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方苞集
[book_author]方苞
[book_date]清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类书文集,诗文集,完结
[book_length]224666
[book_dec]十八卷。清方苞撰。刘季高校点。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 分读经 ,读子史 ,论说 ,序 ,书后题跋 ,书 ,赠送序 寿序 ,传 ,纪事 ,墓志铭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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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卷一 讀經
讀經
讀古文尚書
先儒以《古文尚書》辭氣不類《今文》而疑其偽者多矣。抑思能偽為是者,誰與?夫自周以來,著書而各自名家者,其人可指數也。言之近道,莫若荀子、董子。取二子之精言,而措諸《伊訓》、《大甲》、《說命》之間,弗肖也,而謂左丘明、司馬遷、揚雄能為之與?而況其下焉者與?然則其辭氣不類《今文》,何也?嘗觀《史記》所采《尚書》,於「肆覲東後」,則易之曰「遂見東方君長」;「太子朱啟明」,則曰「嗣子丹朱開明」;「有能奮庸熙帝之載」,則曰「有能成美堯之事者」。如此類,不可毛舉。因是疑《古文》易曉,必秦、漢間儒者得其書,苦其奧澀,而稍以顯易之辭更之,其大體則固經之本文也。《無逸》之篇,《今文》也,試易其一二奧澀之語,則與《古文》二十五篇之辭氣,其有異乎?
遷傳《儒林》曰:「孔氏有古文《尚書》,而安國以今文讀之,遂以起其家逸書。」而安國自序其書,謂「科斗書廢已久,時人無能知者。以所聞伏生之書考論文義,定其可知者,增多二十五篇」。夫古文既不可知,僅就伏生之書以證而得之,則其本文缺漫及字體為伏生之書所不具者,不得不稍為增損,以足其辭,暢其指意。此增多二十五篇所以獨為易曉,而與伏生之書異與?然則遷所云「以今文讀之」者,即余所謂以顯易之辭通其奧澀,而非謂以隸書傳之也。
讀大誥
昔朱子讀《大誥》,謂:「周公當時欲以此聳動天下,而篇中大意,不過謂周家辛苦創業,後人不可不卒成之。且反覆歸之於卜,意思緩而不切,殊不可曉。」嗚呼!此聖人之心所以與天地相似,而無一言之過乎物也。蓋紂之罪可列數以聳人聽,而武庚之罪則難為言。所可言者,不過先王基業之不可棄,與吉卜既得,可征天命之有歸而已。夫感人以誠不以偽,此二者,乃周人之實情,可與天下共白之者也。其於武庚,則直述其「鄙我周邦」之言,未嘗有一語文致其罪。其於友邦君,第動以「友伐厥子」之私義,而不敢謂大義當與周同仇也。非聖人而能言不過物如是與?
不惟此也,周初之書,惟《牧誓》為不雜。武王數紂之罪,惟用婦言、棄祀事,而剖心、斮脛、焚炙、刳剔諸大惡弗及焉。至於「暴虐」、「奸宄」,則歸獄於「多罪逋逃」之臣。故讀《牧誓》而知聖人之心之敬,雖致天之罰,誓師聲罪,而辭有所不敢盡也。讀《大誥》而知聖人之心之公,審己之義,察人之情,壹稟於天理,而修辭必立其誠也。
然《大誥》之書,自漢至宋千有餘年,讀者莫之或疑,至朱子而後得其間焉。是又治經者所宜取法也夫!
讀尚書記
《書說》之謬悠,莫如《君奭》篇《序》稱「召公不悅」,及周公代成王作誥而弟康叔。自唐以後,眾以為疑,朱子出,其論始定,然折之以理而未得其情也。
余既辨《周官》,正《戴記》,然後悟曰:是二者,亦劉歆之為耳。蓋歆承莽意作《明堂記》,奏定「居攝踐阼」之儀,而《戴記》所傳無是也。故豫征天下有《逸禮》、《古書》、《周官》文字者,令記說於廷中,以示《明堂記》所自出〈(不徒購其書,而征其人使記說,利其無稽也,故前後至者以千數。)〉,而又多為之征,於《文王世子》之篇竄焉。周末諸子言禮者,莫篤於荀卿,而網羅舊聞,莫先於《史記》,故於荀氏、司馬氏之書亦竄焉。奏稱「周公踐阼,而召公不悅」,所以探漢大臣之心而多為之變以攜之也,而於《記》無可附,故於《君奭》之《序》竄焉,而並竄魯、燕《世家》以為之征。
莽改元,稱《康誥》「王若曰:朕其弟,小子封」,以為周公受命稱王之文。則當是時,尚無篇首周公作洛,眾會之文也〈(使此文前具,則必引為明證,而不徒虛為之說矣。)〉。歆知其說為天下所心非,故復竄此以設疑於後世爾。蓋是篇乃伏生之書,博士弟子所循誦也,若早竄焉,則眾嘩然而辨其非矣。蘇氏謂「《康誥》之首,乃《洛誥》錯簡,群儒因之」,亦非也。其地其時,實與《多士》篇應,而「見士於周」,義亦近焉。蓋五服之國,各登其民治而貢士於周,故公因而告之。然大義無存焉,雖存而不論可也。
余憫漢、唐諸儒為歆所蔽,使聖人之經受其誣,而記禮者及荀氏、司馬氏亦為歆而受惡,故辨其所由然,使後有考焉。
讀尚書又記
西伯受命稱王而斷虞、芮之訟,及以是年改元,自歐陽氏辨其妄,群儒昭然若發蒙矣,然特謂司馬氏、孔氏、毛氏之妄耳。《書》之《傳》,《詩》之《序》,自前世多疑其偽,惟《史記》為完書,遷知六藝必折衷於孔子。文王「服事殷」,「武王末受命,周公成文、武之德」而「追王」,孔子之言甚著,而敢妄為異說乎?蓋莽既稱《康誥》以為周公居攝稱王之文,故復為此,以示居攝稱王而復臣節者,周公也;受命稱王而不復為人臣者,文王也。紂君天下數十年,西伯斷二國之訟,諸侯鄉之,遂以是年改元,製正朔。況孺子繈抱,劉崇瀦,翟義滅,宗室王侯、公卿大夫、郡國吏士同心相推戴乎〈(《緯書》言:文王受命,有白魚負圖、赤雀銜書之瑞,亦莽受銅符、帛圖、金策,據以即真之符驗也。)〉?
《詩書》之文,曰「文王受命惟中身」,謂繼世而為諸侯也;曰「文王受命,有此武功」,謂受命為西伯而專征伐也。以受命為稱王,自《史記》始,而後為《書傳》、《詩序》者因之耳。《史記》宣、成間始少出而未顯,今所傳,乃歆所校錄,而可據為信乎〈(《周本紀》「詩人蓋道西伯,蓋受命之年稱王」,至「王瑞自太王興」,不獨與《論語》、《中庸》顯背,繩以文義,亦多駢旁枝。削之,前後語意正相承無間。)〉?
朱子謂:「《史記》之妄,歐陽氏所辨明矣。『惟九年,大統未集』,實為痕瑕。」嗚呼!《武成》之篇,《古文》也。《古文尚書》、《毛詩》,皆自歆發。歆為《三統曆》,考上世帝王,以為文王受命九年而崩。則《武成》及《周本紀》之文,為歆所增竄,尚何疑乎?嗚呼!歆之遍竄群書,以曲為彌縫,乃其奸之所以卒發於後世與!
讀君牙冏命呂刑文侯之命費誓秦誓
《尚書》自《畢命》以下,所存六篇,先儒多未達其義。余嘗考之:《費誓》,則事可傳也;《君牙》《冏命》《秦誓》,則言不可廢也;《呂刑》、《文侯之命》,則事不可沒也。三代之刑典,至穆王而始變;文、武之舊都,至平王而終棄,可無誌乎?《呂刑》之言,雖或不可廢,而孔子錄之,則非以其言也。觀《文侯之命》,無一言之當物而弗刪,則以著事變而非有取於其辭義審矣。司馬遷作《史記》,於《費誓》具詳焉,於《秦誓》刪取焉,而《文侯之命》則沒之,蓋以其言無足存而不知事不可沒也。用此觀之,聖人刪述之義,群賢莫之能讚,豈獨《春秋》之筆削哉?
《書》存《文侯之命》,而宣王中興,用賢討叛,事列正《雅》者,其誓、誥、策、命之文,無一見焉。先儒以謂亡於幽王之亂,而余竊意所亡者,不惟宣王之書,自《君牙》以下六篇,皆孔子摭拾於亂亡之餘,非得之周室之史記也。
自唐、虞、夏、商,非關一代廢興之故,不以列於《書》。故《周書》自《畢命》以前,皆造周毖殷、保世靖民之大政也。若專取辭意之善,則成、康之際,周、召共政,史逸作冊,其命官之辭,遠過於《君牙》、《冏命》者必多矣。孔子乃舍彼而取此,義安處與?用此知康王以前,策、命之大者,已與誓、誥並列於學官而立為四術。其餘內史所藏,孔子蓋未之見也。《呂刑》則布在四方,而有司籍之。若魯若晉若秦之書,則其國傳之。《君牙》、《冏命》則其家守之。子嘗學禮,而病杞、宋之無征。故於《周書》,惜其僅有存者,而錄之以垂法戒焉耳。使得諸周內史所藏,則豈宜闊希而不類如此哉〈(使內史之籍尚存,而孔子未之見,亦不宜竟以《君牙》以下六篇續備有周一代之書,而定以百篇之數。)〉?
抑觀《君牙》、《冏命》、《秦誓》,而又以歎世變之亟焉。文、武之政刑,皆變亂於穆王,而讀其書,彬彬乎去成、康不遠也;秦穆悔過思賢之言,可法於後世,而力逞其忿,以遂前愆,言與行顯背,而謂可塗民之耳目,夏、殷之末造,未嘗有是也。二帝、三王純一忠敬之風,其尚可復也哉?此又序《書》之隱義也。
讀二南
《二南》之序曰:「繫之周公,繫之召公。」余少受《詩》,反覆焉而不得於心。及觀朱子《集傳》云:「得之國中,而雜以南國之詩,謂之《周南》。得之南國者,直謂之《召南》。」然後心愜焉。而《漢廣》、《汝墳》所以獨列於《周南》,則其義未之前聞也。
夫周道興於西北,自北而南,地相直者,正江、漢也。風教遠烝於此,則周之西南,沿漢與江,庸、蜀、羌、髳、微、盧、彭、濮之怙冒,舉諸此矣。至於汝墳,則又自西而益東,自南而漸北,殷商國畿而外,皆周之宇下,所謂三分天下有其二也。且其辭義,以視《召南》諸篇,亦瑩然而出其類。方是時,被化之國,其上之風教雖能應於《關雎》、《麟趾》,而下之禮俗猶未盡淳。觀《漢廣》之愛慕流連而知其不可求,則與《行露》、《野有死麕》悄乎其有懼心者異矣。《草蟲》、《殷雷》,自言其傷而已耳,《汝墳》則憂在王室,而勉其君子,於文王以服事殷之心,若或喻之。錄此二詩,而被化之先後,疆略之廣輪,觀感之淺深,一一可辨矣。十三國之風,其篇次列於周大師,或孔子更定,所不敢知;而二詩之在《周南》,則為周公所手訂,決也。惟《何彼穠矣》,其作於鎬、洛?若齊人為之,皆不宜以入《召南》。豈秦火之後,《詩》多得之諷誦,漢之經師失其傳,而漫以附焉者與?
讀行露
《行露》之詩,世儒多引《韓詩》及劉向《列女傳》,以謂申人之女許嫁於酆,夫家不備禮而欲迎之,雖致獄訟,女終不行。誣矣哉!嬰與向胡為而傳此乎?蓋此詩既女子所自作,則失怙恃且無兄弟之依可知矣。曰許嫁,則許之者,必父兄也。遭家之變,莫為之主,雖自歸於舅姑,不得謂非義,況其夫就而迎之乎?既有獄訟,以召伯之明,則必開以大義,而官為之配矣。其詩曰:「誰謂汝無家?」信如所傳,是故有室家之約也。以一禮未備而終不肯行,則將轉而之他乎?此害義傷教,不近於人情,而可列正始之風,以為教於閨門、鄉黨、邦國與?嬰、尚之蔽,良由未達於「室家不足」之云,而以辭害義。不知設詐以求偶,即此已不足為人夫,此貞女所以疾之深而拒之決也。
以朱子之勤經,豈其未見嬰、向之書?蓋嚴而斥之,以無溷後人;而群儒乃援《集傳》「禮或未備」一語,以曲證其誣辭,不亦悖乎!
讀邶鄘至曹檜十一國風
漢、唐諸儒於變風,傅會時代,各有主名,以入於美刺。朱子既明辨之,而世儒猶嘵嘵。蓋謂一國之詩,數百年之久,所存必政教之尤大者,閭閻叢細之事,男女猥鄙之情,即間錄以垂戒,不宜其多乃至於此,而不知刪《詩》之指要,即於是焉存。蓋古者自公卿至於列士,職以詩獻,而衰世之臣,孰是如《大雅》之舊人家父、凡伯者乎?故《淇澳》《緇衣》而外,士大夫憂時閔己之詩,所存無幾,而叢細猥鄙之辭,則無一或遺。蓋民俗之真,國政之變,數百年後廢興存亡昏明之由,皆於是可辨焉。
稽之《春秋》,中原建國,兵禍結連,莫劇於陳,鄭、衛次之,宋又次之,而淫詩惟三國為多〈(《樂記》雖云:「宋音、燕女溺志。」然特論其音,且燕女非必淫奔也。)〉。以此知天惡淫人,不惟其君以此敗國亡身殞嗣;其民夫婦男女亦死亡危急,焦然無寧歲也。而淫詩之多寡,實與兵禍之疏數相符,則刪《詩》之指要,居可知矣。
齊、晉、秦三國最強,而兩國無淫詩。齊襄災及其身,崔杼弑君,陳氏竊國,皆由女禍,故齊詩終於《猗嗟》《載驅》、《敝笱》,始於《雞鳴》。秦之亡,以親奄幸,疾師儒,故秦詩始於《車粼》《駟鐵》,終於「夏屋」。唐俗勤儉,固其所以興也。然纖嗇筋力則豔以利而易動,故其後趙盾、欒書皆為國人所附,而晉卒分於三族,乃桓叔、武公為之嚆矢耳。國以此始,亦必以終。茲非其明鑒與?
若魏,若曹,若檜,國小而鄰逼,故君民同憂,未敢淫逞,而君少偷惰,臣或貪愚,則國非其國矣。總而計之:邶、鄘無徵,魏、檜早滅,衛、鄭以下七國之亡徵,並於所存之詩見之。非聖人知周萬物,而百世莫之能違,其孰能與於此?
然則鄭之亡轉後於陳,而衛之亡又後於宋,何也?鄭之淫風盛於下,而未及其上。衛有康叔、武公之遺德,雖至季世,猶多君子。國於天地,必有與立,或同始而異終,或將傾而復植,豈可以一端盡哉!以是知天命無常,國之興亡,一以人事為準也。
讀邶鄘魏檜四國風
魏、檜之詩,皆作於未並於晉、鄭之先,其辭其事,可按而知也。晉自桓叔以後,陰謀布德以收晉民,而魏偪介焉。所任非人,賢者思隱,吏競於貪。此君子所以歎心憂之誰知,而小人則已望樂郊而思適也。檜風之作,蓋在厲王之世,有識者憂宗周之殞為將及焉,此《萇楚》、《匪風》所以作也。群儒乃以比於邶、鄘,謂所言皆晉、鄭之事,而朱子亦承用焉〈(《集傳》謂魏詩為晉作,檜詩為鄭作。並引蘇氏檜詩之說,必出自他人,朱子誤記為子由耳。)〉。夫晉至武、獻,思啟封疆,方欲用其民而撫輯之,豈復有《碩鼠》之號?而檜並於鄭在東遷以後,武、莊強盛,王室再造,大難已夷,又何風駭車傾之懼乎?
邶、鄘舊國之詩,無一存焉,何也?以諸國之風,比類以求其義,必其君有大美大惡,民心以動,國俗以移,而後風謠作焉。魯、宋望國,歷年久長,而《詩》無風,況蕞爾之邶、鄘,立國又日淺哉!魯、宋之君,有篡弑而無淫昏,篡弑之惡,宜載於冊書,而國之臣民,則不忍作詩以刺也。其俗由舊而無大改更,故無風之可陳〈(觀魯為吳公子劄所歌風詩止十五篇可知。)〉。孟子說《詩》,必以意逆誌,而又在於論其世,其此類也與!
讀王風
世儒謂讀《王風》而知周之不再興,非深於《詩》者之言也。方是時,上之政教雖傎,而下之禮俗未改,其君子抱義而懷仁,其細民畏法而守分,以道興周,蓋視變魯、變齊而尤易焉。
《黍離》、《兔爰》,憂時閔俗,百世以下猶使人悱惻而流連。《大車》檻檻,師都猶能正其治也。《君子陽陽》,匿跡下僚,而不改其樂也。《采葛》憂良臣之見讒,《丘中》懼賢者之伏隱。觀其朝,有若榮公、皇父、師尹之敗類者乎?《君子於役》發乎情、止乎禮義者,無論矣。《葛藟》悲無兄弟,則宗子收族、大功同財之淳風猶未泯也。戍者懷其室家,而於君長無怨言。思奔之女自誓於所私,按其辭意,亦未嘗心非其大夫。觀其民,有若晉國之誣於欒氏,齊、魯之隱民心歸於陳、季者乎?十篇之中,淫志溺志、敖辟煩促之音,無一有焉。蓋自周公師保萬民,君陳、畢公繼治於伊、洛,自上以下,莫不漸於教澤,愾於德心,而知禮義之大閑。故降至春秋,篡弑攘奪,接跡於諸夏之邦,而王室則無之,以眾心之不可搖奪也。子頹、子帶、子朝之亂,國民鄉順,官師守常,故侯、伯、公、卿倚是以定謀,而亂賊皆應時誅討。使當是時上有宣王,下有方、召,則其興也勃矣,況能托國於周、孔乎?
然孔子志在東周,其於齊、衛之君猶禋禋焉,而適周,則未嘗一自通於共主及二三執政,何也?蓋周之政在世卿久矣,以羈旅之士,一旦奉社稷以從,非聖如湯、文,安能蹈此?故必得大國而用之,踐桓、文之跡,然後能成周、召之功,此孔子之志事也。世儒以周不能興,遂謂《王風》氣象然,不可振起,是所謂見其影而不見其形者也。孟子言誦《詩》、讀《書》,道在知人論世,而自道其學曰「知言」,有以也夫!
讀齊風
余少讀《著》,疑與鄭之《豐》、衛之《桑中》為類,而非譏不親迎〈(親迎之禮,婿本御輪三周,先俟於門外,且跬步之頃,而三易其瑱,不惟無此禮數,亦非事之情。)〉,及少長,見班固《地理志》,然後得其征。蓋此女所奔者,非一人。《東方之日》,則奔之者,非一女也。齊自襄公鳥獸行,下令國中:長女不得嫁,為家主祠,名曰巫兒。至東漢之初,俗猶未改。故當其時,奔者亦若無怍於父兄,受其奔者亦可無憎於里黨。〈(蓋惟聽其奔,然後可以安人情,別天屬也。)〉顯言而公傳道之。是以鄭、衛之詩,按其辭,可知為淫奔,而《著》與《東方》,其事其辭,與夫婦之唱隨者,幾無辨也。
《國語》稱襄公「田、狩、畢、弋,不聽國政,而惟女是崇」,則《還》與《盧令》亦同時所作耳。齊之立國能強,由其民習於武節;而其後篡弑竊國之釁,皆由女寵。其詩十一篇,二為遊田,五為男女之亂,而冠以古賢妃之警其君,蓋齊之所以始終者,具此矣。
孔子刪《詩》,事有細而不遺,辭有汙而不削,以是乃廢興存亡之所自也。非然,則鄭、衛、齊、陳之淫聲、慢聲,胡為而與《雅》、《頌》並立與?
書周頌清廟詩後
舊說:此周公既成洛邑而朝諸侯,率之以祀文王之樂歌。蓋以四時祫祭皆於太廟,無獨祀文王之禮。然武王革殷之後,洛邑未作之前,不宜竟無祀文王之樂歌。《尚書武成》:「王來自商,至於豐。」則「邦甸侯衛,駿奔走,執豆籩」,尚在五廟中之稷廟。及武王遷鎬,乃立天子之七廟,而周公於是時特起大義,立廟於豐,獨祀文王〈(成王作洛,至於豐而發命,則豐廟作於遷鎬之初可知。)〉。凡爵命公、侯、卿、大夫,皆於豐廟。康王命畢公保釐東郊,則步自周至於豐;《江漢》之詩,召虎錫命,「告於文人」是也。
蓋祫祭先公、先王於後稷之廟,率諸侯以致孝享宜也;爵命當世之公、侯、卿、大夫,而臨以上古之侯伯,則義有未安。鎬京雖有文王之廟,然後稷及先公、先王皆式臨焉,而獨受命於文王之廟,非文王之心之所安也。郊祀後稷,而別立明堂以宗祀文王,亦此義也。
然則「載見辟王」,何以有獨祀武王之詩?曰:此其事與文王異,是乃成王免喪,初遇吉祭,奉武王之主以入王季之廟而特祀焉,《儀禮》所稱吉祭猶未配,謂此也。蓋事應祧之、祖之,終不可缺一時祭,故必祫於太廟,奉祧主以藏夾室,然後特祀新主於所入之廟。文王,侯伯也,吉祭於廟,不宜有樂歌。成、康以降,後王皆有吉祭,而不為樂歌。古人事君親,要於誠信,不敢溢言虛美,以滋天下後世之口實也。
又書清廟詩後
或謂:「《武成》『丁未祀於周廟』,天子諸侯之出,歸告於祖禰之正禮也。即事者,惟邦甸侯衛耳。『越三日庚戌,柴望,大告武成。』告至於前,所告者之正禮也。以順天革命,故特舉柴望耳。『既生魄,庶邦塚君暨百工,受命於周。』乃庶邦君臣受命於周之始。古者爵命必於祭,安知非此時特祭於文王之廟而作是詩也?」然方是時,先公、先王之樂歌未作,不宜先薦文王之詩;五廟之舊制未更,樂章不宜首舉《清廟》為義。且朱子既據《孔疏》所推日曆,而升「既生魄」三語於「丁未」之前,則未知孰為定論也。
或謂:「據《戴記》:『天子直礿,祫禘,祫嘗,祫烝。」則時祭亦有直,安知此詩非用於直祭時乎?」不知以禘為時祭,乃漢儒約《春秋》所書魯禘,傅會而為之說,前儒之辨明矣。雖夏、殷之世,禮文質略,事亦難舉。至周則前期卜日,卜尸,「散齋七日,致齋三日」。使日祭一廟,祭之明日,繹而賓尸;自致齋以至終事,兼旬中無一日之閑,人力則實不能勝,國事則一切廢置,加以天地、社稷、山川、百神之事,六服、群辟、朝聘、會同之政,日不暇給矣。用此知時祭必無直,而凡祀文王之樂歌,皆始作豐廟時所薦也。
讀周官
嗚呼!世儒之疑《周官》為偽者,豈不甚蔽矣哉!《中庸》所謂盡人物之性,以讚天地之化育者,於是書具之矣。蓋惟公達於人事之始終,故所以教之、養之、任之、治之之道,無不盡也;惟公明於萬物之分數,故所以生之、取之、聚之、散之之道,無不盡也。運天下猶一身,視四海如奧阼,非聖人而能為此乎?
然自漢何休、宋歐陽修、胡宏皆疑為偽作。蓋休耳熟於新莽之亂,而修與宏近見夫熙寧之弊,故疑是書晚出,本非聖人之法,而不足以經世也。莽之事不足論也,熙寧君臣所附會以為新法者,察其本謀,蓋用為富強之術,以視公之依乎天理以盡人物之性者,其根源較然異矣。就其善者,莫如保甲之法;然田不井授,民無定居,而責以相保相受,有辠奇袤相及,則已利害分半,而不能無拂乎人情矣。修與宏不能明辨安石所行,本非《周官》之法,而乃疑是書為偽,是猶懲覆顛而廢輿馬也。
是書之出,千七百年矣。假而戰國、秦、漢之人能偽作,則《冬官》之缺,後之文儒有能補之者乎?不惟一《官》之全,《小司馬》之缺,有能依仿四《官》之意以補之者乎?其所以不能補者,何也?則事之理有未達,而物之分有未明也。
嗚呼!三王致治之跡,其規模可見者,獨有是書。世變雖殊,其經綸天下之大體,卒不可易也。若修與宏者,皆世所稱顯學之儒,而智不足以及此,尚安望為治者篤信而見諸行事哉?必此之疑,則惟安於苟道而已,此余所以尤痛疾乎後儒之浮說也。
周官辨偽一
凡疑《周官》為偽作者,非道聽塗說而未嘗一用其心,即粗用其心而未能究乎事理之實者也。然其間決不可信者,實有數事焉:《周官》九職貢物之外,別無所取於民,而載師職則曰:「近郊十一,遠郊二十而三,甸、稍、縣、都皆無過十二」;市官所掌,惟廛布與罰布,而廛人之絘布、總布、質布,別增其三;夏、秋二官驅疫,旂蠱,攻狸蠹,去妖鳥,驅水蟲,所以除民害,安物生,肅禮事也,而以戈擊壙,以矢射神,以書方厭鳥,以牡橭、象齒殺神,則荒誕而不經。
若是者,揆之於理則不宜,驗之於人心之同然則不順,而經有是文何也?則莽與歆所竄入也。蓋莽誦六藝,以文奸言;而浚民之政,皆托於《周官》。其未篡也,既以《公田口井」布令,故既篡下書,不能遽變十一之說,而謂漢法名三十稅一,實十稅五,則其意居可知矣。故歆承其意而增竄閭師之文〈(「閭師」據上下文及《周禮•地官•載師》,應作「載師」。)〉,以示《周官》之田賦本不止於十一也。莽立山澤、六管、榷酒、鑄器,稅眾物以窮工商,故歆增竄廛人之文,以示《周官》征布之目,本如是其多也。莽好厭勝,妖妄愚誣,為天下訕笑,故歆增竄方相、壺涿、硩蔟、庭氏之文,以示聖人之法,固如是其多怪變也。夫歆頌莽之功既曰「發得《周禮》,以明因監」,而公孫祿數歆之罪,又曰「顛倒五經,使學士疑惑」,則此數事者,乃莽與歆所竄入決矣。然猶幸數事之外,五官具完,聖人製作之意,昭如日星,其所偽托,按以經之本文,而白黑可辨也。
古者公田為居,井灶場圃取具焉,國賦所入,實八十畝,《孟子》及《春秋傳》所謂十一,乃總計公私田數以為言。若周之賦法,不過歲入公田之穀,並無所謂十一之名也,又安從有「二十而三」與「十二」之道哉?閭師之法通乎天下〈(「閭師」應作「載師」。)〉,又安有近郊、遠郊、甸、稍、縣、都之別哉?載師職所以特舉國宅、園廛、漆林,以田賦之外,地征惟此三者耳。今去「近郊十一」至「無過十二」之文,而載師職固辭備而義完矣,《周官》之田賦,更無可疑者矣。
周之先世,關市無征。及公制六典,商則門征其貨,賈則關市征其廛。蓋以有職則宜有貢,又懼所獲過贏,而民爭逐末耳。肆長之斂總布,蓋總一肆買賒官物所入之布而斂之,非別有是征也。若質布則本職無是,絘布則通經無是也。今去「絘布、質布、總布」之文,而廛人職固辭備而義完矣,《周官》之市征,更無可疑者矣。
方相氏之索室驅疫也,庭氏之射妖鳥也,硩蔟氏之覆妖鳥之巢也,乃聖人明於幽明之故而善除民惑也。害氣時作,妖鳥夜鳴,人之所忌,其氣焰足以召疾殃,故立為經常之法,俾王官帥眾而驅之,引弓而射之,則民誌定,其氣揚而夭厲自息矣。夫疫可驅也;而「蒙熊皮,黃金四目」,與莽之遣使「負瑀」「持幢」何異乎?卜得吉兆,以安先王之體魄,而入壙,戈擊四隅,以驅方良」,與莽之令「武士入高廟,拔劍四面提擊」何異乎?妖鳥之巢可覆也,而以方書日月星辰之號懸其巢;妖鳥之有形者可射也,不見其形而射其方,猶有說也;神之降,不以德承焉,不以其物享焉,而射之可乎?水蟲之怪可驅也,而其神可殺乎?神無形而有死,神死而淵可為陵,其誑耀天下,與莽之「鑄威鬥」,「鐫銅人膺文」,「桃湯、赭鞭,鞭灑屋壁」,異事而同情。今於方相氏去「蒙熊皮,黃金四目」及「大喪」以下之文,於{次石}蔟氏去「以方書」下之文〈(覆其巢,則鳥自去矣;以方書懸巢上,是不覆其巢也。與上文顯背。)〉,於壺涿氏,去「若欲殺其神」以下之文,於庭氏去「若神也」以下之文,則四職固辭備而義完矣,其他更無可疑者矣。凡世儒所疑於《周官》者,切究其義,皆聖人運用天理之實。惟此數事,揆以製作之意,顯然可辨其非真,而於莽事,則皆若為之前轍而開其端兆,然則非歆之竄入而誰乎?」
昔程子出《大學》、《中庸》於《戴記》,數百年以來莫有異議。朱子斥《詩小序》,雖有妄者欲復開其喙,而信從者稀矣。惜乎!是經之大體,二子斷為非聖人不能作,而此數事未得為二子所芟也。雖然,理者,天下之公也;心者,百世所同也。然則姑存吾說,以俟後之君子,其可哉!
周官辨偽二
媒氏:「仲春之月,大會男女〈(「大會」據《周禮•地官•媒氏》,應作「令會」。)〉,奔者不禁。」近或為之說曰:「是乃聖人之所以止佚淫而消鬥辯也。每見庶之家,嫠者改適,猜釁叢生,變詐百出,由是而成獄訟者十四三焉。豈若天子之吏以時會之,而聽其相從於有司之前,可以稱年材,使各得其分願哉!管子治齊,以掌媒合獨,猶師其意,則斯乃民治之所宜也審矣。」嗚呼!管子生政散民流之後,而姑為一切之法,是不可知。若成周之世,則安用此哉?自文王后妃之躬化,遠蒸江、漢,至周公作洛,道洽政行,民知秉禮而度義也久矣。又況《周官》之法:冠昏之禮事,黨正教之;比戶之女功,矰長稽之?凡民之有邪惡者,雖未麗於法,而已「坐諸嘉石,役諸司空」,任諸州里,尚何怨曠陰私暴詐之敢作哉?管子合獨之政,乃取鰥寡而官配之;若會焉而聽其自奔,則雖亂國汙吏能布此為憲令乎?蓋莽之法:私鑄者伍坐。沒入為官奴婢,傳詣鍾官者,以十萬數,至則易其夫婦,民人駭痛。故歆增竄媒氏之文,以示《周官》之法官會男女而聽其相奔,則以罪沒而易其夫婦,猶未為已甚也。莽之母死而不欲為之服,歆與博士獻議:「《周禮》:王為諸侯緦衰,弁而加環絰,同姓則麻,異姓則葛。」今《周禮》司服無「弁而加環絰」三語,則媒氏之文,為歆所增竄也,決矣。〈(按:莽欲九錫,則增易《左傳》,謂周公「越九錫之檢」;莽欲稱假皇帝,則云《書》逸《嘉禾篇》:「周公奉鬯立於阼階,延登,讚曰:假王蒞政,勤和天下。」其偽構經文,皆歆為之謀主也。又以文義核之,於「奔者不禁」下,承以「無故而不用令者罰之」,則所謂不用令,未知其何指也?既曰「大會男女」,又曰「司男女之無夫家者而會之」,重見贅設,失言之序。必削去「仲春之月」以下三十七字,然後媒氏之文與義皆完善。)〉
嗚呼!聖人之法所以循天理而達之也,聖人之經所以傳天心而播之也,乃為悖理逆天之語所混淆,至於二千餘年而不可辨,則歆誠萬世之罪人也。余嘗病《班史》於莽之亂政奸言,纖悉不遺,於義為疏,於文為贅,然《周官》之為歆所偽亂者,乃賴《班史》而備得其征。豈非聖人之經,天心不欲其終晦,而既蝕復明,固有數存乎其間邪!〈(或曰:歆於司服職轉不竄入三語何也?蓋他職所增,皆怪變不經,故必竄入以惑人聽。司服職則本有「為諸侯緦衰」及「其首服皆弁絰」之語,而「弁而加環絰,同姓則麻,異姓則葛」,乃禮家之常談,眾共知之。歆之奸心,以《周官》雖藏冊府,而恐吏民或私有其書,故以莽之亂政竄入諸《官》,頒示天下,而於己所獻議,禮家之常談,轉不竄入,使人疑古書之傳有同異,以比於《易》、《詩》、《書》之文引用或有增損者。正所謂「顛倒五經,使學士疑惑」也。)〉
書周官大司馬四時田法後
聖人之政,盡萬物之理而不過者,不惟其大,惟其細。聖人之文,盡萬事之情而無遺者,不以其詳,以其略。周公五《官》之典皆然,而《大司馬》四時田法,尤其顯著者也。蓋觀春與秋,而知冬夏之田,王及諸侯皆不與焉〈(春著王與諸侯所執之鼓,秋著所載之旗,冬夏則特標群吏。)〉。盛暑隆寒,不宜以武事煩尊者〈(學士冬夏不習舞,亦此義。)〉,且官徒殷則勞費大也。觀虞人所萊之野,樹表者三百五十步,圍禁前後之屯百步,而知鄉遂、公邑、都家之車徒皆前期各習於其地,而赴禁圍者無幾焉。鄉師前期出田法於州里,大司馬前期命修戰法,茇舍,治兵,所辨號名旗物,畿以內毋漏焉,則前期而備教之可知矣。使遍陳於禁圍,則一鄉一遂之車徒有不能容矣,此所以事習而民不煩也。「魯人大蒐,自根牟至於商衛,革車千乘。」殆其遺教與?
戰法、田法之詳,至冬狩始見者,雖各修於其地,然必待築場納稼之後,乃可遍簡車徒,稽人畜、旗物、軍器,行於三時,則奪農功而無地以陳車馬。辨夜事於仲夏者,人可露處而衣裝約也。於「茇舍」特舉「辨軍之夜事」,則知「以教坐作、進退、疾徐、疏數之節」,通乎三時矣。於夏舉勻,於冬舉饁,則祠嘗視此矣。於春舉社,則秋報可知矣。於秋舉方,則春祈可知矣〈(《小雅》「以社以方」《疏》謂皆秋報也。《大雅》「方社不暮」承祈年之後,必春祈也。《呂氏月令》所述多周制,「孟春,命祀山林川澤」,邦畿四面皆有之,《月令》於春未及方祭,疑即方也;「仲春,命民社」,二者正次祈穀之後,可與《大雅》相證。)〉。於秋冬曰致禽,則春夏獻禽之約可知矣。於冬特舉饁獸,則秋猶未敢備取,而不足以供四郊之饁可知矣。
田法、戰法冬詳其目而春舉其綱:仲冬大閱,「司馬建旗於後表之中」至「不用命者斬之」,即春蒐「以旗致民,平列陳,如戰之陳」也;「中軍以鼙令鼓」至鳴鐃且卻,坐作如初」,即春蒐所「教坐作、進退、疾徐、疏數之節」也;「以旌為左右和之門」至「車徒皆噪」,即春蒐「表貉,誓民,鼓,遂圍禁」也。「前期修戰法」,四時所同,而於冬乃出之,則三時專辨其一,而大閱備舉,其全具見矣。使以晚周、秦、漢人籍之,則倍其文尚不足以詳其事,經則略舉互備,括盡而無遺,是之謂聖人之文也。
讀儀禮
《儀禮》志繁而辭簡,義曲而體直,微周公手定,亦周人最初之文也。然其制惟施於成周為宜。蓋自二帝、三王彰道教以明民,凡仁義忠敬之大體,雖隸曉然於心,故層累而精其義,密其文,用以磨惸德性而起教於微眇,使之益深於人道焉耳。後世淳澆樸散,縱性情而安恣睢,其於人道之大防,且陰決顯潰而不能自禁矣,乃使戔戔於登降進反之儀,服物采色之辨,而相較於微忽之間,不亦末乎?吾知周公而生秦、漢以降,其用此必有變通矣。獨是三代之治象與聖人彷徨周浹之意,可就其節文數度省想而得之。故昌黎韓子讀此,惜不得進退揖讓於其間。然其辭以類相從,其義以合而見,而韓子乃分剟而別著為篇,則非吾之所能知矣。
書考定儀禮喪服後
余少讀《儀禮•喪服傳》,即疑非卜氏所手訂,乃一再傳後,門人記述而間雜以己意者。而於經文,則未敢置疑焉。惟尊同者不降,時憯然不得於余心,乃試取《傳》之云爾者剟而去之,而《傳》之文無復舛復支離而不可通曉者;更取經之云爾者剟而去之,而經之義無不即乎人心,然後知是亦歆所增竄也。蓋喪服之有厭降,見於子思、孟子之書;惟尊同不降,則秦、周以前載籍更無及此者。而於莽之過禮竭情以侍鳳疾,及稱供養太皇太后,義不得服功顯君,事尤切近,故假是以為比類焉。
嗚呼!先王制禮,有跡若相違而理歸於一者,以物之則各異,而所以為則者,無不同也。尊同而不降,物之則無是也,曾是可厚誣先聖而終蔽人心之同然者乎?夫莽誦六藝,以文奸言,其於《易》、《春秋》間有稱引,皆自為之說而謬其指;《書》之《傳》、《詩》之《序》雖有假托,而經文則未嘗增易焉。然則公孫祿所謂「顛倒五經,使學士疑惑」者,《喪服》經、傳之文尤顯見於當時,而為老師宿儒所指斥者歟?〈(時《周官》始出,《戴記》尚未列於學官。)〉
讀孟子
余讀《儀禮》,嘗以謂雖周公生秦、漢以後,用此必有變通。及觀《孟子》,乃益信為誠然。孟子之言養民也,曰製田里,教樹畜而已;其教民則「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弟之義」,凡昔之聖人所為深微詳密者無及焉。豈不知其美善哉,誠勢有所不暇也。然由其道層累而精之,則終亦可以至焉。
其言性也亦然,所謂踐形養氣,事天立命,間一及之,而數舉以示人者,則無放其良心,以自異於禽獸而已。既揭五性,復開以四端,使知其實不越乎事親從兄,而擴而充之,則自「無欲害人」、「無為穿窬之心」始。蓋其憂世者深,而拯其陷溺也迫,皆昔之聖人所未發之覆也。
嗚呼!周公之治教備矣,然非因唐、虞、夏、殷之禮俗層累而精之,不能用也,而孟子之言,則更亂世,承汙俗,旋舉而立有效焉。有宋諸儒之興,所以治其心性者,信微且密矣,然非士君子莫能喻也,而孟子之言,則雖婦人小子,一旦反之於心而可信為誠然。然則自事其心與治天下國家者一,以孟子之言為始事可也。
辨明堂位
《明堂位》列《戴記》,先儒以為誣,舊矣而余尤疑是篇不知何為而作也。謂周人記之,則於明堂方位度數、朝會禮儀宜詳;謂魯人自侈大,則宜先周公勳勞、法則以及山川、土田、附庸、殷民、周索、命誥、典冊,而無一具焉。至魯君臣相弑,《三傳》無異辭,初誦經書者皆識焉,記者能詳四代之服、器、官而獨昧於此,豈不異哉?及讀《前漢書》,然後知此莽之意,而為之者,劉歆之徒耳。
莽之篡,無事不托於周公。其居攝也,群臣上奏,稱《明堂位》以定其儀。故《記》所稱,莫不與莽事相應。其稱「周公踐天子之位以治天下,朝諸侯於明堂」,以莽踐阼,背斧依,南面朝群臣也。賊臣受九錫以為篡征,自莽始,故備舉魯所受服、器、官,以為是猶行古之道耳。其稱魯君臣未嘗相弑,又以示傳聞不可盡信,若將為平帝之弑設疑也。其篇首曰:「昔者周公朝諸侯於明堂之位,天子負斧依,南鄉而立。」易周公以天子,與當日群臣所奏「周公始攝,則居天子之位,非乃六年然後踐阼」,隱相證也。莽讚稱假皇帝,則奏稱《書》逸《嘉禾篇》「周公奉鬯立於阼階,延登,讚曰:假王蒞政,勤和天下」。《書》既逸矣,云云者,誰實為之?又況漫無所稽之雜記哉?
或疑「周公踐阼,倍依以朝諸侯」,別見《史記》魯、燕《世家》,而荀卿《儒效篇》亦曰「以枝代主」,疑《明堂記》或有所授。不知古用簡冊,秘府而外,藏書甚希。太史公書,宣、成間始少出。自向校遺書,歆卒父業以序《七略》,東漢宗之。凡後世子、史之傳,皆歆所校錄也。歆既偽作《明堂記》,獨不能增竄太史公、荀子之文哉?《詩》、《書》而外,周人之書成體而不雜者,莫如《左氏春秋傳》。史克之頌,祝牴之言,於魯先世事詳矣,無一語及此,而悖亂之說,皆見於歆以後始顯之書,則歆實偽亂增竄以文莽之姧也決矣。
嘗考《魯世家》削去「成王臨朝」至「匔匔如畏然」,《燕世家》削去「成王既幼」至「召公乃說」,前後文義,吻合無間。而《周本紀》所謂「周公攝行政當國」,與《尚書》「位塚宰正百工」義正相符,是則劉歆之徒所未及改更而尚存其舊者。且《金縢》乃伏生之書,始出即列於學官,稱「王與大夫盡弁」。又云:「公為詩以貽王,而王亦未敢誚公。」則年非甚少,斷可識矣。以是觀之,凡言成王幼者,皆莽、歆之誣妄也。蓋欲言周公踐阼,則不得不言成王幼不能踐阼耳。昔韓子論學,首在別古書之正偽。取其正者以相參伍而得其會通,則昭昭然如分黑白矣。
書考定文王世子後
余少讀《世子》記,怪其語多復遝枝贅。既長,益辨周公踐阼之誣,武王夢帝與九齡之妄,而未有以黜之。及觀《前漢書》,王莽居攝,群臣獻議,稱《明堂位》周公踐阼以具其儀,然後知是篇誣妄語,亦當時所增竄也。是篇所記,教世子之禮也;而稱成王不能蒞阼者再,周公踐阼者三。成王幼而孤,無由習世子之禮,非關不能踐阼也。周公抗世子之法於伯禽,豈必踐阼而後法可抗哉?其強而附之,增竄之跡,隱然可尋。莽將即真,稱天公使者見夢於亭長曰:「攝皇帝當為真。」故偽附此記,以示年齒命於天,而夢中得以相與。昔周文、武實見此兆,則亭長之夢,信乎其有征矣。
嘗考《周官》顯悖於聖道者,實有數端,而察之莫不與莽事相應。故公孫祿謂歆「顛倒五經,使學士疑惑,其罪當誅」。意當其時,老師宿儒,必具見《周官》《禮記》本文,而憤其偽亂,故祿亦疾焉。余於《周官》之不類者,既辨而削之,乃並芟是篇,稍移其節次而發其所以然之義。孟子曰:「予豈好辨哉?予不得已也。」之數者,乃禮義之大閑,自前世或疑而未決,或習而不知其非,故不自揆,刊而正之,以俟後之君子。
莽之亂政,皆托於《周官》,而僭端逆節,一征以《禮記》。其引他經,特遷其說,謬其指,而未敢易其本文〈(其受九錫奏稱:謹以六藝通義,經文所見,《周官》《禮記》宜於今者,為九命之錫。蓋他經則遷就其義,而《周官》《禮記》則增竄其文之征也。)〉蓋武帝時,五經雖並列於學官,而《易》《詩》《書》《春秋》傳誦者多,故說可遷,指可謬,其本文不可得而易也。《儀禮》孤學,自高堂生而外,學者徒習其容而不能通其義,故於《喪服》微竄經文,附以《傳》語。至《戴記》則後出而未顯,《周官》自莽與歆發,故恣為偽亂。然恐海內學士或間見《周官》之書,而傳《儀禮》《戴記》者,能辨其所增竄,故特征天下有《逸禮》《古書》《毛詩》《周官》《爾雅》、天文、圖讖、鍾律、《月令》《史篇》文字者,並詣公車。至者以千數。皆令記說廷中,而又使歆卒父業,典校群書而頒布之。使前見《周官》《儀禮》《戴記》之本文者,亦謂歆所增竄,雜出於廷中記說,而疑古書所傳,或有同異。其巧自蓋者,可謂曲備矣。
自班固志《藝文》,壹以歆所定《七略》為宗,雖好古之士,無所據以別其真偽,而每至歆所增竄,則鮮不以為疑。蓋書可偽亂,而此理之在人心者不可蔽也。
戴氏所述《禮記》無《明堂位》,至東漢之初,馬融始入焉,其為歆所偽作,無可疑者。而此記所稱周公踐阼及他誣妄語,莫不與莽事相應,一如莽之亂政,分竄於諸《官》。先聖之經,古賢之記,為歆所偽亂者,轉賴其自蓋之跡,以參互而得之,豈惟人心之不可蔽哉?蓋若天所牖焉。後之人或以專罪余,則非余之所敢避也。
莽之求書,先《逸禮》,以戴氏所傳無《明堂位》及此記所增竄也;次《古書》,以稱《周書》《逸嘉禾篇》「假王蒞政」也;次《毛詩》,以毛氏後出未顯,俾眾疑其引《詩》而遷其說、謬其指者,或出於毛氏也〈(如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為以天下養之類。)〉。次《周官》,其亂政皆分竄於諸《官》也。並及《爾雅》、雜家,使眾莫測也。《易》《春秋》無求焉,以莽事無所托,雖有稱引,而於本文無增竄也。
昔朱子謂「《戴記》所傳,或雜以衰世之禮」,然相提而論,其誣枉未有若周公踐阼,居天子之位者;其妖妄未有若武王夢帝與九齡,而文王復與以三者;其悖謬未有若「大夫為其父母兄弟之未為大夫者之喪服如士服」,及「士之子為大夫,則其父母不能主」者。凡此皆先儒所深病,蒙士所心非也。莽為其母功顯君服天子之吊服而不主其喪,則《雜記》之文,毋亦歆所增竄,以示大夫、士相去一閒耳,而古者子為大夫,於父母之服即有變,況踐阼居天子之位乎?子為大夫,父母之為士者尚不敢主其喪,況居天子位,與尊者為體,而可私屈為母喪主乎?
歆既邪惡,而文學乃足以濟其奸。凡所增竄,辭氣頗與《戴記》《周官》為近,故歷世以來,群儒雖究察其非,終懷疑而未敢決焉。《班史》謂:「自書傳所載亂臣賊子無道之人,考其禍敗,未有如莽之甚者。」余考自古承學之士,通經習禮而為妖為孽,亦未有如歆之甚者也。然莽以六藝文奸言,當其時即交訕焉,而歆蠹蝕經傳以誣聖人,亂先王之政,至於千七百餘年而莫敢芟,則歆之罪,其更浮於莽也與!
文王十三生伯邑考辨
余少閱《大戴記》,稱「文王十三生伯邑考」,即辨其誣,而未得證驗。先兄曰:「『文王嘉止,大邦有子。』安有是?」然猶不能無疑。及考《王莽傳》,平帝年十有二,而莽欲以女配。故歆先竄此於《大戴記》,以示文王始婚,亦年十有二。然後莽請考論五經,以定天子之娶禮。又恐《戴記》出宣、元間,學者多見其書,故其後復徵群士使記說《逸禮》於廷中,以欺惑學士。
莽之篡,無事不托於文、武、周公。蓋夏、殷以前,先聖之事與言,所傳甚希,眾皆耳熟焉,難以鑿空構立,而經、傳、諸子,皆周人之書,遭秦火而始出於漢,故使歆典校,卒向之業,以售其姧。自東漢相傳,以至於今,皆韻所校錄也。學者可溺於前儒傳授之言,而不別其真偽哉!
成王立在繈褓之中辨
武王崩,成王幼,在繈褓之中。說見《家語》,又見《史記》,又見賈誼《保傅篇》,而《漢書》亦云武帝命畫《周公負成王圖》以賜霍光。蓋莽與歆既曰成王不能踐阼,則年宜甚幼,而《金縢》之篇無是也。其書乃伏生所傳,舊列學官,不可晙張為幻,故於《戴記》竄焉。又恐《戴記》出宣、元間,學者間有其書,故欲多為之征。而《論語》乃世儒所習誦,故又於《家語》竄焉。漢興,博學多聞,莫如賈生,繼《春秋》創史法,囊括載籍,為世所宗,莫如太史公,故又於二書竄焉。至《漢書》所云,或武帝偶命作圖,以示立少子之意,或其事亦歆等構造,又或史官所記本《周公輔成王圖》,而歆易為「負」,班固因之,皆不足據也。眾言樊亂,必折諸經。《金縢》之篇曰:「王與大夫盡弁。」則既冠明矣。「公以詩貽王,而王亦未敢誚公。」則已甚達於世事矣。以是知古書中言成王幼,不能踐阼者,皆妄也,而況云在繈褓之中哉?幸而《金縢》之篇尚存,不然則歆之怪變,竟無從而得之矣。
或又以王自稱「衝子」,周、召稱王「孺子」為疑。是惑也,《盤庚》之誥,自稱「衝人」;范文子為大夫,贊軍謀,而武子呼為「童子」,嗣君之自謂,師保之規箴,其稱言義當若此,不可以弗察也。
讀經解
此《記》中間所述多荀卿語,疑出於漢之中葉,而傳荀氏之學者為之也。三代盛時,國不異政,家無殊俗,《詩》《書》《禮》《樂》,布在庠序以為四術。降至春秋,王道雖微,而周禮未改,孔子讚《易》,作《春秋》,其徒守之。陵夷至於戰國,百家放紛,儒術大絀,焉有一國而專立一經以為教者哉?遭秦滅學,至漢景武之間,諸老師各抱一經以授其徒,於是齊、魯、燕、趙、鄒、梁之學興。而承其學者,復以教於鄉邑,各自為方,不能相通,而其人之性質行能,亦漸摩於經說而別異焉。記者既列教之所由分,並其說之有所失,而又念一道德而同風俗,非群儒之私教所可冀也。所以養君德,施政教,正俗化,莫急於禮,而禮非天子不能行。禮之興,然後君德可成,而百官得其宜,萬事得其序,和仁信義得其質,宗廟朝廷得其秩,室家鄉里得其情。禮之廢,則君臣、父子、夫婦、長幼恩薄道苦,序失行惡,其亂百出而不可禁禦。凡此皆荀氏所謂原先王,本仁義,禮正其經緯蹊徑,不道禮憲,而求之於《詩》《書》,不可以得之之本指也。
夫六經火於秦,並出於漢,而禮之廢,則自漢始。河間獻王獻古《邦國禮》五十六篇,武帝不用,而沿襲秦故,以定宗廟百官之儀。其《士禮》之僅存者,亦未布頒以為民紀。自是以來,學者循誦《易》《詩》《書》《春秋》之文,而虛言其義,有得有失,一如《記》所稱。而禮則湮沈殘缺,每至郊廟大議,眾皆冥昧而莫知其原,閭閻士庶,喪、祭、賓、婚,蕩然一無所守,而競於淫侈。《記》所云「以舊禮為無所用而去之者」,意在斯乎!學者可習其讀而弗察歟?
[book_title]卷二 讀子史
讀子史
書刪定荀子後
昔昌黎韓子欲削荀氏之不合者,附於聖人之籍,惜其書不傳。余師其意,去其悖者、蔓者、復者、俚且佻者,得篇完者六,節取者六十有二。其篇完者,所芟幾半,然間取而誦之,辭意相承,未見其有閡也。夫四子之書,減一字,則義不著,辭不完,蓋無意於文,而乃臻其極也。荀氏之辭有枝葉如此,豈非其中有不足者邪?
抑吾觀周末諸子,雖學有醇駁,而言皆有物。漢、唐以降,無若其義蘊之充實者。宋儒之書,義理則備矣,抑不若四子之旨遠而辭文,豈氣數使然邪?抑浸潤於先王之教澤者,源遠而流長,有不可強也。
讀管子
管子之用《周禮》也,體式之繁重,一變而為徑捷焉;氣象之寬平,一變而為嚴急焉。非故欲為此也,勢也。蓋周公之時,四海一家,制禮於治定功成之後,故紀綱民物,可一循其自然之節,以俟其遲久而成。管子承亂,用區區之齊,將以合勢之散,正時之傾,非及其身不能用也,非及其君之身不能用也,而豈可俟哉!惟欲速而苦其難成,故其行之也,亦不得不嚴且急焉,是管子之不得已也。
然《周官》之作,依乎天理以盡萬物之性,而管子之整齊其民也,則將時用以取所求,是則其根源之異也。而讀其書,尚知令行禁勝之必本於君身,聰明思慮,當付之眾人而不自用,則又非諸法家之所能及矣夫!
讀史記八書
《禮》《樂》《律》《曆》四書,或曰褚少孫所補,或曰蓋子長為之而未具,皆非也。其序《禮》《樂》,用意尤深。蓋太初所定改正朔,易服色,已具《曆書》及《封禪書》;至宗廟百官之儀,則襲秦故,不合聖製者。漢之樂,自文、景以前,習常肄舊而已。武帝所作十九章,文雖爾雅,然自《青陽》《朱明》《西曌》《玄冥》而外,多諛誕,且非雅聲。其甚者,如《太乙馬歌》,則汲黯所謂先帝、百姓不知其音者,故止序其大略,而不復排纂為書。蓋傷漢之興,幾無所謂禮樂也。故於四時之歌明著其恉曰:「世多有,故不論。」則非為之而未具,明矣。其續以《戴記》、荀卿之文,或乃少孫所為邪?漢之樂既無可次,而律則往古成法,故獨著其通於兵事,以為法戒。武帝改曆,雖由公孫卿劄書,而洛下閎運算,日順夏正,於曆術則無可議者,故直述其事。由此皆著書之義法,一定而不可易者,非故欲如此也。
其後四書,論繫於書後,亦各有義焉。蓋《河渠》《平準》,非若《禮》《樂》《律》《曆》可前序其事,而以名物度數次列於後者。《封禪書》所載諸畤諸祠,雖有方色牲幣之數,而皆秦、漢間妖妄不經之制,且與封禪無與也,故其事並詳於書,而略見己意於後。惟《天官》宜與《律》《曆》一例,特家世所掌,有獨傳其精義者;災異之變,有親得之見聞者;諸家之占,有考之而不合者,故列次眾法於前,而以己意詳論於後,所由與《律》《曆》二書異也。七書皆通古今,而《平準》則漢一代之制,故獨以古事附論於後而誌慨焉。
《樂》《律》《天官》三書之末及《律書序》前後各附贅一節,意義無可推者,或亦少孫所為。然《秦紀》亦別載襄公後二百餘年事。豈子長摭拾舊聞,始將采用,後復置之,而錄者不知而妄附與?是未可知也。
書禮書序後
是篇之義,蓋痛古禮遭秦而廢,歷漢五世而終不能興也。蓋秦有天下,雜采六國禮儀,而盡棄三代之舊,本以自便其淫侈,而漢諸帝半挾私意,而安秦儀,故首揭其恉。以謂先王制禮,所以宰製萬物,役使群眾者,皆出於天理之自然,而非人力所強設也。
其曰「至大行禮官,觀三代損益」,蓋歎古儀法之具存也。武帝時,河間獻王尚得《邦國禮》五十六篇,況漢之初,秦、周間老師宿儒猶在,使高帝有誌復古,文獻非無征者?而叔孫通希世度務,雖有損益,大抵皆襲秦故。厥後以文帝之躬化,而惑於道家之言。武帝雖好儒術,實不能用。太初所定,不過改正朔,易服色,以文封禪。其宗廟百官之儀,襲秦之故,不合聖製者,遂著為典常,而垂之於後。過此以往,則去古愈遠,復之愈難矣。
當是時,所招儒術之士,非不能定儀也,恐陳古義以拂時君之欲,故遷延觀望至十餘年而不就耳。至或私議「古者太平,萬民和喜,瑞應辨至,乃采風俗,定制作」,是深知禮意者。而適與武帝時四海騷然,人民愁病,災異數見相反,故帝聞而惡之,觀製詔御史云云,則憚復古而樂秦儀,情不能自掩矣。
子長蓋深病乎此,而未敢斥言之,故傷其心於往事,而稱孔子以正名不合於衛,其徒卒以沈湮,而志痛焉。河間獻王所獻《邦國禮》五十六篇,至唐猶存,而唐以前無議復者,猶秦志也。嗚呼!子長其見之矣。
又書禮書序後
子長此序,非獨痛時事也,其於終古禮俗之變,盡之矣。蓋三代之禮,緣情依性,故能經緯人道,規矩無所不貫。上自宮寢、郊廟、朝廷之禮,既有以正君身,統百官,下逮黎庶、宮室、車服、飲食、嫁娶、喪祭,各授以節,而適其宜。所以宰制萬物,役使群眾,而人力無所庸者,此也。禮之失自春秋始,極於戰國;至秦有天下,遂雜采六國之儀,而盡廢三代之禮。蓋將極情縱欲,凡勢力之所能逞則恣焉,而深惡夫古禮之大為之防也。
夫人之生,莫不有耳目口體之欲,不為之節,則日就淫侈,而民力將有所不堪。故先王不禁其欲,而必以禮為防,所以救民之雕敝也。魯,秉禮之國也,而僭郊禘;管仲,賢大夫也,而備三歸;子夏,聖門之高弟也,而說紛華盛麗。故先王誘進以仁義,束縛以刑罰,猶懼民之逾其防也,況導以淫侈,而不為之制乎?
太初所定,不過改正朔,易服色,封泰山以及宗廟百官之儀;凡宮室、車服、飲食、嫁娶、喪紀下逮黎庶者無聞焉,而制辭乃曰:「百姓何望?」之數者雖盡善,與百姓何與?況其為襲秦之故,不合聖制者乎?漢之諸帝無論矣,獨文帝之躬化,可以興禮,而溺於道家之學,以為繁禮飾貌,無益於治,則於先王之緣情依性,經緯人道者,亦概乎其未之聞也。
夫無躬化,則禮不虛行。然有躬化,而不興三代之禮,亦不足以化民成俗。
自周以前,上將納民於軌物,而身先之;自秦以後,身不能由,而於民亦蕩然不為之制。其宗廟百官之儀僅有存者,亦虛器耳,而定為典常,垂之於後者,自武帝始。自是天下遂安於秦儀,而不知三代所損益為何物矣。「洋洋美德乎!」其尚可復見也哉?此子長所以痛也。
書樂書序後
武帝席文、景之盛,不能損滿持盈,極情縱欲,窮兵四遠,佚而不思其終,安而不惟其始。故首述虞氏君臣相敕,次及成王之恐懼善守,以為非大德莫能如斯也。其曰「海內人道益深,其德益至,所樂者益異」,蓋謂不樂淫侈而樂損減,與眾人之情異耳。君子能樂損減以自節其所樂,然後民得沐浴膏澤,歌詠勤苦,此海內之人道所以益深,而君德以斯為至也。其序《律書》,終於文帝之「煙火萬里,可謂和樂」,用此義焉耳。
先王知助流政教,莫善於樂,而聲之邪正,其感各以類應,故制《雅》《頌》之聲以導之,治定功成,禮樂乃興。故漢興,高、惠、文、景,皆未暇遑,武帝不能以此時興道致治,修禮正樂,而信方士,舉慝禮,寵嬖幸,為新聲,夜祠郊壇,男女雜歌,以流星為瑞應,則與夫躬明堂,陳雅樂,而萬民咸蕩滌邪穢以飾厥性者,異矣。
夫六國及秦二世不過以鄭聲自為娛,而武帝乃次《馬歌》,薦於宗廟,汲黯所謂先帝、百姓豈知其音,蓋痛哉其言之也!然自仲尼不能與齊優並容於魯,黯言雖切,安能遏帝之侈心,而辨延年等之妄哉?嗚呼!秦之衰,李斯猶能直諫,而弘乃以黯為當族,則視趙高而又甚矣。「股肱不良,萬事墮壞」,此可為流涕者與!序《樂》至此,則更無可言者矣,而少孫乃疑其辭事之未終而續焉。夫《平準》著天變人禍,皆由興利之臣,故以「烹弘羊乃雨」終;而此書痛弘以讒佞陷其君,故以虞氏之君臣相敕始。是二書之義法也,而少孫未之或知邪?
又書樂書序後
《班史》載武帝采詩夜誦,有趙、代、秦楚之謳。河間獻王獻雅樂,俾樂官存肄而不常御,所常御及郊廟,皆非雅聲,而內有掖庭材人,外有上林樂府,皆鄭聲。故是書於鄭聲之禍,獨寓意於春秋、六國及秦二世,而武帝所興新樂,僅載十九章,且稱其多爾雅之文,然於其中特舉四時之歌,則舍是無足論者矣。
自鄭音之興,歷數百年,更三代,而時君世主無不流沔於此。故曰:德至者,所樂益異,謂與春秋、六國、秦、漢之君異也。河間獻王所獻雅樂,弘嘗謂其音中正雅;乃不能輔帝薦之郊廟,反因論《馬歌》以陷直臣。方是時,凡帝過舉,皆弘以諛佞成之。「股肱不良,萬事墮壞」,所目擊而心痛也。不然,則有虞氏之賡歌,何為讀之而流涕哉?
詁律書一則
「神生於無,形成於有,形然後數,形而成聲。故曰神使氣,氣就形,形理如類有可類。或未形而未類,或同形而同類。類而可班,類而可識。聖人從天地識之別,故從有以至未有,以得細若氣,微若聲。然聖人因神而存之,雖妙必效情,核其華,道者明矣。非其聖心以乘聰明〈(「其」當作「具」。)〉,孰能存天地之神而成形之情哉?神者,物受之而不能知及其去來,故聖人畏而欲存之。唯欲存之,神之亦存。其欲存之者,故莫貴焉。」
神者,樂之精華,所以動天地、感萬物之實理也。生於無形者,太虛之籞縕也。成於有形者,播於樂器,然後聲生而神寓也。數者,十二律三分損益之數也,播於有形之樂器,然後其自然之數一一形見,而成宮、商、角、徵、羽之聲也。神使氣者,以天地之神而運於人之氣也。氣就形者,以人之氣而就乎樂器也。凡音之高下疾徐,皆以人氣之大小緩急調劑而成,故曰就也。既播於有形之樂器,則其理如物類之群分而有可別矣。方其未播於樂器,初無宮、商、清、濁之可別,所謂未形而未類也。既播於樂器,則鍾、磬、管、弦,凡同形者,音必相似,所謂同形而同類也。然雖同形同類,而一器之中,其音之清濁高下,又各自有別。類而可班者,製器而可別其度也。類而可識者,審音而可識其分也。凡此皆天地陰陽之理,自然而有別者也。
聖人知天地之理,而識其所以別者,故能從有以至未有,而得細於氣微於聲者,所謂神也。有者,器數之既形也;未有者,器數之未形也。聲氣辨於既有器數之後,而神存於未有器數之先,故從有以至未有,然後可以探聲氣之本而得其神也。然聖人雖識天地之神,而苟無以存之,眾人不能用也。故制為器數以存之,則其理雖微妙,必因器數而各效其情矣。效者,呈也;情者,實也;華者,器數之形;道者,神理之運也。核其器數而無差忒,則神理之運,亦可得而明矣。非天地之神,本具於聖人之心,而作律之聖人,又乘其聰明之獨擅,以核乎器數之分,豈能存天地之神,而使聲氣之實理,各效於器數之中哉?聖人辨器數以著聲音之實理,所謂成形之情也。
神者,天地之所以鼓物,故神之去來,物之衰旺視焉,而物常受之而不能知。如聞聲知勝負,而勝者、負者不自知也;審樂知興亡,而興者、亡者不自知也。而其情畢效於聲樂,故聖人畏而欲存之。唯欲存之,故設為器數,而神亦於是乎存。其欲存之者,聖心聰明之所寓也,故莫貴焉。
書封禪書後
是書所譏武帝事,義皆顯著。獨雜引古事,則意各有指。武帝名為敬鬼神之祀,而以封禪合不死,郊畤秘祝,不過與祠神君、灶鬼同意耳!蓋好神而實比於慢矣。故首載夏孔甲好神,三世而亡,殷武乙慢神,三世而亡,復大書始皇封禪,後十二歲秦亡,示無德而瀆於神為亡征也。殷二宗遇物變,懼而修德,國以興,歷年以永,示寶鼎、一角獸,不足為符應也。其詳秦先世事及史敦、史儋語,以雍之諸祠興於秦,而敦、儋妄稱符命,以啟二君之汰,為方士怪迂語之微兆也。萇弘欲以物怪致諸侯,無救於周之衰,而身為僇,則以方祠詛匈奴、大宛者可知矣。秦穆公病寤,而世傳為上天。穆公死年有征,則黃帝鼎湖之事,乃此類耳。管仲能設事以止桓公之欲,而漢公卿乃徇方士以從君於昏,是可歎也。
夫孔子論述六藝,無及封禪者,則非古帝王之典祀明矣。傳所言易姓而王,封禪者七十餘君,姑無論其有無,信曰有之,亦功至德洽,而告成於天,如成王乃近之耳。豈以是為合不死之名,接仙人蓬萊士之術乎?所謂群儒不能辨明封禪事者,此也。故其發端即曰:「自古受命帝王,曷嘗不封禪?」蓋謂非以是致怪物與神通耳。
《天官書》論曰:「自生民以來,世主曷嘗不厤日月星辰?」蓋以太初改厤,乃以辛巳朔旦冬至,合公孫卿劄書所云黃帝合而不死。故用此贊饗,而頒厤之詔復布告天下,使明知之。古之厤日月星辰者固如是乎?其義蓋與是書相發也。
又書封禪書後
是書義意尤隱深者,其稱「或問禘之說」。蓋謂禘雖典祀,然不知其義,禮不虛行,況以封禪致怪物與神通乎?禮之瀆,季氏嘗旅於泰山,孔子譏之,謂神弗享也,則以封禪合不死者,神其享之乎?
漢興六十餘年,「天下乂安,薦紳之屬,皆望天子封禪改正度」者,謂經禮雅樂宜以時興也,豈謂其中於方士之怪迂語哉!世言黃帝嘗用事於雍畤,以語不經見,搢紳者尚不道,況天子贊饗郊壇,製詔海內,而用「黃帝得寶鼎神策」合而不死之邪說乎?夫封禪之儀,雖湮滅不可詳,而事則可辨,以為「合不死之名」,雖秦皇帝之世,未嘗有此,惜乎諸儒不能辨明其事也。然猶幸其束於《詩》《書》古文,孔子所論述,不至如方士之騁其誕耳。
篇中著孔子論述六藝,不及封禪,又曰「維成王近之」。蓋謂傳所稱封禪者七十二君,本無稽之言,但以是致怪物與神通,則舉之不以其事,而上古封禪之有無,又不足辨矣。此子長之微指也。
書史記十表後
《遷》序十表,惟《十二諸侯》《六國》《秦楚之際》《惠景間侯者》稱「太史公讀」,謂其父所欲論著也。故於《高祖功臣》稱「余讀」以別之。
周之衰,禮樂征伐自諸侯出,事由五伯,而其微兆則在共和之行政;秦並六國,以周東徙,乘其險固形勢,故僭端早見於始封。自虞、夏、殷、周及秦,代興皆甚難,而漢獨易,以秦之重而無基也。先王之制封建,本以安上而全下,故惟小弱乃能奉職效忠。此數義者,實能究天人之分,通古今之變,或遷所聞於父者信如斯,或其父所未及,而以所學推本焉,要之皆義所弗害焉爾。
其自序曰:「請悉論先人所次舊聞,不敢闕。」而本紀、八書、世家、列傳,無稱其父者,故揭其義於斯,則踵春秋以及秦滅漢興,文、景以前〈(談語遷:「自獲麟以來,四百餘年,史記放絕,余甚懼焉。」)〉,凡所論述,皆其父所次舊聞具見矣。
十篇之序,義並嚴密,而辭微約,覽者或不能遽得其條貫,而義法之精變,必於是乎求之,始的然其有準焉。歐陽氏《五代史志考》序論遵用其義法,而韓、柳書經子後語,氣韻亦近之,皆其淵源之所漸也。
書史記六國年表序後
篇中皆用秦事為經緯,以諸侯史記及周室所藏盡滅於秦火,所表見六國時事,皆得之秦記也。獨舉三晉、田齊,以是《表》踵《春秋》之後,燕、楚舊國,事具《春秋》,且亂臣竊國,晏然不討,而中原盡為所據,此世變之極,天下所以競於謀詐而棄德義如遺跡也。
秦之德義,無足比數,而卒並天下,乃前古所未有。故求其說而不得者,或本以地形,或歸諸天助,又或以物所成孰之方,宜收功實,而不知秦之得意,蓋因乎世變。是何也?以謀詐遇德義,則民之歸仁,沛然誰能御之;以謀詐馭謀詐,則秦之權變,非六國所能敵,其成功非幸,此所謂世變之異也。世變異,則治法隨之,故漢之興多沿秦法。
昔三代受命,相繼相因,孔子推之,以為百世可知。秦始變古,而《傳》乃曰「法後王」,何也?孔子之所謂因者,禮也。天不變,道亦不變;遷之所謂法者,政也,政必逐乎情與勢而遷。「近己而俗變相類,論卑而易行」,乃情之不謀而同,勢之往而不反者也。故遷之言,亦聖人所不易也。其誚學者以不道秦事為耳食,蓋深感世變而詭其辭以志痛與!
書孟子荀卿傳後
騶衍以下十一人,錯出《孟子荀卿傳》,若無倫次,及推其意義,然後知其不苟然也。蓋戰國時,守孔子之道,而不志乎利者,孟子一人耳;其次惟荀卿,而少駁矣。故首論商鞅、吳起、田忌以及從橫之徒,著仁義所由充塞也。自騶衍至騶奭,說猶近正,而著書以干世主為志,則已騖於功利矣。其序荀卿於衍、奭諸人後者,非獨以時相次也。荀卿之學,雖不能無駁,而著書則非以干世,所以別之於衍、奭之倫也。自公孫龍至籲子,則舛雜鄙近,視衍、奭而又下矣。至篇之終,忽著墨子之地與時,而不一言其道術;蓋世以儒、墨並稱久矣,其傳已見於荀卿所序列,而不必更詳也。
夫自漢及唐,《莊》《列》皆列於學官,而《孟子》猶未興。以韓子之明,始猶曰孔、墨必相為用,而較孟子於荀、揚之間。子長獨以並孔子,一篇之中,其文四見。至荀卿受業於孔氏之門人,則弗之著也。老、莊、申、韓、衍、奭諸人皆有傳,而墨子則無之,蓋孟子拒而放之之義。然則子長於道,豈概乎未有聞者哉!
書老子傳後
太史公傳老子,著其國焉,著其邑焉,著其鄉焉,著其里焉,外此無有也;著其氏焉,著其名焉,著其字焉,著其諡焉,著其官守焉,外此無有也;著其子焉,著其孫焉,著其孫之元來焉,於其子孫元來,仍著其爵焉,著其封焉,著其仕之時與國焉,著其家之地焉,外此無有也。蓋世傳老子,多幻奇荒怪之跡,故特詳之,以見其生也有國邑、鄉里、名字,其仕也有官守,其終有諡,其身雖隱而子孫世有封爵、里居,則眾說之誕,不辨而自熄矣。
世傳所以多幻怪者,蓋因老子見周之衰而隱去,莫知所終,故不詳其年壽所極。而同時有老萊子,言道家之用,後百餘年有周太史儋號為能前知,儋、聃同音,故其傳與老子相混,「世莫知其然否」。列序及此,然後正言以斷之曰:「老子,隱君子也。」則非有幻怪明矣。終之曰:「李耳無為自化,清靜自正。」則著書言道德者乃李耳,而儋與老萊子別為二人明矣。
始吾友層繩實為是解,微層繩不知太史公用意如此也。而層繩既歿,其所述蓋無傳焉。由是言之,凡古書之存而後人不得其意,與得之而其說無傳者,可勝道哉!
讀伍子胥傳
世人皆悲子胥以忠死,吾獨惜其所以處死者未得也。其諫夫差,語皆闊於事情。使員曰:「吳之於越,非伐國而求其服也。王忘王之使人立於庭,出入呼王而告以先王之痛乎?匹夫含怨,猶必剚刃仇人之胸,況句踐親用戈於先王,傷未及舍而卒?非函句踐之首,以入先王之廟,則臣子之事不終。今力實能誅而縱焉,吾恐先王負恫於九原,而不歆王祀也!」如是,則夫差雖慚忿以殺子胥,而必不釋句踐。句踐死,則越不為沼,而吳亦不至大泯矣。子胥之智非不及此也,毋乃少歷閔凶,功見名立,而重犯忌諱以危身與?而竟不能保其終,惜哉!
書儒林傳後
子長序《儒林》曰:「余讀功令,至於廣厲學官之路,未嘗不廢書而歎。」蓋歎儒術自是而變也。古未有以文學為官者,以德進,以事舉,以言揚。《詩》《書》、六藝特用以通在物之理,而養其六德,成其六行焉耳。戰國、秦、漢所用,惟權謀材武。其以文學為官,始於叔孫通弟子以定禮為選首,成於公孫弘請試士於太常,而儒術之汙隆,自是而中判矣。
其意蓋曰:自周衰,「王路廢而邪道興」,孔子以儒術正之,道窮而不悔。其弟子繼承,雖陵遲至於戰國,儒學既絀焉,而孟子、荀卿獨遵其業;遭秦滅學,齊、魯諸儒講誦不絕。漢興七十餘年,自天子、公卿皆不悅儒術,而諸老師尚守遺經。其並出於武帝之世者,皆秦、漢間摧傷擯棄,而不肯自貶其所學者也。蓋諸儒以是為道術所托,勤而守之,故雖困而不悔。而弘之興儒術也,則誘以利祿,而曰「以文學禮義為官」,使試於有司;以聖人之經為藝,以多誦為能通,而比於掌故。由是儒之道汙,禮義亡,而所號為文學者,亦與古異矣。
子長所讀功令,即弘奏請之辭也。自孔子以來群儒相承之統。經戰國、秦、漢,孤危而未嘗絕者,弘乃以一言敗之,而其名則曰厲賢材,「悼道之鬱滯」,不甚可歎乎!
嗟夫!漢之文學雖非古,猶以多誦為通經也。又其變遂濫於詞章,終沉冥而不返焉。然則子長之所慮,其遠矣哉!
又書儒林傳後
是書敘儒術至漢興,首曰「於是喟然歎『興於學』」,繼曰「天下之學士,靡然鄉風」,終曰「自此以來,公卿、大夫、士、吏斌斌多文學之士」。驟觀其辭,若近於讚美;故「廢書而歎」,皆以為歎六藝之難興也。然其稱「歎興於學」也,承太常諸生之為選首;稱「學士鄉風」,承公孫弘以白衣為三公;稱「斌斌多文學之士」,承選擇備員,則遷之意居可知矣。其述諸經師,備及弟子、子孫之為大官,而首於申公之門,別其治官民,能稱所學者,不過數人,而復正言以斷之曰:「學官弟子行雖不備,而至於大夫、郎中、掌故以百數。」其刺譏痛惜之意,不亦深切著明矣乎!
其於孔子之門獨舉五子,若曰是於聖門,非殊絕也,而「大者為師傅卿相,不者友教士大夫」,其受業於子夏之倫者,亦「為王者師」,蓋儒者寧隱而不見,其出也,必不肯自輕其道如此。今乃以記誦比掌故,補卒史,此中尚有儒乎?由弘以前,儒之道雖鬱滯,而未嘗亡;由弘以後,儒之途通,而其道亡矣。此所以廢書而歎也!而習其讀者,乃以為讚美之辭,噫,失之矣!
書刺客傳後
太史公裁割更易《尚書》《左傳》,或辭意不完,而於《國策》,有遠過本文者。其序聶政事曰:其姊嫈聞之,乃於邑曰:「是吾弟與?嗟乎!嚴仲子知吾弟。」蓋韓、衛懸隔,政又自刑以絕蹤,其姊非聞而駭且疑,無緣遂如韓市也。既見政屍,而列其名,並為嚴仲子死,則他無可言者矣。故曰:「乃大呼天者三,卒於邑悲哀而死政之旁。」其本文一切不具,乃曰:美哉!氣矜之隆,可以過賁、育,高成荊矣。世有乍見所親皮面、抉眼、屠腸,而從容讚美如途人者乎?觀太史公所增損,乃知本文之疏且拙也。
蓋《國策》本記言之書,中間序事,多者不過數語,而亦未有殊絕者。余少讀《燕策荊軻刺秦王》篇,怪其序事類太史公,秦以前無此。及見《刺客傳贊》,乃知果太史公文也。彼自稱得之公孫季功、董生所口道,則非《國策》之舊文決矣。蓋荊軻之事雖奇,而於策則疏。意《國策》本無是文,或以《史記》之文入焉,而削高漸離後事,以事在六國既亡後耳。
《楚世家》載弋者說頃襄王,真戰國之文也,而《國策》無之。蓋古書遭秦火,雜出於漢世,其本文散軼,與非其所有而誤入焉者多矣,不獨是篇為然也。
書蕭相國世家後
《蕭相國世家》所敘實績僅四事,其定漢家律令及受遺命輔惠帝皆略焉。蓋收秦律令圖書,舉韓信,鎮撫關中,三者乃鄂君所謂萬世之功也。其終也,舉曹參以自代而無少芥蒂,則至忠體國可見矣。至其所以自免,皆自他人發之,非智不足也,使何自覺之,則於至忠體國之道有傷矣。故終載請上林空地,械繫廷尉。明何用諸客之謀,非得已耳。若定律令,則別見《曹參》《張蒼》傳。何之終,惠帝臨問而舉參,則受遺命不待言矣。蓋是二者,於何為順且易,非萬世之功之比也。
《班史》承用是篇,獨增漢王謀攻項羽,何諫止,勸入漢中一事。在固亦自謂識其大者,然其事有無未可知。信有之,亦謀臣策士所能及也,且語甚鄙淺,與何傳氣象規模不類。柳子厚稱太史公書曰潔,非謂辭無蕪累也,蓋明於體要,而所載之事不雜,其氣體為最潔耳。以固之才識,猶未足與於此,故韓、柳列數文章家,皆不及班氏。噫,嚴矣哉!
書淮陰侯列傳後
太史公於漢興諸將,皆列數其成功,而不及其方略,以區區者,不足言也。惟於信,詳哉其言之。蓋信之戰,劉、項之興亡繫焉,且其兵謀足為後世法也。然自井陘而外,陽夏、濰水之跡蓋略矣。其擊楚破代,亦約舉其成功。至定三秦,則以一言蔽之,而其事反散見於他傳。蓋漢、楚之爭,惟定三秦為易,雖信之部署,亦不足言也。左氏紀韓之戰,方及卜徒父之占,而承以「三敗及韓。」乍觀之,辭意似不相承,然使戰韓之前,具列兩國之將佐,三敗之時地,則重膇滯壅,其體尚能自舉乎?此紀事之文,所以《左》《史》稱最也。
其詳載武涉、蒯通之言,則微文以誌痛也。方信據全齊,軍鋒震楚、漢,不忍鄉利倍義,乃謀畔於天下既集之後乎?其始被誣,以「行縣,陳兵出入」耳。終則見紿被縛,斬於宮禁,未聞讞獄而明征其辭,所據乃告變之誣耳。其與陳豨辟人挈手之語,孰聞之乎?列侯就第,無符璽節篆,而欲「與家臣夜詐詔,發諸官徒奴」,孰聽之乎?信之過,獨在請假王與約分地而後會兵垓下。然秦失其鹿,欲逐而得之者多矣。蒯通教信以反,罪尚可釋,況定齊而求自王,滅楚而利得地,乃不可末減乎?故以通之語終焉。
書貨殖傳後
桑弘羊以心計置均輸、平準,陰與民爭利,所謂「塗民耳目,幾無行」者也,故因老子之言而連及之。然後推原本始,以為中古而後,嗜欲漸開,勢不能閉民欲利之心以返於太古之無事。故其善者,亦不過因之、利道之而已。其次教誨整齊,猶能導利而上下布之,未聞與民爭也。「農而食之,虞而出之,工而成之,商而通之」,所謂因之,利道之也。至於教誨整齊,則太公、管仲猶庶幾焉。獨不及最下者之爭,蓋其事已具於《平準》矣,故於此書,惟見義於群下。
其稱患貧也,極於「百室之君,萬家之侯,千乘之王」而止,蓋不敢斥言也。其稱「賢人深謀廊廟」,謂趙綰、王臧之屬耳。世有「守信死節」,而志「歸於富厚」者乎?特論議朝廷時之軿語耳。「隱居巖穴之士,設為名高」,謂公孫弘、倪寬之屬也,故儕之於「攻剽椎埋」、「趙女鄭姬」。而一篇之中,再致意於「素封」,謂以公卿大夫為「歸於富厚」之徑塗,轉不若素封者之無可醜耳。
其正言斷辭,則皆於庶民之貨殖者發之。故曰:「居之一歲,種之以穀;十歲,樹之以木;百歲,來之以德。德者,人物之謂也。」又曰「本富最上,末富次之,奸富最下。」匹夫編戶,猶以奸富為羞,況人物所托命,乃不務德,而用心計以與民爭?是不終日之計也,果可以塗民之耳目邪?
又書貨殖傳後
《春秋》之制義法,自太史公發之,而後之深於文者亦具焉。義即《易》之所謂「言有物」也,法即《易》之所謂「言有序」也。義以為經而法緯之,然後為成體之文。是篇兩舉天下地域之凡,而詳略異焉。其前獨舉地物,是衣食之源,古帝王所因而利道之者也;後乃備舉山川境壤之支湊,以及人民謠俗、性質、作業,則以漢興,海內為一,而商賈無所不通,非此不足以徵萬貨之情,審則宜類而施政教也。兩舉庶民經業之凡,而中別之。前所稱農田樹畜,乃本富也;後所稱販鬻僦貸,而末富也。上能富國者,太公之教誨,管仲之整齊是也;下能富家者,朱公、子贛、白圭是也。計然則雜用富家之術以施於國,故別言之,而不得儕於太公、管仲也。然自白圭以上,皆各有方略,故以「能試所長」許之。猗頓以下,則商賈之事耳,故別言之,而不得儕於朱公、子贛、白圭也。是篇大義與《平準》相表裏,而前後措注,又各有所當如此,是之謂「言有序」,所以至賾而不可惡也。
夫紀事之文成體者,莫如左氏,又其後,則昌黎韓子。然其義法,皆顯然可尋。惟太史公《禮》《樂》《封禪》三《書》及《貨殖》《儒林傳》,則於其言之亂雜而無章者寓焉。豈所謂「定、哀之際多微辭」者邪!
書太史公自序後
子長作《封禪書》,著武帝愚迷,而序其父之死,則曰:「是歲,天子方建漢家之封,而太史公留滯周南,不得與從事,故發憤且卒。」又記其言曰:「今天子接千歲之統,封泰山,而余不得從行,命也夫!」余少讀而疑焉。及讀《封禪書》,至「群儒不能辨明封禪事」,然後得其意。蓋封禪用事雖希曠,其禮儀不可得而詳,然以是為「合不死之名,致怪物,接仙人蓬萊士」之術,則夫人而知其妄矣。子長恨群儒不能辨明,為天下笑,故寓其意於《自序》,以明其父未嘗與此。而所為發憤以死者,蓋以天子建漢家之封,接千歲之統,乃重為方士所愚迷,恨己不得從行而辨明其事也。
所記群祀,惟太畤、后土二祠自著其名,而寓其意於篇末曰「五寬舒之祠」,示太畤、后土二祠而外,皆寬舒成之,而己不與其議也。獨其《自序》曰:奉使適反,「見父於河、洛之間」,則是歲封禪,其父子皆未與明矣。而《封禪書後論》則自謂從行,豈所從者,乃其後五年一修之封與?
子長之言曰:「非好學深思,心知其意,難為淺見寡聞者道。」然則讀子長之書者,不求其所以云之可乎?
又書太史公自序後
《史記世表》曰「太史公讀」者,謂其父也,故於己所稱,曰「余讀」以別之。其他《書》《傳》篇首及中間標以「太史公曰」,則褚少孫之妄耳。故凡篇中去此四字,文正相續。
惟是篇「先人有言」,與上不相承,蓋按之本二篇也。其前篇,遷之家傳也。其父欲論次史記,而遷為太史令,石室金匱之書;其先世世掌天官,而遷改天厤,「建於明堂」,則傳之辭事畢矣。後篇,則自述作書之指也。「自黃帝始」以上,通論其大體,猶《詩》之有《大序》也;百三十篇各係數言,猶《詩》之有《小序》也;《本紀》十二曰「著」者,其父所科條也;餘書曰「作」者,己所論載也;總之曰「為太史公書序」者,明是書乃其父之書,而己不敢專也。其《本傳》曰:「請悉論先人所次舊聞,不敢闕。」故序書既終,而特以是揭其義焉。其覆出「余述歷黃帝以來,至太初而訖,百三十篇。」蓋舉其凡計,綴於篇終,猶《衛霍列傳》,特標左方兩大將軍及諸裨將名耳。自少孫於首尾加「太史公曰」,而中答壺遂及遭李陵之禍,並增「太史公」三字,〈 (《漢書》十年而遭李陵之禍。)〉遂使《世表》稱「太史公讀」者,幾不辨為何人,而是篇所述,辭指曖昧,不可別白。夫是篇,遷之家傳也,故於其父,始稱名,而繼則以爵易焉。乃復自稱爵,以混於其父可乎?此以知為少孫所增易也。
古書篇帙既有偽亂,學者從百世下,憑臆以決之,所恃者,義意有可尋耳。然世士溺於所傳舊矣,知其解者,果可以旦暮遇之邪?
書漢書禮樂志後
甚哉,《班史》之疏於義法也!太史公序《禮》《樂》,而不條次為書。蓋以漢興,禮儀皆仍秦故,不合聖制,無可陳者。郊廟樂章,並非雅聲。故獨舉《馬歌》,藉黯言以明己意,且以著弘之陰賊耳。其稱引古昔,皆與漢事相發,無泛設者。
固乃漫原制作之義,則古禮樂及先聖賢之微言,可勝既乎?是以不貫不該,倜然而無所歸宿也。其於漢之禮儀則缺焉,而獨載《房中》《郊祀》之歌及樂人員數。夫郊廟詩歌,乃固所稱體異《雅》《頌》,又不協於鍾律者也。既可備著於篇,則叔孫所撰,藏於理官者,胡為不可條次以姑存一家之典法乎?用此知韓、柳、歐、蘇、曾、王諸文家敘列古作者,皆不及於固,卓矣哉!非膚學所能識也。
書漢書霍光傳後
《春秋》之義,常事不書,而後之良史取法焉。昌黎韓氏目《春秋》為謹嚴,故撰《順宗實錄》削去常事,獨著其有關於治亂者。《班史》義法,視子長少漫矣,然尚能識其體要。其傳霍光也,事武帝二十餘年,蔽以「出入禁闥,小心謹慎」;相昭帝十三年,蔽以「百姓充實,四夷賓服」,而其事無傳焉。蓋不可勝書,故一裁以常事不書之義,而非略也。其詳焉者,則光之本末,霍氏禍敗之所由也。
古之良史,於千百事不書,而所書一二事,則必具其首尾,並所為旁見側出者而悉著之,故千百世後,其事之表裏可按而如見其人。後人反是,是以蒙雜暗昧,使治亂賢姧之跡,並昏微而不著也。
是《傳》於光事武帝,獨著其「出入殿門下,止進不失尺寸」,而性資風采可想見矣。其相昭帝,獨著增符璽郎秩、抑丁外人二事,而光所以秉國之鈞,負天下之重者,具此矣。其不學專汰,則於任宣發之,而證以參乘,則表裏具見矣。蓋其詳略虛實措注,各有義法如此。然尚有未盡合者,昌邑失道之奏不詳,不足以白光之志事。至光之葬具,顯及禹、山之奢縱,宣帝之易置其族姻,則可約言以蔽之者也,具詳焉,義無所當也。假而子長若退之為之,必有以異此也夫!
書王莽傳後
此傳尤班史所用心。其鉤抉幽隱,雕繪眾形,信可肩隨子長。而備載莽之事與言,則義焉取哉?莽之亂名改作,不必有征於後也。其奸言雖依於典誥,猶唾溺耳,雖用文者無取也。徒以著其晙張為幻,則舉其尤者以見義可矣,而喋喋不休以為後人詼嘲之資,何異小說家駁雜之戲乎?漢之朝儀禮器一切闕焉,而具詳莽所易職官、地域之號名,不亦舛乎?
馮道事四姓十君,竊位固寵於篡弑武人之朝。其醜行穢言必多矣,歐公無一及焉,而轉載其直言美行及所自述,與「當時士無賢愚皆喜為稱譽,至擬之於孔子」,是之謂妙遠而不測也!
[book_title]卷三 論說
論說
周公論
劉子古塘問於余曰:「周公不以東征屬二公,而親加刃於管叔,何也?」余曰:「是乃所以為周公也!明知管叔之當誅,而假手於二公,是飾於外以避其名也。觀後世亂臣賊子必假手於他人,或賣而誅之,以塞眾口,則周公之純乎天理可見矣。蓋天理不可以為偽,且以昭萬世之人紀,使知大義滅親,雖弟可加刃於其兄,又以明居位而不能討亂,則與之同罪。孔子作《春秋》,於隱之大夫而臣於桓,桓之大夫而死於莊、閔之世者,皆不書其卒,以示皆有可誅之罪也。然觀《鴟鴞》之詩,早已歎『育子之閔斯』,則終公之身,長隱痛乎文考文母之恩勤,而惄然無以自解。蓋討賊之義,與哀兄之仁,固並行而不相悖也。」
古塘復問曰:「以周公之聖,暴師三年,而僅乃克奄,何也?」曰:「此時也,勢也。武王『征九牧之君,登豳阜以望商邑』,已憂未定天保,而夜不能寐。及三叔流言,武庚『誕紀其序』,凡羞行暴德逸德之人,皆乘時而思逞,雖有善類,亦追念殷先王之舊德而不能忘。當是時,非大動以威,不能革也,故滅國至於五十之多;非誠服其心,不能久而安也,故『破斧缺釐』之後,『袞衣繡裳』,駐大師於徐、兗之間,俾東夏無搖心;然後徐察其鄉順者而教告之,取其不迪者而戰要囚之,周防如兕虎,撫育如嬰兒;至班師之日,東人以公歸不復為悲,則奄雖屈強,無與同惡矣。故討其君而罰不及民,分其族姓以隸兄弟之邦,遷其尤桀驁者於新邑,而身拊循焉,所以久安而無後患也。匪特此也,形勝者,守國之末務,而聖人亦不廢。當武王克商之初,即定周居於洛邑,周、召卒營之,以為蒐狩會同之地。良以雍州雖固,而遠於東夏,難以臨製諸侯,故宅土中,陳、杞、許、蔡國其南,虞、虢、韓、魏、晉、燕國其北,齊、魯國其東,宋、衛夾河而居,非王室之周親,即三恪、大嶽之裔胄、開國之股肱。蓋懲於鬼方之叛殷,萊夷之爭齊,而早為盤石苞桑之固也。故周之衰,卒賴四方諸侯艱難守禦,以延共主之虛名者垂六百年。蓋時勢不可以私智矯,形勝不必以武力爭,惟聖人能以道揆,而不失其時義,以安宗社,以奠生民,則仍天理所運用也。」
古塘曰:「旨哉!由前之說,則知聖人一循乎天理,而無不可處之事變;由後之說,則知聖人深察乎世變,而所以禦之者,仍不越於道揆。前世之尚論者,未嘗及此,後之君子,宜有聞焉。」退而正於吾兄百川,亦曰「然」,乃敘而錄之。
漢高帝論
二帝、三王之治,蕩滅而無遺,雖秦首惡,亦漢高帝之過也。方是時,古法雖廢而易興也,俗變猶近而易返也,文獻雖微而未盡亡也,天下若熬若焦,同心以苦秦法,則教易行、政易革也。而高帝乃一仍秦故,漢氏之子孫,循而習之,垂四百年,不獨君狎其政,民亦安其俗矣,而後此復何望哉!
古聖人之有天下也,若承重負行畏途,而懼於不勝,至於秦則用天下以恣睢,而專務自慊於上。秦皇帝縱觀,高帝曰:「大丈夫當如此矣!」及叔孫通定朝儀,乃曰:「吾今而知皇帝之貴。」則其所見去秦皇帝蓋一間耳!
《傳》曰:「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必先格物致知,正心誠意,以修其身。」是乃二帝、三王之學,孔氏之徒由《詩》《書》所稱,推尋而得之者也。總而計之,惟有虞氏以元德升聞,而登天位,其餘非天子之子,則繼世之侯伯,生有聖德,童而預教,而學之為君師者且數十年,故其所以治天下國家者,能一循乎天理之自然而無所矯拂也。後世開創之君,大抵奮跡干戈擾攘之中,任威權,騁謀詐,以得其志,雖有聖賢者出,驟而語之以二帝、三王之道,亦安能一旦盡棄其所知所能,而由其所不習哉?自漢高以後,比次諸君,其性資可與復古者,惟光武為近,而下無名世;諸葛亮之才幾矣,乃崎嶇於亂亡之餘。使亮與光武,並世而相遭,庶乎其猶有望也與!
漢文帝論
三王以降,論君德者,必首漢文,非其治功有不可及也。自魏、晉及五季,雖亂臣盜賊,暗奸天位,皆泰然自任而不疑,故用天下以恣睢而無所畏忌。文帝則幽隱之中,常若不足以當此,而懼於不終。此即大禹「一夫勝予」、成湯「栗栗危懼」之心也。世徒見其奉身之儉,接下之恭,臨民之簡,以為黃老之學則然,不知正自視缺然之心之所發耳。然文帝用此治術,亦安於淺近,苟可以為而止。其聞張季之論,猶曰「卑之毋高」。蓋謂興先王之道以明民,非己所能任也。孔子曰:「子產猶眾人之母也,能食之而不能教也。」《書》曰:「周公師保萬民。」若文帝者,能保之而不能師也。夫是,乃雜於黃老之病矣夫!
蜀漢後主論
昔成湯之世,伐夏救民,皆伊尹主之,而湯若無所事也。周武王之世,戡亂致治,皆周公主之,而武王若無所事也。蓋大有為之君,苟得其人,常以國事推之,而己不與,故無牽制之患,而功可成。大有為之臣,必度其君之能是而後以身任焉,故無拂志之行,而言可復。亡國之君若劉後主者,其為世詬厲也久矣,而有合於聖人之道一焉,則「任賢勿貳」是也。其奉先主之遺命也,一以國事推之孔明,而己不與,世猶曰:以師保受寄托,威望信於國人,故不敢貳也。然孔明既歿,而奉其遺言以任蔣琬、董允者,一如受命於先主。及琬與允歿,然後以軍事屬姜維,而維亦孔明所識任也。夫孔明之歿,其年乃五十有四耳。使天假之年,而得乘司馬氏君臣之瑕釁,雖北定中原可也。即琬與允不相繼以歿,亦長保蜀漢可也。然則蜀之亡,會漢祚之當終耳,豈後主有必亡之道哉!抑觀先主之敗於吳也,孔明曰:「法孝直若在,必能制主上東行。」是孔明之志,有不能行於先主也;而於後主,則無不可行。嗚呼!使置後主之他行,而獨舉其任孔明者以衡君德,則太甲、成王當之有愧色矣。
灌嬰論
漢之再世,諸呂作難,定天下安劉氏者嬰也,而議者推功於平、勃,誤矣。
平為丞相,聽邪謀以南北軍屬產、祿,使勃有將之名而無其實久矣。一旦變起倉卒,而勃不得入於軍,則平已智盡而能索矣。鄉使紿說不行,矯節而謀泄,平、勃有相牽而就縛耳,如產、祿何?前古用此以敗國殄身者眾矣。平、勃之事幸而集,則嬰為之權藉也。呂氏雖三王,懸國千里外,無一夫之援,而諸侯合從西鄉,空國兵以授嬰。當是時,呂氏所恃者,嬰耳,而嬰頓兵滎陽,與諸侯連和,以待其變,是猶孤豚局於圈檻,而虎扼其外也。呂氏心孤,故酈寄之謀得入,而公卿吏士曉然知產、祿之將傾,同心於踣之,故矯節閉殿,莫敢齟齬以生得失,譬之於射,勃矢而嬰弦機也。鄉使呂祿自出以當齊、楚,而產兼將南北軍,以自定或不足,以倡亂賊諸大臣有餘力矣。呂氏本謀,欲待嬰與齊合兵而後發,故雖聽酈寄之言,尚猶豫未有所決也。及賈壽自齊來,知嬰謀,然後以印屬典客,蓋自知無以待嬰,而欲改圖以緩死,故得因其瑕釁而乘之。由是觀之,定天下安劉氏者嬰也審矣!其推功於平、勃,誤也。
抑吾有感焉。三代以下,漢治為近古,其大臣謀國,若家人然。嬰之功雖掩於平、勃,受封猶次之。至平陽侯窋屢發產謀,以關平、勃,折其機牙,功不在嬰下。及事平,以不與誅諸呂奪官,而無一言以自列。嗚呼!何其厚與!韓、富,賢人也。其相宋也,以不共撤簾之謀生怨。豈人心之變,隨世以降,而終不可返於古邪?抑上所以導之者異邪?此有國家者所宜長慮也。
宋武帝論
裕之銳於取秦而拙於禦夏也,世多議之,而獨未察其隱情也。以王鎮惡之才,兼秦人之思猛,使重其權,一以關中委之,必能拒夏。裕之智非不及此也,而計不出此者,蓋自漢、魏之衰,乘危竊國者皆強臣,非鄰敵也。王敦、桓溫以後,方鎮稱兵者接踵,故計以秦資鎮惡,不若棄之於夏為安耳。裕之將終,幸檀道濟無遠志,非若兄韶難御,而慮謝晦之有異同,況鎮惡哉!故並留諸將,使互相牽制,謂能同心以禦敵,而使義真安受之,固所願也。即自相剪除,如鄧艾、鍾會之已事,亦吾利也。
嗚呼!裕之志憯矣!曹氏、司馬氏之篡也,無敢加刃於故君者,而裕忍為萬世之首惡。原其心亦謂丕、炎之篡也,其基厚,年盛強,民無異望;己則起匹夫,垂暮而得之,故不能無後嗣之憂耳。然裕之子孫,轉而相屠,過於仇敵,齊氏乘之,無少長殲焉。自古亡國之子孫,未有如裕之無遺類者也。夫夏、殷之亡也,失其位、喪其軀者,不過末孫之桀、紂而已,其位上公、修禮樂而承世祀者,如故也。至於周,則降為小侯,而封延於魏、晉。嗚呼!人心之陷溺久矣。三王奉天之道,有天下而不與者,雖語之而不能信也。即欲為子孫計,智詐漸毒,亦豈可以意逞哉!
于忠肅論
孔子曰:「可與立,未可與權。」《易》之道,正或有過,而中則無之。中非權不得,而遭事之變,則尤難。明景泰中,于忠肅公不爭易儲,爲之解者曰:「公陰爭之而不敢暴也。」或曰:「景泰有定國之功,有天下者,宜其子孫。」是皆未得公之心也。宋太宗挾傳子之私,而光美、德昭不得良死。季桓子有疾,命正常曰:「南孺子之子,男也,則以告而立之;女也,則肥也可。」桓子卒,康子卽位。旣葬,康子在朝。南氏生男,正常載以如朝,曰:「夫子有遺言:『南氏生男,則以告於君大夫而立之。』」康子請退。公使共劉視之,則或殺之矣。方景泰帝決志易儲,爭者雖盈廷不足忌,而公則其身之所由以立也,勳在社稷,中外之人心繫焉,公有言,則心孤而慮變矣。帝之度量未必遠過宋太宗,而威權則十百於康子,是乃公之所心悸也。南城高樹之伐,殆哉!岌岌乎而敢輕試哉?魯昭公之出也,叔孫婼自祈死而不誅其司馬鬷戾,先儒病焉,不知婼之心亦猶是也。春秋時,强家脅權而相滅者,無國無之。季氏之惡稔矣,其不動於惡,以國制於己,而昭公在外爲不足忌耳。若婼誅鬷戾,則季氏之慮變矣,非獨叔孫氏之憂,吾恐圉人犖、卜齮之賊復興,而公衍、公爲不得復安於魯也。爲叔孫計,必力能誅季氏、定昭公,而後可加刃於鬷戾,故不得已而以死自明,此叔孫之明於權也。吾因正常而得于公之義,又因于公而得叔孫婼之心,故並論之,使遭變而處中者,有以權焉。
原人上
孔子曰:「天地之性,人為貴。」董子曰:「人受命於天,固超然異於群生。」非於聖人賢人徵之,於塗之人徵之也;非於塗之人徵之,於至愚極惡之人徵之也。何以謂?聖人賢人為人子,而能盡其道於親也,為人臣而能盡其道於君也;而比俗之人,徇妻子則能竭其力,縱嗜欲則能致其身,此塗之人能為堯、舜之驗也。婦人之淫,男子之市竊,非失其本心者,莫肯為也。而有或訐之,則怍於色,怒於言。故禽獸之一其性,有人所不及者矣,而偏且塞者不移也。人之失其性,有禽獸之不若者矣,而正且通者具在也。宋元凶劭之誅也,謂臧質曰:「覆載所不容,丈人何為見哭?」唐柳燦臨刑,自詈曰:「負國賊死其宜矣!」由是觀之,劭之為子,燦之為臣,未嘗不明於父子君臣之道也。惟知之而動於惡,故人之罪,視禽獸為有加;惟動於惡而猶知之,故人之性,視禽獸為可反。孟子曰:「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痛哉言乎!非明於天性,豈能自反於人道哉!
原人下
自黃帝、堯、舜至周之中葉,僅二千年,其民繁祉老壽,恒數百年不見兵革,雖更姓易代,而禍不延於民。降及春秋,脊脊大亂,尚賴先王之遺澤以相維持,會盟討伐,征辭執禮,且其時戰必以車,而長兵不過弓矢,所謂敗績,師徒奔潰而已。其俘獲至千百人,則《傳》必特書以為大酷焉。自戰國至元、明,亦二千年,無數十年而無小變,百年、二百年而不馴至於大亂者。兵禍之連,動數十百年;殺人之多,每數十百萬。歷稽前史所載民數,或十而遺其四三焉,或十而遺其一二焉。何天之甚愛前古之民,而大不念後世之民也!
《傳》曰:「人之於天也,以道受命,不若於道者,天絕之也。」三代以前,教化行而民生厚,舍刑戮放流之民,皆不遠於人道者也,是天地之心之所寄,五行之秀之所鍾,而可多殺哉!人道之失,自戰國始。當其時,篡弑之人列為侯王,暴詐之徒比肩將相,而民之耳目心志移焉,所尚者機變,所急者嗜欲,薄人紀,悖理義,安之若固然。人之道既無以自別於禽獸,而為天所絕,故不復以人道待之,草禽獮而莫之憫痛也。秦、漢以還,中更衰亂,或有數十百年之安,則其時政事必少修明焉,人風必少淳實焉。而大亂之興,必在政法與禮俗盡失之後,蓋人之道幾無以自立,非芟夷蕩滌不可以更新。至於禍亂之成,則無罪而死者,亦不知其幾矣!然其間得自脫於瘡痍之餘,剝盡而復生者,必於人道未盡失者也。嗚呼!古之人日夜勞來其民,大懼其失所,受於天耳。失所受而不自知,任其失而不為之所,其積也,遂足以干天禍而幾盡其類,此三王之德所以侔於天地也與!
原過
君子之過,值人事之變而無以自解免者,十之七;觀理而不審者,十之三。眾人之過,無心而蹈之者十之三;自知而不能勝其欲者,十之七。故君子之過,誠所謂過也,蓋仁義之過中者爾。眾人之過,非所謂過也,其惡之小者爾。
上乎君子而為聖人者,其得過也,必以人事之變,觀理而不審者則鮮矣。下乎眾人而為小人者,皆不勝其欲而動於惡,其無心而蹈之者亦鮮矣。眾人之於大惡,常畏而不敢為,而小者則不勝其欲而姑自恕焉。聖賢視過之小,猶眾人視惡之大也,故凜然而不敢犯;小人視惡之大,猶眾人視過之小也,故悍然而不能顧。服物之初御也,常恐其汙且毀也。既汙且毀,則不復惜之矣。苟以細過自恕而輕蹈之,則不至於大惡不止。故斷一樹,殺一獸,不以其時,孔子以為非孝。微矣哉!亦危矣哉!
先天後天圖說
宋邵氏所傳八卦二圖,與《說卦傳》合。朱子謂「《先天圖》方位無可疑者,而《後天圖》多不可曉。至卦位所以易置之故,則自昔無聞焉」。
按之《經》文,一則以八卦之實象明其體,一則以四時之常運著其用,合此二者,而《後圖》相變之義可見矣。火之精為日,日生於東而明盛在晝;水之精為月,月生於西而明盛在夜;雷藏地中,伏氣於東北,而發聲起蟄,應春始作;澤彙東南,而水潦盛昌,百谷滿盈,其候惟秋;又土膏發於春夏,而成功亦在秋,此四正之位所以易也。風陰氣,位西南,而蘇息長養,發用於春夏之交。山起西北,而脊脈皆東北行,其中鳥獸胎育,樹木?蘖,多在冬春之交,蓋山氣之萌養也。南者,乾之正位,而戰於西北,盛陰相薄,終不滅息,而為復生之始,於此見「於穆不已」之命焉。北者,坤之正位,而卦辭則利西南,蓋土盛於夏秋之交,萬物皆致養焉,此四隅之位所以易也。以天、地、水、火、雷、風、山、澤之實體,合四時五方以征其實用,則二圖相為表裏,而不可缺一明矣。
邵氏及朱子以《先天圖》為伏羲所作,《後天圖》為文王所作,而經、傳、百家之言無可證者,攻之者遂謂此雜家之術,不足道也。不知二圖雖後人創作,其理固不可廢,況與《說卦》合哉?然必謂羲、文已有是圖,而孔子以《說卦》解之,則鑿矣。其諸宋之儒先因《說卦》以作圖,而邵氏傳其學與?
諡法
諡之作也,人心之不知其然而然者也。遂古帝者之號,多不知其義所取。烈山氏始為農師,而民神之,故因而號焉。堯、舜之聖,民無能名。禹平洪水,相與震而驚之,故稱大焉。至於湯,則或嘉其功而稱成,或象其德而稱武,此周公所以因之而作諡也。
有祖而又有宗,亦人心之不知其然而然者也。商之世嘗衰矣,至帝戊而中興,故尊之而因以號焉;其後屢衰,武丁振而興之,功最高,故尊之而因以號焉。漢之太宗、世宗用此義也。至東漢,而祖宗諡號之義皆失矣。祖者,始也,故宗無定數,祖一而已。以光武之復有天下而稱祖,是二始也。諡以易名,因以為廟號,《春秋》所書桓宮、武宮是也。廟別有號,是再諡也。主是議者,必以祖有功而宗有德,又祖一而宗無定數,以為祖賢於宗。不知殷人宗湯,周宗武王,乃二代始受命之君,不聞湯、武之賢,以不稱祖而貶於稷、契也。其廟別為號,蓋緣文帝稱太宗、武帝稱世宗而然。不知曰「太」曰「世」,非諡也,非「顯」與「明」、「肅」與「章」之比也。至於唐而歷世並稱宗,至於明而繼世並稱祖,傷名愆義,實自東漢始。東漢之經學,後世莫並焉,而若此類乃不能辨,惜夫!
異姓為後
神不歆非類,民不祀非族,以其氣之不相屬也,故古無以異姓為後者。《春秋》書莒人滅鄫,而傳者謂立異姓以蒞祀。於經則疏,然足征自周以前,未嘗有是也。
漢、魏以降,其流益漫。自王公及士庶,蹈此者跡相疊。蓋俗之衰,人多不明於天性,而骨肉之恩薄。謂後其有父母者,將各親其父母,無父母而自知其所出,猶有外心焉。故常令其兄弟之子與其族子,而求不知誰何之人,取之繈褓之中,以自欺而欺人。嗚呼!是謂不有其祖也。其為之後者,苟自知其係姓,則俟養己者歿,求其族以後之,反其田宅,而脫身以復其宗,禮也。不自知其係姓,而養己者之族,亦無可承,則廟祭其先,而祭養己者於其墓,祭者稱名,所祭舉姓字,奕世不廢焉。古之有天下國家者,祀九皇六十四氏,以及因國之無主後者,有道有德者,祭於瞽宗,皆以義屬耳,而況取諸繈褓,或收育於孤稚流離之日乎?然以恩與義屬而世祀焉,則誠也;以氣屬而命之曰為後,則偽也。禮不可以為偽,故曰:「名之必可言也。」繫姓之不知,則其祭也如之何?曰:「是特與生而喪其父母、生而不及其大父母者,同實耳。致愛而導之以哀,致愨而加之以痛,胡為其不可以承祀也。姓無所受則逮子若孫而氏以己之字可也。」其於養己者之祭,則不可以及其祖宗,是何也?義止於其身,而及其祖宗,是以氣屬而為偽也,此謂誣於祭。若舍是而求順比俗之情,則非吾之所敢知也。
轅馬說
余行塞上,乘任載之車,見馬之負轅者而感焉。古之車,獨郤加衡而服兩馬。今則一馬夾轅而駕,領局於枙,背承乎韅,靳前而靽後。其登阤也,氣盡喘汗,而後能引其輪之卻也。其下阤也,股蹙蹄攢,而後能抗其轅之伏也。鞭策以勸其登,棰棘以起其陷,乘危而顛,折筋絕骨,無所避之,而眾馬之前導而旁驅者不與焉。其渴飲於溪,脫駕而就槽櫪,則常在眾馬之後。噫!馬之任孰有艱於此者乎?然其德與力,非試之轅下不可辨。其或所服之不稱,則雖善御者不能調也。駑蹇者力不能勝,狡憤者易懼而變,有行坦途驚蹶而僨其車者矣。其登也若跛,其下也若崩,濘旋淖陷,常自頓於轅中,而眾馬皆為所掣。嗚呼!將車者,其慎哉!
[book_title]卷四 序
序
禮記析疑序
自明以來,傳注列於學官者,於《禮》則《陳氏集說》,學者弗心饜也。壬辰、癸巳間,余在獄,篋中惟此本,因悉心焉。始視之,若皆可通,及切究其義,則多未審者,因就所疑而辨析焉。蓋《禮經》之散亡久矣,群儒各記所聞,記者非一時之人,所記非一代之制,必欲會其說於一,其道無由。第於所指之事、所措之言無失焉,斯已矣。然其事多略,舉一端而始末不具,無可稽尋;其言或本不當義,或簡脫而字遺,解者於千百載後意測而懸衡焉,其焉能以無失乎?
注疏之學,莫善於《三禮》,其參伍倫類,彼此互證,用心與力,可謂艱矣。宋、元諸儒因其說而?繹焉,其於辭義之顯然者,亦既無可疑矣,而隱深者,則多未及焉。用此知古書之蘊,非一士之智、一代之學所能盡也。然惟前之人既辟其徑塗而言有端緒,然後繼事者得由其間而入焉。乃或以己所得,瑕疵前人,而忘其用力之艱,過矣!余之為是學也,義得於《記》之本文者十五六,因辨陳說而審詳焉者十三四,是固陳氏之有以發餘也。
既出獄,校以《衛正叔集解》,去其同於舊說者,而他書則未暇遍檢。蓋治經者,求其義之明而已,豈必說之自己出哉?後之學者,有欲彙眾說而整齊之,則次以時代,而錄其先出者,可矣。
周官析疑序
《周官》一書,豈獨運量萬物,本末兼貫,非聖人不能作哉?即按其文辭,舍《易》《春秋》,文、武、周、召以前之《詩》《書》,無與之並者矣。蓋道不足者,其言必有枝葉,而是書指事命物,未嘗有一辭之溢焉,常以一字二字,盡事物之理,而達其所難顯,非學士文人所能措注也。
凡義理必載於文字,惟《春秋》《周官》,則文字所不載,而義理寓焉。蓋二書乃聖人一心所營度,故其條理精密如此也。嘗考諸職所列,有彼此互見,而偏載其一端者,有一事而每職必詳者,有略舉而不更及者,有舉其大以該細者,有即其細以見大者,有事同辭同而倒其文者,始視之若樊然淆亂,而空曲交會之中義理寓焉。聖人豈有意為如此之文哉?是猶化工生物,其巧曲至,而不知其所以然,皆元氣之所旁暢也。觀其言之無微不盡而曲得所謂如此,況夫運量萬物而一以貫之者乎?
余初為是學,所見皆可疑者,及其久也,義理之得,恒出於所疑。因錄示生徒,使知世之以《周官》為偽者,豈獨於道無聞哉,即言亦未之能辨焉耳。
周官集注序
朱子既稱:「《周官》遍布周密,乃周公運用天理熟爛之書。」又謂:「頗有不見其端緒者。」學者疑焉,是殆非一時之言也。蓋公之「兼三王以施四事」者,具在是書。其於人事之始終,百物之聚散,思之至精,而不疑於所行,然後以禮、樂、兵、刑、食貨之政,散布六官,而聯為一體。其筆之於書也,或一事而諸職各載其一節以互相備,或舉下以該上,或因彼以見此。其設官分職之精意,半寓於空曲交會之中,而為文字所不載。迫而求之,誠有茫然不見其端緒者,及久而相說以解,然後知其首尾皆備而脈絡自相灌輸,故歎其遍布而周密也。
余嘗析其疑義以示生徒,猶苦舊說難自別擇,乃並纂錄合為一編。大恉在發其端緒,使學者易求,故凡名物之纖,悉推說之,衍蔓者概無取焉。蓋是經之作,非若後世雜記制度之書也,其經緯萬端,以盡人物之性,乃周公夜以繼日窮思而後得之者。學者必探其根原,知制可更而道不可異。有或異此,必蔽虧於天理,而人事將有所窮。然後能神而明之,隨在可濟於實用。其然,則是編所為發其端緒者,特治經者所假道,而又豈病其過略也哉?
春秋通論序
《記》曰:「屬辭比事,《春秋》教也。」凡先儒之說,就其一節,非不持之有故,言之成理也,而比以異事而同形者,則不可通者,十八九矣。惟程子心知其意,故曰:「《春秋》不可每事必求異義,但一字異,則義必異焉。」然經之異文,有裁自聖心而特立者,如魯夫人入各異書之類是也。有沿舊史而不能革者,稱人、稱爵、稱字、稱名、或氏、或不氏之類是也。其間毫芒之辨,乍言之,若無可稽尋;及通前後而考其義類,則表裏具見,固無可疑者。
抑嘗考《詩》《書》之文,作者非一,而篇自為首尾,雖有不通,無害乎其可通者。若《春秋》則孔子所自作,而義貫於全經,譬諸人身,引其毛髮,則心必覺焉。苟其說有一節之未安,則知全經之義俱未貫也。又凡諸經之義,可依文以求,而《春秋》之義,則隱寓於文之所不載,或筆或削,或詳或略,或同或異,參互相抵,而義出於其間。所以考世變之流極,測聖心之裁制,具在於此,非通全經而論之,末由得其間也。
余竊不自忖,謹師《戴記》與程子之意,別其類為三十有六,而通論其大體凡九十章,又通例七章,使學者知所從入。至盡其義類,與聖心同揆,而無一節之不安,則願後之君子繼事焉耳。
春秋直解序
自程、朱二子不敢以《春秋》自任,而是經為絕學矣。夫他書猶孔子所刪述,而是經則手定也。今以常人自為一書,其恉意端緒必有可尋,況聖人之不得已而有言者乎?
蓋屈折經義,以附傳事者,諸儒之蔽也。執舊史之文,為《春秋》之法者,傳者之蔽也。聖人作經,豈豫知後之必有傳哉?使去傳而經之義遂不可求,則作經之志荒矣。舊史所載事之煩細、及立文不當者,孔子削而正之可也。其月、日、爵次、名氏,或略或詳,或同或異,策書既定,雖欲更之,其道無由,而乃用此為褒貶乎?於是脫去傳者諸儒之說,必義具於經文始用焉,而可通者十四五矣。然後以義理為權衡,辨其孰為舊史之文,孰為孔子所筆削,而可通者十六七矣。
余之始為是學也,求之傳注,而樊然殽亂;按之經文,而參互相抵;蓋心殫力屈,幾廢者屢焉。及其久也,然後知經文參互,及眾說殽亂而不安者,筆削之精義每出於其間。所得積多,因取傳注之當者,並己所見,合為一書,以俟後之君子。其功與罪,則非蒙者所能自定也。
刪定荀子管子序
自周以前,上明其道,而下守之以為學,舍故府之禮籍,史臣之記載,太師所陳之風謠,無家自為書者。周衰道散,然後諸子各以其學鳴。惟荀氏之書,略述先王之禮教;管氏之書,掇拾近古之政法,雖不遍不該,以視諸子之背而馳者,則有間矣。而其義之駁,辭之蔓,學者病焉。切而究之,荀氏之疵累,乃其書所自具;而管氏則眾法家所附綴而成,且雜以道家之說,齊東野人之語,此則就其辭氣可識別者也。
余少時嘗妄為刪定,茲復審詳,凡辭之繁而塞、詭而俚者悉去之,而義之大駁者則存而不削。蓋使學者知二子之智乃以此自瑕,而為知道者所深擯,亦所以正其趨向也。管氏之書,其本真蓋無幾,以其學既離道而趨於術,則凡近似而有所開闡者,皆得以類相從,而無暇深辨焉耳。
重訂禮記纂言序
元儒臨川吳氏《三禮》之學,惟《戴記纂言》為當;高安朱公可亭重訂焉,辨析開闡自為之說者,其多與吳氏等,而精密則過之。其書行世久矣,而必欲余為之序,蓋公抱疾數年,惟經學為孜孜,時與余商論,而見謂微有知也。
余嘗怪《詩》《書》所傳,出於唐、虞、三代之卿相者十八九,而漢、唐以後,以經學相承者,皆憔悴專家之儒,卿相則無一有焉,其能者不過於詩賦辭章得其崖略而已。蓋古之人必德之盛,學之優,然後任此位;後世或以勳勞,或以地勢,又其次則科舉之士累日積久以致之,則其心不能專,而日有不暇給,固其宜也。惟本朝安溪李文貞公《周易通論》《尚書•洪範傳》所見有進於前儒者,而近復見公此書及《儀禮節略》。蓋二公於諸經,皆沉潛反覆,務究其所以云之意,而二書尤平生精力所專注,宜其可以逾遠而存也。李公早歲登甲科,五十以後,始開府於畿南,其在中朝,皆文學侍從之官,其於講學治經,固宜寬然有餘,而公自翰林出為縣令,遍歷煩劇,以晉大府,使眾人當之,宜無晷刻之暇,而能深探乎禮意若此。蓋公自承親事君以及治家交友,皆應乎《禮經》,「惟其有之,是以似之」,故所得不可以恒情測也。
抑吾因此有感焉。自聖祖仁皇帝篤好《周易》《尚書》,竟世講誦不輟。聖上繼序,郊廟禮器,冠服差等,多依古《禮經》。制詔所頒,常引《周官》之法度,而二公各應期而以經學鳴。《記》有之。「天降時雨,山川出雲。」是以「生甫及申」,推本以為文、武之德。故余因序是書而並發斯義,俾後公而生者,益愾乎有志於諸經未發之覆也。
孫徵君年譜序
容城孫徵君既歿三十有七年,其曾孫用楨以舊所編《年譜》屬余刪定,既卒事而為之序曰:
自古豪傑才人以至義俠忠烈之士不得其死者眾矣,而傳經守道之儒無是也,極其患至於擯斥流放胥靡而止耳。其或會天道人事之窮而至於授命,則必時義宜然,而與俠烈者異焉。世皆謂儒者察於安危,謹於去就,故藏身也固,近矣而未盡也。蓋人之於天也,以道受命,三才萬物之理全而賦之,乃昏焉不知其所以生而自殽於物者,天下皆是也。《記》曰:「人者,天地之心。」惟聖賢足以當之。降此則謹守而不失,惟儒者殆庶幾耳。彼自有生以至於死,屋漏之中,終食之頃,懍懍然惟恐失其所受之理而無以為人。其操心之危,用力之艱,較之奮死於卒然者有十百矣。此天地所寄以為心,而藉之紀綱乎人道者也。豈忍自戕賊哉?孔子於道,常歉然若不足,而死生之際,則援天以自信,蓋示學者以行身之方,而使知其極也。
先生生明季,知天下將亡,而不可強以仕,此固其所以為明且哲也。然楊、左諸賢之難,若火燎原,而出身以當其鋒。及涉亂離,屢聚義勇,以保鄉里。既老,屏跡耕桑,猶以宵人幾構禍殃。跡其生平,阽於危死者數矣!在先生自計,固將坦然授命而不疑,而卒之身名泰然,蓋若有陰相者。今譜厥始終,其行事或近於俠烈,而治身與心則粹乎一準於先儒。學者考其立身之本末,而因以究觀天人之際,可以知命而不惑矣。
學案序
昔先王以道明民,範其耳目百體,以養所受之中,故精之可至於命,而粗亦不失為寡過。又使人漸而致之,積久而通焉,故入德也易而造道深。程、朱之學所祖述者,蓋此也。自陽明王氏出,天下聰明秀傑之士,無慮皆棄程、朱之說而從之。蓋苦其內之嚴且密,而樂王氏之疏也;苦其外之拘且詳,而樂王氏之簡也。凡世所稱奇節偉行非常之功,皆可勉強奮發,一旦而成之。若夫自事其心,自有生之日以至於死,無一息不依乎天理而無或少便其私,非聖者不能也,而程、朱必以是為宗。由是耳目百體一式於儀則,而無須臾之縱焉。豈好為苟難哉?不如此,終不足以踐吾之形而復其性也。自功利辭章之習成,學者之身心蕩然而無所守也久矣,而驟欲從事於此,則其心轉若臲卼而不安,其耳目百體轉若崎嶇而無措,而或招之曰:「由吾之說,塗之人可一旦而有悟焉,任其所為,而與道大適,惡用是戔戔者哉?」則其決而趨之也,不待頃矣。然由其道,醇者可以蹈道之大體,而不能盡其精微,而駁者遂至於猖狂而無忌憚。此朱子與象山辨難時,即深用為憂,而豫料其末流之至於斯極也。
金沙王無量輯《學案》,以《白鹿洞規》為宗,而溯源於洙、泗,下逮饒仲元、真西山所定之條目,以及高、顧東林之會約。蓋無量生明之季世,王氏之飆流方盛,故發憤而為此也。此所謂信道篤而自待厚者與!惜乎!其學不顯於時,無或能從之而果有立也。今其孫澍將表而出之,學者果由是而之焉,則知吾之心必依於理而後實,耳目百體必式於儀則而後安,而馴而致之,亦非強人以所難。既誌於學,胡復樂其疏且簡,以為自欺之術哉?
畿輔名宦志序
名不可以虛作,況守官治民,其尊顯者,大節必有徵於朝野;其卑散者,遺愛必有被於閭閻,宜乎公論彰明而不可以為偽矣。然取諸舊史者,得其實為易,而取諸郡州縣志者,得其實為難。蓋非名實顯見,末由登於國史,而史作於異代,其心平,故其事信。若郡州縣志則並世有司之所為耳。其識之明,未必能辨是非之正,而恩怨勢利請托,又雜出於其間,則虛構疑似之迹,增飾無徵之言,以欺人於冥昧者不少矣。
高邑趙忠毅公,有明一代可計數之君子也。同時宦於畿輔,風節治行見於公文而確乎有據者凡二十餘人,而郡縣舊志無一及焉。觀其所不載,則載者可盡信乎?欲削其所疑,則非小善必錄之義,且無以辨其非真;欲別求其可信,則不與公同時,及同時而未見於公文者,又絕無可考。以是推之,欲賢者之不遺,而無實者不得冒濫,豈易言哉!
雖然,愚而不可欺者,民也。宦必有跡,每見一州一邑三數百年中,吏之仁暴汙潔智愚,士大夫皆能口道焉。又其近者,山農野老能指名焉。中人之冒濫,或久而莫辨,若顯悖於所聞,眾必嘩然而摘其實,此《傳》所稱「有所有名而不如其無者也」。故余志名宦,自元以前,一以舊史為斷;自明以後,姑仍郡州縣志,而見於忠毅之集者,轉不以著於是編。蓋一人之文,一郡一時之事,特千百之十一耳,載之則所漏實多。故具列其所以然,俾他日有司之為志者,知怵然為戒,詳酌於民言,而達於史官。又以見忠直循良之實,必博求之君子之言信而有徵者,毋專據有司之方志,而仕宦者之子孫,慎毋虛美其先人而轉以自播揚也。
教忠祠祭田條目序
憶康熙辛卯,余以《南山集序》牽連赴詔獄。部檄至,日方中,知江寧縣事蘇君偕余入白老母,稱:「相國安溪李公特薦,有旨召入南書房,即日登程。」吾母噭然而哭。是夕,下江寧縣獄,二三同學急求護心柔骨之藥以行。安知尚有生還之日,支體無傷,子孫親戚盡在左右哉!此乃三聖如天之德,世世子孫毀家忘身,而未足以報者也。獄辭上,蒙恩免死,係籍漢軍。己亥夏,以疾困自危,作書示宗子道希,命次第歸贖高莊出賣之田,以其半供祭掃。自忖不得復見先人之墳墓,安知衰殘之軀延至八十,親見宗祠祭田之粗具哉!
《滇遊紀聞》案,吏議方宗人無疏戚,皆罪在大辟。安知聖祖矜憫,並免放流;世宗肆赦,各還鄉里;祠成之日會祀於金陵者五十有七人哉?此又吾祖宗陰相,哀籲於皇穹,而得自天之佑也。余乃使子孫私蓮池及吾所自置之田,而棄先人之遺命,忘祖宗之享祀,敢乎哉?
吾兄弟三人,少忍饑寒,勤學問,皆喀血。弟早夭。吾與兄時抱疾而遠遊。每戒行,吾母隱湣,背人掩涕,必涉月連時;良辰令節對女婦,每當食而哽噎。兄歸自燕、齊,疾遂不振。乙亥,余在涿鹿,幾死者屢焉。計所以贖蓮池。置桐廬、高淳之田,皆吾與兄心力之所癉,吾母涕淚之所寓也。子孫而以纖毫自私,忍乎哉?凡茲條目,尚其世守之!
教忠祠規序
宗法祭禮之廢久矣!唐、宋諸賢所討論,當其身不能盡行,而欲世為天下法,得乎?禮雖先王未嘗有可以義起者,以協諸人心而眾以為安也。古者建國始得立五廟,北宋以前猶有四廟、三廟、二廟之制。自程子謂人本乎祖,服制以高曾相屬,則時祀宜及高曾,冬至宜祀始祖遠祖。自是以後,學士大夫及庶民皆遵用,而功令亦不復為之程,以人情所安,不可強抑耳。而朱子於始祖遠祖則不敢祭,非獨疑於僭也,蓋內反於身,覺哀敬思慕之誠達於高曾,已覺分之難滿,又進而推之遠祖始祖,恐薄於德而於禮為虛。孔子曰:「誦《詩》三百,不足以一獻;一獻之禮,不足以大饗;大饗之禮,不足以大旅;大旅具矣,不足以饗帝;毋輕議禮。」此物此志也。蓋程子以己之心量人,覺高曾始祖之祭闕一,而情不能安;朱子則以禮之實自繩,覺始祖遠祖之祭備舉,而誠不能貫;義各有當,並行而不相悖也。
苞性頑薄,少壯遠遊,祭多不與;難後涉公事,朝夕促促,有祭而無齋,撫躬自思,惟父母兄弟忌日,必為愴然耳。春秋秩祀,布几筵,奉薦而進,雖吾父吾母,亦未嘗如見乎位,如聞乎容聲,況王父母以上未逮事者乎?用此將祭之先,既祭之後,以臨屍不怍及愛其所親之義內訟,乃知無怍於祖、無怍於高曾之難,為之怵然,而因此見朱子之心焉。又思若竟廢高曾之祭,則愧怍亦無由而生,是又程子使中人以上,各致其情,自勉於禮之意也。
茲酌定祭禮,兼立祠規,皆以愚心所安,依古《禮經》,而準以眾人所能行。吾子孫能恪守之,則於古者立宗收族之義,猶有什一之存焉。其或愈於蕩然不為之制也與?
吳宥函文稿序
自余客金陵,朋齒中以文學著稱於庠序者,多不利於科舉,而吳君宥函為最。歲甲申,總其課試古今文為二集,而屬余序之。
余觀自明以來,取士之功令,施於學校之試者猶寬,而直省禮部之試特嚴。惟其少寬也,故士之聲實雖未得備知,而歷試之冊籍可稽也,其鄉之士大夫可訪也;惟其特嚴也,故不肖者由苟道以營其私,而所號為賢者,亦自任一時之見,而無由考其信。故學校之試,以中智司之,而不當者十之一;直省禮部之試,以明者主之,而當者十之五。朱子有言:「恃法以禁私者,非良法也。可以為私而不私,然後民受其利。」余嘗謂鄉舉里選之制復,則眾議不得不出於公,而或恐士皆飾情以亂俗。嗚呼!是不達於先王所以牖民之道也。凡物矯之久,則性可移,而況人性所固有之善乎?東漢之興,士大夫之厲廉隅而尚奇節者,其初豈不出於矯也哉?然其究,至於毀家亡身而不貳,則亦非人情所能偽矣。揉木以為輪,雖藃暴而不復挺者,矯之久以成性也。懸法以驅民於死,其勢甚逆,然秦人行之數世,則其民之冒白刃而捐要領也,若性然。況乎教化之行,其顯者漸民於耳目心志之間,而其微者足以讚化育而密移於性命之際,董子所謂「陶冶而成之者」是也,而反疑其長偽以亂俗,過矣!夫教化既行,其取之也,求以可據之實行,而論之以少長相習之人,猶未必其皆得焉。乃用章句無補之學,試於猝然,而決以一人無憑之見,欲其無失也,能乎哉?
宥函學老而行醇,上之所求於士者,宜此等也,而數擯於有司。故余序其文而有感於教人與取之之得失如此。至其文則皆出於課試,流傳四方而眾載其言久矣,蓋不以余文為輕重也。
儲禮執文稿序
昔余從先兄百川學為時文,訓之曰:「儒者之學,其施於世者,求以濟用,而文非所尚也。時文尤術之淺者,而既已為之,則其道亦不可苟焉。今之人亦知理之有所宗矣,乃雜述先儒之陳言而無所闡也;亦知辭之尚於古矣,乃規摹古人之形貌而非其真也。理正而皆心得,辭古而必己出,兼是二者,昔人所難,而今之所當置力也。」先兄素不為時文,以課餘,時時為之,期年而見者盡駭,以試於有司無不擯也。余曰:「時文之學,非可以濟用也,何必求其至,而使一世之人不好哉?」先兄曰:「非世之人不能好也。其端倪初見,而習於故者未之察也。且一世之中,而既有一二人為之,則後必有應者,而其道不終晦。故曰:『人者,天地之心也。』昔朱子之學,嘗不用於宋矣,及明之興,而用者十四五。當天地閉塞,萬物洶洶之日,以一老師率其徒以講明此理於深山窮穀之中,不可謂非無用者矣;乃功見於異代,而民物賴以開濟者,且數百年。故君子之學,苟既成而不用於其身,則其用必更有遠且大者。此與時文之顯晦,大小不類,而理則一也。」自先兄不幸早世,其所講明於事物之理而求以濟用者,既未嘗筆之於書,獨其時文為二三同好所推,遂浸尋流播於世,至於今,而海內之學者,幾於家有其書矣。夫時文者,科舉之士所用以牟榮利也,而世之登高科致籥仕者,出其所業,眾或棄擲而不陳,而先兄以諸生之文,一旦橫被於六合,沒世而宗者不衰。好奇嗜古之士,至甘戾於時,以由其道。夫以學中之淺術,而能使人有所興起如此,況其可以濟用者而適與時會乎。然用此亦可知儒者之學,雖小而不可以苟也。
先兄之文雖為世所宗,而得其意者實寡。今儲君禮執殆所謂應之者與?窺其所以為文之意,而按其理與辭,何與先兄之所言者相似也?自先兄之亡,余困於貧病,非獨其學之大者不能承,而時文之說亦鹵莽而未盡其蘊焉。觀禮執所見之能同,未嘗不驚喜而繼之以悲也。
熊偕呂遺文序
余客遊四方,與當世士大夫往還日久,始知歐陽公所云:「勤一世以盡心於文字者,於世毫無損益,而不足為有無。」洵足悲也!故中歲以後,常陰求行身不苟,而有濟於實用者。
雍正元年,川陝總督年羹堯入覲,所至院、司、提、鎮皆過禮以崇敬。一時爭傳山西壽陽令供具一守驛站故常,傳呼紛至,則獨身前往。羹堯亦異之,問其姓名,則江西安義熊應璜偕呂也。是年,始以進士出試用,到官,即象八卦區境內為九宮,各計廣輪,擇走集支湊之地,設社倉一,義學一,中央倍之。凶荒賦粟,不遠其居,少長相師,以親以睦。區中聯伍,相保相糾,盜賊奇邪之民,居無所容,竄無所匿。期月政行,鄉郊無犬吠之警。嗚呼!此《周官》比、閭、族、黨、州、鄉之法,朱子所謂合學校、教養、德行、道藝、選舉、爵祿、宿衛、征伐、師旅、田獵而共為一事者。此法行,則人人安其居,宿其業,守其分,承其事,而天下平矣。乃君逾年而卒於官。
余難後,先祖及亡兄弟再卜葬,再以陰流入壙起厝。乾隆七年,告歸。余生至自江西,為余求兆域。八年秋,又因吾友魏方伯慎齋而得熊秀才又昌,叩之,則壽陽君之子也。因是具悉君之生平:其進退取與,必以古義自繩,久困公車,房師某畀數百金,使由捷徑,君固辭不受。及當官,則為前令任宿負,以毀其家。其家居,倡復廬溪堰,潤三十餘里,垂五十年不困於旱潦。噫!行身不苟,而才濟於實用,君其庶幾乎!惜乎吾與生同時,而不得一見其人,罄其胸中所蘊蓄也。
又昌倜儻有父風,為余涉三江、彭蠡之險,往反四千餘里,連歲再至,而後有成事;將歸,出君制義請序。發而視之,其源出於其鄉先生陳、章諸公,而小變其格調。蓋君久於場屋,不得不參用歐公所謂順時者,而性質之耿介,智識之閎深,時躍露於辭氣之外,則其積於中者不可掩也。然以君之篤志經、史、古文,皆未克成書,而所存惟制藝。以君高望,遠志於《周官》之治教,而不獲成政於一邑之間。序其文,未嘗不掩卷而三歎也!
余東木時文序
乾隆八年冬十月,余生焈以余先兆未卜,復至自宜黃,出其尊人東木先生時文請序。余正告之曰:「子之尊人與余共事書館,無間晨夕,後雖各有典司,而旬月中未有不再三見者。其所志所學,所為詩、古文,無不與余商論,而未嘗及於時文,今鋟版行世有年,而有是請,殆子之意,非尊人之命也。余自序宜興儲禮執之文,為其本師所點竄,以序為戒者已數十年,雖相知如慕廬韓公、蓮山廖公不能強,而今為此,則義有虧。且余雖立戒,而恃遊好自為序而標余名,及不知誰何之人詒托以誑書賈者,數數然矣,而未嘗一為別白,以吾之戒素明也,而今為此,毋乃使人疑夫詒托者之皆真乎!」
焈作而言曰:「吾父獲交久長而不敢請,以先生之戒明也,而私嘗命焈曰:『汝能使先生序吾文,則孝莫大焉。吾非欲以時文爭名於時也,先生老矣,吾所祈向,與所以交於先生,不可使沒於後世耳。』願先生即取茲所以命焈者,而筆之書,則不惟可明戒於前,且可以辨偽於後矣。」焈之請也有辭,而持之有故,乃發其父之文而觀之,蓋久困於舉場,故擇義遣辭,不敢過為艱深怪特,而中所蘊涵,則非順時取譽者所能貌似,此好古積學之自然而流露者也。西江士友並稱安義熊偕呂之文,其子及衍亦以序請,而未以其文來。會余感焈言,歷為戒之顛末,使報其尊人,故並及之。
左華露遺文序
丙午秋,吾族叔父諾夫至京師,相問勞畢,即出一編曰:「此吾妹夫左君華露遺文也。華露為忠毅公之弟侍御曾孫,年十二,能倍誦五經,遊庠序有聞,未三十而夭。吾妹不食經旬,既而以姑老,義不得死,隱憫至今十餘年,累然麻衣。近始為定嗣,且刻其遺文,謂能使其夫之名字不沒於後者,惟子之一言。子惡能已於言哉?」往者邑子何景桓垂死,以文屬所親,必得余序,死乃瞑。余既哀而序之,又以歎夫為科舉之學者,天地之大,萬物之多,而惟時文之知,至於既死而不能忘,蓋習尚之漸人若此。今華露之文,非自欲刻之,則無病也,而吾族姑念無可以致厚於其夫者,而圖名字之不沒於後,則與尋常女婦之所見異矣。
華露之文,實清新可喜。惜乎天奪其年,而不克終其業也。諾夫夙精於文律,故余為敘其大略,而論定之詳則轉以相屬云。
楊黃在時文序
自明以《四書》文設科,用此發名者凡數十家。其文之平奇淺深、厚薄強弱,多與其人性行規模相類。或以浮華炫耀一時,而行則汙邪者,亦就其文可辨,而久之亦必銷委焉。蓋言本心之聲,而以代聖人賢人之言,必其心志有與之流通者,而後能卓然有立也。
丙午、丁未間,聞喜楊黃在守選京師,與余交,間出其時文,能曲暢所欲言,以顯事物之理;又能抽繹先儒之書,而發其端緒之未竟者。余親為點定,凡數十篇。觀其文,意其人必能自樹立,常欲開之,使得展布。其後高安朱可亭入為御史大夫,叩以江西良吏,則以君為首。時君令建昌,尋以部推,知廣西賓州,未赴任,丁外艱,及服闋,補廣東德慶州。則高安既沒,余亦罷官。君以忼直忤監司,巧法相中。其在江西,事二守二監司,皆苦相擠,而大府持之,以君為高安所重耳。君既削職,士民醵金為道齎,三日而具,送者布路,二百里不絕。
乾隆十二年冬,博野尹元孚督學江蘇,欲得正直有學行者相助正文體,磨礱群士,余謂非君不可。元孚通書,使者再返,以次年五月望後五日至昆山,而元孚以七月望日卒於松江使院。君適遘瘧寒疾,就余於金陵,將與余縱覽江介川喦洞壑,而疾久未瘳。其子雲松重刻其時文,余覆閱之,益信文之於人,譬諸草木,枝葉必類本也。君治法不愧古循吏,士民誠服,獨所至必見惡於長官;元孚思用其文學以廣教思,涉月而有變;欲少從容山水間,而疾困之,不可謂非所遇之窮也。然余戒為時人作序四十餘年,至君之文,則不請而有言,覽是編者,可慨然想見其為人矣。
青要集序
青要山在新安東北隅,澗樵呂公讀書其中,因以名詩集。公之子耀曾,余同年友也,而公尤善余,屬序其詩有年所矣。余夙有戒,屢固辭焉。公將歸,謂余曰:「子之戒,苦眾人之擾擾耳。吾兩人皆衰老,姑序以慰吾心,而出之於身後,若何?」公至家三日而歿。其孫肅高來告喪:在途有遺命,諄諄及此;耀曾以書速,至再三。余卒卒無餘閑,又念誌公之墓已及公詩,無為復序也。
雍正八年十有一月朔後三日,夜過中,夢公持《青要集》刻本,手翻余夙所心愜,使更視之,坐移時,作而曰:「茲為永訣矣!」俄而若將遠行,公使人來贐。覺而公之音容淒然在吾目也。嗚呼!豈公既歿,而猶拳拳於此乎?抑余負諾,責心有歉焉,乃《周官》之所謂思夢乎?公之靈果在天壤,所不可知,然用此知力所不給,不宜漫應以病吾心,而古賢之無宿諾,惟其始之嚴且確也。
公詩格調不襲宋以後,吟詠性情,即境指事,惻惻感人,實得古者詩教之本義。乃備敘始末,俾耀曾以告公墓,而毋刊布焉,是乃公與余之成言也。
廌青山人詩序
苞童時,侍先君子與錢飲光、杜於皇諸先生,以詩相唱和,慕其鏗鏘,欲竊效焉。先君子戒曰:「毋以為也!是雖小道,然其本於性質,別於遭遇,而達以學誦者,非盡志以終世,不能企其成;及其成也,則高下淺深純駁,各肖其人,而不可以相易。豈惟陶、謝、李、杜嶢然於古昔者哉!即吾所及見宗老塗山及錢、杜諸公,千里之外,或口誦其詩,而可知作者必某也。外此,則此人之詩,可以為彼,以遍於人人,雖合堂同席,分韻聯句,掩其姓字,即不辨其誰何,漫為不知何人之詩,而耗少壯有用之心力,非躬自薄乎?」苞用是遂絕意於詩,而自糊口四方,歷吳、越、齊、魯以至都下,海內以詩自鳴者多聚焉。就其能者,或偏得古人之氣韻,苦膋其格調,視眾人亦若有異焉,然雜置其倫輩中,亦莫辨為誰何。其門戶可別者,僅兩三人。至晚歲乃得廌青,廌青,山人也。余往來京師四十餘年,未有道其詩與名字者。蓋余方混混塵俗中,所見多衣冠馳騖之士,而廌青匿跡於窮山,其聲光自莫由而達也。
乾隆二年杪冬,余自武英殿出居西華門隅,子侄輩多稱東村石君之詩。東村以詩投,果蕭灑無世俗人語,遂因東村以得廌青。其後廌青以詩來,不待終篇,而知非他人作也。又二年,或鋟其詩於版,乞言於余。東村之門人聞之,亦刻其山居詩二十首。東村一旦悉焚平生所作,誓不更為,而謀去家以從廌青於山中。噫!廌青,非山人也,其家世勳舊,方聖祖仁皇帝西征澤旺,嘗自請赴絕塞開墾,以給屯軍;在軍中逾年,莫有知者,遂歸,絕人事,閉關於盤山。蓋天實限以詩人之遭遇,而使之盡誌於斯術也。
東村齒未艾,其子仕進方得路,而欲從廌青於山中,且焚詩而不為,與先君子所以戒苞者,似有合焉,其志可量也哉!
王巽功詩說序
《易》《春秋》而外,經之難治者,莫如《詩》。《禮》各有所指之事;《書》之事可知也,人可知也,世可知也。《詩》則事之有征及辭意顯而可辨者無幾,而得其人與世者尤稀。學者惟就其辭以意逆之,故其說終古而不可一。必欲得其事,必欲得其人,必欲得其世,而附會以成之者,《小序》也。自朱子以理為衡,辨而斥之,然後《詩》之大體,有可稽尋。然以惡《序》說之深,或並其猶可以通者而斥之;或於《詩》之辭意可以兩行者,而一斷之。故自是以後,學者雖知《序》說之非,而於朱子之說,亦尚有不能愜者。語曰:「三代之際,非一士之知也。」蓋聖人之經之難治也,亦若此已矣。
涇陽王巽功以《詩說•國風》示余,其所疑於《序》說之可存,與朱子之說之未盡者,同余者十六七焉;其自為說同余者十二三焉。余嘗謂:經者,天地之心,說之而當,必合於人心之不言而同然者。用此嘉巽功之篤學而又自喜用心之不謬也。然吾聞君子之為學也,至於辨之明,思之審,以致於理之一,然後合於人心之不言而同然者。若夫朋友講習之初,必彼此互異,抵隙攻瑕,相薄相持,而後真是出焉。故朱子於志合道同之友如南軒、伯恭,往復論辨,齟齬者十七八。若好人之同乎己,則介甫之所以自蔽也。余之說既多與巽功同,恐不足以益巽功。巽功其更求異己者,而與之講議可也。
巽功將更定其書之體例,而索序於余,乃為述古人共學之義,俾知其難,毋好同而惡異,以致於理之一,而余亦得因之以自鏡焉。
巖鎮曹氏女婦貞烈傳序
歙縣曹晉袁傳其高曾以下,遠近宗婦貞烈者四十有五人,曹氏之女許嫁而守貞,終世為嫠,遭變而死義者十有三人。余觀婦人以節完者,六經所著,衛共姜、紀叔姬兩人而已。蓋自周以前,婦人不以改適為非,男子亦不以再嫁者為恥。齊桓怒少姬,未絕之也,而蔡人嫁之。郤犨求婚,魯人為奪施氏婦。公侯卿族如此,則他可知矣。李斯頌秦,始有「有子而嫁,倍死不貞;妻為逃嫁,子不得母」之文,蓋前此非教禁之所及也。
嘗考正史及天下郡縣志,婦人守節死義者,秦、周前可指計。自漢及唐,亦寥寥焉。北宋以降,則悉數之不可更僕矣。蓋夫婦之義,至程子然後大明。前此以范文正公之賢,猶推國恩於朱氏,而程子則以娶其子婦者,為其孫之仇。其論娶失節之婦也,以為己亦失節,而「餓死事小,失節事大」之言,則村農市兒皆耳熟焉。自是以後,為男子者,率以婦人之失節為羞而憎且賤之,此婦人之所以自矜奮與!嗚呼!自秦皇帝設禁令,歷代守之,而所化尚希,程子一言,乃震動乎宇宙,而有關於百世以下之人紀若此。此孔、孟、程、朱立言之功,所以與天地參,而直承乎堯、舜、湯、文之統與!
黔、越有民焉,女子許嫁,則去其家而適野,有身然後歸。匪是,則父母不收,夫家不迎也。豈其性殊與?亦習所蔽耳。使嚴申國禁,而開以聖賢之教,安知其不可終革乎?吾因晉袁所述,有感於古今禮俗之變,其發有端,其成有漸,而備論之如此。又以見晉袁之為此,亦將有輔於世教,而非徒為曹氏之光榮也。
李穆堂文集序
余與穆堂始相見,即相與議所處。康熙庚寅杪冬,穆堂以庶吉士覲省歸里,道長干,停船過余。余時以老母衰病,不敢遠行,而守土吏及族姻皆謂:「誤殿試期至再三,懼物議。」穆堂獨正議以排之。余因謂穆堂:「子必大為世用,不及今肆力於學,則無其時矣。」
逾年而余以《南山集》牽連,兼罹宗禍。荷先帝赦除,召入內廷編校。而穆堂宦益達。各以職事拘綴,惟一見於故相國安溪李公所。及先帝登遐,穆堂自北河入臨,朝夕聚喪次,始知其學益老,識益堅,氣益厲,而可任公卿之位。無何,果起家為吏部侍郎,巡漕運,開府粵西,總督直隸,不通問者,復四三年。其後穆堂亦掛吏議,荷聖上赦除,典司別館編校。暇日過從,出其已刻散體文示余,則已數十萬言矣。又逾年,總其前後所作,別為三集,各五十卷,而屬序其正集。其考辨之文,貫穿經史,而能決前人之所疑;章奏之文,則鑿然有當於實用;記、序、書、傳、狀、誌、表、誄,因事設辭,必有概於義理,使覽者有所感興而考鏡焉。其平生所志,及已見於設施者,即是編以求之,抑可以得其崖略矣。
穆堂自始進即得顯仕,出入中外,近二十年,任重而事殷,其於誦數講習,宜未暇遑,而竟能以文章振發於世,豈非其材有兼人者與?余終世未嘗一日離文墨,而智淺力分,其於諸經,雖粗見其樊,未有若古人之言而無棄者,而文章之境,亦心知而力弗能踐焉。觀穆堂所編,未嘗不躊躇滿志,而又以自疚也。
[book_title]卷五 書後題跋
書後題跋
書韓退之學生代齋郎議後
異哉!韓子之議薦享,以為齋郎之事,而學生不得兼也。夫離道德與事物而二之者,末學之失也。古之教者、學者,精粗本末,未嘗不相貫,雖灑掃應對,皆以順性命之理,而況薦享以交於神明乎?稽之《尚書》《周官》《禮記》,割牲製祭,天子實躬親之,其得與於薦享者,非顯諸侯,則達官之長與貳,乃以為賤者之役,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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