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春醪集 [book_author]梁遇春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类书文集,文集,完结 [book_length]61384 [book_dec]梁遇春著。上海北新书局1930年3月初版。收入随笔体散文并文学论文、作家评传共13篇作品。题名“春醪”,见自序所引《洛阳伽蓝记》游侠语:“不畏张弓拔刀,但畏白堕春醪。”作者虽觉得“我们年青人都是偷饮了春醪,所以醉中做出许多好梦”,但仍愿陶醉在人生的幻梦里,“高举盛到杯缘的春醪畅饮”。表述了一种在愤世的感伤中积极探索人生的执着与悲壮。集内文章多以博闻强识为根基,注重独立思辩、敢于标新立异,努力阐发自己对知识、对人生的新颖见解。如开篇《讲演》即表示不迷信中外名人的讲演,主张由个人率性读书悟得智识学问;《寄给一个失恋人的信(一)》反对吃后悔药,相信要深悟人生滋味,非肯定“过去”的独立价值不可;《醉中梦话(一)》不同意胡适关于写作的观点,《“还我头来”及其他》反对人云亦云,力主用自己的头脑思维,甚至不惜“危言耸听”,提出“在我们青年旁边想用快刀阔斧来取我们的头者又大有人在”,“所以‘还我头来’是我的口号。”作者一反流俗,好做翻案文章。如因感慨于人们热衷讨论人生观而无结论,便提出探讨“人死观”的问题(《人死观》);鉴于人们喜欢恭维绅士君子,偏著文盛赞与君子相反的“流浪汉”(《谈“流浪汉”》);人说“春宵一刻值千金”,他提出“春朝”一刻值千金(《“春朝”一刻值千金》);人说悲哀之可悲,他则说“失掉了悲哀”的悲哀更可悲(《“失掉了悲哀”的悲哀》)。即使在收入本集内的几篇文学论文如《文学与人生》、《文艺杂话》中,也体现了这种独抒己见、发人之所未能发的特点。《查理斯·兰姆评传》则道出了作者膺服英国随笔作家兰姆并深受其影响的创作思想根源。文笔坦率快捷,渗透着睿智才华,但由于涉世毕竟不够深广,故立论阐发亦有偏狭之处。 [book_img]Z_18845.jpg [book_title]序 那是三年前的一个夏天,我正在北大一院图书馆里,很无聊地翻阅《洛阳伽蓝记》,偶然看到底下这一段: 刘白堕善酿酒,饮之香美,经月不醒。青州刺史毛鸿宾赍酒之藩,路逢劫贼,饮之即醉,皆被擒获。游侠语曰:“不畏张弓拔刀,但畏白堕春醪。” 我读了这几句话,想出许多感慨来。我觉得我们年青人都是偷饮了春醪,所以醉中做出许多好梦,但是正当我们梦得有趣时候,命运之神同刺史的部下一样匆匆地把我们带上衰老同坟墓之途。这的确是很可惋惜的一件事情。但是我又想世界既然是如是安排好了,我们还是陶醉在人生里,幻出些红霞般的好梦罢,何苦睁着眼睛,垂头叹气地过日子呢?所以在这急景流年的人生里,我愿意高举盛到杯缘的春醪畅饮。 惭愧得很。我没有“醉里挑灯看剑”的豪情,醉中只是说几句梦话。这本集子就是我这四年来醉梦的生涯所留下惟一的影子。我知道这几十篇东西是还没有成熟的作品,不过有些同醉的人们看着或者会为之莞尔,我最大的希望也就是如此。 再过几十年,当酒醒帘幕低垂,擦着惺忪睡眼时节,我的心境又会变成怎么样子,我想只有上帝知道罢。我现在是不想知道的。我面前还有大半杯未喝进去的春醪。 十八年五月二十三日午夜于真茹。 [book_title]讲演 “你是来找我同去听讲演吗?” “不错,去不去?” “吓!我不是个‘智识欲’极旺的青年,这么大风——就是无风,我也不愿意去的。我想你也不一定是非听不可,尽可在我这儿谈一会。我虽然不是什么名人,然而我的嘴却是还在。刚才我正在想着讲演的意义,你来了,我无妨把我所胡思乱想的讲给你听,讲得自然不对,不过我们在这里买点东西吃,喝喝茶,比去在那人丛里钻个空位总好点吧。” 来客看见主人今天这么带劲地谈着,同往常那副冷淡待人的态度大不相同,心中就想在这里解闷也不错,不觉就把皮帽围巾都解去了。那房主人正忙着叫听差买栗子花生,泡茶。打发清楚后,他又继续着说: “近来我很爱胡思乱想,但是越想越不明白一切事情的道理。真合着那位坐在望平街高塔中,做《平等阁笔记》的主笔所谓世界中不只‘无奇不有’,实在是‘无有不奇’。carlyle这老头子在saitor resartus中‘自然的超自然主义’(natural supernaturalism)一章里头,讲自然律本身就是一个不可解的神秘,所以这老头子就觉得对于宇宙中一切物事都糊涂了。我现在也有点觉得什么事情我都不知道。比如你是知道我怕上课的,自然不会爱听讲演。然而你经过好几次失败之后,一点也不失望,还是常来找我去听讲演,这就是一个haeckel的《宇宙之谜》所没有载的一个不可思议的事。哦!现在又要上课了,我想起来真有点害怕。吓!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从前我们最高学府是没有点名的,我们很可以自由地在家里躺在床上,或者坐在炉边念书。自从那位数学教授来当注册部主任以后,我们就非天天上班不行。一个文学士是坐硬板凳坐了三千多个钟头换来的。就是打瞌睡,坐着睡那么久,也不是件容易事了。 怕三千多个钟头坐得不够,还要跑去三院大礼堂,师大风雨操场去坐,这真是天下第一奇事了。所以讲演有人去听这事,我抓着头发想了好久,总不明白。若说到‘民国讲演史’那是更有趣了。自从杜威先生来华以后,讲演这件事同新思潮同时流行起来。杜先生曾到敝处过,那时我还在中学读书,也曾亲耳听过,亲眼看过。印象现在已模糊了,大概只记得他说一大阵什么自治,砖头,打球,……后来我们校长以‘君子不重则不威’一句话来发挥杜先生的意思。 那时翻译是我们那里一个教会学堂叫做格致小学的英文先生,我们那时一面听讲,一面看那洁白的桌布,校长的新马褂,教育厅长的脸孔,杜先生的衣服……我不知道当时杜先生知道不知道how we think。跟着罗素来了,恍惚有人说他讲的数理哲学不大好懂。罗素去了,杜里舒又来。中国近来,文化进步得真快,讲演得真热闹,杜里舒博士在中国讲演,有十册演讲录。中间有在法政专门学校讲的细胞构造,在体育师范讲的历史哲学,在某女子中学讲的新心理学总而言之普照十方,凡我青年,无不蒙庇。所以中国人民近来常识才有这么发达。泰戈尔来京时,我也到真光去听。他的声音是狠美妙。可惜我们(至少我个人)都只了解他的音乐,而对于他的意义倒有点模糊了。 “自杜先生来华后,我们国内名人的讲演也不少。我有一个同学他差不多是没有一回没去听的,所以我送他一个‘听讲博士’的绰号;他的‘智识欲’真同火焰山一样的热烈。他当没有讲演听的时候只好打呵欠,他这样下去,还怕不博学得同哥德,斯忒林堡一样。据他说近来很多团体因为学校太迟开课发起好几个讲演会,他自然都去听了。他听有‘中国工会问题’,‘一个新实在论的人生观’,‘中外戏剧的比较’,‘中国宪法问题’,‘二十世纪初叶的教育’我问他他们讲的什么,他说我听得太多也记不清了,我家里有一本簿子上面贴有一切在副刊记的讲演辞,你一看就明白了。 他怕人家记得不对,每回要亲身去听,又恐怕自己听不清楚,又把人家记的收集来,这种精益求精的精神,是值得我们模仿的,不过我很替他们担心。讲演者费了半月工夫,迟睡早起,茶饭无心,预备好一篇演稿来讲。我们坐洋车赶去听,只恐太迟了,老是催车夫走快,车夫固然是汗流浃背,我们也心如小鹿乱撞。好,到了,又要往人群里东瞧西看,找位子,招呼朋友,忙了一阵,才鸦雀无声地听讲了。听的时候又要把我们所知道的关于工会,宪法,人生观,戏剧,教育的智识整理好来吸收这新意思。讲完了,人又波涛浪涌地挤出来。若使在这当儿,把所听的也挤出来,那就糟糕了。 “我总有一种偏见:以为这种public-lecture-mania是一种yankee-disease。他们同我们是很要好的,所以我们不知不觉就染了他们的习惯。他们是一种开会,听讲,说笑话的民族。加拿大文学家stepken leacock在他的my discovery of england里曾说过美国学生把教授的讲演看得非常重要,而英国牛津大学学生就不把lecture当作一回事,他又称赞牛津大学学生程度之好。真的我也总怀一种怪意思,因为怕挨骂所以从来不告人,今日无妨同你一讲。请你别告诉人。我想真要得智识,求点学问,不只那东鳞西爪吉光片羽的讲演不济事,就是上堂听讲也无大意思。教授尽可把要讲的印出来,也免得我们天天冒风雪上堂。真真要读书只好在床上,炉旁,烟雾中,酒瓶边,这才能领略出味道来。所以历来真文豪都是爱逃学的。至于swift的厌课程,gibbon在自传里骂教授,那又是绅士们所不齿的,……” 他讲到这里,人也倦了,就停一下,看桌子上栗子花生也吃完,茶也冷了。他的朋友就很快地讲: “我们学理科的是非上堂不行的。” “一行只管一行,我原是只讲学文科的。不要离题跑野马,还是谈讲演吧,我前二天看mac dougall的《群众心理》,他说我们有一种本能叫做?爱群本能’(gregarious instinct),他说多数人不是为看戏而去戏院,是要去人多地方而去戏院。干脆一句话,人是爱向人丛里钻的。你看他的话对不对?”他忽然跳起,抓着帽和围巾就走,一面说道: “糟!我还有一位朋友,他也要去三院瞧热闹,我跑来这儿谈天,把他在家里倒等得慌了。” 十五年十一月十九日于北大西斋。 [book_title]寄给一个失恋人的信(一) 秋心: 在我这种懒散心情之下,居然呵开冻砚,拿起那已经有一星期没有动的笔,来写这封长信;无非是因为你是要半年才有封信。现在信来了,我若使又迟延好久才复,或者一搁起来就忘记去了;将来恐怕真成个音信渺茫,生死莫知了。 来信你告诉我你起先对她怎样钟情想由同她互爱中得点人生的慰藉,她本来是何等的温柔,后来又如何变成铁石心人,同你现在衰颓的生活,悲观的态度。整整写了二十张十二行的信纸,我看了非常高兴。我知道你绝对不会想因为我自己没有爱人,所以看别人丢了爱人,就现出卑鄙的笑容来。若使你对我能够有这样的见解,你就不写这封悱恻动人的长信给我了。我真有可以高兴的理由。在这万分寂寞一个人坐在炉边的时候,几千里外来了一封八年前老朋友的信,痛快地暴露他心中最深一层的秘密,推心置腹般娓娓细谈他失败的情史,使我觉得世界上还有一个人这样爱我,信我,来向我找些同情同热泪,真好像一片洁白耀目的光线,射进我这精神上之牢狱。最叫我满意是由你这信我知道现在的秋心还是八年前的秋心。八年的时光,流水行云般过去了。 现在我们虽然还是少年,然而最好的青春已过去一大半了。所以我总是爱想到从前的事情。八年前我们一块游玩的情境,自然直率的谈话是常浮现在我梦境中间,尤其在讲堂上睁开眼睛所做的梦的中间。你现在写信来哭诉你的怨情简直同八年前你含着一泡眼泪咽着声音讲给我听你父亲怎样骂你的神气一样。但是我那时能够用手巾来擦干你的眼泪,现在呢?我只好仗我这枝秃笔来替那陪你呜咽,抚你肩膀低声的安慰。秋心,我们虽然八年没有见一面,半年一通讯,你小孩时候雪白的脸,桃红的颊同你眉目间那一股英武的气概却长存在我记忆里头,我们天天在校园踏着桃花瓣的散步,树荫底下石阶上面坐着唧唧哝哝的谈天,回想起来真是亚当没有吃果前乐园的生活。当我读关于美少年的文学,我就记起我八年前的游伴。 无论是述narcissus的故事,shakespeare百余首的十四行诗,gray给bonstetten的信,keats的endymion,wilde的dorian gray都引起我无限的愁思而怀着久不写信给我的秋心。十年前的我也不像现在这么无精打采的形相,那时我性情也温和得多,面上也充满有青春的光彩,你还记着我们那一回修学旅行吧?因为我是生长在城市,不会爬山,你是无是不在我旁边,拉着我的手走上那崎岖光滑的山路。你一面走一面又讲好多故事,来打散我恐惧的心情。我那一回出疹子,你瞒着你的家人,到我家里,瞧个机会不给我家人看见跑到我床边来。你喘气也喘不过来似讲的:“好容易同你谈几句话!我来了五趟,不是给你祖母拦住,就是被你父亲拉着,说一大阵什么染后会变麻子……”这件事我想一定是深印在你心中。忆起你那时的殷勤情谊更觉得现在我天天碰着的人的冷酷,也更使我留恋那已经不可再得的春风里的生活。提起往事,徒然加你的惆怅,还是谈别的吧。 来信中很含着“既有今日,何必当初”的意思。这差不多是失恋人的口号,也是失恋人心中最苦痛的观念。我很反对这种论调,我反对,并不是因为我想打破你的烦恼同愁怨。一个人的情调应当任它自然地发展,旁人更不当来用话去压制它的生长,使他堕到一种莫名其妙的烦闷网子里去。真真同情于朋友忧愁的人,绝不会残忍地去扑灭他朋友怀在心中的幽情。他一定是用他的情感的共鸣使他朋友得点真同情的好处,我总觉“既有今日,何必当初”这句话对“过去”未免太藐视了。我是个恋着“过去”的骸骨同化石的人,我深切感到“过去”在人生的意义,尽管你讲什么,“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同let bygones be bygones;“从前”是不会死的。不算形质上看不见,它的精神却还是一样地存在。“过去”也不至于烟消火灭般过去了;它总留下深刻的足迹。理想主义者看宇宙一切过程都是向一个目的走去的,换句话就是世界上物事都是发展一个基本的意义的。 他们把“过去”包在“现在”中间一齐望“将来”的路上走,所以emerson讲“只要我们能够得到‘现在’,把‘过去’拿去给狗子罢了。”这可算是诗人的幻觉。这么漂亮的肥皂泡子不是人人都会吹的。我们老爱一部一部地观察人生,好像舍不得这样猪八戒吃人参果般用一个大抽象概念解释过去。所以我要深深地领略人生的味的人们,非把“过去”当做有它独立的价值不可,千万不要只看做“现在”的工具。由我们生来不带乐观性的人看来,“将来”总未免太渺茫了,“现在”不过一刹那,好像一个没有存在的东西似的,所以只有“过去”是这不断时间之流中站得住的岩石。我们只好紧紧抱着它,才免得受漂流无依的苦痛,“过去”是个美术化的东西,因为它同我们隔远看不见了,它另外有一种缥缈不实之美。好像一块风景近看瞧不出好来,到远处一望,就成个美不胜收的好景了。为的是已经物质上不存在,只在我们心境中憬憧着,所以“过去”又带了神秘的色彩。对于我们含有melancholy性质的人们,“过去”更是个无价之宝。howthorne在他《古屋之苔》书中说:“我对我往事的记忆,一个也不能丢了。 就是错误同烦恼,我也爱把它们记着。一切的回忆同样地都是我精神的食料。现在把它们都忘丢,就是同我没有活在世间过一样。”不过“过去”是很容易被人忽略去的。而一般失恋人的苦恼都是由忘记“过去”,太重“现在”的结果。实在讲起来失恋人所失丢的只是一小部分现在的爱情。他们从前已经过去的爱情是存在“时间”的宝库中,绝对不会丢失的。在这短促的人生,我们最大的需求同目的是爱,过去的爱同现在的爱是一样重要的。因为现在的爱丢了就把从前之爱看得一个大也不值,这就有点近视眼了。只要从前你们曾经真挚地互爱过,这个记忆已很值得好好保存起来,作这千灾百难人生的慰藉,所以我意思是,“今日”是“今日”,“当初”依然是“当初”,不要因为有了今日这结果,把“当初”一切看做都是镜花水月白费了心思的。爱人的目的是爱情,为了目前小波浪忽然舍得将几年来两人辛辛苦苦织好的爱情之网用剪子铰得粉碎,这未免是不知道怎样去多领略点人生之味的人们的态度了。秋心我劝你将这网子仔细保护着,当你感到寂莫或孤栖的时候,把这网子慢慢张开在你心眼的前面,深深地去享受它的美丽,好像吃过青果后回甘一般,那也不枉你们从前的一场要好了。 照你信的口气,好像你是天下最不幸的人,秋心你只知道情人的失恋是可悲哀,你还不晓得夫妇中间失恋的痛苦。你现在失恋的情况总还带三分romantic的色彩,她虽然是不爱你了,但是能够这样忽然间由情人一变变做陌路之人,倒是件痛快的事——其痛快不下给一个运刀如飞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杀下头一样。最苦的是那一种结婚后二人爱情渐渐不知不觉间淡下去。心中总是感到从前的梦的有点不能实现,而一方面对“爱情”也有些麻木不仁起来。这种肺病的失恋是等于受凌迟刑。挨这种苦的人,精神天天痿痹下去,生活力也一层一层沉到零的地位。这种精神的死亡才是天地间惟一的惨剧。也就因为这种惨剧旁人看不出来,有时连自己都不大明白,所以比别的要惨苦得多。你现在虽然失恋但是你还有一肚子的怨望,还想用很多力写长信去告诉你的惟一老朋友,可见你精神仍是活泼泼跳动着。对于人生还觉得有趣味——不管詈骂运命,或是赞美人生——总不算个不幸的人。秋心你想我这话有点道理吗? 秋心,你同我谈失恋,真是“流泪眼逢流泪眼”了。我也是个失恋的人,不过我是对我自己的失恋,不是对于在我外面的她的失恋。我这失恋既然是对于自己,所以不显明,旁人也不知道。因此也是更难过的苦痛。无志的呜咽比号啕叫是更悲哀得多了。我想你现在总是白天魂不守舍地胡思乱想,晚上睁着眼睛看黑暗在那里怔怔发呆,这么下去一定会变成神经衰弱的病。我近来无聊得很,专爱想些不相干的事。我打算以后将我所想的报告给你,你无事时把我所想出的无聊思想拿来想一番,这样总比你现在毫无头绪的乱想,少费心力点罢。有空时也希望你想到哪里笔到哪里般常写信给我。两个伶仃孤苦的人何妨互相给点安慰呢! 驭聪,十六年阳元宵写于北大西斋。 [book_title]醉中梦话(一) 生平不常喝酒,从来没有醉过。并非自夸量大,实是因为胆小,哪敢多灌黄汤。梦却夜夜都做。梦里未必说话,醉中梦话云者,装糊涂,假痴聋,免得“文责自负”云尔。 一、笑 吴老头说文学家都是疯子,我想哲学家多半是傻子,不懂得人生的味道。举个例吧:鼎鼎大名的霍布士(hobbes)说过笑全是由我们的骄傲来的。这种傻话实在只有哲学家才会讲的。或者是因为英国国民性阴鸷不会笑,所以有这样哲学家。有人说英国人勉强笑的样子同哭一样。实在我们现在中国人何尝不是这样呢?前星期日同两个同学在中央公园喝茶,坐了四五个钟头,听不到一点痛快的笑声,只看见好多皮笑肉不笑,肉笑心不笑的呆脸。戏场尚如是,别的地方更不用说了。我们的人生态度是不进不退,既不高兴地笑,也不号啕地哭,总是这么呆着,是谓之曰“中庸”。 有很多人以为捧腹大笑有损于上流人的威严,而是件粗鄙的事,所以有“咽欢装泪”摆出孤哀子神气。可是真真把人生的意义细细咀嚼过的人是晓得笑的价值的。carlyle是个有名宣扬劳工福音的人,一个勇敢的战士,他却说一个人若使有真真地笑过一回,这人绝不是坏人。的确只有对生活觉得有丰溢的趣味,心地坦白,精神健康的人才会真真地笑,而真真地曲背弯腰把眼泪都挤出笑后,精神会觉得提高,心情忽然恢复小孩似的天真烂漫。常常发笑的人对于生活是同情的,他看出人类共同的弱点,事实与理想的不同,他哈哈地笑了。他并不是觉得自己比别人高明(所谓骄傲)才笑,他只看得有趣,因此禁不住笑着。会笑的人思想是雪一般白的,不容易有什么狂性,夸大狂同书狂。james m. barrie在他有名的peter pan里述有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问那晚上由窗户飞进来的仙童,神仙是怎样生来的,他答道当世界上头一个小孩第一次大笑时候,他的笑声化作一千片,每片在空中跳舞着,后来片片全变做神仙了,这是神仙的起源。这种仙人实是比我们由丹房熏焦了白日飞升的漂亮得多了。 什么是人呢?希腊一个哲学家说人是两个足没有毛的动物。后来一位同他开玩笑的朋友把一个鸡拔去毛,放在他面前,问他这是不是人。有人说人是理性的动物。但什么是理性呢?这太玄了,我们不懂。又有一个哲学家说人是能够煮东西的动物。我自己煮饭会焦,炒菜不烂,所以觉得这话也不大对。法国一个学者说人是会笑的动物。这话就入木三分了。hazlitt也说人是惟一会笑会哭的动物。所以笑者,其为人之本欤? 自从我国“文艺复兴”(这四字真典雅堂皇)以后,许多人都来提倡血泪文学,写实文学,唯美派总之没有人提倡无害的笑。现在文坛上,常见一大丛带着桂冠的诗人,把他“灰色的灵魂”,不是献给爱人,就送与satan。近来又有人主张幽默,播扬嘴角微笑。微笑自然是好的。“拈花微笑”,这是何等境界。emerson并且说微笑比大笑还好。不过平淡无奇的乡老般的大笑都办不到,忽谈起艺术的微笑,这未免是拿了一双老年四楞象牙镶金的筷子与刘姥姥了。我要借maxim gorky的话评中国的现状了。他说:“你能够对人引出一种充满生活快乐,同时提高精神的笑么?看,人已经忘却好的有益的笑了!” 在我们这个空气沉闷的国度里,触目都是贫乏同困痛,更要保持这笑声,来维持我们的精神,使不至于麻木沉到失望深渊里。当charlotte bronte失了两个亲爱的姊妹,忧愁不堪时候,她写她那含最多日光同笑声的“shirley”。cowper烦闷得快疯了时候,他整晚吃吃地笑在床上做他的杰作《痴汉骑马》歌,(john gilpin)。gorky 身尝忧患,屡次同游民为伍的,所以他也特别懂得笑的价值。 近来有好几个民众故事集出版,这是再好没有的事。希望大家不要摆出什么民俗学者的脸孔,一定拿放在解剖桌去分剖,何妨就跟着民众笑一下,然礼失而求之于野,亦可以浩叹矣。 二、做文章同用力气 从前自认“舍大道而不由”的胡适之先生近来也有些上了康庄大道,言语稳重了好多。在《现代评论》一百十九期写给“浩徐”的信里,胡先生说:“我总想对国内有志作好文章的少年们说两句忠告的话,第一,做文章是要用力气的。”这句话大概总是天经地义吧,可是我觉得这种话未免太正而不邪些。仿佛有一个英国人(名字却记不清了)说when the author has a happy time in writing a book,then the reader enjoys a happy time in reading it(句子也记不清了,大概是这样吧。)真的,一个作家抓着头发,皱着眉头,费九牛二虎之力作出来东西,有时倒卖力气不讨好,反不如随随便便懒惰汉的文章之淡妆粗衣那么动人。所以有好多信札日记,写时不大用心,而后世看来倒另有一种风韵。 pepys用他自己的暗号写日记,自然不想印出给人看的,他每晚背着他那法国太太写几句,更谈不上什么用力气了,然而我们看他日记中间所记的同女仆调情,怎么买个新表时时刻刻拿出玩弄,早上躺在床上同他夫人谈天是如何有趣味,我们却以为这本起居注比那日记体的小说都高明。charles lamb的信何等脍炙人口,cowper 的信多么自然轻妙,dobson叫他做a humorist in a nightcap(着睡帽的滑稽家),这类“信手拈来,都成妙谛”的文字都是不用力气的,所以能够清丽可人,好似不吃人间烟火。有名的samuel johnson的文章字句都极堂皇,却不是第一流的散文,而他说的话,给boswell记下的,句句都是漂亮的,显明地表现出他的人格,可见有时冲口出来的比苦心构造的还高一筹。 coleridge是一个有名会说话的人,但是我每回念他那生硬的文章,老想哭起来,大概也是因为他说话不比做文章费力气罢。walter pater一篇文章改了几十遍,力气是花到家了,音调也铿锵可听,却带了矫揉造作的痕迹,反不如因为没钱逼着非写文章不可的goldsmith的自然的美了。goldsmith 作文是不大费力气的。harrison却说他的《威克斐牧师传》是the high-water mark of english。实在说起来,文章中一个要紧的成分是自然(ease),我们中国近来白话文最缺乏的东西是风韵(charm)。胡先生以为近来青年大多是随笔乱写,我却想近来好多文章是太费力气,故意说俏皮话,拼命堆砌。sir a.helps说做文章的最大毛病是可省的地方,不知道省。他说把一篇不好文章拿来,将所有的noun,verb,adjective,都删去一大部分,一切adverb全不要,结果是一篇不十分坏的文章。若使我是胡先生,我一定劝年轻作家少费些力气,自然点吧,因为越是费力气,常反得不到ease同charm了。 若使因为年轻人力气太足,非用不可,那么用来去求ease同charm也行,同近来很时髦essayist(随笔家),lucas等学lamb一样。可是卖力气的理想目的是使人家看不出卖力气的痕迹。我们理想中的用气力做出的文章是天衣无缝,看不出是雕琢的,所以一瞧就知道是篇用力气做的文章,是坏的文章,没有去学的必要,真真值得读的文章却反是那些好像不用气力做的。对于胡先生的第二句忠告,(第二,在现时的作品里,应该拣选那些用气力做的文章做样子,不可挑那些一时游戏的作品,)我们因此也不得不取个怀疑态度了。 胡先生说“不可挑那些一时游戏的作品”,使我忆起一段文场佳话。专会瞎扯的leigh hunt有一回由macaulay介绍,投稿到the edinburgh review,碰个大钉子,原稿退还,主笔先生请他另写点绅士样子的文章(something gentleman-like),不要那么随便谈天。胡适之先生到底也免不了有些高眉(high-browed)长脸孔(long-faced)了,还好胡子早刮去了,所以文章里还留有些笑脸。 三、抄两句爵士说的话 近来平安映演笠顿爵士(lord lytton)的《邦沛之末日》(last days of pompei)我很想去看,但是怕夜深寒重,又感冒起来。一个人在北京是没有病的资格的。因为不敢病,连这名片也牺牲不看了。可是爵士这名字总盘旋在脑中。今天忽然记起他说的两句话,虽然说不清是在哪一本书会过,但这是他说的,我却记得千真万确,可以人格担保。他说:“你要想得新意思吧?请去读旧书;你要找旧的见解吧?请你看新出版的。”(do you want to get at new ideas?read old books; do you want to find old ideas?read new ones,)我想这对于现在一般犯“时代狂”的人是一服清凉散。我特地引这两句话的意思也不过如是,并非对国故党欲有所建功的,恐怕神经过敏者随便株连,所以郑重地声明一下。 十六年清明前两日,于北京。 [book_title]“还我头来”及其他 关云长兵败麦城,虽然首级给人拿去招安,可是英灵不散,吾舌尚存,还到玉泉山,向和尚诉冤,大喊什么“还我头来!”这是多么惊心动魄的事,万想不到我现在也来发出同样阴惨的呼声。 但是我并非爱做古人的鹦鹉,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在所谓最高学府里头,上堂,吃饭,睡觉,匆匆地过了五年,到底学到了什么,自己实在很怀疑。然而一同同学们和别的大学中学的学生接近,常感觉到他们是全知的——人们(差不多要写做上帝了)。他们多数对于一切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问题,都有一定的意见,说起来滔滔不绝,这是何等可羡慕的事。他们知道宗教是应当“非”的,孔丘是要打倒的,东方文化根本要不得,文学是苏俄最高明,小中大学都非专教白话文不可,文学是进化的(因为胡适先生有一篇文学进化论),行为派心理学是惟一的心理学,哲学是要立在科学上面的,新的一定是好,一切旧的总该打倒,以至恋爱问题女子解放问题……他们头头是道,十八般武艺无一不知。鲁拙的我看着不免有无限的羡慕同妒忌。 更使我赞美的是他们的态度,观察点总是大同小异——简直是全同无异。有时我精神疲倦,不注意些,就分不出是谁在那儿说话。我从前老想大学生是有思想的人,各个性格不同,意见难免分歧,现在一看这种融融泄泄的空气,才明白我是杞人忧天。不过凡庸的我有时试把他们所说的话,拿来仔细想一下,总觉头绪纷纷,不是我一个人的力几秒钟的时间所能了解。有时尝尽艰难,打破我这愚拙的网,将一个问题,从头到尾,好好想一下,结果却常是找不出自己十分满意解决的方法,只好归咎到自己能力的薄弱了。有时学他们所说的,照样向旁人说一下,因此倒得到些恭维的话,说我思想进步。荣誉虽然得到,心中却觉惭愧,怕的是这样下去,满口只会说别人懂(?)自己不懂的话。随和是做人最好的态度,为了他人,失了自己,也是有牺牲精神的人做的事;不过这么一来,自己的头一部一部消灭了,那岂不是个伤心的事情吗? 由赞美到妒忌,由妒忌到诽谤是很短的路。人非圣贤,谁能无过,我有时也免不了随意乱骂了。一回我同朋友谈天,我引美国cabell说的话来泄心中的积愤,我朋友或者猜出我老羞成怒的动机,看我一眼,我也只好住口了。现在他不在这儿,何妨将cabell话译出,泄当时未泄的气。cabell在他那本怪书,名字叫做《不朽》beyond life中间说: “印刷发明后,思想传布是这么方便,人们不要麻烦费心思,就可得到很有用的意见。从那时候起很少人高兴去用脑力,伤害自己的脑。” cabell在现在美国,还高谈romance,提倡吃酒,本来是个狂生,他的话自然是无足重轻的,只好借来发点牢骚不平罢! 以上所说的是自己有愿意把头弄掉,去换几个时髦的字眼的危险。此外在我们青年旁边想用快刀阔斧来取我们的头者又大有人在。思想界的权威者无往而不用其权威来做他的文力统一。从前晨报副刊登载青年必读书十种时候,我曾经摇过头。所以摇头者,一方面表示不满意,一方面也可使自己相信我的头还没有被斩。这十种既是青年所必读,那么不去读的就不好算做青年了。年纪青青就失掉了做青年的资格,这岂不是等于不得保首级。回想二三十年前英国也有这种开书单的风气。但是lord avebury在他《人生乐趣》(the pleasure of life)里所开的书单的题目不过是“百本书目表”(list of loo books)。 此外lord acton,shorter等所开者,标题皆用此。彼等以爵士之尊,说话尚且这么谦虚,不用什么“必读”等命令式字眼,真使我不得不佩服西人客气的精神了。想不到后来每下愈况,梁启超先生开个书单,就说没有念过他所开的书的人不是中国人,那种办法完全是青天白日当街杀人刽子手的行为了。胡适先生在《现代评论》曾说他治哲学史的方法是惟一无二的路,凡同他不同的都会失败。我从前曾想抱尝试的精神,怀疑的态度,去读哲学,因为胡先生说过真理不是绝对的,中间很有商量余地,所以打算舍胡先生的大道而不由,另找个羊肠小道来。现在给胡先生这么当头棒喝,只好摆开梦想,摇一下头——看还在没有。总之在旁边窥伺我们的头者,大有人在,所以我暑假间赶紧离开学府,万里奔波,回家来好好保养这六斤四的头。 所以“还我头来”是我的口号,我以后也只愿说几句自己确实明白了解的话,不去高攀,谈什么问题主义,免得跌重。说的话自然平淡凡庸或者反因为它的平淡凡庸而深深地表现出我的性格,因为平淡凡庸的话只有我这鲁拙的人,才能够说出的。无论如何总不至于失掉了头。 末了,让我抄几句arnauld在port-royal logic里面的话,来做结束罢。 “我们太容易将理智只当做求科学智识的工具,实在我们应该用科学来做完成我们理智的工具;思想的正确是比我们由最有根据的科学所得来一切的智识都要紧得多。” 中国普通一般自命为名士才子之流,到了风景清幽地方,一定照例他说若使能够在此读书,才是不辜负此生。由这点就可看出他们是不能真真鉴赏山水的美处。读书是一件乐事,游山玩水也是一件乐事。若使当读书时候,一心想什么飞瀑松声绝崖远眺,我们相信他读书趣味一定不浓厚,同样地若使当看到好风景时候,不将一己投到自然怀中,热烈领会生存之美,却来排名士架子,说出不冷不热的套话,我们也知道他实在不能够吸收自然无限的美。我一想到这事,每每记起英国大诗人chaucer的几行诗(这几行是我深信能懂的,其余文字太古了,实在不知道清楚)。他说: “when that the monthe of may is comen,and that i here the foules synge,and that the floures gynnen for to sprynge,farurl my boke and my devocon.”legende of good women. 大意是当五月来的时候,我听到鸟唱,花也渐渐为春天开,我就向我的书籍同宗教告别了。要有这样的热诚才能得真正的趣味。徐旭生先生说中国人缺乏enthusiasm,这句话真值得一百圈。实在中国人不止对重要事没有enthusiasm,就是关于游戏也是取一种逢场作戏随便玩玩的态度,对于一切娱乐事情总没有什么无限的兴味。闭口消遣,开口销愁,全失丢人生的乐趣,因为人生乐趣多存在对于一切零碎事物普通游戏感觉无穷的趣味。要常常使生活活泼生姿,一定要对极微末的娱乐也全心一意地看重,热烈地将一己忘掉在里头。比如要谈天,那么就老老实实说心中自己的话,不把通常流俗的意见,你说过来,我答过去地敷衍。这样子谈天也有真趣,不至像刻板文章,然而多数人谈天总是一副皮面话,听得真使人难过。关于说到这点的文章,我最爱读兰姆(lamb)的mrs. battle’s opinions on whist。那是一篇游戏的福音,可惜文字太妙了,不敢动笔翻译。再抄一句直腿者流的话来说明我的鄙见罢。a-c. berson 在from a college wirdcw里说: “一个人对于游戏的态度愈是郑重,游戏就越会有趣。” 因为我们对于一切都是有些麻木,所以每回游玩山水,只好借几句陈语来遮饰我们心理的空虚。为维持面子的缘故,渐渐造成虚伪的习惯,所以智识阶级特别多伪君子,也因为他们对面子特别看重。他们既然对自然对人情不能够深切地欣赏,只好将快乐全放在淫欲虚荣权力钱财……这方面。这总是不知生活术的结果。 有人说,我们向文学求我们自己所缺的东西,这自然是主张浪漫派人的说法,可是也有些道理。我们若使不是麻木不仁,对于自己缺点总特别深切地感觉。所以对没有缺点的人常有过量的赞美,而对于有同一缺点的人,反不能加以原谅。turgeniev自己意志薄弱,是hamlet一流人物,他的小说描写当时俄国智识阶级意志薄弱也特别动人。hazlitt自己脾气极坏,可是对心性慈悲什么事也不计较的goldsmith却啧啧称美。朋友的结合,因为二人同心一意虽多,而因为性质正相反也不少。为的各有缺点各有优点,并且这个所没有的那个有,那个自己惭愧所少的,这个又有,所以互相吸引力特别重。心思精密的管仲同性情宽大的鲍叔,友谊特别重;拘谨守礼的addison和放荡不羁的steele,厚重老成的southey,和吃大烟什么也不管的coleridge也都是性情相背,居然成历史上有名友谊的榜样。老先生们自己道德一塌糊涂,却口口声声说道德,或者也是因为自己缺乏,所以特别觉得重要。我相信天下没有那么多伪君子,无非是无意中行为同口说的矛盾罢了。 我相信真真了解下层社会情形的作家,不会费笔墨去写他们物质生活的艰苦,却去描写他们生活的单调,精神奴化的经过,命定的思想,思想的迟钝,失望的麻木,或者反抗的精神,蔑视一切的勇气,穷里寻欢,泪中求笑的心情。不过这种细密精致的地方,不是亲身尝过的人像dostoievski,gorki不能够说出,出身纨绔的青年文学家,还是扯开仁人君子的假面,讲几句真话罢! 因为人是人,所以我们总觉人比事情要紧,在小说里描状个人性格的比专述事情的印象会深得多。这是一件非常明显的事,然而近来所看的短篇小说多是叙一两段情史,用几十个风花雪月字眼,真使人失望。希望新文豪少顾些结构,多注意点性格。tolstoy的《伊凡伊列支之死》,conrod 的lord jim都是没有多少事实的小说,也都是有名的杰作。 十六年七月六日,于福州。 [book_title]人死观 恍惚前二三年有许多学者热烈地讨论人生观这个问题,后来忽然又都搁笔不说,大概是因为问题已经解决了罢!到底他们的判决词是怎么样,我当时也有些概念,可惜近来心中总是给一个莫名其妙不可思议的烦闷罩着,把学者们拼命争得的真理也忘记了。这么一来,我对于学者们只可面红耳热地认做不足教的蠢货;可是对于我自己也要找些安慰的话,使这傍徨无依黑云包着的空虚的心不至于再加些追悔的负担。人生观中间的一个重要问题不是人生的目的么?可是我们生下来并不是自己情愿的,或者还是万不得已的,所以小孩一落地免不了娇啼几下。 既然不是出自我们自己意志要生下来的,我们又怎么能够知道人生的目的呢?湘鄂的土豪劣绅给人拿去游街,他自己是毫无目的,并且他也未必想去明白游街的意义。小河是不得不流自然而然地流着,它自身却什么意义都没有,虽然它也曾带瓣落花到汪洋无边的海里,也曾带爱人的眼泪到他的爱人的眼前。勃浪宁把我们比做大匠轮上滚成的花瓶。我客厅里有一个假康熙彩的大花瓶,我对它发呆地问它的意义几百回,它总是呆呆地站着,说不出一句话来。但是我却知道花瓶的目的同用处。人生的意义,或者只有上帝才晓得吧!还有些半疯不疯的哲学家高唱“人生本无意义,让我们自己做些意义。”梦是随人爱怎么做就怎么做的,不过我想梦最终脱不了是一个梦罢,黄粱不会老煮不熟的。 生不是由我们自己发动的,死却常常是我们自己去找的。自然在世界上多数人是“寿终正寝”的,可是自杀的也不少,或者是因为生活的压迫,也有是怕现在的快乐不能够继续下去而想借死来消灭将来的不幸,像一对夫妇感情极好却双双服毒同尽的(在嫖客娼妓中间更多),这些人都是以口问心,以心问口商量好去找死的。所以死对他们是有意义的,而且他们是看出些死的意义的人。我们既然在人生观这个迷园里走了许久,何妨到人死观来瞧一瞧呢。可惜“君子见其生不忍见其死”,所以学者既不摇旗呐喊在前高唱各种人死观的论调,青年们也无从追随奔走在后。“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因此我做这部人死观,无非出自抛砖引玉的野心,希望能够动学者的心,对人死观也在切实研究之后,下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判断。 若使生同死是我们的父母——不,我们不这样说,我们要征服自然——若使生同死是我们的子女,那么死一定会努着嘴抱怨我们偏心,只知道“生”不管“死”,一心一意都花在生上面。真的,不止我们平常时都是想着生。hazlitt死时候说“好吧!我有过快乐的一生”(“well. 1’ve had a happy iife.”)他并没想死是怎么一回事。charlotte bronte临终时候还对她的丈夫说:“呵,我现在是不会死的,我会不会吗?上帝不至于分开我们,我们是这么快乐。 ”(“oh!lam not going to die,am i? he will not seperate us,we have bee n so happy.”)这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为什么我们这么留恋着生,不肯把死的神秘想一下呢?并且有时就是正在冥想死的伟大,何曾是确实把死的实质拿来咀嚼,无非还是向生方面着想,看一下死对于生的权威。做官做不大,发财发不多,打战打败仗,于是乎叹一口气说:“千古英雄同一死!”和“自古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任他生前何等威风赫赫,死后也是一样的寂寞”。这些话并不是真的对于死有什么了解,实在是怀着嫉妒,心惦着生,说风凉话,解一解怨气。在这里生对死,是借他人之纸笔,发自己之牢骚。死是在那里给人利用做抓爆栗子的猫脚爪,生却嘻皮涎脸地站在旁边受用。让我翻一段sir w. raleigh在《世界史》(the history of the world)里的话来代表普通人对于死的观念罢。 “只有死才能够使人了解自己,指示给骄傲人看他也不过是个普通人,使他厌恶过去的快乐;他证明富人是个穷光蛋,除壅塞在他口里的沙砾外,什么东西对他都没有意义;当他举起他的镜在绝色美人面前,他们看见承认自己的毛病同腐朽。呵!能够动人,公平同有力的死呀,谁也不能劝服的你能够说服;谁也不敢想做的事,你做了;全世界所谄媚的人,你把他掷在世界以外,看不起他:你曾把人们的一切伟大,骄傲,残忍,雄心集在一块,用小小两个字‘躺在这里’盖尽—切。” death alone can make man know himself,show the proud and insolent that he is but object,and can make him hate his forepassed happiness;the rich man be proved a naked beggar,which hath interest in nothing but the gravel that fills his mouth;and when he holds his glass before the eves of the most beautiful,they see and acknowledge their own deformity and rottenness.o eloquent, just and mighty death whom none could advise,thou hast persuaded what none hath presumed,thou hast cast out of the world and despised:thou hast drawn together all the extravagant greatness,all the pride,cruelty and ambition of man,and covered all over with two narrow words:“hicjacet.” 这里所说的是平常人对于死的意见,不过用伊利沙伯时代文体来写壮丽点,但是我们若使把它细看一番,就知道里头只含了对生之无常同生之无意义的感慨,而对着死国里的消息并没有丝毫透露出来。所以倒不如叫做生之哀辞,比死之冥想还好些。一般人口头里所说关于死的思想,剥蕉抽茧看起来,中间只包了生的意志,那里是老老实实的人死观呢。 庸人不足论,让我们来看一看沉着声音,两眼渺茫地望着青天的宗教家的话。他们在生之后编了一本“续编”。天堂地狱也不过如此如此。生与死给他们看来好似河岸的风景同水中反映的影景一样,不过映在水中的经过绿水特别具一种缥渺空灵之美。不管他们说的来生是不是镜花水月,但是他们所说死后的情形太似生时,使我们心中有些疑惑。因为若使死真是不过一种演不断的剧中一会的闭幕,等会笛鸣幕开,仍然续演,那么死对于我们绝对不会有这么神秘似的,而幽明之隔,也不至于到现在还没有一线的消息。科学家对死这问题,含糊说了两句不负责任的话,而科学家却常常仍旧安身立命于宗教上面。而宗教家对死又是不敢正视,只用着生的现象反映在他们西洋镜,做成八宝楼台。说来说去还在执着人生观,用遁辞来敷衍人死观。 还有好多人一说到死就只想将死时候的苦痛。george gissing在他的《草堂随笔》(the private papers of henry ryrcroft.)说生之停止不能够使他恐怖,在床上久病却使他想起会害怕。当该萨caesar被暗杀前一夕,有人问那种死法最好,他说“要最仓猝迅速的!”(that which should bemost sudden!)疾病苦痛是生的一部分,同死的实质满不相干。以上这两位小窃军阀说的话还是人生观,并不能对死有什么真了解。 为什么人死观老是不能成立呢?为什么谁一说到死就想起生,由是眼睛注着生噜噜苏苏说一阵遁辞,而不抓着死来考究一下呢?约翰生johnson曾对boswell说:“我们一生只在想离开死的思想。”(“the whole of life is but keeping away the thought of death.”)死是这么一个可怕着摸不到的东西,我们总是设法回避它,或者将生死两个意义混起,做成一种骗自己的幻觉。可是我相信死绝对不是这么简单乏味的东西。andreyev是窥得点死的意义的人。他写lazarus来象征死的可怕,写《七个缢死的人》(the seven that were hanged)来表示死对于人心理的影响。虽然这两篇东西我们看着都会害怕,它们中间都有一段新奇耀目的美。christina rossetti,edgar allan poe,ambrose bieree同lord dunsang对着死的本质也有相当的了解,所以他们著作里面说到死常常有种凄凉灰白色的美。有人解释andreyev,说他身旁四面都被围墙围着,而在好多墙之外有一个一切墙的墙——那就是死。 我相信在这一切墙的墙外面有无限的风光,那里有说不出的好境,想不来的情调。我们对生既然觉得二十四分的单调同乏味,为什么不勇敢地放下一切对生留恋的心思,深深地默想死的滋味。压下一切懦弱无用的恐怖,来对死的本体睇着细看一番。我平常看到骸骨总觉有一种不可名言的痛快,它是这么光着,毫无所怕地站在你面前。我真想抱着他来探一探它的神秘,或者我身里的骨,会同他有共鸣的现象,能够得到一种新的发现。骸骨不过是死宫的门,已经给我们这种无量的欢悦,我们为什么不漫步到宫里,看那千奇万怪的建筑呢。最少我们能够因此遁了生之无聊ennui的压迫,de quincy只将“猝死”、“暗杀”……当作艺术看,就现出了一片瑰奇伟丽的境界。何况我们把整个死来默想着呢?来,让我们这会死的凡人来客观地细玩死的滋味:我们来想死后灵魂不灭,老是这么活下去,没有了期的烦恼;再让我们来细味死后什么都完了,就归到没有了的可哀;永生同灭绝是一个极有趣味的dilemma,我们尽可和死亲昵着,赞美这个dilemma做得这么完美无疵,何必提到死就两对牙齿打战呢?人生观这把戏,我们玩得可厌了,换个花头吧,大家来建设个好好的人死观。 在carlyle的the life of john sterling中有一封sterling在病快死时候写给carlyle的信,中间说: “它(死)是很奇怪的东西,但是还没有旁观者所觉得的可悲的百分之一。” “it is all very strange,but not noe hundrdeth part so sad as it seems to the standers-by.” 十六年八月三日于福州sweet home。 [book_title]查理斯·兰姆评传 “它在柔美风韵之外,还带有一种描写不出奇异的美;甜蜜的,迷人的,最引人发笑的,然而是这样动人的情绪又会使人心酸”——hawthorne-marble faun. 传说火葬之后,心还不会烧化的雪莱,曾悱侧地唱:“我堕在人生荆棘上面!我流血了!”人生路上到处都长着荆棘,这是无可讳言的事实。但是我们要怎么样才能够避免常常被刺,就是万不得已皮肤给那尖硬的木针抓破了,我们要去那里找止血的灵药呢?一切恋着人生的人,对这问题都觉有细想的必要。查理斯·兰姆是解决这个问题最好的导师。george eliot在那使她失丢青春的长篇小说romola里面说“生命没有给人一种它自己医不好的创伤”。兰姆的一生是证明这句话最好的例,而且由他的作品,我们可以学到很多精妙的生活术。 查理斯·兰姆——coleridge叫他做“心地温和”的查理斯——在一七七五年二月十八日生于伦敦。他父亲是一个性情慈爱诸事随便的律师,samuel salt的像仆人不是仆人,说书记又非书记式的雇员。他父亲约翰·兰姆做人忠厚慷慨,很得他主人的信任。兰姆的幼年就住在这个律师所住的寺院里,八岁进基督学校christ hospital受古典教育,到十五岁就离开学校去做事来持家了。基督学校的房子本来也是中古时代一个修道院,所以他十四年都是在寺院中过去的。他那本来易感沉闷的心情,再受这寺院中寂静恬适的空气的影响,更使他耽于思索不爱干事了。他在学校时候与浪漫派诗人和批评家★http://m.daxuan.com★leridge订交,他们的交谊继续五十年,没有一些破裂。兰姆这几年学校生活可以说是他环境最好的时期。他十五岁就在南海公司做书记,过两年转到东印度公司会计课办事,在那里过记账生活三十三年,才得养老金回家过闲暇时光。 不止他中年这么劳苦,他年青时候还遇着了极不幸的事。当他二十一岁时候,他同一位名叫ann simmons姑娘发生爱情,后来失恋了,他得了疯病,在疯人院过了六个礼拜。他出院没有多久,比他长十岁的姊姊玛利·兰姆一天忽然发狂起来,拿桌上餐刀要刺一女仆,当她母亲来劝止时候,她母亲被误杀了。玛利自然立刻关在疯人院了。后来玛利虽然经法庭判做无罪,但是对于玛利将来生活问题,兰姆却有许多踌躇。玛利在她母亲死后没有多久就渐渐地好了,若使把她接回家中住,老父是不答应的,把一个精神健全,不过一年有几天神经会错乱的人关在疯人院里,兰姆觉得是太残酷了。并且玛利是个极聪明知理的女子,同他非常友爱,所以只有在外面另赁房子一个办法。不过兰姆以前入仅敷出,虽然有位哥哥,可是这个大哥自私自利只注意自己的脚痛,别的什么也不管,而且坚持将玛利永久关在疯人院里。兰姆在这万分困难之下,下定决心,将玛利由疯人院领出,保证他自己一生都看护她。 他恐怕结婚会使他对于玛利照顾不周到,他自定终身不娶。一个二十一岁青年已背上这么重负担,有这么凄惨的事情占在记忆中间,也可谓极悲哀的人生了。不久他父亲死了。以后他天天忙着公司办事,回家陪伴姊姊,有时还要做些文章,得点钱,来勉强维持家用。玛利有时疯病复发,当有些预征时候,他携着她的手,含一泡眼泪送入疯人院去,他一人回到家里痴痴地愁闷。在这许多困苦中间,兰姆全靠着他的美妙乐天的心灵同几个知心朋友wordsworth,coleridge,hazlttt,manning,rickman,earton burney,carey等的安慰来支持着。他虽然厌恶工作,可是当他得年金后,因为工作已成种习惯,所以他又有无聊空虚的愁苦了。又加以他好友coleridge的死,他晚年生活更形黯淡。在一八三四年五月二十日他就死了。他姊姊则在半知觉状态之下,还活十三年。这是和他的计划相反的,因为他希望他能够比他姊姊后死,免得她一个人在世上过凄凉的生活。他所有的著作都是忙里偷闲做的。 人生的内容是这样子纷纭错杂、毫无头绪,除了大天才象莎士比亚这般人外多半都只看人生的一方面。有的理想主义者不看人生,只在那里做他的好梦,天天过云雾里生活,emerson是个好例。也有明知人生里充满了缺陷同丑恶,却掉过头来专向太阳照到的地方注目,满口歌颂自然人生的美,努力去忘记一切他所不愿意有的事情,十九世纪末叶英国有名散文家john brown医生属于这一类。还有一种人整个心给人世各种龌龊事扰乱了,对于一切虚伪,残酷,麻木,无耻攻击同厌恶得太厉害了,仿佛世上只有毒蛇猛兽,所有歌鸟吟虫全忘记了。斯夫特主教同近代小说家butler都是这一类人。他们用显微镜来观察人生的斑点,弄得只看见缺陷,所以斯夫特只好疯了。以上三种人,第一种痴人说梦,根本上就不知道人生是怎么一回事;第二种人躲避人生,没有胆量正正地面对人生,既缺乏勇气,而且这样同人生捉迷藏,也抓不到人生真正乐趣。 若使不愿意看人生缺陷同丑恶,而人生缺陷同丑恶偏排在眼前,那又要怎么好呢?第三种人诅咒人生,当他漫骂时候,把一切快乐都一笔勾销了。只有真真地跑到生活里面,把一切事都用宽大通达的眼光来细细咀嚼一番,好的自然赞美,缺陷里头也要去找出美点出来;或者用法子来解释,使这缺陷不令人讨厌,这种态度才能够使我们在人生途上受最少的苦痛,也是止血的妙方。要得这种态度,最重要的是广大无边的同情心。那是能够对于人们所有举动都明白其所以然;因为同是人类,只要我们能够虚心,各种人们动作,我们全能找出可原谅的地方。因为我们自己也有做各种错事的可能,所以更有原谅他人的必要。真正的同情是会体贴别人的苦衷,设身处地去想一下,不是仅仅容忍就算了。用这样眼光去观察世态,自然只有欣欢的同情,真挚的怜悯,博大的宽容,而只觉得一切的可爱,自己生活也增加了无限的趣味了。兰姆是有这精神的一个人。有一回一个朋友问他恨不恨某人,他答道:“我怎么能恨他呢?我不是认得他?我从来不能恨我认识过的人。 ”他年青的时候曾在一篇叫做《伦敦人》上面说:“平常当我在家觉得烦腻或者愁倦,我跑到伦敦的热闹大街上,任情观察,等到我的双颊给眼泪淌湿,因为对着伦敦无时不有象哑剧各幕的动人拥挤的景况的同情。”在一篇杂感上他又说:“在大家全厌弃的坏人的性格上发现出好点来,这是件非常高兴的事,只要找出一些同普通人相同的地方就够了。从我知道他爱吃南野的羊肉起,我对wilks也没有十分坏的意见。”兰姆不求坏人别有什么过人地方,然后才去原谅,只要有带些人性,他的心立刻软下去。他到处体贴人情,没有时候忘记自己也是个会做错事说错话的人,所以他无论看什么,心中总是春气盎然,什么地方都生同情,都觉有趣味,所以无往而不自得。这种执着人生,看清人生然后抱着人生接吻的精神,和中国文人逢场作戏,游戏人间的态度,外表有些仿佛,实在骨子里有天壤之隔。中国文人没有挫折时,已经装出好多身世凄凉的架子,只要稍稍磨折,就哼哼地怨天尤人,将人生打得粉碎,仅仅剩个空虚的骄傲同无聊的睥睨。哪里有兰姆这样看遍人生的全圆,千灾百难底下,始终保持着颠扑不破的和人生和谐的精神,同那世故所不能损害毫毛的包括一切的同情心。这种大勇主义是值得赞美,值得一学的。 兰姆既然有这么广大的同情心,所以普通生活零星事件都供给他极好的冥想对象,他没有通常文学家习气,一定要在王公大人,惊心动魄事情里面,或者良辰美景,旖旎风光时节,要不然也由自己的天外奇思,空中楼阁里找出文学材料,他相信天天在他面前经过的事情,只要费心去吟味一下,总可想出很有意思的东西来。所以他文章的题目是五花八门的,通常事故,由伦敦叫花子,洗烟囱小孩,烧猪,肥女人,饕餮者,穷亲戚,新年一直到莎士比亚的悲剧,de foe的二流作品,sidney的十四行诗,hogarth的讥笑世俗的画,自天才是不是疯子问题说到彩票该废不废问题。无论什么题目,他只要把他的笔点缀一下,我们好象看见新东西一样。不管是多么乏味事情,他总会说得津津有味,使你听得入迷。 a.c.benson说得最好:“查理斯·兰姆将生活中最平常材料浪漫地描写着,指示出无论是多么简单普通经验也充满了情感同滑稽,平常生活的美丽同庄严是他的题目。”在他书信里也可看出他对普通生活经验的玩味同爱好。他说:“一个小心观察生活的人用不着自己去铸什么东西,‘自然’已经将一切东西替我们浪漫化了。 ”(给bernard barton的信)在他答wordsworth请他到乡下去逛的信上,他说:“我一生在伦敦过活,等到现在我对伦敦结得许多深厚的地方感情,同你山中人爱好呆板的自然一样,straed同fleet二条大街灯光明亮的店铺;数不尽的商业,商人,顾客,马车,货车,戏院;covent公园里面包含的嘈杂同罪恶,窑子,更夫,醉汉闹事,车声;只要你晚上醒来,整夜伦敦是热闹的;在fleet街的绝不会无聊;群众,一直到泥粑尘埃,射在屋顶道路的太阳,印刷铺,旧书摊,商量价的顾客,咖啡店,饭馆透出菜汤的气,哑剧——伦敦自己就是个大哑剧院,大假装舞蹈会——一切这些东西全影响我的心,给我趣味,然而不能使我觉得看够了。这些好看奇怪的东西使我晚上徘徊在拥挤的街上,我常常在五光十色的大街中看这么多生活,高兴得流泪。 ”他还说:“我告诉你伦敦所有的大街傍道全是纯金铺的,最少我懂得一种点金术,能够点伦敦的泥成金——一种爱在人群中过活的心。”兰姆真有点泥成金的艺术,无论生活怎样压着他,心情多么烦恼,他总能够随便找些东西来,用他精细微妙灵敏多感的心灵去抽出有趣味的点来,他嗤嗤地笑了。十八世纪的散文家多半说人的笑脸可爱,兰姆却觉天下可爱东西非常多,他爱看洗烟囱小孩洁白的齿,伦敦街头墙角鹑衣百结,光怪陆离的叫花子,以至伦敦街声他以为比什么音乐都好听。总而言之由他眼里看来什么东西全包含无限的意义,根本上还是因为他能有普遍的同情。他这点同诗人wordsworth很相象,他们同相信真真的浪漫情调不一定在夺目惊心的事情,而俗人俗事里布满了数不尽可歌可叹的悲欢情感。 他不把几个抽象观念来抹杀人生,或者将人生的神奇化作腐朽,他从容不迫地好象毫不关心说这个,谈那个,可是自然而然写出一件东西在最可爱情形底下的状况。就是walter pater在《查理斯·兰姆评传》所说thegayest,happiest attitude of things。因此兰姆只觉到处有趣味,可赏玩,并且绝不至于变做灰色的厌世者,始终能够天真地在这碧野青天的世界歌颂上帝给我享受不尽同我们自己做出鉴赏不完的种种物事。他是这么爱人群的,leigh hunt在自传里说“他宁愿同一班他所不爱的人在一块,不肯自己孤独地在一边”,当他姊姊又到疯人院,家中换个新女仆,他写信给betnard barton,提到旧女仆,他感叹着说:“责骂同吵闹中间包含有熟识的成份,一种共同的利益——定要认得的人才行——所以责骂同吵闹是属于怨,怨这个东西同亲爱是一家出来的。”一个人爱普通生活到连吵架也信做是人类温情的另一表现,普通生活在他面前简直变成做天国生活了。 hazlitt在《时代精神》(the spirit of the age)评兰姆一段里说:“兰姆不高兴一切新面孔,新书,新房子,新风俗,……他的情感回注在‘过去’,但是过去也要带着人的或地方的色彩,才会深深的感动他……他是怎么样能干地将衰老的花花公子用笔来渲染得香喷喷地;怎么样高兴地记下已经冷了四十年的情史。”兰姆实在恋着过去的骸骨,这种性情有两个原因,一来因为他爱一切人类的温情。事情虽然已经过去,而中间存着的情绪还可供我们回忆。并且他太爱人生了,虽然事已烟消火灭了,他舍不得就这么算了,免不了时时记起,拿来摩弄一番。他性情又耽好冥想,怕碰事实,所以新的东西有种使他害怕的能力。他喜欢坐在炉边和他姊姊谈幼年事情,顶怕到新地方,住新房,由这样对照,他更爱躲在过去的翼底下。 在《伊里亚随笔》第一篇《南海公司》里他说:“活的账同活的会计使我麻烦,我不会算账,但是你们这些死了大本的数簿——是这么重,现在三个衰颓退化的书记要抬离开那神圣地方都不行——连着那么多古老奇怪的花纹同装饰的神秘的红行——那种三排的总数目,带着无用的圈圈——我们宗教信仰浓厚的祖宗无论什么流水账,数单开头非有不可的祷告话——那种值钱的牛皮书面,使我们相信这是天国书库的书的皮面——这许多全是有味可敬的好看东西。”由这段可以看出他避新向旧的情绪。 他不止喜欢追念过去,而且因为一件事情他经历过那不管这事情有益有害,既然同他发生关系了,好似是他的朋友,若使他能够再活一生,他还愿一切事情完全按旧的秩序递演下去。他在《除夕》那一篇中说:“我现在几乎不愿意我一生所逢的任一不幸事会没有发生过,我不欲改换这些事情也同我不欲更改一本结构精密小说的布局一样,我想当我心被亚历斯的美丽的发同更美丽的眼迷醉时候,我将我最黄金的七年光阴憔悴地空费过去这回事比干脆没有碰过这么热情的恋爱是好得多。我宁愿我失丢那老都伯骗去的遗产,不愿意现在有二千镑钱而心中没有这位老奸臣滑的影子。”他爱旧书,旧房子,老朋友,旧瓷器,尤其好说过去的戏子,从前的剧场情形,同他小孩子时候逛的地方。他曾有一首有名的诗说一班旧日的熟人。 一班旧日的熟人 我曾有一些游侣,我曾有一班好伴, 在我孩提的时候,在我就学的时光; 一班旧日的熟人,现在完全失散。 我曾经狂笑,我曾经欢宴, 与一班心腹的朋友在深夜坐饮; 一班旧日的熟人,现在完全失散。 我曾爱着一个绝代的美人: 她的门为我而关,她,我一定不能再见—— 一班旧日的熟人,现在完全失散。 我有一个朋友,一个最好的朋友, 我曾鲁莽地背弃他像个忘恩之人; 背弃了他,想到一班旧日的熟人。 我徘徊在幼年欢乐之场像个幽灵, 我不得不走遍大地的荒原, 为了去找一班旧日的熟人。 我的心腹的朋友,你比我的兄弟更强, 你为什么不生在我的家中? 假使我们可以谈到旧日的熟人—— 他们有的怎样弃我,有的怎样死亡, 有的被人夺去;所有的朋友都已分离; 一班旧日的熟人,现在完全失散。 他说他像个幽灵徘徊在幼年欢乐之场。实在由这种高兴把旧事重提的人看来,现在只是一刹那,将来是渺茫的,只有过去是安安稳稳地存在记忆,绝不会失丢的宝藏。这也是他在这不断时流中所以坚决地抓着过去的原因。 兰姆一生逢着好多不顺意的事,可是他能用飘逸的想头,轻快的字句把很沉重的苦痛拨开了。什么事情他都取一种特别观察点,所以可给普通人许多愁闷怨恨的事情,他随随便便地不当做一回事地过去了。他有一回编一本剧叫做《h先生》,第一晚开演时候,就受观众的攻击,他第二天写信给sarah stoddart说:“《h先生》昨晚开演,失败了,玛利心里很难过。我知道你听见这个消息一定会替我们难过。可是不要紧。我们决心不被这事情弄得心灰意懒。我想开始戒烟,那么我们快要富足起来了。一个吞云吐雾的人,自然只会写乌烟瘴气的喜剧。”他天天从早到晚在公司办事,但是在《牛津游记》上他说我虽然是个书记,这不过是我一时兴致,一个文人早上须要休息,最好休息的法子是机械式地记棉花,生丝,印花布的价钱,这样工作之后去念书会特别有劲,并且你心中忽然有什么意思,尽可以拿桌上纸条或者封面记下,做将来思索材料。他的哥哥是个自私的人,收入很好,却天天去买古画,过舒服生活,全不管兰姆的穷苦。兰姆对这事不止没有一毫怨尤,并且看他哥哥天天兴高采烈样子,他心中也欢喜起来了。 在《我的亲戚》一篇文中他说:“这事情使我快活,当我早上到公司时候,在一个风和日美五月的早上,碰着他(指兰姆哥哥)由对面走来,满脸春风,喜气盈洋。这种高兴样子是指示他心中预期买到看中了的古画。当这种时候他常常拉着我,教训一番。说我这种天天有事非干不可的人比他快活——要我相信他觉得无聊难过——希望他自己没有这么多闲暇——又向西走到市场去,口里唱着调子——心里自信我会信他的话——我却是无歌无调地继续向公司走。”这种一点私见不存,只以客观态度温和眼光来批评事情,注意可以发噱之点,用来做微笑的资料,真是处世最好的精神。在《查克孙上尉》一篇里,他将这种对付不好环境的好法子具体地描写出。查克孙一贫如洗,却无时不排阔架子,这样子就将贫穷的苦恼全忘丢了。 兰姆说:“他(查克孙上尉)是个变戏法者,他布一层雾在你面前——你没有时间去找出他的毛病。他要向你说‘请给我那个银糖钳’,实在排在你面前只有一个小匙,而且仅仅是镀银的。在你还没有看清楚他的错误之前,他又来扰乱你的思想,把一个茶锅叫做茶瓮,或者将凳子说做沙发。富人请你看他的家具,穷人用法子使你不注意他的寒尘东西;他既不是这样,也不是那样,单单自己认他身边一切东西全是好的,使你莫名其妙到底在茅屋里看的是什么。什么也没有,他仿佛什么都有样子。他心中有好多财产。”当他母亲死后一个礼拜,他写信给coleridge说:“我练成了一种习惯不把外界事情看重——对这盲目的现在不满意,我努力去得一种宽大的胸怀;这种胸怀支持我的精神。 ”他姊姊疯好了,他写信给coleridge说:“我决定在这塞满了烦恼的剧,尽量得那可得到的瞬间的快乐。”他又说“我的箴言是‘只要一些,就须满足,心中却希望能得到更多’”。我们从这几段话可以看出兰姆快乐入世的精神。他既不是以鄙视一切快乐自雄的stoic,也不是沾沾自喜歌颂那卑鄙庸懦的满足的人,他带一副止血的灵药,在荆棘上跳跃奔驰,享受这人生道上一切风光,他不鄙视人生,所以人生也始终爱抚他。所以处这使别人能够碎心的情况之下,他居然天天现着笑脸,说他的双关话,同朋友开开玩笑过去了。英国现在大批评家agustine birrell说:“兰姆自己知道他的神经衰弱,同他免不了要受的可怕的一生挫折,他严重地拿零碎东西做他的躲难所,有意装傻,免得过于兴奋变成个疯子了。”他从二十一岁,以后经过千涛百浪,神经老是健全,这就是他这种高明超达的生活术的成功。 兰姆虽然使一双特别的眼睛看世界上各种事情,他的道德观念却非常重。他用非常诚恳态度采取道德观念,什么事情一定要寻根到底赤裸裸地来审察,绝不容有丝毫伪君子成分在他心中。也是因为他对道德态度是忠实,所以他又常主张我们有时应当取一种无道德态度,把道德观念撇开一边不管,自由地来品评艺术同生活。伪君子们对道德没有真真情感,只有一副架子,记着几句口头禅,无处不说他的套语,一时不肯放松将道德存起来,这是等于做贼心虚,更用心保持他好人的外表,偷汉寡妇偏会说贞节一样。只有自己问心无愧的人才敢有时放了道德的严肃面孔,同大家痛快地毫无拘管地说笑。 在他那《莎士比亚同时戏剧家评选》里他说:“霸占近代舞台的乏味无聊抹杀一切的道德观念把戏中可赞美的热烈情感排斥去尽了一种清教徒式的感情迟钝,一种傻子低能的老实渐渐盘绕我们胸中,将旧日戏剧作家给我们的强烈的情感同真真有肉有血生气勃勃的道德赶走了,……我们现在什么都是虚伪的顺从。”所以他爱看十八世纪几个喜剧家congreve,farquhar wycherley等描写社会的喜剧。他曾说:“真理是非常宝贵的,所以我们不要乱用真理。”因为他宝贵道德,他才这么不乱任用道德观念,把它当作不值一句钱的东西乱花。兰姆不怎么尊重传统道德观念,他的观念近乎尼采,他相信有力气做去就是善,柔弱无能对付了事,处处用盾牌的是恶,这话似乎有些言之过甚,不过实在是如此。我们读兰姆不觉得念查拉撒斯图拉如此说地针针见血,那是因为兰姆用他的诙谐同古怪的文体盖住了好多惊人的意见。在他《两种人类》那篇上,他赞美一个靠借钱为生,心地洁白的朋友。 这位朋友豪爽英迈,天天东拉西借,压根儿就没有你我之分,有钱就用,用完再借,由兰姆看起来他这种痛快情怀比个规规矩矩的人高明得多。他那篇最得所谓英国第一批评家hazlitt击节叹赏的文章《战太太对于纸牌的意见》用使人捧腹大笑的笔墨说他这种做得痛快就是对的理论。他觉得叫花子非常高尚,平常人都困在各种虚荣高低之内,唯有叫花子超出一切比较之外,不受什么时髦礼节习惯的支配,赤条条无牵挂,所以他把叫花子尊称做“宇宙间唯一的自由人”。英国习惯每餐都要先感谢上帝,兰姆想我们要感谢上帝地方多得很,有milton可念也是个要感谢的事情,何必专限在饭前,再加上那时候馋涎三尺,哪里有心去谢恩,所食东西又是煮得讲究,不是仅仅作维持生命用,谢上帝给我们奢侈纵我们口欲,确实是不大对的。所以他又用滑稽来主张废止。他在《傻子日》里说:“我从来没有一个交谊长久或者靠得住的朋友,而不带几分傻气的,……心中一点傻气都没有的人,心里必有一大堆比傻还坏的东西。”这两句话可以包括他的伦理观念。兰姆最怕拉长面孔,说道德的,我们却噜地说他的道德观念,实在对不起他,还是赶快谈别的罢。 法国十六世纪散文大家,近世小品文鼻祖montaigne在他小品文集(essays)序上说:“我想在这本书里描写这个简单普通的真我,不用人言,说假话,弄巧计,因为我所写的是我自己。我的毛病要纤毫毕露地说出来,习惯允许我能够坦白说到那里,我就写这自然的我到那地步。”兰姆是montaigne的嫡系作家。他文章里十分之八九是说他自己,他老实地亲信地告诉我们他怎么样不能了解音乐,他的常识是何等的缺乏,他多么怕死,怕鬼,甚至于他怎样怕自己会做贼偷公司的钱,他也毫不遮饰地说出。他曾说他的文章用不着序,因为序是作者同读者对谈,而他的文章在这个意义底下全是序。 他谈自己七零八杂事情所以能够这么娓娓动听,那是靠着他能够在说闲话时节,将他全性格透露出来,使我们看见真真的兰姆。谁不愿意听别人心中流露出的真话,何况讲的人又是个和蔼可亲温文忠厚的兰姆。他外面又假放好多笔名同杜撰的事,这不过一层薄雾,因为兰姆到底是害羞的人,文章常用七古八怪的别号,这么一反照,更显出他那真挚诚恳的态度了。兰姆最赞美懒惰,他曾说人类本来状况是游手好闲的,亚当堕落后才有所谓工作。他又说:“实在在一个人所能做的最好的事情是什么也不干,次一等才是——好工作。”他那一篇《衰老的人》是个赞美懒惰的福音。比起stevenson的《懒惰汉的辩词》更妙得多,我们读起来一个爱闲暇怕工作的兰姆活现眼前。 兰姆著作不大多,最重要是那投稿给《伦敦杂志》,借伊里亚elia名字发表的絮语文五十余篇,后来集做两卷,就是现在通行的《伊里亚小品文》(the essays of elia)同《伊里亚小品文续编》(the last essays of e1ia)。伊里亚是南海公司一个意大利书记,兰姆借他名字来发表,他的文体是模仿十七世纪fuller,browne同别的伊里利伯时代作家,所以非常古雅蕴藉。此外他编一本莎士比亚同时代戏剧作家选集,还加上批评,这本书关于十九世纪对伊利沙伯时代文学兴趣之复燃,大有关系。他的批评,吉光片羽,字字珠玑,虽然只有几十页,但是一本重要文献。 他选这本书的目的,是将伊利沙伯时代人的道德观念呈现在读者面前,所以他的选本一直到现在还是风行的。他还有批评莎士比亚悲剧同hogarth的画的文章。此外他同玛利将莎士比亚剧编作散文古事,尽力保存原来精神。他对伊利沙伯朝文学既然有深刻的研究,所以这本《莎氏乐府本事》,还能充满了剧中所有的情调色彩,这是它能够流行的原因。兰姆做不少的诗同一两编戏剧,那都是不重要的。他的书信却是英国书信文学中的杰作,其价值不下于cowper southey,cray fitzerald的书牍,他那种缠绵深情同灵敏心怀在那几百封信里表现得非常清楚。他好几篇好文章《两种人类》,《新同旧的教师》,《衰老的人》等差不多全由他信脱胎出来。他写信给southey说:“我从来没有根据系统判断事情,总是执着个体来理论,”这两句话可以做他一切著作的注脚。 兰姆传以ainger做得最好,ainget说:他是个利己主义者——但是一个没有一点虚荣同自满的利己主义者——一个剥去了嫉妒同恶脾气的利己主义者。这真是兰姆一生最好的考语。 近代专研究兰姆,学兰姆的文笔的lucus说“兰姆重新建没生活,当他改建时节,把生活弄得尊严内容丰富起来了。” 十七年一月,北大西斋。 [book_title]文学与人生 在普通当作教本用的文学概论批评原理这类书里,开章明义常说文学是一面反映人生最好的镜子,由文学我们可以更明白地认识人生。编文学概论这种人的最大目的在于平妥无疵,所以他的话老是不生不死似是而非的,念他书的人也半信半疑,考试一过早把这些套话丢到九霄云外了;因此这般作者居然能够无损于人,有益于己地写他那不冷不热的文章。可是这两句话却特别有效力,凡是看过一本半册文学概论的人都大声地嚷着由文学里我们可以特别明白地认识人生。言下之意自然是人在世界上所最应当注意的事情无过于认清人生,文学既是认识人生惟一的路子,那么文学在各种学术里面自然坐了第一把交椅,学文学的人自然。 这并不是念文学的人虚荣心特别重,那个学历史的人不说人类思想行动不管古今中外全属历史范围;那个研究哲学的学生不睥睨地说在人生根本问题未解决以前,宇宙神秘还是个大谜时节,一切思想行动都找不到根据。法科学生说人是政治动物;想做医生的说,生命是人最重要东西;最不爱丢文的体育家也忽然引起拉丁说健全的思想存在健全的身体里。中国是农业国家这句老话是学农业的人的招牌,然而工业学校出身者又在旁微笑着说“现在是工业世界”。学地质的说没有地球,安有我们。数学家说远些把protagoras抬出说数是宇宙的本质,讲近些引起罗素数理哲学。就是温良恭俭让的国学先生们也说要读书必先识字,要识字就非跑到什么《说文》戴东原书里去过活不可:与世无涉,志于青云的天文学者啧啧赞美宇宙的伟大,可怜地球的微小,人世上各种物事自然是不肯去看的。孔德排起学术进化表来,把他所创设的社会学放在最高地位。拉提琴的人说音乐是人类精神的最高表现。 总而言之,统而言之,这块精神世界的地盘你争我夺,谁也睁着眼睛说“请看今日之域中,究是淮家之天下。”然而对这种事也用不着悲观。风流文雅的王子不是在几千年前说过“文人相轻,自古已然”。可惜这种文力统一的梦始终不能实现,恐怕是永久不能实现。所以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罢。若使有学文学的伙计们说这是长他人意气,灭自己威风,则只有负荆谢罪,一个办法;或者拉一个死鬼来挨骂。在conrad自己认为最显露地表现出他性格的书,《人生与文学》(notes on life and letters)里,他说:“文学的创造不过是人类动作的一部分,若使文学家不完全承认别的更显明的动作的地位,他的著作是没有价值的。这个条件,文学家,——特别在年青时节——很常忘记,而倾向于将文学创造算做比人类一切别的创作的东西都高明。一大堆诗文有时固然可以发出神圣的光芒,但是在人类各种努力的总和中占不得什么特别重要的位置。”conrad虽然是个对于文学有狂热的人,因为他是水手出身,没有进过文学讲堂,所以说话还保存些老舟子的直爽口吻。 文学到底同人生关系怎么样?文学能够不能够,丝毫毕露地映出人生来呢?大概有人会说浪漫派捕风捉影。在空中建起八宝楼台,痴人说梦,自然不能同实际人生发生关系。写实派脚踏实地,靠客观的观察,来描写,自然是能够把生活画在纸上。但是天下实在没有比这个再错的话。文学无非叙述人的精神经验(述得确实不确实又是一个问题),色欲利心固然是人性一部分,而向渺茫处飞翔的意志也是构成我们生活的一个重要成份。梦虽然不是事实,然而总是我们做的梦,所以也是人生的重要部份。天下不少远望着星空,虽然走着的是泥泞道路的人,我们不能因为他满身尘土,就否认他是爱慕闪闪星光的人。我们只能说梦是与别东西不同,而不能否认它的存在,写梦的人自然可以算是写人生的人。hugo说过“你说诗人是在云里的,可是雷电也是在云里的。”世上没有人否认雷电的存在,多半人却把诗人的话,当做镜花水月。 当什么声音都没有的深夜里,清冷的月色照着旷野同山头,独在山脚下徘徊的人们免不了会可怜月亮的凄凉寂寞,望着眠在山上的孤光,自然而然想月亮对于山谷是有特别情感的。这实是人们普通的情绪,在我们生活中占有重要位置的。keats用他易感的心灵,把这情绪具体化利用希腊神话里月亮同牧羊人爱情故事,歌咏成他第一首长诗endymion。好多追踪理想的人一生都在梦里过去,他们的生活是梦的,所以只有渺茫灿烂的文字才能表现出他们的生活。wordsworth说他少时常感觉到自己同宇宙是分不开的整个,所以他有时要把墙摸一下,来使他自己相信有外界物质的存在;普通人所认为虚无乡,在另一班看来到是唯一的实在。无论多么实事求是抓着现在的人晚上也会做梦的。我们一生中一半光阴是做梦,而且还有白天也做梦的。浪漫派所写的人生最少也是人生的大部分,人们却偏说是无中生有,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但是我们虽然承认浪漫文学不是镜里自己生出来的影子,是反映外面东西,我们对它照得精确不,却大大怀疑。 可是所谓写实派又何曾是一点不差的描摹人生,作者的个人情调杂在里面绝不会比浪漫作家少。法国大批评家amiel说,“所谓更客观的作品不过是一个客观性比别人多些的心灵的表现,就是说他在事物面前能够比别人更忘记自己;但是他的作品始终是一个心灵的表现。”曼殊斐儿的丈夫middleton murruy在他的《文体问题》(the problem of style)里说,“法国的写实主义者无论怎样拼命去压下他自己的性格,还是不得不表现出他的性格。只要你真是个艺术家,你绝不能做一个没有性格的文学艺术家。”真的,不止浪漫派作家每人都有一个特别世界排在你眼前,写实主义者也是用他的艺术不知不觉间将人生的一部分拿来放大着写。让我们拣三个艺术差不多,所写的人物也差不多的近代三个写实派健将maupassant,chekhov,bennett来比较。 chekhov有俄国的maupassant这个外号,bennett在他《一个文学家的自传》(the truth alout an auther)里说他曾把maupassant当作上帝一样崇拜,他的杰作是读了maupassant的《一生》(une vie)引起的。他们三个既然于文艺上有这么深的关系,若使写实文学真能超客观地映出人生,那么这三位文豪的著作应当有同样的色调,可是细心地看他们的作品,就发现他们有三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maupassant冷笑地站在一边袖手旁观,毫无同情,所以他的世界是冰冷的;chekhov的世界虽然也是灰色,但是他却是有同情的,而他的作品也比较地温暖些,有时怜悯的眼泪也由这隔江观火的世态旁观者眼中流下。bennett描写制陶的五镇人物更是怀着满腔热血,不管是怎么客观地形容,乌托邦的思想不时还露出马脚来。由此也可见写实派绝不能脱开主观的,所以三面的镜子,现出三个不同的世界。或者有人说他们各表现出人生的一面,然而当念他们书时节我们真真觉得整个人生是这么一回事;他们自己也相信人生本相这样子的。说了一大阵,最少总可证明文学这面镜子是凸凹靠不住的,而不能把人生丝毫不苟地反照在上面。许多厌倦人生的人们,居然可以在文学里找出一块避难所来安慰,也是因为文学里的人生同他们所害怕的人生不同的缘故。 假设文学能够诚实地映出人生,我们还是不容易由文学里知道人生。纸上谈兵无非是秀才造反。tennyson有一首诗the lady of shalott很可以解释这一点。诗里说一个住在孤岛之贵女,她天天织布,布机杼前面安一个镜,照出河岸上一切游人旅客;她天天由镜子看到岛外的世界,孤单地将所看见的小女,武士,牧人,僧侣,织进她的布里。她不敢回头直接去看,因为她听到一个预言说她一停着去赏玩河岸的风光,她一定会受罚。在月亮当头时她由镜里看见一对新婚伴侣沿着河岸散步,她悲伤地说“我对这些影子真觉得厌倦了。”在晴朗的清晨一个盔甲光辉夺目的武士骑着骄马走过河旁,她不能自主地转过对着镜子走,去望一望。镜子立刻碎了,她走到岛旁,看见一个孤舟,在黄昏的时节她坐在舟上,任河水把她飘荡去,口里唱着哀歌慢慢地死了。tennyson自己说他这诗是象征理想碰着现实的灭亡。 她由镜里看人生,虽然是影像分明,总有些雾里看花,一定要离开镜子,走到窗旁,才尝出人生真正的味道。文学最完美时候不过象这面镜子,可是人生到底是要我们自己到窗子向外一望才能明白的。有好多人我们不愿见他们跟他们谈天,可是书里无论怎样穷凶极恶,奸巧利诈的小人,我们却看得津津有味,差不多舍不得同他们分离,仿佛老朋友一样。读ohello的人对iago的死,虽然心里是高兴的,一定有些惆怅,因为不能再看他弄诡计了。读dickens书,我记不清oliver twist,david copperfield nicholas nickleby的性格,而慈幼院的女管事;uriah heep同nicholas nickleby的叔父是坏得有趣的人物,我们读时,又恨他们,又爱看他们。但是若使真真在世界上碰见他们,我们真要避之惟恐不及。在莎士比亚以前流行英国的神话剧中,最受观众欢迎的是魔鬼,然而谁真见了魔鬼不会飞奔躲去。 文学同人生中间永久有一层不可穿破的隔膜。大作家往往因为对于人生太有兴趣,不大去念文学书,或者也就是因为他不怎么给文学迷住,或者不甚受文学影响,所以眼睛还是雪亮的,能够看清人生的庐山真面目。莎士比亚只懂一些拉丁,希腊文程度更糟,然而他确是看透人生的大文豪。ben jonson博学广览,做戏曲时常常掉书袋,很以他自己的学问自雄,而他对人生的了解是绝比不上莎士比亚。walter scott天天打猎,招呼朋友,washington irvings奇怪他那里找到时间写他那又多又长的小说,自然更谈不上读书,可是谁敢说scott没有猜透人生的哑谜。thackeray怀疑小说家不读旁人做的小说,因茶点店伙计是爱吃饭而不喜欢茶点的。stevenson在《给青年少女》(virginibus puerisque)里说“书是人生的没有血肉的代替者”。医学中一大个难关是在不能知道人身体实在情形。 我们只能解剖死人,死人身里的情形同活人自然大不相同。所以人身里真真状况是不能由解剖来知道的。人生是活人,文学不过可以算死人的肢体,stevenson这句无意说的话刚刚合式可以应用到我们这个比喻。所以真真跑到人生里面的人,就是自己作品也无非因为一时情感顺笔写去,来表现出他当时的心境,写完也就算了,后来不再加什么雕琢功夫。甚至于有些是想发财,才去干文学的,莎士比亚就是个好例。他在伦敦编剧发财了,回到故乡作富家翁,把什么戏剧早已丢在字纸篮中了。所以现在教授学者们对于他剧本的文字要争得头破血流,也全因为他没有把自己作品看得是个宝贝,好好保存着。他对人生太有趣味,对文学自然觉得是隔靴搔痒。就是steele,goldsmith也都是因为天天给这光怪陆离的人生迷住,高兴地喝酒,赌钱,穿漂亮衣服,看一看他们身旁五花八门的生活,他们简直没有心去推敲字句,注意布局。文法的错误也有,前后矛盾地方更多。他们是人生舞台上的健将,而不是文学的家奴。 热情的奔腾,辛酸的眼泪充满了他们的字里行间。但是文学的技巧,修辞的把戏他们是不去用的。虽然有时因为情感的关系文字个变非常动人。browning对于人生也是有具体的了解,同强度的趣味,他的诗却是一做完就不改的,只求能够把他那古怪的意思达到一些,别的就不大管了。弄得他的诗念起来令人头昏脑痛。有一回人家找他解释他自己的诗,这老头子自己也不懂了。总而言之,他们知道人生内容的复杂,文学表现人生能力微少。所以整个人浸于人生之中,对文学的热心赶不上他们对人生那种欣欢的同情。只有那班不大同现实接触,住在乡下,过完全象牙塔生活的人,或者他们的心给一个另外的世界锁住,才会做文学的忠实信徒,把文学做一生的惟一目的,始终在这朦胧境里过活,他们的灵魂早已脱离这个世界到他们自己织成的幻境去了。hawthorne与早年的tennyson全带了这种色彩。一定要对现实不大注意,被艺术迷惑了的人才会把文学看得这么重要,由这点也可以看出文学同人生是怎样地隔膜了。 以上只说文学不是人生的镜子,我们不容易由文学里看清人生。王尔德却说人生是文学的镜子,我们日常生活思想所受艺术的支配比艺术受人生的支配还大。但是王尔德的话以少引为妙,恐怕人家会拿个唯美主义者的招牌送来,而我现在衣钮上却还没有带一朵凋谢的玫瑰花。并且他这种意思在《扯谎的退步》里说得漂亮明白,用不着再来学舌。还是说些文学对着人生的影响罢。 法朗士说“书籍是西方的鸦片”。这话真不错,文学的麻醉能力的确不少,鸦片的影响是使人懒洋洋地,天天在幻想中糊涂地销磨去,什么事情也不想干。文学也是一样地叫人把心搁在虚无缥缈间,看着理想的境界,有的沉醉在里面,有的心中怀个希望想去实现,然而想象的事总是不可捉摸的,自然无从实现,打算把梦变做事实也无非是在梦后继续做些希望的梦罢!因此对于现实各种的需求减少了,一切做事能力也软弱下去了。憧憬地度过时光无时不在企求什么东西似的,无时不是任一去不复的光阴偷偷地过去。为的是他已经在书里尝过人所不应当尝的强度咸酸苦甜各种味道,他对于现实只觉乏味无聊,不值一顾。读romeoand juliet后反不想做爱情的事,非常悲哀时节念些挽歌到可以将你酸情安慰。读bacon的论文集时候,他那种教人怎样能够于政治上得到权力的话使人厌倦世俗的富贵。不管是为人生的文学也好,为艺术的文学也好,写实派,神秘派,象征派,唯美派文学里的世界是比外面的世界有味得多。 只要踏进一步,就免不了喜欢住在这趣味无穷的国土里,渐渐地忘记了书外还有一个宇宙。本来真干事的人不讲话,口说莲花的多半除嘴外没有别的能力。天下最常讲爱情者无过于文学家,但是古往今来为爱情而牺牲生命的文学家,几乎找不出来。turgeniev深深懂得念文学的青年光会说爱情,而不能够心中真真地燃起火来,就是点着,也不过是暂时的,所以在他的小说里他再三替他的主人翁说没有给爱情弄得整夜睡不着。要做一件事,就不宜把它拿来瞎想,不然想来想去,越想越有味,做事的雄心力气都化了。老年人所以万念俱灰全在看事太透,青年人所会英气勃勃,靠着他的盲目本能。carlyle觉得静默之妙,做了一篇读起来音调雄壮的文章来赞美,这个矛盾地方不知道这位气吞一世的文豪想到没有。理想同现实是两个隔绝的世界,谁也不能够同时候在这两个地方住。荷马诗里说有一个岛,中有仙女(siren)她唱出歌来,水手听到迷醉了,不能不向这岛驶去,忘记回家了。 又说有一个地方出产一种莲花,人闻到这香味,吃些花粉,就不想回到故乡去,愿意老在那里滞着。这仙女同莲花可以说都是文学象征。还没有涉世过仅仅由文学里看些人生的人一同社会接触免不了有些悲观。好人坏人全没有书里写的那么有趣,到处是硬板板地单调无聊。然而当尝尽人海波涛后,或者又回到文学,去找人生最后的安慰。就是在心灰意懒时期文学也可以给他一种鼓舞,提醒他天下不只是这么一个糟糕的世界,使他不会对人性生了彻底的藐视。法朗士说若使世界上一切实情,我们都知道清楚,谁也不愿意活着了。文学可以说是一层薄雾,盖着人生,叫人看起不会太失望了。不管作家书里所谓人生是不是真的,他们那种对人生的态度是值得赞美模仿的。我们读文学是看他们的伟大精神,或者他们的看错人生处正是他们的好处,那么我们也何妨跟他走错呢,marcus aurelius的宇宙万事先定论多数人不能相信,但是他的坚忍质朴逆来顺受而自得其乐的态度使他的冥想录做许多人精神的指导同安慰。我们这样所得到的大作家伦理的见解比仅为满足好奇心计那种理智方面的明白人生真相却胜万万倍了。 十七年二月于北大西斋。 [book_title]寄给一个失恋人的信(二) 秋心: 在我心境万分沉闷的时候,接到你由艳阳的南方来的信,虽然只是潦草几行,所说的又是凄凉酸楚的话,然而我眉开眼笑起来了。我不是因为有个烦恼伴侣,所以高兴。真真尝过愁绪的人,是不愿意他的朋友也挨这刺心的苦痛。那个躺在床上呻吟的病人,会愿意他的家人来同病相怜呢?何况每人有自各的情绪,天下绝找不出同样烦闷的人们。可是你的信,使我回忆到我们的过去生活;从前那种天真活泼充满生机的日子却从时光宝库里发出灿烂的阳光,我这彷徨怅惘的胸怀也反照得生气勃勃了。 你信里很有流水年华,春花秋谢的感想。这是人们普遍都感到的。我还记得去年读arnold bennett的the old wives’ tale最后几页的情形。那是在个静悄悄的冬夜,电灯早已暗了,烛光闪着照那已熄的火炉。书中是说一个老妇人在她丈夫死去那夜的悲哀。“最感动她心的是他曾经年青过,渐渐的老了,现在是死了。他一生就是这么一回事。青春同壮年总是这么结局。什么事情都是这么结局。”bennett到底是写实派第一流人物,简简单单几句话把老寡妇的心事写得使我们不能不相信。我当时看完了那末章,觉有个说不出的失望,痴痴的坐着默想,除了渺茫,惨淡,单调,无味,……几个零碎感想外,又没有什么别的意思。以后有时把这些话来咀嚼一下,又生出赞美这青春同逝水一般流去了的想头。 假使世上真有驻颜的术,不老的丹,oscar wilde的dorian gray的梦真能实现,每人都有无穷的青春,那时我们的苦痛比现在恐怕会好得多些,另外有“青春的悲哀”了。本来青春的美就在它那种蜻蜓点水燕子拍绿波的同我们一接近就跑去这一点。看着青春的易逝,才觉得青春的可贵,因此也更想能够在这一去不返的瞬间里得到无穷的快乐。所以在青春时节我们特别有生气,一颗心仿佛是清早的花园,张大了瓣吸收朝露。青春的美大部分就存在着这种努力享乐惟恐不及生命力的跳跃。若使每人前面全现一条不尽的花草缤纷的青春的路,大家都知道青春是常住的,没有误了青春的可怕,谁天天也懒洋洋起来了。青春给我们一抓到,它的美就失丢了,同肥皂泡子相象,只好让它在空中飞翔,将青天红楼全缩映在圆球外面,可是我们的手一碰,立刻变为乌有了。 就说是对这呆板不变的青春,我们仍然能够有些赞赏,不断单调的享乐也会把人弄烦腻了,天下没整天吃糖口胃不觉难受的人了。而且把青春变成家常事故,它的浪漫飘渺的美丽也全不见了。本来人活着精神物质方面非动不可,所以在对将来抱着无限希望同捶心跌脚追悔往事,或者回忆从前黄金时代这两个心境里,生命力是不停地奔驰,生活也觉得丰富,而使精神往来享受现在是不啻叫血管不流一般地自杀政策,将生命的花弄枯萎了。不同外河相通的小池终免不了变成秽水,不同别人生同情的心总是枯涸无聊。 没有得到爱的少年对爱情是毛病的,做黄金好梦的恋人是充满了欢欣,失恋人同结婚不得意的人在极端失望里爆发出一线对爱情依依不舍的爱恋,和凤凰烧死后又振翼复活再度幼年的时光一样。只有结婚后觉得满意的人是最苦痛的,他们达到日日企望的地方,却只觉空虚渐渐的涨大,说不出所以然来,也想不来一个比他们现状再好的境界,对人生自然生淡了,一切的力气免不了麻痹下去。人生最怕的是得意,使人精神废驰,一切灰心的事情无过于不散的筵席。你还记得前年暑假我们一块划船谈wordsworth诗的快乐罢?那时候你不是极赞美他那首yarrow unvisited说我们应当不要走到尽头,高声地唱: twill soothe us in our sorrow that earth has something yet to show, the bonny holms of yarrow! 青春之所以可爱也就在它给少年以希望,赠老年以惆怅。(安慰人的能力同希望差不多,比心满意足,登高山洒几滴亚历山大的泪的空虚是好几万倍了。)好多人埋怨青春骗了我们,先允许我们一个乐园,后来毫不践言只送些眼泪同长叹。然而这正是青春的好处,它这样子供给我们活气,不至于陷于颇偿了的无为。希望的妙处全包含在它始终是希望这样事里面,若使个希望都化做铁硬的事实,那样什么趣味一笔勾消了的世界还有谁愿意住吗?所以年青人可以唱恋爱的歌,失恋人同死了爱人的人也做得出很好失望(希望的又一变相,骨子里差不多的东西)同悼亡的诗,只有那在所谓甜蜜家庭两人互相妥协着的人们心灵是化作灰烬。keats在情诗中歌颂死同日本人无缘无故地相约情死全是看清楚此中奥妙后的表现。他们只怕青春的长留着,所以用死来划断这青春黄金的线。 这般情感锐敏的人若生在青春常住的世界,他们的受难真不是言语所能说。这些话不是我有意要慰解你才说的,这的确我自己这么相信。春花秋谢,谁看着免不了嗟叹。然而假设花老是这么娇红欲滴的开着春天永久不离大地,这种雕刻似的死板板的美景更会令人悲伤。因为变更是宇宙的原则,也可算做赏美中一般重要成分。并且春天既然是老滞在人间,我们也跟着失丢了每年一度欢迎春来热烈的快乐。由美神经灵敏人看来,残春也别有它的好处,甚至比艳春更美,为的是里面带种衰颓的色调,互相同春景对照着,十分地显出那将死春光的欣欣生意。夕阳所以“无限好”,全靠着“近黄昏”。让瞥眼过去的青春长留个不灭的影子在心中,好像pompeii废墟,劫后余烬,有人却觉得比完整建筑还好。若使青春的失丢,真是件惨事,倚着拐杖的老头也不会那么笑嘻嘻地说他们的往事了。 [book_title]文艺杂话 “美就是真,真就是美,”这是开茨那首有名《咏一个希腊古瓮》诗最后的一句。凡是谈起开茨,免不了会提到这名句,这句话也真是能够简洁地表现出开茨的精神。但是一位有名的批评家在牛津大学诗学讲堂上却说开茨这首五十行诗,前四十几行玲珑精巧,没有一个字不妙,可惜最后加上那人人都知道的二行名句。 “beauty is truth,truth is beauty,”—that is all ye know on earth,and all ye need to know。 并不是这两句本身不好,不过和前面连接不起,所以虽然是一对好句,却变做全诗之累了。他这话说得真有些道理。只要细心把这首百读不厌的诗吟咏几遍之后,谁也会觉得这诗由开头一直下来,都是充满了簇新的想象,微妙的思想,没有一句陈腐的套语,和惯用的描写,但是读到最后两句时,逃不了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失望,觉得这么灿烂稀奇的描写同幻想,就只能得这么一个结论吗?念的回数愈多,愈相信这两句的不合式。开茨是个批评观念非常发达的人,用字锻句,丝毫不苟,那几篇obe更是他呕心血做的,为什么这下会这么大意呢?我只好想出下面这个解释来。 开茨确是英国唯美主义的先锋,他对美有无限的尊重,这或者是他崇拜希腊精神的结果。所以这句“美就是真,真就是美,”确是他心爱的主张。为的要发表他的主义,他情愿把一首美玉无暇的诗,牺牲了——实在他当时只注意到自己这种新意见,也没有心再去关照全诗的结构了。开茨是个咒骂理智的人,在《蛇女》(lamia)那首长诗里他说:“that but a moment’s thought is passion’s passing bell”然而他这回到甘心让诗的精神来跪在哲学前面,做个唯理智之命是从的奴隶。由这里也可以看到自己的主张太把持着心灵时候,所做的文学总有委曲求全的色彩。所以我对于古往今来那班带有使命的文学,常抱些无谓的杞忧。 凡是爱念wordsworth的人一定记得他那五六首关于露茜(lucy)的诗。那种以极简单明了的话表出一种刻骨镂心的情,说时候又极有艺术裁制(restraint)的能力,仅仅轻描淡写,已经将死了爱人的悲哀的焦点露出,谁念着也会动心。可是这老头子虽然有这么好描写深情的天才,在他那本页数既多,字印得又小的全集里,我们却找不出十首歌颂爱情的诗。有一回aubrey de vere问他为什么他不多做些情诗,他回答,“若使我多做些情诗,我写时候,心中一定会有强度的热情,这是我主张所不许可的。”我们知道wordsworth主张诗中间所含的情调要经过一回冷静心境的溶解,所以他反对心中只充满些强烈的情绪时所做的情诗。固然因为他照着这种说法写诗,他那好多赞美自然的佳句,意味才会那么隽永,值得细细咀嚼,那种回甘的妙处真是无穷。但是因此我们也失丢了许多一往情深词句挚朴的好情诗。wordsworth这种学究的态度真是自害不浅,使我们深深地觉到创造绝对自由的需要。 说到这里,我们自然而然联想到托尔斯泰。托翁写实本领非常高明,他描状的人物情境都能有使人不得不相信的妙处。但是他始终想把文学当传布思想的工具,有时硬将上帝板板的主张放在绝妙的写实作品中间,使读者在万分高兴时节,顿然感到失望。所以saintsbury说他没有一篇完全无瑕的作品。我记得从前读托翁一篇小说,中间述一个豪爽英迈的强盗在森林中杀人劫货,后来被一个教士感化了,变成个平平常常的好人了。当这教士头一次碰着这强盗时节,“咱是个强盗,”强盗拉住了缰说,“我大道上骑马,到处杀人;我杀得人越多,我唱的歌越是高兴。”谁念了这段,不会神往于驰骋风沙中,飞舞着刀,唱着调儿的绿林好汉,而看出这种人生活里的美处。托翁有那种天才,把强盗的心境说得这么动人,可惜他又带进来个教士,将这篇象十七八世纪西班牙英法述流氓小说的好作品,变做十九,二十世纪传单化的文学了。但是不管托翁怎样蹂躏自己的天才,他的小说还是不朽的东西,仍然有能力吸引住成千成万的读者,这也可以见文学的能力到底是埋在心的最深处,决非主张等等所能毁灭,充其量不过是减些光辉,使读者在无限赞美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罢。 十七年四月十日北大西斋。 [book_title]醉中梦话(二) 一、“才子佳人信有之” 才子佳人,是一句不时髦的老话。说来也可怜得很,自从五四以后,这四个字就渐渐倒霉起来,到现在是连受人攻击的资格也失掉了。侥幸才子佳人这两位宝贝却并没有灭亡,不过摇身一变,化作一对新时代的新人物:文学家和安琪儿。才子是那口里说“钟情自在我辈”,能用彩笔做出相思曲和定情诗的文人。文学家是那在心弦上深深地印着她的倩影,口里哼着我被爱神的箭伤了,笔下写出长长短短高高低低的情诗的才子。至于佳人即是安琪儿,这事连小学生都知道了,用不着我来赘言。总而言之,统而言之,昔日的才子和当今的文学家都是既能做出哀感顽艳的情诗,自己又是一个一往情深的多情种子。我却觉得人们没有这么万能,“自然”好象总爱用分工的原则,有些人她给了一个嘴,口说莲花。 可是别无所能,什么事情也不会干,当然不会做个情感真挚的爱人,这就是昔日之才子,当今的文学家。真真干事的人不说话,只有那不能做事的孱弱先生才会袖着手大发牢骚。真真的爱人在快乐时节和情人拈花微笑,两人静默着;失恋时候,或者自杀,或者胡涂地每天混过去,或者到处瞎闹,或者……但是绝没有闲情逸致,摇着头做出情诗来。人们总以为英国的拜伦,雪莱,济慈是中国式的才子,又多情,又多才。我却觉得拜伦是一个只会摆那多情的臭架子的纨绔公子。雪莱只是在理想界中憧憬着,根本就和现实世界没有接触,多次的结婚离婚无非是要表现出他敢于反抗社会庸俗的意见。济慈只想尝遍人生各种的意味,他爱爱情,因为爱情可以给我们很大的刺激,内里包含有咸酸苦辣诸味,他何曾真爱他的爱人呢?最会做巧妙情诗的robert herrick有一次做首坦白的自叙诗,题目是upon himself 中间有几段,让我抄下来罢! i could never love in deed. never see mine own heart bleed. never crucify mylife. or for widow,maid,or wife. …… i could never break my sleep, fold my arms,sob,sigh,or weep. never beg,or humbly woo with oaths and lies,(as others do) …… but have hitherto lived free as the air that circles me and kept credit with my heart, neither broke in the whole,or part. herrick这么坦白地说他绝不会有什么恋爱,也不会挨求恋和失恋的痛苦,这到是他心中的话。但是那个爱念herrick的年青人不会觉得他是赞颂爱情的绝妙诗人?等到看着这首冷酷的自剖,免不了会有万分的惊愕。然而,这正是herrick一贯的地方。若使herrick不是这么无情的人,他绝不能够做出那好几百首艳丽的短短情歌。爱伦·坡(edgar allan poe)说,“真挚的情感有种质朴的气味(homeliness),那是不能拿来做诗材用的。”风花雪月的诗人实在不能够闭着嘴去当一个充满了真挚情感的爱人。欧美小说里情场中的英雄,很少是文学家;情人多半是不能做诗的,屠格涅夫最爱写大学生和文学家的恋史,可是他小说中的主人翁多半是意志薄弱的情人,常带着“得不足喜,失不足忧”的态度。这都是洋鬼子比我们观察得更周到的地方。不过这样地把文学家的兼职取消,未免有点“焚琴煮鹤”,区区也很觉得怅然。 文学家不但不知道什么是爱情,而且也不懂得死的意义。所以最爱谈自杀的是文学家,而天下敢去自杀的文学家却是凤毛麟角。最近上海自杀了不少人,多半都有绝命书留下来,可是没有一篇写得很文学的,很动听的;可见黄浦江里面水鬼中并没有文豪在内。这件事对于文坛固然是很好的消息,但是也可见文学家只是种不生不死半生半死的才子了。不过古今中外的舆论是操在文学家的手里,小小的舞台上自己拼命喝自己的采,弄得大家头晕脑眩,胡里胡涂地跟着喝采,才子们便自觉得是超人了。 二、滑稽(humour)和愁闷 整天笑嘻嘻的人是不会讲什么笑话的,就是偶然讲句把,也是那不会引人捧腹,值不得传述的陈旧笑谈。这的确是上帝的公平地方,一个人既然满脸春风,两窝酒靥老挂在颊边,为社会增不少融融泄泄的气象,又要他妙口生莲,吐出轻妙的诙谐,这未免太苦人所难了,所以上帝体贴他们。把诙谐这工作放在那班愁闷人肩上,让笑嘻嘻的先生光是笑嘻嘻而已。那班愁闷的人们不论日夜,总是口里喃喃,心里郁郁,给世界一种倒霉的空气,自然也该说几句叫人听着会捧腹的话,或者轻轻地吐出几句妙语,使人们嘴角微微的笑起来,以便将功折罪,抵消他们脸上的神情所给人的阴惨的印象。因此古往今来世上大诙谐家都是万分愁闷的人。 英国从前有个很出名的丑角,他的名字我不幸忘记了,就把他叫做密斯忒x罢,密斯忒x平常总是无缘无故地皱眉蹙额,他自己也是莫名其妙,不过每日老是心中一团不高兴。他弄得自己没有法子办,跑到内科医生那里问有什么医法没有。那内科医生诊察了半天,最后对他说:“我劝你常去看那丑角密斯忒x的戏,看了几回之后,我包管你会好。”密斯忒x听了这活,啼也不好,笑也不好,只得低着头走出诊察室。 听说做“寻金记”和“马戏”主角的贾波林也是很忧郁的。这是必然的,否则,他绝不能够演出那趣味深长的滑稽剧。英国十九世纪浪漫派诗人coleddge曾说:我是以眼泪来换人们的笑容。他是个谈锋极好的人,每天晚上滔滔不绝地讨论玄学诗体以及其他一切的问题,他说话又深刻又清楚,无论谁都会忘了疲倦,整夜坐在旁边听他娓娓地清谈。他虽然能够给人们这么多快乐,他自己的心境却常是枯燥烦恼到了极点。写“心爱的猫儿溺死在金鱼缸里”和“痴汉骑马歌”的cray和cowper也都是愁闷之神的牺牲者。cowper后来愁闷得疯死了,cray也是几乎没有一封信不是说愁说恨的。晋朝人讲究谈吐,喜欢诙谐,可是晋朝人最爱讲达观,达观不过是愁闷不堪,无可奈何时的解嘲说法。杀犯当临刑时节,常常唱出滑稽的歌曲,人们失望到不能再失望了,就咬着牙齿无端地狂笑,觉得天下什么事情都是好笑的。这些事都可以证明滑稽和愁闷的确有很大的关系。 诙谐是由于看出事情的矛盾。萧伯纳说过,“天下充满了矛盾的事情,只是我们没有去思索,所以看不见了。”普通人,尤其那笑嘻嘻的人们与物无忤地天天过去,无忧无虑无欢无喜。他们没有把天下事情放在口里咀嚼一番,所以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味道,草草一生就算了。只有那班愁闷的人们,无往而不不自得,好象上帝和全人类连盟起来,和他捣乱似的。他背着手噙着眼泪走遍四方,只觉到处都是灰色的。他免不了拚命地思索,神游物外地观察,来遣闷消愁。哈哈!他看出世上一切物事的矛盾,他抿着嘴唇微笑,写出那趣味隽永的滑稽文章,用古怪笔墨把地上的矛盾穷形尽相地描写出来。我们读了他们的文章,看出埋伏在宇宙里的大矛盾,一面也感到洞明了事实真相的痛快,一面也只得无可奈何地笑起来了。没有那深深的烦闷,他们绝不能瞧到这许多很显明的矛盾事情,也绝不会得到诙谐的情绪和沁人心脾的滑稽辞句。滑稽和愁闷居然有因果的关系,这个大矛盾也值得愁闷人们的思索。 因为诙谐是从对于事情取种怀疑态度,然后看出矛盾来,所以怀疑主义者多半是用诙谐的风格来行文,因为他承认矛盾是宇宙的根本原理。voltaire,montaigne和当代的法朗士,罗素的书里都有无限滑稽的情绪。 法国的戏剧家baumarchais说:“我不得不老是狂笑着,怕的是笑声一停,我就会哭起来了。”这或者也是愁闷人所以滑稽的原因。 三、“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文学史 记得五年前,当我大发哲学迷时候,天天和c君谈那玄而又玄自己也弄不清楚的哲学问题。那时c君正看罗素著的《哲学概论》,罗素是反对学生读哲学史的,以为应该直接念洛克,休谟,康德等原作,不该隔靴搔痒来念博而不专的哲学史。c君看得高兴,就写一封十张八行的长信同我讨论这事情,他仿佛也是赞成罗素的主张。后来c君转到法科去,我在英文系的讲堂坐了四年,那本红笔画得不成书的thilly哲学史也送给一位朋友了,提起来真不胜有沧桑之感。从前麻麻胡胡读的洛克,笛卡儿,斯宾诺莎,康德的书,现在全忘记了,可是我现在对哲学史还是厌恶,以为是无用的东西。由我看来,文学史是和哲学史同样没有用的。文学史的唯一用处只在赞扬本国文字的优美,和本国文人的言行的纯洁……总之,满书都是甜蜜蜜的。所以我用王右丞的颂圣诗两句,来形容普通文学史的态度。 普通文学史的第一章总是说本国的文字是多么好,比世界上任一国的文字都好,克鲁泡特金那样子具有世界眼光的人,编起俄国文学史(russian literature itsideals & realitics)来,还是免不了这个俗套。这是狭窄的爱国主义者的拿手好戏,中国到现在还没有一本象样的文学史,也可以说是一件幸事。第一口蜜喝完了,接着就是历代文人的行状。隐恶扬善,把几百个生龙活虎的文学家描写成一堆模糊不清毫无个性的圣贤。把所有做教本用的美国文学史都念完,恐怕也不知道大文豪霍桑曾替美国一个声名狼藉的总统捧场过,做一本传记,对他多方颂扬,使他能够被选。歌德,惠德曼,王尔德的同性爱是文学史素来所不提的。莎士比亚的偷鹿文学史家总想法替他掩饰辩护。文学史里只赞扬拜伦助希腊独立的慷慨情怀,没有说到他待leigh hunt的刻薄。 这些劣点虽然不是这几位文学家的全人格的表现,用不着放大地来注意,但是要认识他们的真面目,这些零星罪过也非看到不可,并且我觉得这比他们小孩时候的聪明和在小学堂里得奖这些无聊事总来得重要好多。然而仁慈爱国的普通文学史家的眼睛只看到光明那面,弄得念文学史的人一开头对于各文学家的性格就有错误的认识。谁念过普通英国文学史会想到wordsworth是个脾气极坏,态度极粗鲁的人呢?可是据他的朋友们说,他很常和人吵架,谈到政治,总是捶桌子。而且不高兴人们谈“自然”,好像这是他的家产样子。然而,文学史中只说他爱在明媚的湖边散步。中国近来介绍外国文学的文章多半是采用文学史这类的笔法。用一大堆颂扬的字眼,恭维一阵,真可以说是新“应制”体。弄得看的人只觉得飘飘然,随便同情地跟着啧啧称善。这种一味奉承的批评文字对于读者会养成一种只知盲目地赞美大作家的作品习惯,丝毫不敢加以好坏的区别。屈服于权威的座前已是我们的国粹,新文学家用不着再抬出许多沾尘不染的洋圣人来做我们盲目崇拜的偶像。 我以为最好的办法是在每本文学史里叙述各作家的性格那段底下留着一页或者半页的空白,让读者将自己由作品中所猜出的作者性格和由不属于正统的批评家处所听到的话拿来填这空白。这样子历代的文豪或者可以恢复些人气,免得像从前绣像小说头几页的图画,个个都是一副同样的脸孔。 四、这篇是顺笔写去,信口开河,所以没有题目。 英国近代批评家bailey教授在他那本《密尔敦评传》里主张英国人应当四十岁才开始读圣经。他说,英国现代的教育制度是叫小孩子天天念圣经,念得不耐烦了,对圣经自然起—种恶感,后来也不去看一看里面到底有什么真理隐藏着没有。要等人们经过了世变,对人生起了许多疑问,在这到处都是无情的世界里想找同情和热泪的时候,那时才第一次打开圣经来读,一定会觉得一字一珠,舍不得放下。这是这位老教授的话。圣经我是没有从头到底读过的,而且自己年纪和四十岁也相隔得太远,所以无法来证实这句话。不过我觉得bailey这话是很有道理的,无论什么东西,若使我们太熟悉了,太常见了,它们对我们的印象反不深刻起来。我们简直会把它们忘记,更不会跑去拿来仔细研究一番。谁能够说出他母亲面貌的特点在哪里,哪个生长在西湖的人会天天热烈地欣赏六桥三竺的风光。婚姻制度的流弊也在这里。 richard king说:“为爱情而牺牲生命并不是件难事,最难的是能够永久在早餐时节对妻子保持种亲爱的笑容。”记得hazlitt对于英国十八世纪歌咏自然的诗人cowper的批评是,“他是由那剪得整整齐齐的篱笆里,去欣赏自然……他戴双很时髦的手套,和‘自然’握手。”可是正因为cowper是个城里生长的人,一生对于“自然”没有亲昵地接触过,所以当他偶然看到自然的美,免不了感到惊奇,感觉也特别灵敏。他和“自然”老是保持着一种初恋的热情,并没有和“自然”结过婚,跟着把“自然”看得冷淡起来。在乡下生长,却居然能做歌咏自然的诗人,恐怕只有burns,其他赞美田舍风光的作家总是由乌烟瘴气的城里移住乡间的人们。dosoivsky的一枝笔把龌龊卑鄙的人们的心理描摹得穷形尽相,但是我听说他却有洁癖,做小说时候,桌布上不容许有一个小污点。 神秘派诗人总是用极显明的文字,简单的句法来表明他们神秘的思想。因为他们相信宇宙是整个的,只有一个共同的神秘,埋伏在万物万事里面。william blake所谓由一粒沙可以洞观全宇宙也是这个意思。他们以为宇宙是很简单的,可是越简单,那神秘也更见其奥妙。越是能够用浅显文字指示出那神秘,那神秘也越远离人们理智能力的范围,因为我们已经用尽了理智,才能够那么明白地说出那神秘;而这个最后的神秘既然不是缘于我们的胡涂,自然也不是理智所能解决了。诗文的风格(style)奇奇怪怪的人们多半是思想上非常平稳。chesterton顶喜欢用似非而是打筋斗的句子,但是他的思想却是四平八稳的天主教思想。勃浪宁的相貌象位商人,衣服也是平妥得很,他的诗是古怪得使我念着就会淌眼泪。tennyson长发披肩,衣服松松地带有成千成万的皱纹,但是他那in memoriam却是清醒流利,一点也不胡涂费解。约翰生说goldsmith做事无处不是个傻子,拿起笔就变成聪明不过的文人了。 这么老写下去,离题愈离愈远,而且根本就是没有题目,真是如何是好,还是就这么收住罢! 写完了上面这一大段,自己拿来念一遍,觉得似乎有些意思。然而我素来和我自己写的文章是“相视而笑,莫逆于心”的。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也。 五、两段抄袭,三句牢骚 steele说:“学来的做坏最叫人恶心。” second-handvice,sure,of all si most nauseous from“the characters of a rake and a conquet” dostoivsky的《罪与罚》里有底下这一段话: 拉朱密兴拼命地喊:“你们以为我是攻击他们说瞎话吗?一点也不对!我爱他们说瞎话。这是人类独有的权利。从错误你们可以走到真理那里去!因为我会说错话,做错事,所以我才是一个人!你要得到真理,一定要错了十四回,或者是要错了一百十四回才成。而且做错了事真是有趣味;但是我们应当能够自己做出错事来!说瞎话,可是要说你自己的瞎话,那么我要把你爱得抱着接吻。随着自己的意思做错了比跟着旁人做对了,还要好得多。自己弄错了,你还是一个人;随人做对了,你连一只鸟也不如。我们终究可以抓到真理,它是逃不掉的,生命却是会拘挛麻木的。”因此,我觉得打麻将比打扑克高明,逛窑子的人比到跳舞场的人高明,姑嫂吵架是天地间最有意义百听不倦的吵架——自然比当代浪漫主义文学家和自然主义文学家的笔墨官司好得万万倍了。 “醉中梦话”是我二年前在《语丝》上几篇杂感的总题目。匆匆地过了二年,我喝酒依旧,做梦依旧,这仿佛应当有些感慨才是。然而我的心境却枯燥得连微喟一声都找不出。从前那篇“醉中梦话”还有几句无聊口号,现在抄在下面: “生平不大喝酒,从来没有醉过,并非自夸量大,实在因为胆小,那敢多灌黄汤。梦是夜夜都做,梦中未必说话,‘醉中梦话’云者,装胡涂假痴聋,免得‘文责自负’。” 十八年二十月十日于真茹。 [book_title]谈“流浪汉” 当人生观论战已经闹个满城风雨,大家都谈厌烦了不想再去提起时候,我一天忽然写一篇短文,叫做《人死观》。这件事实在有些反动嫌疑,而且该捱思想落后的罪名,后来仔细一想,的确很追悔。前几年北平有许多人讨论gentleman这字应该要怎么样子翻译才好,现在是几乎谁也不说这件事了,我却又来喋喋,谈那和“君子”gentleman正相反的“流浪汉”vagabond,将来恐怕免不了自悔。但是想写文章时候,哪能够顾到那么多呢? gentleman这字虽然难翻,可是还不及vagabond这字那样古怪,简直找不出适当的中国字眼来。普通的英汉字典都把它翻做“走江湖者”“流氓”“无赖之徒”“游手好闲者”……,但是我觉得都失丢这个字的原意。vagabond既不像走江湖的卖艺为生,也不是流氓那种一味敲诈,“无赖之徒”“游手好闲者”都带有贬骂的意思,vagabond却是种可爱的人儿。在此无可奈何时候,我只好暂用“流浪汉”三字来翻,自然也不是十分合式的。我以为gentleman,vagabond这些字所以这么刁钻古怪,是因为它们被人们活用得太久了,原来的意义早已消失,于是每个人用这个字时候都添些自己的意思,这字的涵义越大,更加好活用了。因此在中国寻不出一个能够引起那么多的联想的字来。 本来gentleman,vagabond这二个字和财产都有关系的,一个是拥有财产,丰衣足食的公子,一个是毫无恒产,四处飘零的穷光蛋。因为有钱,自然能够受良好的教育,行动举止也温文尔雅,谈吐也就蕴藉不俗,更不至于跟人铢锱必较,言语冲撞了。gentleman这字的意义就由世家子弟一变变做斯文君子,所以现在我们不管一个人出身的贵贱,财产的有无,只要他的态度是温和,做人很正直,我们都把他当做gentleman。一班穷酸的人们被人冤枉时节,也可以答辩道:“我虽然穷,却是个gentleman。”vagabond这个字意义的演化也经过了同样的历程。本来只指那班什么财产也没有,天天随便混过去的人们。他们既没有一定的职业,有时或者也干些流氓的勾当。但是他们整天随遇而安,倒也无忧无虑,他们过惯了放松的生活,所以就是手边有些钱,也是胡里胡涂地用光,对人们当然是很慷慨的。 他们没有身家之虑,做事也就痛痛快快,并不像富人那种畏首畏尾,瞻前顾后。酒是大杯地喝下去,话是随便地顺口开河,有时也胡诌些有趣味的谎语。他们万事不关怀,天天笑呵呵,规矩的人们背后说他们没有责任心。他们与世无忤,既不会桌上排着一斗黄豆,一斗黑豆,打算盘似的整天数自己的好心思和坏心思,也不会皱着眉头,弄出连环巧计来陷害人们。他们的行为是胡涂的,他们的心肠是好的。他们是大个顽皮小孩,可是也带了小孩的天真。他们脑里存了不少奇奇怪怪的幻想,满脸春风,老是笑眯眯的,一些机心也没有。我们现在把凡是带有这种心情的人们都叫做vagabond,就是他们是王侯将相的子孙,生平没有离开家乡过也不碍事。他们和中国古代的侠客有些相象,可是他们又不像侠客那样朴刀横腰,给夸大狂迷住,一脸凶气,走遍天下专为打不平。他们对于伦理观念,没有那么死板地痴痴执着。我不得已只好翻做“流浪汉”,流浪是指流浪的心情,所以我所赞美的流浪汉或者同守深闺的小姐一样,终身未出乡里一步。 英国十九世纪末叶诗人和小品文作家斯密士alexander smith对于流浪汉是无限地颂扬。他有一段描写流浪汉的文章,说得很妙。他说:“流浪汉对于许多事情的确有他的特别意见。比如他从小是同密尼表妹一起养大,心里很爱她,而她小孩时候对于他的感情也是跟着年龄热烈起来,他俩结合后大概也可以好好地过活,他一定把她娶来,并没有考虑到他们收入将来能够不能够允许他请人们来家里吃饭或者时髦地招待朋友。这自然是太鲁莽了。可是对于流浪汉你是没法子说服他。他自己有他一套再古怪不过的逻辑(他自己却以为是很自然的推论),他以为他是为自己娶亲的,并不是为招待他的朋友的缘故;他把得到一个女人的真心同纯洁的胸怀比袋里多一两镑钱看得重得多。规矩的人们不爱流浪汉。那班膝下有还未出嫁姑娘的母亲特别怕他——并不是因他为子不孝,或者将来不能够做个善良的丈夫,或者对朋友不忠,但是他的手不像别人的手,总不会把钱牢牢地握着。他对于外表丝毫也不讲究。 他结交朋友,不因为他们有华屋美酒,却是爱他们的性情,他们的好心肠,他们讲笑话听笑话的本领,以及许多别人看不出的好处。因此他的朋友是不拘一类的,在富人的宴会里却反不常见到他的踪迹。我相信他这种流浪态度使他得到许多好处。他对于人生的希奇古怪的地方都有接触过。他对于人性晓得便透彻,好像一个人走到乡下,有时舍开大路,去凭吊荒墟古冢,有时在小村逆旅休息,路上碰到人们也攀谈起来,这种人对于乡下自然比那在坐四轮马车里骄傲地跑过大道的知道得多。我们因为这无理的骄傲,失丢了不少见识。一点流浪汉的习气都没有的人是没有什么价值的。”斯密士说到流浪汉的成家立业的法子,可见现在所谓的流浪汉并不限于那无家可归,脚跟如蓬转的人们。斯密士所说的只是一面,让我再由另一个观察点——流浪汉和gentleman的比较——来论流浪汉,这样子一些一些凑起来或者能够将流浪汉的性格描摹得很完全,而且流浪汉的性格复杂万分(汉既以流浪名,自不是安分守己,方正简单的人们),绝不能一气说清。 英国文学里分析gentleman的性格最明晰深入的文章,公推是那位叛教分子纽门g.h.newman的《大学教育的范围同性质》。纽门说:“说一个人他从来没有给别人以苦痛,这句话几乎可以做‘君子’的定义……‘君子’总是从事于除去许多障碍,使同他接近的人们能够自然地随意行动;‘君子’对于他人行动是取赞同合作态度,自己却不愿开首主动……真正的‘君子’极力避免使同他在一块的人们心里感到不快或者颤震,以及一切意见的冲突或者感情的碰撞,一切拘束,猜疑,沉闷,怨恨;他最关心的是使每个人都很随便安逸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这样小心翼翼的君子我们当然很愿意和他们结交,但是若使天下人都是这么我让你,你体贴我,扭扭捏捏地,谁也都是捧着同情等着去附和别人的举动,可是谁也不好意思打头阵;你将就我,我将就你,大家天天只有个互相将就的目的,此外是毫无成见的,这种的世界和平固然很和平,可惜是死国的和平。迫得我们不得不去欢迎那豪爽英迈,勇往直前的流浪汉。 他对于自己一时兴到想干的事趣味太浓厚了,只知道口里吹着调子,放手做去,既不去打算这事对人是有益是无益,会成功还是容易失败,自然也没有虑及别人的心灵会不会被他搅乱,而且“君子”们袖手旁观,本是无可无不可的,大概总会穿着白手套轻轻地鼓掌。流浪汉干的事情不一定对社会有益,造福于人群,可是他那股天不怕,地不怕,不计得失,不论是非的英气总可以使这麻木的世界呈现些须生气,给“君子”们以赞助的材料,免得“君子”们整天掩着手打呵欠(流浪汉才会痛快地打呵欠,“君子”们总是像林黛玉那样子抿着嘴儿)找不出话讲,我承认偷情的少女,再嫁的寡妇都是造福于社会的,因为没有她们,那班贞洁的小姐,守节的孀妇就失去了谈天的材料,也无从来赞美自己了。并且流浪汉整天瞎闹过去,不仅目中无人,简直把自己都忘却了。真正的流浪汉所以不会引起人们的厌恶,因为他已经做到无人无我的境地,那一刹那间的冲动是他惟一的指导,他自己爱笑,也喜欢看别人的笑容,别的他什么也不管了。 “君子”们处处为他人着想,弄得不好,反使别人怪难受,倒不如流浪汉的有饭大家吃,有酒大家喝,有话大家说,先无彼此之分,人家自然会觉得很舒服,就是有冲撞地方,也可以原谅,而且由这种天真的冲撞更可以见流浪汉的毫无机心。真是像中国旧文人所爱说文章天成,妙手偶得之,流浪汉任性顺情,万事随缘,丝毫没有想到他人,人们却反觉得他是最好的伴侣,在他面前最能够失去世俗的拘束,自由地行动。许多人爱留连在乌烟瘴气的酒肆小茶店里,不愿意去高攀坐在王公大人们客厅的沙发上,一班公子哥儿喜欢跟马夫下流人整天打伙,不肯到他那客气温和的亲戚家里走走,都是这种道理。纽门又说:“君子知道得很清楚,人类理智的强处同弱处,范围同限制。若使他是个不信宗教的人,他是太精明太雅量了,绝不会去嘲笑或者反宗教;他太智慧了,不会武断地或者热狂地反教。他对于虔敬同信仰有相当的尊敬;有些制度他虽然不肯赞同,可是他还以为这些制度是可敬的良好的或者有用的;他礼遇牧师,自己仅仅是不谈宗教的神秘,没有去攻击否认。 他是信教自由的赞助者,这并不只是因为他的哲学教他对于各种宗教一视同仁,一半也是由于他的性情温和近于女性,凡是有文化的人们都是这样。”这种人修养功夫的确很到家,可谓火候已到,丝毫没有火气,但是同时也失去活气,因为他所磨炼去的火是prometheus由上天偷来做人们灵魂用的火。十八世纪第一画家reynolds是位脾气顶好的人,他的密友约翰生(就是那位麻脸的胖子)一天对他说:“reynolds你对于谁也不恨,我却爱那善于恨人的人。”约翰生伟大的脑袋蕴蓄有许多对于人生微妙的观察,他通常冲口而出的牢骚都是入木三分的慧话。恨人恨得好(a good hater)真是一种艺术,而且是人人不可不讲究的。我相信不会热烈地恨人的人也是不知道怎地热烈地爱人。流浪汉是知道如何恨人,如何爱人。他对于宗教不是拚命地相信,就是尽力地嘲笑。donne,herrick,cellini都是流浪汉气味十足的人们,他们对于宗教都有狂热;voltaire,nietzsche这班流浪汉就用尽俏皮的辞句,热嘲冷讽,掉尽枪花,来讥骂宗教。 在人生这幕悲剧的喜剧或者喜剧的悲剧里,我们实在应该旗帜分明地对于一切不是打倒,就是拥护,否则到处妥协,灰色地独自踯躅于战场之上,未免太单调了,太寂寞了。我们既然知道人类理智的能力是有限的,那么又何必自作聪明,僭居上帝的地位,盲目地对于一切主张都持个大人听小孩说梦话态度,保存一种白痴的无情脸孔,暗地里自夸自己的眼力不差,晓得可怜同原谅人们低弱的理智。真真对于人类理智力的薄弱有同情的人是自己也加入跟着人们胡闹,大家一起乱来,对人们自然会有无限同情。和人们结伙走上错路,大家当然能够不言而喻地互相了解。 当浊酒三杯过后,大家拍桌高歌,莫名其妙地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那时人们才有真正的同情,对于人们的弱点有愿意的谅解,并不像“君子”们的同情后面常带有我佛如来怜悯众生的冷笑。我最怕那人生的旁观者,所以我对于厚厚的约翰生传会不倦地温读,听人提到addison的旁观报就会皱眉,虽然我也承认他的文章是珠圆玉润,修短适中,但是我怕他那像死尸一般的冰冷。纽门自己说“君子”的性情温和近于女性(the gentleness and effeminacy of feeling),流浪汉虽然没有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