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中年 [book_author]俞平伯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类书文集,文集,完结 [book_length]119637 [book_dec]一般提起俞平伯,人们首先就会想到“红学”,都知道他是研究《红楼梦》名世的。其实,早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俞先生就以诗歌与散文蜚声文坛,是新文学早期著名的诗人作家。本书收录了俞先生一生创作的散文精华,看看这位红学大家作为散文家的另一面,也别有风采。 本书共分七辑,收录了俞平伯经典散文62篇。这对于喜欢散文,尤其是喜欢俞平伯散文的朋友是不可多得的个人散文精华集录。 [book_img]Z_18249.jpg [book_title]辑一 闲适人生 雪晚归船 日来北京骤冷,谈谈雪罢。怪腻人的,不知怎么总说起江南来。江南的往事可真多,短梦似的一场一场在心上跑着;日子久了,方圆的轮廓渐磨钝了,写来倒反方便些,应了岂明君的“就是要加减两笔也不要紧”这句话。我近来真懒得可以,懒得笔都拿不起,拿起来费劲,放下却很“豪燥”的。依普通说法,似应当是才尽,但我压根儿未见得有才哩。 淡淡的说,疏疏的说,不论您是否过瘾,凡懒人总该欢喜的是那一年上,您还记得否?您家湖上的新居落成未久。它正对三台山,旁见圣湖一角。曾于这楼廊上一度看雪,雪景如何的好,似在当时也未留下深沉的影像,现在追想更觉茫然。——无非是面粉盐花之流罢,即使于才媛嘴里依然是柳絮。 然而H君快意于他的新居,更喜欢同着儿女们游山玩水,于是我们遂从“杭州城内”剪湖水而西了。于雪中,于明敞的楼头凝眸暂对,却也尽多佳处。皎洁的雪,森秀的山,并不曾辜负我们来时的一团高兴。且日常见惯的峦姿,一被积雪覆着,蓦地添出多少层叠来,宛然新生的境界,仿佛将完工的画又加上几笔皴染似的。记得那时H君就这般说。 静趣最难形容,回忆中的静趣每不自主的杂以凄清,更加难说了。而且您必不会忘记,我几时对着雪里的湖山,悄然神往呢。我从来不曾如此伟大过一回,真人面前不说谎。团雪为球,掷得一塌胡涂倒是真的,有同嬉的L为证。 以掷雪而L败,败而袜湿,等袜子烤干,天已黑下来,于是回家。如此的清游可发一笑罢?瞧瞧今古名流的游记上有这般写着的吗?没有过!——惟其如此,我才敢大大方方的写,否则马上搁笔,“您另请高明!” 毕竟那晚的归舟是难忘的。因天雨雪,丢却悠然的双桨,讨了一只大船。大家伙儿上船之后,它便扭扭搭搭晃荡起来。雪早已不下,尖风却澌澌的,人躲在舱里。天又黑得真快,灰白的雪容,一转眼铁灰色了,雪后的湖浪沉沉,拍船头间歇地汩然而响。旗下营的遥灯渐映眼朦胧黄了。那时中舱的板桌上初点起一支短短的白烛来。烛焰打着颤,以船儿的欹倾,更摇摇无所主,似微薄而将向尽了。我们都拥着一大堆的寒色,悄悄地趁残烛而觅归。那时似乎没有说什么话,即有三两句零星的话,谁还记得清呢。大家这般草草的回去了。 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 我们消受得秦淮河上的灯影,当圆月犹皎的仲夏之夜。 在茶店里吃了一盘豆腐干丝,两个烧饼之后,以歪歪的脚步踅上夫子庙前停泊着的画舫,就懒洋洋躺到藤椅上去了。好郁蒸的江南,傍晚也还是热的。“快开船罢!”桨声响了。 小的灯舫初次在河中荡漾;于我,情景是颇朦胧,滋味是怪羞涩的。我要错认它作七里的山塘,可是,河房里明窗洞启,映着玲珑入画的曲栏干,顿然省得身在何处了。佩弦呢,他已是重来,很应当消释一些迷惘的。但看他太频繁地摇着我的黑纸扇。胖子是这个样怯热的吗? 又早是夕阳西下,河上妆成一抹胭脂的薄媚。是被青溪的姊妹们所熏染的吗?还是匀得她们脸上的残脂呢?寂寂的河水,随双桨打它,终是没言语。密匝匝的绮恨逐老去的年华,已都如蜜饧似的融在流波的心窝里,连呜咽也将嫌它多事,更那里论到哀嘶。心头,宛转的凄怀;口内,徘徊的低唱;留在夜夜的秦淮河上。 在利涉桥边买了一匣烟,荡过东关头,渐荡出大中桥了。船儿悄悄地穿出连环着的三个壮阔的涵洞,青溪夏夜的韶华已如巨幅的画豁然而抖落。哦!凄厉而繁的弦索,颤岔而涩的歌喉,杂着吓哈的笑语声,劈拍的竹牌响,更能把诸楼船上的华灯彩绘,显出火样的鲜明,火样的温煦了。小船儿载着我们,在大船缝里挤着,挨着,抹着走。它忘了自己也是今宵河上的一星灯火。 既踏进所谓“六朝金粉气”的销金锅,谁不笑笑呢!今天的一晚,且默了滔滔的言说,且舒了恻恻的情怀,暂且学着,姑且学着我们平时认为在醉里梦里的他们的憨痴笑语。看!初上的灯儿们一点点掠剪柔腻的波心,梭织地往来,把河水都皴得微明了。纸薄的心旌,我的,尽无休息地跟着它们飘荡,以至于怦怦而内热。这还好说什么的!如此说,诱惑是诚然有的,且于我已留下不易磨灭的印记。至于对榻的那一位先生,自认曾经一度摆脱了纠缠的他,其辩解又在何处,这实在非我所知。 我们,醉不以涩味的酒,以微漾着、轻晕着的夜的风华。不是什么欣悦,不是什么慰藉,只感到一种怪陌生、怪异样的朦胧。朦胧之中似乎胎孕着一个如花的笑——这么淡,那么淡的倩笑。淡到已不可说,已不可拟,且已不可想;但我们终久是眩晕在它离合的神光之下的。我们没法使人信它是有,我们不信它是没有。勉强哲学地说,这或近于佛家的所谓“空”,既不当鲁莽说它是“无”,也不能径直说它是“有”,或者说“有”是有的,只因无可比拟形容那“有”的光景;故从表面看,与“没有”似不生分别。若定要我再说得具体些:譬如东风初劲时,直上高翔的纸鸢,牵线的那人儿自然远得很了,知她是那一家呢?但凭那鸢尾一缕飘绵的彩线,便容易揣知下面的人寰中,必有微红的一双素手,卷起轻绡的广袖,牢担荷小纸鸢儿的命根的。飘翔岂不是东风的力,又岂不是纸鸢的含德,但其根株却将另有所寄。请问,这和纸鸢的省悟与否有何关系?故我们不能认笑是非有,也不能认朦胧即是笑。我们定应当如此说,朦胧里胎孕着一个如花的幻笑。和朦胧又相互混融着的,因它本来是淡极了,淡极了这么一个。 漫题那些纷烦的话,船儿已将泊在灯火的丛中去了。对岸有盏跳动的汽油灯,佩弦便硬说它远不如微黄的灯火。我简直没法和他分证那是非。 时有小小的艇子急忙忙打桨,向灯影的密流里横冲直撞。冷静孤独的油灯映见黯淡久的画船头上,秦淮河姑娘们的靓妆。茉莉的香,白兰花的香,脂粉的香,纱衣裳的香……微波泛滥出甜的暗香,随着她们那些船儿荡,随着我们这船儿荡,随着大大小小一切的船儿荡。有的互相笑语,有的默然不响,有的衬着胡琴亮着嗓子唱。一个,三两个,五六七个,比肩坐在船头的两旁,也无非多添些淡薄的影儿葬在我们的心上——太过火了,不至于罢,早消失在我们的眼皮上。谁都是这样急忙忙的打着桨,谁都是这样向灯影的密流里冲着撞;又何况久沉沦的她们,又何况飘泊惯的我们俩。当时浅浅的醉,今朝空空的惆怅;老实说,咱们萍泛的绮思不过如此而已,至多也不过如此而已。你且别讲,你且别想!这无非是梦中的电光,这无非是无明的幻相,这无非是以零星的火种微炎在大欲的根苗上。扮戏的咱们,散了场一个样,然而,上场锣,下场锣,天天忙,人人忙。看!吓!载送女郎的艇子才过去,货郎担的小船不是又来了?一盏小煤油灯,一舱的什物,他也忙得来像手里的摇铃,这样丁冬而郎当。 杨枝绿影下有条华灯璀璨的彩舫在那边停泊。我们那船不禁也依傍短柳的腰肢,欹侧地歇了。游客们的大船,歌女们的艇子,靠着。唱的拉着嗓子;听的歪着头,斜着眼,有的甚至于跳过她们的船头。如那时有严重些的声音,必然说:“这那里是什么旖旎风光!”咱们真是不知道,只模糊地觉着在秦淮河船上板起方正的脸是怪不好意思的。咱们本是在旅馆里,为什么不早早入睡,掂着牙儿,领略那“卧后清宵细细长”,而偏这样急急忙忙跑到河上来无聊浪荡? 还说那时的话,从杨柳枝的乱鬓里所得的境界,照规矩,外带三分风华的。况且今宵此地,动荡着有灯火的明姿。况且今宵此地,又是圆月欲缺未缺,欲上未上的黄昏时候。叮当的小锣,伊轧的胡琴,沉填的大鼓……弦吹声腾沸遍了三里的秦淮河。喳喳嚷嚷的一片,分不出谁是谁,分不出那儿是那儿,只有整个的繁喧来把我们包填。仿佛都抢着说笑,这儿夜夜尽是如此的,不过初上城的乡下老是第一次呢。真是乡下人,真是第一次。 穿花蝴蝶样的小艇子多到不和我们相干。货郎担式的船,曾以一瓶汽水之故而拢近来,这是真的。至于她们呢,即使偶然灯影相偎而切掠过去,也无非瞧见我们微红的脸罢了,不见得有什么别的。可是夸口早哩!——来了,竟向我们来了!不但是近,且拢着了。船头傍着,船尾也傍着;这不但是拢着,且并着了。厮并着倒还不很要紧,且有人扑冬地跨上我们的船头了。这岂不大吃一惊!幸而来的不是姑娘们,还好。(她们正冷冰冰地在那船头上。)来人年纪并不大,神气倒怪狡猾,把一扣破烂的手折,摊在我们眼前,让细瞧那些戏目,好好儿点个唱。他说:“先生,这是小意思。”诸君,读者,怎么办? 好,自命为超然派的来看榜样!两船挨着,灯光愈皎,见佩弦的脸又红起来了。那时的我是否也这样?这当转问他。(我希望我的镜子不要过于给我下不去。)老是红着脸终久不能打发人家走路的,所以想个法子在当时是很必要。说来也好笑,我的老调是一味的默,或干脆说个“不”,或者摇摇头,摆摆手表示“决不”。如今都已使尽了。佩弦便进了一步,他嫌我的方术太冷漠了,又未必中用,摆脱纠缠的正当道路惟有辩解。好吗!听他说:“你不知道?这事我们是不能做的。”这是诸辩解中最简洁,最漂亮的一个。可惜他所说的“不知道?”来人倒算有些“不知道!”辜负了这二十分聪明的反语。他想得有理由,你们为什么不能做这事呢?因这“为什么?”佩弦又有进一层的曲解。那知道更坏事,竟只博得那些船上人的一哂而去。他们平常虽不以聪明名家,但今晚却又怪聪明,如洞彻我们的肺肝一样的。这故事即我情愿讲给诸君听,怕有人未必愿意哩。“算了罢,就是这样算了罢。”恕我不再写下了,以外的让他自己说。 叙述只是如此,其实那时连翩而来的,我记得至少也有三五次。我们把它们一个一个的打发走路。但走的是走了,来的还正来。我们可以使它们走,我们不能禁止它们来。我们虽不轻被摇撼,但已有一点杌陧了。况且小艇上总载去一半的失望和一半的轻蔑,在桨声里仿佛狠狠地说,“都是呆子,都是吝啬鬼!”还有我们的船家(姑娘们卖个唱,他可以赚几个子的佣金。)眼看她们一个一个的去远了,呆呆的蹲踞着,怪无聊赖似的。碰着了这种外缘,无怒亦无哀,惟有一种情意的紧张,使我们从颓弛中体会出挣扎来。这味道倒许很真切的,只恐怕不易为倦鸦似的人们所喜。 曾游过秦淮河的到底乖些。佩弦告船家:“我们多给你酒钱,把船摇开,别让他们来罗嗦。”自此以后,桨声复响,还我以平静了,我们俩又渐渐无拘无束舒服起来,又滔滔不断地来谈谈方才的经过。今儿是算怎么一回事?我们齐声说,欲的胎动无可疑的。正如水见波痕轻婉已极,与未波时究不相类。微醉的我们,洪醉的他们,深浅虽不同,却同为一醉。接着来了第二问,既自认有欲的微炎,为什么艇子来时又羞涩地躲了呢?在这儿,答语参差着。佩弦说他的是一种暗昧的道德意味,我说是一种似较深沉的眷爱。我只背诵岂君的几句诗给佩弦听,望他曲喻我的心胸。可恨他今天似乎有些发钝,反而追着问我。 前面已是复成桥。青溪之东,暗碧的树梢上面微耀着一桁的清光。我们的船就缚在枯柳桩边待月。其时河心里晃荡着的,河岸头歇泊着的各式灯船,望去,少说点也有十廿来只。惟不觉繁喧,只添我们以幽甜。虽同是灯船,虽同是秦淮,虽同是我们;却是灯影淡了,河水静了,我们倦了,——况且月儿将上了。灯影里的昏黄,和月下灯影里的昏黄原是不相似的,又何况入倦的眼中所见的昏黄呢。灯光所以映她的秾姿,月华所以洗她的秀骨,以蓬腾的心焰跳舞她的盛年,以饧涩的眼波供养她的迟暮。必如此,才会有圆足的醉,圆足的恋,圆足的颓弛,成熟了我们的心田。 犹未下弦,一丸鹅蛋似的月,被纤柔的云丝们簇拥上了一碧的遥天。冉冉地行来,冷冷地照着秦淮。我们已打桨而徐归了。归途的感念,这一个黄昏里,心和境的交萦互染,其繁密殊超我们的言说。主心主物的哲思,依我外行人看,实在把事情说得太嫌简单,太嫌容易,太嫌分明了。实有的只是浑然之感。就论这一次秦淮夜泛罢,从来处来,从去处去,分析其间的成因自然亦是可能;不过求得圆满足尽的解析,使片段的因子们合拢来代替刹那间所体验的实有,这个我觉得有点不可能,至少于现在的我们是如此的。凡上所叙,请读者们只看作我归来后,回忆中所偶然留下的千百分之一二,微薄的残影,若所谓“当时之感”,我决不敢望诸君能在此中窥得。即我自己虽正在这儿执笔构思,实在也无从重新体验出那时的情景。说老实话,我所有的只是忆。我告诸君的只是忆中的秦淮夜泛。至于说到那“当时之感”,这应当去请教当时的我。而他久飞升了,无所存在。 …… 凉月凉风之下,我们背着秦淮河走去,悄默是当然的事了。如回头,河中的繁灯想定是依然。我们却早已走得远,“灯火未阑人散”;佩弦,诸君,我记得这就是在南京四日的酣嬉,将分手时的前夜。 一九二三,八,二二,北京 陶然亭的雪 小引 悄然的北风,黯然的同云,炉火不温了,灯还没有上呢。这又是一年的冬天。在海滨草草营巢,暂止飘零的我,似乎不必再学黄叶们故意沙沙的作成那繁响了。老实说,近来时序的迁流,无非逼我换了几回衣裳;把夹衣叠起,把绵衣抖开,这就是秋尽冬来的惟一大事。至于秋之为秋,冬之为冬,我之为我,一切之为一切,固依然自若,并无可叹可悲可怜可喜的意味,而且连那些意味的残痕也觉无从觅哩。千条万派活跃的流泉似全然消释于无何有之乡土,剩下“漠然”这么一味来相伴了。看看窗外酿雪的同云,倒活画出我那潦倒的影儿一个。像这样喑哑无声的蠢然一物,除血脉呼吸的轻颤以外,安息在冬天的晚上,真真再好没有了。有人说,这不是静止——静止是没有的——是均衡的动,如两匹马以同速同向去跑着,即不异于比肩站着的石马。但这些问题虽另有人耐烦去想,而我则岂其人呢。所以于我顶顶合式,莫如学那冬晚的停云。(你听见它说过话吗?)无如编辑《星海》的朋友们逼我饶舌。我将怎样呢?——有了!在“悄然的北风,黯然的同云,炉火不温了,灯还没有上呢”这个光景下,令我追忆昔年北京陶然亭之雪。 我虽生长于江南,而自曾北去以后,对于第二故乡的北京也真不能无所恋恋了。尤其是在那样一个冬晚,有银花纸糊裱的顶棚和新衣裳一样的纸窗,一半已烬一半还红着,可以照人须眉的泥炉火,还有墙外边三两声的担子吆喝。因房这样矮而洁,窗这样低而明,越显出天上的同云格外的沉凝欲堕,酿雪的意思格外浓鲜而成熟了。我房中照例上灯独迟些,对面或侧面的火光常浅浅耀在我的窗纸上,似比月色还多了些静穆,还多了些凄清。当我听见廓落的院子里有脚步声,一会儿必要跟着“砰”关风门了,或者“搭”下帘子了。我便料到必有寒紧的风在走道的人颈傍拂着,所以他要那样匆匆的走。如此,类乎此的黯淡的寒姿,在我忆中至少可以匹敌江南春与秋的姝丽了,至少也可以使惯住江南的朋友们了解一点名说苦寒的北方,也有足以系人思念的冬之黄昏啊。有人说,“这岂不将钩惹我们的迟暮之感?”真的!——可是,咱们谁又是专喝蜜水的人呢。 总是冬天罢,(谁要你说?)年月日是忘怀了。读者们想决不屑介意于此琐琐的,所以忘怀倒也没要紧。那天是雪后的下午。我其时住在东华门侧一条曲折的小胡同里,而G君所居更偏东一些。我们雇了两辆“胶皮”,向着陶然亭去,但车只雇到前门外大外郎营。(从东城至陶然亭路很远,冒雪雇车很不便。)车轮咯咯吱吱的切碾着白雪,留下凹纹的平行线,我们遂由南池子而天安门东,渐逼近车马纷填,兀然在目的前门了。街衢上已是一半儿泥泞,一半儿雪了。幸而北风还时时吹下一阵雪珠,蒙络那一切,正如疏朗冥濛的银雾。亦幸而雪在北京,似乎是白面捏的,又似乎是白泥塑的。(往往到初春时,人家庭院里还堆着与土同色的雪,结果是成筐的挑了出去完事。)若移在江南,檐漏的滴搭,不终朝而消尽了。 言归正传。我们下了车,踏着雪,穿粉房琉璃街而南,眩眼的雪光愈白,栉比的人家渐寥落了。不久就远远望见清旷莹明的原野,这正是在城圈里耽腻了的我们所期待的。累累的荒冢,白着头的,地名叫做窑台。我不禁联想那“会向瑶台月下逢” 的所谓瑶台。这本是比拟不伦,但我总不住的那么想。 那时江亭之北似尚未有通衢。我们踯躅于白蓑衣广覆着的田野之间,望望这里,望望那里,都很像江亭似的。商量着,偏西南方较高大的屋,或者就是了。但为什么不见一个亭子呢?藏在里边罢? 到拾级而登时,已确信所测不误了。然踏穿了内外竟不见有什么亭子。幸而上面挂着的一方匾;否则那天到的是不是陶然亭,若至今还是疑问,岂非是个笑话。江亭无亭,这样的名实乖违,总使我们怅然若失。我来时是这样预期的,一座四望极目的危亭,无碍无遮,在雪海中沐浴而嬉,宛如回旋的灯塔在银涛万沸之中,浅礁之上,亭亭矗立一般。而今竟只见拙钝的几间老屋,为城圈之中以习见而不一见的,则已往的名流觞咏,想起来真不免黯然寡色了。 然其时雪又纷纷扬扬而下来,跳舞在灰空里的雪羽,任意地飞集到我们的粗呢氅衣上。趁它们未及融为明珠的时候,我即用手那么一拍,大半掉在地上,小半已渗进衣襟去。“下马先寻题壁字” ,来来回回的循墙而走,咱们也大有古人之风呢。看看咱们能拾得什么?至少也当有如“白丁香折玉亭亭” 一样的句子被传诵着罢。然而竟终于不见!可证“一蟹不如一蟹”这句老话真是有一点意思的。后来幸而觅得略可解嘲的断句,所谓“卅年戎马尽秋尘”者,从此就在咱们嘴里咕噜着了。 在曲折廓落的游廊间,当北风卷雪渺无片响的时分,忽近处递来琅琅的书声。谛听,分明得很,是小孩子的。它对于我们十分亲密,因为和从前我们在书屋里所唱出的正是一个样子的。这尽可以使我重温热久未曾尝的儿时的甜酒,使我俯拾眠歌声里的温馨梦痕,并可以减轻北风的尖冷,抚慰素雪的飘零。换一句干脆点的话,就是在清冷双绝的况味中,它恰好给喝了一点热热酽酽的东西,使一切已凝的,一切凝着的,一切将凝的,都软洋洋着腰肢不自支持了。 书声还正琅琅然呢。我们寻诗的闲趣被窥人的热念给岔开了。从回廊下踅过去,两明一暗的三间屋,玻璃窗上帷子亦未下。天色其时尚未近黄昏,惟云天密吻,酿雪意的浓酣,阡陌明胸,积雪痕的寒皎,似乎全与迟暮合缘;催着黄昏快些来罢。至屋内的陈设,人物的须眉,已尽随年月日时的迁移,送进茫茫昧昧的乡土,在此也只好从缺。几个较鲜明的印象,尚可片片掇拾以告诸君的,是厚的棉门帘一个;肥短的旱烟袋一支;老黄色的《孟子》一册,上有银朱圈点,正翻到《离娄》篇首;照例还有白灰泥炉一个,高高的火苗窜着;以外……“算了罢,你不要在这儿写账哟!” 游览必终之以大嚼,是我们的惯例,这里边好像有鬼催着似的。我曾和我姊姊说过:“咱们以后不用说逛什么地方,老实说吃什么地方好了。”她虽付之一笑,却不斥我为胡闹,可见中非无故了。我且曾以之问过吾师。吾师说得尤妙,“好吃是文人的天性”,这更令我不便追问下去。因为既曰天性,已是第一因了。还要求它的因,似乎不很知趣。如理化学家说到电子,心理学家说到本能,生机哲学者说到什么“隐得而希”…… 闲言少表。天性既不许有例外,谈到白雪,自然会归到一条条的白面上去。不过这种说法是很辱没胜地的,且有点文不对题。所以在江亭中吃的素面,只好割爱不谈。我只记得青汪汪的一炉火,温煦最先散在人的双颊上。那户外的尖风呜呜的独自去响,倚着北窗,恰好鸟瞰那南郊的旷莽积雪。玻璃上偶沾了几片鹅毛碎雪,更显得它的莹明不滓。雪固白得可爱,但它干净得尤好。酿雪的云,融雪的泥,各有各的意思;但总不如一半留着的雪痕,一半飘着的雪花,上上下下,迷眩难分的尤为美满。脚步声听不到,门帘也不动,屋里没有第三个人。我们手都插在衣袋里,悄对着那排向北的窗。窗外的几方妙绝的素雪装成的册页。累累的坟,弯弯的路,枝枝的树,高高低低的屋顶,都秃着白头,耸着白肩膀,危立在卷雪的北风之中。上边不见一只鸟儿展着翅,下边不见一条虫儿蠢然的动(或者要归功于我的近视眼),不用提路上的行人,更不用提马足车尘了。惟有背后已热的瓶笙吱吱的响,是为静之独一异品;然依昔人所谓“蝉噪林逾静” 的静这种诠释,它虽努力思与岑寂绝缘终久是失败的哟。死样的寂每每促生胎动的潜能,惟万寂之中留下一分两分的喧哗,使就烬的赤灰不致以内炎而重生烟焰;故未全枯寂的外缘正能孕育着止水一泓似的心境。这也无烦高谈妙谛,只当咱们清眠不熟的时光便可以稍稍体验这番悬谈了。闲闲的意想,乍生乍灭,如行云流水一般的不关痛痒,比强制吾心,一念不着的滋味如何?这想必有人能辨别的。 炉火使我们的颊热,素面使我们的胃饱,飘零的暮雪使我们的心越过越黯淡。我们到底不得不出于一走,到底不得不面迎着雪,脚踹着雪,齐向北快快的走。离亭数十步外有一土坡,上开着一家油厂;厂右有小小的断坟并立。从坟头的小碣,知道一个葬的是鹦鹉;一个名为香冢,想又是美人黄土那类把戏了。只是一件,油厂有狗,喜拦门乱吠。G君是怕狗的;因怕它咬,并怕那未必就吠的狗。而我又是怯登土坡的,雪覆着的坡子滑滑的难走,更有点望之生畏。故我们商量商量,还是别去为妙。 我们绕坡北去时,G君抬头而望(我记得其时狗没有吠)对我说,来年春归时,种些红杜鹃花在上面。我点点头。路上还商量着买杜鹃花的价钱。……现在呢,然而现在呢?我惆怅着夙愿的虚设。区区的愿原不妨孤负;然区区的愿亦未免孤负,则以外的岂不又可知了。——北京冬间早又见了三两寸的雪,而上海至今只是黯然的同云,说是酿雪,说是酿雪,而终于不来。这令我由不得追忆那年江亭玩雪的故事。 一九二四,一,十二 坚匏别墅的碧桃与枫叶 ——呈佩弦兄 是清明日罢,或者是寒食?我们曾在碧桃花下发了一回呆。 算来得巧罢而已稍迟了,十分春色,一半儿枝头,一半儿尘土;亦唯其如此,才见得春色之的确有十分,决非九分九。俯仰之间我们的神气尽被花气所夺却了。 试作纯粹的描摹,与佩相约,如是如是。——这真自讨苦吃。刻画大苦,抒写甚乐,舍乐而就苦,一不堪也。前尘前梦久而渐忘,此事在忆中尤力趋黯淡,追挽无从,更如何下笔,二不堪也。在这个年头儿,说花儿红得真好看,即使大雅明达如我们佩弦老兄之流者能辨此红非彼红,此赤非彼赤,然而究竟不妥。君不见夫光赤君之尚且急改名乎?此三不堪也,况且截搭题中之枫叶也是红得不含胡的。阿呀!完结! 山桃妖娆,杏花娇怯,海棠柔媚,樱花韶秀,千叶桃秾丽 ,这些深深浅浅都是红的,千叶桃独近于绛。来时船过断桥,已见宝石山腰,万紫千红映以一绿;再近,则见云锦的花萼簇拥出一座玲珑纤巧的楼阁。及循苔侵的石磴宛宛而登,露台对坐,更伫立徘徊于碧桃树下,漫天匝地,堆绮剪琼,委地盈枝,上下一赤。其时天色微阴,于乳色的面纱里饱看搽浓脂抹艳粉的春天姑娘。我们一味傻看,我们亦唯有傻看,就是顶痴的念头也觉得无从设想。 就是那年的深秋,也不知又换了一年,我们还住杭州,独到那边小楼上看一回枫叶。冷峭的西风,把透明如红宝石,三尖形的大叶子响得萧萧瑟瑟,也就是响得稀里而哗啦。一抹的斜日,半明半昧地躺在丹枫身上,真真寂寞杀人。我擎着茶杯,在楼窗口这边看看,那边看看,毕竟也看不出所以来,当然更加是想不出。——九秋虽是怀虑的节候,也还是不成。 那些全都是往事,“有闲”的往事,亦无聊的往事。去年重到上海,听见别墅的主人翁说,所谓碧桃、丹枫之侧,久被武装的同志们所徘徊过了。于春秋佳日,剑佩铿锵得清脆可听,总不寂寞了罢。当日要想的,固然到今天想不出,因此也就恕不再去想了。 写完一看,短得好笑,短得可怜,姑且留给佩一读罢。 一九二八年五月二十七日,北京 打橘子 陶庵说:“越中清馋无过余者,喜啖方物。”其中有一种是塘栖蜜橘。(见《梦忆》卷四)这种橘子我小时候常常吃,我的祖母她是塘栖人。橘以蜜名却不似蜜,也不因为甜如蜜一般我才喜欢它。或者在明朝,橘子确是甜得可以的,或者今日在塘栖吃“树头鲜”,也甜得不含胡的,但是我都不曾尝着过。我所记得,只是那个样子的: 橘子小到和孩子的拳头仿佛,恰好握在小手里,皮极薄,色明黄,形微扁,有的偶带小蒂和一两瓣的绿叶,瓤嫩筋细,水分极多,到嘴有一种柔和清新的味儿。所不满意的还是“不甜”,这或者由于我太喜欢吃甜的缘故罢。 小时候吃的蜜橘都是成篓成筐的装着,瞪眼伸嘴地白吃。比较这儿所说杭州的往事已不免有点异样,若再以今日追溯从前,真好比换过一世界了。 城头巷三号的主人朱老太爷,大概也是个喜欢吃橘子的,那边便种了七八棵十来棵的橘子树。其种类却非塘栖,乃所谓黄岩也。本来杭州市上所常见的正是“黄岩蜜橘”。但据K君说,城头巷三号的橘子一种是黄岩而其他则否,是一是二我不能省忆而辨之,还该质之朱老太爷乎? 从橘树分栽两处看来,K君的话不是全无根据的。其一在对着我们饭厅的方天井里。长方形的天井铺以石板,靠东墙橘树一行,东北两面露台绕之。树梢约齐台上的栏杆,我们于此伸开臂膊正碰着它。这天井里,也曾经打棍子,踢小皮球,竹竿拔河,追黄猫……可惜自来嬉戏总不曾留下些些的痕迹,尽管在我心头每有难言的惘惘,尽管在他们几个人的心上许有若干程度相似的怀感。后之来者只看见方方正正的石板天井而已,更何尝有什么温软的梦痕也哉! 另一处在花园亭子的尽北畸角上,太湖山石边,似不如方天井的那么多,那边有一排,这儿只几株橘子而已。地方又较偏僻,不如那边的位居冲要易动垂涎,所以著名之程度略减。可是亭子边也不是稀见我们的脚迹的,曾在其间攻关,保唐僧,打水炮,还要扔白菜皮。据说晾着预备腌的菜,有一年特别好吃,尽是白菜心,所以然者何?乃其边皮都被我们当了兵器耳。 这两处的橘子诚未必都是黄岩,在今日姑以黄岩论,我只记得黄岩而已。说得老实点,何谓黄岩也有点记它不真了,只是小橘子而已。小橘子啊,小橘子啊,再是一个小橘子啊。 黄岩橘的皮麻麻札札的蛮结实,不像塘栖的那么光溜那么松软,吃在嘴里酸浸浸更加不像蜜糖了。同住的姑娘先生们都有点果子癖,不论好歹只是吃。我却不然,虽橘子在诸果实中我最喜欢吃,也还是比他们不上,也还是不行。这也有点可气,倒不如干脆写我的“打橘子”,至于吃来啥味道,我不说!——活像我从来没吃过橘子似的。 当已凄清尚未寒冽的深秋,树头橘实渐渐黄了。这一半黄的橘子,便是在那边贴标语“快来吃”。我们拿着细竹竿去打橘子,仰着头在绿荫里希里霍六一阵,扑秃扑秃的已有两三个下来了。红的,黄的,红黄的,青的,一半青一半黄的,大的,小的,微圆的,甚扁的,带叶儿的,带把儿的,什么不带的,一跌就破的,跌而不破的,全都有,全都有,好的时候分来吃,不好的时候抢来吃,再不然夺来吃。抢,抢自地下,夺,夺自手中,故吃橘而夺,夺斯下矣。有时自己没去打,看见别人手里忽然有了橘子,走过去不问情由地说声“我吃”!分他个半只,甚而至于几瓤也是好的,这是讨来吃。 说得起劲,早已忘了那平台了。不是说过小平台栏杆外,护以橘叶吗?然则谁要吃橘子伸手可矣,似乎当说抓橘子才对,夫何打之有?“然而不然”。无论如何,花园畸角的橘子总非一击不可。即以方天井而论,亦只紧靠栏杆的几枝可采,稍远就够不着,愈远愈够不着了。况且近栏杆的橘子总是寥落可怜,其原因不明。大概有人“近水楼台先得月”了,相传如此。 打橘有道,轻则不掉,重则要破。有时候明明打下来了,却不知落在何方,或者仍在树的枝叶间,如此之类弄得我们伸伸头毛毛腰,上边寻下边找,虽觉麻烦,亦可笑乐。若只举竿一击,便永远恰好落在手底心里,岂不也有点无聊吗! 然而用竿子打,究竟太不准确。往往看去很分明地一只通红的橘子在一不高不矮的所在,但竿子打去偏偏不是,再打依然不是,橘叶倒狼藉满地,必狂捣一阵而后掉下来。掉下来的又必是破破烂烂的家伙,与我们的通通红的小橘子的期待已差得太多。不知谁想的好法子,在竿梢绕一长长的铅丝圈,只要看得准,捏得稳,兜住它往下一拉,要吃那个橘子便准有那个橘子可吃,从心之所欲,按图而索骥,不至于殃及池鱼,张冠李戴了。但是拉来吃,每每会连枝带叶地下来,对于橘子树未免有点说不过去哩。 有这么多的吃法,你们不要以为那儿的橘子尽被我们几个人吃完了。鸟雀们先吃,劳工们再吃,等我们来抓来拉,已经是残羹冷炙了。所以铺张其词来耽误读者救国的工夫,自己也觉得不很讨俏,脸上无光。但是恕我更不客气地说,这儿所记的往事只为着与它有缘的人写的,并不想会有这种好运气可夹入革命文学的队伍。若万一有人居然从这蹩脚的文词里猜着了梦呓的心一分二分,甚而至于还觉着“这也有点味儿”,这于我不消说是“意表之外”的收获。其在天之涯乎?其在海之角乎?咫尺之间乎?又谁能知道! 老实说,打橘子及其前后这一段短短的生涯,恰是我的青春的潮热和儿童味的错综,一面儿时的心境隐约地回旋,却又杂以无可奈何的凄清之感。惟其如此,不得不郑重丁宁地致我的敝帚千金之爱惜,即使世间回响寂寞已万分。 拉拉扯扯吃着橘子,不知不觉地过了两三个年头,我自己南北东西的跑来跑去,更觉过得好快,快得莫名。移住湖楼不多久,几年苟且安居的江浙老百姓在黄渡浏河间开始听见炮声了。城头巷三号之屋我们去后,房主人又不来,听它空关着。六一泉的几十局象棋,雷峰塔的几卷残经,不但轻轻容易地把残夏销磨个干净,即秋容也渐渐老大了。只听得杭州城内纷纷搬家到上海,天气渐冷,游人顿稀,湖山寂寂都困着觉。一天,我进城去偶过旧居,信步徘徊而入,看门的老儿,大家叫他“老太公”的,居然还认得我。正房一带都已封锁,只从花园里踅进去,亭台池馆荒落不必说,只隔得半年已经有点陌生了。还走上楼梯,转过平台,看对面的高楼偏南的上房都是我住过的,窗户紧闭着。眼下觉得怪熟的,满树离离的红橘子。 再打它一两个罢!但是竹竿呢,铅丝呢?况且方天井虽近在眼底,但通那边的门儿深锁,橘子即打下也没处去找。我踌躇四顾,除了跟着来的老迈龙钟的老太公,便是我自己的影子,觉得一无可说的。歇了一歇,走近栏杆,勉强够着了一只橘子,捏在手中低头一看,红圆可爱,还带着小小的翠叶短短的把。我揣着它,照样慢慢的踱出来,回到俞楼,好好的摆在书桌上。 原来满抵桩带回来给大家看,给大家讲的,可是H君其时已病了,他始终没有看见这一只橘子。匆忙凄苦之间,更有谁来慢慢的听我那《寻梦》的曲儿呢。该橘子久查无下落,大概是被我一人吃了,也只当是丢了吧。城头巷三号之屋我从此也没有再去过了。 到北京又是四年,江南的丹橘应该长得更大了。打橘子的人当然也是一样,各人奔着各人的道儿,都忙忙碌碌地赶着中年的生活去,不知道还想得起这回事吗?如果真想得起,又想出些什么来呢?若说我自己,于几天懒睡之后,总算写了这一篇,自己看看实在也看不出所以然来,也只好就这样麻麻胡胡的交了卷。 一九二八年七月十三日,北京 城站 读延陵君的《巡回陈列馆》以后(文载《我们的六月》),那三等车厢中的滋味,垂垂的压到我睫下了。在江南,且在江南的夜中,那不知厌倦的火车驮着一大群跌跌撞撞的三等客人归向何处呢?难怪延陵说:“夜天是有限的啊!”我们不得不萦萦于我们的归宿。 以下自然是我个人的经历了。我在江南的时候最喜欢趁七点多钟由上海北站开行的夜快车向杭州去。车到杭州城站,总值夜分了。我为什么爱搭那趟车呢?佩弦代我说了:“堂堂的白日,界画分明的白日,分割了爱的白日,岂能如她的系着孩子的心呢?夜之国,梦之国,正是孩子的国呀;正是那时的平伯君的国呀!”(见《忆》的跋)我虽不能终身沉溺于夜之国里,而它的边境上总容得我的几番彳亍。 您如聪明的,必觉得我的话虽娓娓可听,却还有未尽然者;我其时家于杭州呢。在上海作客的苦趣,形形色色,微尘般的压迫我;而杭州的清暇恬适的梦境悠悠然幻现于眼前了。当街灯乍黄时,身在六路圆路的电车上,安得不动“归欤”之思?于是一个手提包,一把破伞,又匆促地搬到三等车厢里去。火车奔腾于夜的原野,喘吁吁地驮着我回家。 在烦倦交煎之下,总快入睡了。以汽笛之尖嘶,更听得茶房走着大嚷:“客人!到哉;城站到哉!”始瞿然自警,把手掠掠下垂的乱发,把袍子上的煤灰抖个一抖,而车已慢慢的进了站。电灯迫射惺忪着的眼,我“不由自主”的挤下了车。夜风催我醒,过悬桥时,便格外走得快。我快回家了! 不说别的,即月台上两桁电灯,也和上海北站的不同;站外兜揽生意的车夫尽管粗笨,也总比上海的“江北人”好得多了。其实西子湖的妩媚,城站原也未必有份。只因为我省得已到家了,这不同岂非当然。 她的寓所距站只消五分钟的人力车。我上车了,左顾右盼,经过的店铺人家,有早关门的,有还亮着灯的,我必要默察它们比我去时(哪怕相距只有几天),有何不同。没有,或者竟有而被我发现了几个小小的,我都会觉得欣然,一种莫名其妙的欣欣然。 到了家,敲门至少五分钟。(我不预报未必正确的行期,看门的都睡了。)照例是敲得响而且急,但也有时缓缓地叩门。我也喜欢夜深时踯躅门外,闲看那严肃的黑色墙门和清净的紫泥巷陌。我知道的确已到了家,不忙在一时进去,马上进去果妙,慢慢儿进去亦佳。我已预瞩有明艳的笑,迎候我的归来。这笑靥是十分的“靠得住”。 从车安抵城站后,我就体会得一种归来的骄傲,直到昂然走入自己常住的室为止。其间虽只有几分钟,而这区区的几分钟尽容得我的徘徊。仿佛小孩闹了半天,抓得了糖,却不就吃,偏要玩弄一下,再往嘴里放。他平常吃糖是多么性急的;但今天因为“有”得太牢靠了,故意慢慢儿吃,似乎对糖说道:“我看你还跑得了吗?”在这时小孩是何等的骄傲,替他想一想。 城站无异是一座迎候我的大门,距她的寓又这样的近;所以一到了站,欢笑便在我怀中了。无论在哪一条的街巷,哪一家的铺户,只要我凝神注想,都可以看见她的淡淡的影儿,我的渺渺的旧踪迹。觉得前人所谓“不怨桥长,行近伊家土亦香”。这个意境也是有的。 以外更有一桩可笑的事:去年江浙战时,我们已搬到湖楼,有一天傍晚,我无端触着烦闷,就沿着湖边,直跑到城站,买了一份《上海报》,到站台上呆看了一会儿来往的人。那么一鬼混,混到上灯以后,竟脱然无累的回了家,环很惊讶,我也不明白所以然。 我最后一次去杭州,从拱宸桥走,没有再过城站。到北京将近一年,杭州非复我的家乡了。万一重来时,那边不知可还有认识我的吗?不会当我异乡客人看待吗?这真是我日夜萦心的。再从我一方面想,我已省得那儿没有我的家,还能保持着孩子的骄矜吗?不呢,我想不出来。若添了一味老年人的惆怅,我又希罕它做什么?然而惆怅不又是珍贵的趣味吗?我将奈何!真的,您来!我们仔细商量一下:我究竟要不要再到杭州去,尤其是要不要乘那班夜车到杭州城站去,下车乎?不下车乎?两为难!我看,还是由着它走,到了闸口,露宿于钱塘江边的好。城巷陌中,自然另外有人做他们的好梦,我不犯着讨人家的厌。 “满是废话,听说江南去年唱过的旧戏,又在那边新排了,沪杭车路也不通了,您到哪儿去?杭州城站吗?” 一九二五年十月六日,北京 (选自《燕知草》,上海开明书店一九三〇年版) 略谈杭州北京的饮食 不懂烧菜,我只会吃,供稿于《中国烹饪》很可笑。亦稍有可说的,在我旧作诗词中有关于饮食,杭州西湖与北京的往事两条。 一词中所记 于庚申、甲子间(一九二〇——一九二四),我随舅家住杭垣,最后搬到外西湖俞楼。东面一小酒馆曰楼外楼,其得名固由于“山外青山楼外楼”的诗句,但亦与俞楼有关。俞楼早建,当时亦颇有名,酒楼后起,旧有曲园公所书匾额,现在不见了。 既是邻居,住在俞楼的人往往到楼外楼去叫菜。我们很省俭,只偶尔买些蛋炒饭来吃。从前曾祖住俞楼时,我当然没赶上。光绪壬辰赴杭,有单行本《曲园日记》,于“三月”云: 初八日,吴清卿河帅、彭岱霖观察同来,留之小饮,买楼外楼醋溜鱼佐酒。 更早在清乾隆时,吴锡麒《有正味斋日记》说他家制醋缕鱼甚美,可见那时已有了。“缕”“溜”音近,自是一物。“醋缕”者,盖饰以彩丝所谓“俏头”,与今之五柳鱼相似,“柳”即“缕”也。后来简化不用彩丝,名醋溜鱼。此颇似望文生义,或“溜”即“缕”、“柳”之音讹。二者孰是,未能定也。 于二十年代,有《古槐书屋词》,许宝写刻本。《望江南》三章,其第三记食品。今之影印本,乃其姊宝驯摹写,有一字之异,今录新本卷一之文: 西湖忆,三忆酒边鸥。楼上酒招堤上柳,柳丝风约水明楼,风紧柳花稠。鱼羹美,佳话昔年留。泼醋烹鲜全带冰,(“冰”,鱼生,读去声。)乳莼新翠不须油。芳指动纤柔。 (《双调望江南》之第三) 此词上片写环境。旧日楼外楼,两间门面,单层,楼上悬店名旗帜,所云“楼上酒招堤上柳”,有青帘沽酒意。今已改建大厦,辉煌一新矣。 下片首两句言宋嫂鱼羹,宋五嫂原在汴京,南渡至临安(今杭州),曾蒙宋高宗宣唤,事见宋人笔记。其鱼羹遗制不传,与今之醋鱼有关系否已不得而知,但西湖鱼羹之美,口碑流传已千载矣。 第三句分两点。“泼醋烹鲜”是做法。“烹鱼”语见《诗经》。醋鱼要嫩,其实不烹亦不溜,是要活鱼,用大锅沸水烫熟,再浇上卤汁的。鱼是真活,不出于厨下。楼外楼在湖堤边置一竹笼养鱼,临时采用,我曾见过。“全带冰(柄)”是款式,醋鱼的一部分。客人点了这菜,跑堂的就喊道:“全醋鱼带柄”,或“醋鱼带柄”。“柄”有音无字,呼者恐亦不知,姑依其声书之。原是瞎猜,非有所据。等拿上菜来,大鱼之外,另有一小碟鱼生,即所谓“柄”。虽是附属品,盖有来历。词稿初刊本用此字谐声,如误认为有“把柄”之意就不甚妥。后在书上看到“冰”有生鱼义,读仄声,比“柄”切合,就在摹本中改了。可惜读时未抄下书名,现已忘记了。 尝疑“带冰”是“设脍”遗风之仅存者,“脍”字亦作“”,生鱼也。其渊源甚古,在中国烹饪有千余年的历史。《论语》“脍不厌细”即是此品,可见孔夫子也是吃的。晋时张翰想吃故乡的莼鲈,亦是鲈。杜甫《姜七少府设》诗中有“饔人受鱼鲛人手,洗鱼磨刀鱼眼红。无声细下飞碎雪,有骨已剁觜春葱”等句,说鱼要活,刀要快,手法要好,将鱼刺剁碎,撒上葱花,描写得很详细。宋人说鱼片其薄如纸,被风吹去,这已是小说的笔法了。设之风,远溯春秋时代,不知何年衰歇。小碟鱼冰,殆犹存古意。日本重生鱼,或亦与中国的有关。 莼鲈齐名,词中“乳莼新翠不须油”句说到莼菜,在江南是极普通的。苏州所吃是太湖莼。杭州所吃大都出绍兴湘湖,西湖亦有之而量较少。莼羹自古有名。“乳莼”言其滑腻,“新翠”言其秀色,“不须油”者是清汤,连上“烹鲜”(醋鱼)亦不须油。此二者固皆可餐也。《曲园日记》三月二十二日云: 吾残牙零落,仅存者八,而上下不相当,莼丝柔滑,入口不能捉摸,……因口占一诗云:“尚堪大嚼猫头笋,无可如何雉尾莼。” 公时年七十二,自是老境,其实即年青牙齿好,亦不易咬着它,其妙处正在于此。滑溜溜,囫囵吞,诚蔬菜中之奇品,其得味,全靠好汤和浇头(鸡、火腿、笋丝之类)衬托。若用纯素,就太清淡了。以前有一种罐头,内分两格,须两头开启,一头是莼菜,一头是浇头,合之为莼菜汤,颇好。 以上说得很啰嗦。却还有些题外闲话。“莼鲈”只是诗中传统的说法,西湖酒家的食单岂限于此。鱼虾,江南的美味。醋鱼以外更有醉虾,亦叫炝虾,以活虾酒醉,加酱油等作料拌之。鲜虾的来源,或亦竹笼中物。及送上醉虾来,一碟之上更覆一碟,且要待一忽儿吃,不然,虾就要蹦起来了,开盖时亦不免。 还有家庭仿制品,我未到杭州,即已尝过杭州味。我曾祖来往苏、杭多年,回家亦命家人学制醋鱼、响铃儿。醋鱼之外如响铃儿,其制法以豆腐皮卷肉馅,露出两头,长约一寸,略带圆形如铃,用油炸脆了,吃起来哗哗作响,故名“响铃儿”。“儿”字重读,杭音也。《梦粱录》曰:“中瓦子前谓之五花儿中心”,三字杭音宛然相似,盖千年无改也。后来在杭尝到真品,方知其差别。即如“响铃儿”,家仿者黑小而紧,市售者肥白而松,盖其油多而火旺,家庖无此条件。唐临晋帖,自不如真,但家常菜亦别有风味,稍带些焦,不那么腻,小时候喜欢吃,故至今犹未忘耳。 二诗中所记 一九五二壬辰《未名之谣》歌行中关于饮食的,杭州以外又说到北京,分列如下,先说杭州。 湖滨酒座擅烹鱼,宁似钱塘五嫂无? 盛暑凌晨羊汤饭,职家风味思行都。 这里提到烹鱼、羊汤饭。吴自牧《梦粱录》曰: 杭城市肆各家有名者,如……钱塘门外宋五嫂鱼羹,……中瓦前职家羊饭。 (卷十三“铺席”) 钱塘是临西湖三城门之一,非泛称杭州。瓦子是游玩场所,中瓦即中瓦子。 “羊汤饭”,须稍说明。这个题目原拟写入《燕知草》,后因材料不够就搁下了。二十年代初,我在杭州听舅父说有羊汤饭,每天开得极早,到八点以后就休息了。因有点好奇心,说要去尝尝,后来舅父果然带我们去了,在羊坝头,店名失忆。记得是个夏天,起个大清早,到了那边一看,果然顾客如云,高朋满座。平常早点总在家吃,清晨上酒馆见此盛况深以为异,食品总是出在羊身上的,白煮为多,甚清洁。后未再往。看到《梦粱录》、《武林旧事》,皆有“羊饭”之名,“羊汤饭”盖其遗风。所云“职家”等等疑皆是回民。诗云“行都”,南渡之初以临安为行在,犹存恢复中原意。 北来以后,京中羊肉馆好而且多,远胜浙杭。但所谓“爆、烤、涮”却与羊汤饭风味迥异,羊汤饭盖维吾尔族传统吃羊肉之法,迄今西北犹然,由来已久。若今北京之东来顺、烤肉宛的吃法或另有渊源,为满、蒙之遗风欤。 说到北京,其诗下文另节云: 杨柳旗亭堪系马,却典春衣无顾藉。 南烹江腐又潘鱼,川闽肴蒸兼貊炙。 首二句比拟之词不必写实。如京中酒家无旗亭系马之事。次句用杜诗“朝回日日典春衣”,我不曾做官,何“典春衣”之有?且家中人亦必不许。“无顾藉”,不管不顾,不在乎之意,言其放浪耳。 但这两句亦有些实事作影,非全是瞎说。在上学时,我有一张清人钱杜(叔美)的山水画,簇新全绫裱的。钱氏画笔秀美,舅父夙喜之,但这张是赝品,他就给了我,我悬在京寓外室,不知怎的就三文不当两文地卖给打鼓儿的了。固未必用来吃小馆,反正是瞎花掉了,其谬如此,故云“无顾藉”也。如要在诗中实叙,自不可能。至于“杨柳旗亭堪系马”,虽无“系马”事,而“杨柳旗亭”,略可附会。 北京酒肆中有杨柳楼台的是会贤堂。其地在什刹前海的北岸。什刹海垂杨最盛,更有荷花。会贤堂乃山东馆子,是个大饭庄,房舍甚多,可办喜庆宴会,平时约友酒叙,菜亦至佳。夏日有冰碗、水晶肘子、高力莲花、荷叶粥,皆祛暑妙品。冬日有京师著名的山楂蜜糕。我只是随众陪座,未曾单去。大饭庄是不宜独酌的。芦沟桥事变后,就没有再到了,亦不知其何时歇业。在作歌时,此句原是泛说,非有所指。现在想来,如指实说,却很切合,谁也看不出有什么差错来。可见说诗之容易穿凿附会也。 我虽久住北京,能说的饮馔却亦不多,如下文纪实的。“南烹江腐又潘鱼”,谓广和居。原在宣外北半截胡同,晚清士夫觞咏之地。我到京未久,曾随尊长前往,印象已很模糊。其后一迁至西长安街,二迁至西四丁字街,其地即今之同和居也。 “南烹”谓南方的烹调,以指山东馆似不恰当,但山东亦在燕京之南,而下文所举名菜也是南人教的。“江豆腐”传自江韵涛太守 ,用碎豆腐,八宝制法。潘鱼,传自潘耀如编修,福建人(俗云潘伯寅所传,盖非),以香菇、虾米、笋干作汤川鱼,其味清美。又有吴鱼片汤传自吴慎生中书,亦佳。以人得名的肴馔,他肆亦有之,只此店有近百年的历史,故记之耳。我只去过一次,未能多领略。 北京乃历代的都城,故多四方的市肆。除普通食品外,各有其拿手菜,不相混淆,我初进京时犹然。最盛的是山东馆,就东城说,晚清之福全馆,民初之东兴楼皆是。若北京本地风味,恐只有和顺居白肉馆。烧烤,满蒙之遗俗。 “川闽肴蒸兼貊炙。”说起川馆,早年宣外骡马市大街瑞记有名,我只于一九二五年随父母去过一次。四川菜重麻辣,而我那时所尝,却并不觉得太辣。这或由于点菜“免辣”之故,或有时地、流派的不同。四川菜大约不止一种。如今之四川饭店,风味就和我忆中的瑞记不同。又四十年代北大未迁时,景山东街开一四川小铺,店名不记得。它的回锅肉、麻婆豆腐,的确不差,可是真辣。 闽庖善治海鲜,口味淡美,名菜颇多。我因有福建亲戚,婶母亦闽人,故知之较稔。其市肆京中颇多。忆二十年代东四北大街有一闽式小馆甚精,字号失记。那时北洋政府的海军部近十二条胡同,官吏多闽人,遂设此店,予颇喜之。店铺以外还有单干的闽厨(他省有之否,未详),专应外会筵席,如我家请教过的有王厨(雨亭)、林厨。某厨之称,来源已久,如宋人记载中即有“某厨开沽”之文,不止一姓。以厨丁为单位,较之招牌更为可靠。如只看招牌,贸贸然而往,换了“大师父”,则昨日今朝,风味天渊矣。“吃小馆”是句口头语,却没有说吃大馆的,也是同样的道理。 貊炙有两解,狭义的可释为“北方外族的烤肉”,广义借指西餐。上海人叫大菜,从英文译来的,亦有真赝之别,仿制的比原式似更对吾人的胃口。上海一般的大菜中国化了,却以“英法大菜”号召,亦当时崇洋风气。北京西餐馆,散在九城,比较有地道洋味的,多在崇文门路东一带(路西广场,庚子遗迹),地近使馆区。 西餐取材比中菜简单些。以牛肉为主,羊次之,猪为下。“猪肉和豆”是平民的食品。我时常戏说,你如不会吃带血的牛排,那西洋就没有好菜了。话虽稍过,亦近乎实。西餐自有其优点,如“桌仪”、肴馔的次序装饰等等,却亦有不大好吃的,自然是个人的口味。如我在国内每喜喝西菜里的汤,但到了英国船上却大失所望。名曰“清汤”,真是“臣心如水的汤”,一点味也没得,倒有些药气味。西洋例不用味精,宜其如此。英国烹调本不大高明,大陆诸国盖皆胜之。由法、意而德、俄,口味渐近东方,我们今日还喜啜俄国红菜汤也。 又北京的烤肉,远承毡幕遗风,直译“貊炙”,最为切合。但我当时想到的却是西餐里的牛排。《红楼梦》中的吃鹿肉,与今日烤肉吃法相同,只用鹿比用牛羊更贵族化耳。 我从前在京喜吃小馆,后来兴致渐差,一九七五年患病后,不能独自出门就更衰了。一九五〇年前《蝶恋花》词有“驼陌尘踪如梦寐”,“麦酒盈尊容易醉”等句,题曰“东华醉归”,指东华门大街的“华宫”,供应俄式西餐,日本式鸡素烧。近在西四新张的西餐厅遇见一服务员,云是华宫旧人,他还认识我,并记得吾父,知其所嗜。其事至今三十余年,若我初来京住东华门时,数将倍焉。韶光水逝,旧侣星稀,于一饮一啄之微,亦多枨触,拉杂书之,辄有经过黄公酒垆之感,又不止“襟上杭州旧酒痕”已也。 一九八二年五月一日北京 (原载一九八二年八月二十八日《中国烹饪》双月刊第四期) [book_title]辑二 苦短中年 中年 什么是中年?不容易说得清楚,只说我暂时见到的罢。 当遥指青山是我们的归路,不免感到轻微的战栗。(或者不很轻微更是人情。)可是走得近了,空翠渐减,终于到了某一点,不见遥青,只见平淡无奇的道路树石,憧憬既已消释了,我们遂坦然长往。所谓某一点原是很难确定的,假如有,那就是中年。 我也是关怀生死颇切的人,直到近年方才渐渐淡漠起来,看看从前的文章,有些觉得已颇渺茫,有隔世之感。莫非就是中年到了的缘故么?仿佛真有这么一回事。 我感谢造化的主宰,他老人家是有的话。他使我们生于自然,死于自然,这是何等的气度呢!不能名言,惟有赞叹;赞叹不出,惟有欢喜。 万想不到当年穷思极想之余,认为了解不能解决的“谜”,的“障”,直至身临切近,早已不知不觉的走过去,什么也没有看见。今是而昨非呢?昨是而今非呢?二者之间似乎必有一个是非。无奈这个解答,还看你站的地位如何,这岂不是“白搭”。以今视昨则昨非;以昨视今,今也有何是处呢。不信么?我自己确还留得依微的忆念。再不信么?青年人也许会来麻烦您,他听不懂我讲些什么。这就是再好没有的印证了。 再以山作比。上去时兴致蓬勃,惟恐山径虽长不敌脚步之健。事实上呢,好一座大山,且有得走哩。因此凡来游的都快乐地努力地向前走。及走上山顶,四顾空阔,面前蜿蜒着一条下山的路,若论初心,那时应当感到何等的颓唐呢。但是,不。我们起先认为过健的脚力,与山径相形而见绌,兴致呢,于山尖一望之余随烟云而俱远;现在只剩得一个意念,逐渐的迫切起来,这就是想回家。下山的路去得疾啊,可是,对于归人,你得知道,却别有一般滋味的。 试问下山的与上山的偶然擦肩而过,他们之间有何连属?点点头,说几句话,他们之间又有何理解呢?我们大可不必抱此等期望,这原是不容易的事。至于这两种各别的情味,在一人心中是否有融会的俄顷,惭愧我大不知道。依我猜,许是在山顶上徘徊这一刹那罢。这或者也就是所谓中年了,依我猜。 “表独立兮山之上”,可曾留得几许的徘徊呢。真正的中年只是一点,而一般的说法却是一段;所以它的另一解释也就是暮年,至少可以说是倾向于暮年的。 中国文人有“叹老嗟卑”之癖,的确是很俗气,无怪青年人看不上眼。以区区之见,因怕被人说“俗”并不敢言“老”,这也未免雅得可以了。所以倚老卖老果然不好,自己嘴里永远是“年方二八”也未见复妙。甚矣说之难也,愈检点愈闹笑话。 究竟什么是中年,姑置不论,话可又说回来了,当时的问题何以不见了呢?当真会跑吗?未必。找来找去,居然被我找着了: 原来我对于生的趣味渐渐在那边减少了。这自然不是说马上想去死,只是说万一死了也不这么顶要紧而已。泛言之,渐渐觉得人生也不过如此。这“不过如此”四个字,我觉得有余味。变来变去,看来看去,总不出这几个花头。男的爱女的,女的爱小的,小的爱糖,这是一种了。吃窝窝头的直想吃大米饭洋白面,而吃饱大米饭洋白面的人偏有时非吃窝窝头不行,这又是一种了。冬天生炉子,夏天扇扇子,春天困斯梦东,秋天惨惨戚戚,这又是一种了。你用机关枪打过来,我便用机关枪还敬,没有,只该先你而乌乎。……这也尽够了。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不新鲜。不新鲜原不是讨厌,所以这种把戏未始不可以看下去;但是在另一方面,说非看不可,或者没有得看,就要跳脚拍手,以至于投河觅井。这个,我真觉得不必。一不是幽默,二不是吹,识者鉴之。 看戏法不过如此,同时又感觉疲乏,想回家休息,这又是一要点。老是想回家大约就是没落之兆。(又是它来了,讨厌!)“劳我以生,息我以死”,我很喜欢这两句话。死的确是一种强迫的休息,不愧长眠这个雅号。人人都怕死,我也怕,其实仔细一想,果真天从人愿,谁都不死,怎么得了呢?至少争夺机变,是非口舌要多到恒河沙数。这真怎么得了!我总得保留这最后的自由才好。——既然如此说,眼前的夕阳西下,岂不是正好的韶光,绝妙的诗情画意,而又何叹惋之有。 他安排得这么妥当,咱们有得活的时候,他使咱们乐意多活;咱们不大有得活的时候,他使咱们甘心少活。生于自然里,死于自然里,咱们的生活,咱们的心情,永久是平静的。叫呀跳呀,他果然不怕,赞啊美啊,他也是不懂。“天地不仁”、“大慈大悲……”善哉善哉。 好像有一些宗教的心情了,其实并不是。我的中年之感,是不值一笑的平淡呢。——有得活不妨多活几天,还愿意好好的活着,不幸活不下去,算了。 “这用得你说吗?” “是,是,就此不说。” 一九三一年五月二十一日黎明 独语(十三则) 一 惟天为大,惟人为细。天曰天理,人曰人情。以人思天,理必不纯;复以所思之天转思人,则其情不至。故曰,明于天人之分可谓至人矣。不求知天,夫是之谓知天。不求知人,夫是之谓知人。求知者不知。两不相知,知矣。不知而知之,则无不知矣。 二 理者理也。天本无理,其曰理者何也?曰说也。说则竟似有,故曰说也。奈何说?是说也。谁说?曰人说。天说乎?曰不说也。“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此孔子说,非天说也。若天也说“天何言哉”,则是谆谆然命之乎之天,非四时行焉百物生焉之天矣。春花待描而开,秋叶待拂而落,不到四月而天已病矣。“使天地三年而成一叶,则物之有叶者寡矣。” 三 情不知所起而文人多喜言情,理不知所终而腐儒偏欲穷理,如抽刀断水而水更流也,以蠡测海而海有桑也。不言之情所以为情之至者,以情不可言也;不穷乎理而有信焉者,以理之不可终穷也。 四 苦生于乐,乐受其苦。凡言众苦,必以无常为先,岂非微生尽恋人间之乐。口虽不言,心常思之。若曰不思,盖强颜耳。故苦即是乐,乐即是苦,而苦不是乐,乐不是苦。若苦与乐等,则啼笑何分,若苦而不乐,则啼笑不作。是以不喜不惧,陶渊明之空言,子哭之恸,孔夫子之实事。托之空言,似难而亦易,见诸行事,似易而终难。 五 含德之厚比于赤子,何谓也?曰啼笑自然。何谓自然?曰饥而啼,饱则眠耳,梦中笑也。又问“夫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诚然乎?曰,我则安知,然孟子之言又岂可尽信。“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子不读《孟子》乎?寻“不失”二字实发前圣所未发,而后圣有所不能易,无所加焉耳。其另一说曰“求其放心而已矣”。其又一说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求亦无得只道物归原主,舍亦无失,还是楚弓楚得。天地之大,人无憾也。凡诸经典,尽为譬喻,虽于章句中见,不当于章句中求。其有见者意诚而辞达也,其无见者根尘识之异,圣哲犹无奈也。人能弘道,众生皆自度。非道弘人,佛不度众生。 六 古代生活是已解释的糟粕,近代生活是未解释的片段。我们对于已往无论如何留恋,总不免有褰裳去之之心,而对于来者,又不知香车系在谁家树也。 七 最好的话是不必向人说。自己失言,他人失人,皆不必也。 八 思终无得,不思无失。不想不错,一想就错。想非不想,实已想了,惟其已想,故曰不想。如经曰,“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心生所住,安得言无,若了无住,当亦无心。今既有心,明已住讫。于一切住,即无住境。若万缘俱忘,独字一念心为是矣,然而非也。此心即住,当急离。此心即障,当急扫。此心即成见,当即破。此心何名,名曰盗心,盗贼之盗非道德之道也。盗亦有道也而其为盗自若。 夫读书明理,所恃者万念,不在于一心。读昔贤书,辄为所误。纵谓万法统于一心,终非以一心废却万念也。观其会通,孔子所谓一贯,胶柱调弦,孟子所谓执一也。孙卿子曰:“不知贯,不知变。”夫贯者何也?串头绳也。串头绳虽只是一根,而其所串之物,则盈千累百而未有既也。若径认此串头绳为铜钱,认贼作舅矣,前哲殆不任其咎也。 况万法甚大而多也,一心甚细而少也,顾欲以一心通彼万法耶?未必然之数也。欲以之欺人,则人家似乎不来管你这闲事。以之自欺,却自家受用不得,怨谁!兹再设一譬,小儿牵大人衣角游玄妙观,无所见也,彼东则我亦东,彼西则随之而西耳,自得也。那人忽然回头,一点不认识,把手一甩,不顾自去。待此身已为亡羊方始恸哭于歧路,不亦晚乎。以一朝之患为终身之忧亦未免太不值得也。 九 夫求古贤之意,当以通心,不当以形迹求。将心比心,古人之心未必非今人之心,以形迹求形迹,则前人之迹决非后人之迹也。后来居上呢,反正也是瞎说,只我辈今日处境之艰难,却远过于古人,事实不可没也。古代文化隆在还够不上玩具,更无所谓悲哀。如发脚跑路,兽之走圹也。及夫服牛乘马,已稍稍衰矣。渐展为朱轮翠盖,八宝香车,便十足的玩意儿相,可是这玩意儿或者还不很大。驯至今日,飞机一只一只白鸭似的在天上飞,这才是地道的玩意儿呢,方可以说悲哀的。此种悲哀的玩具遂大费吾人之思索。譬如骨牌散摆在桌子本无问题,及小儿过来把他们当作瓦片叠成高厦,便有人替这小儿担心会不会“拍拉塔”。其实拍拉塔之后又怎么样,所以这个担心也只算好事,却正难怪。如江草江花亦本无问题,野火烧之使枯,春风吹之使荣,皆自然也,且非一日矣。及夫好事者创为园林,罗致其间,于是草犹芳草,花更名花,即有致其珍重与缠绵者不为过也,至于叹息而流泪当然更是感伤,我们也怪伊不成么? 十 万法无常,本来解脱,故欲求解脱,反为冗赘,虽未足相累,亦不必也。历溯前贤,能辞此类者实鲜。如陶公之赴莲社,引疾遽归,可谓善矣,而设为形影问答,以神释之,良亦未免俗累。“日醉或能忘,将非促龄具”,“立善常所欣,谁当为汝誉”,虽非了语,却中人情,至于“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亦姑作是说耳,未可认为真实也。当知人生斯世,忽喜忽惧,所以遣也,若不喜惧,复何聊生。且事到来不自由,欲求平居暇日所谓不喜不惧之境,将渺乎不可得也。陶公达人,当无不解,而其言尚如此,固知风流所被,贤者不免也。 十一 西山真氏曰,渊明之学自经术中来。今按不喜不惧,即《论语》之不忧不惧也,而分是非于其间,非所谓知邻类者也。请引全文: 司马牛问君子。子曰:“君子不忧不惧。”曰:“不忧不惧,斯谓之君子已乎?”子曰:“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 谨按“内省不疚”,即自反而缩;“夫何忧何惧”,即“虽千万人吾往矣”。直道而行,径情而致,贤者之素心,而大丈夫固当如是也。自与后人之高谈心性不同。不忧不惧与不喜不惧只换得一个字,而意义大差。忧与惧相邻而为一,喜与惧相反而为两端。否定其一犹恒言也;(如小孩子说,我不怕)并去其二,则成戏论,不这样,又不那样,到底怎末样?后之人疑之。况夫子之言固以答司马之问,非漫云尔也。果无忧也,君子奈何有终身之忧?果不惧也,何言临事而惧乎?然则此言也,切中司马氏之疾,聊慰其平昔忧谗畏议之苦耳,非有深义可求,亦非了义所托,与形影神之综论人生者谗别,若相提并论则拟不于伦矣。故知泉明此语并不从经术中来,而西山真氏之言亦非无见,未可执一以概其余也。 十二 倾西江水,不及干鳞,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吾生于无水之际为枯,鱼宜也,奈何于有水时复为偃鼠耶。量腹节所受,养生之要也。欲以齐夸父之海量,饮耗子于黄河,岂可得乎。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以死之道欲其生,惑之惑者也。 十三 “有酒学仙,无酒学佛。”学仙多忧,浇之以酒,学佛无忧,日食杞菊可也。然无所谓学,只是想到者回事耳。思其难,则戚戚然忧,思其易,释然喜矣。易者何,为吾辈下士说也。自然之死劳生息焉,而学仙者怃然,学佛者悯之,是岂人情耶,其另有一种人情耶?吾不得而知之矣。他生信有,小住为佳,若一暝不返,何必涅,则天下事之至易者莫学佛若也。彼痴慧之士,胸中有多少蜃气楼台,一经俗人喝破,自非乞援于杜康不可,此吕纯阳所以三醉岳阳楼也。 (原载一九四三年八月《艺文杂志》第一卷第二期) 我想 飘摇摇的又在海中了。仿佛是一只小帆船,载重只五百吨;所以只管风静浪恬,而船身仍不免左右前后的欹着。又睡摇篮呢!我想。 亦不知走了几天,忽然有一晚上,大晚上,说到了。遥见有三两个野蛮妇人在岸上跳着歌着,身上披一块,挂一块的褐色衣裙,来去迅如飞鸟,真真是小鬼头呀。我们船傍码头,她们都倏然不见;这更可证明是鬼子之流了。我想。 在灰白的街灯影里,迎面俄而现一巨宅,阙门中榜五字,字体方正,直行,很像高丽人用的汉文,可惜我记不得了。您最好去问询我那同船的伙伴,他们许会告诉您。我想。 其时船上人哗喧着,真有点儿飘洋过海的神气,明明说“到了”,又都说不出到了哪里。有人说,到了哥仑布。我决不信:第一,哥仑布我到过的,这哪里是呢?是琉球呀!我想。 我走上岸,走进穹形的门,再走遍几重黯淡极的大屋,却不曾碰见一个人。这儿是回廊,那儿是厅堂,都无非破破烂烂的蹩脚模样。最后登一高堂,中设一座,座上并置黄缎金绣的垫子三;当中一个独大,旁边两个很小,小如掌。右侧的已空,不知被谁取去。我把左侧的也拿走了。摆在口袋里吧,这定是琉球王的宫。我想。 来时明明只我一人,去时却挟姑苏同走。他艰难地学步,船倒快开了。到我们走上跳板,跳板已在摇晃中了。终于下了船。船渐渐的又航行于无际的碧浪中。我闲玩那劫夺来的黄锦垫儿,觉得小小的一片,永远捏它不住似的,越捏得紧,便越空虚,比棉花还要松软,比秋烟还要渺茫。我瞿然有警:“不论我把握得如何的坚牢,醒了终久没有着落的,何苦呢!”我想。 “反正是空虚的,就给你顽顽吧”,我就把黄锦垫儿给了姑苏。 ……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四日,北京 (原载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二十三日《语丝》周刊第五十四期) 生活的疑问 “我爱生命,我爱快乐舒适的生命!”人们都这样说,我也这样说。谁都愿意好好的活着,这本不消说的。但我却不禁因此引起许多疑问! 大家知道要活着,但为什么要活着呢?说我们喜欢这样。不错!但你喜欢怎样活着呢?这个问题极有意义,历来许多人们偏似乎忘了他,真真是可惜,不幸。譬如我问你:“你愿意杀了你的兄弟姊妹们去活着吗?你愿意抢劫了他们的衣、食、住居,去活着吗?你愿意像娼妓似的把人格换了钱财去活着吗?总一句,你愿意把人生的意义仅仅看作抢夺和买卖吗?”人间有些光呵?恐怕总有愤怒的声音说着“不是”! 我们要快快活活的活着,但更要依着值得活的去活着。换句话说,我们真需要的是有价值的生命,不仅仅是生命,也不仅仅是快快活活的生命。更聪明些说,真真的快乐,没有不在有价值的生活中间的。我们不该把乐利和性能刺激的满足解作同一的意义,这种偏狭误谬的乐利主义(utilitarism),使人生颜色变成卑污无意义,终久引到厌世绝望的路途上去。 但是,我们要寻找有价值的生活,这也是依然泛泛的话。怎样的生活是有价值呢?这个是人生哲学上的大问题,自然不容易冒昧的去回答。我试想这种生活至少必具有下列三种的要素: 一,纯洁(purity)。这个意义我们可以从反面着想。社会上很多的人都无所事事靠着遗产生活着,他们遗产的来源,大多数是间接或直接掠夺来的;这类生活有纯洁的可能性吗?千千万万的无产者受不着好的教育,终身做资本家的牛马,他们有享受纯洁生活的机会吗?穿了花花绿绿的衣裳,肩上扛了枪,发昏似的去干杀人放火的勾当,怕道这类兽性的生活也能得着纯洁吗?男的女的都心甘情愿把人格变换了洋钱、钞票、支票簿子,这些人也懂得纯洁吗? 除去了这许多分子,社会上能享受纯洁生活的人有多少?不希望等于零,也不见很多于零吧?从严格讲来,没有带着罪恶的人世上是没有的。这并不是说个个人真有犯罪作恶的目的(intent),只是说罪恶的担子,在现今万恶制度底下,没有人不分着肩负的。这些罪恶虽大半是社会性的,但我们希望的纯洁生活已被他们打得烟消雾散了。从前在苏州听见宣讲福音,说人人都有罪恶,都要求主的饶恕,我当然很愤怒,心里想你们何以敢断定人人都有罪恶,这不是糊涂极了?现在想想实在是我的糊涂呵!回头二十年来罪恶怕是少了!只是求谁的饶恕呢? 二,调和(harmony)。我们现在觉得活着很烦闷无聊,除掉反省自己的罪恶之外,就是犯着生活不能调和这个毛病。人生具有许多异样的欲望和性能,个个努力去求他们的出路——有了出路就生出满足。但在现今制度下边,各方面匀匀称称的发展是大多不可能的。人人各为他的地位、环境、职业的规定,把他的活动力压迫到很狭的一条路上去。但生来的素质,倾向,总不能完全消沉下去,总是不息的在背地里反抗外面的压迫,结果便生出种种不幸或者竟至于发狂,自杀。 “齐一就是丑”,这句话真不错。无论什么境遇,处久了没有不厌倦的,厌倦极了没有不很痛苦的。无论什么迷人的——饮食,衣服,男女,等等——永久不变的伺候着你,终久没有不讨厌的。甚而至于读书,服务社会这些很高等的趣味,若只是“呆读”“死做”,也依然丧失了灵性,留给我们许多不快。但这些单调机械的生活是社会制度的自然结果,若不在根本上下手,便没有改良的可能。我们必先达到了共同生活,然后方才脱离现在所身受的痛苦。共同生活这个理想一天虚悬着,我们就一天掉在烦闷的污泥里面。 三,扩大(expansion)。这和上节说的有相联的关系。我们若永久守着狭小的为我主义(egoism),如何可期共同生活的完成,如何能够得到生活上的调和?扩大的真意义就是打开“仅仅有我”的明光,使他知道同时同地的世上,果然有我也还有人。排斥的为我主义者,他不是不为人,是不能设身处地想象我以外还有他人的存在。我在从前做的俳谐诗上说:“见善不为,我则未信;诚未见耳,岂不为也。”杜威教授在他和Tufts合著的《人生哲学》上面,引W.M.James的话:“当我为爱己心驱迫着,去占据我的座位,而妇女们都立着。我真真所喜欢的是这个很舒服的座位。我很原始的喜欢这个,仿佛像母亲爱她小孩似的。” 杜威自己说的更明白:“这个人所看见的,单是这个座位,不是座位和妇女。” 这种盲目性的为我主义,虽是可怜而不可恨,但生活上的意义却因此败坏颠倒。世上那些悲观者很异常的发愁他的运命,际遇,都是因为为着自己太多了的缘故。要晓得生命的保存,继续,生长,都靠错综广大的有机体,不是个人单独奋斗所能成功。助人和自助,利人和自利,这些中间没有清切界限可以划分。只有眼光短浅的人们,才觉着损人有利己的可能啊! 这种很原始的爱己心,在意志上行为上自然有很强烈的冲动力,且更强的智慧去抵消他,去管理指挥他,本是件极难能的事。何况外界的势力都帮助这类盲心性的发展;经济上各种情状,物产制度和家族制度,家庭的和学校的教育权威都在那边拘束限制人们的眼光,生活,萎缩人们的同情心。现今一般人家流行的缺陷,是不明人和我的关系!偏狭的利己心,再进一步是把反来的关系颠倒过来——损人变成利己的历程中间一部,更进一步简直以为损人就是利己了!我们每觉损了人不利己何必如此,这类抱恶意利己心的人却觉得,我虽无益你却损了,即消极的于我有益。这种明白的恶意也没有什么奇怪,不过由于一种顽强无理的习惯。习惯之成就另有许多要素去决定他,也非全是个人的过失。 总之,这一幕滑稽的悲剧不了结,生活的纯洁、调和、扩大,总是没有希望!这就是说我们总不免做一世的罪人,即不是罪人也必定是终身的囚人了。我们无论如何憎恶,愤怒,跳着,哭着,但事实的铁锁已决定我们的运命了。我所深切感受着的岂仅仅是穷困、失意、愚蠢那类的不幸,是我的脚跟有生以来沾上说不清的罪恶痕迹,到了末世,或者更可怕的到了我的子孙!我不能反省,不能回想我二十年来的罪恶,更不敢推想到将来依然如此。我不存着心去做恶事或者算不得罪恶也可知,但毕世喘气在罪恶的海里,即真是算不得罪恶,你试想着于我有何关系? “把脑子卖给富人”,罗素先生的话说得老实得很,至于你愿不愿,这又何必问呢?问了你,怕道你能照你所愿意的去活着吗? 结了本题,怎样的活着?我说:我们既离不了现在,能够怎样活着就怎样好了! 原载《晨报》一九二一年九月十四日、十八、十九、二十日 诤友 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实若虚……昔者吾友尝从事于斯矣。 ——《论语》 佩弦兄逝世后,我曾写一挽词,寥寥的三十二个字:“三益愧君多,讲舍殷勤,独溯流尘悲往事;卅年怜我久,家山寥落,谁捐微力慰人群。”《论语》上的“益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原是普通不过的典故,我为什么拿它来敷衍呢。但我却不这么想,假如古人的话完全与我所感适合,我又何必另起炉灶?严格地说,凡昨天的事,即今日之典故,我们哪里回避得这许多。 “直”“谅”(信)“多闻”这三样看起来似乎多闻最难。今日谓之“切磋学术”。人有多少知识那是一定的,勉强不来的,急不出的。所以古人说过,“深愧多闻,至于直谅不敢不勉”,言外之意,似乎为多闻之友比做个直而信的朋友更难些。这所谓“尽其在我”,在个人心理上当然应这般想。虽没知识,难道学做个好人还不会么?但那只得了真理的一面。 若从整个的社会看,特别当这年月,直谅之友岂不远较多闻之友为难得,至少我确有这感觉。前文所云“直谅不敢不勉”,乃古人措词之体耳。因为不如此想,即属自暴自弃了。虽努力巴结,并非真能办到的意思,或竟有点办不到哩。总之,直谅之友胜于多闻之友,而辅仁之谊较如切如磋为更难,所以《论语》上这“三益”的次序,一直,二谅,三多闻,乃黄金浇铸,悬诸国门,一字不可易的。 我们在哪里去找那耿直的朋友,信实的朋友,见多识广的朋友呢?佩弦于我洵无愧矣。我之于他亦能如此否,则九原不作后世无凭,希望如此的,未必就能如此啊。我如何能无惭色,无愧词呢? 以上虽似闲篇,鄙意固已分明,实在不需要更多的叙述。佩弦不必以多闻自居,而毕生在努力去扩展他的知识和趣味,这有他早年的《海阔天空与古今中外》一文为证(见《我们的六月》,一九二五年)。他说: 人生如万花筒,因时地的殊异,变化不穷,我们要能多方面的了解,多方面的感受,多方面的参加,才有真趣可言;……但多方面只是概括的要求:究竟能有若干方面,却因人的才力而异——我们只希望多多益善而已!(页三——四) 但是能知道“自己”的小,便是大了;最要紧是在小中求大!长子里的矮子到了矮子中,便是长子了,这便是小中之大。我们要做矮子中的长子,我们要尽其所能地扩大我们自己!(页八) 能够“知他”才真有“自知之明”……所知愈多,所接愈广;将“自己”散在天下,渗入事事物物之中看它的大小方圆,看它的轻重疏密,这才可以剖析毫芒地渐渐渐渐地认出“自己”的真面目呀。俗语说:“把你烧成了灰,我都认识你!”我们正要这样想:先将这“我”一拳打碎了,碎得成了灰,然后随风飏举,或飘茵席之上,或堕溷厕之中,或落在老鹰的背上,或跳在珊瑚树的梢上,或藏在爱人的鬓边,或沾在关云长的胡子里,……然后再收灰入掌,抟灰成形,自然便须眉毕现,光采照人,不似初时“浑沌初开”的情景了!所以深的我即在广的我中,而无深的我,广的“我”亦无从立脚;这是不做矮子,也不吹牛的道地老实话,所谓有限的无穷也。(页十——十一) 文作于民国十四年五月,好像一篇宣言,以后他确实照这个做法,直到他最后。本年七月二十三日,《中建》半月刊在清华工字厅开座谈会,这大概是他出席公开会集的最后一次,也是我和他共同出席的最后一次,他病已很深,还勉强出来,我想还是努力求知的精神在那边发热,他语意深重而风趣至佳,赢得这会场中惟一的笑声。(见《中建》半月刊三卷五期) 多闻既无止境,他不肯以此自居,但他确不息地向着这“多闻”恐已成为天下之公言。返观我自己,却始终脱不了孤陋寡闻的窠臼。佩弦昔赠诗云,“终年兀兀仍孤诣”,虽良友过爱之词,实已一语道破,您试想,他能帮助我,我能够帮助他多少呢!再举一个实在的例:《古诗十九首》,我俩都爱读,我有些臆测为他所赞许。他却搜集了许多旧说,允许我利用这些材料。我尝建议二人合编一《古诗说》,他亦欣然,我只写了几个单篇,故迄无成书也。 “以文会友,以友辅仁”,虽属老调,而朋友之道八字画之。我只赋得上一句,下一句还没做,恐怕比上句更重要些。辅者夹辅之谓,如芝兰之熏染,玉石之攻错,又云“蓬生麻中不扶而直”,吾今方知友谊之重也。要稍稍做到一些,则尔我之相处必另有一番气象,略拟古之“诤友”,“畏友”,至少亦心向往之,即前所谓“直谅不敢不勉”也。 谅,大概释为信。信是交友的基本之德,所谓“朋友有信”,但却不必是最高的,或竟是最起码的条件,所谓“人而无信不知其可”,即泛泛之交亦不能须臾离也。所以“信”虽然吃紧,却换了个“谅”字,摆在第二位。第一位只是直。又云,“人之生也直”,又云,“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这个直啊,却使我为了难。直有时或须面诤,我不很习惯,倒不一定为怕得罪人(这顾忌当然有点),总觉得不大好意思,又想着:“说亦恐怕无用吧!”自己知道这是一种毛病。佩弦表面上似乎比我圆通些,更谙练世情,似乎更易犯这病,但偏偏不犯,这使我非常惊异而惭愧。人之不相及如此!(恕我套用他的话,他于十三年四月十日的信上说:“才之不相及如此!是天之命也夫!”那封信上还有我一点光荣的记录,他说:“兄劝弟戒酒,现已可照兄办法,谢谢,勿念!”) 他的性格真应了老话,所谓“和而介,外圆而内方”。这“内方”之德在朋友的立场看来,特别重要。他虚怀接受异己的意见,更乐于成人之美,但非有深知灼见的决不苟同,在几个熟朋友间尤为显明。我作文字以得他看过后再发表,最为放心。例如,去年我拟一期刊的发刊词,一晚在寓集会,朋辈议论纷纷,斟酌字句,最后还取决于他;他说“行了”。又如我的五言长诗,三十四年秋,以原稿寄昆明,蒙他仔细阅读三周。来信节录: 要之此诗自是工力甚深之作,但如三四段办法,在全用五言且多律句之情形下,是否与用参差句法者(如《离骚·金荃》)收效相同,似仍可讨论也。兄尝试如此长篇实为空前,极佩,甚愿多有解人商榷。 后来我抄给叶圣陶兄看,附识曰:“此诗评论,以佩公所言为最佳。诗之病盖在深入而不能显出也。” 这些诤议还涉多闻,真的直言,必关行谊。记北平沦陷期间,颇有款门拉稿者,我本无意写作,情面难却,酬以短篇,后来不知怎的,被在昆明的他知道了,他来信劝我不要在此间的刊物上发表文字,原信已找不着了。我复他的信有些含胡,大致说并不想多做,偶尔敷衍而已。他阅后很不满意,于三十二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又驳回了。此信尚存,他说:“前函述兄为杂志作稿事,弟意仍以搁笔为佳。率直之言,千乞谅鉴。”标点中虽无叹号,看这口气,他是急了!非见爱之深,相知之切,能如此乎?当时曾如何的感动我,现在重检遗翰,使我如何的难过,均不待言。我想后来的人,读到这里,也总会得感动的,然则所谓“愧君多”者,原是句不折不扣的老实话。 《中建》编者来索稿,我虽情怀恶劣,心眼迷茫,而谊不可辞,只略叙平素交谊之一端,以为补白。若他的“蓄道德,能文章”,力持正义凛不可犯的精神,贯彻始终以至于没世,则遗文具在,全集待编,当为天下后世见闻之公之实,宁待鄙人之罗缕。且浮夸之辞,以先友平生所怯,今虽邃有人天之隔,余何忍视逝者为已遥,敢以“面谀”酬诤友畴昔之意乎! 一九四八年八月二十四日,北平 (原载一九四八年九月五日《中建》半月刊第三卷第七期) [book_title]辑三 东游拾梦 东游杂志 (一) 昨日临发上海时,与众友人作别,顿感人生底空虚。佩弦、振铎送我登舟后,在夕阳明灭中,乘小轮返沪。渐行渐远,颜色已不可辨识,似犹见两君挥帽送我。此等怅惘,似觉比去国离乡更深一层:因对于国家乡土尚是暧昧的依恋,惟友情之爱为情感知识安慰底源泉,是光明底结晶体,是人间底一根剪不断的带子。振铎送我时说:“你须对中国致个敬礼。”但我现在想,于其对故国致敬,不如对友人致敬更为妥切。严密讲来,真能当我底敬爱的,不是全中国,乃是中国底几个人而已。这自然是我底狭小,但真的感受是如此的,使我不能为自己深讳。我不愿意夸饰,因为要比狭隘更为可耻。我登舟别二君以后,心境幽昧而麻木;幸伟大渺茫的海天,足使心灵底急流返于平静。所感到的,也并不是明活的悲哀,只是朦胧的凄奇之影。自然真是慈母,只她能拥抱这于沙漠中失去甘泉的游子。海在那边怒吼,天在那边低沉:他们虽没有说什么,但我确能听到安慰底声音。 (二) 圣陶临别的时候说:“将要离开一个地方,似乎那一个地方底一切都来压迫我,仿佛都说‘快走罢,不要你了’!因压力愈迫愈紧,我们终于上了旅路。”这真是极切当的话,我觉得不但环境是压迫我们的健将,即我们底自由意志,到那时也成为一种压迫之力。昨日底意志,今日底运命;那里有什么真的自由?在我旁的一切只构成了一个笼子,人底一生只在笼子里面蒲伏呻吟。他们最喜欢说的是自由,但他们永不知道自由是什么。 (三) 海洋中的生活,人都说是单调。确是不错。但我以为有两种好处不可埋没:(一)在海上最静,最适于疲劳于活动的人。在山林中虽是幽寂,然尚须治生计。若在海船上,则饮食坐卧均已安置得十分妥贴,可以毫不费心力。(二)在海上容易养成一种忍耐和平的心境。这对于天才虽或是一种变形的桎梏;但对于我们常人却很有益处。我数次海行,虽均心境恶劣,但平心论之,非海行之苦,乃离别之愁思所致。惟数十日间,与世界隔绝,孟真曾比之以“宫禁生活”,确是海行最苦之事。至于晕船与起居底不习惯,都只是表面的痛苦。我个人底经验如此,曾作长途海行的读者以为如何? (四) 中国号船上,有欧美底贵族气息,金钱风味,却又加上东方底乱七八糟的空气,真使我十分不愉快。中西合璧,大约都是这样的一回事。我愈觉得调和妥协是欺人之谈,是腐败底根源。即现今有人说,我们要图东西两方文化底沟通;但东西文化究竟有无沟通底可能,却真也是一个疑问。以我个人底判断,似乎东西底根本人生观很难得有沟通之路。即其余零碎的小节,也是每一发须牵动全身。要说调和又谈何容易?我原不是以为调和是绝对的不可能,不过以为不能如此简单,容易,像一般人所想象的。他们所以喜欢这样说,也并不是有真心的崇仰,只为自己出风头,造机会,做个大滑头而已!岂有他哉! (五) 船中生活虽称单调,但东西人士每每群糅,故人生颜色亦颇具复杂之致。西洋妇女,最喜欢向人弄姿作态,寻欢索笑,殊觉可厌。有许多中国妇女尤而效之,借以表明其曾经欧化,可谓无意义之至!世上只有小孩是真活泼的,如西洋妇女之活泼,是由矫揉造作而成。冷眼旁观,愈使吾辈增许多感叹,知人类距觉悟之期,殆将永如海上之三神山,托之空言而已。人生底活动,表现上似乎千变万化,而分析以观,便只有极简单极原始的几种冲动在那边串把戏。人底一生只做了一个猴子,哀哉! (六) 船上每吃饭,必狂鸣大锣;鸣锣之后,男男女女均整其衣履,鱼贯而入餐室。此等光景更活像耍猴子了!我从前欧游,颇崇拜欧西之生活;此次美游,则心境迥异。觉得有许多地方,西方人正和我们有同样的盲目可怜,又何必多所叹羡哉! (七) 海上看落照最美,一抹胭脂痕在青苍底上面,渐渐的玫瑰色了,渐渐的紫了,终于暮色与海天相拥抱了。这又是一天!我凭阑西眺,心悠悠随着落日而西。借你底光辉,去照临黄海以西的,我底故土,在我底爱人面前,在我底朋友面前,致我今朝底感念哟! (八) 十一夜,舟发长崎,月正团圆,海天一碧,四岸翠帏森环,雄峭幽穆。长崎市灯火满山,明灭于中流。此等良辰美景,惜心中无有赏心乐事;故凭阑凝眺,愁思茫茫。视前月与振铎、佩弦等泛月西湖上,吹弹未毕,继以高歌,以中夜时分,到三潭印月,步行曲桥上时闻犬吠声;其苦乐迥不相侔。是知境无哀乐,缘情而生;情化后的景物,方是人间之趣。形之歌咏,惟此而已。是夜长崎之月,以我所经历者而论,有西湖之秀美,有绍兴东湖之森肃,而遍山灯火,更酷似香港之夜景。我虽不乐登眺,但美景不可孤负,故略记之。 (九) 十一日船泊长崎上煤,不用起重机,却用无数人工。自早十时至夜八时营营不止。作工者有男有女,在烈日之下,流汗不息。煤屑飞扬,鼻为之窒,肤为之黑。作工者状如鬼魅,筋力疲惫,仍复力作;而船上员司及旅客,则凭阑闲眺,既恶其扰,又嫌其迟缓,似金钱之力远胜于人生矣。西方妇女,处处保持其骄奢、傲慢、柔媚的空气,向人作种种怪态。吾辈诸客亦复徐步甲板上,观他人工作,以取闲适。此等情景,真是万恶底象征,不信人间应当可以如此。我后即返舱中,颓然就卧。始信现代文明,一言以蔽之,罪恶而已,掠夺而已。吾辈身列头等舱,尚复嗟怨行役之苦,可谓“不知稼穑之艰难”,亦可谓毫无心肝。苟稍有人心者,睹近代罪恶底源泉在于掠夺,则应当以全心力去从事社会运动,即懦怯的人,至少亦须去从事民间运动。高谭学术,安富尊荣,此等学者(?)人间何贵?换言之,不从制度上着手,不把根本上的罪孽铲除了,一切光明皆等于昙花一现。“九泉之下尚有天衢”。世间之酷虐岂有穷极耶?兴思及此,一己之烦闷可平,而人世之悲哀愈烈,觉前路幽暗,如入修夜,永无破晓之新希矣。海天无际,与愁思同其广漠。太平洋底波涛,能洗净这灰色的人间世么?恐怕也是灰色化了! (十) 谁能将全生命葬于微笑之中?依我说,是有勇气的人,即使有沉沦的勇气,也就足够了。像我这样的懦怯,只是东西南北,长此飘流,永无宁晷,人谓无可无不可者,我却视为无一而可。此等痴愚,不但不笑,且将自笑。颉刚曾写信给我,愿我永在歧路之前,现在果然应他底话了。啊! (十一) 前从英伦返国,远远望见吴淞新绿一桁,横列天际,顿欣欣然有归来之感。此次舟进长崎,翠屿星罗,左右挹盼,而我不但木然无动于衷,反添了一种茫昧的乡思,古人所谓“风景不殊,举目有山河之异”,良非欺人之谈。美感只是一种趣味,至于为苦为乐则随情境而异,非美之本身所具有也。美景良辰赏心乐事,固是人间之至乐;但“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便是悲怆胜于欢情矣。此理俯拾即是,兹举其一例而已。 (十二) 客中最患作梦,恶梦固不佳,即好梦亦无非添醒后之怅惘。此次远行,屡作梦;醒后辄半日不快,欲排遣而不可得。欲写之以诗,又不易下笔,每觉情感之深,非言文所能宣达。故近来不愿作诗。其实非不愿,乃是不能也。模糊影响之作品,阅之更令人不乐,反不如干干净净,一字不提,尚不失为知难而退,善于藏拙的人。我作此杂记,本视为一种不署名的信札,不得以文艺论,故与藏拙的主张无碍。 一九二二年七月十三日,长崎横滨道中 (十三) 十四日船泊日本横滨。我们因有半日耽搁,故作东京之游,京滨高架电车,往返不及两小时,三等车中甚整洁,绝无涕唾随处发现,京滨间平野一绿,村落甚多,偶有小山,亦无高峻之态。经数驿,如鹤见川崎等等,始抵东京驿。我们以青年会之导引,赴上野公园参观东京博览会。此会分第一第二两会场,规模甚广大,我等走马看花,如入五都之市,可谓莫名其妙。以同游人多,故于美术馆本思多浏览一点,亦未能如愿,深为憾惜。匆匆涉猎所及,觉雕刻似不甚佳,图画则颇有一种日本独具之风格。因未得纵览,故亦不能详细申说。其余各馆,我尤不能有所批评。惟东京自治会馆对于东京市政,有一种系统的计划,比我国北京底市政高明得多多。最令人注意者,是把满蒙和朝鲜、台湾、北海道等并列,殊令人不豫。满蒙出品陈列馆,原名满蒙馆,因我国人士抗议之后,临时改为聚芳园(名字不通之至),而印刷品上均列为满蒙馆。他们以匆促不及更正为托词,而其实无非是掩耳盗铃,所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见。且尤可怪者,惟满蒙馆有特别赠品,《满蒙之现况》书一本专说明满蒙天产之如何丰富,日本现在势力之如何广大,我国行政之如何腐败,促醒彼国一般人士底注意。此书以外,又有《满铁事业概况》一本,《满蒙馆出品物解说书》一本,又另赠彩画明信片(绘叶书)两张,一张是满蒙馆之外景,一张是大连舟车联络图,画了许多有辫子的人。此等侮辱固可恨,但其心思更可畏惧。日本之窥伺中国,已可谓无微不至。而我国人士除有一种盲目的排日气息以外,便不见有何等实际调查。此等光景,较之“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尤为奇险。我原不要鼓吹一种狭隘的国家思想,但邻邦既把那种侵略的态度,我们也不得不作自卫底准备。抵抗强暴,正是一种正义。在现今的状况下,我不相信消极的无抵抗,有实现底可能。起来哟!我们反对一切的侵略,所以也反对人家来侵略我们! (十四) 在长崎发舟,见送行者与登舟之客各执五彩纸条之一端,万缕千条,随风飘荡,依依可怜。船将发时,船上奏乐,岸上挥帽,一种怅惘之情,使我辈异方作客者亦为之黯然无语。古今别恨,无处无之,岂必销魂桥,阳关柳乎?古人所谓“万里乾坤,百年身世,惟有此情苦”,信是至当之论。抒写离愁之文艺已车载斗量,但令人仍不生厌倦者,正因此等愁恨,人人所同具,至多只有深浅之不同,故读其文词,有左右逢源之乐,忘其为老生常谈矣。天下只有最简单、普遍的事情,是能永久。譬如《古诗十九首》,写的无非是男女之爱(性欲),富贵之羡慕(虚荣心及物质上的欲望),贪生怕死的心思(生存欲)。但千载以下尤有生气,不因时代之迁移而损其价值,正因此等欲望,为人人所同具,无间于古今中外也。至于写一种特殊的事实,心境的作品,从本身上看,或者声价是很高的。但时过境迁,此等文艺也成为陈迹,不足以摇荡人心。如《儒林外史》一书,现代人读之,有些已不感兴趣。因书中人物,与现代人底生活相去太远,不容易得一种深切的了解。《红楼梦》便不然,因它是一部情场失意的书。《水浒》也不然,因它有浪漫的色彩。李逵、宋江等人,虽世间不必真有其人,但似乎不可无其事。因为这些“英雄好汉”的生涯,可以满足我们底好奇心。我并不是在这里批评这三部书本身底优劣,不过举例以明之。“信手拈来自成妙谛”,这真是句聪明不过的话。天下俯拾皆是之东西,往往便是妙谛。一切不可以深求,深求反失之。象罔得玄珠于赤水,言无心触机之可贵也。我们不得以难易而判优劣。天下自有许多难能的事,但却并非即是可贵的。 (十五) 西洋底音乐,比较上是很繁复的。但感人之处,却并不深远。这在一方面想,自然因我们底没有相当训练,所以不能了解。但另一方面说,也许简单的音调,自有它底价值。我于音乐无所知,当然只有盲摭。但我想,鸟底歌声,海底涛音,都是极简单的,何以也能感人深远?可见判断音乐底标准,不能以繁简难易为衡,仍当以感染性为主。这自然不可拘执着,西方人喜欢的,未必东方人便喜欢。反之亦然。美底感染,确与民族区分有些关系。西方人所爱尚的,往往偏于机械的;东方人底好尚,则比较偏于自然的。西方人喜听繁音促节的音乐。东方人则以低度曼声为美。我们不能了解他们,犹他们之不能了解我们。这里边只有好恶,并没有是非可言。我们固然不可“夜郎自大”,但也不必处处“舍己从人”。多歧才是美底光景,我们何不执一以相呢? (十六) 性质刚柔,原由禀赋,亦即地方风土有别。什么是优,什么是劣,本不容易说。但比较起来,就中国而论,是北部和中部的人,品性略优良些。这自然是从大体上说,不是拿各个人来相比的。浑沌的粗坯犹可加以雕琢,使成良材。至于脆薄的东西,虽莹澈如晶玉,亦始终无有用处。这可以见厚重之可贵。我看见中国人在海外建些事业的,都是南部的人。但他们做的事,都充满了一种市侩气息,不足以代表东方人底特质。中国号是大洋中我国第一只邮船;但看他中间的布置,简直是一艘很蹩脚的美国式船。这实在使我深切地感到不安,觉得东方人底特质,似乎已消沉了。日本人做事还不失为很好的摹仿,中国人做事便是“画虎类狗”了。连摹仿都还不会,更别说什么创造! (十七) 游东京市上,见两旁店中陈列,尽是些日本土产。若返观上海、天津,又不知增多少恐惧、感慨。我每作国外之游,必觉得国际间物质上压迫之烈,而空谈文化,仿佛又是“远水不济近火”。我国近年政治底纷乱,实在受害不浅。我们第一要求的,是较有秩序的社会。因为社会如无秩序,一切事业均无从着手。若不作物质精神双方并进的救济,便无从挽救中国底沉疴。我们应认定现存的事实,具体地想一个急救的方策,黄金色的理论,且让它去悬着罢。我也知道,这些是不彻底的思想。但世间果有彻底的思想么?彻底的思想是什么?依我说来,便是包医百病的仙方。我们不当迷信万能,我们也不能迷信彻底。我们住在世界上,便被迫着去承认世界上现有的事实。说的话是否高明,我们无从分辨;但无论如何,闭着眼睛说话,总是不可信的。中国底病根,本宜标本兼治。若就目前论,治标尤急于治本,人已以我为鱼肉,我们不想赶紧关门,反在那边画图样,造新屋。墙破了,强盗进来了,看你有翻造新屋的可能么?我们第一要塞住这个长流的漏洞,使它不至于马上就呜呼哀哉,然后方能谈到后事。我以为政治上、工商业上的人才,实是现时代中国底中坚人物。 (十八) 历年来作政治经济上活动的,亦已不少。但何以一点效果没有,反添了无数的扰乱?这有两个原因:(一)他们不联合起来。(二)他们以个人为目标,不是为自己,就是为一个首领、一个党的私利。所以现在最要紧的是联合(人才集中),更要紧的,是有主义的联合,不是私人的联合。我们不当忠于一个人,应当忠于一个主义。近来国内发生新的政治运动,我很欣喜,希望他们能真实地做出一点事,不要随波逐流,蹈前车底覆辙,反为他人造机会。中国社会原是个万恶的陷阱。走路的人,小心些啊,不要掉了下去。但自然,不能为有陷阱,就根本不去走路了。我们应当提着个灯儿去,这就是我们底ideal了。 (十九) 横渡太平洋的海程中,并不能十分领略自然底伟大;因为我们底眼光真太狭小了。虽有广漠无垠的宇宙,但在我底心头,却是个狭狭的笼子。这纯然是无可奈何的事。幸而从横滨到火奴鲁鲁道中,有三尺的大风浪,尚略可窥见太平洋底颜色。涛头小山似的,银白的沫痕上面,再倾洒出雾般的珠子,高浪一来的时候,船舷上都泛滥着花花的海水。在当时虽不免稍感恐怖,但美感却也同时存在着。我不能不感谢太平洋底风涛啊,在安抵火奴鲁鲁的时候。 一九二二年七月二十四日,火奴鲁鲁寄 (二十) 二十四日在火奴鲁鲁,作三小时之游,同行者五人,以摩托车登PoliCliff,高千二百尺。道中林木森苍,峰回路转,绝似杭州西湖之南山佳处。而驰道坦平,荆榛齑剪,尤觉少跋涉之劳,有登峰之美。岩系百余年前战迹,有碑记之。节录如下。 Erected by the daughters of hawai1907to Commemorate The Battle of Nunaaufought in This Valley1795... 开导者言,有多数战士即被投掷于岩下而死。岩上天风浩然,不易驻足。左侧可眺一峰之顶,峭然高拥。对面平野莽然,一碧无际。我们循原路下山,瞬许即到。又循一土路,登一已死的火山,名Punchbourl.土作赤黄色,可以纵观火奴鲁鲁全市景物,鱼鳞栉比,尽是人家,尽处一抹青苍,知是太平洋矣,是时落日西匿,晚霞犹媚,驱车入市,则灯火如繁星,如置身欧美都市之间。火奴鲁鲁华名檀香山,以从前岛中檀香木颇多之故,今则檀香木已甚少,名不称实,似以译音名之为宜。岛中一般住屋,不甚高大,惟茂荫芳香,杂以红紫,则无处不是乐园,谓为海上明珠,殆非虚誉。以我批评,此岛有两特异之优点:(一)地在温热两带之间,故风物能兼两带之美。(二)秩序谨严,颇有自治之力(警察大街上不易看见),非香港、上海、新加坡之比。至于何以能保持秩序,则非三小时之游客所能知。但此岛非大商埠,想亦是其间原因之一。美人管理此岛,不及三十年,而全境荒榛几尽辟除。真令我们愧而且惧,觉得西方人真是自然底肖子。东方人底颓废气息如此浓厚,想距沉沦之日不远矣。沉沦老实说一句也是无可怕的;但我们却总不自觉地发为叹息之音。这就是我们底赞颂了。 凡海船上例有一种演习,名Boatdril是以备不虞之用。此次中国号船上,却因此发生意外的惨剧。我缕述当日情形于下。七月二十七日下午,正在吃茶时候(四点以后),船操已完了。船上职员均已离去甲板,只有一两个水手在那边整理救生舢板。那里知有一救生船,铁钩断了,一水手在船上,立时堕入海中。当时丢下两个救生圈,但因船正启动,漩涡甚急,他亦没有抓住。后来即停船,放下一艘救生艇,四面寻觅,了无踪迹。有几个水手说曾看见有人首在海面浮着,也是影响之谈,并靠不住。船停了一小时,因寻觅不到,只得开行,那人就算白死了。后来听说那一人是香港人,年二十五岁,来船上不久,家中有母妻及小孩两个。奔走异乡,备尝辛苦,无非为博养赡之资,一旦遭逢此变,人生至此,又何可言,况且此事发生底原因,并非由于自己底粗忽,实在中国邮船公司太腐败了。救生艇是极重要的,怎么可以不加检查,使铁钩不能胜一二人之重。一艇必须安置四十二人,如果真四十二客登此小艇,则恐怕大船未沉,小船先覆矣。此等lifeboat不如叫他为lifelessboat,较为切合些。这是船公司应负责者一。当时水手落海,船仍在开行,俟船完全停止,距失事之地点,相去已远。(因汽机虽停船尚在缓行)要想作万之一挽救,则救生艇至少亦须派三艘,分头找寻,方有效力。现在只放下一艘,茫茫大海,何殊捞针。是明系以人命为儿戏,好在死的是不关痛痒的黄种苦力,有什么要紧呢。有了许多救生艇,何所吝惜,而不肯多放几艘下去?这是船公司应负责者二。到船开了底时候,还有一水手在桅顶眺望,想是死者之友人!他是怅望着了,徒然地怅望着了。言念及此,始信人生如弱蒂轻尘,了无归宿,只有飘泊,只有彷徨,是他底可能的路。死者诚可悯惜,然亦只是悲哀之海洋中,一点的泡沫而已。二十八日船客集资,抚恤死者之家属。这自然是正当的办法,但金钱又何足以偿生命之损失!我底根本上的考虑只有两途:(一)破坏资本主义下的物质文明,(二)倾向于颓废的人生观。这虽色彩有些不同,但都不失较深切的思想。至于中国邮船公司,自然是混帐之至。但天下老鸦一般黑的,何独他该受责?对于资本家谈人道主义是对牛弹琴。我们有反抗无妥协。我们应得顺从我们的情感之流去努力。我们应得行心之所安。我们不必以暴徒自豪,但我却深恶痛疾虚伪的和平。因为人间本未尝有和平,我们又将何所顾忌呢? 一九二二年七月三十一日,旧金山 湖楼小撷 (一)春晨 这是我们初入居湖楼后的第一个春晨。昨儿乍来,便整整下了半宵潺的雨。今儿醒后,从疏疏朗朗的白罗帐里,窥见山上绛桃花的繁蕊,斗然的明艳欲流。因她尽迷离于醒睡之间,我只得独自的抽身而起。 今朝待醒的时光,耳际再不闻沉厉的厂笛和慌忙的校钟,惟有聒碎妙闲的鸟声一片,密接着恋枕依衾的甜梦。人说“鸟啼惊梦”;其实这样说,梦未免太不坚牢,而鸟语也未免太响亮些了。我只以为梦的惺忪破后,始则耳有所闻,继则目有所见。这倒是较真确的呢。 记得我们来时,桃枝上犹满缀以绛紫色的小蕊,不料夜来过了一场雨,便有半株绯赤的繁英了。“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可见自来春光虽半是冉冉而来,却也尽有翩翩而集的。来时且不免如此的匆匆;涉想它的去时,即使万幸不再添几分的局促,也总是一例的了。此何必待委地沾泥,方始怅惜绯红的姚冶尽成虚掷了呢。谁都得感怅惘与珍重之两无是处。只是山后桃花似乎没有觉得,冒着肥雨欣然并开了。我独瞅着这一树绯桃,在方棂内彷徨着。即如此,度过湖楼小住的第一个春晨。 一九二四年四月一日 (二)绯桃花下的轻阴 轻阴和绯桃直是湖上春来时的双美。桃花仿佛茜红色的嫁衣裳,轻阴仿佛碾珠作尘的柔幂。它们固各有可独立之美,但是合拢来却另见一种新生的韶秀。桃花的粉霞妆被薄阴梳拢上了,无论浓也罢,淡也罢,总像无有不恰好的。姿媚横溢全在离合之间,这不但耐看而已,简直是腻人去想。但亦自知这种迷眩的神情,终久不会在我笔下舌端留余其万一的。反正今天,桃花犹开着,春阴也未消散,不妨自去领略它们悄默中的言说。再说一句,即使今年春尽,还有来年哩。“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湖上春光来时的双美,将永永和“孩子们”追嬉觅笑。尊贵的先生们,请千万不要厌弃这个称呼哟!虽说有限的酣恣,亦是有限的酸辛;但酸辛滋味毕竟要长哩。正在春阴里的,正在桃花下的孩子们,你们自珍重,你们自爱惜!否则春阴中恐不免要夹着飘洒萧疏的泪雨,而桃树下将有成阵的残红了。你们如真不信,你们且觑着罢。春归一度,已少了一度。明年春阴挽着桃花姊妹们的赭红的手重来湖上,你们可不是今年的你们了,它们自然也不是今年的它们了。一切全都是新的。惟我的心一味的怯怯无归,垂垂的待老了。 四月七日 (三)楼头一瞬 住杭州近五年了,与西湖已不算新交。我也不自知为什么老是这样“惜墨如金”。在往年曾有一首《孤山听雨》,以后便又好像哑子。即在那时,也一半看着雨的面子方才写的。原来西湖是久享盛名的湖山,在南宋曾被号为“销金锅”,又是白居易、苏东坡、林和靖他们的钓游旧地,岂希罕渺如尘芥的我之一言呢?像我这样开头就抱了一阵狂歉,未免夸诞得好笑。湖山有灵,能勿齿冷?所以我的装哑,倒不消辩解得,一辩解可是真糟。说是由于才尽,已算谦退到十二分;但我本未尝有才,又何尽之有?岂非仍是变相的浮夸?一匹锦,一支彩笔,在我梦中吗也没有见,只是昏沉地睡。睡醒了起来,到晚上还依旧这么睡啊。 迁入湖楼的第一个早晨,心想今儿应当早早的起来,不要再学往常那么傻睡了。我住楼上,其上之重楼旁有小台。我就登临一望。啊!这一望呀…… 我们的湖山,姿容变幻: 春之花,秋之月, 朝生晖,暮留霭; 水上拖一件惨绿的年少裙衫, 山前横一抹浓青的婵娟秀黛。 游人们齐说:“去来,去来。” 我也道:“去来,去来。” 双桨打呀打的, 打不破这弱浅漪澜; 划儿动啊动的, 支不住这销魂重载。 仪态万方的春光晨光, 备具于一瞬眼的楼头望。 只有和谐, 只有变换, 只有饱满。 创世者精灵的团凝, 又何用咱们的赞叹。 赞颂不当,继之以描摹;描摹不出,又回头赞颂一番:这正是鼯鼠技穷的实况。强自解嘲地说,以湖山别无超感觉外之本相,故你我他所见的俱是本相,亦俱非本相。它因一切所感所受的殊异而幻现其色相,至于亿万千千无穷的蕃变。它可又不像《西游记》上孙猴子的金箍捧,“以一化千千化万”的叫声“变”,回头还是一根。如捏着本体这意念,则它非一非多,将无所在;如解释得圆融些,它即一即多,无所不在。佛陀的经典上每每说,“作如是观”,实在是句顶聪明的话语。你不当问我及他,“我将看见什么?”你应当问你自己,“我要怎样看法?”你一得了这个方便,从污泥中可以挺莲花,从猪圈里可以见净土;(自然,我没有劝你闭着眼去否认事实,千万不可缠夹了。)何况以西湖的清嘉,时留稠叠的娇茜影子在你我他的心眼里的呢? 从右看去,葛岭兀然南向。点翠的底子渲染上丹紫黑黄的异彩,俨如一块织锦屏风。楼阁数重停峙山半。绝顶上停停当当立着一座怪俏皮,怪玲珑,怪端正的初阳台,仿佛是件小摆设,只消一个小指头就可挑得起来的。岭麓西迄于西泠。迤西及北,门巷人家繁密整齐。桥上卧着黄绛色的坦平驰道。道傍有几丛芳草,芊绵地绿。走着的,踱着的,徘徊着的,笑语着的,成群搭淘的烧香客人。身上穿的大半是青莲毛蓝的布衫,项下挂的大半是深红老黄的布袋。桥堍以外,见苏堤六桥之第六名曰跨虹,作双曲线的弧拱。第五桥亦可望见。这儿更偏南了,上也有行人,只是远了,只见成为一桁,蚁似的往来。桑芽未生呢,所以望去也还了了。不栽桃柳只栽桑的六条桥,总伤于过朴过黯。但借着堤旁的绿的草黄的菜花,看它横陈在碧波心窝里,真是不多不少,一条一头宽一头窄,黄绿蒙茸的腰带。新绿片段地挽接着,以堤尽而亦尽,已极我目了。草色入目,越远便越清新,越娇俏,越耐看的。从前人曾说什么“芳草天涯”,到身历此境,方信这绝非浪饰浮词,恰好能写出他在当年所感。“更行更远还生”,满眼的春光尽数寄在凭阑人的一望了。 从粗疏的轮廓固可窥见美人的容姿,但美人的美毕竟还全在丰神;丰神自无离容姿而独在之理,但包皮外相毕竟算不得骨子。泥胎,木刻,石琢的像即使完全无缺,超越世上一切所有的美,却总归不是肉的,人间的,我们的。它美极了,却和我有什么相干呢?故论西湖的美,单说湖山,不如说湖光山色,更不如说寒暄阴晴中的湖光山色,尤不如说你我他在寒暄阴晴中所感的湖光山色。湖的深广,山的远近,堤的宽窄,屋的多少,……快则百十年,迟则千万年而一变。变迁之后,尚有记载可以稽考,有图画可以追寻。这是西湖在人人心目中的所谓“大同”。或早或晚,或阴或晴,或春夏,或秋冬,或见欢愉,或映酸辛;因是光的明晦,色有浓淡,情感的紧弛,形成亿万重叠的差别相,竟没有同时同地同感这么一回事。这是西湖在人人心目中的所谓“小异”。“同”究竟是不是大,“异”究竟是不是小,我也一概不知。我只知道,同中求异是描摹一切形相者的本等。真实如果指的是不重现而言;那么,作者一旦逼近了片段的真实的时候(即使程度极其些微),自能够使他的作品光景常新,自能够使光景常新的作品确成为他的而非你我所能劫夺。 景光在一瞬中是何等的饱满,何等的谐整。现在却畸零地东岔一言,西凑一句,以追挽它已去的影。这不知有多傻!若说新生一境绝非重现,岂不将与造化同功?此可行于天才,万不可施之我辈的。只是文章通例,未完待续。我只得大着胆再往下写。 曹魏时的子建写“洛灵感焉”的姿致,用了“神光离合乍阴乍阳”这样八个字。即此一端,才思恐决不止八斗。但我若一字不易的以移赠西湖,则连一厘一毫的才思也未必有人相许的。同是一句话,初说是新闻,再说是赘语了。(从前报登科的,二报三报,不嫌其多,这何等的有趣;可惜鬼子们进来以后,此法久已失传了。)我之所以拿定主见,非硬抄他不可,实因西湖那种神情,除此以外实难于形容。你先记住,我遇它时是在春晨,是在雨后的春晨,是在宿云未散,朝雾犹浓,微阳耀着的春晨。阴阳晴雨的异态在某一瞬间弥漫地动,在某一点上断续地变;因此湖上所具诸形相的光辉黯淡,明画朦胧,也是一息一息在全心目中跳荡无休。在这种对象之下,你逼我作静物描写,这不是要我作文,简直是要我的命。敝帚尚且有千金之享,我也不致如此的轻生。 但是一刹那,一地方的写生,我不好意思说不会。就是我好意思说,您也未必肯信的。只望你老别顶真,对付瞧着就得。湖光眩媚极了,绝非一味平铺的绿。(一见钩勒着的水,便拿大绿往上一抹,这总是不很高明的画法。)西湖的绿已被云收去了,已被雾笼住了,已被朝阳蒸散了。近处的水,暗蓝杂黄,如有片段。中央青汪汪白漫漫的,缬射云日的银光;远处乱皴着老紫的条纹。山色恰与湖相称,近山带紫,杂染黄红,远则渐青,太远则现俏蓝了。处处更萦拂以银乳的朝云,为山灵添妆。面前连山作障,腰间共同搭着一绺素练的云光,下披及水面,与朝雾相融。顶上亦有云气盘旋,时开时合,峰尖随之而隐显。南峰独高,坳里横一团鱼状的白云。峰顶庙墙(前年曾登过的),豁然不遮。远山亭亭,在近山缺处,孤峭而小,俏蓝中杂粉,想远在钱塘江边了。 云雾正密搂着,朝阳忽然在其间半露它娇黄的脸,自然要被它们狠狠的瞪着眼。这个情急已欲出,它两个死赖还不走,而轻清的风便是拨乱其间的小丑。阴晴本是风的意思,但今儿它老人家一点主意也没有,一点力气也没有,好像它特地为着送给我以庭院中的鸡啼,树林中的鸟语,大路上的邪许担子声音而来的;又好像故意爱惜船夫的血汗使大船儿小划子在湖心里,只见挪移而不见动荡。它毫不着力的自吹。春风的心力已软媚到入骨三分,无怪云雾朝阳都是这般妖娆弄姿,亦无怪乍醒的人凭到栏杆,便痴然小立了。 四月九日 (四)日本樱花 记得往年到东京,挥汗游上野公园,只见樱树的嫩绿,不见樱花的娇绯。这追想起来,自有来迟之恨。但当时在樱树林下,亦未尝留一撮的徘徊,如往昔诗人的样子。于此见回忆竟是冤人的,又见因袭的癖趣必与外缘和会方才猖獗的。每当曼吟低叹时,我咒诅以往诗娼文丐的潮热潜沸在我待冷的血脉中。 回忆每有很鹘突的,而这次却是例外。今天,很早的早晨,在孤山的顶上,西泠印社中,文泉的南侧,朝阳的明辉里,清切拜见一树少壮的,正开着的樱花;遂涉想到昔年海外相逢,已伤迟暮的它的成年眷属来。我在湖上看樱花,此非初次;但独独这一次心上留痕。想是它的靓妆,我的恣醉,都已有“十分光”了。 柔条之与老干,含苞之与落英,未始不姿态万千,各成馨逸;可是如日方中的,如月方圆的,如春水方漪沦着的所谓“盛年”,毕竟最可贵哩!毕竟最可爱哩!和迟暮,在人间所钩惹的情怀,无非第一味是珍惜,第二味是惆怅罢了,终究算不得抵不得真正的爱和贵。恕我譬喻得这样俗陋,浅绯深绛即妖冶极了,堂皇富丽总归要让还大红的。肯定一,否定一切,我又何敢。只是今晨所见,春山之顶,清泉之傍,朝阳光影中这一株日本绯樱,树正在盛年,花正在盛年;我虽不知所以赞叹,我亦惟有赞叹了。我于此体验到完全的美,爱和贵重是个什么样子的;顿然全身俯仰都不自如起来,一心瑟瑟的颤着,微微的欹着,轻轻的踯躅着,在洞彻圆明,娇繁盛满的绯赤光气之中央。 其时文泉之侧,除一树樱花一个我以外,只见有园丁在花下扫着疏落的残红,既不低眉凝注,也不昂首痴瞻,俯仰自如,心眼手足无不闲适;可证他才真是伴花爱花的人,像我这般竟无殊于强暴了。我蓦地如有所惊觉,在低徊中闯然自去。 也还有一桩要供诉的事。同在泉旁,距樱花西五七尺许,有一株倚水的野桃,已零落了;褪红的小瓣,紫色的繁须,前几天曾卖弄过一番的,今朝竟遮不住老丑了。我瞟了它一眼,绝不爱惜它。盛年之可贵如此!至少在强暴者的世界中心目中,盛年之可贵有如此! 四月十三日 (五)西泠桥上卖甘蔗 《儒林外史》上杜慎卿说:“菜佣酒保都有六朝烟水气。”这每令我悠然神往于负着历史重载的石头城。虽然,南京也去过三两次,所谓烟花金粉的本地风光已大半销沉于无何有了。幸而后湖的新荷,台城的芜绿,秦淮的桨声灯影以及其余的,尚可仿佛惝恍地仰寻六代的流风遗韵。繁华虽随着年光云散烟销了,但它的薄痕倩影和与它曾相映发的湖山之美,毕竟留得几分,以新来游屐的因缘,而隐跃跃悄沉沉地一页一页的重现了。至于说到人物的风流,我敢明证杜十七先生的话真是冤我们的——至少,今非昔比。他们的狡诈贪庸差不多和其他都市里的人合用过一个模子的,一点看不出什么叫做“六朝烟水气”。从煤渣里掏换出钻石,世间即有人会干;但决不是我。我失望了! 倒是这一次西泠桥上所见虽说不上什么“六代风流”,但总使人觉得身在江南。这天是四月三日的午前,天气很晴朗,我们携着姑苏,从我们那座小楼向岳坟走去。紫沙铺平的路上,鞋底擦擦的碎响着。略行几十步便转了一个弯,身上微觉燥热起来。坦坦平平的桥陂迤逦向北偏西,这是西泠了。桥顶,西石栏旁放着一担甘蔗,有剥了皮切成段的,也有未去青皮留整枝的,还有一只水碗,一把帚是备洒水用的。最惹目的,担子旁不见挑担的人,仅有一条小板凳,一个稚嫩的小女孩坐着。——卖甘蔗? 看她光景不过五六岁,脸皮黄黄儿的,脸盘圆圆儿的,蓬松细发结垂着小辫。春深了,但她穿得“厚裹啰哆”的,一点没有衣架子,倒活像个老员外。淡蓝条子的布袄,青莲条子的坎肩,半新旧且很有些儿脏。下边还系着开裆裤呢。她端端正正的坐着。右手捏一节蔗根放在嘴边使劲的咬,咬下了一块仍然捏着——淋漓的蔗汁在手上想是怪黏的。左手执一枝尺许高,醉杨妃色的野桃,花开得有十分了。因为左手没得空,右手更不得劲,而蔗根的咀嚼把持愈觉其费力了。 你曾见野桃花吗?(想你没有不看见过的。)它虽不是群芳中的华贵,但当芳年,也是一时之秀。花瓣如晕脂的靥,绿叶如插鬓的翠钗,绛须又如钗上的流苏坠子。可笑它一到小小的小女孩手中,便规规矩矩的,倒学会一种娇憨了。 至她并执桃蔗,得何意境?蔗根可嚼,桃花何用呢?何处相逢?何时抛弃?……这些是我们所能揣知的吗?你只看她那翦水双瞳,不离不着,乍注即释,痴慧躁静了无所见,即证此感邻于浑然,断断容不得多少回旋奔放的。你我且安分些罢。 我们想走过去买根甘蔗,看她怎样做买卖。后一转念,这是心理学者在试验室中对付猴鼠的态度,岂是我们应当对她的吗?我们也分明携抱着个小孩呢。所以尽管姑苏的眼睛,巴巴地直盯着这一担甘蔗,我们到底哄了他,走下了桥。 在岳坟溜达了一趟,有半点来钟。时已近午,我们循原路回走,从西堍上桥,只见道傍有被抛掷的桃枝和一些零零星星的蔗屑。那个小女孩已过西泠南堍,傍孤山之阴,蹒跚地独自摸回家去。背影越远越小,我痴望着。…… 走过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她的哥?——轻轻把被掷的桃花又捡起来,耍了一回,带笑地喊:“要不要?要不要?”其时作障的群青,成罗的一绿,都不言语了。他见没有应声,便随手一扬。一枝轻盈婀娜刚开到十分的桃花顿然飞堕于石阑干外。 我似醒了。正午骄阳下,悄峙着葱碧的孤山。妻和小孩早都已回家了,我也懒懒的自走回去。一路闲闲的听自己鞋底擦沙的声响,又闲闲的想:“卖甘蔗的老吃甘蔗,一定要折本!孩子……孩子……” 四月十四日 西湖的六月十八夜 我写我的“仲夏夜梦”罢。有些踪迹是事后追寻,恍如梦寐,这是习见不鲜的;有些,简直当前就是不多不少的一个梦,那更不用提什么忆了。这儿所写的正是佳例之一。 在杭州住着的,都该记得阴历六月十八这一个节日罢。它比什么寒食,上巳,重九……都强,在西湖上可以看见。 杭州人士向来是那么寒乞相的,(不要见气,我不算例外。)惟有当六月十八的晚上,他们的发狂倒很像有点彻底的。(这是鲁迅君赞美蚊子的说法。)这真是佛力庇护——虽然那时班禅还没有去。 说杭州是佛地,如其是有佛的话,我不否认它配有这称号。即此地所说的六月十八,其实也是个佛节日。观世音菩萨的生日听说在六月十九,这句话从来远矣,是千真万确的了,而十八正是它的前夜。 三天竺和灵隐本来是江南的圣地,何况又恭逢这位“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的芳诞,——又用靓丽的字样了,死罪,死罪!——自然在进香者的心中,香烧得早,便越恭敬,得福越多,这所谓“烧头香”。他们默认以下的方式:得福的多少以烧香的早晚为正比例,得福不嫌多,故烧香不怕早。一来二去,越提越早,反而晚了。(您说这多么费解。)于是便宜了六月十八的一夜。 不知是谁的诗我忘怀了,只记得一句,可以想象从前西子湖的光景,这是“三面云山一面城”。现在打桨于湖上的,却永无缘拜识了。云山是依然,但濒湖女墙的影子哪里去了?我们凝视东方,在白日只是成列的市廛,在黄昏只是星星的灯火,虽亦不见得丑劣;但没出息的我总会时常去默想曾有这么一带森严曲折颓败的雉堞,倒印于湖水的纹奁里。 从前既有城,即不能没有城门。滨湖之门自南而北凡三:曰清波,曰涌金,曰钱塘,到了夜深,都要下锁的。烧香客人们既要赶得早,且要越早越好,则不得不设法飞跨这三座门。他们的妙法不是爬城,不是学鸡叫,(这多么下作而且险!)只是隔夜赶出城。那时城外荒荒凉凉的,没有湖滨聚英,更别提西湖饭店、新新旅馆之流了,于是只好作不夜之游,强颜与湖山结伴了。好在天气既大热,又是好月亮,不会得受罪的。至于放放荷灯这种把戏,都因为惯住城中的不甘清寂,才想出来的花头,未必真有什么雅趣。杭州人有了西湖,乃老躲在城里,必要被官府(关城门)佛菩萨(做生日)两重逼迫着方始出来晃荡这一夜;这真是寒乞相之至了。拆了城依旧如此,我看还是惰性难除罢,不见得是彻底发泄狂气呢。 我在杭州一住五年,却只过了一个六月十八夜;暑中往往他去,不是在美国就是在北京。记得有一年上,正当六月十八的早晨我动身北去的,莹环他们却在那晚上讨了一只疲惫的划子,在湖中飘泛了半晌。据说那晚的船很破烂,游得也不畅快;但她既告我以游踪,毕竟使我愕然。 去年住在俞楼,真是躬逢其盛。是时和H君一家还同住着。H君平日兴致是极好的,他的儿女们更渴望着这佳节。年年住居城中,与湖山究不免隔膜,现在却移家湖上了。上一天先忙着到岳坟去定船。在平时泛月一度,约费杖头资四五角,现在非三元不办了。到十八下午,我们商量着去到城市买些零食,备嬉游时的咬嚼。我俩和Y、L两小姐,背着夕阳,打桨悠悠然去。 归途车上白沙堤,则流水般的车儿马儿或先或后和我们同走。其时已黄昏了。呀,湖楼附近竟成一小小的市集。楼外楼高悬着眩目的石油灯,酒人已如蚁聚。小楼上下及楼前路畔,填溢着喧哗和繁热。夹道树下的小摊儿们,啾啾唧唧在那边做买卖。如是直接于公园,行人来往,曾无间歇。偏西一望,从岳坟的灯火,瞥见人气的浮涌,与此地一般无二。这和平素萧萧的绿杨,寂寂的明湖大相径庭了。我不自觉的动了孩子的兴奋。 饭很不得味的匆匆吃了,马上就想坐船。——但是不巧,来了一群女客,须得尽先让她们耍子儿;我们惟有落后了。H君是好静的,主张在西泠桥畔露坐憩息着,到月上了再去荡桨。我们只得答应着;而且我们也没有船,大家感着轻微的失意。 西泠桥畔依然冷冷清清的。我们坐了一会儿,听远处的箫鼓声,人的语笑都迷蒙疏阔得很,顿遭逢一种凄寂,迥异我们先前所期待的了。偶然有两三盏浮漾在湖面的荷灯飘近我们,弟弟妹妹们便说灯来了。我瞅着那伶俜摇摆的神气,也实在可怜得很呢。后来有日本仁丹的广告船,一队一队,带着成列的红灯笼,沉填的空大鼓,火龙般的在里湖外湖间穿走着,似乎抖散了一堆寂寞。但不久映入水心的红意越宕越远越淡,我们以没有船赶它们不上,更添许多无聊。——淡黄月已在东方涌起,天和水都微明了。我们的船尚在渺茫中。 月儿渐高了,大家终于坐不住,一个一个的陆续溜回俞楼去。H君因此不高兴,也走回家。那边倒还是热闹的。看见许多灯,许多人影子,竟有归来之感,我一身尽是俗骨罢?嚼着方才亲自买来的火腿,咸得很,乏味乏味!幸而客人们不久散尽了,船儿重系于柳下,时候虽不早,我们还得下湖去。我鼓舞起孩子的兴致来:“我们去。我们快去罢!” 红明的莲花飘流于银碧的夜波上,我们的划子追随着它们去。其实那时的荷灯已零零落落,无复方才的盛。放的灯真不少,无奈抢灯的更多。他们把灯都从波心里攫起来,摆在船上明晃晃的,方始踌躇满志而去。到烛烬灯昏时,依然是条怪蹩脚的划子,而湖面上却非常寥落;这真是杀风景。“摇罢,上三潭印月。” 西湖的画舫不如秦淮河的美丽;只今宵一律妆点以温明的灯饰,嘹亮的声歌,在群山互拥,孤月中天,上下莹澈,四顾空灵的湖上,这样的穿梭走动,也觉别具丰致,决不弱于她的姊妹们。用老旧的比况,西湖的夏是“林下之风”,秦淮河的是“闺房之秀”。何况秦淮是夜夜如斯的;在西湖只是一年一度的美景良辰,风雨来时还不免虚度了。 公园码头上大船小船挨挤着。岸上石油灯的苍白芒角,把其他的灯姿和月色都逼得很黯淡了,我们不如别处去。我们甫下船时,远远听得那边船上正缓歌《南吕·懒画眉》,等到我们船拢近来,早已歌阑人静了,这也很觉怅然。我们不如别处去。船渐渐的向三潭印月划动了。 中宵月华的皎洁,是难于言说的。湖心悄且冷;四岸浮动着的歌声人语,灯火的微芒,合拢来却晕成一个繁热的光圈儿围裹着它。我们的心因此也不落于全寂,如平时夜泛的光景;只是伴着少一半的兴奋,多一半的怅惘,软软地跳动着。灯影的历乱,波痕的皴皱,云气的奔驰,船身的动荡……一切都和心象相溶合。柔滑是入梦的惟一象征,故在当时已是不多不少的一个梦。 及至到了三潭印月,灯歌又烂缦起来,人反而倦了。停泊了一歇,绕这小洲而游,渐入荒寒境界;上面欹侧的树根,旁边披离的宿草,三个圆尖石潭,一支秃笔样的雷峰塔,尚同立于月明中。湖南没有什么灯,愈显出波寒月白;我们的眼渐渐饧涩得抬不起来了,终于摇了回去。另一划船上奏着最流行的《三六》,柔曼的和音依依地送我们的归船。记得从前H君有一断句是“遥灯出树明如柿”。我对了一句“倦桨投波密过饧”;虽不是今宵的眼前事,移用却也正好。我们转船,望灯火的丛中归去。 梦中行走般的上了岸,H君夫妇回湖楼去,我们还恋恋于白沙堤上尽徘徊着。楼外楼仍然上下通明,酒人尚未散尽。路上行人三三五五,络绎不绝。我们回头再往公园方面走,泊着的灯船少了一些,但也还有五六条。其中有一船挂着招帘,灯亦特别亮,是卖凉饮及吃食的,我们上去喝了些汽水。中舱端坐着一个画妆的女郎,虽然不见得美,我们乍见,误认她也是客人,后来不知从哪儿领悟出是船上的活招牌,才恍然失笑,走了。 不论如何的疲惫无聊,总得拼到东方发白才返高楼寻梦去;我们谁都是这般期待的。奈事不从人愿,H君夫妇不放心儿女们在湖上深更浪荡,毕竟来叫他们回去。顶小的一位L君临去时只咕噜着:“今儿玩得真不畅快!”但仍旧垂着头踱回去了。只剩下我们,踽踽凉凉如何是了?环又是不耐夜凉的。“我们一淘走罢!” 他们都上重楼高卧去了。我俩同凭着疏朗的水泥栏,一桁楼廊满载着月色,见方才卖凉饮的灯船复向湖心动了,活招牌式的女人必定还支撑着倦眼端坐着呢,我俩同时作此想。叮叮当,叮叮冬,那船在西倾的圆月下响着。远了,渐渐听不真,一阵夜风过来,又是叮……当,叮……冬。 一切都和我疏阔,连自己在明月中的影子看起来也朦胧得甚于烟雾。才想转身去睡;不知怎的脚下踌躇了一步,于是箭逝的残梦俄然一顿,虽然马上又脱镞般飞驶了。这场怪短的“仲夏夜梦”,我事后至今不省得如何对它。它究竟回过头瞟了我一眼才走的,我哪能怪它。喜欢它吗?不,一点不! 一九二五年四月十三日,作于北京 阳台山大觉寺 夙闻阳台山大觉寺杏花之胜,以懒迄未往。今岁四月十日往游之,记其梗略云。是日星期四,连日阴,晨起天微露晴意,已约佩在燕京大学,行具亦备,于六时五十分抵南池子,七时车开,十五分出西直门,同车只一人,且不相识,兀坐而已,天容仍阴晴无主。数日未出,觉春物一新,频年奔走郊甸,均为校课,即值良辰,视同冗赘,今日以游赏而去,弥可喜也。弧形广陌,新柳两行,陇畔土房,杏花三四,昔阴未散,轻尘不飞,于三十三分抵西勾桥,佩已坐候于燕京校友门,并雇得小驴一头,携粉红彩画水持一,牛肉面包一包。其驴价一元二角,劝予亦雇之。“你不是在苏州骑过驴吗,有髀肉复生之感吧?”应之曰:“不。”雇得人力车,车夫二人,价二元五角。舍驴而车有四说焉。驴之为物,虽经尝试而不欲屡试,一也;携来饮食无车则安置不便,二也;驴背上诚有诗思,却不便记载,三也;明知车价昂,无如之何耳。 于五十五分过颐和园,望见大门,循东北宫墙行,浅漪一片,白鸭数只,天渐放晴,路如香炉。八时四分逾一大石桥,安和桥也,亦作安河。转入大道,亦土道也,特平坦,不复香灰耳。夹道稚柳青青,行行去去,渐见西山,童秃为主,望红石山口(俗呼红山口),以乘车不得过,循百望山行。其麓为天主教士所建屋。询车夫以百望山,不解,以望儿山呼之。山形较陡峭,上有磊石,有废庙,与载记合。三十分抵西百望,车夫呼以西北望,而公家则标之曰西北旺。自西勾桥至此十五里。(凡所记里数均车夫言之。)停车上捐,铜子十枚,驴则无捐。车夫购烧饼十枚,四里两家佃(晾甲店),又一车夫云六里殆误。过青龙寺门前,寺甚小。时为四十八分。五里太子务(太子府),已九时六分。以大路车辙深峻,穿村而过。此十里间,群山四合,其中原野浩莽,气象阔大。车中携得奉宽《妙峰山琐记》,有按图索骥之妙。所谓蜘蛛山顶,一松婆娑,良信。至于跌死猫盘道如何如何,驴夫之言莫能详也。至书中所谓蜘蛛如香炉,百望城子如烛台,则并不神似。出太子务抵黑龙潭不及一里,时为九时十四分。 登石坡,入龙王祠。殿在石级上,佩昔曾登之,云无可观览,徒费脚力。遂从侧门入,观潭。潭以圆廊绕之,循廊而行,从窗间遥看平畴,近瞩流水,即潭之一脉也。下临潭,不广而清,如绿琉璃,底有砾石。窄处为源,泡沫不盛。在此食甜面包及水,予所携也。佩云:“此绿绿得老,不如仙潭嫩绿。”又云:“其形如……其形如说不出。”黑龙潭固非方圆,亦非三棱也。此地予系初来,佩则重游矣。出时为三十七分。五十分白家疃,计程三里,有白家潭,白家滩异名,俗呼之。五里温泉村,有中法校附设中学在。此村颇大,亦整洁,壁上时见标语,忆其一曰,“温泉村万岁”。十时二分过温泉疗养院,未入游。二十五分,周家巷,巷口门楼,上祀文昌。已近城子山麓,望北安河隐约可辨。城子山上亦有庙,群山一桁,山腰均点缀以杏花,惜只可入远望耳。佩云:“杏花好,可惜背景差点。”诚然。北地山甚少水草,枯而失润,雄壮有余,美秀不足,不独西山然也。 值午,天渐热,大觉寺可望,路渐高,车夫以疲而行缓。进路不甚宽,旁有梨杏颇繁,均果园也。梨花只开七八分,作嫩绿色,正当盛时。杏则凋残,半余绛萼,即有残英未谢,亦憔悴可怜。家君诗云,“燕南风景清明最,新柳鹅黄杏粉霞”(《小竹里馆吟草》卷六),盖北方杏花以清明为候,诗纪实也。惟寺前之杏,多系新枝非老干,且短垣隔之,以半面妆向人,觉未如所期,聊作游散耳。十时四十六分抵大觉寺,自温泉村至此八里许。 入寺门,颇喧杂,有乞丐。从东侧升。引导流水,萦回寺里,寺故辽之清水院,以泉得名。此在北土为罕见,于吾乡则“辽东”耳。既升,见浮屠,在大悲坛后,形似液池琼岛,色较黯淡。二巨松护之,夭矫攫。塔后方塘澄清,蓄泉为之。塘后小楼不高,佩登之,返告曰:“平常。”即在塔侧午食,荫松背泉,面眺平原。携有酱肉、肉松、鸭卵等物。佩则出英制Corned Beef,启之,肉汁流石,而盒不开。适有小童经过,自告奋勇,携至香积厨代启之,酬以二十枚,面包两片。佩甘肉松,而予则甘其牛肉,已饱矣,犹未已,忽天风琅然挟肉松以飞,牛肉略尽其半,固不动也,于是罢餐。各出小刀削梨而食之。西行上领要亭,拾级下至四宜堂前,有半凋玉兰两株,其巨尚不如吴下曲园中物。小童尾随不去,佩又酬以十枚,导至殿外,观松上寄生槐榆,其细如指。问童子曰:“完了么?”答曰:“没有啦。”乃径出门去,小步石坡约半里,杏花仍无可观,遂登车上驴,十二时十分也。大觉寺附近还有胜景,惜我辈不知也。 小驴宜近不宜远,而阳台海甸间,往返八十余里。(车夫曰百里者,夸词也,为索车资作张本耳。)于去时,佩之驴已雅步时多,奔跑时少,归途则弥从容。驴夫见告,此公连日游香山卧佛寺等处,揣其意似爱惜之,不忍多加鞭策。虽时时以车候骑,予仍先抵温泉疗养院,时为十二时四十五分。待五分,佩至。此地有垂杨流水,清旷明秀,食浴均可。坐廊下饮西山汽水二,即入浴。人得一室,导汤入池,池形似盆,而较深广。平常浴水入后渐凉,猛加热汤又增刺激,此则温冷恰可,久而弥隽,故佳品也。至内含硫质有益卫生否,事近专门,予不知云。可惜者,池两端各一孔,一入一出,虽终日长流,而究不能彻底换水。浴罢复行,已一时三十五分。北方气候,甫晴便热,且溯来路而归,鲜可观览,原野微有燥风,与晨间之润不侔。过白家疃、太子务两家佃,其行甚缓。途次,佩曰:“去的时候骑驴是军政,现在是训政时期,宪政还没有到哩。”话言甫毕,不数百武忽坠乘,幸无伤,然则训政时期到否亦有问题也。 近西百望时,与佩约会于清华,遂先行。过万寿山后,车夫饮水,天亦渐凉。经挂甲屯,穿行燕京大学,入西门出东门,四时六分抵清华南院,付车资二元六角,加以在寺所付之饭钱四角,共计三元。入校门饮冰一杯。返南院时佩已归,云至万寿山易骑而车,否则恐尚在途中也。小息饮茗,于五时半乘车返北京东城,抵家正六时三十分,适得十二时,行百二十里许。 一九三一年四月十一日写记 山阴五日记游 九年四月三十日,晨九时,舆出杭州候潮门。轮渡钱塘江,潮落沙夷,浪重山远。渡江后弥望平衍,约十里许至西兴,苍陌湫隘不堪并舆。桥下登舟,凡三舱,乌篷画楫,有玻璃窗。十时行,并橹连樯,穿市屋树阴而去。小眠未成寐。正午穿萧山城过,河面甚狭。泊舟威文殿下,庙祀文昌关帝。饭罢即行,途中嘉荫曲港往往见之。埂陌间见一树,年久干枯,绕以翠萝,下垂如云发。八时泊柯桥,绍兴名镇。晚饭后复行。夜半泊柯岩下。 五月一日晨七时,步至柯岩。有庙,殿后有潭,石壁外覆,色纹黑白,斧凿痕宛然。有一高阁,拾级登之。殿傍又一潭,小石桥跨其上,壁间雕观音像。岩左一庙,大殿中石佛高三四丈,金饰庄严,审视,殿倚石为壁,就之凿像。庙后奇峰一朵,镌“云骨”两隶字,四面珑玲,上丰下削,峰尖有断纹,树枝出其罅,谛视欣赏不已。稍偏一潭,拨草临之,深窈澄澈,投以石块,悠悠旋转而下。 十时返棹,移泊雷宫,道中山川佳秀,左右挹盼。午后二时,以小竹兜游兰亭,约行七八里,沿路紫花繁开,而冈峦竹树杂呈翠绿。四山环合,清溪萦回。度一板桥,则兰亭在望矣。亭建于清乾隆时,新得修葺,粉垣漆楹,有兰亭、流觞亭、竹里行厨、鹅池等,皆后人依做,遗址盖久湮为田垅。然以今所见,雷宫兰亭之间,所谓“崇山峻岭,茂林修竹,清流激湍”,则风物故依然也。流觞亭傍有右军祠。张筵小饮,清旷甚适。归途夕阳在山,得七律一首: 缕缕霞姿间黛痕,青青向晚愈分明。野花细作便娟色,清濑终流激荡声。满眼千山春物老,举头三月客心惊。苍峦翠径微阳侧,凭我低徊缓缓行。 舟移十里,夜泊偏门。村人方祭赛演剧,云系包爷爷生日,四乡皆来会。其剧跳荡嗷嘈,而延颈企足者甚伙。傍舟观之,盖别有致。枕上闻雨声,入睡甚早。 二日清晨登岸,不数武抵快阁。乃一小楼,栏杆蔚蓝,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