封膠東王子慶。蓋其時王國地益小,漢郡地益多。於是廬江郡江南之地,別分為豫章郡,而江北十二縣,乃獨有廬江郡之名。然而此始分十二縣之年,不可考矣。 廬江,西漢十二縣,東漢省其三。故李憲據廬江,其《傳》曰:「據九城。」所省者,樅陽、湖陵、松茲也。晉陶侃為樅陽令,是晉復置樅陽,而《晉書地志》遺之。其後歷宋、齊至陳,蓋復有樅陽縣。故《陳本紀》:「大建十年,廬江蠻寇樅陽。」《隋書》:「同安縣,舊曰樅陽。」因陳縣也。 漢之廬江治舒,及孫策破舒之後,蓋不堪復立郡治,故劉勳、朱光皆以太守居皖。皖又破於吳,於是魏廬江太守蓋居六安。故吳嘉禾六年,全琮襲六安,而《朱桓傳》云:「桓與全琮迎廬江主簿呂習引還,廬江太守呂膺不敢出。」又《朱異傳》:「魏廬江太守文欽營住六安。」此皆魏廬江治六安之證。晉蓋因之,故郭璞《洞林》敘其度淮之時,先至陽泉,後至廬江。所云廬江,亦六安也。 晉本於并州置新興郡,惠帝改曰晉昌。南渡僑置晉昌於廬江之南部,至安帝時,避孝武諱改晉熙。故《宋書地志》云:「安帝立晉熙郡。」宋、齊皆因其名,今之安慶也。 《隋書地志》:「同安郡,梁置豫州,後改曰晉州。」又「廬江縣,梁置湘州。」按此於《梁書》內皆不見其事,蓋非蕭氏所置,特侯景置耳。《北齊書·辛術傳》:「術為淮南經略,王僧辯破侯景,術招攜安撫二十餘州。」蓋即此晉州、湘州之類也。《齊文宣紀》:「保大六年詔云:百室之邑,便立州名;三戶之民,虛張郡目。」誠有然矣。《梁敬帝紀》有「譙、秦二州刺史徐嗣徽」,此譙州即今滁州地,秦州即今六合地,在梁武帝時皆一郡耳。蓋侯景置州,而梁之末造,亦因以名州。此雖於《梁書》紀傳無明文,而推尋事理形勢。固有可意會耳。 廬江郡在東漢時有安豐、松茲縣,乃郡之極西北境,約在今霍丘、英山間矣。魏於彼置安豐郡,統松茲縣,其境固不能越山而南際江也。至東晉來江左,於時山北之民,南遷避寇,乃僑置安豐郡於臨江之地,並僑置松滋之縣,雖在漢時並是廬江郡地,然有南北部之分矣。及隋於此置縣,遂因僑置之松茲,而立宿松之名。然本西漢湖陵邑之地,非松茲地也。近志多以宿松為漢之松茲,則誤矣。 自漢以後,江北淮南,遭六朝兵爭之禍,城郭空虛者數矣。而僑置州郡在其間,更移故名,廢興遷徙,稽之尤為難詳。南朝諸史,僅沈約《宋書》,蕭子顯《齊書》有《地志》,《梁》、《陳》無志。其作志者,於沿革亦略,逮於後世而欲求之,不亦難乎?自隋混一南北,更建郡縣,自是雖有遷變,以至今日,而與隋不甚差絕。隋建置於久亂之後,戶口鮮少,城邑疏闊,是以漢縣三十二,今止為州縣二十七也。 曩者鼐在京師,與休寧戴東原言:「世之方志,言古城邑,苦不考求四面地形遠近,堪容置否,是以所舉多不實。欲以漢縣與今地相較為表,而貫他沿革於其中,縱不能無失,猶差翔實,愈於俗之所為地理書也。」東原曰善。今夏無事,遂取鄉里所近漢二郡一國為《沿革考》一卷。多病廢學,不能求博,東原既喪,無以聞之。設有如鼐此例,盡考漢之郡國,勒為一書,以裨學者,則將以俟夫世之君子也。乾隆四十五年,桐城姚鼐記。 項羽王九郡考 史言項羽分割天下,自王梁、楚地九郡,而不載九郡之名。余考之:蓋為碭、陳、東郡、泗川、薛、東海、東陽、鄣、會稽,是云九郡。碭與東郡,故梁地也;自陳以東,故楚地也,故曰王梁、楚。大抵西界故韓,東至海,北界上則距河,下則距泰山。南界上則距淮,下則包逾江東,固天下之膏腴平壤矣。 昔秦以水灌大梁,大梁毀。意滅梁後郡不治大梁而南治碭,故曰碭郡。楚襄王始都陳,後為秦得,故陳為郡。《陳涉世家》云:「陳守令皆不在。」則秦有陳郡明矣。張子房擬分楚地與信、越,正自陳、碭畫之,北予越,南予信。其後羽滅,如前約,越得其二,信得其七;復如戰國時之梁、楚。高祖六年,漢禽韓信,分信國封劉賈以鄣、吳、東陽三郡為荊王;封劉交以沛、薛、剡三郡為楚王。吳即會稽也,郯即東海也,沛即泗川也。沛者高帝更名,餘或羽所改,或漢所改不可知。然皆羽自封時舊郡耳。今本《漢書·高帝紀》誤文以沛為碭。碭與東郡,是時方屬彭越為梁國;且度地勢,交必不能逾沛而有碭,故其誤可意決也。是時雖分韓信地為交、賈國,而漢西收陳郡,不予諸侯。淮水東流,過陳則少北流。故太史公云:「賈王淮東,交王淮西。」夫收陳者,以南制黥布,北制彭越也。於是分陳西為汝南郡,故《地志》曰:「汝南郡,高帝置。」 其後漢廢彭越,立子恢為梁王,友為淮陽王,淮陽得汝南、陳二郡。是時相國何等請罷東郡,頗益梁;罷潁川郡,頗益淮陽。蓋彭越國本有東、碭郡二郡,今以王恢,為國太大,故罷東郡,半屬漢,半屬梁也。汝南、陳本楚故一郡耳,以王友,為國小,故罷潁川,半益淮陽,半歸漢也。計二國各得楚故一郡又半矣。 及景帝徙淮陽王為魯王,復空為郡。太史公云:「淮北沛、陳、汝南、南郡,此西楚也。」陳在楚、夏之交,故知武帝時尚有陳郡矣。宣帝時乃復以陳郡為淮陽國。漢自武、昭、宣以後,王國減小,於是梁、淮陽國不滿一郡。 始者灌嬰、夏侯嬰、傅寬等《傳》,皆云從追項籍軍至陳破之,故垓下,陳地也,而在洨縣。至《漢地志》乃載洨縣於沛郡。賈誼欲割淮陽北縣益梁之東郡。度誼所欲割者,後或入沛,或入陳留,則淮陽與東郡,無鄰地焉。 [book_title]卷三·序 《老子章義》序 天下道一而已,賢者識大,不賢者識小。賢者之性,又有高明沈潛之分,行而各善其所樂。於是先王之道有異統,遂至相非而不容並立於天下,夫惡知其始之一也。 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竊比於我老彭。」老彭者,老子也。孔子告曾子、子夏,述所聞老聃論禮之說,及《老子》書言「以喪禮處戰」之義。其於禮精審,非「信而好古」能之乎?「南行者久而不見冥山,求之過也。」夫老聃之言禮,蓋所謂求之過者矣。方其好學深思,以求先王制禮之本意,得先王制禮之本意,而觀末世為禮者循其跡而謬其意。苛其說而益其煩,假其名而悖其實,則不勝悁忿而惡之。「禮云!禮云!玉帛云乎哉!」夫禮,貴有誠也。老子之初志,亦如孔子,而用意之過,貶末世非禮之禮,其辭偏激而不平,則所謂「君子駟不及舌」者與!且孔子固重禮之本,然使人「寧儉寧戚」,「下學上達」而已,「庸言之必謹」。逮七十子之徒,推孔子之義極言之,固多高遠失中,此亦聖門好古達於禮者之言失也。夫老子,特又甚焉耳。 孔子遇老聃,問禮於其中年,而《老子》書成於晚歲,孔子蓋不及知也。《老子》書所云「絕聖棄智」,蓋謂聖智仁義之偽名,若臧武仲之為聖耳,非毀聖人也。而莊子乃曰「聖人不死,大盜不止」,老子云「貴以身為天下」者,言不以天下之奉加於吾身為快,「雖有榮觀,燕處超然」,以是為自貴愛也。而楊朱乃曰「不拔一毛以利天下」,皆因其說而益甚為謬。夫老子言誠有過焉,雖舉其末學益謬,推原及老子以為害天下之始,老子亦有所不得辭,然是又豈老子所及料哉?世乃謂老子之言固已及是,而儒者遂不肯以「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為老子之行。夫孔子於老子,不可謂非授業解惑者,以有師友之誼甚親,故曰我老彭。解《論語》者,顧說為商之大夫,不亦遠乎?其說出於《大戴禮記》,吾意其辭托於孔子而實非,殆不足據耶?抑所舉別有是人耶?若《論語》之老彭,非商大夫可決也。 《老子》書,六朝以前,解者甚眾。今並不見,獨有所謂河上公《章句》者,蓋本流俗人所為,托於神仙之說。其分章尤不當理,而唐、宋以來莫敢易,獨劉知幾識其非耳。余更求其實,少者斷數字,多則連字數百為章,而其義乃明,又頗為訓其旨於下。夫著書者,欲人達其義,故言之首尾曲折,未嘗不明貫,必不故為深晦也。然而使之深晦、迂而難通者,人好以己意亂之也。《莊子天下篇》引《老子》語,有今文所無,則知傳本今有脫謬。其前後錯失甚明者,余少正之,並以待世好學君子論焉。 太史公書不甚知姓氏之別。又自唐以前,讀者差不若《漢書》之詳,故文多舛誤。夫老子,老其氏也,聃其字也。太史公文蓋曰,老子者,楚苦縣厲鄉曲仁里人也,姓李氏,名耳,字聃,周守藏室之史也。漢末妄以老子為仙人不死,故唐固注《國語》,以為即伯陽父。流俗妄書,乃謂老子字伯陽,此君子所不宜道。當唐之興,自謂老子之裔,於是移《史記》列傳,以老子為首,而媚者遂因俗說以改司馬之舊文,乃有字伯陽諡曰聃之語,吾決知其妄也。老子匹夫耳,固無諡。苟弟子欲以諡尊之,則必舉其令德,烏得曰聃?孔子舉所嚴事之賢士大夫,皆舉氏字,晏平仲、蘧伯玉、老聃、子產,其稱一也。陸德明《音義》注《老子》兩處,皆引《史記》曰「字聃」,河上公曰「字伯陽」,不謂為《史記》之語。陸氏書最在唐初,所言《史記》真本蓋如此,則後傳本之非明矣。 老子所生,太史公曰「楚苦縣」,或曰陳國相人。《莊子》載孔子、陽子朱皆南之沛見老子。夫宋國有老氏,而沛者宋地。言老子所生,三者說異,而《莊子》尤古,宜得其真。然則老子其宋人子姓耶?「子」之為「李」,語轉而然,猶姒姓之或以為弋也。彭城近沛,意聃嘗居之,故曰老彭,猶展禽稱柳下也,皆時人尊有道而氏之。晉穆帝名聃,字彭子。漢、晉舊儒必有知老彭為聃之氏之說者矣,後世失之,乃不能明也。乾隆四十八年夏六月,桐城姚鼐序。 《後漢書·桓帝紀》章懷注:「《史記》曰:老子者,楚苦縣厲鄉曲仁里人也。名耳,字聃,姓李氏。」吾作此序,未及檢引。然則改此文,疑玄宗以後事。 《莊子章義》序 《漢·藝文志》:《莊子》五十二篇。陸德明《音義》載晉、宋注《莊子》者七家,惟司馬彪、孟氏載其全書。其餘惟內七篇皆同,《外篇》、《雜篇》各以意為去取。自唐、宋以後,諸家之本盡亡,今惟有郭象注本,凡三十三篇。其十九篇,經象刪去,不可見矣。 昔孔子以《詩》、《書》、六藝教弟子,而性與天道不可得聞。其得聞者,必弟子之尤賢也。然而道術之分,蓋自是始。夫子遊之徒,述夫子語子遊,謂「人為天地之心,五行之端,聖人制禮以達天道,順人情」,其意善矣。然而遂以「三代之治,為大道既隱之事」也。子夏之徒,述夫子語子夏者,以「君子必達於禮樂之原,禮樂原於中之不容已,而志氣塞乎天地」,其言禮樂之本亦至矣。然「林放問禮之本」,夫子告以「寧儉、寧戚」而已。聖人非不欲以禮之出於自然者示人,而懼其知和而不以禮節也。由是言之,子遊、子夏之徒所述者,未嘗無聖人之道存焉,而附益之不勝其弊也。夫言之弊,其始固存乎七十子,而其末遂極乎莊周之倫也。 莊子之書,言明於本數及知禮意者,固即所謂達禮樂之原,而配神明、醇天地與造化為人,亦志氣塞乎天地之旨。韓退之謂莊周之學,出於子夏,殆其然與?周承孔氏之末流,乃有所窺見於道,而不聞中庸之義,不知所以裁之,遂恣其猖狂而無所極,豈非「知者過之」之為害乎?其末《天下》一篇,為其後序。所云「其在《詩》、《書》、《禮》、《樂》者,鄒魯之士、縉紳先生,多能明之」,意謂是道之末焉爾!若道之本,則有「不離於宗,謂之天人」者,周蓋以天人自處。故曰「上與造物者遊」,而序之居至人、聖人之上。其辭若是之不遜也,而蘇子瞻、王介甫,乃謂其推尊聖人,自居於不該不遍一曲之士。其於莊生,抑何遠哉? 若郭象之注,昔人推為特會莊生之旨,余觀之,特正始以來所謂清言耳,於周之意十失其四五。夫《莊子》五十二篇,固有後人雜入之語。今本經象所刪,猶有雜入,其辭義可決其必非莊生所為者。然則其十九篇,恐亦有真莊生之書,而為象去之矣。余惜莊生之旨,為說者所晦,乃稍論之,為《章義》凡若干卷。 《左傳補注》序 { 左氏之書,非出一人所成,自左氏丘明作傳,以授曾申,申傳吳起,起傳其子期,期傳楚人鐸椒,椒傳趙人虞卿,虞卿傳荀卿,蓋後人屢有附益。其為丘明說《經》之舊,及為後所益者,今不知孰為多寡矣? 余考其書,於魏氏事,造飾尤甚,竊以為吳起為之者,蓋尤多。夫魏絳在晉悼公時,甫佐新軍,在七人下耳,安得平鄭之後,賜樂獨以與絳?魏獻子合諸侯,幹位之人,而述其為政之美,詞不恤其誇。此豈信史所為「論本事而為之傳」者耶?《國風》之魏,至季劄時亡久矣,與邶、蒨、鄶等,而劄胡獨美之曰「以德輔此,則明主也」,此與「魏大名」、「公侯子孫,必復其始」之談,皆造飾以媚魏君者耳。又忘明主之稱,乃三晉篡位後之稱,非季劄時所宜有,適以見其誣焉耳。 自東漢以來,其書獨重,世皆溺其文詞。宋儒頗知其言之不盡信,然遂以譏及左氏,則過矣。彼儒者親承孔子學,以授其徒,言亦約耳,烏知後人增飾若是之多也哉?若乃其文既富,則以存賢人君子之法言、三代之典章,雖不必丘明所記,而固已足貴,君子擇焉可也。 自服、杜以後,解其文者,各有異同。近時有顧亭林、惠定宇皆為之補注。余以為有未盡,乃別記所見者。若總古今之說,擇善用之,萃為一書,則以俟後之君子。 《西魏書》序 當拓跋氏之衰,朝廷失政而邊鎮橫,武夫暴興而國柄移,天子寄居,亟立亟廢。蓋高歡一人,而援立之帝三焉:安定廢而孝武興,孝武奔而孝靜立。計其得失之故,雖不甚相遠,而以時論之,則孝靜固始為孝武之臣也。魏收書外孝武而以天平為正,豈理也哉?南康謝蘊山觀察,舊居史職,出剖郡符,間以退處數年之暇,慨魏收之失當,撰《西魏書》二十卷,以正其失,可謂勤學稽古、雅懷論世者矣。 吾觀李延壽《北史》本紀,錄孝武於東魏孝靜之前,而不曰西魏,意蓋以收為非者。然拓跋自崔浩被誅,史筆回罔,故紀道武以往事多侈詞。又自道武以前二十餘世,率加以皇帝之號。延壽因之,不能正也。今觀察所紀,僅在其末二十五年事,固有延壽之得而無其失者。然延壽《自序》言「見別史千餘卷」,今時代遠隔,泯亡無一存,不獲使觀察據之以考稽同異而裁定焉。惜哉!惜哉!讀者知其網羅放失述作之志,存焉可也。 《族譜》序 昔三代帝王及卿士大夫巫醫祝卜之職,莫不出於世族。當時姓氏之分,端緒著備,而朝廷又專設之官而掌之,故黃、農、虞、夏,支裔流別,數千歲之紀,可得而知也。 自漢以降,王者興於草澤,將相出於屠牧,皆不能紀其先世,而譜諜寢以不詳。及晉、宋因魏制,以九品官人,重門戶,辨族地,而後譜學復興,以至於唐。然考唐以前諸家世譜所能詳,皆始於魏、晉。魏、晉而上,或依托謬妄,蓋郎邪王氏,自云出於王子晉,蘭陵蕭氏,自謂本蕭何、望之,皆為昔人所誚。由是言之,譜諜之詳略,非時俗風尚之有盛衰,由世族之崇替存亡異也。當世族之存,非特子孫能詳其先人之傳,凡天下學士博於聞見者,歷舉各族系世,如循庭木之支,如舉其室之瑽物,迄世族亡,則子孫有不能推明其祖,而始誣托名人求以自重,是亦可謂愚也與! 自五代至宋,故家殘滅;及元、明,屢遭兵火。今日天下無復有千年相傳之家譜矣!吾族先世本於田農,又自餘姚遷桐城,正當南宋末元興之日,江、淮之間,居民粗定,而譜敘皆失。故居餘姚以前祖,不可得而知,不可知則闕,以為愈於誣托者之愚也。 譜自先雲南參政,及先職方府君,及叔祖贛州太守,嘗三修之。逮今孫子益眾,為文益繁。故少變其體,依古世表之法,率橫列而注歷職、生卒、妻子於其下,欲其文簡而易檢也。初自餘姚來居桐城大有鄉之麻谿,人謂麻谿姚氏。逮明中葉而始有譜,又垂及今二百餘年。自是以往,子孫之崇替不可知,而譜之存亡不可必也。然而差冀其經歷久遠者,惟文冊輕簡,易挾而藏,則傳久之道與? 《代州道後馮氏世譜》序 吾嘗謂三代重姓族,而系世詳。其後晉、宋六朝尚門地,而譜諜之學亦貴。獨中間秦、漢之世,公卿大夫,崛興草野,而譜系蔑可徵焉。世變使然,學者不能強說也。 《漢書》載公卿名人傳,皆不詳其先世,而所詳者,獨司馬遷、揚雄、馮奉世三傳而已。子長、子雲,皆以其所自序,故載之。然則宜鄉之族,亦必有能自序者,故史得因其文,異於他傳。以此推之,馮氏之有譜舊矣。 自漢以後,斷續不可盡明,而今代州之馮,興於明之中葉,至國朝乃益盛。非第仕宦貴顯也,蓋賢哲君子多矣。以余所及交,則湖北按察使馮君弼,其人介然自立士也。君弼既沒於武昌數年,其從父弟右書,來為安徽布政使經歷,因得識之。又識其弟汝谘,皆敦誼好學,異於流俗。右書示余所藏海內名人為其先世作傳志數十篇,信乎其世濟為君子也。 余與右書、汝谘論近世人作譜繁而非法。夫譜欲簡要而卷冊少,俾子孫百世,流轉海內,易攜以行;其體當略如古世表之法,因略與分別所宜載與不者。右書、汝谘以為善。後余別去,次年再見之皖中,則右書、汝谘已如余論作《道後馮氏譜》成書矣,而余為族譜,反未及成。右書、汝谘之勇於取善如此,余能無愧乎哉?馮氏古多偉人矣,而今譜首於明時者,缺所不聞以為信也。 余聞右書之考秀山令君,應鄉試時,夜揭榜,有走報其已得舉者,令君方臥,聞,應之而已,顧熟寐至曉,其氣量之閎遠如此。乃仕終於令,雖有惠政而澤未及遠。今右書弟兄方嗣其德,賢者子孫,宜更有大興者。他日史氏為名人列傳而紀及其先,意或有資於是譜,而余又欲用是書之體,為世作譜者式也,故序之。 《包氏譜》序 周時天子重神明之姓,使小史「奠系世」,載以《世本》之紀,諷以瞽蒙之詩。延及春秋,黃、農、虞、夏、商、周之裔,散在列國者,可考而別也,而人臣功德尤異,思褒錄其子孫,則又因所生地諡字,賜姓氏族,用別紀之,而政教衰,賞罰亂,所命族氏不加於賢者,則得氏不足以為重。上無掌係之職,而私譜亦興,蓋去先王之義益遠矣。 宋興五代之末,天下俗敗壞而道不明,洎仁宗之時,大賢乃出。包孝肅公,亦於其間以忠言諒節聞於朝,後世聞而慨慕之。蓋孝肅合肥人,其後有移居桐城北鄉者,於是吾邑有包氏焉。自古賢者少,士囿於俗,或一姓數百年未有聞人。然則幸遇賢者之裔,而庶見其先遺風餘烈,君子未嘗不樂得而親友之也。 包氏世故有譜,卷首載孝肅像及宋誥敕,詳其世自孝肅而下。今某方重修之,以語余。余謂譜別紀孝肅為宗,誼近於古。又嘗慕賢者之懿,而樂道其家事也,於是為之序云。 《醫方捷訣》序 余少有羸疾,竊好醫藥養身之術,泛覽方書。然以不遇碩師,古人言或互殊,博稽而鮮功,深思而不明,十餘年無所得,乃復厭去。 夫醫雖小道,然其本出於聖帝所為。三代以來,設官而氏其族,其極至於使人無疵癘夭劄之傷,而群生樂育。導天和,安民命,至治之隆有賴焉。又推原其故,必自君子躬能循天理之節,應六氣之和,固筋骨之束,調氣血之平,於是安樂壽考,永享天祿。然後推其意以為醫藥,以及庶民。此其意至精且厚,是以後世醫者雖多,然苟非慈明篤厚之君子,終不能究其義;而雖有篤厚慈明之心,苟不世業而少習者,猶不能盡其曲折變移之理,審其幾微而察其離合也。 吾鄉有嚴氏,世為醫。前世有號則庵者,其術神驗,余恨不及見之。今其孫以恬,能繼其學,出其傳書曰《捷訣》者,以示余。其言簡直,使人易入,能盡疾病之變狀。又操論得中,無偏駁之弊。蓋嚴氏既世其業,又欲以此明諸人人。信哉!君子之用心矣。惜乎余方以事牽,不能從以恬盡學其術,以獲養身濟人之益也,乃為之序而歸之。 [book_title]卷四·序 張冠瓊遺文序 張冠瓊,余妻弟也,才而早卒。余婦翁為黃州通判,有二子,冠瓊其季也。黃州就官時,年六十矣,家人皆留不使從,冠瓊求從。則曰:「汝在家專靜,為學易。」不許。冠瓊念父甚悲,傷己之不得從,則益自奮厲於學。未幾遂病,未半歲而死。死後其妻語人曰:「吾夫今年學尤勤苦,每夜靜,家人盡寐,獨聞其誦書聲淒然。」於是余既痛之,而亦咎其以未及壯之年,乃亟欲成名,敝耗精氣,而至於短折,何不自惜之甚也!人莫不思苦身立名,以光父母,然竟以害其生,則所志者有得有不得,皆適以傷親之心,故君子慎之也。然冠瓊體非甚羸弱,能勝勞,其及死蓋出於不幸,非意所料,而其志固可悲矣! 冠瓊為人專靜,淡於交遊。余初婚後,間至其家,問冠瓊何弗見,外姑江安人笑曰:「吾兒避人如女子也。」須臾呼至,坐逾時,默然而已。後乃益親,然亦寡聞其言。獨每見,依依向余,不忍離,可念也。其疾初起亦不甚,以不遇良醫,遂不救。臨訣,執余手,流涕而言黃州也。蓋極冠瓊才與志,皆足自表見,惜乎其學未成。然所為文,久於文者或不逮也。 今年黃州公以公事被使淮上。過家,檢其遺文,俾余刪次,得十餘篇,將刻之,以自慰其悲,余因為之序。冠瓊名元臚,死時年二十二,生一子,才十餘日。後半年,其子亦亡。 食舊堂集序 丹徒王禹卿先生,少則以詩稱於丹徒。長入京師,則稱於京師。負氣好奇,欲盡取天下異境以成其文。乾隆二十一年,翰林侍讀全魁使琉球,邀先生同渡海,即欣然往。故人相聚,涕泣留,先生不聽。入海覆其舟,幸得救,不死。乃益自喜,曰:「此天所以成吾詩也!」為之益多且奇,今集中名《海天遊草》者是也。 鼐故不善詩,嘗漫詠之,以自娛而已。遇先生於京師,顧稱許以為可。後遂與交密,居間蓋無日不相求也。一日,值天寒晦,與先生及遼東朱子潁登城西黑窯廠,據地飲酒,相對悲歌至暮,見者皆怪之。 其後,先生自海外歸,以第三人登第,進至侍讀。出為雲南臨安府知府,赴任,過揚州。時鼐在揚州,賦詩別去。鼐旋仕京師,而子潁亦入蜀,皆不得見。時有人自西南來者,傳兩人滇、蜀間詩,雄傑瑰異,如不可測,蓋稱其山川云。 先生在臨安三年,以吏議降職,遂返丹徒,來往於吳、越,多徜徉之辭。久之,鼐被疾還江南,而子潁為兩淮運使,興建書院,邀余主之。於是與先生別十四年矣,而復於揚州相見,其聚散若此,豈非天邪? 先生好浮屠道,近所得日進,嘗同宿使院,鼐又渡江,宿其家食舊堂內,共語窮日夜,教以屏欲澄心,返求本性。其言絕善,鼐生平不常聞諸人也。然先生豪縱之氣,亦漸衰減,不如其少壯。然則昔者周歷山水,偉麗奇變之篇,先生自是將不復作乎?鼐既盡讀先生之詩,歎為古今所不易有。子潁乃俾人抄為十幾卷,曰《食舊堂集》,將雕板傳諸人,鼐因為之序。 左仲郛浮渡詩序 江水既合彭蠡,過九江而下,折而少北,益漫衍浩汗;而其間自壽春、合肥,以傅淮陰,地皆平原曠野,與江、淮極望,無有瑰偉幽邃之奇觀。獨吾郡潛、霍、司空、龍眠、浮渡,各以其勝名於三楚,而浮渡瀕江倚原,登陟者無險峻之阻,而幽深奧曲,覽之不窮。是以四方來而往遊者,視他山為尤眾。然吾聞天下山水,其形勢皆以發天地之秘,其情性闔辟,常隱然與人心相通。必有放志形骸之外,冥合於萬物者,乃能得其意焉。 今以浮渡之近人,而天下往遊者之眾,則未知旦暮而歷者,凡皆能得其意而相遇於眉睫間耶?抑令其意抑遏幽隱榛莽土石之間,寂歷空濛,更數千百年,直寄焉以有待而後發耶?余嘗疑焉,以質之仲郛。仲郛曰:「吾固將往遊焉,他日當與君俱。」余曰:「諾及今年。」春,仲郛為人所招邀而往,不及余。迨其歸,出詩一編。余取觀之,則凡山之奇勢異態,水石摩蕩,煙雲林谷之相變滅,悉見於其詩,使余恍惚若有遇也。蓋仲郛所云得山水之意者非耶? 昔余嘗與仲郛以事同舟,中夜乘流出濡須,下北江,過鳩茲,積虛浮素,雲水鬱藹,中流有微風擊於波上,發聲浪浪,磯碕薄湧,大魚皆砉然而躍。諸客皆歌呼,舉酒更醉。余乃慨然曰:「他日從容無事,當裹糧出遊,北渡河;東上太山,觀乎滄海之外;循塞上而西,歷恒山、太行、大嶽、嵩、華,而臨終南,以吊漢、唐之故墟;然後登岷、峨,攬西極,浮江而下,出三峽,濟乎洞庭,窺乎廬、霍,循東海而歸,吾志畢矣。」客有戲余者曰:「君居里中,一出戶輒有難色,尚安盡天下之奇乎?」余笑而不應。 今浮渡距余家不百里,而余未嘗一往,誠有如客所譏者。嗟乎!設余一旦而獲攬宇宙之大,快平生之志,以間執言者之口,捨仲郛吾誰共此哉? 吳荀叔杉亭集序 自蘄、黃而東,包潛、霍,帶淝、滁,其間皆山邑也。淮水繞其後,江水環其前,故安慶、廬州數府,名雖隸江南省,其實乃江北云。余家桐城,吳君荀叔家全椒,相去僅三百里,在家未嘗識,至京師乃相知。然余嘗論,江、淮間山川雄異,宜有偉人用世者出於時。余之庸暗無狀,固不足比儕類。荀叔負俊才,而亦常頹然有離世之志。然則所云偉人用世,余與荀叔固皆非與? 荀叔雖無意進取,而工於詩,又通曆象、章算、音韻,所著書每古人意思所不到,是則余遜荀叔抑遠矣。余嘗譬今之工詩者,如貴介達官相對,盛衣冠,謹趨步,信美矣,而寡情實,若荀叔之詩,則第如荀叔而已。荀叔聞是甚喜。夫余雖不足比荀叔,然謂荀叔之學,余為不知也,其可乎?荀叔訂所著詩文曰《杉亭集》成,請余序之。遂不辭而為之說。 張仲絜時文序 常熟,蘇州府之一縣,居府治東北隅。其縣自明以來,仕宦多貴人,聲勢相繼。雖偏僻下邑,其士人多知乘時,或逾於都會廣聚之區,習使之然也。 余始入京師,見邵三丈叔宀,其人溫誠君子,善為魏、晉、六朝之文,與鼐伯父同年交好,皆為編修,未數年皆休致去。既又識湯君緩叔,其人尤樸直好學。是時緩叔館余姻黨張君家,余嘗與同宿一榻,見規以古誼,自中夜至晨。緩叔之徒張仲絜,時已官部曹有名。緩叔嘗召之至,誡飭之如其兒時,仲絜輒受教惟謹。余又因緩叔識仲焉。緩叔與余後登第同年,而常熟同年又有蘇園仲。其後園仲以部屬外出為知州,不得志,遂自屏不仕。既余又識編修陳君耕崖,為學亦近古。此數君皆常熟人余所識,皆君子也,而以較其縣人材輒不類。諸君誠較然自好者與?抑余之愚陋,所取者偏狹,乃獨得諸君,聚而不厭也耶? 仲絜今歲初改官御史,旋稱病去,謂余曰:「吾才薄,不足有為於朝,尚可有為於家。」又出其生平所為時文屬余曰:「吾文用意與俗殊,以不敢背吾師之教,子為我定之。」仲絜去半年,貽書陳君,令其趣余。余乃取其文刪定若干首。其時叔宀、緩叔皆已死,園仲方授學於晉、絳之間,仲絜又去,獨余與陳君在京師耳。余由是益知如數君者,果為難得,相見無日,獨其文字可常在目前,茲益可重也已。諸君存者,方各有著述之志。邵三丈集,其家已刻成。緩叔在時,論說經傳甚眾,未成書,仲絜將卒成之。時文未足盡仲絜之業,然其文固已醇雅有體,善觀文者,必能愛之。乾隆三十七年十一月,桐城姚鼐序。 高常德詩集序 明季沂水高侍郎,巡撫河南,堅守圍城,與流賊相拒,前後幾一年,卒以忠節著稱,世所傳為《守汴記》者也。後百餘年,侍郎之玄孫,來為余鄰邑蒙城知縣、六安知州,時余生一、二歲耳。及余少長,而六安已遷去為湖南常德府知府。獨蒙城、六安之人,猶道其強直有為,不愧高侍郎後也。 後又二十餘年,常德公既沒,余乃識其子葵,因得觀常德生平所為詩一卷。余顧有疑焉,人生各有所遭,時侍郎當天下阽危,致命效節,人觀所著書,莫不淒然以悲;至常德生當太平,以政事顯,屢典大郡,其所遇宜人情之所喜矣。顧其詩常若有所不懌,而欲自適於山澤間者何耶?嗟乎!士或所挾者廣,而世之取之者不能盡。事有旁觀見為功名之美,而君子中心歉然,以為不足居。若此者,往往而有。其志深,其情遠,顧非其辭之工,猶不能盡達其情志,使人悵然感歎而不能自已也。 常德之詩,貫合唐、宋之體,思力所向,搜抉奇異,出以平顯,憔悴專一之士或不能逮,而乃出於仕宦奔走之餘,信乎才之偉已!余取其尤工者別錄之,歸諸其家,而因為之序。 海愚詩鈔序 吾嘗以謂文章之原,本乎天地。天地之道,陰陽剛柔而已,苟有得乎陰陽剛柔之精,皆可以為文章之美。陰陽剛柔,並行而不容偏廢。有其一端而絕亡其一,剛者至於僨強而拂戾,柔者至於頹廢而閹幽,則必無與於文者矣。然古君子稱為文章之至,雖兼具二者之用,亦不能無所偏優於其間,其故何哉?天地之道,協合以為體,而時發奇出以為用者,理固然也。其在天地之用也,尚陽而下陰,伸剛而絀柔,故人得之亦然。文之雄偉而勁直者,必貴於溫深而徐婉,溫深徐婉之才,不易得也。然其尤難得者,必在乎天下之雄才也。 夫古今為詩人者多矣,為詩而善者亦多矣,而卓然足稱為雄才者,千餘年中數人焉耳,甚矣其得之難也。今世詩人足稱雄才者,其遼東朱子潁乎?即之而光升焉,誦之而聲閎焉,循之而不可一世之氣勃然動乎紙上而不可御焉,味之而奇思異趣角立而橫出焉,其惟吾子潁之詩乎?子潁沒而世竟無此才矣! 子潁為吾鄉劉海峰先生弟子,其為詩能取師法而變化用之。鼐年二十二,接子潁於京師,即知其為天下絕特之雄才,自是相知數十年,數有離合。子潁仕至淮南運使,延余主揚州書院,三年而余歸,子潁亦稱病解官去,遂不復見。 子潁自少孤貧,至於宦達,其胸臆時見於詩,讀者可以想見其蘊也。蓋所蓄猶有未盡發,而身泯焉。其沒後十年,長子今白泉觀察督糧江南,校刻其集,鼐與王禹卿先生同錄訂之,曰《海愚詩鈔》,凡十二卷。乾隆五十九年四月,桐城姚鼐序。 敦拙堂詩集序 言而成節合乎天地自然之節,則言貴矣。其貴也,有全乎天者焉,有因人而造乎天者焉。今夫《六經》之文,聖賢述作之文也。獨至於《詩》,則成於田野閨闥、無足稱述之人,而語言微妙,後世能文之士,有莫能逮,非天為之乎?然是言《詩》之一端也。文王、周公之聖,大小《雅》之賢,揚乎朝廷,達乎神鬼,反覆乎訓誡,光昭乎政事,道德修明,而學術該備,非如列國《風》詩采於里巷者可並論也。 夫文者,藝也。道與藝合,天與人一,則為文之至。世之文士,固不敢於文王、周公比,然所求以幾乎文之至者,則有道矣,苟且率意,以覬天之或與之,無是理也。 自秦、漢以降,文士得《三百》之義者,莫如杜子美。子美之詩,其才天縱,而致學精思,與之並至,故為古今詩人之冠。今九江陳東浦先生,為文章皆得古人用意之深,而作詩一以子美為法。其才識沈毅,而發也騫以閎;其功力刻深,而出也慎以肆。世之學子美者,蔑有及焉。且古詩人,有兼《雅》、《頌》,備正變,一人之作,屢出而愈美者,必儒者之盛也。野人女子,偶然而言中,雖見錄於聖人,然使更益為之,則無可觀已。後世小才嵬士,天機間發,片言一章之工亦有之,而裒然成集,連牘殊體,累見詭出,閎麗矞變,則非巨才而深於其法者不能,何也?藝與道合、天與人一故也。如先生殆其是歟? 先生為國大臣,有希周、召、吉甫之烈,鼐不具論,論其與《三百篇》相通之理,以明其詩所由盛,且與海內言詩者共商榷焉。 荷塘詩集序 古之善為詩者,不自命為詩人者也。其胸中所蓄,高矣、廣矣、遠矣,而偶發之於詩,則詩與之為高廣且遠焉,故曰善為詩也。曹子建、陶淵明、李太白、杜子美、韓退之、蘇子瞻、黃魯直之倫,忠義之氣,高亮之節,道德之養,經濟天下之才,舍而僅謂之一詩人耳,此數君子豈所甘哉?志在於為詩人而已,為之雖工,其詩則卑且小矣。余執此以衡古人之詩之高下,亦以論今天下之為詩者。使天下終無曹子建、陶淵明、李、杜、韓、蘇、黃之徒則已,苟有之,告以吾說,其必不吾非也。 適來江寧,識涇陽張君。君以累世同居、義門之子,負剛勁之氣,兼治煩之才,雖為一令,廿餘年屢經躓起,而志不可抑,今世奇士也,而耽於詩,政事道途之間,不輟於詠。出其詩示余。余以為君之詩,君之為人也。取君詩而比之子建、淵明、李、杜、韓、蘇、黃之美,則固有不逮者,而其清氣逸韻,見胸中之高亮,而無世俗脂韋之概,則與古人近而於今人遠矣。 夫詩之至善者,文與質備,道與藝合,心手之運,貫徹萬物,而盡得乎人心之所欲出。若是者,千載中數人而已。其余不能無偏,或偏於文焉,或偏於質焉。就二者而擇之,愚誠短於識,以為所尚者,蓋在此而不在彼。惟能知為人之重於為詩者,其詩重矣。張君殆其倫歟? 香巖詩稿序 吾家渭川孝廉,贛州府君季子,於輩行余叔父也,而自少從余學為文辭,相親愛甚,入京則館余舍。余歸相從,則十日而見嘗八九。日者舉族人才就衰,君方傑出,詞氣秀發,又通敏人事,有振興之望,君亦以自命也。乾隆三十九年,登順天府鄉薦,名著於京師,會稽梁相國尤愛之,然竟不獲一第以死。乾隆四十年春,君自里中將應禮部試,余餞之於城北張氏園。大雪松竹盡縞,酒中君淚下,曰:「先生四十四歲棄官歸矣。某今逾先生棄官之歲,如此盛寒,方走三千里,俯就場屋,為門戶計,誠非得已!世事茫茫,安知所稅駕乎?」君是年竟黜。歸二年,遭母氏張恭人艱,服終又一試,又黜。遂沒京師僧舍,年五十。 又一年,其孤裒錄生平所為詩,曰《香巖詩稿》,俾余論之。余稍刪定,存若干首。君詩多得古人清韻,不為淺俗之言。其才於古文經義駢麗之文,無所不解,為之皆有法度,而尤長者在詩。然亦恨人事擾之,苟極其才力,所至當不止此也。然於近之詩人,足以豪矣!有才若此,而鬱鬱早終,當為天下惜,豈獨姚氏哉!乾隆五十五年七月朔鼐書。 張宗道地理全書解序 自中原達乎冀北,地高而壤厚,喪親者雖未能慎擇而葬,尚鮮水蟻之憂,然而不若精鑒而慎擇之之為善也,而況江、淮以南者乎?儒者欲安親體,必求免地下之患,苟非山川氣交,盤繞障護之美,患不得而免矣。夫山川之用在氣,人子安親,固非希為富貴昌熾之計,然山川氣之所聚,亡者安則生者福,反是則禍,亦理之所必有。夫君子固不深希福利,然使葬失其道,而致衰敗絕祀之禍,亦豈人子情所安哉?以此論之,形家之說,雖孔、孟復生,不盡廢也。 余以求葬親故,頗觀覽形家言十數家,而以為近世為其說理當而辭明顯者,莫如張宗道。吾鄉章淮樹觀察,尤精其術,而亦取張宗道書,嘗為解釋、推衍其旨,又於其言有誤失者,稍辨正之,形家之理,備於此矣。於是將刊行所解,以遺天下之為人子欲葬親者。 夫「惠迪吉,從逆凶」,道也;擇葬地以萃天地山川之氣,術也。術之至者,與道相成而不相害。吾觀觀察每為親族交友擇地,予之財以葬,恤難而廣仁,非徒自喜其術而已。余嘗邀定先塋,屢煩跋涉,未嘗言瘁,誼有足動人子之心者。夫今之刊是書以裨益天下者,亦廣仁之事,惠迪之一端也,余安得不樂而為之說也哉! 停雲堂遺文序 士不知經義之體之可貴,棄而不欲為者多矣。美才藻者,求工於詞章聲病之學;強聞識者,博稽於名物制度之事,厭義理之庸言,以宋賢為疏闊,鄙經義為俗體。若是者,大抵世聰明才傑之士也。國家以經義率天下士,固將率其聰明才傑者為之,而乃遭其厭棄。惟庸鈍寡聞,不足與學古者,乃促促志於科舉,取近人所以得舉者,而相效為之。夫如是,則經義安得而不日陋?苟有聰明才傑者,守宋儒之學,以上達聖人之精,即今之文體,而通乎古作者文章極盛之境。經義之體,其高出詞賦箋疏之上,倍蓰十百,豈待言哉!可以為文章之至高,又承國家法令之所重,而士乃反視之甚卑,可歎也。 皋蘭王誡亭先生,固秦中之聰明傑才士也。又當康熙時,世未甚厭經義,盡心為之,其文亦既工矣,蓋異於今之所以得舉者也。後卒於山西,家貧子幼,其稿幾於湮沒,今嗣孫光晟為江寧尉,乃雕板傳之,以余持論素不厭棄經義也,來請為之辭。余既欲以前輩之究心經義者導後之人,而又念王君能勤勤盡其心力,以揚先人之美,是亦可紀也,作《停雲堂遺文序》。 謝蘊山詩集序 南康謝蘊山先生,奮跡江湖、回翔詞館者十餘年,出而分符秉節者又二十餘年。鼐初識之於庶常館中,時先生之年尚少,而文彩已雄出當世矣。自是與先生屢有離合,惟丙申、丁酉之歲,遼東朱子潁轉運淮南,邀鼐主梅花書院,適先生來守揚州,其時相從最久。遊蓋接影於山水之區,三人屢以酬詠相屬。先生才豐氣盛,銳挺猋興,不可阻遏。非特如鼐輩者,望而自卻,雖才雄如子潁,亦未嘗不以為可畏也。然先生殊不以所能自足,十餘年來,先生之所造,與時俱進。 今者觀察河、淮,自定其詩集成若干卷,而往時宏篇麗制,人所驚歎以謂不可逮者,先生固已多所擯去矣。夫豈非才高而心逾下,識精而志彌遠者歟?是以其詩風格清舉,囊括唐、宋之菁,備有閎闊幽深之境,信哉!詩人之傑也。 且夫文章、學問一道也,而人才不能無所偏擅。矜考據者每窒於文詞,美才藻者或疏於稽古,士之病是久矣。鼐於前歲見先生著《西魏書》,博綜辨論,可謂富矣!乃今示以詩集,乃空靈駘蕩,多具天趣,若初不以學問長者。余又以是知先生所蘊之深且遠,非如淺學小夫之矜於一得者。然則謂之詩人,固不足以定先生矣。 子潁自去淮南,奄終於京國。獨先生從宦益久,功名益盛,文章亦益多。今子潁遺集,得其子白泉觀察鐫板江寧,鼐方為之序,而先生集亦適來。回憶疇昔往來兩君之間,盡睹文章之豪俊。日月逾邁,駑憊如故,而兩君之集,將並大傳於時,與名其間,其為可感歎而愧恧者又何如也?是為序。 恬庵遺稿序 鄉之前輩,以文章稱而年與鼐接者十餘人。鼐自童幼,受書一室,足希出戶,苟非嘗至吾家者,率不得見。若望溪宗伯、襲參司業、南堂、息翁諸先生,異鄉學者見其詩文,或生愛慕,恨莫接其形容,而惡知生同里閈者,固亦若是也。 汪稼門觀察之先君子恬庵先生,計其生之年,與鼐接之年也,而鼐未嘗見。觀察出其文讀之,清和恬雅,有越俗之韻,真吾鄉前輩文也。余於是益歎昔者文學之盛,而怪今者之不繼。豈人不悅學,而吾邑之文將自是日衰耶?抑士有藏於室而吾不得識,亦如吾曩者與前輩不相遇者耶?不然,何今昔之殊也? 觀察承其家學,在官有廉靖之節,世推其賢。恬庵之文,因益聞於天下。其蓄深者其播遠,於理固然。吾將舉是編,為里之群士勸焉。 晚香堂集序 鼐世父姜塢先生,乾隆九年,為順天鄉試同考官,得長白永臥岡先生。先生後仕為寧遠州刺史以沒。其後數年,鼐為禮部員外郎,而先生之兄尚書公領禮部,獲侍焉,因見尚書公之賢。又後廿年餘,先生之子小尹同知江寧府,鼐適在江寧,時與共語,於是,又備知小尹之為才也。獨於臥岡先生,生平未嘗相見。先生嘗一至桐城,謁吾世父於里,鼐適他出,惟世父語鼐:「永君伉直誠篤君子也。」洎既知小尹,小尹出其先君子之所為詩曰《晚香堂集》見示。讀之得其度越流俗之概,音和而調雅,情深而體正,益以信吾世父之言不虛。其間亦屢有懷思姜塢先生之作,用情尤摯。回計臥岡先生之喪二十一年,而吾世父卒二十三年矣,因與小尹相對泫然。小尹之仕也,始亦自寧遠州徙官而來。寧遠之民,愛慕小尹,樂從其令,以謂「甚似昔使君,真使君之子。」蓋先生遺愛在民若此。 先生國之世家。自尚書以往,並奮跡戎馬之間,立功疆場之外,入為卿士,道光廊廟。而先生官止一州,蓋未竟其志業。況區區文墨辭翰之事,僅稱為詩人,豈先生意哉?雖然,後之學者欲知先生之志與人,讀其詩,亦舉可想見云。乾隆五十七年十一月,桐城姚鼐序。 鄉黨文擇雅序 婺源江慎修先生,修行鄉閭,講明六藝,博學精思,導啟滯霿,生則學者師焉,沒而配食朱子。其生平著述,蓋百餘卷。嘗以諸生說《論語鄉黨》篇,尤多於古制不明,以後世所見,苟相附會,臆說淺妄,乃作《鄉黨圖考》。又錄前人《鄉黨》篇文,頗辨論其是非。其有題而文無足錄者,乃自撰之,合三百餘篇。夫國家所以設經義取士之法者,欲人人講明於聖人之傳不謬而已。不達經說,而泛為文,何取於是文哉?如先生著書錄文,以明經為志,良足輔助朝廷教士必使成學之意。其視流俗號為選錄文字者,猶塵堁也。 《鄉黨圖考》昔已刻行。乾隆五十一年,大興朱石君侍郎典試江南,以《過位章》命題,士達於江氏說者,乃褒錄焉。獨其《鄉黨文》存於里中,鬱而未發,異鄉士或聞而思見之。今婺源吳君石湖,將盡刻江氏遺書,乃先出其《鄉黨文》,雕板以傳。用科舉之體制,達經學之本原,士必有因是而興者,余竊樂而望焉,因為之序。 左筆泉先生時文序 左筆泉先生之文,沉思孤往,幽情遠韻,澄澹泬寥,如人入寒岩深谷,清泉白石,仰蔭松桂之下,微風泠然而至,世之塵堨不可得而侵也。 吾鄉前輩多文學之彥,而先生後出,先君子及世父編修府君皆友之如弟。編修府君嘗語人:「左君年少而才穎,極其所至,殆欲超越吾輩也。」鼐八歲時,從先君自城南移居城北,與先生為鄰。時,方侍廬先生館於鼐家。每日暮,則筆泉先生步來,與先君、方先生談說。鼐雖幼,心喜旁聽其論。筆泉尤善於吟誦,取古人之文,抗聲引唱,不待說而文之深意畢出。如是數年,鼐稍長,為文亦為先生所喜。又其後,鼐遊京師,不第而返,先生招使課其諸子。鼐後成進士,從世父自天津歸,則先生築別業於媚筆泉,故自號筆泉。其時,鼐孤,而方先生遠遊河、洛,先生邀編修府君及鼐遊於泉上。鼐歸為作記,先生大樂而時誦之。余旋去里,又十年自京師歸,則編修府君與先生、方先生相繼喪矣。 先生雖文士,而才足有為。其事父母孝,鄉舉入都,父母見其行,甚悲。故三試不第,遂不復往,為武進教諭。太公一就官舍,不樂居,先生即稱病返。故不盡其才,以至於沒。其居里,里人有事叩之,為謀必當。為文不甚愛惜,多聽人持去,今其子搜求所得才數十篇,而余少所見佳文,或軼不具。余年七十矣,執先生之文,追憶六十餘年之事如一日間,今惟先生家與余鄰居如故耳!乃淒然為之序云。 徐六階時文序 前十年,余於里中始聞徐君六階之名,眾咸推其能文。後偶過張行可職方,值六階館於其家,為訓職方之子,余因識之。其年甚少,而溫良可親,余以器之。乾隆乙卯秋,六階乃舉於順天鄉試,余及鄉人皆為之喜。逾年,丙辰會試,六階不第,而遽得疾亡於京師,年僅三十餘,妻子貧弱,鮮期功之親。今職方之子與其徒,悲傷其師之不幸,為刻遺稿,欲以存六階於久遠也。 六階之文,與今世登第之能文者,無以讓也。當明中葉,士始有文稿,以文稿傳者,皆善文士也。及國初,有不善文而幸第者,取諸生善文而身沒者之文,據為己有,亦刻為稿。世之讀者,以謂是佳文,必宜成進士,而烏知為是文者,乃終身不遇哉?雖然,是其人雖不遇,而其文猶傳,猶為不負其用心。近世天下都不復重為文,登第者亦無事刻文稿,則不遇者之文尤湮沒無由見於世矣,傷哉! 若六階雖不成進士,而其文得其徒傳播之,猶愈於其竟泯也。悲夫!余為敘之,或足慰六階於幽冥中乎?抑使列士聞之而慨息也! 禮箋序 有入江海之深廣,欲窮探其藏,使後之人將無所復得者,非至愚之人,不為是心也。《六經》之書,其深廣猶江海也。自漢以來,經賢士巨儒論其義者,為年千餘,為人數十百。其卓然獨著、為百世所宗仰者,則有之矣。然而,後之人猶有能補其闕而糾其失焉,非其好與前賢異,經之說有不得悉窮,古人不能無待於今,今人亦不能無待於後世,此萬世公理也。吾何私於一人哉?大丈夫寧犯天下之所不韙,而不為吾心之所不安。其治經也,亦若是而已矣。 歙金蕊中修撰,自少篤學不倦,老始成書。其於《禮經》,博稽而精思,慎求而能斷。修撰所最奉者康成,然於鄭義所未衷,糾舉之至數四。夫其所服膺者,真見其善而後信也;其所疑者,必核之以盡其真也。豈非通人之用心、烈士之明志也哉? 鼐取其書讀之,有竊幸於愚陋夙所持論差相合者,有生平所未聞得此而俯首悅懌,以為不可易者,亦有尚不敢附者。要之,修撰為今儒之魁俊,治經之善軌,前可以繼古人,俯可以待後世,則於是書足以信之矣。嘉慶三年五月,桐城姚鼐序。 述庵文鈔序 余嘗論學問之事,有三端焉,曰義理也,考證也,文章也。是三者苟善用之,則皆足以相濟;苟不善用之,則或至於相害。今夫博學強識而善言德行者,固文之貴也;寡聞而淺識者,固文之陋也。然而,世有言義理之過者,其辭蕪雜俚近,如語錄而不文;為考證之過者,至繁碎繳繞,而語不可了當,以為文之至美,而反以為病者,何哉?其故由於自喜之太過而智昧於所當擇也。夫天之生才雖美,不能無偏,故以能兼長者為貴,而兼之中又有害焉。豈非能盡其天之所與之量而不以才自蔽者之難得與? 青浦王蘭泉先生,其才天與之,三者皆具之才也。先生為文,有唐、宋大家之高韻逸氣,而議論考覈,甚辨而不煩,極博而不蕪,精到而意不至於竭盡,此善用其天與以能兼之才,而不以自喜之過而害其美者矣。先生歷官多從戎旅,馳驅梁、益,周覽萬里,助成國家定絕域之奇功。因取異見駭聞之事與境,以發其瑰偉之辭,為古文人所未有。世以此謂天之助成先生之文章者,若獨異於人。吾謂此不足為先生異,而先生能自盡其才以善承天與者之為異也。 鼐少於京師識先生,時先生亦年才三十,而鼐心獨貴其才。及先生仕至正卿,老歸海上,自定其文曰《述庵文鈔》四十卷,見寄於金陵。發而讀之,自謂粗能知先生用意之深,恐天下學者讀先生集,第歎服其美,而或不明其所以美,是不可自隱其愚陋之識而不為天下明告之也。若夫先生之詩集及他著述,其體雖不必盡同於古文,而一以余此言求之,亦皆可得其美之大者云。 小學攷序 六藝者,小學之事,然不可盡之於小學也。夫九數之精,至於推步天運,冥測乎不得目睹之處,遙定乎前後千百載不接之時,而不迷於冥茫,不差於毫末,此術家之至學,小子所必不能也。夫六書之微,其訓詁足以辨別傳說之是非,其形音上探古聖初制文字之始,下貫後世遷移轉變之得失,此博聞君子好學深思者之所用心,小子所不能逮也。至於禮樂,則固聖賢述作之所慎言,尤不得以小學言矣。然而謂之小學者,制作講明者,君子之事,既成而授之,使見聞之端於幼少者,則小子所能受也。今夫行萬里窮山海者,紀其終身之所履,艱危勞苦之所僅獲,以告於居不出於室中者,可以一日而盡得也。夫小學者,固亦若是而已。 秀水朱錫鬯檢討,嘗作《經義攷》,載說經之書既備,而不及小學。今南康謝蘊山方伯,以為小學實經義之一端,為論經始肇之事。且禮、樂則言之大廣,射御則今士所不習,九數則誠術家專門之所為,惟書文固人人當解,學者須臾不能去,非專門之事也。前世好古之儒,固多究心於斯;至於今日,其書既眾,或因舊聞而增深,或由創得而遇古,雖其間粹駁淺深,為者或不必盡同,然而彼皆欲自為其艱危勞苦,而授小子以逸獲之道,其人其志,固皆不可泯也。因輯漢以來言文字訓詁形音之書,至於今日英才博學所撰,舉載於編,凡若干卷,名之曰《小學攷》,以補朱氏之所未備。其言筆勢八法者,乃棄不錄,以其無關於經學也。 《攷》成,以其書示某。某誠嘉方伯有不遺眾善採輯之美意,又以為能盡大人君子之心,乃能授其教於小子。方伯之用心如此,異日助成國家禮樂之修,其亦有望也與!嘉慶三年八月,桐城姚某序。 選擇正宗序 天下術家之言,必首以太歲為重,餘術皆由太歲而生者也。有問於余者曰:「古太歲之法因於歲星。歲星居所次辰,則太歲居辰之所合。星與太歲順逆行異,而合辰無貸。歲星歲一辰而微速,久則過辰,故有龍度天門之法,則太歲應之,百四十四年而超辰焉。自漢後,太歲失超辰法。是歲星太歲所居,辰不與合也,而術者以推吉凶,猶能驗乎?」余曰:「驗也。夫吉凶生乎氣,氣生乎神,神生乎人心。夫太歲非有形也,為天之君神。夫人心所向者,則君也。今天下九州,人人心所執為太歲在是辰者,則太歲在是辰矣。人心之所不超,則亦神之所不超,故以驗吉凶可也。雖然,又有道焉,天之道神而不可盡測,其氣時而至,時而不至。今夫盛暑南向,宜受氣熱矣,而累日北風,析析而涼者有之。隆冬北向,宜受氣寒矣,而累日南風,煦煦以溫者有之。故天氣時而不至,雖以古測太歲之術甚密,而吉凶不必驗也。其氣時而至,雖以今測太歲術甚疏,而吉凶未嘗不驗也。君子知其不可拘,干祿不回,不失吾理,而於術家之言,亦不必故違其大忌而已。」 吾鄉章淮樹觀察多術藝,兼通形家日者之言,究心為一書曰《選擇正宗》,以視余俾為之序。余不能盡通其說,而推淮樹著書之心,欲以為人利而祛其害,其志甚美,乃以余夙所持論,書以為之序云。 陳仰韓時文序 世之文士,以文進於有司,使一依古之格度,枯槁孤寂,與世違遠,以覬見賞於俗目,此亦不近人情之事矣。然遂背畔規矩,蔑理棄法,以趣時嗜,則必不可。譬如相人者,於儔類萬眾之中,求堯顙而舜目,龍章而鳳姿,然後許為人,固不得也。若夫聳肩逾頂,隱口於臍,支離跛丱,而猶為全人乎哉?酌古今之宜,審文質之中,內足自立,外足應時,士所當為,如是而已。 休寧陳生仰韓,見余於江寧,惟余言之聽。其為文體和而正,色華而不靡,足以自立,足以應時者也。然生從余遊十二年矣,而猶困於場屋。謂生文不善乎?不然也。謂其枯槁孤寂而大遠於時乎?亦不然也。夫草木之榮華,同本而遲速異時。夫守己不變以俟時者,此亦士信道篤自知明之一端也。生尚終取余言乎哉!因以是書生文之首云。 [book_title]卷五·題跋 孝經刊誤書後 《孝經》非孔子所為書也,而義出於孔氏,蓋曾子之徒所述者耳。朱子疑焉,為之刊誤。夫古經傳遠,誠不能無誤也;然朱子所刊,亦已甚耳。夫其書有不可通者,非本書之失,後人離合其章者之過,而文有訛失不能明也。 《漢·藝文志》云:「《孝經古孔氏》一篇,二十二章。其《曾子敢問章》為三章。」夫孝之常,在於事親立身,而其極至於嚴父配天,故《曾子敢問章》,義與首章之說相備。朱子《中庸章句》,以孔子言子、臣、弟、友之常為費之小,以舜、文、武、周公之孝為費之大,夫《孝經》亦猶是已。舉《中庸》之言孝,以釋嚴父配天之義,則知聖人論孝,必極於是。以人子自盡之實,則匹夫啜菽而不為不足,以其行於天下之量,則為帝王,制禮樂,皆備於孝之中。故曰「義相備」也。 子言:「天地之性,人為貴」,至「聖人之德,又何以加於孝乎」,其辭盡矣。其下「故親生之膝下」,至「不敬其親而敬他人者,謂之悖禮」,自為一章,以申「資於事父以事君而敬同」義也。自「以順則逆,民無則焉」,至「其儀不忒」,又為一章,言君子苟不能自慎其威儀,而但以虛辭訓民,民必逆之;而滋為凶德,縱能得志於民,而己實無禮以臨之,君子亦所弗貴,是以「君子慎威儀」一章,以申「非先王法服不敢服,非法言不敢道」義也。《藝文志》分三章是也,而章首各有脫文,又「訓」誤為「順」。儒者觀其發句言「故」言「以」,遂聯屬之,而以「子曰」字置「父子之道天性」及「不愛其親」之上,則失其所矣。 《孝經》後章之文,多以廣前章之義,但非必以經、傳分其次,亦不必拘拘比附也。若其辭有同於《左傳者》,蓋此固曾氏之書,而《左傳》傳自曾申,劉向《別錄》記之矣,意或為傳時取辭於是,未可知也。不幸《孝經》之文,訛脫不具。朱子覺此文義之不完,反不如左氏之可通,遂疑為襲左氏也。其病亦由混合為章者過也,若其首前儒所分為七章者,朱子合為一章,則說誠善無以易矣。 夫儒者有德行,有言語、文學,苟非亞聖之才,不能備也。德行之儒或疏於辭,若《坊記》《表記》、《緇衣》之類,每一言畢,輒引《詩》、《書》文以證之,間有不甚比附而強取者矣,亦洙、泗間儒者之習然也。子思、孟子然後不為是習,至荀子則亦有之矣。《孝經》引《詩》、《書》亦頗有,然知其取義有疏密則可耳,而節去之,恐未可也。 辨逸周書 世所傳《逸周書》者,《漢·藝文志》載之《六藝略·尚書》中,但云《周書》七十二篇,不云《尚書》之逸者。云孔子所論百篇之餘者,劉向說也。班氏不取,識賢於向矣。 然吾謂班氏辨此亦未審。子貢曰:「文、武之道,賢者識其大,不賢者識其小。」雖小而所傳誠文、武道,非誣也,誣則奚取哉?周之將亡,先王之典籍泯滅,而里巷傳聞異辭。蓋聞而識者,無知言裁辨之智,不擇當否而載之,又附益以己之私說。吾意是《周書》之作,去孔子時又遠矣,文、武之道固墜矣。 《莊子》言「聖人之法,以參為驗,以稽為決,其數一二三四」是也。此如箕子陳《九疇》,及《周禮》所載,庶官所守,皆不容不以數紀者。若是書以數為紀之詞,乃至煩復不可勝記,先王曷貴是哉?吾固知其誣也。 其書雖頗有格言明義,或本於聖賢,而間雜以道家、名、法、陰陽、兵權謀之旨。《程寤》《太子晉》篇,說尤怪誕,殆非儒者所道。校書者宜出之六藝,入之雜家,乃為當耳。宜依其本書名曰《周書》,雖與《尚書周書》名同,不害也。不當曰逸,云逸,則附之《尚書》矣。 讀司馬法六韜 世所有論兵書,誠為周人作者,惟《孫武子》耳,而不必為武自著,若其餘,皆偽而已。 任宏以《司馬法》百五十五篇入兵權謀,班固出之以入《禮經》。太史公歎其閎廓深遠,則其書可知矣。世所傳者,泛論用兵之意,其辭庸甚,不足以言《禮經》,亦不足言權謀也,且僅有卷三耳。 《漢·藝文志》:《吳起》四十八篇在兵權謀,《尉繚子》三十一篇在兵形勢。今《吳子》僅三篇,《尉繚子》二十四篇。魏、晉以後,乃以笳笛為軍樂。彼吳起安得云「夜以金鼓笳笛為節」乎?蘇明允言:「起功過於孫武,而著書顧草略不逮武。」不悟其書偽也。尉繚之書,不能論兵形勢,反雜商鞅形名之說,蓋後人雜取,苟以成書而已。 《莊子》載女商曰:「橫說之,則以《詩》、《書》、《禮》、《樂》,從說之,則以金版《六弢》。」然則《六弢》之文,必約於《詩》、《書》、《禮》、《樂》者也。劉向、班固皆列《周史》、《六弢》於儒家,且云:「惠、襄之間,或云顯王時,或曰孔子問焉。」然其為周史之辭,若周任、史逸之言無疑也;非言兵,亦無與於太公也。今《六韜》徼取兵家之說,附之太公而彌鄙陋:周之權曰鈞不曰斤。其於色曰玄,曰黑,曰緇,不曰烏。晉、宋、齊、梁間,市井乃有烏衣、烏帽語耳,而今《六韜》乃曰斤,曰烏。余嘗謂周、秦以降,文辭高下差別頗易見。世所謂《古文尚書》者,以他書事實證之,其偽已不可逃。然直不必論此,取其文展讀,不終卷而決知非古人所為矣。蓋古書亡失,多在漢獻、晉惠、湣間,而好為偽者,東晉以後人也。唐修《隋書》作《藝文志》,不知古書之逸,舉《司馬法》之類悉載之。顏師古注《漢書》,於《六韜》直以謂即今書。此皆不足以言識。至韓退之乃識古書之正偽,惜其於此數者,未及詳言之也。 《漢書·刑法志》所載古井田出車之法甚詳,其文蓋出於《司馬法》,與包咸注《論語》辭同也。《刑法志》引其文備,故以六十四井出車一乘;別以三十六井地,當山川、沈斥、城池、邑居、園囿、術路,合之則百井。包咸引其辭略,故第言「成出車一乘」耳,其原出一也。作偽者,其所見書寡於為《古文尚書》者,故舉此及他經史明載之《司馬法》而並遺之。 辨賈誼新書 賈生書不傳久矣,世所有云《新書》者,妄人偽為者耳。班氏所載賈生之文,條理通貫,其辭甚偉,及為偽作者分晰,不復成文,而以陋辭聯廁其間,是誠由妄人之謬,非傳寫之誤也。賈生陳疏,言「可為長太息者六」,而傳內凡有五事,闕一。吾意其一事言積貯,班氏已取之入《食貨志》矣,故傳內不更載耳。偽者不悟,因《漢諸侯王表》有「宮室百官,同制京師」之語,遂以此為長太息之一。然賈生疏云「令君君臣臣,上下有差」,已足該此義矣,不得又別為其一也。 夫天子母曰皇太后,妻曰皇后。諸侯王母曰王太后,妻曰王后。雖武、昭以後,抑損宗室,終不改此制,何嘗為無別耶?易王后曰妃,自魏、晉始。作偽者魏、晉後人,乃妄意漢制之必不可用耳。若諸侯王相用黃金印,固為僭矣,故五宗王世易為銀印。然吾以為此亦未為巨害。漢御史大夫秩中二千石,銀印青綬。張蒼以淮南王相遷為御史大夫,周昌以御史大夫降相趙。高祖曰:「吾極知其左遷。」其時國相乃金印,此正如隋以來,外官章服官品雖崇,而位絀於京職之卑品耳,是亦何必為太息哉? 要之漢初諸侯王,用六國時王國之制,故其在國有與漢庭無別者若此。若皇帝,臣下稱之曰陛下,此是秦制,周末列國諸王所未有,則漢諸侯王必不襲用秦皇帝之制,而使其國臣稱曰陛下,而偽為賈生書及之,此必後人臆造,非事實也。真西山取《新書》是篇,欲以補賈生之疏,吾是以為之辨。若其文辭卑陋,與賈生懸絕,不可為量,則知文者可一見決矣。 讀孫子 左氏序闔閭事無孫武;太史公為列傳,言武以十三篇見於闔閭。余觀之吳容有孫武者,而十三篇非所著,戰國言兵者為之,托於武焉爾。 春秋大國用兵,不過數百乘,未有興師十萬者也,況在闔閭乎?田齊、三晉,既立為侯,臣乃稱君曰主。主在春秋時,大夫稱也。是書所言,皆戰國事耳。 其用兵法,乃秦人以虜使民法也,不仁人之言也。然自是世言用兵者,以為莫武若矣。 書貨殖傳後 世言司馬子長因己被罪於漢,不能自贖,發憤而傳《貨殖》。余謂不然。蓋子長見其時天子不能以寧靜淡薄先海內,無校於物之盈絀,而以制度防禮俗之末流,乃令其民仿效淫侈,去廉恥而逐利資,賢士困於窮約,素封僭於君長。又念里巷之徒,逐取十一,行至猥賤;而鹽、鐵、酒酤、均輸,以帝王之富,親細民之役,為足羞也。故其言曰:「善者因之,其次利道之,又次教誨之,整齊之。」夫以無欲為心,以禮教為術,人胡弗寧?國奚不富?若乃懷貪欲以競黔首,恨恨焉思所勝之,用刻剝聚斂、無益習俗之靡,使人徒自患其財,懷促促不終日之慮。戶亡積貯,物力凋敝,大亂之故,由此始也。故譏其賤以繩其貴,察其俗以見其政,觀其靡以知其敝,此蓋子長之志也。 且夫人主之求利者,固曷極哉?方秦始皇統一區夏,鞭棰夷蠻,雄略震乎當世;及其伺睨牧長寡婦之貲,奉匹夫匹婦而如恐失其意,促訾啜汁之行,士且羞之,矧天子之貴乎?嗚呼!蔽於物者必逆於行,其可慨矣夫! 辨鄭語 太史公曰:「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吾謂不然。今《左氏傳》非盡丘明所錄,吾固論之矣。若《國語》所載,亦多為《左傳》采錄,而采之非必丘明也。又其略載一國事者,周、魯、晉、楚而已。若齊、鄭、吳、越,首尾一事,其體又異。輯《國語》者,隨所得繁簡收之,而《鄭語》一篇,吾疑其亦《周語》之文,輯者別出之者。 周自子朝之亂,典籍散亡,後之君子,掇拾殘闕,亦頗附會非實,喜言神怪。若《周語》房後為丹朱馮,及是篇龍漦之說,何其誕耶?夫褒姒之事,鄭桓公所親見;如是篇史伯所述,後世紀前代之辭,非同時辭也。 鄭桓公,周賢人也,而謂寄賄誘虢、鄶,取其地,用小人傾詐之術。且當西周時,史伯惡能知周必東遷,鄭必從之哉?此可謂誣善之辭矣。秦仲居幽王時,僅一附庸,不足云小國,而何以云國大?造飾之辭,忘其時之不合。以丘明君子,必不取也。 若鄭人為《鄭語》,宜載有鄭東建國後之事。子產引《鄭書》「安定國家,必大焉先」,司馬叔遊引「惡直醜正,實蕃有徒」。然則鄭固有語,輯《國語》者卒未得耶? 跋夏承碑 自漢以來,為書者有隸書,或又言八分書。說者欲殊別之,辨之愈繁,愈使人茫然不得所據。吾謂八分止是隸書耳!衛恒《四體書勢》,古文、篆、隸、草書四者而已,明八分在隸內也。然隸書自有三種之別,秦與西漢官俗所用,猶未有波磔,然不得謂之篆,止是隸書,其字形亦殊不正,真所謂取便徒隸者也,是為其一;東漢及魏,則波磔興矣,然尚無懸針之體,是為其二;自晉以來,皆法羲、獻,有懸針、垂露之別,蓋創始於漢末,而大盛於二王,以至今日,是為其三。其間貌別形殊,真所謂變化如浮雲者,然一以此三者統之則盡矣,其中不容八分別為體也。 蔡伯喈嫌世俗隸書,苟簡謬誤,正之以六書之義,取於篆、隸之間,是謂八分。蓋所爭者,在筆畫繁簡得失之殊,而不在體勢波磔之辨。其謂之八分者,既為隸體,勢不容盡合篆理,略用其十七八耳。亦如顏元孫所云「盡法《說文》,則下筆多礙」者也。故余嘗云蔡伯喈為漢八分,顏魯公書即可云唐八分,此與論筆法體勢者遠矣。 衛恒云:「上穀王次仲善隸書,始為楷法。」王次仲未知何時人?然當在伯喈之前。楷法者,止言筆法之工拙,與八分論字形之正不,與六義離合者無涉。張懷瓘《書斷》,妄以次仲為秦人。又謂「次仲作八分」,若以八分在隸外為一體者。果若是,《漢書·六藝志》中載六體書,何以遺漏八分耶? 歐陽公《集古錄》凡漢碑字率呼為漢隸,蓋伯喈惟書《石經》,當為世則,字形必合典正,故取於八分。其尋常作書,亦或有出入。況他人所書碑石,舛失之字多矣,其中縱有能為八分者,謂之漢隸,終不為誤。若俗體漢隸,苟謂之八分,乃是誤也。 齊、梁以下至唐人,往往言分書、真書。其分書乃指波磔而不懸針者,聊與二王等真書為別異。此皆沿俗失其義,不若歐公稱漢隸之善,世反謂歐公誤以八分為隸書,可謂倒易是非也。趙明誠云:「嘗出漢碑數本示一士人:『何者為八分?何者為隸?』士人卒不能別。」不知八分本未嘗別於隸體也。 此《夏承碑》中,作字有甚得六義近篆者,亦有從俗舛誤者。然從其多者論之,固愈於漢人他碑作字舛俗極甚者,即謂此碑是八分書亦可。但未知是伯喈所為不耳?至若鄭僑所云:「漢《石經》是隸體八分,《夏承碑》是篆體八分。」此乃不知而妄說,所謂使人茫然者也。 書考工記圖後 休寧戴東原作《考工記圖》。余讀之,推考古制信多當,然意謂有未盡者。東原釋車曰:「軫謂之收。」此非也。《記》曰:「軫之方也,以象地也。」蓋軫方六尺六寸。《記》曰:「參分車廣之一以為隧。」蓋以二尺二寸為輿後,其前也其廣如軫,而深四尺四寸,以設立木焉,是為收。《詩》曰:「小戎俴收。」毛公曰:「收,軫也。」謂輿深四尺四寸,收於軫矣,非謂軫名收也。古者之尺小,鞍之戰,綦毋張寓乘,韓厥肘之,使立於後。晉師入平陰,獲殖綽、郭最,衿甲坐中軍之鼓下。使軫深四尺四寸而已,此非四尺四寸所容也,故收非軫也。 夫車邸之四邊為軫,後軫無立木,人所由登也。軫三面有立木者謂之罝。《記》曰:「罝前十尺而策半之」,此前罝也。版之前於前罝者曰陰,陰一而已。《少儀》曰:「祭左右罝。」罝有三面也。古大車轅上附輿,小車帟下附軸。其既駕也。帟附軸者上離輿七寸,揉而升之,逾罝及衡。不及罝七寸,而揉始焉,故《記》曰:「罝中有灂。」今《圖》謂罝為陰,而揉帟自罝始,抑誤矣。 輿上以一木再揉而曲為三,橫居前曰式,其餘輿上巨木皆曰較。《記》曰:「參分式圍,去一以為較圍。」又其餘細木為欞,旁者曰軹,前者曰沴。故橫木其高平於式而當式後,較也。注家謂之奇。士,諲車,其崇者奇而已。大夫以上飾車,衷甸重較。奇上二尺二寸,而設重較焉。左右衡較皆二,立較皆三,短其一,修其二。《記》曰:「以其隧之半為之較崇。」謂重較也。天子重較則為繆龍。荀子曰:「彌龍以養威也。」今戴君謂較奇!不重者,失之矣。 凡戴君說《考工》車之失如此。其自築氏而下,亦間有然者。然其大體善者多矣。余往時與東原同居四五月,東原時始屬稿此書,余不及與盡論也。今疑義蓄余中,不及見東原而正之矣,是可惜也。 書夫子廟堂碑後 虞伯施《夫子廟堂碑》,無建立年月。觀其文內,蓋武德九年十二月建廟,次年為貞觀元年,仲春廟成釋菜,又稱述太宗有「視膳問安」及「空山盡漠」等語,則知立碑必在李靖俘頡利之後,高祖未崩以前而為之也。 當武后稱帝之時,磨去唐字,改題曰《大周孔子廟堂之碑》,故前署「司徒相王旦書碑額」,後復有「長安三年太歲癸卯金四月壬辰水朔八日己亥木書」凡二十一字,黃山谷見榮谘道家所藏舊拓本如此。然史言是年三月,相王罷為司徒矣,不知史誤耶?或山谷所記四月字非耶?貞觀立碑年月,是時既磨去,及文宗時,祭酒馮審又請琢去大周字及武后年號,而元建碑之年,竟不能知,如今本是也。歐陽公《集古錄》、趙明誠《金石錄》,皆以此碑為武德九年立,蓋失之。 是碑宋初已毀壞,為王彥超再建。文內「及金冊斯誤」,「及」字誤為「反」;「榮光幕河」,「幕」字誤為「莫」,蓋再建時,摹刻者失之耳。石既非舊,加又鷫敝,至今執是以論伯施書法之妙,遠矣! 聞今安徽巡撫閔公家藏古拓殘文,自集其字為纂言。孔繼涑為鉤本勒石,以一本贈余。余觀之,尚不如此石本。伯施書雖渾厚而有鋒鍔,王彥超摹刻,山谷固云不厭人意矣,若孔刻乃彌失之模棱爾。但未見閔藏本,不知究如何也? 曩時陳紫瀾宮詹見語云:「某王府有唐拓《廟堂碑》,後進入大內。」果然,亦可與山谷所見榮谘道家者抗行也。 何孺人節孝詩跋後 昔孔子刪《詩》,《蒨風》首《柏舟》之篇。蓋春秋之時,禮教衰,風俗敝,女子若共姜者鮮矣,故聖人亟與之也。其後風俗益偷,若魯貞女、淮陽陳孝婦之倫,間稱於世。及宋時,儒者申明禮義之說,天下宗之,至於今日,女子皆知節行之為美,若《柏舟》之賢者多矣。是何士大夫之德日衰於古,而獨女子之節有盛於周之末世也? 乾隆十五年,禮部議從江蘇巡撫奏,以天下為節婦者眾,不可盡予旌表,乃別定為格,如格者乃旌表,而女子之行,或出於人所難能,不幸不及格,有終不與於旌表者矣。然其實足以存教化,美風俗,君子樂得詠歌而稱道之,不繫乎旌與否也。 鳳陽何太孺人,少寡守節,育其遺孤,不幸孤子夭,自投於井,家人救出之,為立嗣,嗣子長而又死,卒撫孤孫,今武清令何君也,與鼐為同年友。京師士大夫以孺人節行尤異,多作歌詩以美之,何君以視余。《詩》曰:「無忝爾所生。」夫孺人高行明節,可以張之以風乎天下之士君子,而況其子孫也哉!然則孺人之遺教遠矣。 劉念台先生淮南賦跋尾 右山陰劉念台先生《淮南賦》,蓋為寶應劉練江先生作誄者也。兩先生之於為儒,皆所謂篤行好學、守死善道者也。其相為友,有不僅直諒多聞之為益者矣。當萬曆中紀,朝廷政治大壞,念台先生方出,而練江先生告歸於家,然,皆內進修其德,而外繫心於天下之事,欲援手以救斯民者。念台先生以行人出使過鸘,方欲見練江先生,而先生已沒,故其痛尤深。次年,使還又過鸘,不勝其悲,私諡之曰貞修,而作此賦,因自書以貽其家人,此卷是也。 乾隆乙卯秋,練江先生之六世孫台拱,攜來江寧,出以示鼐。讀之使人感懷淒愴,不能自已!又念先六世祖汀州府君,與念台、練江兩先生,皆萬曆辛丑進士,卒皆為名臣。俯以通家之情,仰增敬慕,用敢識詞於其後云。後學桐城姚鼐記。 方坳堂會試朱卷跋尾 乾隆三十六年會試,余與南康謝蘊山編修並為同考官。蘊山得《詩》四房,余得《禮記》二房,皆居西序東向,坐最近,時每共語,得佳卷,或持與觀賞之。今觀察歷城方君坳堂,出於蘊山之房,余獲讀其文最先,及填榜始知其名。 其後,余病歸,久之,來主江寧書院。時蘊山既外授,遷河庫道,去江寧三百里。坳堂觀察亦來江南,則居江寧,日夕相從,出其會試朱卷見示。余再讀之,因憶昔者兀坐終晷,握管披卷,時欣時厭,及獲於諸賢聚居言笑之狀,宛在目前,計去今二十二年矣!當時考官三人,諸城劉文正公、長白觀補亭尚書、武進莊方耕侍郎,皆已亡。同考官十八人,及今存者,余與謝觀察外,復四人而已。是科得才稱最盛,而當時登第烜赫有聲,若程魚門、周書昌、孔葓穀、洪素人,林於宣、孔撝約輩,今率已殞喪。況歲月悠悠,又自是以往者乎?因與坳堂語及愴然。坳堂才行逾人,不負科名,是卷固宜為後世所寶貴,而余顧尤念者。今昔之情也。 同考官舊制用藍筆,是科以皇太后萬壽恩科,易之以紫,循用數科,升祔之後,復改從舊。又是時試帖詩題在第二場,房官以《五經》分卷;今則詩題移於第一場,而房官無《五經》之名。是皆二十年中科場儀制之小變,並記於是,俾後考求故事者知之。 十一世祖南安嘉禾詩卷跋後 先參政公當明中葉,以給事中出知南安,惠澤下流,祥嘏上應。成化二年,屬縣大庾有嘉禾之瑞,一時文士多為歌詠,凡數十篇,而大庾蔣君銘為之序。參政公既集而刻之石,又以其真跡藏於家,閱今三百二十七年矣,所藏間有零失,弟壯亭收輯重裝之,凡得詩十六首。仰思先人仁賢清白之風,無忘後嗣夙夜繼紹之志。然則是卷也,在昔者為國祥,在今茲為家慶,夫豈特文章翰墨之事哉?子孫其世寶諸! 梅二如古文題辭 吾郡潛山有張立齋先生者,為人純白清介,舉世間勢位利祿之事,無以動其心者,一以飭身稽古為事,困而不改,耄而不倦,真所謂君子儒也。宣城梅文穆公第三子鉁,字二如,學於立齋,矯然以節行自持,其人品蓋似其師。立齋頗好為古文,見二如古文,喜以為勝己。 梅君中庚午科副榜,與鼐為同年,然初不及相知。君後從文穆公居江寧。乾隆四十三年,鼐偶以事至江寧,其時文穆已薨,於人家坐上一遇君而心重之,然匆匆別去。又後十餘年,鼐來主鍾山書院,則君已喪數年矣。江寧人每為鼐述君之賢,思今不可復得也。乾隆五十九年八月,見君弟繼美,始得君文讀之,果有高格清氣,異於世之為文者。然君不自意其早亡,為文不自收拾,繼美鈔於散佚零亂之中,得二十餘篇,鼐取其尤善者,別錄以付其家。 鼐家去潛山百二十里,而不獲見張先生,唯其文自先生存時已雕板得見,然終以不遇其人為恨。君家世有德行文學,自定九先生及文穆公所著書及文集,行於海內,鼐具讀之矣。若君年四十而喪,既無立齋之壽以大著其名,而文又未刻,鼐苟非後至江寧,烏知君行之詳及文之善哉!君文太少,似不足名集。然世固有鈔取漢、魏以來名人文數首,輒以某集稱者,然則即以君集刊行亦可也。 孫文介公殿試卷跋尾 武進孫文介公萬曆二十三年殿試對策卷,公官禮部時,自取出以藏於家。嘉慶四年,余於公從七世孫淵如觀察處得觀之,賢哲翰墨,雖寸紙足貴,況其身所由始仕,而陳辭慷慨、切直忠藎之志,已見於此焉者乎? 文介書法,為世所稱,董華亭亦嘗推之。方其登第時,年三十一,書猶未為甚工,蓋暮年筆力轉進,又逾於少壯之跡。然如公德修節立,不愧始終,書小藝不足論,縱不能加益於其少時,亦何害乎? 卷內每行作三十二字。凡鄉、會試卷,皆有橫直朱絲行,殿試卷但有直行而已。推立制之意,蓋以備士對策文有長短,則字從而疏密,無不可者。今時相習書殿試所對,率行二十三字,失為法之本意矣。觀公此卷,足以知近時之失也。六月二十八日,桐城姚鼐謹跋。 [book_title]卷六·書 答翁學士書 鼐再拜,謹上覃谿先生几下: 昨相見,承教勉以為文之法。蚤起又得手書,勸掖益至,非相愛深,欲增進所不逮。曷為若此?鼐誠感荷不敢忘! 雖然,鼐聞今天下之善射者,其法曰:「平肩臂,正脰,腰以上直,腰以下反句磬折,支左詘右。其釋矢也,身如槁木。苟非是,不可以射。」師弟子相授受,皆若此而已。及至索倫蒙古人之射,傾首、欹肩、僂背,發則口目皆動,見者莫不笑之。然而索倫蒙古之射遠貫深而命中,世之射者常不逮也。然則射非有定法亦明矣。 夫道有是非,而技有美惡。詩文皆技也,技之精者必近道,故詩文美者命意必善。文字者,猶人之言語也,有氣以充之,則觀其文也,雖百世而後,如立其人而與言於此;無氣,則積字焉而已。意與氣相御而為辭,然後有聲音節奏高下抗墜之度,反復進退之態,采色之華。故聲色之美,因乎意與氣而時變者也,是安得有定法哉?自漢、魏、晉、宋、齊、梁、陳、隋、唐、趙宋、元、明及今日,能為詩者殆數千人,而最工者數十人。此數十人,其體制固不同,所同者,意與氣足主乎辭而已。人情執其學所從入者為是,而以人之學皆非也;及易人而觀之,則亦然。譬之知擊棹者欲廢車,知操轡者欲廢舟,不知其不可也。 鼐誠不工於詩,然為之數十年矣。至京師,見諸才賢之作不同,夫亦各有所善也。就其常相見者五六人,皆鼐所欲取其善以為師者。雖然,使鼐舍其平生,而惟一人之法,則鼐尚未知所適從也。承先生吐胸臆相教,而鼐深蓄所懷而不以陳,是欺也,竊所不敢,故卒布其愚,伏惟諒察! 復張君書 辱書諭以入都不可不速。嘉誼甚荷!以僕呆蹇,不明於古,不通於時事,又非素習熟於今之賢公卿與上共進退天下人材者;顧蒙識之於儔人之中,舉纖介之微長,掩愚謬之大罪,引而掖焉,欲進諸門牆而登之清顯,雖微君惠告,僕固媿而仰德久矣! 僕聞蘄於己者,志也;而諧於用者,時也。士或欲匿山林而羈於紱冕,或心趨殿闕而不能自脫於田舍。自古有其志而違其事者多矣!故鳩鳴春而隼擊於秋,鱣鮪時涸而鮒飀遊,言物各有時宜也。僕少無岩穴之操,長而役於塵埃之內,幸遭清時,附群賢之末,三十而登第,躋於翰林之署,而不克以居,浮沉部曹,而無才傑之望,以久次而始遷。值天子啟秘書之館,大臣稱其粗解文字,而使舍吏事而供書局,其為幸也多矣。不幸以疾歸,又不以其遠而忘之,為奏而揚之於上,其幸抑又甚焉。士苟獲是幸,雖聾聵猶將聳耳目而奮,雖跛丱猶將振足而起也,而況於僕乎? 僕家先世,常有交裾接跡仕於朝者,今者常參官中,乃無一人。僕雖愚,能不為門戶計耶?孟子曰「孔子有見行可之仕,於季桓子」是也。古之君子,仕非苟焉而已,將度其志可行於時,其道可濟於眾。誠可矣,雖遑遑以求得之,而不為慕利;雖因人驟進,而不為貪榮。何則?所濟者大也。至其次,則守官攄論,微補於國,而道不章。又其次,則從容進退,庶免恥辱之大咎已爾。 夫自聖以下,士品類萬殊,而所處古今不同勢。然而揆之於心,度之於時,審之於己之素分,必擇其可安於中而後居。則古今人情一而已。夫朝為之而暮悔,不如其弗為;遠欲之而近憂,不如其弗欲。《易》曰:「飛鳥以凶。」《詩》曰:「卬須我友。」抗孔子之道於今之世,非士所敢居也;有所溺而弗能自返,則亦士所懼也。且人有不能飲酒者,見千鍾百榼之量而幾效之,則潰胃腐腸而不救。夫仕進者不同量,何以異此?是故古之士,於行止進退之間,有跬步不容不慎者,其慮之長而度之數矣,夫豈以為小節哉?若夫當可行且進之時,而卒不獲行且進者,蓋有之矣,夫亦其命然也。 僕今日者,幸依聖朝之末光,有當軸之褒采,踴躍鼓忭以冀進,乃其本心,而顧遭家不幸,始反一年,仲弟先殞,今又喪婦。老母七十,諸稚在抱,欲去而無與托,又身嬰疾病以留之,此所以振衣而趑趄,北望樞斗而俯而太息者也。 遠蒙教督,不獲趨承,雖君子不之責,而私衷不敢安,故以書達所志而冀諒察焉! 復曹雲路書 鼐再拜雲路先生足下: 數十年來,士不說學。衣冠之徒,誦習聖人之文辭,衷乃泛然不求其義,相聚奊首帖耳,哆口僔遝,乃逸乃諺,聞耆耇長者考論經義,欲掩耳而走者皆是也。風俗日頹,欣恥益非其所,而放僻靡不為。使士服習於經師之說,道古昔、承家法以繫其心,雖不能逮前古人才之美,其必有以賢於今日之濫矣。鼐少時見鄉前輩儒生,相見猶論學問,退習未嘗不勤,非如今之相師為俞也。所謂「飽食終日,無所用心」者與?獨先生單心畢力於傳注,辨究同異,既老而不懈,說之矻矻然。雖未知於古學者何如,其賢於今之士不亦遠乎? 鼐居此一期矣,嘗苦無可與語者。聞先生之篤學著書,苟非居處閑遠之故,必將造而請觀焉。先生乃辱寓書而示以所為說,不棄愚陋而欲因之求益,抑何任其幸且媿也!《詩》曰:「心乎愛矣,胡不謂矣。」鼐固不能為益於先生,然而心之所蓄不敢不盡者,愛敬先生,謂不可類先生如今世俗倫也。夫聖人之經,如日月星之懸在人上,苟有蔽焉則已,苟無蔽而見而言之,其當否必有以信於人。見之者眾,不可以私意徇也,故竊以謂說經當一無所徇。程、朱之所以可貴者,謂其言之精且大而得聖人之意多也,非吾徇之也。若其言無失而不達古人之意者,容有之矣。朱子說「元、亨、利、貞」舍孔子之說者,欲以達文王之意而已。苟欲達聖賢之意於後世,雖或舍程、朱可也。 自漢以來,為經說者已多,取視之不給於日。苟非吾言足發經意前人所未明者,不可輕書於紙。而明以來,說「四書」者,乃猥為科舉之學,此不足為書。故鼐自少不喜觀世俗講章,且禁學徒取閱,竊陋之也。今先生之說,固多善者,然欲為時文用之意存焉,鼐輒以朱識所善者,先生更自酌而去取之,必言不苟出,乃足為書以視於後世。 鼐又聞之:「言之無文,行而不遠。」出辭氣不能遠鄙,則曾子戒之。況於說聖經以教學者、遺後世而雜以鄙言乎?當唐之世,僧徒不通於文,乃書其師語以俚俗,謂之語錄。宋世儒者弟子,蓋過而效之。然以弟子記先師,懼失其真,猶有取爾也。明世自著書者,乃亦效其辭,此何取哉?願先生凡辭之近俗如語錄者,盡易之使成文則善矣。直諒多聞,益友之道也。鼐不足為多聞,直諒雖不能逮,而不敢不勉,故盡言之如此。鼐自撰經義數十首,中乃有幸與先生意同者,今並寄一冊,幸教其失。 賢從子謂杖履秋冬或來郡,然則不盡之意可面陳,茲略報鄙意。承自稱謂過謙,不敢當也。鼐再拜。 復汪進士輝祖書 六月某日,鼐頓首汪君足下: 鼐性魯知暗,不識人情向背之變、時務進退之宜,與物乖忤,坐守窮約,獨仰慕古人之誼,而竊好其文辭。 夫古人之文,豈第文焉而已,明道義、維風俗以詔世者,君子之志,而辭足以盡其志者,君子之文也。達其辭則道以明,昧於文則志以晦。鼐之求此數十年矣,瞻於目,誦於口,而書於手,較其離合而量劑其輕重多寡,朝為而夕復,捐嗜捨欲,雖蒙流俗訕笑而不恥者,以為古人之志遠矣,苟吾得之,若坐階席而接其音貌,安得不樂而願日與為徒也? 足下去鼐居千五百里,非有相知之素,投書致辭甚恭,惓惓焉欲得其言,以紀太夫人高節卓行。足下何所聞而為是哉?海內文士,為達官貴人甚眾,執筆為太夫人紀述者亦甚眾,足下既求得之,今又以命僕,將足下不遺一士而以鼐備其目乎?抑遂以太夫人不朽之名冀之僕耶? 且古人之文,今人讀之或不識。以今人之道度古人,古人文之傳,特其幸耳。然則雖有如古人之文,其能不朽與不,未可知也,況鼐之不足比古人邪!雖然,推足下為母氏之心,姑為文以備眾士之列者,僕所不辭也。足下書來久矣,有犬馬之疾,今始閑,輒作記一首,寄請觀之。久未報,惟諒宥不宣! 復孔撝約論禘祭文 鼐頓首: 去聖久遠,儒者論經之說,紛然未衷於一,而又汩於同異好惡之私心,以自亂其聰明,而長爭競之氣,非第殘闕之為患而已。子曰:「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又曰:「禮失求之於野。」夫於群儒異說,擇善從之,而無所徇於一家,求野之義,學者之善術也。雖於古禮湮失之餘,亦終不能盡曉,然而當於義必多矣。 承教《禘說》,其論甚辨,而義主鄭氏,則愚以謂不然。禘之名見於《禮經傳》、《春秋》、《國語》、《爾雅》,未有云祀天者。《禮記》曰:「王者禘其祖之所自出,以其祖配之,而立四廟。」韋玄成釋之云:「王者受命祭天,以其祖配,不為立廟,親盡故也。所立親廟,四而已。」玄成以是解《禮記》之義已僻矣,此班彪所謂「不博不篤,不如劉歆」者也。意玄成之為此言,固非臆造,當時儒者,固有以禘為祭天神之解矣。玄成又引《禮》「五年而再殷祭,言壹禘壹祫也」。此亦當時儒者之說,蓋出於《公羊》經師。推是說固以禘為宗廟之大祭,非祭天神也。惜玄成混引其辭,不能分別,擇其一是耳。 東漢而後,儒者說經之義,或繼或絕,或暗不章,而鄭氏獨著。鄭氏所受師說,同於玄成。夫以祖之所自出為天,且人孰不出於天,何以別為一王所自出?別為一王所自出,則必如康成所用緯說感生「靈威仰」之類而後足以達其義。故究韋玄成之解,必至於用讖緯而後已。然則禘說之失,萌於西漢之士,而極於康成之徒。西漢之士,說非皆誤也,雖有是者,傳述之不明,而廢於無助也。夫《逸禮》尚有禘於太廟禮,安得如鄭說,以祭昊天於圜丘而謂之禘。果周以禘祀天,而以嚳配;孔子告曾子,宜與郊以稷配,明堂以文王配並舉之矣,而反漏不言乎?《禮記·喪服小記》、《大傳》兩篇,皆以說《儀禮喪服》者耳,因《喪服》有宗子適庶之禮異,故推其極至天子承祧,至禘而後止,何謂泛言及祀天乎?兩篇皆言「禮,不王不禘」,鄭君釋以祀天,不達經之本旨者也。且夫郊以祭天,其禮誠重矣;然自人鬼言之,則禘之祭祖所自出而以祖配,其禮專為祖設者也,重在人鬼者也;郊祭天而配以祖,所重非在人鬼者也。故展禽之言禘先於郊,《春秋外傳》屢言禘、郊者,以此,不可因是遂謂禘乃祭天神與郊同義也。 當康成注《周禮》,知是說之不可通矣,亦謂宗廟之祀,有禘、祫、祠、礿、烝、嘗六者,然不能舉禘、袷之別。惟鄭司農注司尊彝,有云:「朝享、追享,謂禘、袷也。」夫王者先祖之於太祖,皆子孫也。子孫得朝於祖而合食,故袷謂之朝享。王者之追遠,未有遠於祖所自出者矣,故追享禘也。以是求之司農之說當矣,而後鄭不達,顧舍而不從。及王子邕難鄭君,作《聖證論》,斷以禘為宗廟五年之大祭,以虞夏出黃帝,商周出帝嚳,四代禘此二帝,是為禘其祖之所自出,然後禘義大明。故究禘之論,仲師啟其萌,子邕暢其義,後儒所不能易已。 然鼐意子邕之說,亦有未盡。蓋王者,太祖以下,皆其祖也。禘祭祖所自出,則其祖皆得配之,袷有不禘而禘無不袷,是以皆曰殷祭也。其祖皆殷祭而立廟者四,是謂以其祖配之而立四廟,言隆殺之分有如此,故雖有太祖之廟,而非其辭意所及也。非如元成謂遠祖無廟,亦非如子邕言專以太祖一人配也。然子邕之言,大旨善矣,後有執鄭君以難子邕者,皆好為說,而無從善徙義之公心者耳。 當明時,經生惟聞宋儒之說,舉漢、唐箋注屏棄不觀,其病誠隘,近時乃好言漢學,以是為有異於俗。夫守一家之偏,蔽而不通,亦漢之俗學也,其賢也幾何?若夫宋儒所用禘說,未嘗非漢人義也,但其義未著耳。夫讀經者,趣於經義明而已,而不必為己名;期異於人以為己名者,皆陋儒也。摐約以為然乎?鼐於義苟有所疑,不敢不盡,非有爭心也。苟不當,願更教之,得是而後已。鼐頓首! 復魯絜非書 桐城姚鼐頓首,絜非先生足下: 相知恨少,晚遇先生,接其人,知為君子矣;讀其文,非君子不能也。往與程魚門、周書昌嘗論古今才士,惟為古文者最少,苟為之必傑士也,況為之專且善如先生乎?辱書引義謙而見推過當,非所敢任。鼐自幼迄衰,獲侍賢人長者為師友,剽取見聞,加臆度為說,非真知文能為文也,奚辱命之哉?蓋虛懷樂取者,君子之心;而誦所得以正於君子,亦鄙陋之志也。 鼐聞天地之道,陰陽剛柔而已。文者,天地之精英,而陰陽剛柔之發也。惟聖人之言,統二氣之會而弗偏,然而《易》、《詩》、《書》、《論語》所載,亦間有可以剛柔分矣,值其時其人,告語之體,各有宜也。自諸子而降,其為文無弗有偏者。其得於陽與剛之美者,則其文如霆,如電,如長風之出谷,如崇山峻崖,如決大川,如奔騏驥;其光也如杲日,如火,如金鐵;其於人也,如馮高視遠,如君而朝萬眾,如鼓萬勇士而戰之。其得於陰與柔之美者,則其文如升初日,如清風,如云,如霞,如煙,如幽林曲澗,如淪,如漾,如珠玉之輝,如鴻鵠之鳴而入廖廓;其於人也,漻乎其如歎,邈乎其如有思,暖乎其如喜,愀乎其如悲。觀其文,諷其音,則為文者之性情形狀舉以殊焉。 且夫陰陽剛柔,其本二端,造物者糅而氣有多寡進絀,則品次億萬,以至於不可窮,萬物生焉。故曰:「一陰一陽之為道。」夫文之多變,亦若是已,糅而偏勝可也,偏勝之極,一有一絕無,與夫剛不足為剛、柔不足為柔者,皆不可以言文。 今夫野人孺子聞樂,以為聲歌弦管之會爾;苟善樂者聞之,則五音十二律,必有一當,接於耳而分矣。夫論文者,豈異於是乎?宋朝歐陽、曾公之文,其才皆偏於柔之美者也。歐公能取異己者之長而時濟之,曾公能避所短而不犯,觀先生之文,殆近於二公焉。抑人之學文,其功力所能至者,陳理義必明當,布置取舍、繁簡廉肉不失法,吐辭雅馴不蕪而已。古今至此者,蓋不數數得。然尚非文之至,文之至者通乎神明,人力不及施也。先生以為然乎? 惠寄之文,刻本固當見與,抄本謹封還,然抄本不能勝刻者。諸體中書疏、贈序為上,記事之文次之,論辨又次之,鼐亦竊識數語於其間,未必當也。《梅崖集》果有逾人處,恨不識其人!郎君、令甥皆美才,未易量,聽所好恣為之,勿拘其途可也。於所寄文,輒妄評說,勿罪!勿罪!秋暑惟體中安否?千萬自愛!七月朔日。 復蔣松如書 久處閭里,不獲與海內賢士相見,耳目為之瞆霿。冬間舍侄浣江寄至先生大作數篇,展而讀之,若麒麟鳳皇之驟接於目,欣忭不能自已!聊識其意於行間,顧猶恐頌歎盛美之有弗盡;而其頗有所引繩者,將懼得罪於高明,而被庸妄專輒之罪也。乃旋獲惠賜手書,引義甚謙,而反以愚見所論為喜。於是鼐益俯而自慚,而又以知君子之衷,虛懷善誘,樂取人善之至於斯也。鼐與先生雖未及相見,而蒙知愛之誼如此,得不附於左右,而自謂草木臭味之不遠者乎?「心乎愛矣,何不謂矣。」尚有所欲陳說於前者,願卒盡其愚焉。 自秦、漢以來,諸儒說經者多矣,其合與離固非一途。逮宋程、朱出,實於古人精深之旨,所得為多,而其審求文辭往復之情,亦更為曲當,非如古儒者之拙滯而不協於情也,而其生平修己立德,又實足以踐行其所言,而為後世之所向慕。故元、明以來,皆以其學取士。利祿之途一開,為其學者以為進趨富貴而已,其言有失,猶奉而不敢稍違之,其得亦不知其所以為得也,斯固數百年以來學者之陋習也。 然今世學者,乃思一切矯之。以專宗漢學為至,以攻駁程、朱為能,倡於一二專己好名之人,而相率而效者,因大為學術之害。夫漢人之為言,非無有善於宋而當從者也;然苟大小之不分,精粗之弗別,是則今之為學者之陋,且有勝於往者為時文之士,守一先生之說,而失於隘者矣。博聞強識,以助宋君子之所遺則可也,以將跨越宋君子則不可也。鼐往昔在都中,與戴東原輩往復,嘗論此事,作《送錢獻之序》,發明此旨,非不自度其力小而孤,而義不可以默焉耳。先生胸中,似猶有漢學之意存焉,而未能豁然決去之者,故復為極論之。「木鐸」之義、蘇氏說,《集注》固取之矣,然不以為正解者,以其對「何患於喪」意少遠也。至盆成見殺之《集注》,義甚精當,先生曷為駁之哉?朱子說誠亦有誤者,而此條恐未誤也,望更思之! 鼐於蓉庵先生為後輩,相去甚遠,於潁州乃同年耳。先生謂潁州曰兄,固於鼐同一輩行,而過於謙,非所宜也。客中惟保重,時賜教言為冀!愚陋率達臆見,幸終宥之! 復談孝廉書 某頓首,星符先生足下: 前辱以辛楣先生說秦三十六郡事,與僕二郡說異,示以相較,甚喜!比未及詳答,今更考尋,知少詹言亦未審也。按《秦始皇紀》「分天下為三十六郡」,在其二十六年;迄三十三年,略取陸梁地為桂林、象郡、南海,是已為三十九郡;至秦亡時,或更有分合,不知凡若干郡也。子駿、孟堅蓋已不能詳知,姑舉其初,曰:「本秦京師為內史,分天下作三十六郡。」下遂及「漢興」云云。其說實有未備,不可拘守也。 僕考秦、楚間郡名,得四十餘。《漢地志》郡、國其有注云「秦置」者,凡三十六。少詹所舉,謂始皇所分三十六郡即是也,而桂林三郡在其中。其外《史記》紀秦昭襄王置黔中郡矣。《陳涉世家》云:「比至陳,陳守、令皆不在。」則知有陳郡矣。「丁疾等圍東海守慶於剡。」則知有東海郡矣。《項羽紀》:「趙將司馬邛定河內,故立為殷王,王河內。」蓋秦有河內郡也。「田安下濟北數城。」《留侯世家》:「孺子見我濟北。」是濟北亦秦郡,故曹參定濟北郡也。至於鄣、東陽、膠東、膠西、博陽、城陽衡山諸郡,皆名見楚、漢之交者。此或秦置耶?或楚、漢置耶?舉未可知。將以推始皇二十六年分三十六郡之數,惟南海、桂林、象郡必不當數之,少詹誤耳。其餘四十餘郡,不能定其決為後置者何郡也。裴所舉三十六郡,與少詹互有短長。僕作《二郡沿革考》時,姑因六朝人說,以鄣為秦郡。究之秦初郡必不可指數,謂有鄣者未必非,亦未必是也。「多聞闕疑」,庶得之耳。 尊著《斗建考》甚精當,然猶覺文太繁,減其大半乃善。余當相見論之,不具。 與許孝廉慶宗書 正月行過敝邑,幸得見溫然君子之容,心竊異其非恒士矣。車馬發後,取所著《世室考》讀之,何其博洽辨達也!三月鼐來江寧,攜入行笥重繹,執卷敬歎累日。士牽於俗學,略能留意古箋注者,了不易得,況精思若此者乎?年二十許,所進已逾世耆宿,進而不止,至耆宿之年,絕出尚可量哉?何時當復見?當復更有示教者不? 至於審辨所說當不,必學有精博逾足下,或與足下比者,乃可決之,僕淺學蓋不任此,僕粗識文句之末而已。《曾子問》篇「當七廟五廟無虛主」,足下欲伸己說,以「當七廟」為句,此非愚見所安。大抵古今之隔遠矣,議禮者非特漢以後不可合,雖周人之言,亦或舛牙,必欲衷於一是,故難也。又內載朱子說,不應書名。二者幸更酌之!原本附還,千萬自愛,不具。 答袁簡齋書 前日承詢婦人無主之說,當時略以臆對。歸後復讀賜書,檢尋傳記以考其實。蓋以士大夫禮言之,非特婦人無主,雖男子於廟固亦無主也。以天子、諸侯言之,則自漢以後,婦人於廟中有主,而周以前,則或有或無,未敢決焉。古人所重者屍祭。其依神者屍為要,主非所必不可無也。 鄭康成注《祭法》,謂士大夫之廟無主,惟天子諸侯廟乃立主。其說頗為今學者所駭,而考之於古則實然。孔子告曾子曰:「當七廟、五廟無虛主。」然則三廟、二廟、一廟者,固可虛無主矣。古《聘禮》,賓介所居館,皆士大夫之廟也。使有主之廟,而使人居之,將豫移主出乎?抑聽其人神之相瀆乎?賓主皆何以安焉?斯廟不設主之可徵者也。惟左氏載孔悝有取祏之事,此特末世之僭耳,非禮之正也。以禮之正言之,天子有日祭、月祀,諸侯亦月有告朔,故設官以日嚴奉其主為宜。卿大夫之祭,於時疏矣,又位下,不能專立官以日典守,故廟中亦無常奉之主。且古人依神,所重亦不必以主也,故男子婦人皆無主於廟,士大夫禮也。若天子、諸侯,廟中固必有主矣。 然主不書諡,雖漢猶然。婦人配祭,不專立尸,設同几以依神,則謂后夫人與君同一主,亦無不可者。至《漢儀》載:「天子主一尺二寸,後主七寸,在皇帝主右。」則婦人有主之事,至漢而甚明矣。不知自周、秦以來所傳禮固然,漢乃因之耶?抑第漢時人自為之禮耶?此不可以臆決者也。若今世士大夫不以屍祭,廟中惟主為重。主則書先人之爵與字,不可以云與妣共之。其必當立妣主明矣。 《荀子》「食魚泔之」之義,鼐意謂食魚易傷人者膾也。泔之恐是漸之醯醬之類,以為膾耳。奧讀如燠,奧之則以火熟之矣。曾子殆傷昔奉父母時不聞此語,常以泔供饌,故泣也。然別無考證,不敢信以為是也。 「不逆薪而爨」者,言持薪必順其本末。此小事尚不肯逆,況為暴乎?此解易了,但不知所出耳。來書云:「見《南齊劉璡傳》。」檢璡傳無此語,乃見《宋書·建平王宏傳》,係璡上書申建平王景素之詞。 其餘數條,鼐皆不能解,古事固難通,而傳書亦或有誤字也。謹就所見者上陳,待教!少涼走候不具。 再復簡齋書 《士喪禮》有重無主。若「虞主用桑,練主用栗」,乃是文二年,「作僖公主」《公羊傳》文,非言士禮也。何休引「《士虞記》云:『喪主不文,吉主皆刻而諡之。』蓋為禘時別昭穆也。」此是《禮》之逸篇。題云《士虞記》,而中廣言天子諸侯之禮,若士則安得有禘袷也。鼐前書所云不書諡,蓋誤以漢禮為古禮,據是篇則古主有諡也。 《左傳》:「凡君薨卒哭而祔而作主。」杜元凱云:「言凡君者,謂諸侯以上,不通於卿大夫。」觀何、杜之注,皆與康成同意,則知康成言之不可易矣。 《穀梁》疏載麋信引衛次仲云:「宗廟主皆用栗,右主八寸,左主八寸。」此亦言婦人於廟中有主,然不知次仲所言,古禮耶?抑第漢事耶?是猶不能明也。謹再復。 再復簡齋書 兩劄下問,愚淺不能具答,略以所明者上陳。古人以玄為服采之盛,《禮》所云冕服,皆玄也。衣正色,裳間色,謂之貳采。惟軍禮乃上衣下裳同色,故曰袀服。宿衛之士,當用軍禮,衣裳同色。故《趙世家》有黑衣之列,其衣兼衣裳而名之也。周制軍禮韎韋之服。韎之為色,在赤黑之間,不知趙左師所云黑衣者,即是周之韎耶?或玄衣玄裳耶?要之黑非賤服也。古帝王革命,雖有易服色之事,而要其大體,皆上玄而下黃,雖魏、晉而降,制猶存焉。隋人以宇文周尚黑,舉矯而變之,遂亦及於章服。自隋、唐以後,以紫緋為品官上服,朝會皆衣之,無復尚玄之禮矣。 夫聖人制禮,其始必因乎俗,故曰禮俗。祭之有屍,始蓋亦出於上古之俗,而聖人因以為禮,此亦仁孝之極思。使聖人生乎今世,天下但有厭祭而無屍矣,固必不更行設屍以祭之禮,然不可因此遂譏古人之為謬也。屍蓋廢於秦世,秦戎俗也。然則設屍非夷禮,廢屍乃夷禮耳。凡祀天神無屍,而配者人鬼有屍。《淮南子》言「郊祭有屍」可也,然太公為屍之說,則不可信。郊祀稷屍,固宜以子孫為之,何為以姜姓乎?《國語》:「董伯為屍。」晉之董姓,出乎辛有之子。意辛有乃夏子孫,故董伯為鯀屍耶?然而不可考矣。若夫感生之說,則緯書之妄,固不足述。貓虎之屍,亦說之者過耳,於理不應有也。 儒者生程、朱之後,得程、朱而明孔、孟之旨,程、朱猶吾父師也。然程、朱言或有失,吾豈必曲從之哉?程、朱亦豈不欲後人為論而正之哉?正之可也,正之而詆毀之,訕笑之,是詆訕父師也。且其人生平不能為程、朱之行,而其意乃欲與程、朱爭名,安得不為天之所惡。故毛大可、李剛主、程綿莊、戴東原率皆身滅嗣絕,此殆未可以為偶然也。愚見如是,惟幸教之!尚熱,未敢走謁,謹復。 復休寧程南書 虙羲氏受《河圖》而畫八卦,禹得《洛書》而陳九疇,是其說本出劉歆,世儒或疑歆言不足憑。吾謂《莊子》有《九》、《洛》之事。其言出歆前矣。歆說必有受,未可非也。宋儒所得《河圖》、《洛書》,傳自道家。夫禮失求之野,亦不得謂道家所傳,必非古聖之遺。故如歸熙甫輩,肆訾宋儒之非者,吾未敢以為然也。 然吾謂有聖人之智,然後能見圖、書而得卦、疇之理;苟非聖人,而推測言之,固未必當矣。就邵、朱之書,而決其必合於古聖人歟否歟?斯非聖人不能定矣!非吾末學所敢論也。 且聖人之得於天者,有道焉,有機焉。道則列聖同其傳,機則聖各異其所取。虙羲與禹所見者,道也,而所由悟者機也。夫《易》者,言道之書也,而聖人作《易》詞取象,則亦各因其時之機焉。文王所由取,周公或未及知;周公所由取,孔子或未及知。解《易》而強言其象之所由,皆不知道可明而機不可明之故。朱子《本義》,置象不言,此朱子識之最卓,非漢以來諸儒所可及者。然則邵、朱所傳之《圖》、《書》,即誠與慮羲、禹所見者纖毫無失焉,吾亦存之不言可也。 彼聖人與天契者,有機焉,作《易》以教天下之理,天下所必當知也;作《易》始發之機,天下所不必知,亦不可知也。食肉不食馬肝,未為不知味。吾尊奉朱子而不言《圖》、《書》,意蓋如此。今足下所著易,尤以言《圖》、《書》為事,此僕平生所不能解者,雖承下問而無以對焉。 答魯賓之書 某頓首賓之世兄足下: 遠承賜書及雜文數首,義卓而詞美,今世文士,何易得見若此者。某之譾陋,無以上益高明,「求馬唐肆」,而責施於懸磬之石,豈不愧甚哉?顧荷垂問,宜略報以所聞。 《易》曰:「吉人之詞寡。」夫內充而後發者,其言理得而情當,理得而情當,千萬言不可厭,猶之其寡矣。氣充而靜者,其聲閎而不蕩。志章以檢者,其色耀而不浮。邃以通者,義理也。雜以辨者,典章、名物凡天地之所有也。閔閔乎!聚之於錙銖,夷懌以善虛,志若嬰兒之柔。若雞伏卵,其專以一,內候其節,而時發焉。夫天地之間,莫非文也。故文之至者,通於造化之自然。然而驟以幾乎,合之則愈離。 今足下為學之要,在於涵養而已!聲華榮利之事,曾不得以奸乎其中,而寬以期乎歲月之久,其必有以異乎今而達乎古也。以海內之大而學古文最少,獨足下里中獨盛,異日必有造其極者。然後以某言證所得,或非妄也。足下勉之!不具。六月十七日,某頓首。 復秦小峴書 小峴先生觀察閣下: 鼐憃愚無所識,又以年老多疾,遂至廢學,為海內賢士大夫所棄宜矣。與足下非有生平過從之舊,遠承賜書,殷勤垂問,見推過甚,恧然愧赧!固不敢議閣下之言為無端,又安敢以所相望之深,謂必可以任也? 鼐嘗謂天下學問之事,有義理、文章、考證三者之分,異趨而同為不可廢。一塗之中,歧分而為眾家,遂至於百十家。同一家矣,而人之才性偏勝,所取之徑域,又有能有不能焉。凡執其所能為,而此其所不為者,皆陋也,必兼收之乃足為善。若如鼐之才,雖一家之長,猶未有足稱,亦何以言其兼者?天下之大,要必有豪傑興焉,盡收具美,能祛末士一偏之蔽,為群材大成之宗者。鼐夙以是望世之君子,今亦以是上陳之於閣下而已。 往時,江西一門徒取鼐文刻板,鼐意乃不欲其傳播,屬勿更印,故今絕無此本子。惟《四書義》乃鼐自鐫,其板在此,今輒以兩部奉寄。經義實古人之一體,刻《震川集》者,元應載其經義,彼既錄其壽序矣,經義之體,不尊於壽序乎? 胡雒君在會稽當佳,孝廉之舉不得,亦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