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春雨之夜 [book_author]王统照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类书文集,小说集,完结 [book_length]108859 [book_dec]现代短篇小说集。王统照著。上海商务印书馆1924年1月初版。收《雪后》、《沉思》、《鞭痕》、《遗音》、《春雨之夜》、《月影》、《伴死人的一夜》、《醉后》、《一栏之隔》、《警钟守》、《山道之侧》、《微笑》、《自然》、《十五年后》、《在剧场中》、《湖畔儿语》、《钟声》、《雨夕》、《寒会之后》、《技艺》等短篇小说20篇。有瞿世英《序》和作家《弁言》各1篇。这是作者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集中小说大都描写“爱”与“美”的力量及其同现实的矛盾冲突。《雪后》写一个小孩用雪构筑了一座晶洁的小楼,夜里雪楼被军人的马蹄践成污泥,儿童的美的创造被毁坏了。《沉思》写琼逸想以艺术为媒介给人生以快乐和光明,当了画家的裸体模特儿,使画家画出了“一幅极有艺术价值而可表现人生真善的绘画”。但这种行为违反了陈腐的世俗观念,人们纷纷登门干涉。她独自在城外亭上沉思:为什么不许“我有我的自由”?《微笑》写青年犯人阿根被狱中一位女犯人的微笑感化,出狱后成了一个有知识的工人。因为她的微笑是对于人类及万物的广博的爱。这些小说在宣扬“爱”与“美”的哲学的同时,对社会现实也有所揭露。集中现实主义倾向最强烈的作品是《湖畔儿语》。铁匠失业,到烟馆当小伙计,仍无法维持生活,只得让后妻出卖肉体。小说采用第一人称写法,在抒情的叙述中更显露出人生的血和泪。集中小说常含有象征意味,注意哲理与诗的结合,文笔于朴素中露出某种惨苦,但也难免有神秘飘渺的意味。从本集小说“这理想的诗的境界走到《山雨》那样的现实人生的认识,当然是长长的一条路”(茅盾《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一集·导言》)。 [book_img]Z_18846.jpg [book_title]弁言 这二十篇小说,是我在此三年中所作的,尚有被淘汰去的几篇。 近来的短篇小说集出版的仍然不多,其实像我这些在忙中偷闲,凭一时的直觉而没曾精思润色写下来的作品,当然是没有什么价值的;不过借此机会,作一种“抛砖引玉”的工具,算不得有短篇小说的资格,只希望在将来的文学的园地里,有更丰富成熟的收获! 我编成此册时,确费过工夫不少,因为散见在杂志日报上的,时候过了,往往不易搜集,我很感谢我的三妹妹佩宜为我的助力! 一九二三年七月十八日 [book_title]雪后 北京附近有个村庄,离铁道不远。十二月某日下了一天的雪,到下午才止住。第二天天色虽还没明,全镇的房舍、树木,在白色积雪中映着,破晓的时候格外清显。 晨鸡喔喔地啼了几声,接连着引起了镇里的犬吠。正在这时,村庄的前面,忽然起了一个沉重响亮的声音,接着就是枪声、马蹄践在雪上的声、呼喊的声,还夹杂着一些细小声响。这等声响约停了二十分钟,又复大作起来。立时引起了村中最东一家人家的一个小孩子在破絮被里颤栗的感觉。 破茅屋中,被雪光映着,靠北墙一张床上躺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身旁有个五六岁的男孩子。他们盖着薄薄絮被,冷风从沉黑的窗中穿进,使他们几乎不敢露出头来。 重大可惊的声响,从冷厉空气里传到他们的耳膜来。那个妇人也早已醒了,然而她的心,正悬在辽远的地方,和不可思议的事上去,没说话。小孩子正盼着天明,好继续游戏。他也不怕冷,时时爬起来,瞧瞧窗户,只见很白亮的,却也不知天明没有。看看母亲,正睡的熟,不过看她的头发,时时有些松动,又听着从她喉里,发出一种轻细像是哭的微声来;和平日抱着他,在她膝上,看一封信时发出来的声息一样。他是个聪明胆大的孩子,在这深夜破晓时,他这种联想在他幼稚的心中,同电光闪动的一般快。即时,他又起来望望窗上的白色。他忽有不敢确定的思想,“这白色的雪吗?雪是白的,怎么又化成污泥在河沟里流着?”他这种推理是片段的,然而他幼稚的心中有这一念,却陡然觉得皮肤上也有些冷意。这时村前的响声正砰砰拍拍大作起来,他不知怎的一回事,但是觉得耳朵里几乎装不下了。他虽没听过这种声响,又不知是什么声响,因为他自下生以后,所听见的鸡鸣声、簸谷声、春鸟的歌声、田圃里的桔槔放水声,母亲拍着他睡唱儿歌的声,这些声都是他很注意的,再大一点而可怕的声响,就是村中的群狗互相打架的声了。至于这雪后的早上忽有这种狂轰的大声响,他一向没曾听过。——因为他小的时候,村中也有这种声响,不过他不记得。——他小而冻破的手也有些颤动,似乎觉得窗隔一动一动地也将倒下来了,他于是带着被子,滚到母亲怀里道: “什么?……什么?我的耳朵!……” 他母亲用枯瘦的手腕将他搂住道:“不要怕,……这是军队打野操的声响。……” “什么军队?……”他很疑惑地这样问。 “军队是肩着枪刀打仗的。……” “就和李文子拿的那个用纸糊的枪一样吗?……他说是他父亲给他买的。……” 她却没即时回答他,这时窗外的炮声又作,她便含糊着道: “不!……不!……” 他便不再问了,害怕的心也减去了一些,但是在他母亲怀里很注意地听那忽轻忽骤断续的声响。她一手搂着这个可怜的孩子,一手把披下来的乱发慢慢拢上额角。室中已甚明亮,然而却觉得越发沉静,风声吹着落在地上的雪花,沙沙地打在纸窗上响。半晌,那孩子忽然问道: “母亲,……我父亲,……你说也有枪,他现在哪里?也在黑夜里作这种事吗?……” 她听他这句幼小而痴想的话,却没的什么说,只是从眼角里流下了一颗泪珠,滴在孩子的短发上。 天明了,村前的声响也停止了。冬晨的空气非常清冷,似乎也从长眠中醒悟过来一般,而村中的人都拿这早上的事作谈料。 村前,雪后的一片田野里,白茫茫的雪光,有许多凌乱杂沓、泥土交融的痕迹。田野旁一条小河,也全结了冰。惨淡的日光映在冰上,也不见得有些融化。北风奇冷,吹着树枝上的雪堕落在河冰上,发出轻清的声响。一望无际的雪,地上不见有一个行人。 独有在被中惊怕的孩子,这时他却不怕冷,远远地领了四五个小伙伴,冒着咽人的寒风,从镇中跑出。他在这四五个同伴里是较小一些,然而还有比他小的一个女孩子,戴着一顶绿绒花结帽,也在后边跟着他跑。 他像首领似的,要表示他的功绩,脸上虽是冻得发了紫,他却是一边跑着,一边鼓起勇气,和他那些小同伴断断续续地说道:“宝云……和妞姐儿,……你们看看我昨儿用雪盖的小楼啊!”……我和吴妹妹盖的。……就在河边上,……就在河边上,管许你们一瞧就乐了。……走!走!……看小楼去。……”他不等说完就跑到河边,那些小孩子也咭咭呱呱地随在他身后乱说。 河岸很平正,昨夜的风虽冷冽,可也不大。他与他的吴妹妹,费了一下晚工夫,盖成的一座小楼,两边用雪块堆好,明明在河岸上。他们因那游戏的工作,连小手都冻破了。他自己昨晚回家,同母亲说了半天,恨不能即刻天亮,好去领那些小伙伴,夸示他们特殊的本事。所以早上在母亲怀中,虽听了奇怪的声响,和看见母亲的泪痕,但他不知是什么事,也早忘了。这回只是急急去找他那在雪后的小建筑物。 可是,河水仍然全冻着,树枝堕雪仍然时时掉在冰上,一望无际的田野里,仍然是白光幻耀,但他沿着河岸,跑来跑去,就是没有了他与他的吴妹妹昨晚很辛苦用雪堆成的小楼。河岸上只有纵横的马蹄和无数皮靴的痕迹,就是昨天晚上很平的雪地上,也忽地扫去一道,堆起一片,完全不是昨天那个样子。 他急得乱说也说不清楚,别的孩子,也看得呆了!那个戴绿绒花结帽的小姑娘,却眼包着幼稚而可怜的泪痕道:“瞧咧!……没有了!谁给我们毁坏了!……你们瞧我的手咧。……”她伸出小手来给这些孩子看,白而嫩的皮肤上已红了几块,且肿得裂破了。 他这次失败,便给他娇嫩的童心里添了层重大的打击,仿佛比着成年人的失恋还厉害。他说不出地难过!别的孩子虽也不说什么,只是愣愣地向他看。他觉得他们眼光中所含的意思,是疑他诳骗他们,不禁叫道:“变了,……变了,……什么都变了!地也高了,……低了……这是些什么怪物的脚迹,可将白雪弄脏了?……变了!……我那用雪盖的小楼也被怪物吃去了!……”有个很瘦弱的男孩子道:“变,……变!你们没听见今儿早上那些声响?……我吓死了!……怪物的声。……把你的东西吃去了!你看这雪地上不是变了吗?”这个孩子仿佛觉得自己所见高出于他们以上,然而说到这里也有些气促色变。他和同来的小伙伴都有些惊惶害怕的样子。看看河水、地上的痕迹,都不说一句话,静悄悄地从雪道上回村里去。而那位小姑娘,一会看看自己的小手,口里还咕哝着道:“我的呢?……谁毁坏了?……”她跟在一群小孩子后面时时回头,从包着泪的眼光中望望河岸的残雪。她头上的花结,也被风吹着飘飘地微动。 一九二○年十一月 [book_title]沉思 韩叔云坐在他的画室里,正向西面宽大的玻璃窗子深沉地凝望。他有三十二三岁的年纪,是个壮年的画家。他住在这间屋子里,在最近三四年所出的作品有几种很博得社会上良好的批评,但他总不以自己的艺术品能满足他的天才的发挥;所以在最近期中,想画一幅极有艺术价值而可表现人生真美的绘画,送到绘画展览会想博得一个最大的荣誉。他想:她已经应允来作我这绘画的模型——裸体的模型——这是再好不过的事。在现代的女子中,她虽是女优,却有这种精神,情愿将她的肌体一一呈露到我的笔尖上,以我的画才表现出来。这才是真正的曲线美哩。哦!这是我一生最得意的艺术表现!她美丽而温和,即使能把她那一对大而黑的眼睛画出,也足使我们绘画界的作家都搁笔了。 他作这种想法非常愉快,是真洁的愉快,是艺术家艺术冲动的愉快。 这时正当春暮,他穿了一身灰色的呢洋服,加一朵紫色绫花的领结,衬着雪白领子。他满脸上现出了无限欣喜的情绪。窗外的日影已经慢慢地移过了对面一所花园中的楼顶,金色兼着虹彩的落日余光,反射着天上一群白肚青翼的鸽子,一闪一闪的光线耀人眼光。这群鸽子飞翔空中,鸣叫的声音也同发挥自然的美惠一样。 画室里充满了和静,深沉而安定的空气。韩叔云据在一张新式的斜面画案上,很精细地一笔一笔在描他对面的那个裸体美人的轮廓。他把前天那种喜乐都收藏在心里,这时拿出他全付的艺术天才,对于这个活动的裸体模型作周到细密的观察。琼逸女士,斜坐在西窗下一个垫了绣袱的沙发上,右手托住沙发的靠背,抚着自己的额角。一头柔润细腻的头发自然蓬松着,不十分齐整。她那白润中显出微红的皮肤色素,和那双一见能感人极深的眼睛,与耳轮的外廓——半掩在发中——都表现出难以形容的美丽。腰间斜拖着极明极薄的茜色轻纱,半堆在沙发上,半拖在地上的绒毯上面。在那如波纹的细纱中,浮显出琢玉似的身体与纱的颜色相映。下面赤着双足,却非常平整、洁净,与云母石刻成的一样。她的态度自然安闲,更显出她不深思而深思的表情来。玻璃窗子虽被罗纹的白幕遮住,而净淡的日光线射到她的肉体上,越发有一种令人生出十分肃静的光景。 这时两个人都没一点声音,满室里充满了艺术的意味,与自然幽静的香味——是几上一瓶芍药花香和她的肉体上发散的香味。这位画家的灵魂沉浸在这香味里了。 两点半钟已过,忽有一种声浪从窗外传来。韩叔云向来不许有别人的声音打扰他的作画,现在正画的出神,正在画意上用功夫,竭力想发挥他的艺术天才,对着这个人身美心中却也怦怦地乱跃。他一笔一笔地画下去,他的思想,也一起一落,不知如何,总是不能安静。不意这叩门的声浪忽来惊破他的思潮。且是一连几次的门铃,扯得非常的响。他怒极了!再也不能画了,丢下笔,跑出画室。走到门口的时候,无意中回头来看看琼逸,她仍是手抚着额角,一毫不动,而洁白手腕上的皮肤里的青脉管,显得非常清楚。 大门开了,他一看来的人像是个新闻记者,又像是个教书的青年,戴一顶讲究的薄绒帽,这却拿在手里扇风。天气并不很暖,他头上偏有几个汗珠。他的脸色在苍白色中现出原是活泼秀美的神情。这时见门开了,不等韩叔云说一句话,便踏进门来道: “密斯脱韩,……是你吗?” 韩叔云也摸不清头脑,本来一团怒气,更加上些疑惑,匆忙里道: “是呀,我是,……但……” “好……画室在哪里?……哼,……大画师!……”话还没说完,便要往里跑;叔云截上一步道:“少年,……你是谁?为什么这样?……” “我呀,……是《日日新闻》的记者,……琼逸女士,在这里吗?……” 他说时用精锐的眼光注射着叔云。叔云明白了他是什么人,更不由非常生气,把住少年的臂膀,想拉着他出去。正在这时,琼逸女士披着茜纱的长帔,把画室的西窗开放,叫出惊促的声音道: “我以为是谁,还是你……你呀!请密斯脱韩让他到屋里坐吧。” 叔云抱了一腔子怒气,方要向着这个少年发泄,不料琼逸却从窗里说出这个话,竟要将他让到自己的画室里去。他简直手指都发抖了。那个少年更不管他,便闯进了画室。叔云也脸红气促,跟了进来。 琼逸满脸欣喜,披着茜纱长帔,两只润丽的眼睛,含了无限的乐意。待到青年进来后,使用双手握住了他的两臂。但青年看看屋里的画具,和她这种披着轻纱的裸体,觉得他所听的话,是没什么疑惑了!他脸上也发了一阵微红,即刻变成郁怒的样子,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反抓住她的手向叔云看。叔云此时,心里的艺术性已经消失无余了,从心灵中冒出热情的火焰来,面上火也似的热,觉得有些把持不定,恨不得将青年即时打死。自己也知道这话不能说出,便用力地坐在一把软椅上,用力过猛,几将弹簧坐陷。琼逸握住青年的手,觉得其冷如冰,也很奇怪。 青年对她除了极冷冷的不自然的微笑外,更不说别的话。把乍叩门时那种怒气又消失了,变成一种忧郁懊丧的面色。她后来几乎落下泪来。不多时穿好衣服,也不顾和叔云辞别,并着青年的肩膀走了出去。 叔云不能说一句话,眼睁睁望着她的影子,随了青年走去!白色丝裙的摆纹摇动,也似乎嘲笑他的失意一般。看她对待青年那种亲密态度,恨不能立刻便同他决斗。不知怎的,他原来的艺术性完全消失了!他忘了她来作裸体模型的钟点是过了,他似是仍然看见她的充实、美满、如云石琢成的身子还斜欹在那个沙发上。他恨极了,身上都觉得颤动,勉强立起身来,走到沙发边,却有一种芬香甜静的气味,触到了他的嗅觉。 她同青年出了韩画师的大门,她满心里不知怎样难过,不是靠近青年便站不住了。但青年却板起冷酷苍白的面目对她,有时向她脸上用力看一看。两个人都不言语。 转过了两条街角,忽听得吱吱的声响,一辆华丽摩托车从对面疾驰过来。车上就只有一个司机,却是穿着礼服,带着徽章,高高的礼帽压住浓厚的眉心,蕴了满脸的怒气。是个五十多岁的官吏。看他那个样子,似乎方从哪里宴会来的。但是当他的摩托车走的时候,琼逸的眼光非常尖利,从沙土飞扬中看见车上这个人,不禁吃了一惊!而且这辆车去的路线,正是他们从韩叔云家来的路线。这时被种种感觉渗到心头上,自己疑惑起来,不知为什么一天之中遇了这些奇怪的事情。 不多时,这辆车已经停在韩画师的门首了。这个五十多岁的人,穿了时髦华贵的大礼服,挺起胸脯,手里提着一根分量重的手杖,用力向着髹漆的极精致的门上乱敲。——他忘了扯门铃——相隔不到一点钟的工夫,韩叔云这个门首,受了这两次敲声。这种声音,直把画师的心潮激乱了,一层层的怒涛冲荡,也把他的心打碎,变成狂人了! 五十多岁的官吏和韩叔云对立在门首——因为他再不能让人到他室中去——这位官吏拿出一副骄贵傲慢的眼光注定叔云似怒似狂的面孔。他从狡猾的眼角里露出十二分瞧不起这位画师的态度。叔云对这个来人更加愤怒。两个人没说了两句话,就各人喊出难听而暴厉的声音。叔云两手用力叉着腰道: “恶徒!……万恶的官吏!你有权力吗?……哼,……来站脏了我的门口!” “呵呵!简直是个流氓,是个高等骗人的流氓!你骗了社会上多少金钱、虚誉还不算,又要借着画什么裸体不裸体的画来骗那个女子!我和你说,……” 这时这个官吏眼睛已经斜楞了,说到末后一个字,现出极坚决的态度。 “……什么?……” “骗人的人!……往后不准你再引她入你的画室,……哼!……你敢不照我的话办理,……你听见吗?……她是我的!……” 狡猾的官吏话还没完,陡觉得脸上一响,眼前便发了一阵黑。原来韩叔云这时,他那一向温和幽静的艺术性质完全消失,直是成了狂人。听了这个官吏的话再也忍不住,便抓住他的衣领,给他脸上打了沉重有力的一掌。 于是两个人便在门首石阶上抓扭起来,手杖丢了,折断了,不知谁的金钮扣用脚踏坏了,各人很整齐光洁的头发纷乱了,韩叔云的紫绫花领结,也撕破了。他们——官吏和画家的庄严安闲的态度,全没有了。他们是被心中的迷妄的狂热燃烧着全身了! 春末的晚风已无些冷意,只挟着了一些花香气味,阵阵的吹到湖中的绿波上。天气微阴,一片一片暗云遮住蔚蓝的天色,有时从云影里露出些霞光来。映在湖滨的柳叶子上,更发出一种鲜嫩的微光,反射到平镜似的湖水上。风声微动,柳叶也随着沙沙作响。渐渐地四围罩了些暖雾,似有无穷的细小白点,与网目版上印的细点一样,将一片大地迷漫起来。这个城外的湖滨是风景最盛的地方,这时的一切风景笼在雾中,看不分明了。湖滨有个亭子,是预备游人息足的所在。琼逸一个人不知怎的却独自跑到这个亭子上来。 她怎么不到韩叔云画室里作裸体模型了?不到戏院里去扮演了?在这春日的黄昏,一个人儿跑出城外,在暖雾幕住的亭子里,独自沉思! 她穿了雅淡的衣服,脸上露出非常忧郁的面色。从前丰润的面貌已变成惨白,连眼圈也有些青色。她把握着自己的手像没点气力,只觉着周围的雾咧、水咧、风吹的柳叶声咧,和晚上归飞的乌鸦乱啼声都向她尽力的逼来,使她的心弦越发沉郁不扬!她在白雾的亭中,看着蒙蒙不清的湖光。她一面想:他和我几年的相知,平常对我很恳挚,很亲爱的,也没什么呀!我替人家作裸体画的模型并不是可耻的事,助成名家的艺术品,也没有别的关系啊。他知道的这样快,找到那里那样冷淡,看我像作了什么恶事,从此便和我同陌生的人一般,这是什么意思啊?……韩叔云却也奇怪得很,我的朋友找我,没有什么希奇,怎么便和人家抢去了他的画稿一样的愤怒?……我的灵魂却在我自己的身子里啊!……她想到这里,看看四围的雾气越发重了,毫无声息。她不觉又继续想道:那讨人嫌的狡猾官吏,听说后来和韩叔云还打了一场,被巡警劝开了。他来缠我,我只是不见他,他反在社会上给我散布些恶迹的谣言。现在我最爱的人不来了,不再爱我了!画师成了狂人,不再作他的艺术生活了!……奇怪?……到底我有我的自由啊!……世上的人怎么对于我这种人这么逼迫呢? 她想到这里,她的心像浸在冷水里一样抖颤。四围静寂,白雾渐渐消失了。从朦胧的云影里稍稍露出一丝的月光,射在幕着雾的湖水上。这阴黑的黄昏,却和她心中的沉思一般,但在云雾中还射出的一丝光明,在她心头上,只是闷沉沉的一片! 她沉思了多少时候,忽听得耳旁有一种呕……呕的声音,方由梦中醒悟过来。一阵微风吹过,抬头借着月光看去,原来是只白鸥从身旁飞过,没入淡雾的湖中去了。 一九二○年十二月 [book_title]鞭痕 乡村中的九月,是个由热闹,渐渐到了荒凉的转机。田陇旁时而堆下些零落的榆叶与柳叶,深黄色和老绿色的叶形,都沾上些干泥,在地上被风吹得旋转。人家的园圃里,晚期的扁豆,尚在苇子扎成的架子上,长着弯曲的蔓。有几个已经老了的豆荚,在米黄的团形叶子底下。枫树渐渐着了红的色彩,渲染在蔚蓝晴明的天与碧绿的溪流中,现出天然色彩的调和来。冷冷的秋风,吹动它们,与夕阳的金色光线相映着,越发美丽而眩耀。 这个乡村的后面,是连绵不断的小陵阜。赭色的石径,忽高忽下,老远地通向一条大道,是往木阿镇的大道。木阿镇是最近几百里的极繁华,极险要的地方。那里有医院,学校,工厂,市场,又靠近江口,时而有汽船载着客人货物到镇上去。而尤足以震慑人们的,是在镇中有一所兵营。他们乡里人,常常听说有几千人在里边住着呢!所以这个乡村的出产品,什么食物咧,谷米咧,都送到木阿镇上去售卖。但由乡村去须越过几重的山岭,难走得很。有的说是六十里的路程,而须走一个整天,才能到达。 秋天来了,而乡村中的人家,却格外要忙碌起来。因为一面要将园圃和田野中的农产收拾好,一面又须计划冬日的储藏。什么该运到镇上去卖,而干的蔬菜,和制作的冬日的农家食物,又须赶着制好,预备一到飞雪的冷天,好同乡邻们,斟着家酿的暖酒,在茅檐下同他们的父母妻儿好安心去偿还一年的劳苦。所以这时他们正忙得很。广场子里都堆了些圆锥形的草堆子,田中有些农夫和妇女儿童还在那里割最后的稻子。每家用土筑成的墙外,探出几枝的柿子枝来,半红半青色的柿实,惹得赤着脚的小孩子,馋的流着涎汁乱跳。 乡村的房屋,很是历乱,绝没有整齐划一的形式。全村子中只有一所小小的二层楼,这是村中第一个富人刘家的住室。他怎么称得起第一个富人?不过他的房子较为整齐些,多些,而他又是木阿镇上的学务委员之一,兼任着他们三个村子连合办的小学校的校长。所以他的乡邻,才这样的称呼他。不过所谓第一富人中,包含着伟大、景仰、尊敬、羡慕的复杂意味,不止是说他的资产呢。 夕阳的余光尚在村前的溪流上乱荡着,一条条的霞色光线,反映着那所小楼的玻璃,使人目眩。一个农妇,正自肩了一筐的木梗和落叶,沿着溪岸走来。她那枯干的目光,正对着十码外的楼窗出神。她懒懒地疲乏地走,忽听得溪的西岸,有个清响的铃声由树林中散出。铃声在乡村中,是常听得到的。但那载重的疲驴,和耕地用的牛项上挂的大而生锈的铁铃,发出音来,沉重粗涩,没有这等清朗。她发现了这个疑问,便立住了。一瞥眼工夫,见林中小径上,跑出一个骑马的人来。马是棕色的,骑马的人却穿了青绒的短衣,带顶阔边的黄色草帽,勒住马衔,很从容的向村中走来。她的感觉是迟钝的,村子中又少见这样的人,所以她注视着他,很为奇怪!正在这时,她那村中小楼的主人,从村西面拄着一把遮日的伞,左肘下夹了一大包的书籍,也踱过来。他是位四十几岁的人,身体很是强壮。他少年时曾在非洲冒过几次的大险,著作了几部游记,很为人所欢迎。不过他回国以后,并没作什么事业,仍然是回到他的故家,过平凡的日子。这时他方从公立小学校回家,正自盘算着一个教育的问题,低着头只管走。 那个肩筐的妇人,瞧见他来了,便不由得将惊诧的声音喊出。哪知这位校长先生,没听见她喊出的是什么字,抬头一望,却正看见那个缓缓而来的骑马的青年。他的眼光,是锐利的,虽隔着几十码,他已看得清清楚楚,便将手执的伞,挥起来道: “慕侠……是你啊!” 对面的青年,骑在马背上,心里被忧郁充塞住了。他没有想到农妇向他注视和那位校长先生和他打招呼。 “哦!……听见了没?……慕侠……侠……!”校长先生又高声这样说。 他从马背上,方醒了过来,他仿佛已看见,便一纵马辔,那匹小而壮健的棕马就跑了过来。及至到了近前,他手中一松,马便立住,口中喷出呼吸的热气来。他反身跳下来,姿势异常稳重,像是久经骑马的战士一样。他英爽而忧虑的面上蒙了一层细尘,却掩不了双目锐利的光,他执着绿皮的马鞭,很诚恳地和校长先生握手。他道: “刘伯伯!……我们有十年没有见啊!……”他说出这几个字,再也续不下去。他的眼光中,为一种诚意地,切念地兴感所激动,放出晶莹的光润来。他少停了一会,又继续说,“刘伯伯你,……你怎么在这个村子里?……” 刘伯伯也被同样的感动,他虽是极爱说话的人,到现在看见十年以前的小友,居然变成个风尘中的青年,不禁也急切说不出话来。只从他的嘴唇上,迸出几个:“喂……是你……哪儿来?……”的几个字。 这时那个青年,摘下帽子用马鞭打去了帽上的尘土,一面却望着刘伯伯,诉他以前的身世。 他说:“那时,……不是,是一个冬天。离着度新岁没几天了,刘伯伯不是送我同我姊姊,母……亲,走的吗?咳!我那时只知看刘伯伯穿的洋服的惊奇,全不知我以后悲哀的幻影正在我眼前跳舞!可怜我父亲经营了一生的海外商业,竟得那样结果,都赖……刘伯伯这些话我是后来听我母……亲说的……”他话没说完,刘伯伯便拉过那匹马的缰绳,打断青年的话道:“你走的很疲乏了!你且到我家里休息几天,好慢慢告诉你那后来的事情,……就是你曼妹……她也喜欢你来,去听你说话!”他一边说着,一边向楼角上指去。 但是青年从感慨惊慕的表情中紧皱了眉痕,发出坚决的口吻执着刘伯伯的手道:“我不知道刘伯伯的信息有五六年了!哪知还是仍还你的故乡,我只以为你又到什么外国去了!咳!不啊,我必须在这里住下几天,好在我是一个无家的人!……”他说着眼圈发红,声音也变哑了。随即继续急促地说:“我愿意在刘伯伯家常住,可是此刻不能了!今夜十点钟以前必定要赶到木阿镇去,因为我自去年,已在军队中补到骑兵的下尉,原来是住在别一省里。这回因为有战事,……刘伯伯是晓得的,要挑选一部分将校调到木阿镇的军队中去,预备第一次出发。我本来应该早来的,我因为将来的命运,多分要与死神接缘了!所以告假,回到我母……亲的坟上,看了看,又往我姊姊家,看了看她所遗留下的小孩子。所以今天一早,方从……地方下了汽车,今天晚上要赶到木阿镇去,不明天就乘轮船出发咧!……”他说时,看看自己的手表,很急促地道:“恐怕没有什么耽搁了!……” 刘伯伯凝住神听他说了这些话,不由得将手中的伞倒在地上。目光痴痴地望着青年,半晌方靠近一步道;“怎么?你母亲,和姊姊也死了吗?” “是三年前,我母亲死在旅店里……去年我可怜的姊姊也因难产,抛了两个小孩子去了……我,……”他这时已流出青年悲哀的泪痕来! 刘伯伯如做梦似的,他心中顿时织成了幻想的迷网。他想他的老友死后这一重的悲幕,却都使他——青年——充了主角。他又想那时他穿身露膝的白绒洋服,腮上如点着胭脂般的红润,他和我们离别的,和我的曼儿并住着时,我心中只是有着他们可爱的一对小生物,心中奏着欢慰的曲调,哪知后来因为本省一带起了乱事,便永远不知各家的去向,……哦!他现在一个人了!……孤独的青年!……枪炮中的队官……他走了!……不能住下吗?……他这样想竟没有和青年再说话的力量。 青年却坚决地道:“刘伯伯不必这样,我这一行,也是抱了决心的!青春的背影,已将我逐到失望和悲哀的海中去!我的心已不知早碎成了几多片片!我早决定了!……决定了!人生究竟有归宿呀!青年的热血,究竟有个迸聚与流放的时候,我至今还有什么希望呢!……况且,这是不能再为延缓的,大约啊,……再见,刘伯伯!十年以后,也会成了梦影吧!……我走了!已经耽误了二十分钟,到晚了,要受惩戒的。……今夜哪能再睡,……不明的夜里,只有灿灿的星光,和不尽的江流,要送我们到新的生命场中作奋斗去!……刘伯伯,……妹在家吗?……我不能见她,……祝你们幸福,……啊!……” 青年一阵子急遽无伦次的话,音调已不似先前那样柔和了,凄哽得教人听不出!他也不再顾刘伯伯,将身一跃,跨上马去。马嗅了嗅气,四蹄已经发动。 这时,那溪流旁肩筐的农妇,不知是什么事,还呆呆地立在那里看,但她有新的发见,高呼出哑闷的声音道:“你们看她从楼上下来!……” 这句话将刘伯伯的痴想,与青年坚决的勇气,都震动了。原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拿着一朵玫瑰花,从楼上下来。正拉开院外的竹子编成的门。这时青年已经瞧清楚,便觉得身上抖颤得几乎要跌下马来,看她穿的月白色的衣服,如在月影中一般。他咬了咬牙齿便在马上脱下草帽,高喊道: “妹!……妹!还认得我吗?……我走,……永远走了!可扶刘伯伯回家去!……”他不能再说了,便拚命地将绿皮的马鞭乱挥,马便放足跑去,他的鞭子向溪旁一挥,竟将一株向日葵的本干折断,碗口大的黄花,便连枝掉在溪里去。 一阵西风,吹得落叶刷刷地响,马尘的烟,也没有了,只是那个肩筐的农妇,还远远的望去! 村后的陵阜,满了黑暗的影,修长的石道没有一点的细响! 又是一年的同样的秋日,乡村中是一样的忙碌。那一天是个沉闷的天,却没有霞光的映耀与夕阳的美丽。村前的溪流,也满潴了些污秽的水,不似去年那样的清洁;一片片的黑云,在空中流动,像要下雨。刘伯伯衔着烟斗,倚在柳树上,望着远远村后的石径上凝思,谁也不晓他想些什么!不过额上,已是添上了几叠皱纹。他的女儿,脸色也很黄瘦的,伏在溪边大石上,用手把着那棵枯干的向日葵的余干。可怜去年此日的鞭痕,遂葬送了这棵迎风含笑有美丽生命的向日葵。她自夏日,害了一场病,往别处去医治了三个月,这时方回到村里。她同她父亲都掉在一个沉闷的渊里!终日里都是静静的,没有一句话。她这时同她父亲本想出来呼吸清新的秋日的空气,哪知到了溪边却都同失了他们的神智似的。那片断的生活的悲痛,却没有一个消息来安慰他们! 一样的去年此日,只是少了那个背筐的妇人! 刘伯伯的烟斗中没得些微余烬,还只管含在口里,向石径上呆看! “今年……战事完了,看军事的报告,的确,……死了!……万……千的人!……”刘伯伯的女儿,弱而无次序的脑中这样想。那干枯将要折倒的向日葵上的鞭痕,似乎向她点首。 西风吹来,由冷的感觉,使她重温到去年此日如梦一般的光景。 她想着,不料猛被向日葵上鞭痕所留下的干刺,触破她的颤颤的手指。 一九二一年二月 [book_title]遗音 远远的一带枫树林子,拥抱着一个江边的市镇,这个市镇在左右的乡村中,算是一个人口最多风景最美的地方。镇前便是很弯曲而深入的江湾,湾的北面,却有所比较着还整齐而洁净的房子。房子中也有用砖石砌成的二层楼的建筑。正午的日影将楼影斜照在楼前的一片草场上,影子很修长。原来这所建筑,是镇中公立小学校的校舍;这镇上人很高明,他们寻得这个全镇风景最佳的江边,设立了这所学校。校里的男女儿童,约有三百人。 校舍的西角,便是教员住室,这也是校内特为教员所建筑的,预备教员家眷的住处。再往西去,就是些沙上陵阜,有些矮树野草,绿茸茸的一望皆是。这日正是星期的上午,江边的风,受了水气的调和:虽是秋末冬初,尚不十分冷冽,有时吹了些树叶落到江波上,便随着微细的波花,无踪影地流去。 教员住宅靠江的一间屋子里,一个二十七八岁的青年,对着许多书籍稿纸坐着发呆。他不是本地人,然而他在这个校里,当高等部教员主任,已将近三年。自近两年来,连他的母亲、妻子,都搬来同住。他的性格是崇高的小学教员的性格,他虽是不到三十岁的青年,然作这等粉笔黑板的生活,已经有七年多了!他自从二十岁在师范学校毕业以后,为生活问题所逼迫,便抛弃远大的希望,经营这种生活。他性情缜密而恬遁,独勤于教育事业。终日与那些红颊可爱的儿童为伍的事业,是他非常乐意的。他不愿在都市里同一般人乱混。他觉得他的生活的兴味,这样也很满足的。他的学识不坏,就使教授中学校的学生,也能胜任,不过他是没有这种机会,他也不找这种机会,他情愿一生都是这样的平淡,闲静,自然。可是他的境遇,现在虽是平淡、闲静、自然,他的心中,却终没有平淡、闲静、自然的时候。因为在他二十岁以后的生活里,忽然起了一次情海的波纹,这层波纹,在他的精神里,永不能泯去痕迹。他从前是活泼的,愉快的,然而这几年来,他是沉郁的多了。时时若有一个事物,据在他的灵魂里,使他对于无论什么事,都发生一种很奇异而不可解的疑问,因此他的心境,越发沉滞了! 这日是休假的日子,校里的儿童,都已放假回他们快乐的家庭里去,忙碌一星期的那些教员,也都各自找着他们的朋友,出去闲玩了。他这时候却坐在自己的书室里,对着一层层的书籍出神。原来他为《教育报》作的稿子须于三天以内作完,他想作一篇关于性欲教育的文章。早已参考了许多书,立了许多条目,这日用过早饭以后,他母亲和他妻与一个三周岁的小孩,都到镇中人家去闲谈去了。他独自坐在这里,想要将他的教育思想,趁着这一天的闲工夫,慢慢的写出。 他坐在一把竹椅子上,排好了书籍,铺正了稿纸,方要拿笔来写,但只是觉得身上陡的冷了一阵,觉得从窗隙钻进来的风使他心战;头上痛了一会子,不舒服得很!他不知怎的,把着一枝毛笔,只是望着对面绿色刷的壁上挂的五年前自己照的像片发呆。那张像片,虽是装在镜框里,然五年以来,片上的颜色,已有些陈旧,隔了一层细尘,更显得有些模糊,就像他的生活一年比一年暗淡一样。他看着像片框子上嵌镶的花纹,弯曲而美丽,像那一点曲线里,也藏着一个生命的小影在里面流转一般。他想这必是一个有名的美术家的作品,他不禁微微的叹了一口气,自己寻思,这就是一个人的精神剩余吗?想到这里,低头看看一张草稿上,仍然没写上一个字,便很勉强地拔出笔,向纸上很抖战的写了“性欲”两个字。哪知这支笔尖,早是秃了半截,写得认不清楚。他很愁闷的将笔往案上一掷,心里宛同有块石头塞住了似的,渐渐地立起来,抽开书案下层的抽屉,捡了半天,方捡出一支笔来,又一翻检,他不禁很惊讶惶急的说出一个:“咳!……”字来,这个音由他喉中叹出,然而非常急促而沉重。他静默无语,拿出一张硬纸红字的美丽信片,用尽目力去注视。室中一点声浪没有,只是两个云雀,在窗外的细竹枝子上,一递一声的娇鸣。 信片虽是保存的非常严密,而红色的字迹,经过几年的空气侵蚀,也将颜色褪得淡了许多。他这时无意中将这个信片找出,便使他靠在椅背上,几乎全身都没得丝毫气力。原来那张信片里,藏了许多热烈而沉挚的泪、爱和不幸的命运,以及生活的幻影。也就是他的情海中的一层波纹,是他永不能忘记的波纹。 他呆呆的看了一会,很没气力地将那信片轻轻放在案上,自己想道:这是她最后的遗音了!这是她最后的遗音了!却再也不能够想起别的事情来。无意中将刚由抽屉里找出来的那支新笔,掉在地上,他便俯着身子拾起来,一抬头含着泪痕的眼光,与那壁上挂的像片接触着,猛然又想起是五年半的光阴了!那时这张像片,比较现在的面色,却不同得多,宛同她这纸最后遗音是当年一样鲜明的颜色,少年的容貌,都一年一年地暗淡消失了!而生活的兴味,也一年一年地减去了!环境的变迁,真快呀!……他想到这里,那很细琐很杂乱的前事,都如电影片子,一次一次地在他的脑子中映现而颤动了。 他想:他自从在学校毕业的那一个月里他父亲死在银行的会计室中,他本来可以再升学的,但那时不能有希望了。他父亲死了,家中又没有什么收入,他有个姊姊,有四十多岁身体很不康健的母亲,不能不离去学校,谋一家人的生计。于是他便由一个朋友的介绍,往一个极小的外县的农村里,充当一所女子高等小学校的历史国文教员。那时他刚二十一岁,然而他在学校里,成绩既好,性情又和蔼,所以人家很信任他。他记得第一次由家里去到这个远地的农村学校的时候,他母亲和姊姊在门首送他,他母亲,逆着很劲烈的北风,咳嗽了几声,及至咳完,眼中早含着满眶的泪痕。他姊姊替他将外衣披好,一断一续的似乎说:“兄弟,你现在要出去作事了,第一次的作事,身体也不……要劳着!免得……妈……老远的记念着!……”这几句话没说完,一阵风就将他姊姊的话咽回去了。 他想到这种念头,记起他自小时最亲爱的姊姊来,可是他姊姊已经同她的丈夫到北方去了,远隔着几千里的路程呢! 他在那个极僻陋的农村子里,作一个月二十元的教员,却平平的过了一个年头,第二年他姊姊同他母亲也因为家中生活困难,便也搬来同他住在一处,后来他姊姊就同他的一个同事结了婚。 他想了这一些往事,便用手点着那张信片的拆角,心里很酸楚的想:“我若不遇见你,我的精神当没有一点翻腾,可是啊!你是一个乡村中天真活泼而自然的女孩子,设使我不到那里去,你也可以很安贴的作一个无知无识的乡村妇人,到现在,在你的平静家庭里,安享点幸福,不比着飘零受苦好得多吗!” 他回忆在那个农村里与她无意中相遇见的时候,是在他到那里第二年的二月里。有一天下午,校中的女学生,都散学走了。他拿了一本诗集,穿了短衣,出了村子,就在河岸上一个桃树林子里,坐在草地上读去。那时桃花,已经有一半是开好了,红色和白色相间,烂漫得实在可爱,他检看书籍,精神极愉快,头发蓬着,从花影中现出了他的面貌。河滩里一群男女孩子,在那里游戏,她从山里采了一筐子茶芽,同她的女伴,沿着河岸走来,恰巧一个顽皮的孩子,扬起一把沙泥,向空中撒去,于是她的眼眯了,一失足跌在岸旁,触在块石头上,便晕去了。小孩子吓得跑了,她的女伴,都是十六七岁的女子,也急得在那里一齐乱喊,有的哭了。他看见了,便走去帮着她们将她用人工救急法治醒了。不多时她的寡母也来了,便扶她回去,向着他道谢了好多话,请明天到她家里去。他这时第一次认识她,他是第一次看见她清秀美丽的面庞,神光很安静的眼睛,便给他留下了一个不可洗刷的印象,在他脑子里。她们走了,日影也落到河水的沙底里去了,他只是看着撒下的碧绿鲜嫩的茶芽凝想。 自此以后,他在这个乡村里,便得了一种有兴趣而愉快的新生活。她是这乡村中很穷苦的女子,她比他小了四岁,她的家庭,就是她母亲和她,是村中人口最少的家庭。她是天然的美丽,天然的聪明,而又有丰厚而缠绵的感情。她的言词见解,处处都能见出她是天真未凿的女子。她每与他作种种谈话,都带了诗人的神思,她实在是自然的好女子。她母亲以诚恳的态度对他,不过她家中非常清苦,他去时只可坐在她那后园里桑树阴下的石头上,饮着很苦而颜色极浓的茶。 她识得几个字,又加上他的指教,不半年的工夫,他便将她介绍到学校一年级里去读书。但她还是有暇便去采茶,饲蚕,纺织,作针线,去补助她家的生活,他每月给她几元钱的补助,但是别人都不知道。 她读书的天资,别的女孩子都赶不上,他也非常喜欢,于是一年的光阴,由温和的春日,到了年末。她的智识已经增加了许多,可是她那烂熳天真的性格,却依然如旧。在这一年中,算是她与他最安慰而快乐的一年了!他在这一天一天的光阴里过去,他只觉得似乎是在甜蜜与醇醪中度过。因为他们的灵魂,早已作了精神的接触,便于无意中享得了恋爱的滋味,这是他到了现在,方悟过来。那时只知是彼此的精神情绪,都十分安慰罢了! 他回想了半天,想到那时,他与她游泳于自然的爱河中的愉快,到如今还像就在昨天,或是刚才的事一般。但他又记起由喜剧而变为悲剧的情况,悲剧开幕的原因,即在她母亲的死。 她母亲自青年便受了情绪与生活的失调和压迫,早种下了肺结核的病根,这几年来虽然看着她自己的爱女,渐渐大了,长的美丽,又有智识,又因得了他的助力,心上也比从前放宽了些。但是她的身体,究竟枯弱极了,便在她女儿入校读书的第二年四月里死去了!她家里没有余钱,更没个人帮助,她哭得几次晕昏过去,幸得他姊姊同他去劝慰,他省了一个月的薪水,方得将她母亲殓葬。然而她成了孤女了!他的姊姊又恰在这时,随他的姊夫到别处去了。他与他母亲商好,便将她搬到他家去住着。她终日里长是哭泣,他母亲也非常的可怜她,究竟是有些防嫌的意思,他觉得了,她又不是蠢笨的女子,自然也明白,更是终日自觉不安,所以他们自从经过这番变动以后,除了在学校以外,形式上更是疏远,而他们的精神上,却彼此都添了一层说不出的奇异而恐惧的感觉! 这个乡村的人,是非常尊重旧道德的,虽有女子学校,也是不得已方请了几个男教员。他是很纯洁而诚笃的,所以自到这里,无论是农夫啊,私塾的老学究啊,对于他没有什么恶意。但自从他将她介绍到女校里去念书,有些人便不以为然,不过还没有公然的反对;自她母亲死后,经此一番变动,村子里便造出许多的谣言来,说他两个人,尤其以乡村妇女为甚。她们都向他的母亲乱说,他母亲更是着急,那时女学生也不大去听他的教授了,于是村中的校董,便着急起来,直接将他的职务辞掉,他遂不能继续在这个村子生活。但他却也不以为意,商同母亲愿同她一同回到别地方去谋生活去,不料他话还没说完,他母亲便给他几句极坚决的话道:“你自幼时,你父亲便已为你订过婚的,现在你为她竟然丢了职务,也好!我就趁此机会,去回家去与你完婚,……再打算法子,……她……你不必有什么思想!……” 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他与她生命之花的打击,使他昏了半天!原来他在高小学校的时候,他的父母,便看好一个亲戚的姑娘,就暗地里将婚定妥,因他素来主张婚姻自由,所以直至他父亲死后,他当了教员,他母亲才将这个消息说与他知道。他这时方明白他母亲虽是爱惜她,却防闲她的原因,他这时看见婚书,聘礼,摆满了一桌子,——他母亲给他的证明——他心里直觉得一口口的凉气,渗透了肺腑,可是他不能舍弃了他母亲,便不能毁了这个婚约。他觉着这时什么思想也没有,只是身子摇摇不定,手足都没点气力。后来她进来了,看明白了,他与他母亲的情形,都在她聪明而有定力的眼光里,她乍一见时,有一叠泪波,在眼里作了一个红晕,即时便现出满脸的笑容。和他母亲看戒指问名字,还忙着给他贺喜,他也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便很悲酸而颤栗的倒在床上。 这一下午,他这个小小家庭里,异常清寂,她在屋子里写了半天的信件,晚饭后,便亲往邮局去了。他呢,痴痴地趁着月明下弦的残光,披件夹衫,步出村子,到树林子里依着树,细细地寻思。但是他的寻思,很杂乱,不晓得怎样方好! 末后,她也来了,星光暗淡下,嗅着林中野蔷薇的香味与自然的夜气,两个人互握着手立着,总觉得彼此的手指,都是有同速率的颤动,而各人手腕上脉搏,跳的也越发急促。他们这时却不能说一句什么话,也不知是酸是苦,觉得前途有一重黑而深覆的幕,将要落下来了!他们这样悲凄的静默,约有四十多分钟的工夫,后来还是她用极凄咽的音说出了一种忍心而坚决的话,这话他现在回思,像当时她在耳边梳着双髻呜咽地在他肩头上说的一般清楚。可是他这时已没有勇力再去追想。但记得她末后说的几句话是:“不能在你家了!……我要赴都会里谋生活去,……这村子的人,都拿我,……无耻,……那封信,是寄与我一个表姊的,……她是在那边当保姆教员,……但是我不!……永不!……订……婚!……也不……愿你……还记!”……他记得说到这里,两个人便一齐晕倒在草地上了! 以后的事,他也不愿想了。这是明白的事,她竟自独身走了!他也作了恋爱的牺牲者了!结过婚了!他这位用红丝系定的妻,也是高等女学校毕过业的学生,性情才貌都很与他相配。若使他未曾经过那番情海的波纹,也没有什么。但是他自此以后,虽她——他的妻——对他,有极美满的爱情,他终是觉得心里有个东西成日里刺着作疼。一年一年地过去了,他起初和她通过几次信,可是她来信总是些泛泛的平常话,对于过去的事迹,却一句也不提及了!后来他充当了江边市镇学校的主任教员,她便寄这一张最后的遗音与他,说她近在某公司里充当打字生,——但不知是哪个公司——后面她说她现在立誓不与男子通信,情愿一辈子过这种流浪生涯,并他也往后不再通信,即去见她,她也绝不愿再见他,她说他的小影,早已嵌住在她的心头,从此就算永没有关系!她这封信,连个地址也不写上,他一连写了几封沉痛的信,往她的旧地址寄去却是没见一个回字。他为她到过那个都会两次,却没找到一点关于她的消息。 过了二三年,他有了个小孩子,生活上不能抛了职务,家庭上也多了牵累,他与他妻子的爱情,在长日融洽里,不知不觉地比初婚时增加了好些,但他心头上的痛苦终难除去! 他这半日的回思使他少年的热泪,湿透了那张最厚的信片,泪痕渗在红钢笔写出的字迹上,宛同血一般的鲜艳。 二点钟三点钟四点钟也快过了,他坐在竹椅上,也不起立,也不动作,草稿上还只是有很草率而不清楚的两个“性欲”的大字。 日影渐渐落下去了,风声渐渐息了,一对娇鸣的云雀也拍着翅儿,回他们的窠巢去了,但他这个伤心梦影,却永没有醒回的一日! 院子的外门响了,他的妻穿了一身极雅淡的衣裙,抱着三岁的孩子,孩子手里弄着一支白菊花,袅娜地从枯尽叶子的藤萝架下走进来。他们进屋来了。那小孩子呀呀道:“爸爸!……爸爸!……一朵花呢!……”说着便将鲜嫩的小手,向空中一扑,将花丢在他的膝上。他这才醒悟过来,将那封最后的遗音,往抽屉中一丢,猛回头,却见他妻看了看草稿上“性欲”二字,朝着他从微红的腮窝里现出了一点微微的笑容。 一九二一年三月 [book_title]春雨之夜 黄昏过了,阴沉沉的黑幕罩住了大地。虽有清朗月光,却被一层层灰云遮住,更显得这是一个幽沉、静美、萧条的春夜。 灯影被窗隙的微风拂着,只在白纱帏上一来一往地颤动。我正自拿了一本现代的英文新诗集,包桃林所作的一首,名“悲哀之夜”,里面有几句是: 我听见落叶松林中如流水的声相近, 发出了耸动啊、静止啊,和那种摇音。 在寂寞的夜里,未眠之前, 我尽能听闻。 我口里重复念着,正在咀嚼那“寂寞之夜,未眠之前,我尽能听闻”几个字,仿佛这种文字里有浓厚味道一般。我便想寂寞之夜啊,今夕。……想到这里,不觉得便把很厚的一册洋装书掉在床上,原来有一种细微凄凉的声音,冲破了这个静境。那种声音打在窗纸上,流在树叶上,点滴在门外的菜畦边软而轻松的土壤上,都似奏着又静又轻妙的音乐,一声一声打着人们的心弦。起初还滴答滴答地散落作响,后来被阴夜的东风催着,一阵阵淅淅潇潇,却完成了这个寂寞的春雨之夜。 有这等轻灵凄咽的雨声,似是冲跑了寂寞;然而使人听了比静守着寂寞还要恐怖,还要感动! 和美的声音,容易触发人的深感,而幽凄的音响却难给人以愉乐的同情。幽凄的音啊,你怎么这样容易使人回思,使人想到那些微小的事实上去?这些事实,是深深地埋在人们的心深处,永远,永远用血花包住没有雕萎的日期,一得了幽凄音响的滋润,便开了蓓蕾,放出悱恻醉人的芳香,不过这等思想的芳香却使人如嚼“谏果”,从辛涩中得出甘苦的味道。 灯影依旧摇着,白纱的轻帏沙沙响动。一阵阵细雨声,使我重回到几年前的梦境。——八年前的梦境,或是虚伪的梦境?——脑中的幻想重重演出:荒野沉黑,轮声激动,细碎的雨点,打在玻璃窗上作清脆的音响,哦!又是一个别样的春雨之夜。 那夜是三月末的一夜,在一辆火车里,惨惨乱摇的灯光,映着这一连十数辆的客车,在荒郊中慢慢行去。那时不过晚上十点多钟,虽是春夜,却因在日落前下了一场雨,料峭东风,吹得车中人都打几个寒噤。车中的旅客也不多了。我那时靠在窗下,闭着眼睛,只是恨这天火车的轮机转动得太慢!雨中的汽笛声也非常沉闷,像哑了喉咙的老人拚命呼喊一样。越听得出车外雨声的清响。使人虽觉得精神沉闷,却只怨车开的慢,没有一点反感因为雨的来临。 我正想入睡,只是睡不着,忽有种亲切声音,由对面传来道: “哦!你起来,……起来呀!看看有星星在天上了。” 我不自主地睁眼向对面望去,原来是两个旅行的女子。一个大一些的,一身淡素,一看便知是个在中学的女学生。那个小姑娘也不过十三四岁,梳着两个辫子,右手持着一张时下流行的画报,左手却垫着腮颊,俯在那个女学生的身上,她肩窝一起一伏地像在那里哭泣。那个大几岁的,聪慧的面目上,也带着凄惶的样子!手里拿着没有织成的墨绿色绒织物,一边用手抚着小姑娘的柔发道: “妹妹,……你不听见雨声小些了吗?今晚上,……待一会星光有了。明日啊,……我们就躺在母亲的床上。你忘了吗?母亲叫你画的那张水彩画,……我和你钉在母亲的镜台上面。……唉!你笑了吗?” 那位小姑娘果然站起来拭了拭泪痕,两只明黑的大眼望着姊姊。一会隔着车上的玻璃窗子,听听外面的雨声,便又似有什么欢喜的大事一般,两只手搭在她姊姊肩上,有自然的笑容。但是那位大几岁的女学生,浅灰色的衣襟前却已润湿了一大片。她只是呆望着摇动的灯光,弯弯的眉痕时而蹙起,时而放开,眼睛里一片红晕。一会儿抚着胸口装作咳嗽,像怕她妹妹知道;一会儿强拉着小姑娘的手,柔和地亲爱地和她低声轻谈。 雨声只是零零地不住。我看她们那样天真,忘了车轮转动的快慢,心头上有一种纯洁的感动!至于她们各人为什么不高兴,为什么烦恼,只有轻妙的雨声能知道吧? 雨声没停,车轮却转得快了。到了最后一站,我们便冒着雨,挟着行李,下了车。各人都带着冷缩疲倦的神情。这个站是个乡村商业的市镇,除了几十家工厂和铺店外,却没有什么人家。道路上石子沙土被雨水胶合在一起,又没有什么车辆,委实难行。我们这时只望有个屋子休憩,因为那时已近半夜,一日的旅行,加上春雨中的苦闷,确是疲劳不堪。于是我们这一个客车上的同行人,便被一家栈房邀去。他们有些人扛着行李急急地走去,我只是缓步寻思。 半夜的冷风,挟着雨丝从斜面里往人脸上打来。我在前面时时回头望那两位姑娘,还在后边。小几岁的紧紧倚在姊姊身侧,她姊姊挟着一个旅行用的皮囊,举起迟缓无力的脚步,紧蹙双眉,随着我们走来。这时去站不远,电灯光还可照见。 栈里的房子很多,我便同好多作工的人住在一间大屋子里。十二点了,一点了,雨声渐渐停止,唯有门前大树叶子上面的雨水时而流下来的微响,可以听得见。我翻来覆去兀是睡不宁贴,又觉得身上微微有点痛。屋内还燃着油灯,看看旁边那些工人都呼呼地睡得非常沉酣。雨后的夜里,愈显寂寞,窗外水道里听得出流水潺潺的声音,马棚中的蹄声过一会还蹴踏不已,我竭力想睡去,总睡不好。喔喔的鸡声啼了,天快晓了,荒村中的春雨之夜也将终了,方朦胧睡去。 第二天仍然阴云密布,没一线儿阳光。清晨的冷空气,使人有新鲜的感觉。我不能再迟延了,雇好马匹,要践着泥泞的道路走去。 我正在院子里徘徊着,看竹篱里萱花的绿长叶子,红黄花蕊,着了昨夜一场时雨,非常娇美。忽听得隔室里有女子呻吟的声音。那边室门开了,昨晚在雨中同车的那位大几岁的女学生,微蓬着鬓发,立在门口。我看她的眼圈却红肿了。她一边望着阴沉的天色,一边带着吁气的口气向室内喊道: “你不要着急,今天到家了!……到家了!母亲见我们回去就好了!你不要急得发烧,……啊!” 一九二一年初春 [book_title]月影 冯惠真从她的同学家中回来,胸中贮了忧郁与惨伤的热血!她记得,出她同学那个竹篱编成的门口的时候,就觉得心口里一阵阵地被哀痛的同情的血丝扭铰得作痛,当她那位憔悴虚弱的同学,用抖颤无力的手指,和她握别的时候,她几乎没有立住的勇气,心卜卜的跳,连句慰藉的话,也说不上来。温和暮气中吹来的拂面春风,她却连打了两三个寒噤!那时太阳还射着微末的红光,从淡淡的白云中露出,街头柳树嫩绿的枝上,已是暗淡模糊,蒙了一层黑影。她那个可怜的同学,柔脆的心,已被悲哀冲破!含着滴不下来的眼泪和她对立在一棵成荫的杏树下面,呆呆地,只向三码外的柳枝里看。 自然,她的同学,没有再声明看什么的勇气与言语的能力,但她是知道的,的确,她想得和那位失望的妇人的心思,差不得一些。她却不敢说出;她虽不说出,而恐怖的意识,已经在她的脑神经中,开始活动起来。她便从悲哀的同情中,加上了一重隐约,细微的恐怖!她不能不走了,她们对立在竹篱外,约有十分钟。各人的眼光里,表现出特异的、奇讶的注视,各人的脑子里,演出些痴念与恐怖的幻影。她们紧紧互握住了手,在静默中,自能从精神上,互诉出最大量的悲惨的同情! 太阳完全落下去了,片片的轻云,仍然在空中流动。东南山角上,已笼出一个半圆的月儿来。月光很淡薄的,然而照到远处山凹里的平林,突出的峰顶,农夫的小屋,山腰中的几株马尾松,苍苍茫茫,现出一幅淡远模糊的月夜图。 小小的河流,从半坡形的曲涧中流过,由石齿内透出的清冷轻散的声音,渐远渐细,和坡上的野蔷薇的芬芳的香,一同散布在这个春夜里,来和寂寞的月色作伴。涧旁有条崎岖的小道,便是惠真回校的道路。 原来她是这山后一所乡村公立小学校的教员,她那位同学,便是那所学校校长的妻子。 山中石道,弯曲的委实难行,细碎的小石子,布满了路面,两面低低的石壁上,牛蒡子,和榆叶梅的细枝,交互横斜,往往将裙子挂住。但她这时全不觉得,心上沉沉的不知想些什么,踏碎了满地的月光,她也没有什么兴感。仿佛看见一个小小的摇篮里,盛着未满四岁的一个女孩子的尸体,疏秀的眉,长而且黑的睫毛,紧闭着双唇,还似向她作默示静穆的天真的笑。摇篮外面,一簇鲜艳的海棠花,映得那女孩子的腮颊,都失了红润。这种印象——两点钟以前的印象——使她柔脆的心弦里,一面奏着哀惨的幼稚的爱的音乐;一面却触拨起恐怖与颤栗的响声来!她不时地回头望去,似乎她那位同学,白瞪的、无神的眼光,直楞楞地还似对她钉住。于是她心里虽想着快快走到校内,而听着水流触着大石的声,和衣裙拂着草根的细响,都使她的腿力减少,疲软,自己握住两手,觉得手指都冷冷地发抖,气息闷在肺部,呼吸也有些困难。 月亮已明了许多,照得山径中各种东西,都似活动的一般,水流声也更急,而声响也越大了。天上有几道星光,都似向她的眼光中射出奇异的色彩,山上的树影,被风吹动,也要向她扑来,她觉得额上的发,有些水沾濡着,用手勉强拭去,也不知是哪里来的汗珠,身上虽是穿着两件夹衣,还是冷得不堪。越想快走,而脚下绊住的东西愈多,可恨的小石子,偏跟着她的裙缘转动。忽地扑的一声,从她头上,有个东西穿过去,她不觉得便斜倒在一丛矮树的枝上,身上的神经如触电一样的麻木战抖,眼也不敢睁了,仿佛这恐怖的空气,要将她紧紧压在一个洞里一般! 经这一番惊恐的打击,反将她的精神回复了,她定了定神,如做梦初醒似的,立起身来很长地吸了两口气,便清楚了好多,只是身上的冷汗还沾湿了衣袖。她扶着道旁的树,一步步走着,足力也强健了,走了几十步的光景,转过一条斜路,便看见几处矮矮的茅屋中,露出半明的灯光,一片青草的广场左面,老远就听得有和平轻微的风琴声,吹到她的耳膜。“咦!到了!”她从欣喜与愿望中,迸出了这三个字。 半圆的月影,由山角移到了中天,学校里各屋子都没有一点灯光,独有冯惠真的窗前,尚燃着一支烛。烛光微弱得很,一层烛泪流在黄色的铜碟中,由纯白变成青色。冯惠真手里拈着半支紫杆的铅笔,向一张粗纸上乱画,她的手指仍然颤颤的,写得不能成字。这寂静的夜里,越发使她兴奋的思想,转到不可解释的悲哀和疑闷上去。这人生的苦痛,她替她那位亲爱而和善的同学,生了真诚的感叹。她想:“我是下午散课后去的,因为昨天听校长——她的丈夫——说,‘可怜的小孩,据医生说,已经有了生机,不至出什么岔子了。喉头已消肿了许多,据说那还是百日咳的余根,受了点外感,也没甚么危险。’不过他说时,不住地皱眉,连连地道,‘不如没有孩子倒还好些!现在我添上了两重的忧虑!她!……她!……’说到这里,他就咽住了,我当时知道我那位同学,她要陷入悲惨的境遇了。快得很!哪里想到,我今天一去,就碰上了他们悲剧的启幕呢!可怜啊,她——女孩——弱小的灵魂,尚似不知人世的依恋,临死的时候,呼吸已不继续了,还拿着她妈的鬓发笑呢!她妈只当她索乳吃,刚解开钮扣,我用手抚她的胸口,却冰得我几乎喊了起来。 “啊,我这是第一次见死的生物,却偏见这个幼小可爱的女孩的死!她妈的景况,咳!……人为什么要结婚?又为什么要他们血统的与艺术的产品。爱是悲的背影!人们的生,只是催速着往死上走去!死究竟是胜利啊!可怜的人们,都是生与爱打败的俘虏!……”她想着将手一抬,不料用衣袖将烛光扑灭,屋子里却还不十分黑暗。白色的窗幕,映着帐子,还可看清壁上的油画。她不再燃烛了,却也不想去睡。听得前面广场外的树中,发出微微浮动的细声,远处有牛羊的鸣声,哀长而凄厉。她用双手遮住了目光,靠在椅背上,重复想去:“这时,她怎样了?土堆里新埋了一个生的肉体,伴着这个明月,在孤寂的山田里。可怜她的母亲,必是倒在她卧床上吧!她头发一连七八天未曾梳过,衣服上净是药汁的臭味。……她在我们同学中,人人都称羡她是最幸福的,她的丈夫,和她有真诚的爱,又是诚笃的青年教育家。他们甘守着澹泊的境遇,度着甜蜜的岁月,也可谓……她结婚不到三个年头,竟然有了他们的艺术品。我们同学听说,都说她是十分有好运的人。……是的,他们的爱情,自然是无缺陷的。却是今天受了这个圆满中的重大打击,将他们恋爱之果的艺术品打碎!他们小小的家庭里,宛同上了一层愁云的帐幕。……看他那种悲哀——痴呆的悲哀,因为她丈夫要埋了已死的女孩,她却和她丈夫吵了一阵,平日温和的态度也没了。这几天,她似乎老了十年!……”冯惠真寻思日间的事,到这里,便胆怯起来,不敢再去继续想去,然而又压不住这狂奔的思想,她转想到晚上走了四里长的山径,便又觉得恐怖似乎向她袭来! 一阵风从窗外吹进,将白色窗幕揭动,她伸手拉起向窗外看去,隔着玻璃看那月影,照在山谷树木上绰绰约约,都似在那里跳舞,又似乎一株樱花,一枝柳条,都表现出静悄幽閟奇异而可怖的情调来!她从高处下望,他同学的居室,还仿佛看得,是在一带平林的后面。她想那里,更是个可怕与凄惨的所在! 夜中的风,使人容易受凉,她被风吹,身上有点冷意。脑中又纷乱害怕起来。她似乎看见那个可爱的女孩,在操场边一棵樱花上向她微笑;又似是伸着小臂,远远要和她接吻。她这个恐怖的感觉,登时如在山径中一样的支持不住,便匆忙地放下窗幕,一转身伏在白色的枕上。记得从前,她曾亲那女孩苹果般可爱的小腮,觉得又软又温。她倒在枕上,颤颤地用手指按住了她的嘴唇,由窗中漏进来的月影,正照在她的手指上。 一九二一年四月十日夜十一时 [book_title]伴死人的一夜 在油腻的木桌上,烛泪如线似流,烛花却大得很,黯惨摇颤的光,照得黑暗的墙角,越看不清楚。屋子当中一个铁筒做的火炉,一个个半黑半红的火球,放出惨绿的火焰来。方正跛足的木桌上面,安置的东西多得很,烛台、秃而粗大的笔、零乱的纸张、点心、花生,更有满盛着烟叶的木盒。 偶然听得炉中的火声毕剥,却同里间一个老病的管事人的鼾声相应答。他是一个二十年前的京中的骡车夫,专伺候“大人”的骡车夫,现在没有好的生计,所以在这个荒僻的义地病院里作管事人。他每谈起尚念念不忘他以前生活的美满与多量金钱的收入。 几个人,或卧着,或斜坐着,都沉默得没得一句话说,身体都明明有些支持不住,却又再不能睡觉去。我在房子中间走来走去,望门外看去,一个将灭的纸灯笼,地上还有些没曾烧尽的火星,秋夜的冷风,吹着火星满地上乱跑。我望望火星、灯笼,再看到院中的西屋,距我立着的屋子,只有十步远,使我陡地起了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再回看他们在静默中,越使我精神与身体都难过得不知要怎样处理!又恨不能早早回去,使我在凄清惨淡恐栗的秋夜里,第一次尝试这种况味,然而我心里,却同时责我,不应作这种无理性的思想。 我心里被说不出的异感冲动、震摇,一层层恐怖与凄惨悲哀,使我如同失了知觉。忽听得靠北壁的床上,她在沉闷的夜里,长吁了一口气,音哀而颤,于是她的口音,遂破了屋中的岑寂。她说“……我没法再往生……活的路上走去,……他出来将近整年……竟想不到死……这里!……早知,我……不来呀!还得叔叔们在此……使他都装殓……妥贴,然……我实在永不会忘!……但……” 她的哥哥,是个体弱黄瘦的人,这时只有斜支着头,在椅背上流泪,我们立在室中没得言语。后来她的哥哥惨促地道: “他已经这样了!你连夜坐火车奔到这里……哭……心痛……又怎样?……他……你还有两个孩子呢!” 她本来躺在床上,听到这里,却用力坐了起来道:“孩子怎样?三哥,你……还不知道我将来的苦楚吗?家中人口又多,财产又少,我处处难过!咳!将来的日子,……我决定了……孩子托付与三哥,我呢!再没有生人的勇气,……”她说到这句,喉咙中微弱颤促的声音,已经咽了回去。她重复倒在床上两手掩着额部。室中又即时静默起来。只听得我们四五个人中时时间作的叹声!和我同来为死人料理的那位,他是我的一位族兄,衔着一支将烬的纸烟,时时用手捻着唇上的黑髭,他于是很深沉郑重地道: “虽然……但还须往后面想,他这种急症,我实在替你不幸!可怜他由学校,搬到这个荒凉的义地病院里,他临死的时候,目光没了,瘦得再也不能翻身,然而他还时时用干枯的手抓席子,屡屡地用听不清的口音说:‘没来呢!……没来呢!……’今天上午,他……你到了将近半夜方赶到,可怜!……你也不必作什么思想,可是呢,你家里的困难,我们都知道的,将来吧,小孩子还可成人……”她也没得言语,而她悲凄的叹气声,一变而为似哭非哭的呻吟声! 室中的炉火,已经剩了微光,院中的灯笼,早已熄了,长的秋夜,已经过了多半,还听得檐下树上的宿鸟,时而发出争巢的声。除此以外,更没有一点声息。我时时望院中停灵的西屋,就想到矮矮的木床上,有个未入棺的干枯的青年尸骸,可怜哪,他才二十二岁! 疲乏不能胜过在这夜中奇异之感的逼迫,使我回想到他——死者——的生活。我本来比他大一二岁,虽说是叔侄,远族的叔侄——的行辈,却绝没拘束,不过我在外已久,不能常见他。哪想他来求学,竟死在此处!唉,人生的命运!死后她的悲哀!突由室外吹进来一阵黎明的冷风,使我打了一个寒颤,回头看看他们,仍是如泥土塑成的一样,静默着,而窗外的晓光,已从田野中穿棂而入,室中渐渐变成白色。 靠近义地的晨鸡啼了几遍,天色已经亮了。于是我们同来的都如复活的一般。我觉得室中悲惨闷滞的空气,几乎将我窒死,遂也不顾秋寒,先跑到院中。而第一先注眼看的,便是西室的木板风门。院中清冷得很,几丛矮菊旁,睡着一只黑毛大身的狞狗。我方如梦醒,叉手立着。忽然外边有个伺候病院的老人,提拖提拖地提把水壶走进来,他看我在那里,便道: “辛苦啊!……饮些热水吧。” 我也正要喝些热水,不想我话未及说出,一阵拍外门的声音,响的非常大,老人很从容地放下水壶道:“唉!……好早,……送棺材的来了。” 一九二一年五月 [book_title]醉后 纷扰的喊呼喧嚷之声,由各个敞开的玻璃窗中发出。突然的一个惊恐,使得街头上的小孩子们都楞楞地立住了。电车铛铛地连续不断地驶去,如电影般的街市中的瞬息,也似为这个纷扰的声浪震动了。 玻璃窗子碎在地上,很华贵的酒楼,变成一个打架的场子,忙了带刀的警察,尖利的笛声鸣着,中间杂以杂沓的人声,与街中的狗吠。什么恐怖发生,在这个夏日的闹市里? 在高大建筑物的最下层,距马路不过四五尺高的窗中,如飞堕下来的一样迅疾的,一个短服的人影,从窗前的电车道旁闪过,穿过街心了,跌倒了,重复跳起,向侧面一条路上过去。于是警察的尖利的笛声与群众的喊呼,同时急速地转了方向,是何等惊恐啊!在七月的毒热日光下,蹴起了满街的飞尘,一群人中有的将帽子丢了,有的脸皮也破了几块。“捉住!……”“万恶的暗杀党!”“凶手啊!”一片听不十分清楚的狂喊,由街市的中心喊出。于是全街上的人,都如潮水的汛动了。人人不知是怎样的恐怖!面色上都似乎有不可思议的疑惑与瞀乱。惟有电车的铛铛声音,比较着还能保持它的原样。 复杂而且多心的人们,将全个街市都扰乱了,但由楼窗中跃出的飞影,却即刻不见。 当那些神经过敏的人,将那个飞影由窗中逐出的时候,他已有充足的活力,能够使得他的影,随他用最迅疾的速率,去跳越与飞腾了。他的技术本领,早存储于青年的体力中,如今居然有利用的机会了。当他在酒楼的上层与一位绅士、一个公司的收账员用武之后,他眼见那一个人,半边红破的脸,向椅子后面倒下。他开始听见楼下惊疑的呼声的时候,他自己觉得体力虽仍活跃,但眼睛里有些昏花了。他看到案上的酒杯,有些活动迷乱。他由二层楼梯跃下,几乎可说滚下。对面一撞,一个侍者的白衣,已染满了一些鱼羹。而且侍者的头,撞在木壁上,与盘子碎在地板上的声音,同时发作了。他昏乱的眼光中,许多丑怪的头,都向他注视得惊呆了。他又看见壮年的人,都将大而红的口乱启开,他何曾听见什么!但他恍惚的脑子中,自然知道他们的意思。他奋兴的心开始怒裂,而且悲哀!又被不可屈折的情绪压裂了!在他身旁的磁杯、花瓶、盘子,便随他的臂四处飞转了。而大的武剧也发生。他看见除他以外的人们,是怯弱与卑鄙的,如穴中的鼠一般的无用且讨厌!他不曾再有理性的思索与辨别。他这时只知他是一个狂怒的动物罢了!他只是用不可止熄的心中的火,要想将这整个的世界来烧掉!但是他在狂醉与愤怒中间,也觉得出群众的眼光,是激怒而仇视的向他注射着。同时也听到门外的尖利的笛声,他被这等尖利的声音震动,因此声音所受的打击,使他终难忘却。他看见门外已是如潮水般的蠕动着些人,他何曾肯受这等屈辱啊! 他没有关顾到身体的伤损,没想到电车轨道下的惨死,更没有同情街市中儿童们的惊怕!当他由窗中飞一般地跃出,在他的醉态恍惚中,他自以为如飞鸟的快活与自由。他猛烈与飘忽地穿过街心,在他熟悉的道路中,如同他童时在柳树林中转圈的娴熟,便走过四五条小巷。起初还听见后面人声的喧叫,但从热闹的街市,走到临近城里的荒场的僻巷中,便甚么都听不见,只仿佛是有无量的耳语,飘宕着从天外吹来一般。这时金红色的阳光,远远返映着城中最高方塔的铁顶,格外熳烂,而他蓬散着的头发上的汗珠,也一滴一滴地洒在热的土上。 他惶惑地四顾,一个曾经到过的地方,不意地出现了。距这个僻巷不远,有一所荒废的花园,是极古旧的园了。破木门外一棵多年的银杏,是他二十年前的老朋友。他突然见是这个地方,顿然使他纷乱、愤怒、激动的心,暂时如浸在冰雪中的清凉与透澈了。在片刻中,使他想起他初入学校的时候,天天同着几个强健的同学,由学校中跑出七八里路,到这个园中游玩的故事。他想:“多末天真愉快啊!西邻的朱小符,都是将学校的制帽斜挂在脑后,瞪起眼睛来,如上前敌般的勇敢,就爬到银杏的最高枝上去了。记得有一次春天,下了一场细雨之后,还有顾浮次,我们三个人,踹了一路的泥,将父亲给我的一双新式的小皮鞋,都沾污了。我们来到这个地方,我是立在东北面的露出的树根之上,朱小符便照常自告奋勇爬上树去。将一个鹡鸰的巢,——小而用细草与泥作成的巢,整个地摔到地上,有几个将近孵出的卵壳,全碰碎了。卵中黄白色的液汁,流在草地上,哦!那时是我童年中最大的惊恐与悲惨之心发现的时候!但是,……自从小学毕业以后,朱小符在某师里作了目兵,顾浮次在一个轮船公司作了记账员,还有,……唉!……”这段思想,在他的脑子中活动得比流光还快。他久久没曾平放的心,至此想起了许多旧事来。老银杏的大叶上的绿色,竟将他饮下的火酒湛清了许多。他许多许多的同学,都从久经搁置的脑中浮出。他自重回到他的故乡来,几年的光阴,都在赌博的俱乐部,与秘密会所的黑暗屋子中消失了去。这个地方,与这些零碎的旧事,早已成了隔世的飞尘,然而在凶狂的醉中,忽然走到,并且不可思议地使他回想到这些事上去。 毒热的夕阳,渐渐沉落下去,在这个僻巷中,没有一个人走过。只有一个穿了补缀衣服的小姑娘,提了一篮子野菜从巷外走来,到他身旁,呆看了他一眼,也就无意地走入一处矮小茅屋的人家去了。 他在清寂中,感到颓丧的悲哀。久已涸干的眼泪,不能自禁地由疲陷的眼眶中泻出。他疲软地立了一会,觉得全身如在汗中洗过一般地难过。将单衫的领袖,整齐了一下,如同见远客一样的礼仪,这在他是没有过的。他慢慢地走到银杏树下,压住气息,往废园中看去。不禁使他愕然了!园中的草,都与短墙一般的高,从陷落的砖中长出。里边所有当日的屋子与花台子,都看不分明了。好奇心增加了他脚下的力量,踏着些不知名的草与荆棘,及盛开的繁花,往园中去。 迥然与从楼窗中飞跃出来的他,另变了一个人了。他迟回地、疑讶地,向园中走来,除了阵阵的草叶上油香与野花的奇臭以外,没有什么感觉。旧迹的感喟,使他回复到十七八岁那时平静、闲澹与自然的心境里。记得有一次,他随着他斑白了头发的母亲与一个表兄,在一家宴会中,曾到过这个园中的亭子上。那时亭子外边的粉色芍药花,正开得繁茂。他想起他的家中人来,这在他近几年中,放浪与狂妄的生活里,也算仅有的,因此他不由得战栗了!手指想抓住单衫的扣子,也几乎不能抓住。他记起十岁时候,在他的父亲房子中,偷喝过一回酒,居然变得烂醉。因此他那严厉的父亲,将他母亲骂了一场,甚至他母亲哭了一夜,他因此再不敢,且是不愿去饮一滴酒了。他想到这里,使他抖颤与懊丧了!怎么啊,如今竟变成这样!设使母亲在着的时候,她见我终日的酗酒,将要怎样呢?但如果她还同我生活,在这个可惨与悲悯的世界上,我或者不这样的狂饮了,而且我决然终于不变我那个温和与善良的态度啊!他无力地披着高大的茂草,蹴着小的石子走,一面却沉痛地想着。至于园中到底是荒凉与颓废到甚么样子,他并不曾注意。走到一所破漏的屋子前面,他无意地看见门檐上有三个用金砂堆成的字,末两个字是“云轩”,第一个早己看不清楚了。他于是有一个思想使他尤为烦闷!“哦!这是什么名字的园啊,我曾记得母亲对我讲过?”……终于他记不起了! 日光已经沉落下去,满园中已暗澹地罩上了一层朦胧的夜幕。他在破屋的倾斜的篱笆前面,无意味地立着,他竟也会想到夏之夜啊!“我今夜要宿在何处?”在从前他不会有这等思想的。到了那个赌窟与秘密会所中,自然就很恬静地睡了,他绝不会发生“将来”二字的疑惑与思虑的。微热的黄昏之风,已将他狂饮下的酒力都吹消了。他对于一日内所经过的事实,也不复能记忆了。对于自己的将来,更没有完全的勇力去筹画与思索,只有久远的过去的旧迹,却于这个夏日的黄昏中,盘据在他的心里。他迟疑地坐在破屋将要倾圮的檐下,看看满园中似乎蒙了一层黑纱般的迷惑与恍惚。空中的云影被刚出的细而弯弯的月光映着,似乎得意地、骄傲地正在嘲笑他。在静悄的境界里,他开始听见亭下的鸣声,就在他的足下的乱草中。他不禁呜咽地将头俯了下去。他几乎听到他的心底的啼声了!他似乎看见有许多狞恶的怪物,追逐着他,将他逼到一个黑色而迅流的深渊中去。他这时久经燃烧起的情绪,都止熄了,使他想到赌窟与秘密会所中的生活,都如在地狱中过去的一般。但他又这样想:“人们谁不是终日在赌窟中生活?成日拿了生命去赌输赢啊?谁曾不在秘密中过生活呀?”这样想着,似乎可以将他的痛苦减少些,但同时,他总觉得他的母亲在身旁用爱怜的眼光,忧虑地看他,他再不能忍耐了!便跪伏在破屋前面,在静无人语的园中,他禁不住沉默的压迫与月光的爱抚,他狂笑与愤怒的眼泪,又重复涌流出来! 久经酒伤的肺力,在他可说已全部的损坏,这时又咳嗽起来。虽在夏日的晚上,他却觉得有点寒冷了。已经虚耗的体力,至此更不能支持得住,并且连思索与忏悔的力量,也没得许多。园中的寂静,独有夜虫与蚊虻的嗡嗡的声音。淡明的月光引诱他,他的心思也渐渐地平静下来。他有点迷惘了,似是几岁的时候,母亲在怀中抚抱着他,指着月亮讲故事与他听的一般的安闲与温软。他伏在满了灰土的石阶上,忘了现在;忘了将来;只有久远的记忆偶发的憧憬,在他眼前复现一样。他赤色明厉的目光,也开始合起。 一个异境浮现出,在他的半意识中。冬日的风,吹在广漠的郊原里,积雪还皑皑地,映在溪谷中。何曾留心看过天上的景色,但是似乎暗淡着。远远的树林散漫地排列着,似乎还听得见路旁的淡流中碎冰相冲打的细音。他随着一群人,静默地在修长无尽的道中走来。极目所见,更不知这条长的道路,一直是通向何处?只是愈远愈狭,末后竟如一条青的线纹,远插在暗淡的云影下,虽是觉着散着冰粒的利风吹在面上,但他觉得全身,已鼓起无量的热力与勇气,在精神的感应中,他也觉得他的伴侣们一样也是如此。而且一群人中,有不可细为形容的面貌与态度。包括了所有人生的职业中的人物。而且有许多妇女,也随在里面。只是没有儿童。人人的面目上,似乎都有深重的忧郁与悲哀,也都有些病的颜色。在他呢,并不知随在这一大人群里作什么?去有什么目的?走了不知有多少路的时候,满地上仍然浮现着积雪的浮光,长道的无尽处,仍然如青的线纹一般地插在暗淡云影下。忽然人群中起了一种突然的骚动,似是寻得了已失的珍宝一样的喜慰与欢呼!人人顿然呈露出同样的希望与渴慕的颜色。他迷蒙的心灵,也骤然感到是他们的目的地达到了。自然,他也受了这种暗示,也感觉郁郁的心胸,似乎启开了。果然,他们同时在一个高岩的峻削的壁下立住了。全蒙了雪幕的山岩,在大道侧旁,看去再无路可通了,除非由这个高的山岩过去。白光映得眼睛有些眩惑。他们全然肃静了。沉寂地立定,都面向着雪岩半壁的一个窟穴真诚地跪下。他自然也随同举动,而且忽然感到,这是他悔罪与最好的期望的时候了!无数的男妇,都伏在冰冷的地上,如同受了催眠术一般地严肃与服从,几乎连气息都听不见。只是低头默祷。他的清白的心,在此时也酸咽地踌蹰了,一边用真诚的祷祝,一边却觉得内心颤动了!自从他会说话时到现在的一切所经过的事实,都全然映现出来在静无声息中。他觉得自身在这片刻以前,都是在黑暗中行走的,都是在罪恶的渊中淘洗的,这时对着伟大不可思议与神秘的雪岩的窟,自感到痛苦与渺小了。至于雪岩的窟,有什么神秘的权力与赐予,他是不知道的,而且也未曾思及,不过却如对着上帝一般地畏悚与战栗啊。 他偷眼看看每个人的面部,都被怒号的北风吹得变成紫色,但并没有一个人离地起立。而且人人的目光里,都对着高高在上的雪岩的窟,从眼光中露出无限恳求与希望的光彩来。他们渴望着在半空神秘的窟中,有什么灵境出现,好安慰与赦恕,湔涤他们的“生”的罪恶,且也是他们祈祷与忏悔的证据。 在层层的雪堆中与惨淡的日光下,恍惚灵迹启示了!雪岩的窟中,走出了一个抱着四弦琴的白衣的老人,远的,很远的,然而老人的白衣上的金光,却分明地映射在各人渴视的眼光里。众人都惊愕了,如同幻化在仙境里。他一样也感到神秘的吸引,便将一切的思潮,全平静地压下。他于精神的感应中,觉得人人也都如此,而且只有比他更为真诚与希冀。老人渐渐从雪窟中走下,远远地听见悠扬与谐和的弦声,在雪上弹着,他觉得心中如饮醉了醇酒一般。如有无限的希望与拯拔,就在目前了。但也感到细微的恐怖。空中的弦声响动,怒号的北风,也同时停止。他突然觉着膝下滑湿,原来是坚积的雪融化了。他同那同来的人们,将各个的心灵,都似放在香软的花萼之中的甜美与安定! 老人从雪岩上下来,在距离他们还有六七尺高的斜坡上立着。在白发纷披下的弦声,更柔和悠扬了,似乎已将这下面的人类的心,都黏着上去一般!于是众人都喃喃地祷祝,他们抖颤的声音,从广漠的野中振动,都纷纷地宣述他们自己的罪苦与请求老人的救济!他们都觉得自己是渺小得如小儿一样。这时吁求神人的助力,给予他们以明光的烛,引导他们往前路上走去!他也是一样真诚的动作。在他与他的同来的伙伴的注视中,老人和蔼地微笑了。弦声更紧奏着,在清冷的空气中,在众人跪伏的上空,很有些悲悯与矜怜的韵味,在众人渴求与热诚的祈祷中,在这种奇异的境界,他自己感到非常的痛苦与悔恨。他自觉是多么的微小与恐怖啊!这时弦声清朗而沉渺,仿佛将跪在下面的人们的烦恼与痛苦,都从弦声上弹泻出。 雪光越发白了,溪谷中都似有风声的吼动,老人仍然微笑,而下跪的人们,经过长时的祷祝,与忏悔,以后也都感到喧呶是无用处的,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但清朗沉渺的弦声中,似乎发出一种人语的歌词,切切地触到他们人人的听觉里。是: 烦恼之丝,将可怜的生物缚住! 没个,没个能破掉的在微尘的世界里。 屈辱的膝,只好跪在羞恼与失望的面前。 罪孽啊!有谁来安悦你? 如此啊,终久是流转的如此! 雪花终是晶明在雪堆里。 谁有权力啊,这样伟大的, 能点污它的清洁,与拔除它的罪厉! 各人的心里,各人的灵思里, 终是饮醉了毒香的蝴蝶儿, 迷惘地失了归路, 只柔懦地栖息在荆棘——在歧路的荆棘丛里。 我鸣着洗泪之歌,与清白的声, 这是啊,我的权力! 归路啊!归去! 要归到自己的荆棘的歧路中,去寻获你的血污的心迹! 奇怪的歌声,每个字都深重与明了地透射到各人的心底,他们同时觉到自己心田中的泪痕,把他们周身都湿透了!浸掉在战栗、悲惨、失望的意境中!他们全体呜咽的声,将弦声来混合了,忘掉了!都深浸在迷闷里,似是有若干锋利的荆棘,刺透到他们的心中!及至他们醒悟过来的时候,老人没了踪迹,雪岩的窟更朦胧了,而弥漫山野的雪,重复坚结起来。一切,所有的一切,如初从远道处来时无异,不过清朗沉渺的弦音,还似是在冷冷的空气中波动。他这时第一个先感触到惊惶与失望!他来的目的,原不明了,但是在末后他的了悟性,竟比所有路遇的伙伴们都丰富而且深澈的。所以神的老人不见之后,他忽然如坠身在雪崖下的惊疑与惶恐了!他明明听见弦中的歌声,知道祈祷是无济的,求缥缈的神去掉他的罪恶,是不可能的。他想他将永远被抛弃在歧路中了!他苦痛的心,将永远永远为荆棘所刺伤了!他以为他也永远被圣洁的神人遗弃了!那是怎样苦闷啊!他在那片刻中,也迅速地将他畏惧是罪恶的事情,活动在脑子里!他痴望着高高的雪岩的窟,想道:“我如今为什么来的?果然我的罪恶不可拔除啊!而且为什么连神人也不容我最后的忏悔?我母亲生我以后,也一样如同别个儿童的天真与纯洁啊!酒狂罢了!因色情与人决斗罢了!一个可恶的光棍的打死罢了!诅咒与怒詈,无同情与骄伪的对人类罢了!可是我原来何曾这样!算得罪恶吗?算得不容忏悔的罪恶吗?他人的更大的罪恶,谁曾见过惩罚的?但我心中的荆棘之刺,终是痛着,为了自己,为了他人,但终是过于饮了毒酒吧!恶之花在我心底,终是没有萎败之一日!但何必哪!生长吧!发荣吧!……我微小的生命;与灵魂,竟被神人抛撇了!……”这时他失望与愤激的心中,因希望而狂妄了!并且极力地诅咒着,他再不想忏悔了!不想跪伏在传说与灵迹的偶像之下了!他只想凭着心中的火,要将世界来燃烧了!不过他一边想着,一边觉得心中,也真的刺满了荆棘的刺,有不可忍的痛楚。突然的回头望去,哦!一切的伙伴们,早已没得踪迹了。而北风的尖冷中,在他身后,却正有个人安详温和地立定,用忧虑惠爱的眼光注视着他,那正是他在摇篮中时,所见的母亲啊。惊急与打击中的希望,重复照在他的心头,他勇猛地跪在母亲的膝下,觉得母亲用臂来围着他,似乎正为他抵御一切恐怖的事物,不至伤害他。他觉得有无量不可思索的悲酸与依恋,而羞愧的心绪,同时发生出来,而心胸的荆棘的刺,也全然的消失了。胸腔中空洞地,如无一物了。不知是欢喜还是安慰,但是神经已昏迷了!……迷惘中,无感觉中,就此突然醒悟。 破晓之前的天空,在园中满浮了玄秘与特异的景象。清露濛了的星光,分外润媚。杂花的香气,在清淡的空气里分外甜静。时有几个蚊虻聚飞之声,但也很微弱了。他疲倦与烦苦地醒来,身体上习惯了的痛苦,自从他投入烦恼的窟以来,为患难、艰苦、迫压、戟刺所锻炼的,不甚以为苦楚了。他恍惚醒来,还仿佛母亲在他身后立着,用忧虑与爱的眼光注视一般。他这时不恐惧,也不战栗,不懊丧,也不忏悔。他揉了揉眼睛,向笼了薄幕的星光望去。他觉得那是美好的世界所存在的地方。他觉得雪岩的窟,或者尚能有一天得投身其中。白天的打击与逃脱,他这时并不以为是幸福或是罪过!甚至所有他以前,从他因激烈与狂热的情感,开始燃烧以后的事情——放浪的事,他一一明了地记在心中,但他却不再去思索了。 他损伤与枯竭的心思,终于决定了!他知道,他此后,将要怎么做去。他平静地想过,也不再作思索。只是望着润媚的星光,似乎已经看到一个美妙的世界,在星光中浮现出。 破晓的角声,从远处悲沉地吹起,他方觉得有点夏晨的微寒。瑟缩地回顾,迷离中似乎他母亲还在身后立着用忧虑与爱的眼光注视着他! 一九二一年十二月 [book_title]一栏之隔 是两年前的一个光景,重现在回忆之中。 春天到了,温暖美丽的清晨,正是我从司法部街挟着书包往校中去的时候。那条街在北京城里,也可算比较优雅别致的街道,可也是一条森严与惨酷的街道。看见街道的命名,便可想到这是个什么地方。大理院、高等审判厅、地方审判厅、威严的司法部,转角去便是分看守所。它们虽是威严,而铁栏里面,却偏有好多的花木掩映。紫色与白色的丁香,霞光泛映的桃花,在袅娜含笑的花叶中间更有许多小鸟,跳跃着,啁啾着,唱着快乐的春日之歌。每天都与铁索的郎当声、守门兵士的皮靴声、法警的佩刀声、进门来的汽车声、马铃声搀杂着,和答着,成了一种不调协而凑和的声调。无论谁,凡从那里走过的,都要向四面看看。卖零食的老人、售纸烟的小贩,以及戴了方翅穿了厚鞋的旗装太太,与下学归来的儿童,走到那里,也都要把脸贴在铁栏上向里望望,并且临走时放松了脚步,并非急急地走过。 我是他们中的一个,并且因为自然美的引诱,与每天的习惯,更是“不厌百回”地看。 有一天,刚打过七点三十分的钟,我就匆匆走出寓所。方出巷口,立刻使我的感觉落入了另一个境界。融暖轻散的晨风,吹过对面的花丛,那些清香又甜净,又绵软,竟把我昨夜埋下的胡乱思想,全部消融。只感到阳光的明媚,和人生的快乐,幸福。而且在这片刻的思想中,不知从哪里来的魔力,使我仿佛觉得真有个“造物主宰”,散布下许多快乐的种子,种在每个人的心里。脚步骤然间迅速起来,由对面街口穿过街心跑到西面来。啵啵的一辆红色汽车,从我身旁擦过,几乎没有将我撞倒,但我这时并没有半点恐怖与谨慎的心思,只看它在微动的街尘中驰去的后影。 “好美丽的花!”我心中这样想,我的面部却已贴近司法部大院前的铁栏上。只看见累累如绒毯般的紫丁香花,在枝头上轻轻摇曳。而耳旁却有许多音波正在颤动,这种音波,是从街上和小商店中传来的。 我正在看的出神,突然有个景象,把我的快乐观念打退了。哦!渐渐的加多了!那个自以为是首领的人,开始喊出怒暴的呼声。原来在丁香花中间,平铺的青草地上,我忽然发现了一群奇异的生物。他们穿了半黄半黑色的衣裤,颈上脚上,都带了铁链。他们也一样的很整齐,是衣服形式很划一的队伍啊。他们在春日的清晨,拂动着花枝,听着小鸟的歌声,来住在这所高大建筑的阴影下的花院里,努力工作。谁说这不是快乐的生活?比着那些成日在工厂里、街道上,作机械般的工作者,不舒服得多吗?这是我乍见他们这等情形的第一个思想。 他们在四围的铁栏里,拿着各种器具:帚子、铁锹、锄、绳索、木担、箧子,正在各按地位工作。他们没得言语,走起路来迟缓地、懒散地,没点活泼气象。他们真没受着温风的吹拂,没吸到清爽的朝气,更没尝过花香的诱惑?工作!工作!枝头上婉转生动的小鸟,似乎在嘲笑他们了。 是他们的几个首领吧?戴了白沿高顶的帽子,青制服,皮带下斜挂着短刀,还有种武器在手里拿着,就是黄色藤条。“笨东西!……哼!……难道只会吃饭吗?笨小子!……谁教你爱到这里来!……你的皮肉不害臊吧?……”几个红面膛、粗手指的首领,即时怒喊起来。我听到了“谁教你爱到这里来!”这一句话,突然使我原是满贮了快乐的心,迸出一种刻不可耐的疑问来。“美丽的晨光,可爱的花木,谁也爱到这里来。不是这个铁栏的阻隔,我也愿到里边去,坐在草地上,嗅着甜净与绵软的花香,是怎样的快乐,更是怎样的难得的地方,在这人烟纷杂的都市里!不过是一栏之隔罢了,有谁不愿到这里来?为什么你要发这种问话?”我心中想着,然而他们——囚犯们,却悚惧不安起来!更谨慎、更殷勤地工作。草地上不多时便齐整了许多,洁净了许多,越发加添了花枝招展的美态与春日的光明。不过他们似乎没有感觉得到。他们的首领仍然是一份严厉面孔,监视的态度,像没有感觉到花香与春光的可爱。 然而我初出门的勇气与纯洁的快乐,到这时候,也渐渐降落下来。 哦!北边大理院里的大钟,发出沉宏的声,正打过八点。这种警动的音波把我从栏边唤醒,忽然想到我也有我的事呀。便匆匆离开铁栏,往南走去。而他们和他们首领的表情、面貌、言语、动作,一直使我在听讲心理学时,还恍惚在我眼前。 “人们的情绪与感觉的转移,是不可思议的。一样的明月良宵,为什么有的狂歌饮酒,有的伤心洒泪呢?一样的一种好吃的食物,为什么快乐的人吃之惟恐其尽,而愁闷的人不能下咽呢?……思想的变迁,由于所处地位的不同而有差异,而情绪与感觉,也不能一律。……”我在座子上,以先并没有听到先生说的什么话。忽然这几句疑问式的讲解,触到了我迟钝的听觉,我不禁暗中点头。继续听下去,却越听越不明白。揭开我的洋装本子看去,哦!原来他早已开始另讲一章了。 那片刻的经验又蒙上了我的心幕,天然的景物,与他们的面貌,又恍若使我置身铁栏之侧。 新经验的催促,却提起我的记忆来了。 方才经过的事实的余影渐渐暗淡起来,新显出了一个多年前的心影。冬夜月下,在清净与寒冷的乡村街道中,我仿佛听见喧呼欢喜的声音,杂沓的步声,追逐着、践踏着刀刃的相触声,哈哈!……哦!……啊哈的人语,带出可怕与骚动的意味。 那段使我难忘的记忆—— 那年的冬日正是永可纪念的冬日。各处革命军报告捷音与独立的电报,新闻纸上不断的登载。我们僻远的乡村中也知道了这种消息。可是那时,我正是年轻孩子,偶然看见,不甚关心。不过觉得心境上有种新鲜与变换的希望!十月过了,十一月又到了末日。天气冷极了,乡村的道路上堆满了白色的冰雪,太阳每早从冷霜中升起,到了将近晌午的时候,方才明朗。有一天忽听得邻舍人家都说:我们的邻近什么县城也独立了,县官跑了,有的说已投降了革命。其实什么是独立?什么人是革命党?大都说不清白,但人人觉着大的祸事与大的转变都是不可免的了;也要在我们的地方出现。又一天,忽然有人说:县城的北门楼上也悬起白旗来了。这个消息,迅速的传出去,乡村中人人都有绝大的惊异!后来的消息更多起来。募兵,捐款,修筑城墙,要人人剪去发辫,这都是乡下人做梦也想不到的,弄得人人不知怎样方好。其实他们也并不害怕,只是如堕在迷网里,不知是怎样的一回事!末后,更有一个分外惊奇的消息散出,说是县城里的狱囚都全行放出,一概免了罪了。“他们出来作甚么?谁有权力能让他们出来?他们要上哪里去呢?”这是乡村中诚实老人们的疑问,是在茅屋中油灯下吸着烟悄悄的对话。 那正是传出末后的惊异消息的第二夜。当天还没有黑影笼罩的时候,在北风的怒号声中,却从我们那个乡村大道上,过去了百几十个人。其中似乎也有邻村的一些勇壮少年。他们有的斜披着衣服,有的带着棍棒与旧式的刀矛;有剪去发辫,却也有盘在帽子里的。他们冲着北风,从村中经过,有几个唱着“跳出龙潭虎穴中”的皮簧声调。他们过去以后,便听见村中的几个老人低声道:“今天晚上,咱们得早早熄灯,关门,睡觉。这群……是去接牢狱中放出来的囚犯的。大约在半夜,他们同那些人,要由城中回来。”于是这一夜从夕阳刚落下地平线时起,我们村中就下了消极的戒严令了!有小孩子的人家,更恐怕因无知的哭声惹出祸来。早拣些好吃的东西,哄得不知不识的孩子们,伏在被底下作幼稚之梦去了。满街上只有明月的冷光,照着融化不尽的冰雪。什么声息也没了,如死的乡村之夜,寂静,沉默。我那时并不是很小的儿童了,同一个将近十岁的小表弟,还有一位常给我们料理点事务的张老头在一处。他是将近六十岁的老人了,他所经历的危险与到的地方,在左近的村子中没人能比。我们三个人,在我家靠街的书房中坐着,围了一个小小的火炉,燃烧木炭。惨白的月光,从窗纸上穿过。我的小表弟是前几日才来的,他幼弱的心中,在那天晚上,也受了一个迷闷的打击!大人的训令,使他不敢多说一句话。倒是张老头反倒精神兴旺起来。他觉得这等事,实在没有恐怖与戒严的必要。他吸着长杆旱烟,拈着胡子,正在拨弄木炭的白灰。他还时时低声说些他从前的冒险事,在山中走路,遇见盗贼打架……因此,我同小表弟更不想睡了。 张老头正谈得高兴,起初还是哑着喉咙低声说,后来他说话的声音,越谈越高起来。小表弟这时也忘了恐怖,开始跳跃起来。 甚么时候了,我们都没想到。 一种由远来的喧叫与狂呼的声浪,从夜的沉寂中破空而起。张老头的话突然停了。小表弟颤抖地拉着我的手,伏在我的怀里。 声由远渐近,仿佛屋子也被人声震动了!张老头不禁把双手离开了火炉。 狂傲的呼声中间杂些笑语,还有木器、铁刃碰撞的音响,从街道上传来。步履声杂乱而且急迫。“欢迎!……欢迎!……出了牢狱的伙计们!再不作栏中的人了!……杀呀!……哈哈!……”这种骇人的声,任谁听了,身上也有颤栗之感。小表弟伏在我身上,连动也不能动。声浪越混乱而扩大了。张老头轻蹑着脚步,从窗纸缝向外望去。我正想慢慢地拉他回来,因小表弟在我身上,他吓得那个样子,我推不开他。 一阵骚乱的喊声又起来了:“……欢迎出牢狱的兄弟!……再不作栅栏中的人。……杀啊!……”又是一阵纷乱的走步声。越去越远,而欢呼的余音还震得窗纸发颤!张老头挪步过来,叹口气道:“出了栅栏了,放出来!他们去迎接从牢狱中放出的囚犯。真不明白,什么值得这样的出奇!唉!什么世界?……怪不得我也老了许多了!……”那时我忽然想到牢狱中的伙计们,是住在栅栏式的屋子里。 直到如今,我才明白我的观念错误。原来欢迎者所说的栅栏正不必是一排一排的木桩堆列成的房子。 一栏之隔罢了!由这个春日之晨的新感觉,联想到童年的经验。 下课钟响了,我究竟不明白这一课的心理学讲授的是甚么。 一九二二年一月 [book_title]警钟守 沉黑的密云下,一片红焰微吐的火光,弥漫在东北一片房屋的上空,映着灰色的天空,下缀着远望如嵌着散星的电灯中,现出一个奇异而惊怖的色彩来! 死气沉沉的冬夜,已是过去了一半。 都市中的犬,也丧失了他们守夜的本能。因为白天的光与黑夜的光,白天的声音与中夜的声音,复杂、混扰、刺激、喧嚷,无知的家畜,更哪里有判别的能力。它们华美的,柔顺的,只是供在绅士们与夫人们的手杖下,与长裙边的有生命的玩物罢了。那些大的粗毛的猛烈而不驯顺的野犬,却一样也寄食在这个奇怪的大都会里,和街口上的叫化子争点残食。然而它们都一样是把在乡野中真纯的知觉与感动丧失了。它们在这个朔风吹得劲烈的冬夜里,各自寻它们饱食以后的生活去了,任街上巷里,有什么景色与声音,也不能搅扰它们安闲的,懒惰的,畜类的幻梦。 在古朴的乡村中,若有夜中的火警,你必定听得到锣声的连响吧!你必定听得到人们沿街跑着的急切而求救助的喊声吧!尤足以使你惊起的,必是无数的犬声,由邻舍的家中,不断的吠出。 然而在这个大的都会的夜里,正是各种声音在繁盛的地方开始喧闹的时候,而犬吠声,却从听不到。 远处,很远处的东北方的火光,渐渐升高起来,红的火星,也往沉沉的天空中射得越多,从夜色迷茫中细看,可见烟气的突冒。 一片大广场,场上已盖了一层白色的霜痕,在夜中也可看得出白白的细粒的光华。场的一角上,却有个木头的高大的建筑物,在一边矗立着。这是最静僻与最空闲的地方了。木头建筑物的南边——相距约有半里的远——却是一个枯苇遮住的池塘。 正是远处的火光射发的时候,这个地方是四无人语,也没有人从这里经过。在静默中,忽然有个急迫与匆匆的皮靴声音,踏破了这处的静寂。黑影中现出一个人身,飘忽地越过广场,他足下践的薄薄的霜华,在极静中有点细响。但不是听得到的细响。他跑到木头建筑物的下面,由他的黑衣的袋中,取出一个粗大的钥匙来,开建筑物下面的木门,由铁锁的撞动声中,可以见出他匆忙而着急的心思来。 不多时,他轻捷的身体,已在建筑物中间,四面敞露的螺旋形的楼梯上面。他由木架的当中,可以一步一步地由高处遥望四围的事物。但他在朔风吹动的木梯上,只是提起衣服,一直往上走去,并没来得及将他的眼光,从黑暗中往别处看去。一层过了,二层,三层。登登地脚步声音,越往上去,他脚底下的音越为沉重。转过第四层的梯子,只有五六级,他并步跳上去,已到了最高层的木顶下。他喘息着立定,方往东北的方向看去。他不禁从气颤的音中,迸出一个“哦”字来,他说这个字,急促而且没有余音,并没有将这个字的后音说清。也或者是被半空中尖利的风,咽回去了。但是他为职务心与同情心的打击,便不自知的紧随着说出那个“哦”字以后,就开始用颤抖的手指,扯动最高层的楼顶上面的警钟。 原来他是一个守夜的警士,这个建筑物,便是为火警而设的警钟楼。 尖锐与凄动的钟声,在寒夜中含有混乱的声音,响了起来,开始打破了这一片空地的沉寂与静默。他一手扯动击钟的绳索,一手扶住木架。自己觉得高处的风,从领口与袖子中穿入皮肤,不禁打了几个寒噤。原来他自从用了自己青年的光阴,学习了警士的知识以来,关于这种事,还是第一次遇到。他往火光明亮处,用尽眼力望去,看看那兴奋的火光,从看不十分清楚的房子中喷出,忽而烟气散漫,忽而红焰直吐。同时,他的耳中,也似乎听得有些嘈杂与嘶哑的声,从火光下面传出。但是距离得很远,听去如听着隔了数层楼上留声机的微音一般。他呆呆地立定,虽在冷风里,尚不甚觉得寒冷。只是一片感动与惊奇的思想,将他周身括遍了,围住了。他似乎并没有觉到他是在什么地方。忽地从火星乱迸的火光中,遥遥看得一块大的东西被无量数大的火星与直冒的烟气冲起,上升到空际,并且即刻沉了下去。即时听得火光下面的人声,喊呼与骚动的声音,也大了一阵。他在这个警钟楼的最上层,陡觉得心上几次的跳动,身子闪了一闪,几乎没有从上面滚下去,左手的绳子,也不经意地放开。 突来的惊怖,使他在这时的思域,另换了一个境界,使他多年的记忆,作出一片过去的幻影来。 钟声断了,寂寂的广场,又复归平静。但空中的黑云,已降得很低,似乎要将这个高大的警钟楼全行吞吸去。朔风吹着池塘一边的枯苇,索索落落地响。他在这等景色与声音中,便不自觉地使自己潜隐的意识,重复记忆起来。 明月的疏阴影下,罩住一所临着小小溪流的茅屋。这所茅屋,在平坡上,是孤独的,四无邻舍的。茅屋四围,用荆棘编成不整齐而纷插的篱笆。有些开败了的野花,和枯落的黄叶,堆在篱笆下面,也从没有人去打扫它。那时月光已从远处的山峰射下,小小的天然的院落中,只听见些在墙角边的促织儿的鸣声。半明的油灯,映着石头筑成的墙壁,从黯淡的影中,教人看去,格外有些阴森的感觉。屋子中用石堆隔为两间,却似石窟一般。大石堆隔成的里间,在当地上,正有个四十多岁的妇人,坐在那里,含着泪,用手纺车,在那里纺绩。那种手纺车,是古旧的样式。白线缠在上面,她无力地用右手去转动把手,使得白色的线花在暗暗的灯光底下,成了奇异的圆形。燃烧着豆油的瓦灯,放在手纺车的旁边。而右边却坐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正在用她破了皮肤的手,将线放在小小的木架上,缕成直而有条理的形式。石壁的外间,月光照的当地上,正横放了一口棺木。白色的木纹,映着月光,尚可看清,棺木的尺寸,并不很大。 无尽的旷野,全笼在神秘的静默中,独有这所茅屋中的灯光与妇人的叹声,及纺车的嘶哑的声音,各个单调的音相和成凄咽的合奏,来冲破这秋夜的寂寥。这个四十余岁的妇人,穿着很单薄而补缀的粗衣。灯光照着面容,已是黄瘦不堪了!她与她的女儿,各自工作着,各自照常地沉默。她的女儿,自从极幼小的时候,便已过着这种清寂生活,过惯了,自然就养成了她沉默的习惯。她们不幸的命运,任管如何,也非常明了,是没有什么希望,没有些许光明,足以提高她们这个穷苦而惨淡的家庭的生活。所以更是含了沉忧的泪痕,往心灵上藏贮。而三日前新遇的大不幸的发生,更把她们的心打碎了! 在没有言语的屋子中,突然有小孩子的哭声,由床上喊了出来。这可是一点生机呵!仿佛在墟墓中的陈死人,有复活的希望的一般的生之冲动!中年妇人的一线希望,对于全世界说,也只在此天真的幼稚的哭声中了。她还没来得及起身,那个姑娘早已从蒲子编成的圆形的坐位上,轻捷地立了起来,到床边将一个小孩子抱在她的膝上。一面用手拍着他道:“弟弟!……弟弟!你做梦呀!……”她的母亲,却微微将头抬起,从纺车的音中,叹了口气,便又不住手地工作起来。她的女儿膝上的小孩子,就是她的唯一的七岁的男儿。他从甜静的梦中惊醒,坐在他姊姊的膝上,两只小眼睛,看着他母亲手底下的线花纹转成一个圆形。在他幼弱的心灵中,以为是个奇异不可思议的魔花,在他眼前乱转。他不知他母亲手底下的工作,是为的支持他全个家庭的生活的工作。他更不知这几日里他的亲爱而和蔼的父亲,是上哪个地方旅行去了!不过他在前天,也曾见有几个穿了短服的人,抬进一个大的木匣子来,也曾听见铁与木箱撞打的不调和的声音,更看见他平日常含着笑容的母亲,也哭了起来。他在那时,不知是怎么的事发生,跑到里间,去找姊姊,却见他姊姊已经晕倒在床上的破被中间。 从那日起,他照常地在山下平坡中跑,照常地往树林中去,同着远处来玩的小孩子,去捉促织;照常在树林中一到了早上、过午,遥遥地看见那个庞大如飞的铁车的烟痕,在半空中驰逐。什么事都与昔日一样,完整的世界中,似乎并没有什么东西损失与缺少。不过每到远处小小的车站上的电光明亮的时候,却不见他父亲背着黑布的包子,拿着笨重的锤子,勇敢的步履,沉重地沿着铁轨,从山下走了上来。 及至他在树林中游倦了,跑回家去的时候,也一样觉得心上似乎有点东西忘掉了。而屋子中却多了一件大的木头作成的东西,放在窄狭的屋子中,太拥塞了,并且觉得有点使人恐怖!他每看见他母亲,姊姊,总是脸面上都有不干的泪痕。并且他们所穿的衣服的颜色,也似乎有点微微的改变。他是很聪明的儿童,他因环境上这等大的改变,也很奇怪地使他幼稚的心思添上重重的不安!他开始觉得什么事情,都渐渐有了变更!他也突兀地以父亲现在那里的话,问过他母亲,但母亲哭了,他终于不敢再问了!或者是儿童的心理作用吧!他这两夜的睡眠,便不如以前的安宁。 夜气深了,淡暗的灯光,也越变成惨惨的颜色。他再不能去安睡了。斜欹在她姊姊的膝上,眼光自然地每每向石壁的外间看去。他既不是感到寒冷,更不知什么是恐怖,不过总觉得渐渐不安起来。他也开始从细微的感触中,觉得他姊姊的身体,有些颤颤。窗外的尖风,由石缝中透过,将地上的油灯,吹得火焰乱摇。 寂极的恐怖中,他母亲的泪珠,便沿着枯瘦的面颊流下。 一阵风,从外面将油灯吹熄了,同时也听得门外有狂吼与劈拍的音响。而窗外的树叶子,也从干涩的音中,发出令人惊诧的声。他觉得他母亲湿而冷的脸颊,同他的额部贴住了!但他并不拒却,仍欹在姊姊的膝上。在三个人偎抱的中间,互感到颤抖与母亲及姊姊绝望的呜咽! 灯光没了,纺车的声音止了,只有这等微细的感觉与温热的泪痕,来留住这个凄凉恐怖之夜! 又是一个孤苦的境界,又是一种人生所历的漂流的浪痕。他的记忆,回转到十岁以后的生活。 母亲嫁人了,将他的姊姊也带了去。生活的逼迫,使得他母亲不能不弃了十年相守的山前的石屋与屋后的已有青草的坟堆。另嫁与一个在车驿上作运夫的鳏夫。她的嫁人纯由于生活的迫压,这其间并没有丝毫的爱情的关系。他后来并且也知道当他母亲随着那个赤面高大身量的人走出石屋去的时候,她惨苦的心中,是贮满了无穷的热泪与对于前途的忐忑!他自己呢,是寄养在他的舅父家里去了!舅父住的,离这个荒山的地方很远,须由火车去的。那时的事,他永远如在目前。红了腮颊的姊姊,蓬着头发,穿了粗蓝布褂子,却已将发辫上的白头绳,换成青色的。这都是遵从那位高大而赤面的男子的命令,因为那位男子,似乎有了新的统治权,与管理财产权了。 姊姊抱了他。颗颗的热泪,直往他嘴唇上滴下。母亲呢!正哭在屋后的坟堆上! 那是夏日,赤热的太阳,正晒的人身上发烧。舅舅,——将近六十的老农夫——面容枯瘦的母亲,蓬发的姊姊,都立在那个高大而赤面的人面前。一边更有个形容很严厉,时常伪笑的老妇人。他们似乎是已经将猎物寻获得的胜利者,而他也知道亲爱的人都要去了!他将开始到一个生疏与辽远的地方去了!他未明白的童心中,也感得颤颤的,不知怎么方好!回头看见那个赤面的人,正自用斜楞的眼光看他,便觉得打了个寒噤,把要放声大号的眼泪,吓回去了。他在太阳的炎光底下,看见他那龙钟的舅父,面上全然为汗珠所占满了。并且汗珠,从他那苍白的下髯的尖端上滴下来。 从此后,他就住在舅父的农圃中,也有几个小的表兄弟,和农舍邻近的儿童,同他玩。吃饭也觉比从前较好一些了。不过他初来时,一些儿童们,都学着他的说话,或听他说话都远远地笑他。其实他听他自己的口音,和他们的言语,并没有很大的差异。 舅父家的人们多得很,他也数计不清。不过一天天,终是在广大的田野里忙碌。他自然也追随在后边,跟着工作;他有时想起山中石屋的生活,便去记忆以前的印象,却逐渐模糊起来了。 一年过去了。他有时也听得有人与他舅父谈话,似乎是说他母亲的事。他既听不明白,他舅父更不要他问询。不过在他这种白天打稻草,晚上吃粗饭的生活中,时常见他舅父看着他,唉声叹气。并且有时与邻舍的老人说起他母亲的事,便淌着眼泪。 至于他那时对于这事,自然也有些怀疑,然不半个钟头,便忘了。已把心思用到捉鸟儿与追野兔的事上去。但看看他那为生活所重压的舅父,却似一天一天地衰老。 在三年后的一个夏夜,他那时已经十二岁了。已经能替他舅父作很有助力的工作了。他已变成一个身体顽健而气力充足的儿童。那时候空中的飞蝇与蚊子,正在农场上作出讨厌的声音。满缀了无数繁星的天空,虽在夜中,也似有蓝光在上面浮动着。不可数计的树上的蝉声,总是不断地鸣着。他舅父的门前,也设了几个座位。有许多在这个农村中作领袖的老人们,和他舅父,拉长了声音,作种种解除疲劳的闲谈。但听舅父的声音,却从倔强中发出干涩的声调来。 可爱的夏夜,正是农人恢复疲劳的良时。就是小孩子们,也捉着迷藏,唱着山歌,并没有去睡眠的。 突然一个奇异。出人意想之外的事发生了!一个异乡的妇人,蹒跚着到这样快乐的地方来。她已没有整齐的衣服,说话也没有气力,并且满身都有伤痕。一个奇异的打击,是她带了来的!于是喧嚷与惊讶的众声之下,都道:“阿仔的妈来了!……阿仔的妈来了!……”而可怜的妇人,也便躺在地上不能动转,只有呻吟的口音。 第二天他才明了这事的真相。哦,三年没有见面的母亲,如今几乎成了包了皮肤的尸骸。平常好笑,与常向他小时的面上接吻的阿姊,竟已死了!且是死在火中!唉!何等的不幸!突生的惨剧!这一来,他多年埋藏下的记忆重复醒来。这一次,可给他心上永远划下了深刻的印痕,再也洗涤不去。 原来是这样的事,这是听他母亲卧在床上说的。母亲的后夫,是个性情凶暴而好饮过量的酒的工人。他营独身生活,本来惯了。如今加上两个妇女的分享,虽说有家室的快慰,然而竟把酒鬼养成的脾气来冲犯了。本来为快乐而结婚的,然那嗜好的迫压,却将他更变成一个暴厉而冷酷的人了。可怜的母亲,为着吃饭的问题,便又添上些烦恼。他是常常不回家的,或者常常由村镇中喝了酒回来,叱骂着,有时便卧在门外,同死狗一般。这样的生活,母亲同阿姊也过惯了,她们更不知怎样才好!母亲,因恨悔与懊恼的心思,不过二年的时间,已种下了难治的病根,伏在她那久历劳苦的身体中。但仍成日作奴隶的生活罢了。 就在这个使人惊恐的事发生之前,那天,母亲的后夫,从村镇中回来,已经是半夜的天气了。母亲同阿姊,早已因为困恼的疲倦,向梦中去了。那赤面的人,趁着月光颠蹶地回到家中,大约是口渴吧,便在她们卧室外的灶下,生起火来,弄水喝。这也是他过于酒醉了,竟不与平常一般。其实他在夏日,向来是饮凉水的。他过于醉了,不知怎的燃起火来,却睡卧在草堆上。于是火起了,母亲在梦中惊醒,由火窟里逃出,只是可怜的阿姊,竟然藏在火烧的茅屋中间。而赤面的人,也从此后不能再见了。母亲受了遍体的伤痕,好容易找个人将她送到舅父家。 然而没有十天的工夫,母亲也闭了眼睛去了! 哦,那死时的惨情,与母亲的悲伤而苦痛的呻吟声,使他完全记得!他寻思起来,便觉得无神而光弱的临死时母亲的眼光,向他流连着;凝视着,悲戚地向他看! 距那个时候,又是十年。然而他竟由荒凉的乡村,到繁盛的都会中,补了这个职务。 母亲啊!姊姊呵!苍发纷披的舅父!他们都作了过去的土堆中的人,人生的幕影,又过去几层。他想着他已入了一个凄惶与悲感的世界!唉,他却正升到冷冽与摇动的高顶的钟楼上呢! 一小时的几十分之几呵!旧事的幕光,活动起无数的图画,在他脑中转换。月夜的石屋,纺车的哑音;白色的棺木之一角,阿姊的温热的嘴唇,苍发舅父的叹息,伤痕亦肿的母亲的遗体,唉,思想与感觉,和非真实的触觉,都聚集在警钟上层他的身上与脑中。他忘了他的职务吧!忘了他所在的地位吧!并且忘了初上楼级下层的勇气与同情心吧! 眼界所及的火光中,人声的喧嚷,渐渐静了下去。火光也或者是熄了呢。耳旁扑嗤的一声,飞过一个小小的动物;一个营巢在楼顶上的鸽子的翅膀扑动的声音将他惊醒,无意识的手上所扯的钟,又复无秩序的乱响起来。 一九二二年二月 [book_title]山道之侧 当我们由南口早行的时候,四月的早晨,东方还明着春夜之星,不过清冷的风吹在面上,也留下些夜中的寒气。北望重叠无际的山岭,都似蒙上了一层朦胧的晨幕,从轻细的感觉中,似有些清露沾在我们的脸上,但却不能看见。 这个早旅行,是我们来这个地方前就预定好的。本来由南口往八达岭,可以乘火车到靠近八达岭的青龙桥车站下来,再从窄狭山道,便可到八达岭的最高峰。不过那太安逸了,且不能从容地得到山中游览的兴趣,所以我们约定于那一日绝早,雇驴子爬山去。因为从南口到八达岭,要骑在驴子背上走多半天的山道,比较吃累,但在这艰苦的道中,可以细听鸣琴峡的流泉,游览居庸关的伟大残迹。 越过京绥路轨道,向东北行去,即时入了山里。浅涧中多是鹅卵大的石子,驴子走起来一颠一簸很吃力。我这时心中浮满着快乐与新希望!回望从南来的白色烟下火车的巨影,知道在这个活动的轨道上,又载了一些和我们有同等兴致的伙伴们来了。 润爽的朝气,已将无量数的山峰笼住。我在驴子背上,无意中嗅着山中清妙的香气,想是由萌发的草木与流泉上蒸发出来的?向前看,重峰叠嶂,突兀的石壁都分列在这条向上弯曲不平的小道两旁。同行的是我一位同学,和一个跛足的驴夫。他有四十多岁,穿件粗蓝棉布短袄,腰间用黄色草绳松松束住。虽在春天,他还戴一顶青里透黄的毡帽。光着脚,套双污秽的草荐子。因他的左足踝骨向外突出了一块,使他走起路来,便一拐一拖的了,幸是山道难走,即连常走山道的驴子也是慢慢的放它们的蹄声。他虽走的费力,却也跟的上。 初入山的小道,尚在山下盘旋,后来越走越往上去,两面高高的青灰大石积成的石壁中间却越发窄狭了。驴蹄踏着细石下的细流,地响。因一上一下的颠顿,我的大衣在驴背上掉下好几次来。多是跛脚的驴夫,由地下捡起交与我,而且他还精细地打去衣上的微尘,我心中不安地接过来,仍旧放在驴背上。他只是扬着他手中半段的皮鞭,口中喊出特异的声音,催动驴子的速力。一会他又唱起山歌来了,我不能完全懂得他的句子中的意义。山中没得鸟鸣,他这歌声,伴和着驴项上沉重的铁铃声,打破空山的沉寂。 你到过居庸关边,你便知道那些山峦是怎样的伟大与奇异。山上没有好多树木,而苍老的苔痕与奇突的石块却已值得使你惊讶。我爱山石上的苍苔与小涧中的细流。听着那些微细的水迸在石子上,像把自己的灵魂在其中清洗一样。我正自胡想着,忽一件意外的事发生:原来我那位年轻同学骑的那匹褐色驴子,被一块大石绊倒,那位同学便跌到驴子的头前去了。及至我下了驴背以后,他已起立,大声说驴子太坏。诚实怯弱的驴夫呆立在一边合拢了厚重嘴唇,忽然他拭着眼泪,呜咽起来。我问他,他说:“我生平没曾被人打过啊……哇!……”我笑了,那位同学也笑了,我便拍他道:“打什么呢?……你没看见那位先生早走了哩。”他一看,果然他那匹顽强褐色的驴子,早驼着那个好弄的同学,走在前面去了。于是他又呆呆地微笑了,他嘴角上松散的垂纹,重行收起。 阳光由最远的山峰升起,我们看见柳叶上浮着闪动的金光了。温软的光明山中罩遍,许多涧底下的小草,似乎也都举起头来,来欢迎这个四月之晨的日光。我们这时已走入鸣琴峡了。我觉得这里比地平线已经高了好多,可是连亘的高高山峰还没有断处。我看着早晨山中的景象:伟壮的岩壁,嫩柔的野花、日光,金光的柳叶,还有跛足的驴夫,与他的竖了耳朵步步往上走的驴子,使我十分兴奋! “嗄!”前面的一个语声,从我那位同学的口中发出。他停在道旁一块三棱大石前面,我的驴子也到了。看他对石的一侧注视,我自然也俯着身子看。哦!原来是用铅笔写在凸凹石面上的一行字:“某年某日,程某来游。’怪不得他曾说他可以做我游这个地方时的引导,原来他已来过。……跛足驴夫已催着驴子往前走去。我于是记起我的一句诗来,“到底是迹象的人间。”在这条道上又多了一层游踪了。鸣琴峡的水流声是令人慰悦与想念的,可在刹那中便过去了。那时阳光已把全山照遍。约计走了二十多里的山道,我们都觉得有点疲劳,跛足驴夫可照常的一拖一拐跟在驴子后面。我们走上一个山岗,即刻又看见铁道在山下沿着石壁缘附着,远望白色的蒸汽,从半天中散下来。山岗中凹的地方,却有小小山村,不过十几家人家,一间临着陡崖的屋子,门前大石块前放了几条木凳,这就是山中小店了。我们下了驴子,坐在木凳上向他们要了些鸡子、白水,取出带来的饼干吃着,也分给了跛足的驴夫一些,他一边吃着一边打乡谈,同山店的主妇谈起来。 我们先前没留意右边大石块上早有一个人斜坐在那里,看去是个壮年男子。衣服却不和这些村人一样,穿了朴素的长衫,衔着一支香烟,沉郁的面貌从烟气中露出,我突然觉得奇怪,不知他是哪一种人。 但跛足的驴夫却时时偷看他,有时驴夫走的近前几步,似要同他招呼,终于止住。 野餐以后,我们都觉得春日的暖气袭人,加上半天疲劳,有点困倦。黄蜂懒懒地在山坡前的乱花上飞。两匹小驴子也把眼睛闭起来。山店的主妇敞开怀在茅屋门槛上坐着乳她的幼孩,孩子起初还呜呜地索乳吃,后来也没得声息。及至我回头看对面坐的那个壮年男子,正在草地上小步走着,眼望着山下的铁道。跛脚驴夫,还在一株大树荫下嚼着饼干,他的眼光不离开壮年的男子。我知道似乎有点秘密诡异的事情。后来壮年男子,见我疑惑的态度,便一直走来,向我道了一声晨安。多么奇怪,他说的还是英语呢。我思想上略一迟回,他微笑了。他说: “你以我说外国话见笑吗?我看你们是从北京来的学生,所以我说这句英国话。我在北京住过几年而且伺候过密斯史吉司的。……” 密斯史吉司,必是他的主人了。这句话足以证明他在大都市中的职务。但他以为他的主人——外国的主人,我会知晓的。这时跛足的驴夫同半睡的店主妇都惊愕着,带有嘲笑的态度立起来了。壮年男子忽然不经意地向我们告别了。 他不再等我的答音,也不向跛足的驴夫与黄发的店主妇说什么,懒散地走下斜高的山坡。直到他的影子渐渐远了,我的目光才收了回来。驴夫也叹口气把两匹驴子牵好,催促我们骑上。这时我远远地见太阳照在山下铁轨上有种灿烂的明光。 春日上午的旅行,最容易使得人懒,况且是在山道中与颠顿的驴背上面。这时虽有温煦的日光与山色水声,却已不似在冷冷的清晨,能引动我们的兴趣了。我也开始有点懒困了。转过山坡又下到一条深涧,细石越多,而可走的道路却越弯曲了。跛脚的驴夫,一拐一拖地跟在后面,他仍是如同我们乍启行的常态,既没见他分外喜乐,也不见他疲惫,他这种一切如常的姿势,已经使我惊叹!我这样想着,那位年轻的同学,又早将辔头一紧,往前面赶去。 跛脚的驴夫,一道上沉默着,忽然叹口气:“少年人都是好往前跑,吃得亏了,又要埋怨自己了。……”他正任着那匹驴子自由疏散地走去,忽然有这两句话,禁不住我心中微动了一动。他在后面一面喊出奇怪声催他的驴子,一面却又道: “人最好要一辈子在山里过活,像我们吧,这条山道,从十几岁赶驴子走到现在,我的侄子也同我那时一样高大了。若把我用火车运到京城里去,我想着那些弯弯折折的道路,比这个地方难走得多呢!”他的舌音原有些不清,又加上几句土语,我就仅答了他一个“哦”字,他很兴奋地扬起鞭子照着自己拍了一下道: “就像他吧,就像方才在店旁的小伙子吧!……” “谁?……”我问他。 “谁?那个壮实的小伙子,在店前走的那个。他若在家里,种几亩山地,到冬天吃些白薯,也够自在的了。不知怎么从小时候跑到京城去,还给洋鬼子当差事,每次回家来说些怪话,人家都愿意去问他,我就瞧不起。果然……自上年回家过节把鬼带在身上了。……差事坏了,只剩下鬼在他身上,早晚就迷死他!……我可不是诅咒他,有那一天的。自己要找受罪的地方罢了。……” 他讲着,他的跛脚似乎增加了健强的力量,已走到驴子的身侧。我虽不知道是怎样的事,因此却把我的疲倦战胜了。我一手执着粗绳子,一面看着他,像请他宣布出这段秘密一般,他果然不等我再问他,就继续着道: “那鬼是什么?我也不明白。不过是他从北京带来的,是从洋鬼子那里带来的。不,怎么在我们这邻近的山村里从不听见过的事,也会出现?……他每到年除日的前几天就回来度岁,他住小村子,离我们那个地方不过隔着一条沟,也是隔那个山店不远的。他每年回来,到了正月初上就回去了。可是去年他来家却穿得格外漂亮了,他本来很会过日子,去年冬天,也穿上带颜色的袜子,头发分得平光滑,也分外爱与我们说话。……在山村有经验的人都说他现在学得乖了,我也很奇怪。不过我每每在山道上遇见他,总觉得他的脸上另外有种颜色。哼,别人说他学得乖,我却说他学得坏了。……后来果然出了岔子,不料常在京里混的人,倒被一个山村女人制住了。我常听得你们来逛山的人好说什么敲竹杠,可怜小伙子,被她可敲得苦了。…… “原来是这么样的事:在他那邻村里,有个装神婆的老女人。她学会得把式极多:能咒小孩子被魔祟;能用香和水给妇女们治怪病;能用桃木条子驱鬼。她的本事叫人怕,还得信。……他自从去年冬天,有病到女神婆家去求治,弄出这段笑话来。本来他不愿去,还叫他的邻舍怂恿着去的,有什么病呢?不过是忽冷忽热,仿佛疟子。这样他就在她家中住了六七天,这是去年初冬十一月以前的事了。后来他又回京城一次,没有二十天工夫,又跑回来,带了些吃的玩的东西,都送与奇怪的老女人的女儿了。” 跛脚的驴夫,断断续续说了这段话,我心中已有些明了了。这时我们因为说话走得慢了好多。我那位同伴,早转过一个山峰去了。驴夫把袄脱下搭在肩上,又从腰袋里取出粗竹旱烟筒来吸着。 “唉!那个女孩子也是鬼的托身。竟然与他带来的鬼合起来了。我自她五六岁时,就知道她只有那个奇怪的母亲。可是她到二十岁了,却不知她母亲的本事。她一样常在树林子里扫叶子,在家中纺线,与女孩子一样。自从认识了他以后,就变了样,常常在山下的石头上哭。他呢,有多日没回京城去,只是终天在女神婆家里混。谁明白老婆子从他手中用过若干钱?后来便拒绝他在她的家中,可是他托人去说亲,她也没有应过。……” “以后怎么样呢?”我忍不住了,追问一句。 “事情果然变了,且是大变了! “就是今年的三月吧?先生,你想从去年冬天到现在,可怜的小伙子,不到京城去,也不做事情,格外要供给女神婆的花销,有几个钱全都用净了。……忽然有一天,女神婆把我邻村的老人全请了去,说是神的意旨,她应到大地方去了,还教大伙共凑一点盘费。我们听了,都十分惊怪!东村的教书先生,引用书本上的话挽留她,妇女们甚至哭留;但末后她说那是神的意思,若违背了,这几村中连一条狗也不得好死。那些听得的人,总得照了她的吩咐作去。我当时也明知道,可是我焉敢说破。……壮年的小伙子,他觉得实在太出意外了!他要求同她们一同到京城去,但那时他仅有一身破衣服了,她拒绝他,并且骂他不应该到她家里来,……那女孩子呢,也与女神婆决裂了,且说她已有身孕,情愿跟着他过活。……女神婆却没有想到,……女孩子几乎没有死去。……这样闹过了几天以后,什么事情都完了。我不知道女神婆是哪天走的。但是听说那女孩子肚腹里的小的,被她奇怪的母亲硬打下来,丢在山涧里了。……男的呢,与那女孩子分开了!直到现在,女神婆与她女儿的去处没有人知道,也没人去探听。这是十几天以前的事。他叫奎元。他从事情决裂后,大约吧,每天总到那个山店前,看看山下火车的来往。……” 我静静地在驴子背上,驴夫一拐一拖地走在后面,——在山道之侧,他把这篇故事,说到这里,便不言语了,我没再问,只是寻思这事的结局。忽然驴夫又叹口气说: “谁明白呀?……我想总是奎元把鬼带在身上作出这样的坏事。大家都恨女神婆走的心狠;对于奎元,都说已经受过报应了。因为这事,他不会再有好生活了,死时怕也没有好结果。妇女们有的这么说,不晓得她们是怕呀,还是为了恨?……” 我听他说完,就详细地问他: “奎元也有兄弟吗?” “没,连父母都早死了。只有叔叔是个老实庄稼人。” “出了这事以后他叔叔怎样?” “常常靠在锄杆上叹气。” “奎元不愿意再到京城去吗?” 驴夫微笑了:“谁知道?” 我不问了,觉得无可再问了。驴夫说了多时,自然也就不言语了。一阵温风,吹来好些柳絮扑在面上。 那一日山游后,到了第二天,正在十二点钟,我们又由南口上了往北京开的车。忽然听车中人纷纷传说着昨天晚车到六郎像的石壁下轧死了一个人。穿着布长衫,蓝丝线袜子,车到的时候他恰好从石壁滚下来,这样就完结了!我记起昨天在山道之侧,跛脚的驴夫那许多话。忽然听见同车的一位白胡子的老先生道:“年轻的人就这样不留神!……”一个少年带了轻视的态度说:“尝尝这等死法倒也是一桩新鲜的经验。……” 一九二二年四月 [book_title]微笑 阿根从今天早上,——从最初的曙光,尚未曾照到地上的早上起,他的生活的全体,匆促中居然另换了一个地位。 他现在已被三个司法警察,与一个穿了白色,带有黄钮扣的狱卒,由地方审判厅刑庭第二分庭簇拥着走来。他手上带了刑具,右臂上拴了一条粗如小指的线绳,而一端却在他后边走的一个紫面宽肩膀的警察手内,牢牢拿住。正在炎热天气的下午四点钟,他们一起出了挂着许多小木牌的地方厅门首,转过了一条小马路,便走入大街的中心,两旁密立的电竿,与街中穿了黄色夏服的巡警,汽车来回如闪电一般地快,满空中游散了无数的尘埃,一阵阵只向阿根眼、鼻、口中冲入。而他那几乎如涂了炭的额上,流下来的一滴一滴的汗球,流到他的粗大的眉毛上,他的手被热铁的刑具扣住,所以臭汗与灰尘,他也无能抵挡,只是口里不住地气喘。那三个司法警察,却也时时取出汗帕,或脱下制帽来扇风。而拴在阿根右臂上的绳子,三个人却交换的拿住。这在他们是彼此慰安与同情的表现,不过阿根却咬了牙齿,紧闭着厚重的嘴唇,梯拖梯拖地往前走,没说一句话。 大街旁的一家小烟酒铺,他在半年前的冬夜里,曾来照顾过一次。那夜有极厚的雪,将街道铺平的时候,他由墙上挖过进去的。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板,那时正在柜台上打着长列的算盘,对一天的出入帐。他蹑着脚走,由一间茅棚下,到那老板的卧房中去。门虚掩着,他从门缝中往里看去,一盏油灯,放在一个三条腿的木桌上。由东墙上一面玻璃中,却看见床上的人,正闭了眼睛睡熟了。他在门外,束了束腰带,向衣袋里摸了摸那把匕首,便推门进去。……取了抽屉中藏着的十二元现洋,一叠子铜元票,塞在怀里。……听听外面的算盘子,还在响着;而且那老板咳嗽吐痰的声音,尚听得见。他觉得还有点不舍得就这样走了,轻身来到放了半边布帐的床前;这一下,却把他惊呆了!原来那床上,一床厚厚的红被窝下,露出的一个二十多岁的妇人的面庞,一头多而且黑的头发,松散在枕上;看那妇人,细细的眉与肥白的腮颊,不由使他提着的心,跳了一下!他想:这是什么人啊?老板的太太?我是见过的,又哪里出来的这一个?他正迟疑地,不忍就走,他也不想再取什么东西了;他不觉得渐渐俯身下去,与那睡熟的少妇的脸,相隔只有二寸多远,在不甚分明的灯光底下,他便觉得有点说不出的悲哀与惶恐来了!他想怎样办?……一阵绒拖鞋的声音,由外边走来,他突然醒悟过来,跳了出来,又把房门掩好,躲到门外的堆了木柴的廊下,借着一堆柴木隐藏住自己。果然那个喘哮着的老板,走了进来,踏着地上的雪,走到卧房里去。他仍然不敢挪动一步。北风吹在脸上如针锋一样的尖利,他不敢少动一动。 喘哮的老人的笑声,……灯光熄了,……又听见妇人的梦语,……他觉得再也不能蹲伏在这个孤冷的檐下,而心想着室内床上的温暖。但听见老板尚未睡着,甚至后来两个人竟说起话来,他仍是在风雪之下抖颤!两条穿了破裤的腿,如蹲立在冰窖中,却还不敢起来。 “才来呀,来占人……家的热被窝,……” “小东西!……人还是我的呢!……好容易从小买来,养活了这么大,……好呵!……连这点还不应该吗?” “有胆量向她说去,别尽在我身上弄鬼咧。” “你放心!……再有两天,将就可以了吧!她又没人管,顺子还在别处呢,你哪管这些事。……哦!我在外边,算了半天帐,手也麻了,……暖些吧!……” ……下面接着妇人格格地一阵笑声,阿根这时,不但忍不住身外尖利的冷风的抖颤;并且也按不住似乎妒忌与愤怒的心火的燃烧了!他更不想有甚危险,从柴堆后面,爬了出来,走过向东的一个小院子里去。好在风大,而且室中正说得有趣,也没曾听见。 不过当他由东边的院子往外走时,还听见一个仿佛老妇人的呻吟声,在一间小屋中发出。阿根于那一夜里,得了一种异常的感觉,便不想再取什么东西,速速地走出墙外。 这是当阿根被警察带着去到街市一旁的那个小烟酒铺门外,所记得起的,他早知那个老妇人,已经死了。他想这许多情形,在一瞬息中,比什么都快。不过当他斜眼向那个铺的柜台上看时,却不见了那个黄牙短发的老板先生,只有一个十四五岁的童子,在门口立着看热闹。 他在这一时中,便记起那个松垂了头发在枕上,肥白的少女的脸,他觉得有无限的感慨!及至将目光看在自己的手上的刑具上,不免又狠狠地咬了咬牙齿。 原来由地方审判厅,押往模范监狱的看守所,还隔着好长的一段路。阿根自早上九点钟,被人抓进审判厅去,直到这时,走在碎沙铺足的街道上,一共有七点钟的工夫,他不但两条腿未曾曲一曲,就连一口冷水,自昨天夜里起,也没曾沾到嘴唇上,不过他却是天生的顽健,始终不说一句话,不曾向那些庭丁、警察们,少微露出一点乞求与望怜悯的态度来!其实呢,他既不恐惧,也没有什么感动,虽这是他第一次被人拿到,用铁的器具,将他那无限度的自由限制住。不过当他无意中,重经过那爿烟酒店时,想起去年冬夜的一回新奇的经历与冲动的妒愤,突然使他有点非英雄的颤栗与悲戚的感觉!他如上足了机械的木偶,跟着那四个与他同来的伙伴们走。然而他心里,正在咀嚼着那个白布帐下的头发香味,与教人不能忍按得住的润满而白的脸。他想到这里,似乎把他原来的勇力,与冷酷带有嘲笑的气概,失却了一半,脸也觉得有些发烧,虽是他的手不能试得着。 忽地身后一阵马铃的响声与有人叱呵的音,三个警察将他用力地向左一推,便有一辆绿色而带着许多明亮装饰的私用马车从他身边擦过,一个马夫穿了黑色的长衣一边喊着“让道”的粗音,一边却向玻璃车窗内瞧。在这迅忽地驶过的时候,阿根早已看明车中斜坐了个将近三十岁的妇人,穿了极华丽而令人目眩的衣服,带了金光辉闪的首饰。当马夫往内瞧时,妇人活泼的目光,向他作会意的一笑……在一转眼的工夫,马车已走出有十余步了。阿根心里却道:“不知耻的淫玩物!……还装什么人呢?……哪里及得上……”想到这里,又记起去年冬夜所听到老妇人的哭声,他便恨恨地想:“该死!……人类都该死!谁是个人啊?满眼中都是些巧言与伪行的鬼!……魔鬼!我当然也是一个……设使我再有出来的时候,……哼!”这个哼字,本来藏在腹中,但这时却不意地由口中冒出,执线绳的警察,从早上本没有听他说过一个字,这回听见由他口中迸出来这个简单音,不免吃了一吓,向他注视着。阿根哪愿受人这样,便用大而有红斑的眼睛,对着这个警察威厉地看,这个警察便低下头去了。 太阳尚未落山之前,阿根被人收进了玄字第五十一号的屋子中去,一间小而又黑且阴湿的屋子。阿根的视官与鼻官,是再灵敏不过的,所以他一进来,便觉得从湿漉漉的地上,有种臭恶的味冲上来。他知道没有他分说的余地;并且这间屋子,想是一定和他有缘,他索性狠狠地呼吸了两口,仿佛吐气,又仿佛对于人间威权作消极的反抗一般。他只觉得少微有点眩晕,却也不见怎样。然而同他来的警察,都掩了鼻子,快快地为他卸下刑具,命一个人来,教他急速将半黄半黑色的衣服换上,便如逃脱般地走去。两个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