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断残集 [book_author]郁达夫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类书文集,文集,完结 [book_length]58565 [book_dec]著译合集。郁达夫著。1933年8月上海北新书局初版,列为《达夫全集》第7卷。收《关于小说的话》、《关于黄仲则》、《政权和民权》、《移家琐记》、《光慈的晚年》等文学短论、杂文、散记38篇。 [book_img]Z_18813.jpg [book_title]南行杂记 一 上船的第二日,海里起了风浪,饭也不能吃,僵卧在舱里,自家倒得了一个反省的机会。 这时候,大约船在舟山岛外的海洋里,窗外又凄凄的下雨了。 半年来的变化,病状,绝望,和一个女人的不名誉的纠葛,母亲的不了解我的恶骂,在上海的几个月的游荡,一幕一幕的过去的痕迹,很杂乱地尽在眼前交错。 上船前的几天,虽则是心里很牢落,然而实际上仍是一件事情也没有干妥。闲下来在船舱里这么的一想,竟想起了许多琐杂的事情来: “那一笔钱,不晓几时才拿得出来? “分配的方法,不晓有没有对C君说清? “一包火腿和茶叶,不知究竟要什么时候才能送到北京? “啊!一封信又忘了!忘了!” 象这样的乱想了一阵,不知不觉,又昏昏的睡去,一直到了午后的三点多钟。在半醒半觉的昏睡余波里沉浸了一回,听见同舱的K和W在说话,并且话题逼近到自家的身上来了: “D不晓得怎么样?”K的问话。 “叫他一声吧!”W答。 “喂,D!醒了吧?”K又放大了声音,向我叫。 “乌乌……乌……醒了,什么时候了?” “舱里空气不好,我们上‘突克’去换一换空气罢!” K的提议,大家赞成了,自家也忙忙的起了床。风停了,雨也已经休止,“突克”上散坐着几个船客。海面的天空,有许多灰色的黑云在那里低徊。一阵一阵的大风渣沫,还时时吹上面来。湿空气里,只听见那几位同船者的杂话声。因为是粤音,所以辨不出什么话来,而实际上我也没有听取人家的说话的意思和准备。 三人在铁栏杆上靠了一会,K和W在笑谈什么话,我只呆呆的凝视着黯淡的海和天,动也不愿意动,话也不愿意说。 正在这一个失神的当儿,背后忽儿听见了一种清脆的女人的声音。回头来一看,却是昨天上船的时候看见过一眼的那个广东姑娘。她大约只有十七八岁年纪,衣服的材料虽则十分朴素,然而剪裁的式样,却很时髦。她的微突的两只近视眼,狭长的脸子,曲而且小且薄的嘴唇,梳的一条垂及腰际的辫发,不高不大的身材,并不白洁的皮肤,以及一举一动的姿势,简直和北京的银弟一样。昨天早晨,在匆忙杂乱的中间,看见了一眼,已经觉得奇怪了,今天在这一个短距离里,又深深地视察了一番,更觉得她和银弟的中间,确有一道相通的气质。在两三年前,或者又耍弄出许多把戏来搅扰这一位可怜的姑娘的心意,但当精力消疲的此刻,竟和大病的人看见了丰美的盛馔一样,心里只起了一种怨恨,并不想有什么动作。 她手里抱着一个周岁内外的小孩,这小孩尽在吵着,仿佛要她抱上什么地方去的样子。她想想没法,也只好走近了我们的近边,把海浪指给那小孩看。我很自然的和她说了两句话,把小孩的一只肥手捏了一回。小孩还是吵着不已,她又只好把他抱回舱里去。我因为感着了微寒,也不愿意在“突克”上久立,过了几分钟,也就匆匆的跑回了船室。 吃完了较早的晚饭,和大家谈了些杂天,电灯上火的时候,窗外又凄凄的起了风雨。大家睡熟了,我因为白天三四个钟头的甜睡,这时候竟合不拢眼来。拿出了一本小说来读,读不上几行,又觉得毫无趣味。丢了书,直躺在被里,想来想去想了半天,觉得在这一个时候对于自家的情味最投合的,还是因那个广东女子而惹起的银弟的回忆。 计算起来,在北京的三年乱杂的生活里,比较得有一点前后的脉络,比较得值得回忆的,还是和银弟的一段恶姻缘。 人生是什么?恋爱又是什么?年纪已经到了三十,相貌又奇丑,毅力也不足,名誉,金钱都说不上的这一个可怜的生物,有谁来和你讲恋爱?在这一种绝望的状态里,醉闷的中间,真想不到会遇着这一个一样飘零的银弟! 我曾经对什么人都声明过,“银弟并不美。也没有什么特别可爱的地方。”若硬要说出一点好处来,那只有她的娇小的年纪和她的尚不十分腐化的童心。 酒后的一次访问,竟种下了恶根,在前年的岁暮,前后两三个月里,弄得我心力耗尽,一直到此刻还没有恢复过来,全身只剩了一层瘦黄的薄皮包着的一副残骨。 这当然说不上是什么恋爱,然而和平常的人肉买卖,仿佛也有点分别。啊啊,你们若要笑我的蠢,笑我的无聊,也只好由你们笑,实际上银弟的身世是有点可同情的地方在那里。 她父亲是乡下的裁缝,没出息的裁缝,本来是苏州塘口的一个恶少年,因为姘识了她的娘,他们俩就逃到了上海,在浙江路的荣安里开设了一间裁缝摊。当然是一间裁缝摊,并不是铺子。在这苦中带乐的生涯里,银弟生下了地。过了几时,她父亲又在上海拐了一笔钱和一个女子,大小四人就又从上海逃到了北京。拐来的那个女子,后来当然只好去当娼妓,银弟的娘也因为男人的不德,饮上了酒,渐渐的变成了班子里的龟婆。罪恶贯盈,她父亲竟于一天严寒的晚上在雪窠里醉死了。她的娘以节蓄下来的四五百块恶钱,包了一个姑娘,勉强维持她的生活。象这样的日子,过了几年,银弟也长大了。在这中间,她的娘自然不能安分守寡,和一个年轻的琴师又结成了夫妇。循环报应,并不是天理,大约是人事当然的结果。前年春天,银弟也从“度嫁”的身分进了一步,去上捐当作了娼女。而我这前世作孽的冤鬼,也同她前后同时的浮荡在北京城里。 第一次去访问之后,她已经把我的名姓记住,第二天晚上十一点前后醉了回家,家里的老妈子就告诉我说:“有一位姓董的,已经打了好几次电话来了。”我当初摸不着头脑,按了老妈子告诉我的号码就打了一个回电。及听到接电话的人说是蘼香馆,我才想起了前一晚的事情,所以并没有教他去叫银弟讲话,马上就把接话机挂上了。 记得这是前年九、十月中的事情,此后天气一天寒似一天,国内的经济界也因为政局的不安一天衰落一天,胡同里车马的稀少,也是当然的结果。这中间我虽则经济并不宽裕,然而东挪西借,一直到年底止,为银弟开销的账目,总结起来,也有几百块钱的样子。在阔人很多的北京城里,这几百块钱,当然算不得什么一回事,可是由相貌不扬,衣饰不富,经验不足的银弟看来,我已经是她的恩客了。此外还有一件事情,说出来是谁也不相信的,使她更加把我当作了一个不是平常的客人看。 一天北风刮得很利害,寒空里黑云飞满,仿佛就要下雪的日暮,我和几个朋友,在游艺园看完戏之后,上小有天去吃夜饭去。 这时候房间和散座,都被人占去了,我们只得在门前小坐,候人家的空位。过了一忽,银弟和一个四十左右的绅士,从里面一间小房间里出来了。当她经过我面前的时候,一位和我去过她那里的朋友,很冒失的叫了她一声,她抬头一看,才注意到我的身上,窑子在游戏场同时遇见两个客人本来是常有的事情,但她仿佛是很难为情的丢下了那个客人来和我招呼。我一点也不变脸色,仍复是平平和和的对她说了几句话,叫她快些出去,免得那个客人要起疑心。她起初还以为我在吃醋,后来看出了我的真心,才很快活的走了。 好容易等到了一间空屋,又因为和银弟讲了几句话的结果,被人家先占了去,我们等了二十几分钟,才得了一间空座进去坐了。 吃菜吃到第二碗,伙计在外边嚷,说有电话,要请一位姓×的先生说话。我起初还不很注意,后来听伙计叫的的确是和我一样的姓,心里想或者是家里打来的,因为他们知道我在游艺园,而小有天又是我常去吃晚饭的地方。猫猫虎虎到电话口去一听,就听出了银弟的声音。她要我马上去她那里,她说刚才那个客人本来要请她听戏,但她拒绝了。我本来是不想去的,但吃完晚饭,出游艺园的时候,时间还早,朋友们不愿意就此分散,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就决定要我上银弟那里去问她的罪。 在她房里坐了一个多钟头,接着又打了四圈牌,吃完了酒,想马上回家,而银弟和同去的朋友,都要我在那里留宿。他们出去之后,并且把房门带上,在外面上了锁。 那时候已经是一点多钟了,妓院里特有的那一种艳乱的杂音,早已停歇,窗外的风声,倒反而加起劲来。银弟拉我到火炉旁边去坐下,问我何以不愿意在她那里宿。我只是对她笑笑,吸着烟,不和她说话。她呆了一会,就把头搁在我的肩上,哭了起来。妓女的眼泪,本来是不值钱的,尤其是那时候我和她的交情并不深,自从头一次访问之后,拢总还不过去了三四次,所以我看了她这一种样子,心里倒觉得很不快活,以为她在那里用手段。哭了半天,我只好抱她上床,和她横靠在叠好的被条上面。她止住眼泪之后,又沉默了好久,才慢慢地举起头来说: “耐格人啊,真姆拨良心!……” 又停了几分钟,感伤的话,一齐的发出来了: “平常日甲末,耐总勿肯来,来仔末,总说两句鬼话啦,就跑脱哉。打电话末,总教老妈子回复,说‘勿拉屋里!’真朝碰着仔,要耐来拉给搭,耐回想跑回起,叫人家格面子阿过得起?……数数看,象哦给当人,实在勿配做耐格朋友……” 说到了这里,她又重新哭了起来,我的心也被她哭软了。拿出手帕来替她擦干了眼泪,我不由自主的吻了她好半天。换了衣服,洗了身,和她在被里睡好,桌上的摆钟,正敲了四下。这时候她的余哀未去,我也很起了一种悲感,所以两人虽抱在一起,心里却并没有失掉互相尊敬的心思。第二天一直睡到午前的十点钟起来,两人间也不曾有一点猥亵的行为。起床之后,洗完脸,要去叫早点心的时候,她问我吃荤的呢还是吃素的,我对她笑了一笑,她才跑过来捏了我一把,轻轻的骂我说: “耐拉取笑娥呢,回是勒拉取笑耐自家?” 我也轻轻的回答她说: “我益格沫事,已经割脱着!” 这一晚的事情,说出来大家总不肯相信,但从此之后,她对我的感情,的确是剧变了。因此我也更加觉得她的可怜,所以自那时候起到年底止的两三个月中间,我竟为她付了几百块钱的账。 当她不净的时候,也接连在她那里留了好几夜宿。 去年正月,因为一位朋友要我去帮他的忙,不得不在兵荒燎乱之际,离开北京,西车站的她的一场大哭,又给了我一个很深的印象。 躺在船舱里的棉被上,把银弟和我中间的一场一场的悲喜剧,回想起来之后,神经愈觉得兴奋,愈是睡不着了。不得已只好起来,拿了烟罐火柴,想上食堂去吸烟去。跳下了床,开门出来,在门外的通路上,却巧又遇见了那位很象银弟的广东姑娘。我因为正在回忆之后,突然见了她的形象,照耀在电灯光里,心里忽而起了一种奇妙的感觉,竟瞪了两眼,呆呆的站住了。她看了我的奇怪的样子,也好象很诧异似的站住了脚。这时候幸亏同船者都已睡尽,没有人看见,而我也于一分钟之内,回复了意识,便不慌不忙的走过她的身边,对她问了一声:“还没有睡么?”就上食堂去吸烟去。 二 从上海出发之后第四天的早晨,听说是已经过了汕头,也许今天晚上可以进虎门的。船客的脸上,都现出一种希望的表情来,天也放晴,“突克”上的人声也嘈杂起来了。 这一次的航海,总算还好,风浪不十分大,路上也没有遇着强盗,而今天所走的地方,已经是安全地带了。在“突克”的左旁,一位广东的老商人,一边拿了望远镜在望海边的岛屿,一边很努力的用了普通话对我说了一段话。 太阳忽隐忽现,海风还是微微的拂上面来,我们究竟向南走了几千里路,原是谁也说不清楚,可是纬度的变迁的证明,从我们的换了夹衣之后,还觉得闷热的事实上找得出来,所以我也不知不觉的对那老商人说: “老先生,我们已经接触了南国的风光了!” 吃了早午饭,又在“突克”上和那老商人站立了一回,看看远处的岛屿海岸,也没有什么不同的变化,我就回到了舱里去享受午睡。大约是几天来运动不足,消化不良的缘故,头一搁上枕,就作了许多乱梦。梦见了去年在北京德国病院里死的一位朋友,梦见了两月前头,在故乡和我要好的那个女人,又梦见了几回哥哥和我吵闹的情形,最后又梦见我自家在一家酒店门口发怔,因为这酒家柜上,一盘一盘陈列着在卖的尽是煮熟了的人头和人的上半身。 午后三点多钟,睡醒之后,又上“突克”去看了一次,四面的景色,还是和午前一样,问问同伴,说要明天午后,才得到广州,幸而这时候那广东姑娘出来了,和她不即不离的说了几句极普通的话,觉得旅愁又减少了一点。这一晚和前几晚一样,看了几页小说,吸了几支烟,想了些前后错杂的事情,就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船到虎门外,等领港的到来,慢慢的驶进珠江,是在开船后第五天的午后三点多钟,天空黯淡,细雨丝丝在下,四面的小岛,远近的渔村,水边的绿树,使一般船客都中心不定地跑来跑去在“突克”和舱室的中间行走,南方的风物,煞是离奇,煞是可爱! 若在北方,这时候只是一片黄沙瘠土,空林里总认不出一串青枝绿叶来,而这南乡的二月,水边山上,苍翠欲滴的树叶,不消再说,江岸附近的水田里,仿佛是已经在忙分秧稻的样子。珠江江口,汊港又多,小岛更伙,望南望北,看得出来的,不是嫩绿浓荫的高树,便是方圆整洁的农园。树荫下有依水傍山的瓦屋,园场里排列着荔枝龙眼的长行,中间且有粗枝大干,红似相思的木棉花树,这是梦境呢还是实际?我在船头上竟看得发呆了。 “美啊!这不是和日本长崎口外的风景一样么?”同舱的K叫着说。 “美啊!这简直是江南五月的清和景!”同舱的W也受了感动。 “可惜今天的天气不好,把这一幅好景致染上了忧郁的色彩。” 我也附和他们说。 船慢慢的进了珠江,两岸的水乡人家的春联和门楣上的横额,都看得清清楚楚。前面老远,在空朦的烟雨里,有两座小小的宝塔看见了。 “那是广州城!” “那是黄埔!” 象这样的惊喜的叫唤,时时可以听见,而细雨还是不止,天色竟阴阴的晚了。 吃过晚饭,再走出舱来的时候,四面已经是夜景了。远近的湾港里,时有几盏明灭的渔灯看得出来,岸上人家的墙壁,还依稀可以辨认。广州城的灯火,看得很清,可是问问船员,说到白鹅潭还有二十多里。立在黄昏的细雨里,尽把脖子伸长,向黑暗中望,也没有什么意思,又想回到食堂里去吸烟,但W和K却不愿意离开“突克”。 不知经过了几久,轮船的轮机声停止了。“突克”上充满了压人的寂静,几个喜欢说话的人,也受了这寂静的威胁,不敢作声,忽而船停住了,跑来跑去有几个水手呼唤的声音。轮船下舢板中的男女的声音,也听得出来了,四面的灯火人家,也增加了数目。 舱里的茶房,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的,这时候也站在我们的身旁,对我们说: “船已经到了,你们还是回舱去照料东西罢!广东地方可不是好地方。” 我们问他可不可以上岸去,他说晚上雇舢板危险,还不如明天早上上去的好,这一晚总算到了广州,而仍在船上宿了一宵。 在白鹅潭的一宿,也算是这次南行的一个纪念,总算又和那广东姑娘同在一只船上多睡了一晚。第二天早晨,天一亮,不及和那姑娘话别,我们就雇了小艇,冒雨冲上岸来了。 十四年四月二十日 (原载一九二六年五月十六日《创造月刊》第一卷第三期) [book_title]街灯 离开北京,是去年四月底边。那时候的心里的绞榨,曾在一封信里写过,读这篇东西的人,大约总知道得很清。当时的决心,“教书的地位,当然是丢掉,就是老婆儿子,也不能管,最后丢旧书,又最后也可以丢生命。” 那时候,朋友爱牟远在日本,芳坞想去南方,“若前后接得上,就赶往上海去喝它几天酒,什么它妈的,都破它一个坏,弄得好便好,不好也不要紧,九九八十一,总该把我自家的颜色来辨一辨清,做人不是做梦。” 这前后,同幽灵似的附在我的身边,深更夜半,上德胜门里北衙门桥上买几瓶啤酒来喝,喝干之后,再往什刹后海的南岸北岸,乱跑乱跳乱叫,或白天去天坛坐一天,将晚四五点钟,上馆子小喝,进戏院听到一两点钟,出来再喝再讲话再走到天明的是四川的陈逸生。 正在这时候,银弟取名柳卿,上捐在百顺胡同的长乐接客了。 我并不说她美,也不说她有什么可爱,总之前年初到北京的时候,穷极苦极,无聊无赖之际,善心的一位朋友——这朋友姓钱,当然也很可怜——想救我登岸,带我常去的,是西大森里,银弟在那里当“度嫁”的春浓处。 沧海曾经过来的,看这些东西,自然只觉得无聊,又加以当时袋里没有钱,身体萎萎缩缩,几个半红半黑的小窑子,她们不来睬我,我也犯不着睬她们,算什么一回事。去去就去去,揩揩油,坐坐,光着眼看看,也好。一个月不去,不去就不去,在家里坐着,烧烧烟卷,买一点白干喝喝,也好。 以这样的态度,上春浓处去了四五趟,中间来和我攀谈,我也和她随便说些不相干的废话,有时候或许抱一抱,捏一把的,是“度嫁”的银弟。 有一次,只那么一次,晚饭时多喝了几杯酒,在春浓处坐了半点钟,临走,大家——那一天去的有三四个人——都抢着用暴力和银弟亲了嘴,该轮到我的时候,我对她笑了笑,轻轻用江南话问她“好不好?”她只微笑着摇摇头。后来她送我们出房门,到廊下,偶尔经过了一间黑的空房,我踱进去,拉着她,又轻轻的问她前一句话,她很正式的把嘴举了起来,——只有这一点关系。 出京之后,上海和芳坞玩了两天,回家,打了小孩,和女人起了一点冲突,再出来,到北京,过了暑假,又教书。中间因为钱没有,处处受气,苦得了不得,谨慎守戒,一直到了凉秋的九月。 有一天晚上,很觉得难过,在长街上跑了一回,就上前门外微雪夜香斋去喝酒。一个人坐着,卓卓的喝,喝到午前一点多钟,才付钱出来。走下台阶,正想雇车,即零零零,东边来了一乘包车,坐着一个窑子。举起眼睛来看,觉得有点面熟,洋车接近一步,再看一眼,就想起了是银弟,心里觉得稍微有点奇怪。 又过了几天,不晓得哪里的钱,皮包里满的很。有一天被朋友邀去吃晚饭,席上遇见了那位善心的钱君,他偶尔提起了银弟的改名柳卿上捐的话。那时候,心里很动,不过不晓为什么,那一天晚上终究没有去。 又过了几天,也在被邀的酒后。一个人踱出饭馆来,忽而想起了她。可是班子的名字,和她上捐的名字,全都忘了。想回来,雇车雇不成,上西车站去又喝了几杯酒,打了一个电话到春浓处一问,出来就跑上韩家潭蘼香馆去点名。 见了,捉住了她的手,就在见客的堂上问她,“你认识我么?” 她微笑着,用北京口音,半惊半疑的回答我: “熟得很,可是名字忘了!” 那一天晚上很冷。上她房里火炉旁坐下,说到第三句话,她就想起了春浓处,想起了那晚上举起来的嘴突然的一扑,跳在我的怀里,两手捧了我的脸乱咬起来。 底下都是她说的话——她是苏州人,但操的北京话很好听,所以后来除睡的时候,两人用江南话外,平常我要她说京话。 “老钱近来怎么样了?前天素文上这儿来,说他好久没有去了。 你还记得素文么?春浓处的……一年多不见了吧?你怎么不早来找我?……我今年四月就上捐了。先在长乐,开销大得很,前月底才换过来。你怎么知道的呀?……是素文教你的吧?……”说到这里,她娘进来了。她很自然的替我和她娘介绍,我觉得她的娘也不很讨人嫌。 “你这一年躲在什么地方?……刚从上海来?……骗!……请你写一封信,可以么?……”我就替她写信,是她的娘出名,寄给她的外祖父的。信的内容很简单: “近来买卖不好,不能寄钱给你老人家。四月里,我包的那个人——名叫翠喜——逃了,没有方法,只好教你外孙女去上捐。等到明年正月,若买卖好一点起来,再寄钱给你。” 从靡香馆出来,回家走过西车站,看钟已经是午前二点。这时候天上的寒星,都好象是在摇动,北风吹上面来,也不觉得冷,因为替她写好信,银弟又烫了一壶酒给我。大街上走的人很少,只见了一点不大明亮的灯光,和几阵北风刮起来的灰土。 十四年五月十九武昌 (原载一九二六年三月十六日《创造月刊》第一卷第一期) [book_title]感伤的行旅 一 犹太人的漂泊,听说是上帝制定的惩罚。中欧一带的“寄泊栖”的游行,仿佛是这一种印度支尼族浪漫的天性。大约是这两种意味都完备在我身上的缘故罢,在一处沉滞得久了,只想把包裹雨伞背起,到绝无人迹的地方去吐一口郁气。更况且节季又是霜叶红时的秋晚,天色又是同碧海似的天天晴朗的青天,我为什么不走?我为什么不走呢? 可是说话容易,实践艰难,入秋以后,想走想走的心愿,却起了好久了,而天时人事,到了临行的时节,总有许多阻障出来。 八个瓶儿七个盖,凑来凑去凑不周全的,尤其是几个买舟借宿的金钱。我不会吹箫,我当然不能乞食,况且此去,也许在吴头,也许向楚尾,也许在中途被捉,被投交有砂米饭吃有红衣服着的笼中,所以踏上火车之先,我总想多带一点财物在身边,免得为人家看出,看出我是一个无产无职的游民。 旅行之始,还是先到上海,向各处去交涉了半天。等到几个版税拿到在手里,向大街上买就了些旅行杂品的时候,我的灵魂已经飞到了空中: “Over the hills and far away” 坐在黄包车上的身体,好象在腾云驾雾,扶摇上九万里外去了。头一晚,就在上海的大旅馆里借了一宵宿。 是月暗星繁的秋夜,高楼上看出去,能够看见的,只是些黄苍颓荡的电灯光。当然空中还有许多同蜂衙里出了火似的同胞的杂噪声,和许多有钱的人在大街上驶过的汽车声溶合在一处,在合奏着大都会之夜的“新魔丰腻”,但最触动我这感伤的行旅者的哀思的,却是在同一家旅舍之内,从前后左右的宏壮的房间里发出来的娇艳的肉声,及伴奏着的悲凉的弦索之音。屋顶上飞下来的一阵两阵的比西班牙舞乐里的皮鼓铜琶更野噪的锣鼓响乐,也未始不足以打断我这愁人秋夜的客中孤独,可是同败落头人家的喜事一样,这一种绝望的喧闻,这一种勉强的干兴,终觉得是肺病患者的脸上的红潮,静听起来,仿佛是有四万万的受难的人民,在这野声里啜泣似的,“如此烽烟如此(乐),老夫怀抱若为开”呢? 不得已就只好在灯下拿出一本德国人的游记来躺在床沿上胡乱地翻读…… 一七七六,九月四日,来干思堡,侵晨。 早晨三点,我轻轻地偷逃出了卡儿斯罢特,因为否则他们怕将不让我走。那一群将很亲热地为我做八月廿八的生日的朋友们,原也有扣留住我的权利;可是此地却不可再事淹留下去了。…… 这样地跟这一位美貌多才的主人公看山看水,一直的到了月下行车,将从勃伦纳到物洛那(Vom Brenner bis Verona)的时候,我也就在悲凉的弦索声,杂噪的锣鼓声,和怕人的汽车声中昏沉睡着了。 不知是在什么地方,我自身却立在黑沉沉的天盖下俯看海水,立脚处仿佛是危岩凸兀的一座石山。我的左壁,就是一块身比人高的直立在那里的大石。忽而海潮一涨,只见黑黝黝的涡旋,在灰黄的海水里鼓荡,潮头渐长渐高,逼到脚下来了,我苦闷了一阵,却也终于无路可逃,带粘性的潮水,就毫无踌躇地浸上了我的两脚,浸上了我的腿部,腰部,终至于将及胸部而停止了。一霎时水又下退,我的左右又变了石山的陆地,而我身上的一件青袍,却为水浸湿了。在惊怖和懊恼的中间,梦神离去了我,手支着枕头,举起上半身来看看外边的样子,似乎那些毫无目的,毫无意识,只在大街上闲逛,瞎挤,乱骂,高叫的同胞们都已归笼去了,马路上只剩了几声清淡的汽车警笛之声,前后左右的娇艳的肉声和弦索声也减少了,幽幽寂寂,仿佛从极远处传来似的,只有间隔得很远的竹背牙牌互击的操搭的声音,大约夜也阑了,大家的游兴也倦了罢,这时候我的肚里却也咕噜噜感到了一点饥饿。 披上棉袍,向里间浴室的磁盆里放了一盆热水,漱了一漱口,擦了一把脸,再回到床前安乐椅上坐下,呆看住电灯擦起火柴来吸烟的时候,我不知怎么的斗然间却感到了一种异样的孤独。这也许是大都会中的深夜的悲哀,这也许是中年易动的人生的感觉,但无论如何,我觉得这样的再在旅舍里枯坐是耐不住的了,所以就立起身来,开门出去,想去找一家长夜开炉的菜馆,去试一回小吃。 开门出去,在静寂粉白和病院里的廊子一样的长巷中走了一段,将要从右角转入另一条长廊去的时候,在角上的那间房里,忽而走出了一位二十左右,面色洁白妖艳,一头黑发,松长披在肩上,全身象裸着似的只罩着一件金黄长毛丝绒的Negligee的妇人来。这一回的出其不意地在这一个深夜的时间里忽儿和我这样的一个潦倒的中年男子的相遇,大约也使她感到了一种惊异,她起始只张大了两只黑晶晶的大眼,怀疑惊问似的对我看了一眼,继而脸上涨起了红霞。似羞缩地将头俯伏了下去,终于大着胆子向我的身边走过,走到另一间房间里去了。我一个人发了一脸微笑,走转了弯,轻轻地在走向升降机去的中间,耳朵里还听见了一声她关闭房门的声音,眼睛里还保留着她那丰白的圆肩的曲线,和从宽散的她的寝衣中透露出来的胸前的那块倒三角形的雪嫩的白肌肤。 司升降机的工人和在廊子的一角呆坐着的几位茶役,都也睡态朦胧了,但我从高处的六层楼下来,一到了底下出大门去的那条路上,却不料竟会遇见这许多暗夜之子在谈笑取乐的。他们的中间,有的是跟妓女来的gui头鸨母,有的是司汽车的机器工人,有的是身上还披着绒毯的住宅包车夫,有的大约是专等到了这一个时候,夹入到这些人的中间来骗取一枝两枝香烟,谈谈笑笑藉此过夜的闲人罢,这一个大门道上的小社会里,这时候似乎还正在热闹的黄昏时候一样,而等我走出大门,向东边角上的一家茶馆里坐定,朝壁上的挂钟细细看了一眼时,却已经是午夜的三点钟前了。 吃取了一点酒菜回来,在路上向天空注看了许多回。西边天上,正挂着一钩同镰刀似的下弦残月,东北南三面,从高屋顶的电火中间窥探出去,也还见得到一颗两颗的暗淡的秋星,大约明朝不会下雨这一件事情总可以决定的了。我长啸了一声,心里却感到了一点满足,想这一次的出发也还算不坏,就再从升降机上来,回房脱去了袍袄,沉酣地睡着了四五个钟头。 二 几个钟头的酣睡,已把我长年不离身心的疲倦医好了一半了,况且赶到车站的时候,正还是上行特别快车将发未动的九点之前,买了车票,挤入了车座,浩浩荡荡,火车头在晨风朝日之中,将我的身体搬向北去的中间,老是自伤命薄,对人对世总觉得不满的我这时代落伍者,倒也感到了一心的快乐。“旅行果然是好的”,我斜倚着车窗,目视着两旁的躺息在太阳和风里的大地,心里却在这样的想:“旅行果然是不错,以后就决定在船窗马背里过它半生生活罢!” 江南的风景,处处可爱,江南的人事,事事堪哀,你看,在这一个秋尽冬来的寒月里,四边的草木,岂不还是青葱红润的么? 运河小港里,岂不依旧是白帆如织满载行驶的么?还有小小的水车亭子,疏疏的槐柳树林。平桥瓦屋,只在大空里吐和平之气,一堆一堆的干草堆儿,是老百姓在这过去的几个月中间力耕苦作之后的黄金成绩,而车辚辚,马萧萧,这十余年中间,军阀对他们的征收剥夺,掳掠奸淫,从头细算起来,哪里还算得明白?江南原说是鱼米之乡,但可怜的老百姓们,也一并的作了那些武装同志们的鱼米了。逝者如斯,将来者且更不堪设想,你们且看看政府中什么局长什么局长的任命,一般物价的同潮也似的怒升,和印花税地税杂税等名目的增设等,就也可以知其大概了。啊啊,圣明天子的朝廷大事,你这贱民哪有左右容喙的权利,你这无智的牛马,你还是守着古圣昔贤的大训,明哲以保其身,且细赏赏这车窗外面的迷人秋景罢!人家瓦上的浓霜去管它作甚? 车窗外的秋色,已经到了烂熟将残的时候了。而将这秋色秋风的颓废末级,最明显地表现出来的,要算浅水滩头的芦花丛薮,和沿流在摇映着的柳色的鹅黄。当然杞树,枫树,桕树的红叶,也一律的在透露残秋的消息,可是绿叶层中的红霞一抹,即在春天的二月,只教你向树林里去裁几株一丈红花,也就可以酿成此景的。至于西方莲的殷红,则不问是寒冬或是炎夏,只教你培养得宜,那就随时随地都可以将其他树叶的碧色去衬它的朱红,所以我说,表现这大江南岸的残秋的颜色,不是枫林的红艳和残叶的青葱,却是芦花的丰白与岸柳的髡黄。 秋的颜色,也管不得许多,我也不想来品评红白,裁答一重公案,总之对这些大自然的四时烟景,毫末也不曾留意的我们那火车机头,现在却早已冲过了长桥几架,钞过了洋澄湖岸的一角,一程一程的在逼近姑苏台下去了。 苏州本来是我依旧游之地,“一帆冷雨过娄门”的情趣,闲雅的古人,似乎都在称道。不过细雨骑驴,延着了七里山塘,缓缓的去奠拜真娘之墓的那种逸致,实在也尽值得我们的怀忆的。还有日斜的午后,或者上小吴轩去泡一碗清茶,凭栏细数数城里人家的烟灶,或者在冷红阁上,开开它朝西一带的明窗,静静儿的守着夕阳的傍晚西沉,也是尘俗都消的一种游法。我的此来,本来是无遮无碍的放浪的闲行,依理是应该在吴门下榻,离沪的第一晚是应该去听听寒山寺里的夜半清钟的,可是重阳过后,这近边又有了几次农工暴动的风声,军警们提心吊胆,日日在搜查旅客,骚扰居民,象这样的暴风雨将到未来的恐怖期间,我也不想再去多劳一次军警先生的驾了,所以车停的片刻时候,我只在车里跑上先跑落后的看了一回虎丘的山色,想看看这本来是不高不厚的地皮,究竟有没有被那些要人们刮尽。但是还好,那一堆小小的土山,依旧还在那里点缀苏州的景致。不过塔影萧条,似乎新来瘦了,它不会病酒,它不会悲秋,这影瘦的原因,大约总是因为日脚行到了天中的缘故罢。拿出表来一看,果然已经是十一点多钟,将近中午的时刻了。 火车离去苏州之后,路线的两边,耸出了几条绀碧的山峰来。 在平淡的上海住惯的人,或者本来是从山水中间出来,但为生活所迫,就不得不在看不见山看不见水的上海久住的人们,大约到此总不免要生出异样的感觉来的罢,同车的有几位从上海来的旅客,一样的因看见了那西南一带的连山而在作点头的微笑。啊啊,人类本来就是大自然的一部分细胞,只教天性不灭,决没有一个会对了这自然的和平清景而不想赞美的,所以那些卑污贪暴的军阀委员要人们,大约总已经把人性灭尽了的缘故罢,他们只知道要打仗,他们只知道要杀人,他们只知道如何的去敛钱争势夺权利用,他们只知道如何的来破坏农工大众的这一个自然给与我们的伊甸园。啊吓,不对,本来是在说看山的,多嘴的小子,却又破口牵涉起大人先生们的狼心狗计来了,不说罢,还是不说罢,将近十二点了,我还是去炒盘芥莉鸡丁弄瓶“苦配”啤酒来浇浇的好。 三 正吞完最后的一杯苦酒的时候,火车过了一个小站,听说是无锡就在眼前了。 天下第二泉水的甘味,倒也没有什么可以使人留恋的地方。但震泽湖边的芦花秋草,当这一个肃杀的年时,在理想上当然是可以引人入胜的,因为七十二山峰的峰下,处处应该有低浅的水滩,三万六千顷的周匝,少算算也应该有千余顷的浅渚,以这一个统计来计算太湖湖上的芦花,那起码要比扬子江河身的沙渚上的芦田多些。我是曾在太平府以上九江以下的扬子江头看过伟大的芦花秋景的,所以这一回很想上太湖去试试运气看,看我这一次的臆测究竟有没有和事实相合的地方。这样的决定在无锡下车之后,倒觉得前面相去只几里地的路程特别的长了起来,特别快车的速力也似乎特别慢起来了。 无锡究竟是出大政客的实业中心地,火车一停,下来的人竟占了全车的十分之三四。我因为行李无多,所以一时对那些争夺人体的黄包车夫们都失了敬,一个人踏出站来,在荒地上立了一会,看了一出猴子戴面具的把戏,想等大伙的行客散了,再去叫黄包车直上太湖边去。这一个战略,本是我在旅行的时候常用常效的方法,因为车刚到站,黄包车价总要比平时贵涨几倍,等大家散尽,车夫看看不得不等第二班车了,那他的价钱就会低让一点,可以让到比平时只贵两成三成的地步。况且从车站到湖滨,随便走那一条路,总要走半个钟头才能走到,你若急切的去叫车,那客气一点的车夫,会索价一块大洋,不客气的或者竟会说两块三块都不定的。所以夹在无锡的市民中间,上车站前头的那块荒地上去看一出猴犬两明星合演的拿手好戏,也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因为我在看把戏的中间就在摆布对车夫的战略了。殊不知这一次的作战,我却大大的失败了。 原来上行特别快车到站是正午十二点的光景,这一班车过后,则下行特快的到来要在下午的一点半过,车夫若送我到湖边去呢,那下半日的他的买卖就没有了,要不是有特别的好处,大家是不愿意去的。况且时刻又来得不好,正是大家要去吃饭缴车的时候,所以等我从人丛中挤攒出来,想再回到车站前头去叫车的当儿,空洞的卵石马路上,只剩下些太阳的影子,黄包车夫却一个也看不见了。 没有方法,只好唱着“背转身,只埋怨,自己做差”而慢慢的踱过桥去,在无锡饭店的门口,反出了一个更贵的价目,才叫着了一乘黄包车拖我到了迎龙桥下。从迎龙桥起,前面是宽广的汽车道了,两公司的驶往梅园的公共汽车,隔十分就有一乘开行,并且就是不坐汽车,从迎龙桥起再坐小照会的黄包车去,也是十分舒适的。到了此地,又是我的世界了,而实际上从此地起,不但有各种便利的车子可乘,就是叫一只湖船,叫它直摇出去,到太湖边上去摇它一晚,也是极容易办到的事情,所以在一家新的公共汽车行的候车的长凳上坐下的时候,我心里觉得是已经到了太湖边上的样子。 开原乡一带,实在是住家避世的最好的地方。九龙山脉,横亘在北边,锡山一塔,障得往东来的烟灰煤气,西南望去,不是龙山山脉的蜿蜒的余波,便是太湖湖面的镜光的返照。到处有桑麻的肥地,到处有起屋的良材,耕地的整齐,道路的修广,和一种和平气象的横溢,是在江浙各农区中所找不出第二个来的好地。 可惜我没有去做官,可惜我不曾积下些钱来,否则我将不买阳羡之田,而来这开原乡里置它的三十顷地。营五亩之居,筑一亩之室。竹篱之内,树之以桑,树之以麻,养些鸡豚羊犬,好供岁时伏腊置酒高会之资;酒醉饭饱,在屋前的太阳光中一躺,更可以叫稚子开一开留声机器,听听克拉衣斯勒的提琴的慢调或卡儿骚的高亢的悲歌。若喜欢看点新书,那火车一搭,只教有半日工夫,就可以到上海的璧恒、别发,去买些最近出版的优美的书来。这一点卑卑的愿望,啊啊,这一点在大人先生的眼里看起来,简直是等于矮子的一个小脚指头般大的奢望,我究竟要在何年何月,才享受得到呢?罢罢,这样的在公共汽车里坐着,这样的看看两岸的疾驰过去的桑田,这样的注视注视龙山的秋景,这样的吸收吸收不用钱买的日色湖光,也就可以了,很可以了,我还是不要作那样的妄想,且念首清诗,聊作个过屠门的大嚼罢! Mine be a cot beside the hill A beehive“s hum shall soothe my ear;A willowy brook that turns a mill, With many a fall shall linger near. The swal“ow, oft, beneath my thatch, Shall twitter from her claybuilt nest;Oft shall the pilgrim lift the latch, And share my meal, a welcome guest. Around my ivied porch shall spring Each fragrant flower that drinks the dew;And Lucy, at her wheel, shall sing In russet-gown and apron blue. The village church among the trees, Where first our marriage vows were given, With merry peals shall swell the breeze And point with taper spire to Heaven. 这样的在车窗口同诗里的蜜蜂似的哼着念着,我们的那乘公共汽车,已经驶过了张巷荣巷,驶过了一支小山的腰岭,到了梅园的门口了。 四 梅园是无锡的大实业家荣氏的私园,系筑在去太湖不远的一支小山上的别业,我的在公共汽车里想起的那个愿望,他早已大规模地为我实现造好在这里了;所不同者,我所想的是一间小小的茅篷,而他的却是红砖的高大的洋房,我是要缓步以当车,徒步在那些桑麻的野道上闲走的,而他却因为时间是黄金就非坐汽车来往不可的这些违异。然而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看将起来,有钱的人的心理,原也同我们这些无钱无业的闲人的心理是一样的,我在此地要感谢荣氏的竟能把我的空想去实现而造成这一个梅园,我更要感谢他既造成之后而能把它开放,并且非但把它开放,而又能在梅园里割出一席地来租给人家,去开设一个接待来游者的公共膳宿之场。因为这一晚我是决定在梅园里的太湖饭店内借宿的。 大约到过无锡的人总该知道,这附近的别墅的位置,除了刚才汽车通过的那枝横山上的一个别庄之外,要算这梅园的位置算顶好了。这一条小小的东山,当然也是龙山西下的波脉里的一条,南去太湖,约只有小三里不足的路程,而在这梅园的高处,如招鹤坪前,太湖饭店的二楼之上,或再高处那荣氏的别墅楼头,南窗开了,眼下就见得到太湖的一角,波光容与,时时与独山,管社山的山色相掩映。至于园里的瘦梅千树,小榭数间,和曲折的路径,高而不美的假山之类,不过尽了一点点缀的余功,并不足以语园林营造的匠心之所在的。所以梅园之胜,在它的位置,在它的与太湖的接而又离,离而又接的妙处,我的不远数十里的奔波,定要上此地来借它一宿的原因,也只想利用利用这一点特点而已。 在太湖饭店的二楼上把房间开好,喝了几杯既甜且苦的惠泉山酒之后,太阳已有点打斜了,但拿出表来一看,时间还只是午后的两点多钟。我的此来,原想看一看一位朋友所写过的太湖的落日,原想看看那落日与芦花相映的风情的,若现在就赶往湖滨,那未免去得太早,后来怕要生出久候无聊的感想来。所以走出梅园,我就先叫了一乘车子,再回到惠山寺去,打算从那里再由别道绕至湖滨,好去赶上看湖边的落日。但是锡山一停,惠山一转,遇见了些无聊的俗物在惠山泉水旁的大嚼豪游,及许多武装同志们的沿路的放肆高笑,我心里就感到了一心的不快,正同被强人按住在脚下,被他强塞了些灰土尘污到肚里边去的样子,我的脾气又发起来了,我只想登到无人来得的高山之上去尽情吐泻一番,好把肚皮里的抑郁灰尘都吐吐干净。穿过了惠山的后殿,一步一登,朝着只有斜阳和衰草在弄情调戏的濯濯的空山,不晓走了多少时候,我竟走到了龙山第一峰的头茅篷外了。 目的总算达到了,惠山锡山寺里的那些俗物,都已踏踢在我的脚下。四大皆空,头上身边,只剩了一片蓝苍的天色和清淡的山岚。在此地我可以高啸,我可以俯视无锡城里的几十万为金钱名誉而在苦斗的苍生,我可以任我放开大口来骂一阵无论哪一个凡为我所疾恶者,骂之不足,还可以吐他的面,吐面不足,还可以以小便来浇上他的身头。我可以痛哭,我可以狂歌,我等爬山的急喘回复了一点之后,在那块头茅篷前的山峰头上竟一个人演了半日的狂态,直到喉咙干哑,汗水横流,太阳也倾斜到了很低很低的时候为止。 气竭声嘶,狂歌高叫的声音停后,我的两只本来是为我自己的噪聒弄得昏昏的耳里,忽而沁的钻入了一层寂静,风也无声,日也无声,天地草木都仿佛在一击之下变得死寂了。沉默,沉默,沉默,空处都只是沉默。我被这一种深山里的静寂压得怕起来了,头脑里却起了一种很可笑的后悔。“不要这世界完全被我骂得陆沉了哩?”我想,“不要山鬼之类听了我的啸声来将我接受了去,接到了他们的死灭的国里去了哩?”我又想,“我在这里踏着的不要不是龙山山头,不要是阴间的滑油山之类哩?”我再想。于是我就注意看了看四边的景物,想证一证实我这身体究竟还是仍旧活在这卑污满地的阳世呢,还是已经闯入了那个鬼也在想革命而谋做阎王的阴间。 朝东望去,远散在锡山塔后的,依旧是千万的无锡城内的民家和几个工厂的高高的烟突,不过太阳斜低了,比起午前的光景来,似乎加添了一点倦意。俯视下去,在东南的角里,桑麻的林影,还是很浓很密的,并且在那条白线似的大道上,还有行动的车类的影子在那里前进呢,那么至少至少,四周都只是死灭的这一个观念总可以打破了。我宽了一宽心,更掉头朝向了西南,太阳落下了,西南全面,只是眩目的湖光,远处银蓝一片,当是湖中间的峰面的暮霭,西面各小山的面影,也都变成了紫色了。因为看见了斜阳,看见了斜阳影里的太湖,我的已经闯入了死界的念头虽则立时打消,但是日暮途穷,只一个人远处在荒山顶上的一种实感,却油然的代之而起。我就伸长了脖子拼命的查看起四面的路来,这时候我实在只想找出一条近而且坦的便道,好遵此便道而赶回家去。因为现在我所立着的,是龙山北脉在头茅篷下折向南去的一条支岭的高头,东西南三面只是岩石和泥沙,没有一条走路的。若再回至头茅篷前,重沿了来时的那条石级,再下至惠山,则无缘无故便白白的不得不多走许多的回头曲路,大丈夫是不走回头路的,我一边心里虽在这样的同小孩子似的想着,但实在我的脚力也有点虚竭了。“啊啊,要是这儿有一所庵庙的话,那我就可以不必这样的着急了。”我一边尽在看四面的地势,一边心里还在作这样的打算,“这地点多么好啊,东面可以看无锡全市,西面可以见太湖的夕阳,后面是头茅篷的高顶,前面是朝正南的开原乡一带的村落、这里比起那头茅篷来,形势不晓要好几十倍。 无锡人真没有眼睛,怎么会将这一块龙山南面的平坦的山岭这样的弃置着,而不来造一所庵庙的呢?唉唉,或者他们是将这一个好地方留着,留待我来筑室幽居的罢?或者几十年后将有人来,因我今天的在此一哭而为我起一个痛哭之台,而与我那故乡的谢氏西台来对立的罢?哈哈,哈哈。不错,很不错。”末后想到了这一个夸大妄想狂者的想头之后,我的精神也抖擞起来了,于是拔起脚跟,不管它有路没有路,只是往前向那条朝南斜拖下去的山坡下乱走。结果在乱石上滑坐了几次,被荆棘钩破了一块小襟和一双线袜,跳过了几块岩石,不到三十分钟,我也居然走到了那支荒山脚下的坟堆里了。 到了平地的坟树林里来一看,西天低处太阳还没有完全落尽,走到了离坟不远的一个小村子的时候,我看了看表,已经是五点多了。村里的人家,也已经在预备晚餐,门前晒在那里的干草豆萁,都已收拾得好好,老农老妇,都在将暗未暗的天空下,在和他们的孙儿孙女游耍。我走近前去,向他们很恭敬的问了问到梅园的路径,难得他们竟有这样的热心,居然把我领到了通汽车的那条大道之上。等我雇好了一乘黄包车坐上,回头来向他们道谢的时候,我的眼角上却又扑簌簌地滚下了两粒感激的大泪来。 五 山居清寂,梅园的晚上,实在是太冷静不过。吃过了晚饭,向庭前去一走,只觉得四面都是茫茫的夜雾和亩亩的荒田,人家也看不出来,更何况乎灯烛辉煌的夜市。绕出园门,正想拖了两只倦脚走向南面野田里去的时候,在黄昏的灰暗里我却在门边看见了一张有几个大字写在那里的白纸。摸近前去一看,原来是中华艺大的旅行写生团的通告。在这中华艺大里,我本有一位认识的画家C君在那里当主任的,急忙走回饭店,教茶房去一请,C君果然来了。我们在灯下谈了一会,又出去在园中的高亭上站立了许多时候,这一位不趋时尚,只在自己精进自己的技艺的画家,平时总老是讷讷不愿多说话的,然而今天和我的这他乡的一遇,仿佛把他的习惯改过来了,我们谈了些以艺术作了招牌,拼命的在运动做官做委员的艺术家的行为。我们又谈到了些设了很好听的名目,而实际上只在骗取青年学子的学费的艺术教育家的心迹。我们谈到了艺术的真髓,谈到了中国的艺术的将来,谈到了革命的意义,谈到了社会上的险恶的人心,到了叹声连发,不忍再谈下去的时候,高亭外的天色也完全黑了。两人伸头出去,默默地只看了一回天上的几颗早见的明星。我们约定了下次到上海时,再去江湾访他的画室的日期,就各自在黑暗里分手走了。 大约是一天跑路跑得太多了的缘故罢,回旅馆来一睡,居然身也不翻一个,好好儿的睡着了。约莫到了残宵二三点钟的光景,槛外的不知哪一个庙里来的钟声,尽是当当当当的在那里慢击。我起初梦醒,以为附近报火的钟声,但披衣起来,到室外廊前去一看,不但火光看不出来,就是火烧场中老有的那一种叫噪的人号狗吠之声也一些儿听它不出。庭外如云如雾,静浸着一庭残月的清光。满屋沉沉,只充满着一种遥夜酣眠的呼吸。我为这种声所诱,不知不觉,竟扣上了衣裳,步出了庭前,将我的孤零的一身,浸入了仿佛是要粘上衣来的月光海里。夜雾从太湖里蒸发起来了,附近的空中,只是白茫茫的一片。叉桠的梅树林中,望过去仿佛是有人立在那里的样子。我又慢慢的从饭店的后门,步上了那个梅园最高处的招鹤坪上。南望太湖,也辨不出什么形状来,不过只觉得那面的一块空阔的地方,仿佛是由千千万万的银丝织就似的,有月光下照的清辉,有湖波返射的银箭,还有如无却有,似薄还浓,一半透明,一半粘湿的湖雾湖烟,假如你把身子用力的朝南一跳,那这一层透明的白网,必能悠扬地牵举你起来,把你举送到王母娘娘的后宫深处去似的。这是我当初看了那湖天一角的景象的时候的感想,但当万簌无声的这一个月明的深夜,幽幽地慢慢地,被那远寺的钟声,当嗡,当嗡的接连着几回有韵律似的催告,我的知觉幻想,竟觉得渐渐地渐渐地麻木下去了,终至于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干,两只脚柔软地跪坐了下去,眼睛也只同呆了似的盯视住了那悲哀的残月不能动了。宗教的神秘,人性的幽幻,大约是指这样的时候的这一种心理状态而说的罢,我象这样的和耶稣教会的以马内利的圣像似的,被那幽婉的钟声,不知魔伏了许多时,直到钟声停住,木鱼声发,和尚——也许是尼姑——的念经念咒的声音幽幽传到我耳边的时候,方才挺身立起,回到了那旅馆的居室里来,这时候大约去天明总也已经不远了罢? 回房不知又睡着了几个钟头,等第二次醒来的时候,前窗的帷幕缝中却漏入了几行太阳的光线来。大约时候总也已不早了,急忙起来预备了一下,吃了一点点心,我就出发到太湖湖上去。天上虽各处飞散着云层,但晴空的缺处,看起来仍可以看得到底的,所以我知道天气总还有几日好晴。不过太阳光太猛了一点,空气里似乎有多量的水蒸气含着,若要登高处去望远景,那象这一种天气是不行的,因为晴而不爽,你不能从厚层的空气里辨出远处的寒鸦林树来,可是只要看看湖上的风光,那象这样的晴天,也已经是尽够的了。并且昨晚上的落日没有看成,我今天却打算牺牲它一天的时日,来试试太湖里的远征,去找出些前人所未见的岛中僻景来,这是当走出园门,打杨庄的后门经过,向南走入野田,在走上太湖边上去的时候的决意。 太阳升高了,整洁的野田里已有早起的农夫在辟土了。行经过一块桑园地的时候,我且看见了两位很修媚的姑娘,头上罩着了一块白布,在用了一根竹杆,打下树上的已经黄枯了的桑叶来。 听她们说这也是蚕妇的每年秋季的一种工作,因为枯叶在树上悬久了,那老树的养分不免要为枯叶吸几分去,所以打它们下来是很要紧的,并且黄叶干了,还可以拿去生火当柴烧,也是一举两得的事情。 在野田里的那条通至湖滨的泥路,上面铺着的尽是些细碎的介虫壳儿,所以阳光照射下来,有几处虽只放着明亮的白光,但有几处简直是在发虹霓似的彩色。 象这样的有朝阳晒着的野道,象这样的有林树小山围绕着的空间,况且头上又是青色的天,脚底下并且是五彩的地,饱吸着健康的空气,摆行着不急的脚步,朝南的走向太湖边去,真是多么美满的一幅清秋行乐图呀!但是风云莫测,急变就起来了,因为我走到了管社山脚,正要沿了那条山脚下新辟的步道走向太湖旁的一小湾,俗名五里湖滨的时候,在山道上朝着东西的五里湖心却有两位着武装背皮带的同志和一位穿长袍马褂的先生立在那里看湖面的扁舟。太阳光直射在他们的身上,皮带上的镀镍的金属,在放异样的闪光。我毫不留意地走近前去,而听了我的脚步声将头掉转来的他们中间的武装者的一位,突然叫了我一声,吃了一惊,我张开了大眼向他一看,原来是一位当我在某地教书的时候的从前的学生。 他在学校里的时候本来就是很会出风头的,这几年来际会风云,已经步步高升成了党国的要人了,他的名字我也曾在报上看见过几多次的,现在突然的在这一个地方被他那么的一叫,我真骇得颜面都变成了土色了。因为两三年来,流落江湖,不敢出头露面的结果,我每遇见一个熟人的时候,心里总要怦怦的惊跳。尤其是在最近被几位满含恶意的新闻记者大书了一阵我的叛党叛国的记载以后,我更是不敢向朋友亲戚那里去走动了。而今天的这一位同志,却是党国的要人,现任的中央机关里的党务委员,若论起罪来,是要从他的手中发落的,冤家路窄,这一关叫我如何的偷逃过去呢?我先发了一阵抖,立住了脚呆木了一下,既而一想,横竖逃也逃不脱了,还是大着胆子迎上去罢,于是就立定主意保持着若无其事的态度,前进了几步,和他握了握手。 “呵!怎么你也会在这里!”我很惊喜似地装着笑脸问他。 “真想不到在这里会见到先生的,近来身体怎么样?脸色很不好哩!”他也是很欢喜地问我。看了他这样态度,我的胆子放大了,于是就造了一篇很圆满的历史出来报告给他听。 我说因为身体不好,到太湖边上来养病已经有二年多了,自从去年夏天起,并且因为闲空不过,就在这里聚拢了几个小学生来在教他们的书,今天是礼拜,所以才出来走走,但吃中饭的时候却非要回去不可的,书房是在城外××桥××巷的第××号,我并且要请他上书房去坐坐,好细谈谈别后的闲天。我这大胆的谎语原也已经听见了他这一番来锡的任务之后才敢说的,因为他说他是来查勘一件重大党务的,在这太湖边上一转,午后还要上苏州去,等下次再有来无锡的机会的时候再来拜访,这是他的遁辞。 他为我介绍了那另外的两位同志,我们就一同的上了万顷堂,上了管社山,我等不到一碗清茶泡淡的时候,就设辞和他们告别了。这样的我在惊恐和疑惧里,总算访过了太湖,游尽了无锡,因为中午十二点的时候我已同逃狱囚似的伏在上行车的一角里在喝压惊的“苦配”啤酒了。这一次游无锡的回味,实在也同这啤酒的味儿差仿不多。 一九二八年十一月作者在途中记 (原载一九二九年一月一日《北新半月刊》第三卷第一号) [book_title]在寒风里 上 “老东家——你母亲——年纪也老了,这一回七月里你父亲做七十岁阴寿的时候,他们要写下分单来分定你们弟兄的产业。帖子早已发出,大娘舅,二娘舅,陈家桥的外公,范家村的大先生,阿四老头,都在各帮各亲人的忙,先在下棋布局,为他们自己接近的人出力。你的四位哥哥,也在日日请酒探亲,送礼,拜客。和尚,我是晓得你对这些事情都不愿意参预的,可是五嫂同她的小孩们,将来教她们吃什么呢?她们娘家又没有什么人,族里的房长家长,又都对你是不满意的,只有我这一个老不死,虽在看不过他们的黑心,虽在日日替你和五嫂抱不平,但一个老长工,在分家的席上,哪里有一句话份。所以无论如何,你接到这一封信后,总要马上回来,来赶七月十二日那一天阴寿之期。他们那一群豺狼,当了你的面,或者也会客气一点。五嫂是晓得你的脾气,知道你不耐烦听到这些话的,所以教我信也不必去发。但眼见得死了的老东家最痛爱的你这一房,将来要弄得饭都吃不成,那我也对不起死了的老东家你的父亲,这一封信是我私下教东门外的测字先生写的,怕你没回来的路费,我把旧年年底积下来的五块钱封在里头,接到这一封信之后,请你千万马上就回来。” 这是我们祖父手里用下来的老仆长生写给我的那封原信的大意。但我的接到这信,是刚在长江北岸扬州城外的一个山寺里住下的时候,已在七月十二那一天父亲的阴寿之期之后了。 自己在这两三年中,辗转流离,老是居无定所。尤其是今年入春以后,因为社会的及个人的种种关系,失去了职业,失去了朋友亲戚还不算稀奇,简直连自己的名姓,自己的生命都有失去的危险,所以今年上半年中迁徙流寓的地方比往常更其不定,因而和老家的一段藕丝似的关系也几乎断绝了。 长生的那封用黄书纸写的厚信封面上,写着的地址原是我在半年以前住过一个多月的上海乡下的一处地方。其后至松江,至苏州,至青岛,又回到上海,到无锡,到镇江,到扬州,直到阴历的八月尽头方在扬州乡下的那山寺里住下,打算静息一息之后,再作云游的计划的;而秋风凉冷,树叶已萧萧索索地在飞掉下来,江北的天气,早就变成了残秋的景象了。可怜忠直的长生的那封书札,也象是有活的义勇的精神保持着的样子,为追赶我这没出息的小主人的原因,也竟自南而北,自北而南,不知走尽了几千里路。这一回又自上海一程一程的随车北上,直到距离他发信之日有两个多月的时间之后,方才到了我的手里。信封面上的一张一张的附笺,和因转递的时日太久而在信封上自然发生的一条一条的皱痕,都象是那位老仆的呐呐吐说不清的半似爱惜半似责难的言语,我于接到他那封厚信的时候,真的感到了一种不可以命名的怯惧,有好一晌不敢把它拆打开来阅读它的内容。 对信封面呆视了半天,心里自然而然的涌起了许多失悔告罪之情,又朦朦胧胧地想起了些故乡的日常生活,和长生平时的言动举止的神情之后,胆子一大,我才把信拆开了。在一行一行读下去的中间,我的双眼虽则盯住在那儿张粗而且黄的信纸之上,然而脑里却正同在替信中的言语画上浓厚的背景去的一样,尽在展开历来长生对我们一族的关系的各幅缩写图来。 长生虽然是和我们不同姓的一个外乡人,但我们家里六十年来的悲欢大事,总没有一次他是不在场的。他跟他父亲上我们屋里来做看牛的牧童的时候,我父亲还刚在乡塾里念书,我的祖父祖母还健在着哩。其后我们的祖父死了,祖母于为他那独养儿子娶媳妇——就是我们的母亲——之先,就把她手下的一个使婢配给了他,他们两口儿仍复和我们在一道住着。后来父亲娶了我们母亲,我们弟兄就一个一个的生下来了,而可怜的长生,在结婚多年之后,于生头一个女儿的时候,他的爱妻却在产后染了重病,和他就成了死别。他把女儿抱回到了自己的乡里去后,又仍复在我们家里做工。一年一年的过去,他看见了我们弟兄五人的长成,看见了我们父亲祖母的死去,又看见了我们弟兄的娶妇生儿,而他还是和从前一样的在我们家里做工。现在第三代都已经长成了,他的女儿也已经嫁给了我们附近的一家农家的一位独身者做媳妇,生下了外孙了,他也仍旧还在我们家里做工。 他生性是笨得很的,连几句极简单的话都述说不清,因此他也不大欢喜说话;而说出一句话来的时候,总是毒得不得了,坚决得不得了的。他的高粗的身体和强大的气力,却与此相反,是什么人见了也要生怕惧之心的;所以平时他虽则总是默默不响,由你们去说笑话嘲弄他,但等他的毒性一发作,那他就不问轻重,不管三七二十一,无论什么重大的物事如捣臼磨石之类,他都会抓着擎起,合头盖脑的打上你的身来。可是于这样的毒脾气发了之后,等弥天的大祸闯出了之后,不多一忽,他就会同三岁的小孩子一样,流着眼泪,台掌拜倒在你的面前,求你的宽恕,乞你的饶赦,直到你破颜一笑,仍复和他和解了的时候为止。象这样愚笨无灵的他,大家见了他那种仿佛是吃了一惊似的表情,大约总要猜想他是一个完全没有神经,没有感情的人了,可是事实上却又不然。 他于那位爱妻死了的时候,一时大家都以为他是要为发疯而死的了。他的两眼是呆呆向前面的空处在直视的,无论坐着立着的时候,从旁边看将起来,总好象他是在注视着什么的样子;你只须静守着他五分钟的时间,他在这五分钟之内,脸上会一时变喜,一时变忧的变好几回。并且在这中间,不管他旁边有没有人在,他会一个人和人家谈话似的高声独语起来。有时候简直会同小孩子似的哗的一声高哭出来。眼泪流满了两颊,流上了他的那两簇卷曲黄黑的胡子,他也不想去擦一擦,所以亮晶晶的泪滴,老是同珍珠似的挂在他的胡子角上的。有时候在黑夜里,他这样的独语一阵,高哭一阵之后,就会从床上跳起身来,轻轻开了大门,一个人跑出去,去跑十几里路,上北乡我们的那座祖坟山边上他那爱妻的墓上去坐到天明。象这样的状态,总继续了半年的样子,后来的寒冬十二月的晚上,他冒了风雪,这样的去坐了一宵,回来就得了一场大病。大病之后,他的思念爱妻之情,似乎也淡薄下去了。可是直到今日,你若提起一声夏姑——这是他爱妻的名字——他就会坐下来夏姑长夏姑短的和你说许许多多的废话。 第二次的他的发疯,是当我父亲死的那一年。大约因我父亲之死,又触动了他的对爱妻悲悼之情了罢,他于我父亲死后,哭了叫了几天还不足,竟独自一个人上坟山脚下的那座三开间大的空庄屋里去住了两个多月。 在最近的——虽说是最近,但也已经是六七年前的事情了——我们祖母死的时候,照理他是又该发疯的,但或者是因为看见死的场面已经看惯了的原因罢,他的那一种疯症竟没有发作。不过在替祖母送葬的那一天,他悲悲切切地在路上哭送了好几里路。 在这些生死大难之间,或者是可以说感情易动的,倒还不足以证实他的感情纤弱来;最可怪的,是当每年的冬天,我们不得不卖田地房屋过年的时候,他也总要同疯了似的乱骂乱嚷,或者竟自朝至晚一句话也不讲的死守着沉默地过几天日子。 因为他这种种不近人情的结果,所以在我们乡里竟流行开了一个他的绰号;“长生癞子”这四个字,在我们邻近的各乡里,差不多是无人不识的。可是这四个字的含义,也并不是完全系讥笑他的意思。有一半还是指他的那种对东家尽心竭力的好处在讲,有一半却是形容他的那种怪脾气和他的那一副可笑的面容了,这一半当然是对他的讥笑。 说到他的面容,也实在太丑陋了。一张扁平的脸,上面只看得出两个大小不同的空洞,下面只看得出几簇黄曲的毛。两个空洞,就是他的眼睛,同圆窗似的他这两只眼睛,左右眼的大小是不同的。右眼比左眼要大三分之一,圆圆的一个眶里,只见有黑眼珠在那里放光,眼白是很少的,不过在外围边上有狭狭的一线而已。他的黄胡子也生得很奇怪,平常的人总不过在唇上唇下,或者会生两排长胡,而他的胡子却不然。正当嘴唇之上,他是没有胡子的,嘴唇角上有洋人似的两簇,此外在颊骨下,一直连到喉头,这儿一丛,那儿一簇的不晓得有几多堆,活象是玉蜀黍头上生在那里的须毛。他的皮色是黑里带紫的,面皮上一个个的毛孔很大很深,近一点看起来,几乎要疑他是一张麻脸。鼻头是扁平的朝天鼻,那张嘴又老是吃了一惊似的张开在那里的。因为他的面相是这样,所以我们乡下若打算骗两三岁的小孩要他恐怖的时候,只教说一声“长生癞子来了”就对,小孩们听见了“长生癞子”这四个字,在哭的就会止住不哭,不哭的或者会因恐怖而哭起来。可是这四个字也并不是专在这坏的方面用的,有时候乡下的帮佣者对人家的太出力的长工有所非难不满的时候,就会说“你又不是长生癞子,要这样的帮你们东家干什么?” 我在把长生的来信一行一行地读下去的中间,脑里尽在展开以长生为中心的各种悲喜的画幅来。不识是什么原因,对于长生的所以要写那封信给我的主要动机,就是关于我们弟兄析产的事情等,我却并不愿多费一点思索。后来读到了最后一张,捏到了重重包在黄书纸里的那张中国银行的五元旧钞票的时候,不晓怎么,我却忽而觉得心里有点痛起来了。无知的长生,他竟把这从节衣节食中积起来的五块钱寄给我了,并且也不开一张汇票,也不作一封挂号或保险信寄。万一这一封原信失去,或者中途被拆的时候,那你又怎么办呢?我想起了这一层,又想起了四位哥哥的对于经济得失的精明的计算,并且举起眼睛来看看寺檐头风云惨澹的山外的天空,茫然自失,竟不知不觉的呆坐到了天黑。等寺里的小和尚送上灯来,叫我去吃晚饭的时候,我的这一种似甘又苦的伤感情怀,还没有完全脱尽。 那一晚上当然是一晚没有睡着。我心里颠颠倒倒,想了许多事情。 自从离开故乡以来,到现在已经有十六七年了。这中间虽然也回去过几次,虽也时常回家去小住,然而故乡的这一个观念,和我现在的生活却怎么也生不出关系来。当然老家的田园旧业,也还有一点剩在那里。然而弟兄五人,个个都出来或念书或经商,用的钱是公众的,赚的钱是私己的,到了现在再说分家析产,还有点什么意义呢?并且象我这样的一个没出息的儿子,到如今花的家里的钱也已经不少了。末了难道还想去多争一亩田,多夺一间屋来养老么?弟兄的争产,是最可羞的一件事情,况且我由家庭方面,族人方面,和养在家里的儿女方面说起来,都是一个不能治产的没有户主资格的人,哪里还有面目再去和乡人见面呢?一想到这里,我觉得长生的这一封信的不能及时送到,倒是上帝有灵,仿佛是故意使我避过一场为难的大事似的。想来想去,想到了半夜,我就挑灯起来,写了一封回信,打算等天亮之后就跑到城里去寄出。 “读了长生的来信,使我悲痛得很。我不幸,不能做官发财,只晓得使用家里的金钱,到现在也还没有养活老婆儿子的能力。分家的席上,不管他们有没有分给我,我也决没有面目来多一句嘴的。幸喜长生的来信到此地已经是在分家的期后,倒使我免去了一种为难的处置。无论如何,我想分剩下来,你们几口的吃住问题总可以不担心思的,有得分就分一点,没得分也罢了,你们可以到坟庄去安身,以祭田作食料的。我现在住在扬州乡下,一时不能回来,长生老了,若没有人要他去靠老,可以教他和我们同住。孤伶仃一个人,到现在老了,教他上哪里去存身呢?我现在身体还好,请你们也要保重,因为穷人的财产就是身体……” 这是我那封回信的大意,当然是写给我留养在家中的女人的。 回信发后,这一件事情也就忘记了。并且天气也接连着晴了几天,我倒得了一个游逛的机会,凡天宁门广储门以北,及出西北门二三十里地的境内,各名胜的残迹,都被我搜访到了。 下寒空里刮了几日北风,本来是荒凉的扬州城外,又很急速的变了一副面相。黄沙弥漫的山野之间,连太阳晒着的时候都不能使人看出一点带生气的东西来。早晨从山脚下走过向城里运搬产物去的骡儿项下那些破碎的铁铃,又塔兰塔兰地响得异常的凄寂,听起来真仿佛是在大漠穷荒,一个人无聊赖地伏卧在穹庐帐底,在度谪居岁月似的。尤其是当灯火青荧的晚上,在睡不着的中间,倚枕静听着北风吹动寺檐的时候,我的喜欢热闹的心,总要渴念着大都会之夜的快乐不已。我对这一时已同入葬在古墓堆里似的平静的生活,又生起厌倦之心来了。正在这一个时候,我又接到了一封从故乡寄来的回信。 信上说得很简单,大旨是在告诉我这一回分家的结果。我的女人和小孩,已搬上坟庄去住了,田地分得了一点,此外就是一笔现款,系由这一次的出卖市房所得的,每房各分得了八百元。这八百元款现在还存在城里的聚康庄内,问我要不要用。母亲和二房同住,仍在河口村的老屋里住着。末了更告诉我说,若在外边没有事情,回家去一趟看看老母也是要紧的,她老人家究竟年纪老了,近来时常在患病。 接到了这一封信,我不待第二次的思索,就将山寺里的生活作了一个结束。第二天早晨一早,就辞别了方丈,走下山来。从福运门外搭汽车赶到江边,还是中午的时候,过江来吃了一点点心,坐快车到上海北站,正是满街灯火,夜市方酣的黄昏八九点之交。我雇了一乘汽车,当夜就上各处去访问了几位直到现在还对我保持着友谊的朋友,告诉他们以这几个月的寂寥的生活,并且告诉他们以再想上上海附近来居住的意思。朋友中间的一位,就为我介绍了一间在虹桥路附近的乡下的小屋,说这本来是他的一位有钱的亲戚,造起来作养病之所的。但等这小屋造好,病人已经入了病院,不久便死去了。他们家里的人到现在还在相信这小屋的不利,所以没有人去居住。假若我不嫌寂寞,那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搬进去住的。我听了他的说明,就一心决定了去住这一间不利的小屋,因而告诉他在这两三天内,想回故乡去看看老母,等看了老母回来马上就打算搬入这一间乡下的闲房去住,请他在这中间,就将一切的交涉为我代办办好。此外又谈了许多不关紧要的闲天,并上两三家舞场去看了一回热闹,到了后半夜才和他们分了手,在北站的一家旅馆内去借了一宵宿。 两天之后,我又在回故乡去的途上了。可是奇怪得很,这一回的回乡,胸中一点儿感想也没有。连在往年当回乡去的途中老要感到的那一种“我是落魄了回来了”的感伤之情都起不起来。 当午前十一点的时候,船依旧同平日一样似的在河口村靠了岸。我一个人也飘然从有太阳晒着的野道上,走回到那间朝南开着大门的老屋里去。因为是将近中午的缘故,路上也很少有认识的人遇见。我举起了很轻的脚步,嘴里还尖着嘴唇在吹着口笛,舒徐缓慢,同刚离开家里上近村去了一次回来的人似的在走回家去。 走到围在房屋外围的竹篱笆前,一切景象,还都同十几年前的样子一样。庭前的几棵大树,屋后的一排修竹,黑而且广的那一圈风火围墙,大门上的那一块南极呈祥的青石门楣,都还同十几年前的样子一点儿也没有分别。直到我走尽了外圈隙地,走进了大门之后,我的脚步便不知不觉地停住了。大厅上一个人影也没有。 本来是挂在厅前四壁的那些字画对联屏条之类,都不知上哪里去了。从前在厅上摆设着的许多红木器具,两扇高大的大理石围屏,以及锡制的烛台挂灯之类,都也失了踪影,连天井角里的两只金鱼大缸都不知去向了。空空的五开间的这一间厅屋,只剩了几根大柱和一堆一眼看将起来原看不大清爽的板凳小木箱之类的东西堆在西首上面的厅角落里。大门口,天井里,同正厅的檐下原有太阳光晒在那里的,但一种莫名其妙的冷气突然间侵袭上了我的全身。这一种衰败的样子,这一幅没落的景象,实在太使我惊异了。我呆立了一阵,从厅后还是没有什么人出来,再举起眼睛来看了看四周,我真想背转身子就举起脚步来跑走了。但当我的视线再落到西首厅角落里的时候,一个红木制的同小柜似的匣子背形,却从乱杂的一堆粗木器的中间吸住了我的注意,从这匣子的朝里一面的面上波形镶在那里的装饰看起来,一望就可以断定它是从前系挂钉在这厅堂后楼上的那个精致的祖宗堂无疑。我还记得少年的时候,从小学校放假回来,如何的爱偷走上后楼去看这雕刻得很精致的祖宗堂过。我更想起当时又如何的想把这小小的祖宗堂拿下来占为己有,想将我所爱的几个陶器的福禄寿星人物供到里头去过。现在看见了这祖宗堂的被乱杂堆置在这一个地方,我的想把它占为己有的心思一时又起来了,不过感到的感觉和年少的时候却有点不同。那时候只觉得它是好玩得很,不过想把它拿来作一个上等的玩具,这时候我心里感到的感觉却简单地说不出来,总觉得这样的被乱堆在那里还是让我拿了去的好。 我一个人呆立在那里看看想想,不知立了多少时候,急而听见背后有跑得很快的脚步声响了。回转头来一看,我又吃了一惊。 两年多不见的侄儿阿发,竟穿上了小操衣,拿着了小书包从小学里放学回来了。他见了我,一时也同惊极了的一样,忽而站住了脚,张大了两眼和那张小嘴,对我呆呆注视了一会。等我笑着叫他“阿发,你娘哩!”的时候,也才作了笑脸,跳近了我的身边叫我说: “五叔,五叔,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娘在厨下烧饭罢?爸爸和哥哥都上外婆家去了。” 我抚着他的头,和他一道想走进厨下去的中间,忽儿听见东厢房楼板上童的一声,仿佛是有一块大石倒下在楼板上的样子。我举起头来向有声响的方面一看,正想问他的时候,他却轻轻的笑着告诉我说: “娜娜(祖母)在叫人哩!因为我们在厨下的时候多,听不出她的叫声,所以把那个大秤锤给了她,教她要叫人的时候,就那么的从床上把铁锤推下来的。”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东北角的厅里果然二嫂嫂出来了。突然看见了我和阿发,她也似乎吃了一惊,就大声笑着说: “啊,小叔,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五婶正教长生送了一篮冬笋来,他还在厨下坐着哩,你还没有回到庄屋里去过么?” “是刚刚从轮船上来的。娘哩?还睡在那里么?” “这一向又睡了好几天了,你却先上厨下去洗个面喝口茶罢,我上一上去就来。” 说着她就走上了东夹弄里的扶梯,我就和阿发一道走进到了厨下。 长生背朝着外面,驼了背坐在灶前头那张竹榻上吸烟,听见了我和阿发的脚步声,他就立了起来。看见了我,猛然间他也惊呆住了。 “噢,和和……,五五……,你你……” 可怜急得他叫也叫不出来,我和阿发,看了他那一种惊惶着急的样子,不觉得哈哈哈哈的笑起来了,原来我的乳名叫作和尚,小的时候,他原是和尚和尚的叫我叫惯的,现在因为长年的不见,并且我也长大了,所以他看见我的时候,老不知道叫我作什么的好。我笑了一阵,他的惊惶的样子也安定了下去,阿发也笑着跑到灶下去弄火去了,我才开始问他: “你仍和我们住在一道么?庄屋里的情形怎么样?” 他摇了摇头,作了一副很认真的样子,对我呆视着轻轻的问说: “和和……五,五先生,我那信你接到了么?你……你的来信,我也听见说了,我很多谢你,可是我那女儿,也在叫我去同她们住。” 说到这里,二嫂嫂也从前面走了进来,我就把长生撇下,举起眼睛来看她。我在她的微笑的脸上,却发见了一道隐伏在眉间的忧意。 “老人家的脾气,近来真越变得古怪了。” 她微笑着摇摇头说。 “她怎么样,病总不十分厉害吧?” 我问她。 “病倒没有什么,可是她那种脾气,长生吓,你总也知道的罢?” 说着她就转向了长生,仿佛是在征他的同意。我这回跑了千把里路,目的是想来看看这一位老母的病状的,经嫂嫂那么的一说,心里倒也想起了从前我每次回来,她老人家每次总要和我意见冲突,弄得我不得不懊恼而走的种种事情,一瞬间我却失悔了,深悔我这一回的飘然又回到了故乡来。但再回头一想,觉得她老人家究竟是年纪大了,象这样在外面流离的我,如此的更和她能够见得几回的面。所以一挺起身,我就想跑出前厅上楼去看看她的病容。但走到了厅门边上,嫂嫂又叫我回去说: “小叔,你是明白的人,她老人家脾气向来是不好的,你现在还是不去看她罢,等吃了饭后,她高兴一点的时候再去不迟。” 被嫂嫂这么的一阻,我却更想急乎乎去见见她老的面了,于是就不管三七二十一,跑出前厅,跑上了厢楼。 厢楼上的窗门似乎因为风多都关闭在那里,所以房里面光线异常的不足。我上楼之后,就开口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娘!”但好多没有回音。等我的目光习惯了暗处的光线,举目向床上看去的时候,我才看出了床上的帐子系有半边钩挂起在那里的,我们的那位老母却背朝着了外床,打侧睡在棉被窝里。看了她半天的没有回音,我以为她又睡着在那里了,所以不敢再去惊动,就默默的在床前站立了好一会。看看她是声息也没有,一时似乎是不会醒转来的样子,我就打算轻轻走下楼来了。但刚一举脚,床上我以为是睡着的她却忽而发了粗暴的喉音说: “你也晓得回来的么?” 我惊异极了,正好象是临头被泼了一身冷水。 “你回来是想来分几个钱去用用的罢?我的儿女要都是象你一样,那我怕要死了烂在床上也没有人来收拾哩!哼,你们真能干,你那媳妇儿有她的毒计,你又有你的方法。今天我是还没有死哩,你又想来拆了我的老骨头去当柴烧了么?我的这一点金器,可是轮不到你们俩的,老实先同你们说了罢?” 我听了她的这一番突如其来的毒骂,真的知觉也都失去,弄得全身的血液都似乎凝结住了。身上发了抖,上颚骨与下颚骨中间格格地发出了一种互击的声音。眼睛也看不出什么东西来了,黑暗里只瞥见有许多金星火花,在眼前迸发飞转,耳朵里也只是嗡嗡地在作怪鸣:我这样惊呆住兀立了不晓得有多少时候,忽而听见嫂嫂的声音在耳朵边上叫说: “小叔,小叔,你上下面去吃饭去罢!娘也要喝酒了啊。” 我昏得连出去的路都辨不清了,所以在黑暗里竟跌翻了几张小凳才走出了厢楼的房门,听见了我跌翻了凳子的声音之后,床里面又叫出来说: “这儿的饭是不准你来吃的,这儿是老二的屋里,不是老屋了。” 我一跑下楼梯,走到了厅屋的中间,看见长生还抬起了头驼着了背很担忧似的在向厢房楼上看着。一见了他的这一副样子,我的知觉感情就都恢复了,一时勉强忍住得好久的眼泪,竟扑簌簌滚下了好几颗来。我头也不回顾一眼,就跑出了厅门,跑上了门前的隙地,想仍复跑上船埠头去等下午那一班向杭州出发的船去。 但走上村道的时候,长生却含着了泪声,在后面叫我说: “和和……和……,五先生,你等一等……” 我听了他的叫声,就也不知不觉的放慢了脚步,等他走近了我的背后,只差一两步路的时候,我就一边走着一边强压住了自己啜泣的鼻音对他说: “长生,你回去罢,庄屋里我是不去了。我今晚上还要上上海去。” 在说话的中间他却已经追上了我的身边,用了他的那只大手,向我肩上一拉,他又呐呐的说: “你,你去吃了饭去。他们的饭不吃,你可以上我女儿那里去吃的。等吃了饭我就送你上船好了。” 我听了他这一番话,心里更是难堪了,便举起袖子来擦了一擦眼泪,一句话也不说,由他拉着,跟他转了一个方向,和他走上了他女儿的家中。 等中饭吃好,手脸洗过,吸了一枝烟后,我的气也平了,感情也回复了常态。因为吃饭的时候,他告诉了我许多分家当时的又可气又可笑的话,我才想起了刚才在厅上看见的那个祖宗神堂。 我问了他些关于北乡庄屋里的事情,又问他可不可以抽出两三日工夫来,和我同上上海去一趟。他起初以为我在和他开玩笑,后来等我想把那个大家不要的祖宗堂搬去的话说出之后,他就跳起来说: “那当然可以,我当然可以替你背了上上海去的。” 等他先上老屋去将那个神堂搬了过来,看看搭船的时间也快到了,我们就托他女儿先上药店里去带了一个口信给北乡的庄屋,说明我们两人的将上上海。 那一天晚上的沪杭夜车到北站的时候,我和他两个孤伶仃的清影,直被挤到了最后才走出铁栅门来。因为他背上背着那红木的神堂,走路不大方便,而他自己又仿佛是在背着活的人在背上似的,生怕被人挤了,致这神堂要受一点委屈。 第二天的午前,我先在上海将本来是寄存在各处的行李铺盖书架桌椅等件搬了一搬拢来,此外又买了许多食用的物品及零碎杂件等包作了一大包。午后才去找着了那位替我介绍的朋友,一同迁入了虹桥路附近的那间小屋。 等洗扫干净,什器等件摆置停当之后,匆促的冬日,已经低近了树梢,小屋周围的草原及树林中间,早已有渺茫的夜雾朦胧在扩张开来了。这时候我那朋友,早已回去了上海,虽然是很小,但也有三小间宽的这一间野屋里只剩了我和长生两个。我因为他在午后忙得也够了,所以叫他且在檐下的藤椅子上躺息一下吸几口烟,我自己就点上了洋烛,点上了煤油炉子,到后面的一间灶屋里去准备夜饭。 等我把一罐牛肉和一罐芦笋热好,正在取刀切开面包来的时候,从黑暗的那间朝南的起坐室里却乌乌的传了一阵啜泣的声音过来。我拿了洋烛及面包等类,走进到这间起坐室的时候,哪里知道我满以为躺坐在檐下藤椅上吸烟的长生,竟跪坐在那祖宗神堂的面前地上,两手抱着头尽在那里一边哭一边噜噜苏苏动着嘴似在祷告。我看了这一种单纯的迷信,心里竟也为他所打动了,在旁边呆看了一忽,把洋烛和面包之类向桌上一摆,我就走近了他的身边伏下去扶他起来叫他说: “长生,起来吃饭罢!” 他听了我这一声叫,似乎更觉得悲伤了,就放大了声音高哭了起来;我坐倒在椅上,慢慢的慰抚了半天,他才从地上立起,与我相对坐着,一边哭一边还继续的说: “和尚,我实在对老东家不起。我……我我实在对老东家不起。 ……要你……要你这样的去烧饭给我吃。……你那几位兄嫂,……他们……他们真是黑心。……田地……田地山场他们都夺的夺,争的争抢了去了……只……只剩了一个坟庄……和这一个神堂给你们。……我……我一想起老东家在日,你们哥儿几个有的是穿,有的是吃……住的是……是那间大厅堂,……到现在你……你只一个人住上这间小……小的草屋里来,……还要……还要自己去烧饭……我……真对老东家不起……” 对这些断续的苦语,我一边在捏着面包含在嘴里,一边就也解释给他听说: “住这样的草舍也并不算坏,自己烧饭也是很有趣的。这几年也是我自己运气不好,找不到一定的事情,所以弄得大家都苦。若时运好一点起来,那一切马上就可以变过的。兄嫂们也怪他们不得,他们孩子又多,现在时势也真艰难。并且我一个人在外面用钱也的确用得太多了。” 说着我又记起了日间买来的那瓶威士忌酒,就开了瓶塞劝他喝了一杯,教他好振振精神,暖和一点。 这一餐主仆二人的最初的晚餐,整整吃了有四五个钟头。我在这中间把罐头一回一回的热了好几次,直到两人喝了各有些微醉,话到伤心,又相对哭了一阵之后,方才罢休。 第二天天末又起了寒风,我们睡到八点多钟起来,屋前屋后还满映着浓霜;洗完了手脸,煮了两大杯咖啡喝后,长生说要回去了,我就从箱子里取出一件已经破旧的黑呢斗篷来,教他披,要他穿上了回去。他起初还一定不肯穿着,后来直等我自己也拿了一件大氅来穿上之后,他才将那件旧斗篷搭上了肩头。 关好了门窗,和他两人走出来,走上了虹桥路的大道。同刀也似的北风吹得更猛了,长生到这里才把斗篷扯开,包紧了他那已经是衰老得不堪的身体。搭公共汽车到了徐家汇车站,正好去杭州的快车也就快到了。我替他买好了车票,送他上月台之后,他就催我快点回到那小屋里去,免得有盗贼之类的坏东西破屋进去偷窃。我和他说了许多琐碎的话后,回身就想走了,他又跑近了前来,将我那件大氅的皮领扯起,前后替我围得好好,勉强装成了一脸苦笑对我说: “你快回去罢!” 我走开了几步,将出站台的时候,又回过来看了一眼,看见他还是身体朝着了我俯头在擦眼睛。我迟疑了一会,忽儿想起了衣服袋里还搁在那里的他给我的那封厚信,就又跑了过去,将信从袋里摸了出来,把用黄书纸包好的那张五圆纸币递给他说: “长生!这是你寄给我的。现在你总也晓得,我并不缺少钱用,你带了回去罢!” 他将搁在眼睛上的那只手放了下来,推住了我捏着纸币的那只右手,呐呐的说: “我,我……昨天你给我的我还有在这儿哪!” 抬头向他脸上瞥了一眼,我看见有两行泪迹在他那黄黑的鼻坳里放光,并且嘴角上他的那两簇有珠滴的黄胡子也微微地在寒风里颤动。我忍耐不住了,喉咙头塞起了一块火热的东西来,眼睛里也突然感到了一阵酸热。将那包厚纸包向他的手里一掷,轻轻推了他一下,我一侧转身就放开大步急走出了车站。“长生,请你自己珍重!”我一边闭上了眼睛在那里急走,一边在心里却在默默的祝祷他的康健。 (原载一九二八年十二月二十日《大众文艺》第四期) [book_title]马蜂的毒刺 这几年来,自己因为不能应时豹变,顺合潮流的结果,所以弄得失去了职业,失去了朋友亲人,失去了一切的一切,只成了孤零丁的一个,落在时代的后面浮沉着。人家要我没落,但肉体却仍旧在维持着它的旧日的作用,不肯好好儿的消亡下去。人家劝我自杀,但穷得连买一点药买一支手枪的余裕都没有,而坠落颓废的我的意志也连竖直耳朵,听一听人家的劝告的毅力都决拿不起来。在这无可奈何的楚歌声里,自然而然,我便成了一个与猪狗一样的一点儿自决心责任心也没有的行尸走肉了,对这一个行尸,人家还在说是什么“运命论者”。 运命论者也好,颓废堕落也没有法子,可是象猪一样的这一块走肉中间,有时候还不能完全把知觉感情等稍为高尚一点的感觉杀死,于是突然之间,就同癫痫病者的发作一样,亦有一种很深沉很悲痛的孤寂之感袭上身来。 有一天,也是在这一种发作之后,我忽而想起了一位不相识的青年写给我的几封信。这一位好奇的青年,大约也同我一样的在感到孤独罢,他写来的几封满贮着热情的信上,说无论如何总想看一看我这一块走肉。想起了他,那一天早晨,我就借得了几个零用钱,飘然坐上了车,走到了上海最热闹的一个地方去拜访了一次。 两人见到了面,不消说是各有一种欢喜之情感到的。我也一时破了长久沉默的戒,滔滔谈了许多前后不接的闲天,他也全身抖擞了起来,似乎是喜欢得不了的样子。谈了一会,我觉得饿了,就和他一同出来去吃了一点点心,吃饱了之后又同他走了一圈,谈了半天。 他怎么也不肯和我别去,一定要邀我回到他的旅馆去和他同吃午饭。但可怜的我那时候心里头又起了别的作用了,一时就想去看一回好久没有见到而相约已经有好几次的一位书店里的熟人。我就告诉他说,吃饭是不能同他在一道吃的。他问为什么?我说因为今天是有人约我吃饭的。他问在什么地方?我说在某处某地的书店楼上。他问几点钟?我说正午十二点。因此他就很悲哀地和我在马路上分开了手,我回头来看了几眼,看见他老远的还立在那里目送我的行。 和他分开之后去会到了那位书店的熟人,不幸吃饭的地点临时改变了。我们吃完饭后,坐到了两点多钟才走下楼来。正走到了一处宽广的野道上的时候,我看见前面路上向着我们,太阳光下有一位横行阔步,好象是兴奋得很的青年在走。走近来一看却正是午前我去访他和他在马路上别去的那位纯直的少年朋友。 他立在我的面前,面色涨得通红,眉毛竖了起来,眼睛里同喷火山似的放出了两道异样的光,全身和两颚骨似乎在格格地发抖,盯视住了我的颜面,半晌说不出话来,两只手是捏紧了拳头垂在肩下的。我也同做了一次窃贼,被抓着了赃证者一样,一时急得什么话也想不出来。两人对头呆立了一阵,终究还是我先破口说,“你上什么地方去?” 他又默默地毒视了我一阵,才大声的喝着说,“你为什么要骗我?你为什么要撒谎?”我看了他那双冒火的眼光,觉得知觉也没有了,神致也昏乱了,不晓回答了他几句什么样的支吾言语,就匆匆逃开了他的面前。但同时在我的脑门的正中,仿佛是感到了一种隐隐的痛楚,仿佛是被一只马蜂放了一针毒刺似的。我觉得这正是一只马蜂的毒刺,因为我在这一次偶然的失言之中,所感到的苦痛不过是暂时的罢了,而在他的洁白的灵魂之上,怕不得不印上一个极深刻的永也消不去的毒印。听说马蜂尾上的毒刺是只有一次好用的,这是它最后的一件自卫武器,这一次的他岂不也同马蜂一样,受了我的永久的害毒了么?我现在当一个人感到孤独的时候,每要想起这一件事情来,所以近来弄得连无论什么人的信札都不敢开读,无论什么人的地方都不敢去走动了。这一针小小的毒刺,大约是可以把我的孤独钉住,使它随伴我到我的坟墓里去的,细细玩味起来,倒也能够感到一点痛定之后的宽怀情绪,可是那只马蜂,那只已经被我解除了武装的马蜂,却太可怜了,我在此地还只想诚恳地乞求它的饶恕。 一九二九年四月作(原载一九二九年一月二十日《大众文艺》第五期,该期衍期出版) [book_title]纸币的跳跃 绝大的一轮旭日从东面江上冉冉地升了起来,江面上浮漾在那里的一江朝雾,减薄了几分浓味。澄蓝的天上疏疏落落,有几处只淡洒着数方极薄的晴云,有的白得象新摘的棉花,有的微红似美妇人脸上的醉酡的颜色。一缕寒风,把江心的雾网吹开,白茫茫的水面,便露显出三两只叶样的渔船来。朝阳照到,正在牵丝举网的渔人的面色,更映射得赭黑鲜明,实证出了这一批水上居民在过着的健全的生活。 昨晚上刚从远道归来,晚饭的时候陪他母亲喝酒,却醉到了好处,虽然有点动了伤感,但随后终究很舒适地熟睡了一晚的文朴,这时候也曷亨曷亨地在厚棉被里喀醒了。他全身chou动着喀了几声,向枕边预备在那里的痰盒内吐了一口带血带灰的粘重的浓痰,慢慢伸出手来把一面的帐子钩起,身体往上一移,将腰部斜靠上了床头安置着的高枕,从高楼上临江的那扇玻璃窗里,抛眼向外面一望,就看见了一幅儿时见惯,但有多年不曾看到的,和平美丽的,初冬江上的故里清晨的朝景。 “啊啊!……” 不由自主地发了这一声也象是喀后的余波,也象是美景的激赏的感叹词之后,那一脸悲凉的微笑,又在他的油腻得很厚的脸上呈露了出来。 “踏遍中华窥两戒,无双毕竟是家山!” 静看了一会,带着呵欠,微微地拥鼻哼了两声,他的肩上就披上了那套盖在被上的絮袍夹袄,从絮袍袋里他又摸出了一支吉士牌烟卷来点火吸上。 将上半身靠向了床栏,呆瞪着两眼,长长地把烟呼了一口,又慢慢地尖着嘴向前面舒的吐出了一口白色的烟气,他的朦胧的心里,无端竟酿起了一阵极平静极淡漠的伤痛的哀感。不过你若问他,这究竟是为了什么,那这时候怕连他自己,也不能够直截了当地说出他所以要伤痛的原因来。使他伤痛的原因,似乎是很多很多。自从他有记忆以来,一直到今朝挨着病醒转在故乡的卧床上的此刻为止,二十七八年间,他所遭遇着的,似乎只是些伤痛的事情的连续。他的脑里,心里,铺填在那里的,似乎只是些悲哀的往事的回思。但是这些往事,都已升华散净,凝成了极纯粹,极细致的气体了。表面上包裹在那里的,只有一层浑圆光滑,象包裹在乌鸡白凤丸之类的丸药外面的薄薄的蜡衣。这些往事,早已失去了发酵,沸腾,喷发,爆裂的热力了;所以表面上流露着的只是沉静,淡漠,和春冰在水面上似的绝对的无波。他的这时候的内心心状,天上地上,实在也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若有第二个人出来,向他动问,问他“你是在伤痛么?”的时候,说不定他竟会含笑而不言,摇着头,睁着眼,心里很满足似地否认你这问话的无根的。可是当他把第一口烟吸进又吐出的中间,他的心里却确在朦胧地,沉寂地,感触着伤感。 慢慢地长吁出了这第一口烟气之后,那枝松松卷着的吉士牌却在他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之间停驻了好一会,一截芝麻色的烟灰无声地掉在他的褥上了。重新将右手举起,深沉地又吸进第二口的时候,一阵狂喀,却忽然间逆烟冒出,冲破了他的周围的静默。 睡在后房的他的老母,这时候早已寻声而至,笃笃的走进了他的卧室。 “朴!你怎么会喀得如此之凶?听说你在吐血,现在可有血喀了出来?” 今天早晨的她的这柔和的问语,听起来却满含着无限的爱惜之情。——呵呵,母子终究还是母子——一边还在喀着,一边已在脑里这样想到的时候,他的涨红的脸上,却早已纵横流满了因狂喀而出来的眼泪。 “曷赫——曷赫——娘! ——曷赫——不,——不——不要紧的。——我——我——因为现在抽了一口烟。——烟——本来是不该抽的。——昨天晚上,在火车上无聊不过,向茶房买了这一包,以后想不再抽了。” 她又走近了一步,把摆在他枕旁的痰盒拿起,伏下了白发蓬松的头,向玻璃窗外的光里仔细看了一回,就旋转身来,皱紧了眉头深深对他说: “朴!这可不对哩,你要马上去治好它才行。东梓关的徐竹园先生,是治这病出名的。你起来,就搭轮船去罢,去看看他开一个方来,马上治好了它。” “娘!您放心罢,我想上医院去治,这病是不十分要紧的,吃中药怕有点粘牵。” “徐竹园先生,你总该知道罢?我去年喀血的时候,也是他来医好的。” “他,好当然是很好的,可我终有点放心不过中医。” “什么话呢!快起来,嗅,快起来。搭早班轮船去是很便的,从这里到东梓关横竖总只有三四十里路程。” 她的这声气口吻,完全还是二十几年前当文朴的幼年她在哄编着他的模样。 “娘!您放心罢,我会到杭州上海的外国医院里去医,这病本来是没有什么要紧的。” “不,不,你还是快些起来,今天就去,上竹园先生那里去一趟来。” 说着她就伸手向她自己的几层衣服里面的一件贴身小袄袋里摸索了半晌,从这里衣袋的夹层底里,她却取出了一个缠得很周到的黑缎小钞袋来。小心翼翼地移动着颤抖的手,打开钞袋,从里面取出了两张簇新的兴业银行五元纸币,她就又走近了半步,伸着这捏着纸币的枯手向文朴怀里一扑说: “朴,我也晓得你的,大约你是盘缠用完了罢?这,这你先拿去用,先去徐先生那里开一个方儿来,药也顺便就在徐先生的春和堂里抓了,今晚上就在竹园先生那里过夜,煎服一帖,等明朝转一个方,抓了药,回来再来煎服。” 文朴也伸出了一只左手,扭住了她那只握着还有点温热的纸币的枯手,举眼呆望着她,急切地说: “娘!这,这算什么?我,我虽则没出息,只当了一个学校的穷教员,没有钱寄回家来给您老人家享福,可是,可是,上东梓关去的一点路费,和配药的几个钱是还,还有在这里哩。” “嗳,别说了罢,病总要先治好了它。等你好了之后,也可以寄回来还我的。” 文朴轻轻地把她的手捏了捏紧往外推了一推,她也顺势把手松了一松,两张簇新的纸币就扑答的掉落在他的被面之上。她向文朴作了一脸哭也似的苦笑,急促地说了一句“你今天就去罢!” 背转身马上就走向外房去了。文朴听她的脚步声一步一步的远了开去,一间两间的走过了几间空的卧房,一级一级的走下了楼梯。 太阳光从玻璃窗的侧面射进了房来,照到了文朴的卧床帐子的上面。 他一个人还是呆呆的披着絮袍在被窝里坐着,静默的脑子里却有许多的想头在那里断续地排列。左右邻近的人在背后对他娘的苛刻的批评,说她是如何如何的鄙吝,如何如何的不拔一毛;她老人家自己的实在也是太过分了的节俭的样子,连一碗新烹的蔬菜都不忍下箸的行为;和昨晚上酒后,她责备他自己无钱寄回家来的一段对话,他都一一的回想起来了。想到了最后,他的两只呆注在被上的眼里,忽而看见有许多重叠的红蓝新纸币在被面上跳跃。因为太阳已经射进了床里他的被上,纸币高头也照上了一条光线,而他的颊上却同时也同散珠断了线似的溢流出了几颗亮晶晶的大泪来,在那里折光返射的缘故。 一九三○年七月 (原载一九三○年七月十六日《北新》半月刊第四卷第十二号) [book_title]小春天气 一 与笔砚疏远以后,好象是经过了不少时日的样子。我近来对于时间的观念,一点儿也没有了。总之案头堆着的从南边来的两三封问我何以老不写信的家信,可以作我久疏笔砚的明证。所以从头计算起来,大约从我发表的最后的一篇整个几的文字到现在,总已有一年以上,而自我的右手五指,抛离纸笔以来,至少也得有两三个月的光景。以天地之悠悠,而来较量这一年或三个月的时间,大约总不过似骆驼身上的半截毫毛;但是由先天不足,后天亏损─—这是我们中国医生常说的话,我这样的用在这里,请大家不要笑话我─—的我说来,渺焉一身,寄住在这北风凉冷的皇城人海中间,受尽了种种欺凌侮辱,竟能安然无事的经过这么长的一段时间,却是一种摩西以后的最大奇迹。 回想起来这一年的岁月,实在是悠长的很呀!绵绵钟鼓初长的秋夜,我当众人睡尽的中宵,一个人在六尺方的卧房里踏来踏去,想想我的女人,想想我的朋友,想想我的暗淡的前途,曾经熏烧了多少支的短长烟卷?睡不着的时候,我一个人拿了蜡烛,幽脚幽手的跑上厨房去烧些风鸡糟鸭来下酒的事情,也不止三次五次。而由现在回顾当时,那时候初到北京后的这种不安焦躁的神情,却只似儿时的一场恶梦,相去好象已经有十几年的样子,你说这一年的岁月对我是长也不长? 这分外的觉得岁月悠长的事情,不仅是意识上的问题,实际上这一年来我的肉体精神两方面,都印上了这人家以为很短而在我却是很长的时间的烙印。去年十月在黄浦江头送我上船的几位可怜的朋友,若在今年此刻,和我相遇于途中,大约他们看见了我,总只是轻轻的送我一瞥,必定会仍复不改常态地向前走去。(虽则我的心里在私心默祷,使我遇见了他们,不要也不认识他们!)这一年的中间,我的衰老的气象,实在是太急速的侵袭到了,急速的,真真是很急速的。“白发三千丈”一流的夸张的比喻,我们暂且不去用它,就减之又减的打一个折扣来说罢,我在这一年中间,至少也的的确确的长了十岁年纪。牙齿也掉了,记忆力也消退了,对镜子剃削胡髭的早晨,每天都要很惊异地往后看一看,以为镜子里反映出来的,是别一个站在我后面的没有到四十岁的半老人。腰间的皮带,尽是一个窟窿一个窟窿的往里缩,后来现成的孔儿不够,却不得不重用钻子来新开,现在已经开到第二个了。最使我伤心的是当人家欺凌我侮辱我的时节,往日很容易起来的那一种愤激之情,现在怎么也鼓劢不起来。非但如此,当我觉得受了最大的侮辱的时候,不晓从何处来的一种滑稽的感想,老要使我作会心的微笑。不消说年青时候的种种妄想,早已消磨得干干净净,现在我连自家的女人小孩的生存,和家中老母的健否等问题都想不起来;有时候上街去雇得着车,坐在车上,只想车夫走往向阳的地方去─—因为我现在忽而怕起冷来了─—慢一点儿走,好使我饱看些街上来往的行人,和组成现代的大同世界的形形色色。看倦了,走倦了,跑回家来,只想弄一点美味的东西吃吃,并且一边吃,一边还要想出如何能够使这些美味的东西吃下去不会饱胀的方法来,因为我的牙齿不好,消化不良,美味的东西,老怕不能一天到晚不间断的吃过去。 二 现在我们这里所享有的,是一年中间最好不过的十月。江北江南,正是小春的时候。况且世界又是大同,东洋车,牛车,马车上,一闪一闪的在微风里飘荡的,都是些除五色旗外的世界各国的旗子,天色苍苍,又高又远,不但我们大家酣歌笑舞的声音,达不到天听,就是我们的哀号狂泣,也和耶和华的耳朵,隔着蓬山几千万叠。生逢这样的太平盛世,依理我也应该向长安的落日,遥进一杯祝颂南山的寿酒,但不晓怎么的,我自昨天以来,明镜似的心里,又忽而起了一层翳障。 仰起头来看看青天,空气澄清得怖人;各处散射在那里的阳光,又好象要对我说一句什么可怕的话,但是因为爱我伶我的缘故,不敢马上说出来的样子。脚底下铺着扫不尽的落叶,忽而索落索落的响了一声,待我低下头来,向发出声音来的地方望去,又看不出什么动静来了,这大约是我们庭后的那一棵槐树,又摆脱了一叶负担了罢。正是午前十点钟的光景,家里的人都出去了,我因为孤零丁一个人在屋里坐不住,所以才踱到院子里来的,然而在院子里站了一忽,也觉得没有什么意思,昨晚来的那一点小小的郁忧仍复笼罩在我的必上。 当半年前,每天只是忧郁的连续的时候,倒反而有一种余裕来享乐这一种忧郁,现在连快乐也享受不了的我的脆弱的身心,忽而沾染了这一层虽则是很淡很淡,但也好象是很深的隐忧,只觉得坐立都是不安。没有方法:我就把香烟连续地吸了好几枝。是神明的摄理呢?还是我的星命的佳会,正在这无可奈何的时候,门铃儿响了。小朋友G君,背了水彩书具架进来说: “达夫,我想去郊外写生,你也同我去郊外走走吧!” G君年纪不满二十,是一位很活泼的青年画家,因为我也很喜欢看画,所以他老上我这里来和我讲些关于作画的事情。据他说,“今天天气太好,坐在家里,太对大自然不起,还是出去走走的好。”我换了衣服,一边和他走出门来,一边告诉门房“中饭不来吃,叫大家不要等我”的时候,心理所感得的喜悦,怎么也形容不出来。 三 本来是没有一定目的地的我们,到了路上,自然而然地走向西去,出了平则门。阳光不问城里城外,一例的很丰富的洒在那里。城门附近的小摊儿上,在那里摊开花生米的小贩,大约是因为他穿着的那件宽大的夹袄的原因罢,觉得也反映着一味秋气。茶馆里的茶客,和路上来往的行人,在这样如煦的太阳光里,面上总脱不了一副贫陋的颜色;我看看这些人的样子,心里又有点不舒服起来,所以就叫G君避开城外的大街沿城折往北去。夏天常来的这城下长堤上,今天来往的大车特别的少。道旁的杨柳,颜色也变了,影子也疏了。城河里的浅水,依旧映着睛空,返射着日光,实际上和夏天并没有什么区别,但我觉得总有一种寂寥的感觉,浮在水面。抬头看看对岸,远近一排半凋的林木,纵横交错的列在空中。大地的颜色,也不似夏日的笼葱,地上的浅草都已枯尽,带起浅黄色来了。法国教堂的屋顶,也好象失了势力似的,在半凋的树林中孤立在那里。与夏天一样的,只有一排西山连瓦的峰峦。大约是今天空气格外澄鲜的缘故罢,这排明褐色的屏障,觉得是近得多了,的确比平时近得多了。此外弥漫在空际的,只有明蓝澄洁的空气,悠久广大的天空和炮满的阳光,和暖的阳光。隔岸堤上,忽而走出了两个着灰色制服的兵来。他们拖了两个斜短的影子,默默地在向南的行走。我见了他们,想起了前几天平则门外的抢劫的事情,所以就对G君说: “我看这里太辽阔,取不下景来,我们还是进城去吧!上小馆子去吃了午饭再说。” G君踏来踏去的看了一会,对我笑着说:“近来不晓怎么的,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神秘的灵感,常常闪现在我的脑里。今天是不成了,没有带颜料和油画的家伙来,”他说着用手向远处教堂一指,同时又接着说: “几时我想画画教堂里的宗教画看。” “那好得很啊!” 猫猫虎虎的这样回答了一句,我就转换方向,慢慢的走回到城里来了。落后了几步,他又背着画具,慢慢的跟我走来。 四 喝了两斤黄酒,吃得满满的一腹。我和G君坐洋车上,被拉往陶然亭去的时候,太阳已经打斜了。本来是有点醉意,又被午后的阳光一烘,我坐在车上,眼睛觉得渐渐的朦胧了起来。洋车走尽了粉房琉璃街,过了几处高低不平的新开地,走入南下洼旷野的时候,我向右边一望,只见几列鳞鳞的屋瓦,半隐半现的在两边一带的疏林里跳跃。天色依旧是苍苍无底,旷野里的杂粮也已割尽,四面望去,只是洪水似的午后的阳光,和远远躺在阳光里的矮小的坛殿城池。我张了一张睡眼,向周围望了一圈,忽笑向G君说:“秋气满天地,胡为君远行,这两句唐诗真有意思,要是今天是你去法国的日子,我在这里饯你的行,那么再比这两句诗适当的句子怕是没有了,哈哈……” 只喝了半小杯酒,脸上已涨得潮红的G君也笑着对我说: “唐诗不是这样的两句,你记错了吧!” 两人在车上笑说着,洋车已经走入了陶然亭近旁的芦花丛里,一片灰白的毫芒,无风也自己在那里作浪。西边天际有几点青山隐隐,好象在那里笑着对我们点头。下车的时候,我觉得支持不住了,就对G君说:“我想上陶然亭去睡一觉你在这里画吧!现在总不过两点多钟,我睡醒了再来找你。” 五 陶然亭的听差来摇我醒来的时候;西窗上已经射满了红色的残阳。我洗了洗手脸,喝了二碗清茶,从东面的台阶上下来,看见陶然亭的黑影,已经越过了东边的道路,遮满了一大块道路东面的芦花水地。往北走去,只见前后左右,尽是茫茫一片的白色芦花。西北抱冰堂一角,扩张着阴影,西侧面的高处,满挂了夕阳的最后的余光,在那里催促农民的息作。穿过了香冢鹦鹉冢的土堆的东面,在一条浅水和墓地的中间,我远远认出了G君的侧面朝着斜阳的影子。从芦花铺满的野路上将走近G君背后的时候,我忽而气也吐不出来,向西边的瞪目呆住了。这样伟大的,这样迷人的落日的远景,我却从来没有看见过。太阳离山,大约不过盈尺的光景,点点的遥山,淡得比初春的嫩草,还要虚无缥渺。监狱里的一架高亭,突出在许多有谐调的树林的枝干高头。芦根的浅水,满浮着芦花的绒穗,也不象积绒,也不象银河。芦萍开处,忽映出一道细狭而金赤的阳光,高冲牛斗。同是在这返光里飞坠的几簇芦绒,半边是红,半边是白。我向西呆看了几分钟,又回头向东北三面环眺了几分钟,忽而把什么都忘掉了,连我自家的身体都忘掉了。 上前走了几步,在灰暗中我看见G君的两手,正在忙动,我叫了一声,G君头也不朝转来,很急促的对我说:“你来,你来,来看我的杰作!” 我走近前去一看,他画架上,悬在那里,正在上色的,并不是夕阳,也不是芦花,画的中间,向右斜曲的,却是一条颜色很沈滞的大道。道旁是一处阴森的墓地,墓地的背后,有许多灰黑凋残的古木,横叉在空间。枯木林中,半弯下弦的残月,刚升起来,冷冷的月光,模糊隐约地照出了一只停在墓地树枝上的猫头鹰的半身。颜色虽则还没有上全,然而一道逼人的冷气,却从这幅未完的画面直向观者的脸上喷来,我簇紧了眉峰,对这画面静看了几分钟,抬起头来正想说话的时候,觉得太阳已经完全下山了,四面的薄暮的光景也比一刻前促迫了。尤其是使我惊恐的,是我抬起头来的时候,在我们的西北的墓地里,也有一个很淡很淡的黑影,动了一动。我默默地停了一会,惊心定后,再朝转头来看东边天上的时候,却见了一痕初五六的新月悬挂在空中。又停了一会,把惊恐之心,按捺了下去,我才慢慢地对G君说: “这一张小画,的确是你的杰作,未完的杰作。太晚了,快快起来,我们走罢!我觉得冷得很。”我话没有讲完,又对他那张画看了一眼,打了一个冷痉,忽而觉得毛发都竦竖了起来;同时自昨天来在我胸中盘踞着的那种莫名其妙的忧郁,又笼罩上我的心来了。 G君含了满足的微笑,尽在那里闭了一只眼睛─—这是他的脾气─—细看他那未完的杰作。我催了他好几次,他才起来收拾画具。我们二人慢慢地走回家来的时候,他也好象倦了,不愿意讲话,我也为那种忧郁所侵袭,不想开口。两人默默地走到灯火荧荧的民房很多的地方,G君方开口问我说: “这一张画的题目,我想叫《残秋的日暮》,你说好不好?” “画上的表现,岂不是半夜的景象么?何以叫日暮呢?” 他听我这句话,又含了神秘的微笑说: “这就是今天早晨我和你谈的神秘的灵感哟!我画的画,老喜欢依画画时候的情感节季来命题,画面和画题合不合,我是不管的。” “那么,《残秋的日暮》也觉得太衰飒了,况且现在已经入了十月,十月小阳春,哪里是什么残秋呢?” “那么我这张画就叫作《小春》吧!” 这时候我们已经走进了一条热闹的横街,两人各雇着洋车,分手回来的时候,上弦的新月,也已经起来得很高了。我一个人摇来摇去地被拉回家来,路上经过了许多无人来往的乌黑的僻巷。僻巷的空地道上,纵横倒在那里的,只是些房屋和电杆的黑影。从灯火辉煌曲大街忽而转入这样僻静的地方的时候,谁也会发生一种奇怪的感觉出来,我在这初月微明的天盖下面苍茫四顾,也忽而好象是遇见了什么似的,心里的那一种莫名其妙的忧郁,更深起来了。 (一九二四)十三年旧历十月初七日 (原载一九二四年十一月十一、十二、十四日《晨报副刊》) [book_title]故都的秋 秋天,无论在什么地方的秋天,总是好的;可是啊,北国的秋,却特别地来得清,来得静,来得悲凉。我的不远千里,要从杭州赶上青岛,更要从青岛赶上北平来的理由,也不过想饱尝一尝这“秋”,这故都的秋味。 江南,秋当然也是有的;但草木雕得慢,空气来得润,天的颜色显得淡,并且又时常多雨而少风;一个人夹在苏州上海杭州,或厦门香港广州的市民中间,浑浑沌沌地过去,只能感到一点点清凉,秋的味,秋的色,秋的意境与姿态,总看不饱,尝不透,赏玩不到十足。秋并不是名花,也并不是美酒,那一种半开,半醉的状态,在领略秋的过程上,是不合适的。 不逢北国之秋,已将近十余年了。在南方每年到了秋天,总要想起陶然亭的芦花,钓鱼台的柳影,西山的虫唱,玉泉的夜月,潭柘寺的钟声。在北平即使不出门去罢,就是在皇城人海之中,租人家一椽破屋来住着,早晨起来,泡一碗浓茶、向院子一坐,你也能看得到很高很高的碧绿的天色,听得到青天下驯鸽的飞声。从槐树叶底,朝东细数着一丝一丝漏下来的日光,或在破壁腰中,静对着象喇叭似的牵牛花(朝荣)的蓝朵,自然而然地也能够感觉到十分的秋意。说到了牵牛花,我以为以蓝色或白色者为佳,紫黑色次之,淡红色最下。最好,还要在牵牛花底,教长着几根疏疏落落的尖细且长的秋草,使作陪衬。 北国的槐树,也是一种能使人联想起秋来的点缀。象花而又不是花的那一种落蕊,早晨起来,会铺得满地。脚踏上去,声音也没有,气味也没有,只能感出一点点极微细极柔软的触觉。扫街的在树影下一阵扫后,灰土上留下来的一条条扫帚的丝纹,看起来既觉得细腻,又觉得清闲,潜意识下并且还觉得有点儿落寞,古人所说的梧桐一叶而天下知秋的遥想,大约也就在这些深沈的地方。 秋蝉的衰弱的残声,更是北国的特产;因为北平处处全长着树,屋子又低,所以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听得见它们的啼唱。在南方是非要上郊外或山上去才听得到的。这秋蝉的嘶叫,在北平可和蟋蟀耗子一样,简直象是家家户户都养在家里的家虫。 还有秋雨哩,北方的秋雨,也似乎比南方的下得奇,下得有味,下得更象样。 在灰沈沈的天底下,忽而来一阵凉风,便息列索落地下起雨来了。一层雨过,云渐渐地卷向了西去,天又青了,太阳又露出脸来了;著着很厚的青布单衣或夹袄曲都市闲人,咬着烟管,在雨后的斜桥影里,上桥头树底下去一立,遇见熟人,便会用了缓慢悠闲的声调,微叹着互答着的说: “唉,天可真凉了─—”(这了字念得很高,拖得很长。)“可不是么?一层秋雨一层凉了!” 北方人念阵字,总老象是层字,平平仄仄起来,这念错的歧韵,倒来得正好。 北方的果树,到秋来,也是一种奇景。第一是枣子树;屋角,墙头,茅房边上,灶房门口,它都会一株株地长大起来。象橄榄又象鸽蛋似的这枣子颗儿,在小椭圆形的细叶中间,显出淡绿微黄的颜色的时候,正是秋的全盛时期;等枣树叶落,枣子红完,西北风就要起来了,北方便是尘沙灰土的世界,只有这枣子、柿子、葡萄,成熟到八九分的七八月之交,是北国的清秋的佳日,是一年之中最好也没有的GoldenDays。 有些批评家说,中国的文人学士,尤其是诗人,都带着很浓厚的颓废色彩,所以中国的诗文里,颂赞秋的文字特别的多。但外国的诗人,又何尝不然?我虽则外国诗文念得不多,也不想开出账来,做一篇秋的诗歌散文钞,但你若去一翻英德法意等诗人的集子,或各国的诗文的An-thology来,总能够看到许多关于秋的歌颂与悲啼。各著名的大诗人的长篇田园诗或四季诗里,也总以关于秋的部分。写得最出色而最有味。足见有感觉的动物,有情趣的人类,对于秋,总是一样的能特别引起深沈,幽远,严厉,萧索的感触来的。不单是诗人,就是被关闭在牢狱里的囚犯,到了秋天,我想也一定会感到一种不能自己的深情;秋之于人,何尝有国别,更何尝有人种阶级的区别呢?不过在中国,文字里有一个“秋士”的成语,读本里又有着很普遍的欧阳子的《秋声》与苏东坡的《赤壁赋》等,就觉得中国的文人,与秋的关系特别深了。可是这秋的深味,尤其是中国的秋的深味,非要在北方,才感受得到底。 南国之秋,当然是也有它的特异的地方的,比如廿四桥的明月,钱塘江的秋潮,普陀山的凉雾,荔枝湾的残荷等等,可是色彩不浓,回味不永。比起北国的秋来,正象是黄酒之与白干,稀饭之与馍馍,鲈鱼之与大蟹,黄犬之与骆驼。 秋天,这北国的秋天,若留得住的话,我愿把寿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换得一个三分之一的零头。 一九三四年八月,在北平 [book_title]江南的冬景 凡在北国过过冬天的人,总都道围炉煮茗,或吃煊羊肉,剥花生米,饮白干的滋味。而有地炉,暖炕等设备的人家,不管它门外面是雪深几尺,或风大若雷,而躲在屋里过活的两三个月的生活,却是一年之中最有劲的一段蛰居异境;老年人不必说,就是顶喜欢活动的小孩子们,总也是个个在怀恋的,因为当这中间,有的萝卜,雅儿梨等水果的闲食,还有大年夜,正月初一元宵等热闹的节期。 但在江南,可又不同;冬至过后,大江以南的树叶,也不至于脱尽。寒风─—西北风─—间或吹来,至多也不过冷了一日两日。到得灰云扫尽,落叶满街,晨霜白得象黑女脸上的脂粉似的清早,太阳一上屋檐,鸟雀便又在吱叫,泥地里便又放出水蒸气来,老翁小孩就又可以上门前的隙地里去坐着曝背谈天,营屋外的生涯了;这一种江南的冬景,岂不也可爱得很么? 我生长江南,儿时所受的江南冬日的印象,铭刻特深;虽则渐入中年,又爱上了晚秋,以为秋天正是读读书,写写字的人的最惠节季,但对于江南的冬景,总觉得是可以抵得过北方夏夜的一种特殊情调,说得摩登些,便是一种明朗的情调。 我也曾到过闽粤,在那里过冬天,和暖原极和暖,有时候到了阴历的年边,说不定还不得不拿出纱衫来着;走过野人的篱落,更还看得见许多杂七杂八的秋花!一番阵雨雷鸣过后,凉冷一点;至多也只好换上一件夹衣,在闽粤之间,皮袍棉袄是绝对用不着的;这一种极南的气候异状,并不是我所说的江南的冬景,只能叫它作南国的长春,是春或秋的延长。 江南的地质丰腴而润泽,所以含得住热气,养得住植物;因而长江一带,芦花可以到冬至而不败,红时也有时候会保持得三个月以上的生命。象钱塘江两岸的乌桕树,则红叶落后,还有雪白的桕子着在枝头,一点—丛,用照相机照将出来,可以乱梅花之真。草色顶多成了赭色,根边总带点绿意,非但野火烧不尽,就是寒风也吹不倒的。若遇到风和日暖的午后,你一个人肯上冬郊去走走,则青天碧落之下,你不但感不到岁时的肃杀,并且还可以饱觉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含蓄在那里的生气;“若是冬天来了,春天也总马上会来”的诗人的名句,只有在江南的山野里,最容易体会得出。 说起了寒郊的散步,实在是江南的冬日,所给与江南居住者的一种特异的恩惠;在北方的冰天雪地里生长的人,是终他的一生,也决不会有享受这一种清福的机会的。我不知道德国的冬天,比起我们江浙来如何,但从许多作家的喜欢以Spaziergang一字来做他们的创造题目的一点看来,大约是德国南部地方,四季的变迁,总也和我们的江南差仿不多。譬如说十九世纪的那位乡土诗人洛在格(PeterRosegger1843—1918)罢,他用这一个“散步”做题目的文章尤其写得多,而所写的情形,却又是大半可以拿到中国江浙的山区地方来适用的。 江南河港交流,且又地滨大海,湖沼特多,故空气里时含水分;到得冬天,不时也会下着微雨,而这微雨寒村里的冬霖景象,又是一种说不出的悠闲境界。你试想想,秋收过后,河流边三五家人家会聚在一道的一个小村子里,门对长桥,窗临远阜,这中间又多是树枝槎丫的杂木树林;在这一幅冬日农村的图上,再洒上一层细得同粉也似的白雨,加上一层淡得几不成墨的背景,你说还够不够悠闲?若再要点景致进去,则门前可以泊一只乌篷小船,茅屋里可以添几个喧哗的酒客,天垂暮了,还可以加一味红黄,在茅屋窗中画上一圈暗示着灯光的月晕。人到了这一个境界,自然会得胸襟洒脱起来,终至于得失俱亡,死生不同了;我们总该还记得唐朝那位诗人做的“暮雨潇潇江上树”的一首绝句罢?诗人到此,连对绿林豪客都客气起来了,这不是江南冬景的迷人又是什么? 一提到雨,也就必然的要想到雪:“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自然是江南日暮的雪景。“寒沙梅影路,微雪酒香村”,则雪月梅的冬宵三友,会合在一道,在调戏酒姑娘了。“柴门村犬吠,风雪夜归人”,是江南雪夜,更深人静后的景况。“前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又到了第二天的早晨,和狗一样喜欢弄雪的村童来报告村景了。诗人的诗句,也许不尽是在江南所写,而做这几句诗的诗人,也许不尽是江南人,但假了这几句诗来描写江南的雪景,岂不直截了当,比我这一枝愚劣的笔所写的散文更美丽得多? 有几年,在江南,在江南也许会没有雨没有雪的过一个冬,到了春间阴历的正月底或二月初再冷一冷下一点春雪的;去年(一九三四)的冬天是如此,今年的冬天恐怕也不得不然,以节气推算起来,大约太冷的日子,将在一九三六年的二月尽头,最多也总不过是七八天的样子。象这样的冬天,乡下人叫作旱冬,对于麦的收成或者好些,但是人口却要受到损伤;旱得久了,白喉,流行性感冒等疾病自然容易上身,可是想恣意享受江南的冬景的人,在这一种冬天,倒只会得到快活一点,因为晴和的日子多了,上郊外去闲步逍遥的机会自然也多;日本人叫作Hi-king,德国人叫作Spaziergang狂者,所最欢迎的也就是这样的冬天。 窗外的天气晴朗得象晚秋一样;晴空的高爽,日光的洋溢,引诱得使你在房间里坐不住,空言不如实践,这一种无聊的杂文,我也不再想写下去了,还是拿起手杖,搁下纸笔,上湖上散散步罢!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一日 [book_title]志摩在回忆里 新诗传宇宙,竟尔乘风归去,同学同庚,老友如君先宿草。 华表托精灵,何当化鹤重来,一生一死,深闺有妇赋招魂。 这是我托杭州陈紫荷先生代作代写的一副挽志摩的挽联。陈先生当时问我和志摩的关系,我只说他是我自小的同学,又是同年,此外便是他这一回的很适合他身分的死。 做挽联我是不会做的,尤其是文言的对句。而陈先生也想了许多成句,如“高处不胜寒”,“犹是深闺梦里人”之类,但似乎都寻不出适当的上下对,所以只成了上举的一联。这挽联的好坏如何,我也不晓得,不过我觉得文句做得太好,对仗对得太工,是不大适合于哀挽的本意的。悲哀的最大表示,是自然的目瞪口呆,僵若木鸡的那一种样子,这我在小曼夫人当初次接到志摩的凶耗的时候曾经亲眼见到过。其次是抚棺的一哭,这我在万国殡仪馆中,当日来吊的许多志摩的亲友之间曾经看到过。至于哀挽诗词的工与不工,那却是次而又次的问题了;我不想说志摩是如何如何的伟大,我不想说他是如何如何的可爱,我也不想说我因他之死而感到怎么怎么的悲哀,我只想把在记忆里的志摩来重描一遍,因而再可以想见一次他那副凡见过他一面的人谁都不容易忘去的面貌与音容。 大约是在宣统二年(一九一○)的春季,我离开故乡的小市,去转入当时的杭府中学读书,─—上一期似乎是在嘉兴府中读的,终因路远之故而转入了杭府─—那时候府中的监督,记得是邵伯炯先生,寄宿舍是大方伯的图书馆对面。 当时的我,是初出茅庐的一个十四岁未满的乡下少年,突然间闯入了省府的中心,周围万事看起来都觉得新异怕人。所以在宿舍里,在课堂上,我只是诚惶诚恐,战战兢兢,同蜗牛似地蜷伏着,连头都不敢伸一伸出壳来。但是同我的这一种畏缩态度正相反的,在同一级同一宿舍里,却有两位奇人在跳跃活动。 一个是身体生得很小,而脸面却是很长,头也生得特别大的小孩子。我当时自己当然总也还是一个小孩子,然而看见了他,心里却老是在想:“这顽皮小孩,样子真生得奇怪”,仿佛我自己已经是一个大孩似的。还有一个日夜和他在一块,最爱做种种淘气的把戏,为同学中间的爱戴集中点的,是一个身材长得相当的高大,面上也已经满示着成年的男子的表情,由我那时候的心里猜来,仿佛是年纪总该在三十岁以上的大人,─—其实呢,他也不过和我们上下年纪而已。 他们俩,无论在课堂上或在宿舍里,总在交头接耳的密谈着,高笑着,跳来跳去,和这个那个闹闹,结果却终于会出其不意地做出一件很轻快很可笑很奇特的事情来吸收大家的注意的。 而尤其使我惊异的,是那个头大尾巴小,戴着金边近视眼镜的顽皮小孩,平时那样的不用功,那样的爱看小说─—他平时拿在手里的总是一卷有光纸上印着石印细字的小本子─—而考起来或作起文来却总是分数得得最多的一个。 象这样的和他们同住了半年宿舍,除了有一次两次也上了他们一点小当之外,我和他们终究没有发生什么密切一点的关系;后来似乎我的宿舍也换了,除了在课堂上相聚在一块之外,见面的机会更加少了。年假之后第二年的春天,我不晓为了什么,突然离去了府中,改入了一个现在似乎也还没有关门的教会学校。从此之后,一别十余年,我和这两位奇人─一一个小孩,一个大人─—终于没有遇到的机会。虽则在异乡飘泊的途中,也时常想起当日的旧事,但是终因为周围环境的迁移激变,对这微风似的少年时候的回忆,也没有多大的留恋。 民国十三四年─—一九二三、四年─—之交,我混迹在北京的软红尘里;有一天风定日斜的午后,我忽而在石虎胡同的松坡图书馆里遇见了志摩。仔细一看,他的头,他的脸,还是同中学时候一样发育得分外的大,而那矮小的身材却不同了,非常之长大了,和他并立起来,简直要比我高一二寸的样子。 他的那种轻快磊落的态度,还是和孩时一样,不过因为历尽了欧美的游程之故,无形中已经锻练成了一个长于社交的人了。笑起来的时候,可还是同十几年前的那个顽皮小孩一色无二。 从这年后,和他就时时往来,差不多每礼拜要见好几次面。他的善于座谈,敏于交际,长于吟诗的种种美德,自然而然地使他成了一个社交的中心。当时的文人学者,达官丽妹,以及中学时候的倒霉同学,不论长幼,不分贵贱,都在他的客座上可以看得到。不管你是如何心神不快的时候,只教经他用了他那种浊中带清的洪亮的声音,“喂,老×,今天怎么样?什么什么怎么样了?”的一问,你就自然会把一切的心事丢开,被他的那种快乐的光耀同化了过去。 正在这前后,和他一次谈起了中学时候的事情,他却突然的呆了一呆,张大了眼睛惊问我说: “老李你还记得起记不起?他是死了哩!” 这所谓老李者,就是我在头上写过的那位顽皮大人,和他一道进中学的他的表哥哥。 其后他又去欧洲,去印度,交游之广,从中国的社交中心扩大而成为国际的。于是美丽宏博的诗句和清新绝俗的散文,也一年年的积多了起来。一九二七年的革命之后,北京变了北平,当时的许多中间阶级者就四散成了秋后的落叶。有些飞上了天去,成了要人,再也没有见到的机会了,有些也竟安然地在牖下到了黄泉;更有些,不死不生,仍复在歧路上徘徊着,苦闷着,而终于寻不到出路。是在这一种状态之下,有一天在上海的街头,我又忽而遇见志摩,“喂,这几年来你躲在什么地方?” 兜头的一喝,听起来仍旧是他那一种洪亮快活的声气。在路上略谈了片刻,一同到了他的寓里坐了一会,他就拉我一道到了大赉公司的轮船码头。因为午前他刚接到了无线电报,诗人太果尔回印度的船系定在午后五时左右靠岸,他是要上船去看看这老诗人的病状的。 当船还没有靠岸,岸上的人和船上的人还不能够交谈的时候,他在码头上的寒风里立着─—这时候似乎已经是秋季了─—静静地呆呆地对我说: “诗人老去,又遭了新时代的摈斥,他老人家的悲哀,正是孔子的悲哀。” 因为太果尔这一回是新从美国日本去讲演回来,在日本在美国都受了一部分新人的排斥,所以心里是不十分快活的;并且又因年老之故,在路上更染了一场重病。志摩对我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双眼呆看着远处,脸色变得青灰,声音也特别的低。我和志摩来往了这许多年,在他脸上看出悲哀的表情来的事情,这实在是最初也便是最后的一次。 从这一回之后,两人又同在北京的时候一样,时时来往了。可是一则因为我的疏懒无聊,二则因为他跑来跑去的教书忙,这一两年间,和他聚谈时候也并不多。今年的暑假后,他于去北平之先曾大宴了三日客。头一天喝酒的时候,我和董任坚先生都在那里。董先生也是当时杭府中学的旧同学之一,席间我们也曾谈到了当时的杭州。在他遇难之前,从北平飞回来的第二天晚上,我也偶然的,真真是偶然的,闯到了他的寓里。 那一天晚上,因为有许多朋友会聚在那里的缘故,谈谈说说,竟说到了十二点过。临走的时候,还约好了第二天晚上的后会才兹分散。但第二天我没有去,于是就永久失去了见他的机会了,因为他的灵柩到上海的时候是已经验好了来的。 男人之中,有两种人最可以羡慕。一种是象高尔基一样,活到了六七十岁,而能写许多有声有色的回忆文的老寿星,其他的一种是如叶赛宁一样的光芒还没有吐尽的天才夭折者。前者可以写许多文学史上所不载的文坛起伏的经历,他个人就是一部纵的文学史。后者则可以要求每个同时代的文人都写一篇吊他哀他或评他骂他的文字,而成一部横的放大的文苑传。 现在志摩是死了,但是他的诗文是不死的,他的音容状貌可也是不死的,除非要等到认识他的人老老少少一个个都死完的时候为止。 一九三一年十二月十一日 [附记]上面的一篇回忆写完之后,我想想,想想,又在陈先生代做的挽联里加入了一点事实,缀成了下面的四十二字: 三卷新诗,廿年旧友,与君同是天涯,只为佳人难再得。 一声河满,九点齐烟,化鹤重归华表,应愁高处不胜寒。 一九三一年十二月十九日 [book_title]移家琐记 一 “流水不腐”,这是中国人的俗话,“Stagnant Pond”,这是外国人形容固定的颓毁状态的一个名词。在一处羁住久了,精神上习惯上,自然会生出许多霉烂的斑点来。更何况洋场米贵,狭巷人多,以我这一个穷汉,夹杂在三百六十万上海市民的中间,非但汽车,洋房,跳舞,美酒等文明的洪福享受不到,就连吸一口新鲜空气,也得走十几里路。移家的心愿,早就有了;这一回却因朋友之介,偶尔在杭城东隅租着一所适当的闲房,筹谋计算,也张罗拢了二三百块洋钱,于是这很不容易成就的戋戋私愿,竟也猫猫虎虎地实现了。小人无大志,蜗角亦乾坤,触蛮鼎定,先让我来谢天谢地。 搬来的那一天,是春雨霏微的星期二的早上,为计时日的正确,只好把一段日记抄在下面: 一九三三年四月廿五(阴历四月初一),星期二。晨,五点起床,窗外下着蒙蒙的时雨,料理行装等件,赶赴北站,衣帽尽湿。携女人儿子及一仆妇登车,在不断的雨丝中,向西进发。野景正妍,除白桃花,菜花,棋盘花外,田野里只一片嫩绿,浅谈尚带鹅黄,此番因自上海移居杭州,故行李较多,视孟东野稍为富有,沿途上落,被无产同胞的搬运夫,敲刮去了不少。午后一点到杭州城站,雨势正盛,在车上蒸干之衣帽,又涔涔湿矣。 新居在浙江图书馆侧面的一堆土山旁边,虽只东倒西斜的三间旧屋,但比起上海的一楼一底的弄堂洋房来,究竟宽敞得多了,所以一到寓居,就开始做室内装饰的工作。沙发是没有的,镜屏是没有的,红木器具,壁画纱灯,一概没有。几张板桌,一架旧书,在上海时,塞来塞去,只觉得没地方塞的这些铜烂铁,一到了杭州,向三间连通的矮厅上一摆,看起来竟空空洞洞,象煞是沧海中间的几颗粟米了。最后装上壁去的,却是上海八云装饰设计公司送我的一块石膏圆面。塑制者是江山徐葆蓝氏,面上刻出的是圣经里马利马格大伦的故事。看来看去,在我这间黝暗矮阔的大厅摆设之中,觉得有一点生气的,就只是这一块同深山白雪似的小小的石膏。 二 向晚雨歌,电灯来了。灯光灰暗不明,问先搬来此地住的王母以“何不用个亮一点的灯球”?方才知道朝市而今虽不是秦,但杭州一隅,也决不是世外的桃源,这样要捐,那样要税,居民的负担,简直比世界那一国的首都,都加重了;即以电灯一项来说,每一个字,在最近也无法地加上了好几成的特捐。“烽火满天殍满地,儒生何处可逃秦?”这是几年前做过的叠秦韵的两句山歌,我听了这些话后,嘴上虽则不念出来,但心里却也私地转想了好几次。腹诽若要加刑,则我这一篇琐记,又是自己招认的供状了,罪过罪过。 三更人静,门外的巷里忽传来了些笃笃笃笃的敲小竹梆的哀音。问是什么?说是卖馄饨圆子的小贩营生。往年这些担头很少,现在却冷街僻巷,都有人来卖到天明了,百业的凋敝,城市的萧条,这总也是民不聊生的一点点的实证罢? 新居落寞,第一晚睡在床上,翻来覆去,总睡不着觉。夜半挑灯,就只好拿出一本新出版的《两地书》来细读。有一位批评家说,作者的私记,我们没有阅读的义务。当时我对这话,倒也佩服得五体投地,所以书店来要我出书简集的时候,我就坚决地谢绝了,并且还想将一本为无钱过活之故而拿去出卖的日记都教他们毁版,以为这些东西,是只好于死后,让他人来替我印行的;但这次将鲁迅先生和密斯许的书简集来一读,则非但对那位批评家的信念完全失掉,并且还在这一部两人的私记里,看出了许多许多平时不容易看到的社会黑暗面来。至如鲁迅先生的该谐愤俗的气概,许女士的诚实庄严的风度,还是在长书短简里自然流露的余音,由我们熟悉他们的人看来,当然更是味中有味,言外有情,可以不必提起,我想就是绝对不认识他们的人,读了这书至少也可以得到几多的教训,私记私记,义务云乎哉? 从半夜读到天明,将这《两地书》读完之后,已经觉得愈兴奋了,六点敲过,就率性走到楼下去洗了一洗手脸,换了一身衣服,踏出大门,打算去把这杭城东隅的侵晨朝景,看它一个明白。 三 夜来的雨,是完全止住了,可是外貌象马加弹姆式的沙石马路上,还满涨着淤泥,天上也还浮罩着一层明灰的云幕。路上行人稀少,老远老远,只看得见一部漫漫在向前拖走的人力车的后形。从狭巷里转出东街,两旁的店家,也只开了一半,连挑了菜在沿街赶早市的农民,都象是没有灌气的橡皮玩具。四周一看,萧条复萧条,衰落又衰落,中国的农村,果然是破产了,但没有实业生产机关,没有和平保障的象杭州一样的小都市,又何尝不在破产的威胁上战栗着待毙呢?中国目下的情形,大抵总是农树及小都市的有产者,集中到大都会去。在大都会的帝国主义保护之下变成须民地的新资本家,或受成军阀官僚的附属品的少数者,总算是找着了出路。他们的货财,会愈积而愈多,同时为他们所牺牲的同胞,当然也要加速度的倍加起来。结果就变成这样的一个公式:农村中的有产者集中小都市,小都市的有产者集中大都会,等到资产化尽,而生财无道的时候,则这些素有恒产的候鸟就又得倒转来从大都会而小都市而仍返农村去作贫民。辗转循环,丝毫不爽,这情形已经继续了二三十年了,再过五年十年之后的社会状态,自然可以不卜而知了啦,社会的症结究在那里?唯一的出路究在那里?难道大家还不明白么?空喊着抗日抗日,又有什么用处? 一个人在大街上踱着想着,我的脚步却于不知不觉的中间,开了倒车,几个弯儿一绕,竟又将我自己的身体,搬到了大学近旁的一条路上来了。向前面看过去,又是一堆土山。山下是平平的泥路和浅浅的池搪。这附近一带,我儿时原也来过的。二十几年前头,我有一位亲戚曾在报国寺里当过军官,更有一位哥哥,曾在陆军小学堂里当过学生。既然已经回到了寓居的附近,那就爬上山去看它一看吧,好在一晚没有睡觉,头脑还有点儿糊涂,登高望望四境,也未始不是一帖清凉的妙药。 天气也渐渐开朗起来了,东南半角,居然已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