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曼丽 [book_author]庐隐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类书文集,小说集,完结 [book_length]53470 [book_dec]庐隐的第2个短篇小说集。1928年由古城书社出版。收入1927年9月以前四、五个月里写的18篇,如《房东》、《风欺雪虐》、《曼丽》、《憔悴梨花》、《一幕》、《时代的牺牲者》、《雷峰塔下》、《寄梅窠旧主人》、《月夜孤舟》、《愁情一缕付征鸿》等。自序中说是她“从颓唐中振起的作品,是闪烁着劫后的余焰”。作者想走出社会来,重新估定人生的价值;这是时代的震荡,因此取材较以前宽了一些,感情也蕴蓄深挚了一些。在形式上,不炫奇弄巧,写得流利自然,但词藻过多,结构也有些散漫。茅盾发表在《文学》第3卷第1期的《庐隐论》中说: “《曼丽》集中除了几篇小品而外,大多数表示了作者颇想脱落那《或人的悲哀》以来那件幻想的sentimental的花衫,而企图从新估定人生的价值。于是在《时代的牺牲者》,在《一幕》,在《憔悴梨花》,这几篇里,庐隐把婚姻问题和男女问题不当作单纯的恋爱问题而当作社会问题提了出来。在《风欺雪虐》和《曼丽》中,庐隐给我们看‘恋爱失败后转入革命的女子’,以及大革命时代一个女子的幻想和失望。在《房东》里,庐隐怀疑了近代的‘都市文明’,感染起‘怀乡病’来。这些,都是《海滨故人》集子里没有的。这些,虽然观察得并不深刻,意识也不大正确,可是这些到底表示了作者颇想从她自己的‘海滨故人’的小屋子里走出来。” [book_img]Z_18861.jpg [book_title]曼丽 晚饭以后,我整理了案上的书籍,身体觉得有些疲倦,壁上的时计,已经指在十点了,我想今夜早些休息了吧!窗外秋风乍起,吹得阶前堆满落叶,冷飕飕的寒气,陡感到罗衣单薄;更加着风声萧瑟,不耐久听,正想息灯寻梦,看门的老聂进来报说“有客!”我急忙披上夹衣,迎到院子里,隐约灯光之下只见久别的彤芬手提着皮箧进来了。 这正是出人意料的聚会,使我忘了一日的劳倦。我们坐在藤椅上,谈到别后的相忆,及最近的生活状况;又谈到许多朋友,最后我们谈到曼丽。曼丽是一个天真而富于情感的少女,她妙曼的两瞳,时时射出纯洁的神光,她最崇拜爱国舍身的英雄。今年的夏末,我们从黄浦滩分手以后,一真没有得到她的消息;只是我们临别时一幅印影,时时荡漾于我的脑海中。 那时正是黄昏,黄浦滩上有许多青年男女挽手并肩在那里徘徊,在那里密谈,天空闪烁着如醉的赤云,海波激射出万点银浪。蜿蜒的电车,从大马路开到黄浦滩旁停住了,纷纷下来许多人,我和曼丽也从人丛中挤下电车,马路上车来人往,简直一刻也难驻足。我们也就走到黄浦滩的绿草地上,慢慢的徘徊着。后来我们走到一株马樱树旁,曼丽斜倚着树身,我站在她的对面。 曼丽这封信,虽然只如幻云似的不可捉摸;但她涵盖着人间最深切的哀婉之情,使我的心灵为之震惊;但我要继续看她的日记,我不得不极力镇静…… 八月四日并个月以来,课后我总是在阅报室看报,觉得国事一天糟似一天,国际上的地位一天比一天低下。内政呢!就更不堪说了,连年征战,到处惨象环生……眼看着梁倾巢覆,什么地方足以安身?况且故乡庭园又早被兵匪摧残得只剩些败瓦颓垣,唉!……我只恨力薄才浅,救国有志,也不过仅仅有志而已!何时能成事实! 昨天杏农曾劝我加入某党,我是毫无主见,曾去问品绮,他也很赞成。 今午杏农又来了,他很诚挚的对我说:“曼丽!你不要彷徨了。现在的中国除了推翻旧势力,培植新势力以外,还有什么方法希望国家兴盛呢?……并且时候到了,你看世界已经不象从前那种死寂,党军北伐,势如破竹,我们岂可不利用机会谋酬我们的夙愿呢?”我听了杏农的话,十分兴奋,恨不得立刻加入某党,与他们努力合作。后来杏农走了,我就写一封信给畹若,告诉他我现在已决定加入某党,就请他替我介绍。写完信后,我悄悄的想着中国局势的危急,除非许多志士出来肩负这困难,国家的前途,实在不堪设想呢……这一天,我全生命都浸在热血里了。 八月七日我今天正式加入某党了,当然填写志愿书的时候,我真觉得骄傲,我不过是一个怯弱的女孩子,现在肩上居然担负起这万钧重的革命事业!我私心的欣慰,真没有法子形容呢!我好象有所发见,我觉得国事无论糟到什么地步,只要是真心爱国的志士,肯为国家牺牲一切,那末因此国家永不至沦亡,而且还可产生出蓬勃的新生命!我想到这里,我真高兴极了,从此后我要将全副的精神为革命奔走呢! 下午我写信告诉沙姊,希望她能同我合作。 八月十五日今天彤芬来信来,关于我加入某党,她似乎不大赞成。她的信说:“曼丽!接到你的信,知道你已经加入某党,我自然相信你是因爱国而加入的,和现在一般投机分子不同,不过曼丽,你真了解某党的内容吗?你真是对于他们的主义毫无怀疑的信仰吗?你要革命,真有你认为必革的目标吗?曼丽,我觉得信仰主义和信仰宗教是一样的精神,耶稣吩咐他的门徒说:你们应当立刻跳下河去,拯救那个被溺的妇女和婴孩,那时节你能决不躇踌,决不怀疑的勇往直前吗?曼丽,我相信你的心是纯洁的;可是你的热情往往支配了你的理智,其实你既已加入了,我本不该对你发出这许多疑问,不过我们是很好的朋友,我既想到这里,我就不能缄默,曼丽,请你原谅我吧! 彤芬这封信使我很受感动,我不禁回想我入党的仓猝,对于她所说的问题我实在未能详细的思量,我只凭着一腔的热血无目的的向人间喷射……唉!我今天心绪十分恶劣,我有点后悔了! 八月二十二日现在我已正式加入党部工作了,一切的事务都呈露紊乱的样子,一切都似乎找不到系统——这也许是因我初加入合作,有许多事情是我们不知道其系统之所在,并不是它本身没有系统吧!可是也就够我彷徨了。 他们派我充妇女部的干事,每天我总照法定时间到办公室。我们妇女部的部长,真是一个奇怪的女人,她身体很魁伟,常穿一套棕色的军服,将头发剪得和男人一样,走起路来,腰干也能笔直,神态也不错;只可惜一双受过摧残,被解放的脚,是支不起上体的魁伟:虽是皮鞋作得很宽大,很充得过去,不过走路的时候,还免不了袅娜的神态,这一来可就成了三不象了。更足使人注意的,是她那如宏钟的喉音,她真喜欢演说,我们在办公处最重要的公事,大概就是听她的演说了……真的,她的口才不算坏,尤其使人动听的是那一句:“我们的同志们”真叫得亲热!但我有时听了有些不自在……这许是我的偏见,我不惯作革命党,没有受过好训练——我缺乏她那种自满的英雄气概,——我总觉得我所想望的革命不是这么回事! 现在中国的情形,是十三分的复杂,比乱麻还难清理。我们现在是要作剔清整理的革命工作,每一个革命分子,以我的理想至少要镇天的工作——但是这里的情形,绝不是如此。部长专喜欢高谈阔论,其他的干事员写情书的依然写情书,讲恋爱的照样讲恋爱,大家都仿佛天下指日可定,自己将来都是革命元勋,作官发财,高车驷马,都是意中事,意态骄逸,简直不可一世——这难道说也是全民所希冀的革命吗?唉!我真彷徨。 九月三日我近来精神真萎靡,我简直提不起兴味来,这里一切事情都叫我失望! 昨天杏农来说是芸泉就要到美国去,这真使我惊异,她的家境很穷困,怎么半年间忽然又有钱到美国了?后来问杏农才知道她作了半年妇女部的秘书,就发了六七千元的财呵!这话真使我惊倒了,一个小小的秘书,半年间就发了六七千元的财,那若果要是作省党部的秘书长,岂不可以发个几十万吗?这手腕真比从前的官僚还要厉害——可是他们都是为民众谋幸福的志士,他们莫非自己开采得无底的矿吗?……呵!真真令人不可思议呵! 沙姊有信来问我入党后的新生命,真惭愧,这里原来没有光大的新生命,军阀要钱,这里的人们也要钱;军阀吃鸦片,这里也时时有喷云吐雾的盛事。呵!腐朽!一切都是腐朽的…… 九月十日真是不可思议,在一个党部里竟有各式各样不同的派别!昨天一天,我遇见三方面的人,对我疏通选举委员长的事。他们都称我作同志,可是三方面各有他们的意见,而且又是绝对不同的三种意见,这真叫我为难了,我到底是谁的同志呢?老实说吧,他们都是想膨胀自己的势力,那一个是为公忘私呢……并且又是一般只有盲目的热情的青年在那里把持一切……事前没有受过训练,唉!我不忍说——真有些倒行逆施,不顾民意的事情呢! 小珠今早很早跑来,告诉我前次派到C县作县知事的宏卿,在那边勒索民财,妄作威福,闹了许多笑话,真叫人听着难受。本来这些人,一点学识没有,他们的进党的目的,只在发财升官,一旦手握权柄,又怎免滥用?杏农的话真不错!他说:“我们革命应有步骤,第一步是要充分的预备,无论破坏方面,建设方面,都要有充足的人材准备,第二步才能去作破坏的工作,破坏以后立刻要有建设的人材收拾残局……”而现在的事情,可完全不对,破坏没人才,建设更没人才!所有的分子多半是为自己的衣饭而投机的,所以打下一个地盘以后,没有人去作新的建设!这是多么惨淡的前途呢,土墙固然不好,可是把土墙打破了,不去修砖墙,那还不如留着土墙,还成一个片断。唉!我们今天越说越悲观,难道中国只有这默淡的命运吗? 九月十五日今天这里起了一个大风潮……这才叫作丢人呢! 维春枪决了!因为他私吞了二万元的公款,被醒胡告发,但是醒胡同时却发了五十万的大财,据说维春在委员会里很有点势力!他是偏于右方的,当时惹起反对党的忌恨,要想法破坏他,后来知道醒胡和他极要好,因约醒胡探听他的私事,如果能够致维春的死命,就给他五十万元,后来醒胡果然探到维春私吞公款的事情,到总部告发了,就把维春枪决了。 这真象一段小说呢!革命党中的青年竟照样施行了。自从我得到这消息以后,一直懊恼,我真想离开这里呢! 下午到杏农那里,谈到这件事,他也很灰心,唉!这到处腐朽的国事,我真不知应当怎么办呢? 九月十七日这几天党里的一切事情更觉紊乱,昨夜我已经睡了,忽接到杏农的信,他说:“这几天情势很坏,军长兵事失利,内部又起了极大的内讧——最大的原因是因为某军长部下所用一般人,都是些没有实力的轻浮少年,可是割据和把持的本领均很强,使得一部分军官不愿意他们,要想反戈,某军长知道实在不可为了,他已决心不干,所以我们不能不准备走路……请你留意吧!” 唉!走路!我早就想走路,这地方越作越失望,再往下去我简直要因刺激而发狂了! 九月二十二日支党部几个重要的角色都跑尽了,我们无名小角也没什么人注意,还照旧在这里鬼混,但也就够狼狈了!有能力的都发了财,而我们却有断炊的恐慌,昨晚检点皮箧只剩两块钱。 早晨杏农来了,我们照吃了五毛钱一桌的饭,吃完饭,大家坐在屋里,皱着眉头相对。小珠忽然跑来,她依然兴高采烈,她一进门就嘻嘻哈哈的又说又笑,我们对她诉说窘状,她说:“愁什么!我这里先给你们二十块,用完了再计较。”杏农才把心放下,于是我们暂且不愁饭吃,大家坐着谈些闲话,小珠对着我们笑道:“我告诉你们一件有趣的新闻:你们知道兰芬吗?她真算可以,她居然探听到敌党的一切秘密;自然兰芬那脸子长得漂亮,敌党的张某竟迷上她了!只顾讨兰芬的喜欢,早把别的事忘了……他们的经过真有趣,昨天听兰芬告诉我们,真把我笑死!前天不是星期吗?一早晨,张某就到兰芬那里,请兰芬去吃午饭,兰芬就答应了他。张某叫了一辆汽车,同兰芬到德昌饭店去。到了那里,时候还早,他们就拣了一间屋子坐下,张某就对兰芬表示好意,诉说他对兰芬的爱慕。兰芬笑道:‘我很希望我们作一个朋友,不过事实恐怕不能!你不能以坦白的心胸对我……’张某听了兰芬的话,又看了那漂亮的面孔,真的,他恨不得把心挖出来给她,就说道:‘兰芬,只要你真爱我,我什么都能为你牺牲,如果我死了,于你是有益的,我也可以照办。’兰芬就握住他的手说道,‘我真感激你待我的诚意,不过我这个人有些怪僻,除非你告诉我一点别人所听不到事情,那我就信了。’张某道:‘我什么事都可以告诉你,现我背我的生平你听,兰芬!那你相信我了吧!’兰芬说:‘你能将你们团体的秘密全对我说吗?……我本不当有这种要求,不过要求彼此了解起见,什么事不应当有掩饰呢!’张某简直迷昏了,他绝不想到兰芬的另有用意,他便把他的团体决议对付敌人种种方法告诉兰芬,以表示爱意……这真滑稽得可笑!” 小珠说得真高兴,可是我听了,心里很受感动,天下多少机密事是误在情感上呢! 十月一日在那紊乱的N城,厮守不出所以然来。今天我又回到了上海,早车到了这里,稍吃了些点心,我就去看朋友。走到黄浦滩,由不得想到前几个月和沙姊话别的情形,那时节是多么兴奋!多么自负!……唉!谁想到结果是这么狼狈。现在觉悟了,事业不但不是容易成功,便连从事事业的途径也是不易选择的呢! 回到上海——可是我的希望完全埋葬在N城的深土中,什么时候才能发芽蓬勃滋长,谁能知道?谁能预料呵? 十月五日我忽然患神经衰弱病,心悸胸闷,镇天生气,今天搬到医院里来。这医院是在城外,空气很好,而且四周围也很寂静。我睡在软铁丝的床上,身体很舒适了。可是我的病是在精神方面,身体越舒服暇预,我的心思越复杂,我细想两三个月的经历,好象毒蛇在我的心上盘咬!处处都是伤痕。唉!我不曾加入革命工作的时候,我的心田里,万丛荆棘的当中,还开着一朵鲜艳的紫罗兰花,予我以前途灿烂的希望。现在呢!紫罗兰萎谢了,只剩下刺人的荆棘,我竟没法子迈步呢? 十月七日两夜来,我只为已往的伤痕懊恼,我恨人类世界,如果我有能力,我一定要让它全个湮灭!……但是我有时并不这样想,上帝绝不这样安排的,世界上有大路,有小路,有走得通的路,有走不通的路,我并不曾都走遍,我怎么就绝望呢!我想我自己本没有下过探路的工夫,只闭着眼跟人家走,失败了!还不是自作自受吗?…… 奇怪,我自己转了我愤恨的念头,变为追悔时,我心头已萎的紫罗兰,似乎又在萌芽了,但是我从此不敢再随意的摧残了,……我病好以后,我要努力找那走得通的路,去寻求光明。 以前的闭眼所撞的伤痕,永远保持着吧!…… 曼丽看着滚滚的江流说道:“沙姊!我预备一两天以内就动身,姊姊!你对我此行有什么意见?” 曼丽当时对于我的话似乎很受感动,她紧握着我的手说道:“姊姊!望你相信我,我是爱我们的国家,我最终的目的是为国家的正义而牺牲一切。” 我知道曼丽决定要走,由不得感到离别的怅惘;但我又不愿使她知道我的怯弱,只得噙住眼泪振作精神说道: 我听了这惊人的消息,不禁怔住了。彤芬又接着说道:“曼丽有一封长信,叫我转给你,你看了自然都能明白。”说着她就开了那小皮箧,果然拿出一封很厚的信递给我,我这时禁不住心跳,不知这里头是载着什么消息,忙忙拆开看道: 沙姊: 我一直缄默着,我不愿向人间流我悲愤的眼泪,但是姊姊,在你面前,我无论如何不应当掩饰,姊姊你记得吧!我们从黄浦滩头别后,第二天,我就乘长江船南行。 江上的烟波最易使人起幻想的,我凭着船栏,看碧绿的江水奔驰,我心里充满了希望。姊姊!这时我十分的兴奋,同时十分的骄傲,我想在这沉寂荒凉的沙漠似的中国里,到底叫我找到了肥美的草地水源,时代无论怎样的悲惨,我就努力的开垦,使这绿草蔓延全沙漠,使这水源润泽全沙漠,最后是全中国都成绿野芊绵的肥壤,这是多么光明的前途,又是多么伟大的工作…… 姊姊!我永远是这样幻想,不问沙鸥几番振翼,我都不曾为它的惊扰打断我的思路,姊姊你自然相信我一直是抱着这种痴想的。 然而谁知道幻想永远是在流动的,江水上立基础永远没有实现的可能,姊姊!我真悲愤!我真惭愧!我现在是睡在医院的病房里,我十分的萎靡,并不是我的身体支不起,实是我的精神受了惨酷的荼毒,再没方法振作呵! 姊姊!我惭恨不曾听你的忠告,——我不曾再三的慎重——我只抱着幼稚的狂热的爱国心,盲目的向前冲,结果我象是失了罗盘针的海船,在惊涛骇浪茫茫无际的大海里飘荡,最后,最后我触在礁石上了!姊姊!现在我是沉溺在失望的海底,不但找不到肥美的草地和水源,并且连希望去发现光明的勇气都没有了。姊姊!我实在不耐细说。 我本拼着将我的羞愤缄默的带到九泉,何必向悲惨人间哓舌;但是姊姊,最终我怀疑了,我的失败谁知不是我自己的欠高明,那么我又怪谁?在我死的以前,我怎可不向人间忏悔,最少也当向我亲爱的姊姊面前忏悔。 姊姊!请你看我这几页日记吧!那里是我彷徨歧路的残痕;同时也是一般没有主见的青年人,彷徨歧路的残痕;这是我坦白的口供,这是我藉以忏悔的唯一经签…… 当时我们彼此珍重而别,现在已经数月了。不知道曼丽的成功或失败,我因向彤芬打听曼丽的近状,只见彤芬皱紧眉头,叹了一口气道:“可惜!可惜!曼丽只因错走了一步,终至全盘失败,她现今住在医院里,生活十分黯淡,我离沪的时候曾去看她,唉!憔悴得可怜……” “曼丽!你这次走,早在我意料中,不过这是你一生事业的成败关头!希望你不但有勇气,还要再三慎重!……” 曼丽的日记完了,我紧张的心弦也慢慢恢复了原状,那时夜漏已深,秋扇风摇,窗前枯藤,声更栗!彤芬也很觉得疲倦,我们暂且无言的各自睡了。我痴望今夜梦中能见到曼丽,细认她的心的创伤呢! [book_title]旧稿 在这炎热的下午,大家全在睡午觉,梅生也拿着《小说月报》躺在沙发上,看了几页,觉得眼皮盖下来了,但是睡魔十分作弄,当她把《小说月报》放下,预备梦游极乐世界的时候,睡魔早又躲得无影无踪了。她在沙发上翻来覆去,总睡不着,精神十分兴奋。因坐起来,把书架上一堆零乱的书籍,一本本整齐的放在桌上,最后剩下一本薄薄的小册子,上面写着“旧稿”两个字,她的确忘了,这旧稿是什么时候作的?当下凝神回想了半天,但总想不起来,免不得打开细看: 真的!悟哥太喜欢哭了,他昨天给我一封信,写得真可怜。而且在那信纸上,点点斑斑地泪痕,还辨认得出呢!他说:“妹妹!你总象不懂什么事情似的,当我和你同坐在海棠树下,你总是望着天,默默含笑,我呢?又象是很得意,其实我也够伤心了!你知道吗?我爹老了,我妈呢?早已回去了,我没有兄弟,也没有姊妹,只是我一个人,我真是落寞极了……妹妹!你怎么不理会我呵!你真要使我把霜雪般尖刀,割出鲜红的心给你看吗?……我知道小孩子未必有什么经验,她们对于大人的伤心,总不大受感动,但是妹妹你是人间第一聪明的,你的两眼神光,常常照澈我的心,你绝不至于不明白我呵!昨天晚上,我们坐在太湖石上,我问妹妹说:‘你能爱我吗?’你怎么只是憨憨地笑,呵!我真的伤心极了,妹妹呵!你是春天里温馨的风,能吹散人间的怨愁,但是你总不向我吹哟!你是上帝的宠儿,能予人以生命,但是你总不理会我哟!唉!我低声的祷告,妹妹怎么总是憨憨地笑呵!妹妹你不要太使我过不去吧。……” 那一天晚上,张升替他拿着行李,哥哥拍着他的肩说:以后有机会到北京,还在我们家里住,到那边常常给我们信,我这时正站在大门口,看着车夫抬箱子,那汗珠儿从额上流下来,好象黄豆般滚着,有一颗恰好滚到他嘴里去,我不由得想起小妹拿眼泪,当作甘露咽下去,禁不住又笑了。悟哥忽然叹了一口气,拉着我的手说:“妹妹!我们从此不能再在一处玩了!”我听了这话,好象丢了什么东西似的,仰头看看悟哥,好象他又哭了,我这次禁不住心头发酸,掉转头跑到卧室里,把头藏在被窝里,呜呜咽咽哭起来,不过我哭的时间很短,不到十分钟我就睡着了。真的,这一次要算我最伤心了!可惜悟哥不曾看见! 这一天悟哥的信来了,他说:“爱笑的妹妹,你猜我现在住在那里?那屋子的陈设,和我的情景是怎么样?你倘看见了那象豆般的小火焰,发出淡绿的幽光,和听见窗前促织儿,凄凄地叫,你或者要皱皱眉头吧!但是我想起我总喜欢拿悲哀的事告诉你,把你天真活泼的心芽或者要挫折了。这一点我实在觉得罪过,可是我自己又制不住自己。妹妹呵!你原谅我吗?我自从离开了你,我更觉得没有生趣了,我只求上帝不绝人,使你永久是含露的仙葩,永久植在冷漠的花池里,使它略有生气。” 过了两年悟哥不再来信了。听哥哥说:“悟哥去年娶了悟嫂。现在也不爱哭了。”可是我的笑却再也不能恢复了! 第二天悟哥看见我,好象有些不高兴,他说:“妹妹,你怎么总不了解我呵?”我依旧觉得好笑。而且我还笑着问他:“你昨天在公园想什么呵!娟姊说你一定受了谁的委曲了,真的吗?”悟哥仿佛要哭了,我有些怕,真的!我最怕看大人哭,我便急急跑了。 有一天下午,我和娟姊同到公园散步,我们走到后边竹亭子的左近,看见一个少年拿着书,放在膝盖上,眼睛却看着天,默默出神,我们在远处只看见背影,娟姊指着那少年告诉我说:“你瞧!那个人不是发疯吗?一定是受了什么委曲,一个人跑到这里出神来了,”我听了这话,不禁笑了。我心想这个人,真好伤心,跟悟哥可以作朋友了。娟姊不住声的说“奇怪!奇怪,我们倒要看看这是什么人?”我们因此故意折回来,走到亭子面前,呵!我不看还好,一看我又禁不住哈哈笑起来,原来就是悟哥哟! 旧稿到此为止,后面还有一首小诗说: 云雀飞遍了九天, 笑之神呵! 只深深藏伏云霓之间, 寻寻觅觅, 来到茫茫大海边, 只有白浪如烟; 海雾迷眼, 笑之神呵! 原来不在这冷漠的世界! 我从来没给人写过信,尤其是没有给男子写过信,我接到悟哥信的第二天,绝早起来了。拿着笔和纸,写来写去,直写到吃午饭还不曾写好,我真奇怪,怎么这信很是难写。娟姊跑来要看,我更不会写了,后来勉强写了几句说:“…。悟哥!我现在不大爱笑了。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是的!我想起来。我从你走后,我只大笑过两回,一回是娟姊从床上掉下来——因为和弟弟抢苹果吃,一回是弟弟写字,画了一脸的胡子,除这两回以外我真的再不曾大笑了。”我只写了这几句,不能再写了。——不过这信我终久没寄去。 悟哥走了以后,我总觉着怅惆,花园也懒去,饭也懒吃,妈妈问我为什么?我不知道说什么,过了五六天娟姊搬到我们家里来住,我的精神渐渐恢复了,但是提到悟哥我便觉得怅惘,不象从前那种好笑了。 悟哥好象老怪着我为什么不陪他哭,其实我那回偷着擦眼泪,他偏偏没看见,怪得我吗?我怎么好意思告诉他我哭了呢? 悟哥在我家里住了一年,他哭的次数真是无数了,我从前听见人家说:世界上只有女人爱哭,悟哥其实比女人更爱哭呢。 悟哥只是喜欢愁,喜欢哭,我有时候也好象很难过,但我觉得哭总不如笑容易,我记得有一次嬷嬷病得很利害,哥哥们都暗暗弹泪,我便也想哭,可是到了晚上妈妈好些,我依旧笑起来。 “哦!这只是一束旧稿,无意味的收藏着,何苦呵?”梅生自言自语着,把旧稿搓成飞絮般,片片飘舞,但她还嫌着迹,点著一把火,把这旧稿顷刻化为灰尘了。 [book_title]幽弦 倩娟正在午梦沉酣的时候,忽被窗前树上的麻雀噪醒。她张开惺松的睡眼,一壁理着覆额的卷发,一壁翻身坐起。这时窗外的柳叶儿,被暖风吹拂着,东飘西舞。桃花腥红的,正映着半斜的阳光。含苞的丁香,似乎已透着微微的芬芳。至于蔚蓝的云天,也似乎含着不可言喻的春的欢欣。但是倩娟对着如斯美景,只微微地叹了一声,便不踌躇的离开这目前的一切,走到外面的书房,坐在案前,拿着一支秃笔,低头默想。不久,她心灵深处的幽弦竟发出凄楚的哀音,萦绕于笔端,只见她拿一张纸写道:—— “时序——可怕的时序呵!你悄悄的奔驰,从不为人们悄悄停驻。多少青年人白了的双鬓,多少孩子们失却天真,更有多少壮年人消磨尽志气。你一时把大地妆点得冷落荒凉,一时又把世界打扮得繁华璀璨。只在你悄悄的奔驰中,不知酝酿成人间多少的悲哀。谁不是在你的奔驰里老了红颜,白了双鬓。——人们才走进白雪寒梅冷隽的世界里,不提防你早又悄悄的逃去,收拾起冰天雪地的万种寒姿,而携来饶舌的黄鹂,不住传布春的消息,催起潜伏的花魂,深隐的柳眼。唉,无情的时序,真是何心?那干枯的柳枝,虽满缀着青青柔丝,但何能绾系住飘泊者的心情!花红草绿,也何能慰落漠者的灵魂!只不过警告人们未来的岁月有限。唉!时序呵!多谢你:“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这眼底的繁华,莺燕将对你高声颂扬。人们呢?只有对你含泪微笑。不久,人们将为你唱挽歌了:—— 春去了!春去了! 万紫千红,转瞬成枯槁, 只余得阶前芳草, 和几点残英, 飘零满地无人扫! 蝶懒蜂慵, 这般烦恼; 问东风: 何事太无情, 一年一度催人老! 这天只有些许黄白色的光,残月犹自斜挂在天上,她们的旅行队已经出发了。她背着一个小小的旅行袋,里头满蓄着水果及干点,此外还有一只热水壶。她们起初走在平坦大道上,觉得早晨的微风,犹带些寒意。后来路越走越崎岖,因为那瀑布是在三千多丈的高山上。她们从许多杂树蔓藤里攀缘而上,走了许多泥泞的山洼,经过许多蜿蜓的流水,差不多将来到高山上,已听见隆隆的响声,仿佛万马奔腾,又仿佛众机齐动。她们顺着声音走去,已远远望见那最高的瀑布了。那瀑布是从山上一个湖里倒下来的。那里山势极陡,所以那瀑布成为一道笔直白色云梯般的形状。在瀑布的四围都是高山,永远照不见太阳光。她们到了这里,不但火热的身体,立感清凉,便是久炙的灵焰,也都渐渐熄灭。她烦扰的心,被这清凉的四境,洗涤得纤尘不染。她感觉到人生的有限,和人事的虚伪。她不禁忏悔她昨天和张尚德所说的话。她曾应许他,作他唯一的安慰者,但是她现在觉得自己太渺小了,怎能安慰他呢?同时觉得人类只如登场的傀儡,什么恋爱,什么结婚,都只是一幕戏,而且还要牺牲多少的代价,才能换来这一刹的迷恋。“唉,何苦呵!还是拒绝了他吧?况且我五十岁的老母,还要我侍奉她百年呢!等学校里功课结束后,我就伴着她老人家回到乡下去,种些桑麻和稻粱,吃穿不愁了。闲暇的时候,看看牧童放牛,听听蛙儿低唱,天然美趣,不强似……”她正想到这里,忽见张尚德由山后转过道:“密司文来看,此地的风景才更有趣呢!”她果真随着他,转过山后去,只见一带青山隐隐,碧水荡漾,固然比那足以洗荡尘雾的瀑布不同。一个好象幽静的处女,一个却似盖世的英雄。在那里有一块很平整的山石,她和他便坐在那里休息。在这静默的里头,张尚德屡次对她含笑的望着,仿佛这绝美的境地,都是为她和他所特设。但这只是他的梦想,他所认为安慰者,已在前一点钟里被大自然的伟力所剥夺了。当他对她表示满意的时候,她正将一勺冷水回报他,她说:“密司脱张,我希望你别打主意罢,实在的!我绝不能作你终身的伴侣。”唉!她当时实在不曾为失意者稍稍想象其苦痛呢!…… 过了几天,她们离开了这碧海之滨,来到一个名胜的所在。这时离她们开始旅行的时间差不多一个月了。大家都感到疲倦。这一天晚上,才由火车上下来,她便提议明晨去看最高的瀑布,而同伴们大家只是无力的答道:“我们十分疲倦,无论如何总要休息一天再去。”她听同伴的话,很觉扫兴,只见张尚德道:“密司文,你若高兴明天去看瀑布,我可以陪你去。听说密司杨和密司脱杨也要去,我们四个人先去,过一天若高兴,还可以同她们再走一趟。好在美景极不是一看能厌的。”她听了这话,果然高兴极了,便约定次日一早在密司杨那里同去。 肖菊!我现在明白了,人生在世,若失了热情的慰藉,无论海阔天空,也都难使郁结之心消释;任他山清水秀,也只增对景怀人之感。我现在活着,全是为了这一点不可扑灭的热情,——使我恋恋于老母和亲友,使我不忍离开她们,不然我早随奔驰的时序俱逝了!又岂能支持到今日?但是不可捉摸的热情,究竟何所依凭?我的身世又是如何飘零,——老母一旦设有不讳,这飘零的我,又将何以自遣?吾友!试闭目凝想,在一个空旷的原野,有一只失了凭依的小羊,——只有一只孤零零的小羊,当黄昏来到世界上,四面罩下苍茫的幕子来,那小羊将如何的彷徨?她嘶声的哀鸣,如何的悲伤。呵,肖菊!记得我们同游苏州,在张公祠的茅草亭上,那时你还在我的眼前,但当我们听了那虎丘坡上,小羊呜咽似的哀鸣,犹觉惨怛无限。现在你离我辽远,一切的人都离我辽远,我就是那哀鸣的小羊了,谁来安慰我呢?这黑暗的前途,又叫我如何迈步呢? 肖菊吾友:沉沉心雾,久滞灵通,你的近况如何?想来江南春早,这时桃绽新红,柳抽嫩绿,大好春光,逸兴幽趣,定如所祝。都中气候,亦渐暖和,青草绵芊,春意欣欣。昨日伴老母到公园——园里松柏,依然苍翠似玉,池水碧波,依然因风轻漾。澹月疏星,一切不曾改观。但是肖菊!往事不堪回首,你的倩娟已随流光而憔悴了。唉!静悄悄的园中,一个飘泊者,独对皎月,怅望云天,此时的心境,凄楚曷极!想到去年别你的时候正是一堂同业,从此星散的时候,是何等的凄凉?况且我又正卧病宿舍。当你说道:“倩娟,我不能陪你了,”你是无限好意,但是枕痕泪渍至今可验。我不敢责你忍心,我也明知你自有你的苦衷。当时你两颊绯红,满蓄痛泪,勉强走了。我只紧闭双目,不忍看。那时我的心,只有绝望……唉!我只不忍回忆了呵! 我曾读古人的诗道:“天若有情天亦老”,可怜的人类,原是感情的动物呵! 可笑,我有时想超脱现在,我想出世,我想到四无人迹的空山绝岩中过一种与世绝隔的生活——但是老母将如何?并且我也有时觉得我这思想是错的,而我又不能制住此想。唉!肖菊呵!我只是被造物主播弄的败将,我只是感情帜下的残卒,……近来心境更觉烦恼。窗前的玫瑰发了新芽,几上的腊梅残枝,犹自插在瓶里。流光不住地催人向老死的路上去,花开花谢,在在都足撩人愁恨! 倩娟正写着,忽听一阵箫声,随着温和的春风,摇曳空中,仿佛空谷中的潺潺细流,经过沙碛般的幽咽而沉郁。她放下笔,一看天色已经黄昏,如眉的新月,放出淡淡的清光。新绿的柔柳,迎风袅娜,那箫声正从那柳梢所指的一角小楼里发出。她放下笔,斜倚在沙发上,领略萧声的美妙。忽听萧声以外,又夹着一种清幽的歌声,那歌声和萧韵正节节符和。后来萧声渐低,歌喉的清越,真如半空风响又凄切又哀婉,她细细地听,歌词隐约可辨,仿佛道:—— 春风!春风! 一到生机动, 河边冰解,山顶雪花融。 草争绿,花夺红, 大地春意浓。 只幽闺寂寞, 对景泪溶溶。 问流水飘残瓣, 何处驻芳踪! 倩娟想到这里,由不得流下泪来,她举头看看这屋子,只觉得冷寞荒凉,思量到自己的前途,也是茫茫无际。那些过去的伤痕每每爆裂,她想到她的朋友曾写信道:“朋友!你不要执迷吧!不自然的强制着自己的情感,是对自己不住的呵!”但是现在的她已经随时序并老,还说什么? 倩娟写到这里,只觉心头怅惘若失。她想儿时的飘泊。她原是无父之孤儿,依依于寡母膝下。但是她最痛心的,她更想到她长时的沦落。她深切的记得,在她的一次旅行里,正在一年的春季的时候。这一天黄昏,她站在满了淡雾的海边,芊芊碧草,和五色的野花,时时送来清幽的香气,同伴们都疲倦倚在松柯上,或睡在草地上。她舍不得“夕阳无限好”的美景,只怔怔呆望,看那浅蓝而微带淡红色的云天,和海天交接处的一道五彩卧虹,感到自然的超越。但是笼里的鹦鹉,任他海怎样阔,天怎样空,绝没有飞翔优游的余地。她正在悠然神往的时候,忽听背后有人叫道:“密司文,你一个人在这里不嫌冷寂吗?”她回头一看,原来是他——体魄魁梧的张尚德。她连忙笑答道:“这样清幽的美景,颇足安慰旅行者的冷寂,所以我竟久看不倦。”她说着话,已见她的同伴向她招手,她便同张尚德一齐向松林深处找她们去了。 人间事,本如浮云飞越,无奈冷漠的心田,犹不时为残灰余烬所燃炙。倩娟虽一面看破世情,而一面仍束缚于环境,无论美丽的春光怎样含笑向人,也难免惹起她身世之感。这是她对着窗外的春色,想到自身的飘零,一曲幽弦,怎能不向她的朋友细弹呢?她收起所涂乱的残稿,重新蘸饱秃笔写信给她的朋友肖菊了。她写道:—— 呵!茫茫大地,何处是飘泊者的归宿?正是“问流水飘残瓣,何处驻芳踪?”倩娟反复细嚼歌词越觉悲抑不胜。未完的信稿,竟无力再续。只怔怔的倚在沙发上,任那动人的歌声,将灵田片片的宰割罢,任那无情的岁月步步相逼吧!…… [book_title]胜利以后 这屋子真太狭小了,在窗前摆上一张长方式的书桌,已经占去全面积的三分之一了,再放上两张沙发和小茶几,实在没有回旋的余地。至于院子呢,也是整齐而狭小的,仿佛一块豆腐干的形势,在那里也不曾种些花草,只是划些四方形的印痕。无论是春之消息,怎样普遍人间,也绝对听不见莺燕的呢喃笑语,因此也免去了许多的烦闷,——杜鹃儿的悲啼和花魂的叹息,也都听不见了。住在这屋里的主人,仿佛是空山绝崖下的老僧,春光秋色,都不来缠搅他们,自然是心目皆空了。但是过路的和风,莺燕,仿佛可怜他们的冷寂且单调,而有时告诉他们春到了,或者是秋来了。这空谷的足音,其实未免多事呵! 这几天正临到春雨连绵,天空终日只是昏黯着,雨漏又不绝的繁响着,住在这里的人,自然更感到无聊。当屋主人平智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天上的阴云依旧积得很厚。他看看四境,觉得十二分的冷寞。他懒懒的打了一个呵欠,又将被角往上拉了拉,又睡上了。他的妻琼芳,正从后面的屋子里走了进来,见平智又睡了,便不去惊搅他,只怔怔坐在书案前,将陈旧的新闻纸整了整,恰巧看见一封不曾拆看的信,原是她的朋友沁芝寄来的,她忙忙用剪刀剪开封口,念道:—— 吾友琼芳: 人事真是不可预料呢!我们一别三年,你一切自然和从前不同了。听说你已经作了母亲,你的小宝宝也已经会说话了。呵,琼芳!这是多么滑稽的事。当年我看见你的时候,你还是一个天真未凿的孩子。现在呢!一切事情都改观了,不但你如些,便是我对于往事,也有不堪回首之叹!我现在将告诉你,我别你后一切的经过了:当我离开北京时,所给你最后的信,总以为沁芝从此海国天涯,飘宕以终——若果如此,琼芳不免为失意人叹命运不济。每当风清月白之夜,在你的浮沉观念中也许要激起心浪万丈,陨几滴怀念飘零人的伤心泪呢!——但事实这样,在人间的历程,我总算得了胜利。自与吾友别后,本定在暑假以后,到新大陆求学。然而事缘不巧,当我与绍青要走的消息传出后,不意被他的父亲侦知,不忍我们因婚姻未解决的缘故,含愁而去,必待婚后始准作飘洋计。那时沁芝的心情如何?若论到我飘泊的身世,能有个结束,自然无不乐从,但想到婚后的种种牺牲,又不能不使我为之踌躇不绝!不过琼芳,我终竟为感情所战胜,我们便在去年春天,——梅吐清芳,水仙挹露时,在爱神前膜拜了——而且双双膜拜了!当我们蜜月旅行中,我们曾到你我昔日游赏的海滨,在那里曾见几楹小屋,满铺着梨花碎瓣,衬着殷红色的墙砖十分鲜艳。屋外的窗子,正对着白浪滚滚的海面。我们坐在海边崖石上,只悄对默视,忽悲忽喜。琼芳,这种悲喜不定的心情,我实在难以形容。总之想到当初我同绍青结婚,所经过的愁苦艰辛,而有今日的胜利,自然足以骄人,但同时回味前尘,也不免五内凄楚。无如醉梦似的人生,当时我们更在醉梦深酣处,刹那间的迷恋,真觉天地含笑,山川皆有喜色了! 我们在蜜月期中,只如醉鬼之在醉乡,万事都不足动我们的心,只有一味的深恋,唯顾眼前的行乐,从来不曾再往以后的事想一想。凑巧那时又正是春光明媚,风儿温馨的吹着,花儿含笑的开着,蝶儿蜂儿都欣欣然的飞舞着。当我们在屋子里厮守得腻了,便双双到僻静的马路上散步。在我们房子附近有一所外国人的坟园,那里面常常是幽静的,并且有些多情的人们,又不时在那超越的幽灵的墓上,插供上许多鲜花,也有与朝阳争艳的玫瑰,也有与白雪比洁的海棠,至于淡黄色的茶花和月季也常常掺杂在一起。而最圣洁的天使,她们固然是凝视天容,仿佛为死者祝福,而我们坐在那天使们洁如水晶的足下,她们往往也为我们祝福呢。这种很美很幽的境地,常常调剂我们太热闹的生活。我们互倚着坐在那里,无论细谈曲衷,或低唱恋歌,除了偶然光顾的春哥儿窃听了去,或者藏在白石坟后的幽灵的偷看外,再没有人来扰乱我们了! 不知不觉把好景消磨了许多,这种神秘的热烈的爱,渐感到平淡了。况且事实的限人,也不能常此消遥自在。绍青的工作又开始了,他每早八点出外,总要到下午四五点钟才回来。这时静悄悄的深院,只留下我一个人,如环般的思想轮子,早又开始转动了。想到以往的种种,又想到目前的一切,人生的大问题结婚算是解决了,但人决不是如此单纯,除了这个大问题,更有其他的大问题呢!……其实料理家务,也是一件事,且是结婚后的女子唯一的责任,照历来人的说法自然是如此。但是沁芝实在不甘心就是如此了结,只要想到女子不仅为整理家务而生,便不免要想到以后应当怎么作?固然哪!这时候我还在某学校担任一些功课,也就可以聊以自慰了,并且更有余暇的时候还可以读书,因此我不安定的心神得以暂时安定了。 不久到了梅雨的天气,天空里终日含愁凝泪,雨声时起时歇。四围的空气,异常沉闷,免不得又惹起了无聊和烦恼之感。下午肖玉冒雨而来谈,她说到组织家庭以后的生活,很觉得黯淡。她说:“结婚的意趣,不过平平如是。”我看了她这种颓唐的神气,一再细思量,也觉得没意思,但当时还能鼓勇的劝慰她道:“我们尽非太土,结婚亦犹人情,既已作到这里,也只得强自振作。其实因事业的成就而独身,固然是哄动一时,但精神的单调和干枯,也未尝不是滋苦;况且天下事只在有心人去作,便是结婚后也未尝不可有所作为,只要不贪目前逸乐,不作衣架饭囊,便足以自慰了。又何必为了不可捉摸的虚誉浮荣而自苦呢。”肖玉经我一番的解释,仍然不能去愁。后来她又说道:“你的意志要比我坚强得多,我现在已经萎靡不振,也只好随他去……将来小孩子出世,牵挂更多了,还谈得到社会事业吗?”琼芳!你看了这一段话作何感想? 老实说来,这种回顾前尘,厌烦现在,和恐惧将来的心理,又何止肖玉如此。便是沁芝,总算一切比较看得开了,而实在如何?当时孩子时的梦想那不必去说它,就说才出学校时我的抱负又是怎样?什么为人类而牺牲咧,种种的大愿望,而今仍就只是愿望罢了!每逢看见历史上的伟大者,曾经因为极虔诚的膜拜而流泪。记得春天时印度的大诗人来到中国,我曾瞻仰过他的丰采,他那光亮静默的眼神,好象包罗尽宇宙万象,那如净水般的思想和意兴,能抉示人们以至大至洁的人性。当我静听他的妙论时,竟至流泪了!我为崇拜他而流泪,我更为自惭渺小而流泪! 上星期接到宗的来信,她知道我心绪的不宁,曾劝我不必为世俗之毁誉而动心。我得到她的信,实在觉得她比我们的意兴都强,你说是不是? 最奇怪的,我近来对处女时的幽趣十分留恋。琼芳!你应当还记得,那青而微带焦黄的秋草遍地的秋天。在一个绝早的秋晨,那时候约略只有六点钟,天上虽然已射出阳光,但凉风拂面,已深含秋气。我同你鼓着兴,往公园那条路去。到园里时,正听见一阵风扫残叶的刷刷声,鸟儿已从梦里惊醒,对着朝旭,用尖利的小嘴,剔它们零乱的毛羽,鹊儿约着同伴向四外去觅食。那时园里只有我们,还有的便是打扫甬路的夫役,和店铺的伙计,在整理桌椅和一切的器皿。我们来到假山石旁,你找了一块很洁白的石头坐下,我只斜卧在你旁边的青草地上。你曾笑我狂放,但是这诗情画意的生活,今后只有在梦魂中仿佛到罢了。狂放的我也只有在你的印象中偶一现露罢了! 曾记得前天夜里,绍青赴友人的约。我独处冷寞的幽斋里,而天上都有好月色,光华皎洁。我拧灭了灯坐在对窗的沙发上,只见雪白的窗幕上,花影参横,由不得走到窗前细看,原来院子里小山石上的瘦劲黄花,已经盛开,白石地上满射银光,仰望天空,星疏光静,隔墙柳梢迎风摇曳,泻影地上,又仿佛银浪起伏。我赏玩了半响,忽然想到数年前的一个春天,和你同宗旅行东洋的时候。在一天夜里,正是由坐船到广岛去那天晚上,我们黄昏时上的船。上船不久,就看见很圆满的月球,从海天相接的地方,冉冉上升,升到中天时,清光璀璨,照着冷碧的海水,宜觉清隽逼人。星辉点点,和岸上电灯争映海面,每逢浪动波涌,便见金花千万,闪烁海上。十点钟以后,同船的人,都已睡了,四境只有潺的流水声,时敲船舷。一种冷幽之境,如将我们从搅扰的尘寰中,提到玄秘冷漠的孤岛上。那时我们凭栏无言,默然对月,将一切都托付云天碧海了。直到船要启碇,才回到房舱里去。而一念到当时意兴,出尘洒脱,谁想到回来以后,依然碌碌困人,束缚转深。唉!琼芳!月儿年年如是,人事变迁靡定,当夜怅触往事,凄楚如何? 琼芳!我唯留恋往事过深,益觉眼前之局,味同嚼蜡。这胜利后的情形何甚深说——数月来的生趣,依然是强自为欢,人们骂我怪僻,我唯有低头默认而已! 今年五月的时候,文琪从她的家乡来。我们见面,只是彼此互相默视,仿佛千言万语都不足诉别后的心曲,只有眸子一双,可抉示心头的幽秘。文琪自然可以自傲,她到现在,还是保持她处女的生活。她对于我们仿佛有些异样,但是,琼芳!你知道人间的虫子,终久躲不过人间的桎梏呢!我想你也必很愿意知道她的近状吧? 文琪和我们别后,她不是随她的父亲回到故乡吗?起初她颇清闲,她家住在四面环水的村子里,不但早晚的天然美景,足以洗涤心头尘雾,并且她又买了许多佛经,每天研经伴母,教导弟妹,真有超然世外之趣。谁知过了半年,乡里的人,渐渐传说她的学识很好,一定要请她到城里,担任第一女子小学的校长。她以众人的强逼,只得抛了她逍遥自在的灵的生活,而变为机械的忙碌的生活了。她前一个月曾有信给我说:—— “沁芝:意外书至,喜有空谷足音之慨。所寄诗章,反复读之,旧情并感,又是一番怅惘。琪近少所作,有时兴动,只为小学生编些童歌耳。盖时间限人,琐事复繁,同僚中又无足道者,此种状况,只有忙人自解。甚矣!不自然之工作逼人,尚何术计及自修,较吾友之闭户读书,诚不可同日语也。憾何如之!……” 琼芳!你只要看了她这一段话,应该能回忆到当初我们在北京那种忙碌的印象了,不过有时因为忙,可以减去多少无聊的感喟呢! 这些话还没有述说尽文琪最近的状况呢。你知道绍青的朋友常君吗?这个人确是一个很有学识而热诚的人,他今约略三十多岁吧——并没有胡须,面貌很平善,态度也极雍容大方,不过他还不曾结婚——这话说出来,你一定很以为奇。中国本是早婚主义的国家,那有三十几岁的人不曾结婚?这话果然不错,这常君在二十岁上已经结过婚了,不过他的妻子已不幸前三四年死了,他不曾续弦罢了。他同绍青很好,常常到我们家里来。有一次文琪寄给我一张照片,恰巧被常君看见,我们不知不觉间便谈到文琪的生平和学识,常君听了很赞许她,便要求我们介绍和文琪作朋友。当时我想了想,这倒是一件很好的事,因立刻写信给文琪。不过你应知道文琪绝不是一个很痛快的人,并且她又是一向服从家庭的,这事的能成与否,我们不过试作而已。后来我们托人向他父亲说明,不想她父亲倒很赞许这位常君,文琪方面自然容易为力了。后来文琪又带了她的学生,到我们那里参观教育,又得与常君会面的机会。常君本是一个博学善词的学者,文琪也是个心高气傲的女子,他们两星期中的接触,两方渐渐了解,不过文琪的态度仍是躇踌不绝,其最大的原因说来惭愧,恐怕还是因为我们呢!前几天她有一封信来说:—— “沁芝!音问久疏,不太隔绝吗?你最后的信,久已放在我信债箱里,想写终未写,实因事忙,而且思想又太单调了。你为什么也默尔无声呢?我知道你们进了家庭,自有一番琐事烦人。肖玉来信说:‘想起从前校中情境,不想有现在。’真是增无穷之感,觉得人生太平淡了,但是新得一句话说:‘摇摇篮的手摇动天下’,谨以移赠你们吧! 夏间在南京开教育会,几位朋友曾谈起:‘现在我国的女子教育,是大失败了。受了高等教育的女子,一旦身入家庭,既不善管理家庭琐事,又无力兼顾社会事业,这班人简直是高等游民。’你以为这话怎样?女子进了家庭,不作社会事业,究竟有没有受高等教育的必要?——兴笔所及,不觉写下许多。你或者不愿看这些干燥无味的话,但已写了,姑且寄给你吧!也何妨研究研究?我很愿听你们进了家庭的报告! 还有一句话,我定要报告你和肖玉等,就是我们从前的同级级友,都预料我们的结局不过尔尔——我们岂甘心认承?我想我们豪气犹存,还是向前努力吧。我们应怎样图进取?怎样预定我们的前途呢?我甚望你有以告我,并有以指导我呵!” 琼芳!我看她的这些话,不是对我们发生极大的怀疑吗?其实也难怪她,便是我们自己又何尝不怀疑自己此后的结局呢?但是我觉得女子入了家庭,对于社会事业,固然有多少阻碍,然而不是绝对没有顾及社会事业的可能。现在我们所愁的,都不是家庭放不开,而是社会没有事业可作。按中国现在的情形,剥削小百姓脂膏的官僚,自不足道,便是神圣的教育事业,也何尝不是江河日下之势?在今日的教育制度下,我怀疑教育能教好学生,我更怀疑教育事业的神圣,不用说别的龌龊的情形,便把留声机般的教员说说,简直是对不起学生和自己呵! 我记得当我在北京当教员的时候,有一天替学生上课回来,坐在教员休息室里,忽然一阵良心发现,脸上立时火般发起热来,说不出心头万分的羞惭。我觉得我实在是天下第一个罪人,我不应当欺骗这些天真的孩子们,并欺骗我自己,——当我摆起“象煞有介事”的面孔,教导孩子们的时候,我真不明白我比他们多知道些什么?——或者只有奸诈和巧饰的手段比他们高些罢?他们心里烦闷立刻哭出来,而成人们或者要对他们说:哭是难为情的,在人面前应当装出笑脸。唉!不自然的人生,还有什么可说!这种摧残人性的教育有什么可作?而且作教育事业的人,又有几个感觉到教育是神圣的事业?他们只抱定一本讲义,混一点钟,拿一点钟的钱,便算是大事已了。唉,我觉得女子与其和男子们争这碗不干净的教育饭吃,还不如安安静静在家里把家庭的事务料理清楚,因此受些男子供给的报酬,倒是无愧于良心的呢! 至于除了教育以外,可作的事业更少了,——简直说吧,现在的中国,一切都是提不起来,用不着说女子没事作,那闲着的男子——也曾受过高等教育的,还不知有多少呢?这其中固然有许多生成懒惰,但是要想作而无可作的分子居多吧? 琼芳,你不知道我们学校因为要换校长,运动谋得此缺的人不知的多少,那里面倾轧的详情若说出来,真要丢尽教育界的脸。唉!社会如此,不从根本想法,是永无光明时候的! 可是无论如何,文琪这封信,实在是鼓励我们不少。老实说,中国的家庭,实在是足以消磨人们的志气。我觉得自入家庭以后,从前的朋友日渐稀少,目下所来往的不是些应酬的朋友,便是些不相干的亲戚,不是勉强拉扯些应酬话,口不应心的来敷衍,便是打打牌,看看戏。什么高深的学理的谈论不必说,便是一个言志谈心的朋友也得不到,而家庭间又免不了多少零碎的琐事。每天睁开眼,就深深陷入人世间的牢笼里,便是潜心读书已经不容易,更说不上什么活动了。唉!琼芳!人们真是愚得可怜,当没有结婚的时候,便梦想着结婚以后的圆满生活,其实填不平的大地,何处没有缺憾! 说到这里,我又想起冷岫来了。你大约还记得她那种活泼的性情和潇洒的态度吧!但是而今怎样,她比较我们更可怜呢!她实在是人间的第一失败者。当她和我们同堂受业时,那种冷静的目空一切的态度,谁想得到,同辈中只有她陷溺最深。她往往说世界是一大试验场,从不肯轻易相信人。她对于恋爱的途径,更是观望不前,而结果她终为希冀最后的胜利,放胆迈进试验场中了!虽然当前有许多尖利的荆棘,足以刺取她脚心的血,她也不为此踯躅。当她和少年文仲缔交之初,谁也想不到他和她就会发生恋爱,因为文仲已娶了妻子,而冷岫又是自视极高的心性。终为了爱神的使命,他们竟结合了。他们结婚后,便回到他的故乡去,文仲以前的妻子也在那里。当文仲和冷岫结婚时,也曾征求过他以前妻子的同意,在表面,大家自然都是很和气的笑容相接,可是据冷岫给我的信说,自从她回家后,心神完全变了状态,每每觉得心灵深处藏着不可言说的缺憾。每当夜的神降临时,她往往背人深思,她总觉得爱情的完满,实在不能容第三者于其间——纵使这第三者只是一个形式,这爱情也有了缺陷了!因此她活泼的心性,日趋于沉抑。我记得她有几句最痛心的话道:“我曾用一双最锋利的眼,却估定人间的价值,但也正如悲观或厌世的哲学家,分明认定世界是苦海,一切都是有限的,空无所有的,而偏不能脱离现世的牢缚。在我自己生活的历史上,找不到异乎常人之点。我也曾被恋神的诱惑而流泪,我也曾用知识的利剑戳伤脆弱的灵府。我仿佛是一只弱小的绵羊,曾抱极大的愿望,来到无数的羊群里,选择最适当的伴侣。在我想象中的圆满,正如秋日的晴空,不着一丝浮云,所有的,只是一片融净的合体;又仿佛深秋里的霜菊,深细的幽香,只许高人评赏,不容蜂蝶窥探。” 这些希望,当然是容易得到,但是不幸的冷岫,虽然开辟了荒芜的园地,撒上玫瑰的种子,而未曾去根的荆棘,兀自乘机蓬勃。秋日的睛空,终被不情的浮云所遮蔽,她心头的灵焰,几被凄风冷雨所扑灭。当她含愁默坐,悄对半明半灭的孤灯,她的襟怀如何?又怎怪她每每作鹤唳长空,猿啼深谷的哀音?今年三月间,她曾寄给我一首新歌,我看了直难受几天,她的原稿不幸被我失掉了,但尚隐约记得,象是道—— 漏沉沉兮风凄, 星陨泪兮云泣。 悄挑灯以兀坐兮, 神伤何极! 念天地之残缺兮, 填恨海而无计! 感君怀之弥苦兮? 绝痴爱而终迷! 悲乎!悲乎! 何激悟之不深兮, 乃踯躅于歧途, 愧西哲之为言兮, 不完全勿宁无! 琼芳,你读了这哀楚的心头之音,你将作何感想?我觉的不但要为不幸的冷岫,掬一把同情泪,在现在这种过渡的时代中,又何止一个冷岫。冷岫因得不到无缺憾的爱情,已经感喟到这种田地,那徒赘虚名而一点爱情得不到如文仲的以前的妻子,她们的可怜和凄楚还堪设想吗? 唉!琼芳!我往常每说冷岫是深山的自由鸟,为了爱情陷溺于人间愁海里,这也是她奋斗所得的胜利以后呵!——只赢得满怀凄楚,壮志雄心,都为此消磨殆尽呵!说到这里,由不得我不叹息,现在中国的女子实在太可怜了! 前天肖玉的女儿弥月,我到她那里,看见那孩子正睡在她的膝上。肖玉见了我忽然眼圈红着,对我说道:“还是独身主义好,我们都走错了路!”唉!这话何等伤痛!我们真正都是傻子。当我们和家庭奋斗,一定要为爱情牺牲一切的时候,是何等气概?而今总算都得到了胜利,而胜利以后原来依旧是苦的多乐的少,而且可希冀的事情更少了。可藉以自慰的念头一打消,人生还有人们趣味?从前认为只要得一个有爱情的伴侣,便可以废我们理想的生活。现在尝试的结果,一切都不能避免事情的支配,超越人间的乐趣,只有在星月皎洁的深夜,偶尔与花魂相聚,觉得自身已倘徉四空,优游于天地之间。至于海阔天空的仙岛,和琼草琪花的美景,只有长待大限到来,方有驻足之望呵!琼芳!长日悠悠,我实无以自慰自遣,幽斋冥想,身心都感飘泊。本打算明年春天与绍青同游意大利,将天然美景,医我沉疴,而又苦于经济限人,终恐只有画饼充饥呵! 感谢琼芳以闭门著述振我颓唐。我何尝不想如此,无奈年来浸濡于人间,志趣不知何时已消磨尽净,便有所述作,也都是敷衍文字,安能取心头的灵汁灌溉那干枯的荒园,使它异花开放,仙葩吐露呢?琼芳,你能预想我的结果吗? 沁芝 琼芳看完沁芝的来信,觉得心头如梗。她向四围看着她自己的环境,什么自然的美境,理想的生活,都只是空中楼阁。她不觉叹道:“胜利以后只是如此呵!”这话不提防被已经睡醒的平智听见了,便问道:“你说什么?”琼芳不愿使他知道心头的隐秘,因笑说道:“时间已经不早,还不起来吗?”平智懒懒的答道:“有什么可作,起来也是无聊呵!”琼芳忍不住叹道:“作人就只是无聊!”“对了,作人就只是无聊!”这不和谐的话从此截住,只有彼此微微振动的心弦,互相应和罢了! [book_title]蓝田的忏悔录 晚饭后,已经是暮色四合,加以山风虎吼,身心萧疏。我正百无聊赖的独自寂坐,陡然肖圃推进门来,说:“隐,想得到我来吗?”我不觉欣然的道:“倒是什么风儿把你吹来了?今夜又没有月色,惊得你会来?……”说着话,我因递一杯茶给她。她一手接着,另一手举着一本小册子道:“我只是为了这个使命而来,这种使人灵弦紧张的凄调哀音,难道不应在这幽寂的凉夜中重演吗?……并且我整个脆弱的心房,实有些不能包容这凄厉之音,我焉能不来找你?”我听肖圃一席话,心神奔越,不等她再往下说,已掀开那小册子看了。只见上面的标题是“蓝田的忏悔录’。呵!这尽够了,只这六个字,仅仅只是六个字,已经使得我的步骤乱了,未容我再往下看的当儿,已经有一个很熟识的面貌体态……动作的蓝田的印象涌进我的观念间来。 实话说,若讲起“漂亮”两个字她真轮不到。她长方形的脸蛋,一对疏眉到还不错,不过太阔而且松散了,有些像参差不齐的扫帚。眼睛很够大的,不过眼珠嫌过分的突出,结果有点仿佛金鱼的眼睛。鼻子呢,是扁平的。嘴倒是四方海口,是个古英雄的好嘴脸,然而长在女性的脸上,至少要损去许多嫣然的丰韵。说到身材姿态,虽没有多大毛病,可是也没有什么出色的地方。倒是性子是极诚实而恳切的,若果和她交久了的人,无论谁都能因她的内质的璞美而忘记她外表的不大雅观。 风雨一阵一阵紧起来,只有阶前的落叶,萧萧瑟瑟的微呻着。它们也许与我同病相怜,然而彼此都太微弱了,相怜亦复何益!我眼睁睁的望着门外,但从昨晚到现在已经十八九个钟头了,除却失望会盼到些什么! 金钱和虚荣本来最足以使得青年倾倒。那时节的蓝田,虽然病了,甚至病了两个月,而无时无刻没有人来问候,有的送食品,有的送鲜花。尤其何仁、王义对我殷勤,他们两人每夜轮流着服侍我,那时真使我感谢和伤心。我想落寞的我,在这无情的人类中,相与周旋,实在容易被人欺侮,难得这两个青年——尤其是何仁——我和他更有一层同病相怜之感——他的身世也是飘零的,他和我一样在冷酷的继母手下讨生活——自然我和他更容易联络了。后来我病好了,他——何仁托芝姐来表示他的诚意,我们不久便在公园里定婚了。这不是很美满的结合吗?——然而现在想来正是春蚕作茧自缚,自取之咎又复谁怨!唉!我这时心痛手颤,我后悔,我有什么法子自禁我的眼泪!…… 八月十九日 这风雨,凄楚的雨,尖刻的风,一直吹到夜深,落到夜深。芝姐虽怕我劳神,不使我多说话,——况且我们不谈则已,谈起来又都是些刺激和兴奋的话,——不过纵然芝姐拿着一本小说,默默的坐在那似鬼焰的灯光下,使得四境都入于催眠的状态中,然而我方寸的灵海里,仍然鼓起惊涛骇浪。我回溯过去的痛苦,悬想未来的可怕的前途,甚至没有前途,我差不多已经是走到天地的尽头了。虽然我也知道地球是圆的,可是我差不多没有勇气了,也没有工具了,那另有新天地的妄想,已如阴云里的电光,悠然消灭了。 这当儿风依旧是呼呼的吼着,远处虽也有人声,然而仅仅是依稀可辨认是有人在说话罢了。近处只是沉沉寂寂除了门窗为风所鼓动,偶尔发出微响外,一切都在睡眠状态中,于是给我一个顶好的机会,读蓝田的《忏悔录》。 八月初十日 记得那时候我也正患着肝气病,可是没有现在这样潦倒落寞。疯狂似的何仁、王义虽是现在他们尽量的显露了狡猾的面目,然而那时候,却是意气充溢。他们说:“我们应当尽我们的能力,帮助有志无力的妇女,况且她又正在病中。”自然啦,我现在才觉悟,我那时还充当某报的通信员,每月有三四十块钱的进款,——才能免如今日的凄凉。……不过这已等于贼去关门,现在觉悟已经晚了。 记得当初我初到北京的时候,我在某大学里读书,一般如疯狂的青年用尽他们诱惑和轻蔑的手段来坑陷我,而他们一方面又是特别的冠冕堂皇,他们称赞我是奋斗的勇将,是有志气的女子,甚至谀我是女界的明灯。可怜缺少经验的我,惊弓之余的我,得了这意外的称许和慰藉,怎由得不赤裸裸的将心魂贡献于他们之前,充作他们尽量的捉弄品。 自然啦,何仁的新夫人十分的丰韵,这是天厚于她,我不敢怨她。然而何仁未免欺得我好苦。当我们定婚不久,我就发现他另有所恋。我因对他说:“我们的结合,是以彼此人格为担保的,但是我也自知外表上或者与你不合适,不过我们数年相处,我总以你为我的弟弟相待……若果永久继续姐弟的关系也何尝不可……你可推诚对我说。”当初他觉得我有疑惑他的意思,不知他是内愧,还是唯一用的是手段,他竟至哭着对我发誓,自然啦——在现在我觉悟了,无论什么样的傻子在还有求于人的时候,绝不愿意就此放手,而当时我自然被他的眼泪蒙住了。直到他们宣示结婚的头两天,他还住在我家里。唉!这是怎样的罪恶……使我一落深渊,终至不克翻身! 自从那天起张妈天天替我打辫子,一家人都似乎忙着什么似的。不时的听见张妈告诉我:“不要吵,大夫来了,妈妈的病重呢!”忽然在一天夜里,我正睡着了,张妈一把抱起我来,仿佛是在流泪说:“可怜的小乖,妈妈没了。”我莫明其妙这是为什么,不过她搅了我的睡兴,我便哭起来了。等到走到妈妈的屋子里,听见爹爹和堂姐姐们都在大哭。我妈妈呢,直挺挺的睡在床上,脸上蒙着一张白纸,从那一天起我永远看不见我的妈了。不久张妈也走了,换了一个王妈,这个人我顶不喜欢她,她常常骂我,有时她也打我。自然啦,我的父亲常不在家,她当然要自作威福! 自从蓝田一病,只有我一个人和她日夜相守。她的愁心悲颜,使我几次为她落泪。当她将她的《忏悔录》交给我的时候,病象已很危险,不过医生说她的病,可以说大部分是在精神上,不过因精神而影响身体,若果不谋开展心胸,那么希望身体的恢复健康,也不可能。唉!肖圃!作人真是不容易。社会譬如是天罗地网,到处埋着可以倾陷的危机,不幸一旦失足,使百劫不可翻身了!蓝田的末路,我不敢深想,她自己是料定她这病不会好,所以才把这《忏悔录》交给我,……人类是特别的残酷,恐怕蓝田真是没有病好的希望呢!肖圃!天下不止一个蓝田……我辈都不能不存戒心。唉!黯淡毁灭,正是现在的世界哟! 肖圃说着真站起来走了,我只点了点头表示我送她和希望她明天再来的意思,这一点在直觉上,大家都可不言而喻了。 每逢一番刺激,便数日僵然若死。我的病时好时坏,芝姐虽然屡次劝慰警戒我,——唉,这世界上唯有她肯给我生路,最使我不能忘怀的是那一句:“蓝田,保重你的健康,还有最后的奋斗。你不应当过于自弃!”这的确是一剂兴奋药,使绝望的我仿佛前途不尽是无望! 本来男子们可以不讲贞操的,同时也可以狡兔三窟式的讲恋爱。这是社会上予他们的特权,他们乐得东食西宿。然而我若不是因爱情同时不能容第三者的信念,我也不至于逃婚——甚至于受旧社会的排斥,——然而自何仁欺弄了我,不谅人的人类有几个有真曲直的,于是我便成了新旧所不容的堕落人了。唉!血肉之躯怎堪屡受摧残,我正是暴雨后的嫩苗,只要小小的暴风,便支持不住,自那天起我的病又增重了! 昨天天气十分晴朗,我的病躯似乎减轻许多。下午芝姐来时,我已经能起来斜倚在藤椅上。芝姐十分欣慰的说:“自从你一病,我还不曾到过公园,难得你今天能起来,我们同到公园去疏散疏散,或者有益你的病躯呢。”我难却她的美意,且静极思动,也想出去换一换环境,于是芝姐殷勤替我梳着头。后来我对着镜子洗脸,又不免为了憔悴的病容自惊自悲,由不得流下泪来。芝姐立刻将镜子夺过去,替我拭着泪痕。不久我们就到了柏林挹翠,百鸟婉啭的公园中了。那一天确是好气候,秋风松爽的吹在身上,头脑立时开展了,陡觉四境都含着生意。虽然没有繁花如锦,而树影婆娑,更感到幽趣横生。但是忽然一阵笑语声——刺耳的笑语声又使我的心魂震悸了,果然“不是冤家不聚头”,正是何仁和他的新婚夫人相依相偎的过来。我仿佛不必等脑中枢的命令,我两脚已不由自主的站起来,我匆匆的走了。芝姐莫明其妙的追上来,自然那种灰败的面色使她失惊,当然她再一回顾时,——何仁已经走得较近,她便一切了然了。她轻轻的叹了一声道:“唉,真是何苦来!”我不免咀嚼她所说的这几个字,不觉忏悔这真真是何苦来。 我闭着两眼,悄悄的流泪,吞声的饮泣。我最怕使得芝姐不过意,世界上只有她一个怜悯我,我何忍更使她为我担心和悲苦?不久芝姐想是以为我已沉睡了,她轻轻的放下书;悄悄的往我这边看一看,又四面望了望。唉!自然这等于墟墓的鬼境,怎由得她不叹息!她睡在床上的时候,也许也同开着泪泉的闸门,和我一样的弄湿了衾枕!过了约莫半点多钟,微微的“呼鼾”声由芝姐床上发出来,我知道芝姐已经入梦了。我因悄悄的坐了起来,决意的写我对于生命的忏悔。我预料我在这不足留恋的世上,没有多久的时日了,纵使我不死于身病,也当死于心病。并且为我自私起见,也是死了,可把一切的折磨便取消了。 八月十一日 我觉得家庭对我无情,也许社会还能容我有回旋的余地,于是我努力的在小学校里读书,十四岁,我就进了中学校。可是我的新妈妈往往对于我读书觉得是多余的。有一天她和爹爹说:“田儿已经不小了,也要预备替她定一头亲事。”于是她就提起她的内侄儿——一个纨礻夸少年,样子也许还漂亮,家里很有几个钱。我父亲也不再加思索的就答应她了。从此我的心灵上更罩上一层愁雾,然而我还希望我不可捉摸的前途,努力的求学,不时看名人的作品,这时节新潮流不知不觉浸入我的脑海,使我不时对于我不同意的婚姻发生愁烦。但是孤苦无告的我,除了悄悄的饮泣,何处容得我泄愤?记得有一天的夜里,我正为了我的前途的危险,埋头痛哭,忽然隔壁的秀姐来找我,——这要算是我唯一的女伴,我们不但是邻居,而且又是同学。……这时她轻轻掀开我的被角说道:“田姐,你不舒服吗!什么事情伤心?”唉!我这时的心情,仿佛彷惶在沙漠里的孤客,陡然遇见了一个游侣,——我的孤苦,我的悲伤,只有向她痛述了。……她似乎愤愤不平的望着我说:“我想你总要自奋,我今天正是为了关于你不好的消息而来的,你知道你的未婚夫现在已经有三个如夫人了吗?如果你嫁过去,能得到和乐的幸福吗?”唉!天呵!……我当时听了这个消息真不知怎样措施,并且我的婚期已经定在下月二十日了。我不禁握着秀姐的手,哀求而惶急的说道:“秀姐,你想我应当怎么办,我便这样屈服了吗?……我方寸已乱,我除了死还有什么更好的抵拒的方法?”秀姐听了这话,不由得也陪我垂泪……最后她俯耳低声的对我说:“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呵!我果然的走了,果然的战胜了这种不自由的婚姻。但是无情的社会,残酷的人类,正是出了火炕又沉溺入水坑了。 我自从决意的写,质实的写,——无论是可喜可悔可悲可怒的,我一律想质实的写,仿佛藉着这一写,可以使我心头所深茹的辛酸一淹。如果这便是绝笔,我也就无憾了。但是自从那一天两次昏晕后,我的肝气一直不曾止住,结果身体的苦痛压迫了心头的苦痛。这两天我不但不能写,且不能想,今天肝气痛稍愈,于是又努力的继续着写…… 我自从一病,便在穷困中讨生活,我虽是个有父亲的女孩子,但“等是有家归不得”也就等于是无处依归的孤儿了。有许多人——可以说是有经验的老成人,劝我将就的嫁,但我是醉心妇女运动的人,我不能为了衣食而牺牲了我的志趣和人格,自然除了一两个极亲信的人,大家不免以我为喜欢胡闹的女子。最使我痛心的,就是我空落落的身心,没有依靠。社会又是这样的黑暗,他们从不肯为一个有志无力的女子原谅一二分。到现在我不觉要后悔,智识误我,理性苦我——不然嫁了——随便的嫁了,安知不比这飘零的身世要差胜一筹?呵?弄到现在志比天高,但是被人的蹂躏,全身玷垢,什么时候可以洗清?唉!我恨我的命运!我更恨无情的人类! 我妈妈死了一年,我父亲又娶了一个新妈妈来。这个妈妈比给我梳小髻,抱着我不住的抚着吻着的妈妈太两样了。她没有一次抚过我,也没有一次吻着我,她似乎不大注意我。不过只要我一淘气,我的爹爹回来,总是知道的。并且我父亲也似乎和以前两样了。过了一年,我新妈妈养了一个小弟弟,我的父亲时常抱着他,偎着他的小腮儿。于是更没有心肠顾到我了。这时候我虽只是十岁的小女孩,可是我已觉得我的黄金时代过去了。每逢想起爱我的妈妈,我常常独自一个悄悄的流泪!然而我不敢使我的新妈妈看见,因为她常常骂我是“不祥的小生物”! 如连锁似的思想,整个的将我儿时的遭遇浮现了!上帝!对于这过去的惨伤,使我的心痛增剧。我不禁由沉默而发出呻吟之声。芝姐忙忙放下正替我熬药的罐子,握着我的手道:“肝气痛得厉害吗?……”我无力的点了一点头,热泪簌簌的流了下来,滴在她的手上。后来我不禁诅咒道:“无代价的生命,越早完结越好,……芝姐,我立刻死了,还能得你的温情热泪清洗我的罪孽。恐怕再延长下去,我的前途更加肮脏和可怕,也许连你的眼泪一并得不到了!一个没有品行的堕落女子,谁能为她原谅是万恶的环境迫成的呢!呵!我哭,我尽情的哭,我妄想我忏悔的眼泪,或能洗净我对于旧礼教的耻辱,甚至于新学理的玷污。”我不知什么时候已哭晕过去,直到芝姐连声将我唤醒时,我一睁眼,看见有两个少年站在我的面前。唉!又是一刀子的重伤,我依旧绞肠锥心的昏过去了。 八月十四日 在我身心交困的情形下,若不是耻为怯弱的人,应当早已自杀了。我有时也怀疑,偌大个世界怎么就没有我翻身的余地。然而现在,实际上除了一个抱有上帝爱同胞心的芝姐外,似乎无人不是在窃窃的私议着我的污点,有几个简直当面给我以难堪!我固然是有堕落的嫌疑;然而人类但凡肯存一分的原谅心,容我稍稍的回旋,我不敢奢心求人的援助,只求人不要过猛烈的破坏,我已是感恩不尽了。唉!有什么可说,我并连此最小限度的要求,也没有人肯轻抬他或她压抑的手,使我闯过这一关呵! 九月十日 唉!无所不知的上帝,——我当然不敢瞒你,并且是不能瞒你,当我逃避家庭专制,而求光明前途的时候,我不但是为我个人谋幸福,并且为同病的女同胞作先锋。当时的气概,是不容瞒无所不知的上帝,我自觉得可以贯云穿霄。然而我被他们同情的诱惑,恐怕也只有上帝知道,那是一个没有经验的女子,必不可免的危险! 唉!大限将临了,在这昏愦的十数日中,我不知道人们对我是怎样的批评,——不过我总想倘若我果然从此与世长辞了,也许那时候可以得到些人们对我不需要的同情,然而这已是不需要的呵!我何必管它呢!只是有一件事,使我略可自慰的,就是适才何仁的夫人来看我,她握着我的手说道:“姐姐,我和你虽只是两面之交,然而,我今天来看你,却抱着极深切的同情。何仁与你的交情是我最近才知道是远过于我的,——然而在他向我求婚的时候,并没对我说,终至姐姐颠顿如此!姐姐,我不知将对你说什么,……只有一句话,我知道是足以使你相信的,……唉!姐姐,我们同作了牺牲品了呵!况且我更不如姐姐,男子的心是如此的不可靠!在我们没有结婚以前,他一面欺骗姐姐,同时他也欺骗我,那时我若果知道他与姐姐的关系,我的头可断,必不甘心受他的愚弄,终至作他的牺牲品……现在我觉悟了。爱情真是混世的魔王,不知多多少少的男女作了它的牺牲品,所以我今冒昧来见姐姐,一方面求你容我忏悔——因我的孟浪害了姐姐而且自害,一方面忏悔误信不纯正的爱情,作了兽欲的牺牲……”唉,她的心泉之狷流,足洗清我灵魂的污垢。我固然永远的诅咒人类,然而因为她的至诚,我立刻为世界上的妇女原谅,且为她们痛哭。因为不被男子玩视和侮辱的女性,至今还不曾有过。我倘若能战胜病魔,我现在又有了一个新希望,可惜这希望太微弱了,我如果能与世界全女性握手,使妇女们开个新纪元,那么我忏悔以前的,同时我将要奋斗未来的。 呵!破屋那堪连夜雨?门窗的纸一片片的飞舞着,雨丝都从那里悄悄地窜了进来。虽还只是初秋的天气,然而病骨支离的我,顿觉寒生肌里。尤其我空洞的心,更经不起这风风雨雨的打击,然而有什么法子拒绝它。从昨天下午,芝姐走了以后,还不曾见一个人影。唉,谁又想到在这破屋子中,尚有一个几乎等于幽灵的蓝田呢?火炉不知什么时候被隔壁的大黑猫弄翻了,药罐子也歪在一旁,药渣子洒了一地。王妈也没什么良心,昨天早晨走了到现在还不肯回来。自然啦,这一个月的工钱还欠着她的,怎得不由着她使性子?宇宙本来不算小,然而除了这一个漏雨灌风的破屋子外,什么地方还容得我插足? 呵!死灰虽然已有复燃之望,然而谁肯为我努力吹嘘,使它果然复燃呢!我的心潮澎湃了!我的灵海沸腾了!然而不可知的天命,和不能预料的社会到底如何?谁能真确的告诉我,结果,适才的兴奋等于一朵虚幻的镜花!等于一个泡影的水月哟!…… 何仁、王义最是狡猾而残忍的两个少年。……我整个的心摧碎于他们的手里。 今天早晨芝姐买了许多白莲,插在我床前的小几上的瓷瓶里。一阵阵的清香时时兴奋我的心神,然而也同时引起我的怅惘。人生总有如花般的时期,便如潦倒的我,何尝没有这种值得留恋的回忆,不过我总不如人。——我儿时的岁月,实在过于惨淡了,大约是十五年前罢——我不过七岁,正是依恋于我慈母的肘下。我记得——深深的记得,每天早起,我的慈母总替我梳两个小髻在两鬓的旁边,有时还戴上几朵紫罗兰……但是忽然有一天,我的小髻改成一条辫子,我自然觉得新奇。不过我奇怪我的母亲为什么不替我梳头了,却是张妈替我打辫子,我自然觉得不高兴的闹脾气了。我正在哭着,忽见我的父亲满面愁容对我说:“小乖乖,不要吵罢,妈妈正在生病呵!”生病的经验在我幼弱的脑子里,真没什么特别的了解的能力,不过我同时惧怕父亲的尊严,渐渐止住了哭声。 下午芝姐黯然的走了进来,我仿佛拣到宝贝似的,可是不知为什么,我的眼泪反而流了下来。及至芝姐问我“王妈还没有来吗?”我竟似受委曲的孩子,被大人提醒了委曲之所以然,竟放声痛哭起来。芝姐很不过意,一面替我整理着杂乱的桌子,和地上纵横歪斜的茶炉药罐,使我益觉心如刀刺。唉,我只要早听她一句话,也不至于到现在这种贫病交困的境地。我忏悔,我惶愧,我竟不知何以对爱我的芝姐,——在这到处埋伏危机的地方,日暮途穷的时候,只有她,不时以温情延长我对世间的留恋! 《蓝田的忏悔录》至此而止,后面另有一页是芝姐的按语:—— “蓝田为什么有这《忏悔录》,……你从何处得来?……我自从回来后不曾得到她的消息。”我的灵弦为了仅仅那六个字,不由得紧张起来,我既急要知道她的究竟,这本册子固然能仔细告诉我,然而在这个现状之下,不嫌太迟缓吗?于是我不得不先探问肖圃。 “你为什么不赶紧看下去,在那里至少能使你对于她这《忏悔录》之所由来的答案觉得满意。……她近来的消息,甚至于一生的消息都在其中。至于这册子的来源,那更简单了,芝姐从京里寄来的。……好!时候已不早了,你静静的看吧。我现在先回去,明天我们再谈。” “‘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芝姐,我而今对你只有忏悔啊!”芝姐凄然望着我,她湿润的双睛,充满了怜悯的同情。她这时走到我的床前,坐在我的身旁深深的叹道:“过去的不必再提,现在先说眼前的吧!王妈看样子今天是不会来的,你一个人又是病着,独自在这里,怎么使得?我今天就在这里陪你吧!可是何仁也太没人心了,当初你手里有千把块钱的时候,他不是天天到这里来缠吗?现在却连个影子也不见了!”芝姐悲愤不平的说着,唉!我的空虚寂寞的心,谁能想象悔恨和失望是怎样的摧残我呵! 唉!虎吼的山风,更加凄厉,幽寂的深夜,使我毛发皆竦,万感悲集,又要拼将一夜不睡了!为什么世间只有恶消息频频的传来!…… [book_title]何处是归程 在纷歧的人生路上,沙侣也是一个怯生的旅行者。她现在虽然已是一个妻子和母亲了,但仍不时的徘徊歧路,悄问何处是归程。 这一天她预备请一个远方的归客,天色才朦胧,已经辗转不成梦了。她呆呆地望着淡紫色的帐顶,——仿佛在那上边展露着紫罗兰的花影。正是四年前的一个春夜吧,微风暗送茉莉的温馨,眉月斜挂松尖把光筛洒在寂静的河堤上。她曾同玲素挽臂并肩,踯躅于嫩绿丛中。不过为了玲素去国,黯然的话别,一切的美景都染上离人眼中的血痕。 第二天的清晨,沙侣拿了一束紫罗兰花,到车站上送玲素。沙侣握着玲素的手说:“素姐,珍重吧!……四年后再见,但愿你我都如这含笑的春花,它是希望的象征呵!”那时玲素收了这花,火车已经慢慢的蠕动了,——现在整整已经四年。 玲素并不理会她的话,只悄悄的打算盘,怎么办?结婚也不好,不结婚也不好,歧路纷出,到底何处是归程呵?她不觉深深的叹道:“好复杂的人生!” 玲素听见三妹妹慨然的说着,也不觉有些心烦意乱,但仍勉强保持她深沉的态度,淡淡的说道:“我想世上既没有兼全的事,那末随遇而安自多乐趣,又何必矫俗干名?” 沙侣走到院子里,采了几支紫色的丁香插在白瓷瓶里,放在客厅的圆桌上。怅然坐在靠窗的沙发上,静静的等候玲素和她的三妹妹。在这沉寂而温馨的空气里,沙侣复重温她的旧梦,眼睫上不知何时又沾濡上泪液,仿佛晨露浸秋草。 沙侣走到梳妆台旁,正打算梳头,忽然看见镜子里自己的容颜老了许多,和墙上所挂的小照,大不同了。她不免暗惊岁月催人,梳子插在头上,怔怔的出起神来。她不住的想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呢?结婚,生子,作母亲,……一切平淡的收束了,事业志趣都成了生命史上的陈迹……女人,……这原来就是女人的天职。但谁能死心塌地的相信女人是这么简单的动物呢?……整理家务,扶养孩子,哦!侍候丈夫,这些琐碎的事情真够消磨人了。社会事业——由于个人的意志所发生的活动,只好不提吧。……唉,真惭愧对今天远道的归客!——一别四年的玲素呵!她现在学成归国,正好施展她平生的抱负。她仿佛是光芒闪烁的北辰,可以为黑暗沉沉的夜景放一线的光明,为一切迷路者指引前程。哦,这是怎样的伟大和有意义!唉,我真太怯弱,为什么要结婚?妹妹一向抱独身主义,她的见识要比我高超呢!现在只有看人家奋飞,我已是时代的落伍者。十余年来所求知识,现在只好分付波臣,把一切都深埋海底吧。希望的花,随流光而枯萎,永永成为我灵宫里的一个残影呵!……”沙侣无论如何排解不开这骚愁的秘结,禁不住悄悄的拭泪。忽听见前屋丈夫的咳嗽声,知道他已醒了,赶忙喊张妈端正面汤,预备点心,自己又跑过去替他拿替换的裤褂。一面又吩咐车夫吃早饭,把车子拉出去预备着。乱了一阵子,才想去洗脸,床上的小乖乖又醒了,连忙放下面巾,抱起小乖,换尿布,壁上的钟已当当的敲了九下。客人就要来了,一切都还不曾预备好,沙侣顾不得了,如走马灯似的忙着。 沙侣虽听了这话,但不敢深信,微笑道:“三妹妹,你不要太把姑姑看弱了。” 沙侣正眷怀着往事,不觉环顾自己的四周。忽看见身旁睡着十个月的孩子——绯红的双颊,垂复着长而黑的睫毛,娇小而圆润的面孔,不由得轻轻在他额上吻了一下。又轻轻坐了起来,披上一件绒布的夹衣,拉开蚊帐,黄金色的日光已由玻璃窗外射了进来。听听楼下已有轻微的脚步声,心想大约是张妈起来了吧。于是走到扶梯口轻轻喊了一声“张妈”,一个麻脸而微胖的妇人拿着一把铅壶上来了。沙侣扣着衣纽欠伸着道:“今天十点有客来,屋里和客厅的地板都要拖干净些……回头就去买小菜……阿福起来了吗?……叫他吃了早饭就到码头去接三小姐。另外还有一个客人,是和三小姐同轮船来的,……她们九点钟到上海。早点去,不要误了事!”张妈放下铅壶,答应着去了。 沙侣摇头道:“玲姐!我相信你更比我明白一切,因此我知道你的话还是为安慰我而发的。……究竟你也是替我咽着眼泪,何妨大家痛快些哭一场呢!……我老实的告诉你吧,女孩子们的心,完全迷惑于理想的花园里。——玫瑰是爱情的象征,月光的洁幕下,恋人并肩的坐在花丛里,一切都超越人间,把两个灵魂搅合成一个,世界尽管和死般的沉寂,而他和她是息息相通的,是谐和的。唉,这种的诱惑力之下,谁能相信骨子里的真象呢!……简直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结婚的结果是把他和她从天上摔到人间,他们是为了家务的管理,和性欲的发泄而娶妻。更痛快点说吧,许多女子也是为了吃饭享福而嫁丈夫。——但是作着理想的花园的梦的女子,跑到这种的环境之下,……玲姐,这难道不是悲剧吗?……前天芷芬来,她曾问我说:‘你现在怎么样?看着杂乱如麻的国事,竟没有一些努力的意思吗?’玲姐,你知道芷芬这话,使我如何的受刺激!但是罪过,我当时竟说出些欺人自欺的话。——‘我现在一切都不想了,抚养大了这个小孩子也就算了。高兴时写点东西,念点书,消遣消遣。我本是个小人物,且早已看淡了一切的虚荣。’……芷芬听罢,极不高兴,她用失望的眼光看着我道:‘你能安于此也好,不过我也有我的思想,……将军上马,各自奔前程吧!’她大概看我是个不堪造就的废物,连坐也不坐便走了。当时我觉得很抱歉,并且再扪扪心,我何尝真是没有责任心?……呵,玲姐,怯弱的我只有悔恨我为什么要结婚呢?”沙侣说得十分伤心,不住的用罗巾拭泪。 但是三妹妹总不信,不结婚便可以成全一切,她回过头来看着沙侣和玲素说:“让我们再谈谈不结婚的姑姑罢。 不久门上的电铃,琅琅的响了。张妈“呀”的一声开了大门。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手里提了一个小皮包,含笑走了进来。沙侣忙上前握住她的手,似喜似怅地说道:“你们回来了。玲素呢……”“来了!沙侣!你好吗?想不到在这里看见你,听说你已经做了母亲,快让我看看我们的外甥,……”沙侣默默的痴立着。玲素仿佛明白她的隐衷,因握着沙侣的手,恳切的说道:“歧路百出的人生长途上,你总算找到归宿,不必想那些不如意的事吧!”沙侣蒸郁的热泪,不能勉强的咽下去了。她哽咽着叹道:“玲姐,你何必拿这种不由衷的话安慰我,归宿——我真是不敢深想,譬如坑洼里的水,它永永不动,那也算是有了归宿,但是太无聊而浅薄了。如果我但求如此的归宿,——如此的归宿便是人生的真义,那么世界还有什么缺陷?” 三妹妹辩道:“你听我讲她一段故事吧。” “这是为什么?姐姐。你难道有什么不如意的事吗?”沙侣摇头叹道:“妹妹,我哪敢妄求如意,世界上也有如意的事吗?只求事实与思想不过分的冲突,已经是万分的幸运了!”沙侣凄楚而深痛的语调,使得大家惘然了。三妹妹似不耐此种死一般的冷寂,站了起来,凭着窗子看院子里的蜜蜂,钻进花心采蜜。玲素依然紧握沙侣的手,安慰她道:“沙侣,不要太拘迹吧,有什么难受的呢?世界上所谓的真理,原不是绝对的。什么伟大和不朽,究竟太片面了,何尝能解决整个的人生?——人生原来不是这样简单的,谁能够面面顾到?……如果天地是一个完整的,那么女娲氏倒不必炼石补天了,你也太想不开。” “玲姐的话真不错,人生就仿佛是不知归程的旅行者,走到哪里算到哪里,只要是已经努力的走了,一切都可以卸责了。……姐姐总喜欢钻牛角尖,越钻越仄,……我不怕你笑话,我独身主义的主张,近来有些摇动了……因为我已觉悟,固执是人生滋苦之因,不必拿别人说,且看我们的姑姑吧。” “玲姐和姐姐,你们脑子里都应有姑姑的印象吧?美丽如春花般的面孔,玲珑而窈窕的身材,正仿佛这漂亮而馥郁的丁香花。可是只是这时候,是丁香的青春期,香色均臻浓艳;不过催人的岁月,和不肯为人驻足的春之女神,转眼走了,一切便都改观。如果到了鹃啼嫣红,莺恋残枝,已是春事阑珊,只落得眷念既往的青春,那又是如何的可悲,如何的冷落?……姑姑近来憔悴得多了,据我的观察,她或者正悔不曾及时的结婚呢!” “姑姑黯然的站在月光之下,也许是悄悄的垂泪,但我不忍对她逼视。当我在回来的路上,姑姑又对我说:‘真的,我现在感到各方面都太孤零了。’玲姐,姑姑言外之意便可知了。”沙侣静听着,最后微笑道:“那末还是结婚好!” “姑姑近来怎么样?前些日子听说她患失眠很厉害,最近不知好了没有?三妹妹,你从故乡来,也听到她的消息吗?” “姐姐!你自然很仰慕姑姑的努力罗。……人们有的说象她这样才算伟大,但是不幸同时也有人冷笑说她无聊,出风头,姑姑恨起来常常咬着嘴唇道:‘龃龉的人类,永远是残酷的呵!’但有谁理会她,隔膜仿佛铁壁铜墙般矗立在人与人的中间。” “今年中秋月夜,我和她同在古山住着,这夜恰是满山的好月色,瀑布和涧流都闪烁着银色的光。晚饭后,我们沿着石路土阶,慢慢奔北山峰,那里如疏星般列着几块光滑的岩石,我们拣了一块三角形的,并肩坐下。忽从微风里悄送来阵阵的暗香,我们藉着月色的皎朗,看见岩石上攀着不少的藤蔓,也有如珊瑚色的圆球,认不出是什么东西。在我们的脚下,凹下去的地方有一道山涧,正潺潺的流动。我们彼此无言的对坐着,不久忽听见悠扬的歌声,正从对山的礼拜堂里发出来。姑姑很兴奋的站起来说:‘美妙极了,此时此地,倘若说就在这时候死了,岂不……真的到了那一天,或者有许多人要叹道:可惜,可惜她死得太早了,如果不死,前途成就正未可量呵!……’我听了这话仿佛得了一种暗示,窥见姑姑心头隆起红肿的伤痕。——我因问道:‘姑姑,你为什么说这种短气的话,你的前途正远,大家都希望你把成功的消息报告他们呢。……’姑姑抚着我的肩叹道:‘三妹,你知道正是为了希望我的人多,我要早死了。只有死才能得最大的同情。……想起两年前在北京为妇女运动奔走,结果只增加我一些惭愧,有些人竟赠了我一个准政客的刻薄名词。后来因为运动宪法修改委员,给我们相当的援助,更不知受了多少嘲笑。末了到底被人造了许多谣言,什么和某人订婚了,最残忍的竟有人说我要给某人作姨太太,并且不止侮辱我一个。他们在酒酣耳热的时候,从他们喷唾沫的口角上,往往流露出轻薄的微笑,跟着,他们必定要求一个结论道:‘这些女子都是拿着妇女运动作招牌,借题出风头。’……你想我怎么受?……偏偏我们的同志又不争气,文兰和美真又闹起三角恋爱,一天到晚闹笑话,我不免愤恨而终至于灰心。不久政局又发生了大变,国会解散,……我们妇女同盟会也就冰消瓦解。在北京住着真觉无聊,更加着不知趣的某次长整天和我夹缠,使我决心离开北京。……还以为回来以后,再想法团结同志以图再举,谁知道这里的环境更是不堪?唉!……我的前途茫茫,成败不可必,倘若事业终无希望,……到不如早些作个结束。…… 沙侣和三妹妹沉默了,大家各自想着心事。四围如死般的寂静,只有树梢头的黄鹂,正宛转着,巧弄她的珠喉呢。 [book_title]秋风秋雨愁煞人 凌峰独乘着一叶小舟,在霞光璀璨的清晨里。——淡雾仿若轻烟,笼住湖水与岗峦,氤氲的岫云,懒散的布在山谷里;远处翠翠隐隐,紫雾漫漫,这时意兴十分潇洒。舟子摇着双浆,低唱小调,这船已荡向芦荻丛旁。凌峰站在船头,举目四望,一片红蓼;几丛碧苇,眼底收尽秋色。她吩咐舟子将船拢了岸,踏着细草,悄悄前进走过一箭多路。忽听长空雁唳,仰头一看,霞光无彩,雾氛匿迹,云高气爽,北雁南飞,正是“一年容易又秋风”,她怔怔倚着孤梧悲叹。 许多游山的人,在对面高峰上唱着陇头水曲,音调悲凉,她然危立,忽见树林里有一座孤坟,在孤坟的四围,满是霜后的枫叶,鲜红比血,照眼生辉,树梢头哀蝉穷嘶,似诉将要僵伏的悲愁,促织儿在草底若歌若泣。她在这冷峭的秋色秋声中,忽想起五年前曾在此地低吟“秋风秋雨愁煞人”! 这几天秋雨连绵,秋风瑟瑟,秋瑾被关在重牢里,手脚都上着镣铐,日夜受尽荼毒,十分苦楚,脸上早已惨白,没有颜色。她坐在墙犄角里,对着那铁窗的风雨,怔怔注视。后来她然吟道:“秋风秋雨愁煞人”!她念完这诗句之后,她紧紧闭上眼睛,有时想到死的可怕,但是她最终傲然的笑了,如果因为她的牺牲,能助革命成功,这死是重于泰山,还有比这个更好的死法吗?她想到这里,不但不怕死,且盼死期的来临,鲜红的心血,仿佛是菩萨瓶中的甘露,它能救一切的生灵,僵卧断头台旁的死尸,是使人长久纪念的,伟大而隽永…… 这些英雄,一刹那间都横卧在刑人场上,他们的魂魄,都离了这尘浊的世界了。秋瑾的尸骸,由她舅父装殓后,便停在普救寺里。 过了几天忽从邮局送来一封信,正是秋瑾的笔迹。凌峰的父亲忙忙展读道: 舅父母大人尊前: 曩夜自府上逃出,正风雨交作,泥泞道上,仓皇奔驰,满拟即乘晚车北去引避,不料官网密密,卒陷其中,甫到车站,已遭逮捕,虽未经宣布罪状,而前途凶多吉少,则可预臆也。但甥自幼孤露,命运厄蹇,又际国家多事,满目疮痍,危神洲之陆沉,何惜性命!以身许国甥志早决矣。虽刀踞斧钺之加,不变斯衷。念皇皇华胄,又摧残于腥膻之满人手中,谁能不冲发裂,以求涤雪光复耶?甥不揣愚鄙,窃慕良玉木兰之高行,妄思有以报国,乃不幸而终罹法网,此亦命也。但望革命克成,虽死犹生,又复何憾?唯夙愿舅父母爱怜,时予训迪,得有今日,罔极深恩,未报万一,一日溘逝,未免遗恨耳!别矣!别矣!临楮凄惶,不知所云。肃叩福安! 甥女秋瑾再拜 过了不久,革命已告成功,各省都悬上白布旗帜。那腥膻的满洲人,都从贵族的花园里,四散逃亡,皇帝也退了位。这些死难的志士,都得扬眉吐气,各处人士都来公祭黄花岗七十二烈士。秋瑾尤是其中一个努力的志士,因公议把她葬在西湖,使美妙的湖山,更增一段英姿。 行刑的头一天,她的舅父托了许多人情,要会她一面,但只能在铁栏的空隙处看一看,并且时间不得过五分钟。秋瑾这时脸色已变得青黄,两只眼球突出,十分惨厉可怕。她舅父从铁栏里伸进手来,握住她那铁镣琅铛的手,禁不住流下泪来。秋瑾怔怔凝注他的脸,眼睛里的血,一行行流在两颊上,她惨笑,她摇头!她凄厉的说:“舅舅保重!”她的心已碎了,她晕然的倒在地下,她舅父在外面顿足痛哭,而五分钟的时间,已经到了,狱吏将他带出去。 自从这消息传来以后,母亲整整哭了一夜,第二天父亲到处去托人求情,但朝廷这时最忌党人,虽是女流也不轻赦。等到七天以后,就要绑到法场行刑,父亲不敢把这惊人的信息告诉母亲,只说已托人求情,或者有救。母亲每日在佛堂念佛,求菩萨慈悲,保佑这可怜的甥女。 母亲已在梦中惊醒,因问道:“什么事?”老王把前头的话照样的回了母亲。仿佛已经料到是什么事了,因推枕起来道:“快到隔壁叫李家少爷来……半夜三更倘或闹出事来还了得。”老王忙忙把李家少爷请来,母亲托他和那两个侦探交涉,……这可怕的搅骚才幸免了。 她不由自主的向那孤坟走去。只见坟旁竖着残碑断碣,青苔斑斓,字迹模糊,从地上捡了一块瓦片,将青苔刮尽才露出几个字是“女烈士秋瑾之墓”。 到了第二天十点钟的时候,道路上人忙马乱,卫队一行行过去;荷枪实弹的兵士,也是一队队的过去;一个个威风凛凛,杀气蒸腾,杀一个人,究竟怎么一种滋味?呵!这只有上帝知道。 几辆囚车,载着许多青年英豪志士,向刑人场去。最后一辆车上,便是那女英雄秋瑾。凌峰远远的望见,不禁心如刀割,呜咽的哭了。街上看热闹的人,对于这些为国死难的志士,有的莫明其妙的说:“这些都是革命党?”有的仿佛很懂得这事情的意味的,只摇着头,微微叹道:“可怜!”最后的囚车的女英雄出现了,更使街上的人惊异:“女人也作革命党,这真是破天荒的新闻!” 凌峰背着人悄悄将适才的事告诉了母亲,母亲不禁叹道:“你姑爹姑妈死得早,可怜剩下她一个孤女……又是生来气性高傲,喜打抱不平,现在竟作了革命党,唉!若果有什么意外发生怎么办?”说着不禁垂下泪来……十二点多钟凌峰的父亲回来了,听知这消息也是一夜的担心,昨夜风雨中不知她躲在什么地方去?……惊惧的云幔一直遮蔽着凌峰的一家。 凌峰想到这里,再看看眼底的景物,但见荒草离离,白杨萧萧;举首天涯,兵锋连年,国是日非,这深埋的英魂,又将何处寄栖!哪里是理想的共和国家?她由不得悲绪潮涌,叩着那残碑断碣,慨然高吟道: “枫林古道,荒烟蔓草, 何处赋招魂! 更兼这—— 秋风秋雨愁煞人! ……” “哦!女英雄”她轻轻低呼着!已觉心潮激涌,这黄土垅中,深埋着虽是已腐化的枯骨,但是十几年前却是一个美妙的女英雄。那夜微冷的西风,吹拂着庭前松柯,发出凄厉的涛歌,沙沙的秋雨,滴在梧桐叶上,她正坐在窗下,凄影独吊。忽见门帘一动,进来一个英风满面的女子,神色露着张惶,忽将桌上洋灯吹灭,低声道:“凌妹真险,请你领我从你家后园门出去,迟了他们必追踪前来。”凌峰莫明其妙的张慌着!她们冒雨走过花园的石子路,向北转,已看见竹篱外的后门了。凌峰开了后门,把她送出去,连忙关上跑到屋里。还不曾坐稳,已听见前面门口有人打门!她勉强镇定了,看看房里母亲,已经睡了,父亲还没有回来,壁上的时针正指在十点,看门的老王进来说:“外面有两个侦探要见老爷,我回他老爷没在家,他说刚才仿佛看见一个女人进了咱们的家门,那是一个革命党,如果在这里,须立刻把她交出来,不然咱们都得受连累。”凌峰道:“你告诉他并没有人进来,也许他看错了,不信请他进来搜好了,……” 她正心魂凄迷的时候,舟子已来催上道。凌峰懒懒出了枫林,走到湖边,再回头一望,红蓼鲜枫,都仿若英雄的热血。她不禁凄然长叹,上了小船,舟子洒然鼓浆前进,不问人是何心情,它依然唱着小调,只有湖上的斜风细雨,助她叹息呢! [book_title]时代的牺牲者 悲哀似乎指示我一切了。对于它高深的意义,使我认识茫茫人世的归程,人生若不了解悲哀,至少是在醉梦的变态中,不然盛血般玫瑰汁的悲翠杯底,总藏着忧郁。鲜红的花朵是怎样使人可爱,但是它的脉络里,渗着一些杜鹃的赤血呢!世上的快乐事或容有诈伪藏在背面,只有真的悲哀,骨子里还是悲哀,所以一颗因悲哀而落的眼泪,是包含人生最高的情绪。 我一生最爱看罩着忧郁的丛林,虽然妙丽的春花,也曾引诱我向她凝眸,向她含笑;不过那种感受未免太粗糙了,仿佛头顶上撩过的行云,立即淡灭。只有悲哀它是永驻于我灵宫的骄子,它往往在静夜里使我全部神经颤动,仿佛柔媚的歌声的音波,和缓而深长,虽也带着些压迫的痛苦,可是不因此而后悔,或逃避。 这几页的生命史,由纸上传到我的眼里,更由眼里传到我的灵宫,永远占据住了。 这几天凝滞着彤云,罩闭着丽日;萧瑟的悲风,鼓动着白杨——境地格外凄清,悲哀仿如潮水: 这一封书信写得十分恳切,不由得我为这不幸的母子垂泪,尤其是那青年的茂儿在孩提的童心中,已深印上忧郁的心影。然而秀贞不幸的遭遇的事实我并不曾明白,我因对秀贞说:“你把世事看平淡些,并且希望你当它是一篇绝高的文艺看吧!无论如此悲哀的遭遇,对你总不是无益的,至少你可以认识人类的背面,如果你肯告诉我,因此得到同情的共鸣,多少可减却拘滞的意味,而使它形成更大的悲哀,——最高的情绪。 美德不久就走了,秀贞殷勤的留我吃晚饭,我们随便的谈着,但是我总不敢问她的悲哀史。 秀贞待人十分诚挚,同事们虽多,可是我总喜欢到她房里去闲话,她常常是很细心的招呼我,于是我们渐渐成了很好的朋友。 秀贞似乎很为我的话感动,她眼中放出慨激的奇光,决然道:“隐姊!我值得向你叙说。我相信你能溶解不幸者的悲哀,但是不免加增我的伤感,并且不知从哪里说起,有几页关于这事实的记录,请你看看吧。” 正是春雨淅沥的一个下午吧,美德很优雅的装束——为了下雨穿着一身银灰色的雨衣格外的好看了,她迈着轻盈的步伐,正从我办公室的窗下走过,仰头微笑,她说: 有一天,我绝早到了学校,本预备作一篇讲演稿,偏巧一只孤雁不住在那棵荔枝树上悲鸣着,我多感的灵海,立刻凄浪酸风,掀腾不止,要想勉强写一行都似乎不可能,没有法子,放下笔无聊赖的在回廊上来回的踱着,忽想到秀贞,不知不觉迈进那小小的月洞门,远远看见她的房门还掩着,姑且走近窗下听听动静——或者早已起来了。回廊上许多学生走过,她们仿佛很疑讶我来得特别早,有的含笑对我说:“先生真早呵!”我由不得再看手表,只不过七点半,比较是早些。“秀贞大约不曾起来吧!”我独自猜想着,已来到她的窗户根下。我轻轻敲了一下说:“秀贞姊,起来了吗?”却不见回答。我打算仍旧回到办公室去,正在这个时候,忽听“呀”的一声房门开了一线,又听见哽咽似的声音说:“请进来,我以为是谁呢,想不到是你。”我推门进去,立刻感觉四境的异样:煤油灯的罩子,半截熏得漆黑,旁边一根点残的洋蜡烛,四围堆着蜡泪;蚊帐半垂着,叠着的棉被,只打开一半……“大约昨夜不曾好好的睡下罢?”秀贞听见我这样问她,脸上立刻变了颜色,手足抖颤着,嘴唇紧咬着,我赶紧握住她冰冷的两手说:“什么事使你这样震惊?我想你还是镇静些吧,世界上的事值不得过于认真。”她两眼含着酸楚的泪水,向书桌上凝注着,一声也不响。我不由自已的,往书桌上一望,只见一封信——上面满了斑斑点点的泪痕,不用说总是秀贞的眼泪的湿迹。我将信拿在手里说:“让我看看好吗?”她点了点头,那眼泪便随势落了下来。 母亲呵!亲爱的母亲,这夜是如此的寂静,没有一只夜莺低唱,也没有一个夜游的神祗轻嗽,有的只是孩儿的心浪澎湃,同学们早已到了睡乡,雨后昏昏惨惨的月儿半窗,伴着孤寂的孩儿,但愿母亲不要对月思量,不然怕要看见你儿莹莹的眼泪。母亲!你已鳞伤样的心,又怎样担当! 是的,母亲!“茂儿是青年,是未曾开放的琼葩仙蕊,是包含着无限的生机,不应当常常说悲观话,不应当过于孤僻。”母亲,感谢你每封信都是如此的勉励我——并且孩儿也知道这时候母亲的心是怎样的凄酸!但是,母亲!孩儿在你的怀抱里时,已为母亲那一双含愁蓄泪的眼,种下了多悲善感的根苗。母亲呵!为了无义的父亲,糟践了你可贵的青春,失去了你的健康——成了失眠的病根——有时一夜不睡,第二天你还是要照样的去上课,要照样的招呼你的孩儿,这种勉强支持怎么能长久。孩儿只要想到,便不由得心惊!母亲,为了你的不幸,孩儿感觉到世界的残苛,感觉到人类的褊私。母亲呵!你不要含泪强笑吧!不要顾虑孩儿,把头藏在被底偷哭吧。更不要对孩儿勉强说乐观的话吧!要知道母亲的心浪是和孩儿息息相通的啊! ——你的茂儿手禀 我离开秀贞不觉三个多月,我时常不放心,因为她在我灵宫中,印下了深刻的愁影,——屋里桌上的煤油灯,半截熏得漆黑,旁边一根烧残洋蜡烛,四周堆着蜡泪,蚊帐半垂着,床上的棉被只打开一半,……唉!她又是一夜不曾睡。她常常在被底偷哭。感情是不可理喻的,况且她原是太寂寞了!她的儿子离她几千里……除此以外她没有亲人。妇女运动现在剩了尾声,她眼前一线的曙光,早又被阴云遮蔽了。 我和美德都到回廊外面,和秀贞彼此点了点头,大家又同到办公室里来等开会,但是雨一阵紧一阵,打落了许多残瓣剩蕊,不过丁香仍旧喷着浓烈的芳芬。 我听了这话,看了她们母女的神情,由不得鼓起我悲愤的情绪,我握住她们母女的手说:“林夫人!林小姐!你们是明白人,……张道怀这种欺诈势利的小人,我难道还护着他?夫人的话很对,他真不配作林小姐的丈夫!”林小姐长叹了一声道:“李先生!我并不为不能和张道怀结婚伤心,我只恨我自认错人了。我本来是醉心自由恋爱的,——想不到差一点被自由恋爱断送了我!……张道怀他和先生十余年的夫妻,居然能下这样欺诈的狠心,那么他一向和我说什么高尚的志趣,和神圣的爱情,更是假的了。唉!李先生,我们是一样的不幸呵!”我听了林小姐的话,仿佛已找到旅行沙漠的伴侣了,……不久她含泪和她母亲一齐走了。我的心不由得又悬虚了……四境冷清清的只充满着悲哀的细菌,不时的摧残我。 我们一同回到家中,我仿佛有许多话,要向他说,但是他好象有什么心事似的,见了茂儿,只问了两句话,便怔怔的默坐着。“这大约是路上过于辛苦了,”我心里是这样的想着,于是我也不敢和他多说。第二天早上他匆匆出门去找朋友,午饭的时候他从外头回来,坐在靠窗的沙发上,凄然长叹着,我不由得心惊,正想问他有什么事情烦恼?忽听他哽咽的说道:“秀贞!你相信我对你的心吗?……我们虽然是由父母作主定的婚姻,然而我们的爱情是不在那自由恋爱的以下。不过因为了前途的希望,和你竟一别九年,这九年中间,无时无刻不想念你,后来不幸因此而病,并且病得很重。那时候精神是变态的,意外的遇合就发生了。但是,秀贞,你要相信我,我不曾忘记你!” 我从秀玉那里回来后,不免把这事的经过,想了一想,觉得中国今日的社会实在太黑暗了!无知识的人们,不过是肉体的堕落,——他们是昏昏沉沉的受环境的支配——这是坏环境害他们;自以为先觉的有知识的人,他们是灵魂的堕落,他们努力把中国社会弄成黑暗悲惨。……唉!我想到这里放声痛哭,我为不幸的中国哭了! 唉!连日总觉得大地的空气悲惨,气压十分紧迫,我仿佛被扼着咽喉,我竟没有方法出气。……前头的荒径,是满了荆棘,不能下脚;但是后面又是水火齐攻。天呵!现在除非将赤血来开辟道路了。荆棘使全体伤损,赤血满染着大地,使后来的人可以辨认这血迹,寻找他们应走的前途。……但是我是怯弱的,有多少血,能终不被黄土模糊了吗?! 唉!这到底是什么结局?我的心不免颤跳了。原来世界上,只有女子是傻子!我为了他牺牲了宝贵的青春,并且为了他失了身体的康健,以为总是值得的。我实在不愿意问他:“还有什么下文?”因为我仿佛看见幕后的惨剧了,但是残刻的人类——道怀何能例外!我们沉默了五分钟光景,道怀忽然流起泪来,他颤声说:“秀贞!我知道是对不起你!不过你当原谅我一时的错误!……我虽然和那个外国看护妇结了婚,但是并不是出于我的意志作用,不过是一时诱惑。但是现在她知道我已经是娶过妻子的人,她要向我提起诉讼,并且要我赔偿损失。秀贞你是知道的,我哪里有钱?……并且重婚在外国有重大的罪名呢!我想来想去,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能救我的命,……秀贞,我们的孩子,都已经这么大了,你忍心叫我进外国牢狱吗?……”唉!天呵!我原是怯弱的女子,我经不起人们的哀求,我的心完全乱了。我真不知道应当怎样办?但是与其使我为他憔悴而死,还是牺牲了我以成全他吧!我因问他道:“你要想叫我怎么办?”他仿佛已经窥见我悬虚无主的心了,他嗫嚅着道:“秀贞,你如答应我,那真是我救命的恩人,我终身不敢忘记。现在我想求你写一张离婚书给我,可是秀贞你不要惊讶,我和你绝对不会分离,这不过拿来抵御那外国女人的。我可以说:‘我虽有妻,早已离婚。’她看了离婚书,我所有的罪名便完全洗清了,然后我再和她断绝关系,这张离婚书便可付之一炬,我们仍然是恩爱夫妻。”我想来想去没有办法,只得照他的话做了,但是我还希望这只是一张对付外国人的假离婚书。他见我已经答应了,十分高兴的握着我的手说:“你真是一个伟大的女性!”后来他告诉我两三天以后就要到上海去办这个交涉。他临去的时候,要求对这事守秘密,我想这事也是不能轻易说出来的,因为是欺骗加欺骗的罪名,于道怀不大利,所以我决定不和一个人说。 唉!我这才明白了,道怀原来是一个欺诈小人,我怯弱不能强制的热泪滴下来了。秀玉握住我的手道:“秀贞!你为什么想不开,你既已和他离婚,足见你是个有觉悟的女人,你现在为了他要和别人结婚,你又伤什么心呵!”我知道秀玉她还蒙在鼓里,以为我们离婚彼此情愿的呢。我便把他欺骗的行为一一告诉了她。秀玉这才惊呼道:“哎呀!好险诈的人心呵!我又长了一番见识。秀贞,你大概不明白他的用意吧?这种奸狠的男人,他一面想娶个有钱的女人,一面又怕离婚受金钱上的损失。他要正式提出和你离婚,他至少要拿几千块钱来吧!……现在倒真便宜,一个钱不用花,但是世界上应该还有比钱要紧的东西吧?可叹那正是一个学贯中西的留学生,比杀人放火的强盗,恐怕更不容易蒙天理的的赦免吧!可惜林雅瑜是一个醉心自由恋爱的人……我想,秀贞!我们先要忘却个人的痛苦,为悲悯沉沦的妇女——快点想法救出林雅瑜呢!……我想你今天神经上受了大打击,你先回去休息休息。我哥哥和林雅瑜的哥哥是朋友,我和林雅瑜也有一面之缘,等我去阻止他们。” 唉!到现在还有余哀呢! 千里外的秀贞呵!彤云越积越厚,悲风越吹越紧,电灯也觉得惨淡。 十月十一日今天天气十分和暖,没有冷肃的北风,仿佛初春的气候。想起秀玉有一个多月不见,饭后恰巧没有功课,我便决意去找她谈谈。她住的地方,是在乡村附近,树木非常繁茂,虽是初冬,但因南方气候和暖,还不见凋零气象。她门前两棵荔枝树,这时正照着微微西斜的太阳,闪闪的放光呢。我从她那满植红梅的院子走过时,仿佛已有暗香浮动,其实还不曾生蕊呢。她的屋子,陈设得十分古雅,这时她正坐在一张柔软的沙发上看书,见我进来,仿佛惊异似的站起来说:“想不到你此刻来,我正想去找你呢!你为什么和道怀离婚?”“咦!奇怪!谁告诉你的?”我惊疑着向她追求这事情的真象。秀玉踌躇了些时说:“我给你一件东西看吧,不过你不要伤心,……这虽是你的不幸,然而正足使我们四千余年来屈服男性中心下的女子,受些打击,……并且使现在痴心崇拜自由恋爱的女子,饮一些醒酒汤,你的牺牲是有价值的呵!”说着她从抽屈里拿出一封信来,那字迹非常眼熟,仿佛是道怀的手笔,我心下便有些颤跳了,急忙看道:—— 幼泉吾兄: 前所云林稚瑜女士事,不知已有眉目否?弟归国后,亦筹思再三,在今日中国社会,欲思出人一头地,金钱势力最不可少,而弟之家世吾兄所深悉,正所谓“门哀祚薄。至于拙荆外家情况,亦极萧条,卒使鹏飞有志,进身无术,而林女士家既富有,貌亦惊人,于弟前途,实有极大关系,且吾辈留学生,原应有一漂亮善于关际之内助,始可实现理想之新家庭,方称得起新人物。若弟昔日这黄脸婆,则偶实不类,弟一归国即与离异,今使君已无妇,苟蒙吾兄高义玉成,他日得志,不敢忘漂母千金之报。如何?希即惠我好音,临颖无任神驰。 弟道怀顿首 十一月五日今天的事情,在我的生命史上,要算是最光荣的一页了。午后我正在写信给茂儿,忽见两个人来找我——一个年约四十多岁的中年妇人,身段很高,面容很清秀,态度非常温和——一个年约二十左右的妙丽女郎,……面庞身段,都很象中年妇人,大约是母女两个。我正在打量揣度时,忽听见那妇人和声道:“请问先生姓李吗?”我点了点头道:“是的,请问夫人贵姓?” 九月六日昨天无意中得到道怀从上海打来的电报,知道他就要到家了,我们已经分别九年,不知道他近来身体怎样?……茂儿已经十三岁了,今年高小已经毕业。他听见这个消息,再看见这个聪明活泼的孩子,不知道怎样喜欢呢。感谢上帝!虽然也有这一天,使我的道怀学成归来。九年来所受的孤凄和劳瘁的苦痛都有了代价。记得这九年中每逢风雨淅沥之夜,读古人词:“——而今寂寞人何处,脉脉泪沾衣,空房独守,风穿帘子,雨隔窗儿……”总好象是故意形容我,奚落我,常常不能终篇,便柔肠若绞,泪湿枕菡。 九月八日下午忙跑到招商码头,只见许多亻夫子三五成群的聚在趸船上,也有几个上等的男女人,从他们凝望着飘渺海天的神情,知道他们也是来迎候远来的亲友的。但是这船还不曾拢岸,虽然隐约可以看见枭枭的白烟,和海云征逐,而船身仍看不到。约半个钟头以后,才看见那庞大的船身,蠕蠕然向河岸移动。船身靠岸还差一丈多远,而亻夫子们都争先恐后的向前拥进,不顾性命的往船上奔窜,这不过是为了生计问题哟! 九月二十五日道怀走后,只来了一封信,说他在上海了清外国女人的纠葛,还要到南京去,一时不得回来。但是我灵魂上,总仿佛罩着一个可怕的阴影。道怀这件事,总不能使我不怀疑!……在这新时代离婚和恋爱,都是很时髦的,着了魔的狂热的青年男女,一时恋爱了,一时又离婚了,算不得什么,富于固执感情的女子,本来只好作新时代的牺牲品,纵有不幸,谅不止一个秀贞吧!况且我又是个不出众的女人,不能替丈夫在台面上占光,也许是我多疑,不然道怀直截了当的提出离婚有什么不可?——我娘家也没什么台面上重要人,我想到这里心倒安了,每日依然过我的教员生涯,幸喜茂儿聪明勤读,使我安慰了! 乘客纷纷的下来了。道怀手里提着一个小小的皮包,从人群里向四处瞻望,我忙忙迎了上去。哦!彼此都有些异样了,记得他出国的时候,是个不曾留胡须的英武青年,现在虽然还是不曾留胡须,然而额上和眼角的皱纹增加许多。唉!岁月催人,我自然也不似初嫁时了! …… “这神气今天这会又是开不成呢……五点半了,我们不要傻等……” “这也许比述说更能使你明白些。”于是秀贞从一个小箱子里,拿出一个小小的本子来,并且掀开递给我道:“以前的不必看吧,那是没什么关系的。你就从这一页看起好了!”我果然依她所指的地方看去。—— “看看再说吧——到这时候只来了你我两个人!” “看吧!如果我觉得灵机应许我,也许要写——” “正是那一个,你觉得怎样?” “本来人生就是一部小说,不过有的是平凡的,有的是奇峰突出的。” “我想秀贞的悲哀史总可算奇峰突出了,你想写吗?” “她有一段悲哀的历史——倒是一篇天成的小说呢!” “喂!那一个就是秀贞,我来替你介绍吧?” “啊!真造孽!先生这样有本事,又这样和气,他告诉我们他没有太太。幸而秀玉小姐告诉我们,不然我的女孩儿要上大当了。”林夫人说着话的时候,我偷眼看看林小姐,只见她面色惨白,两眼含泪。后来林夫人安慰她说:“瑜儿!你不要难过,幸而还没有结婚,象这样没有品性的男人,怎么配作我儿的丈夫!唉呀!罪过!李先生,请你不要见怪,我一时着急把话说大意了——其实……” “哪一个叫秀贞?……是不是那一位体质很瘦弱差不多近四十岁的手工教员吗?” “哦,贱姓林,这是我的女孩儿,我们是特来看李先生的。”“有什么见教,请坐下谈罢!”那林氏母女这时脸上都露着怀疑的神色,后来那妇人说:“先生,请你不要见怪,我要跟先生打听一件事,先生你认得张道怀先生吗?” “哦,夫人,那正是我的丈夫,我们的孩子都已经十三岁了。夫人认得他吗?” “今天的会开得成吗?” “不过!我适才仿佛听见秀贞姊的声音呢,……秀贞你会对吗?……” “不大清楚,好象很忠厚的样子。” “唉,你诚然是时代的牺牲者,但是你不要忘了悲哀有更大的意义呵!” [book_title]西窗风雨 天边酝酿着玄色的雨云,仿佛幽灵似的阴冥;林丛同时激扬着瑟瑟的西风,怔坐于窗下的我,心身忽觉紧张,灵焰似乎电流般的一闪。年来蛰伏于烦忧中的灵魂恢宏了元气,才知觉我还不曾整个毁灭,灵焰仍然悄悄的煎逼着呢。——它使我厌弃人群,同时又使我感到孤寂;它使我冷漠一切,同时又使我对于一切的不幸热血腾沸。啊!天机是怎样的不可测度!它不时改换它的方面,它有时使杲杲的烈日,激起我的兴奋,“希望”和蜿蜒的蛇般交缠着我的烦忧久渍的心,正如同含有毒质的讥讽。我全个的灵魂此时不免战栗,有时它又故示冷淡,使凄凄的风雨来毁灭我的灵焰。这虽是恶作剧,但我已觉得是无穷的恩惠;在这冷漠之下至少可抑止我的心波奔扬! 正是一阵风,一阵雨,不住敲打着西窗,无论它是怎样含有音乐的意味,而我只有默默的诅咒似的祈祷,恳求直截了当的毁灭一切吧!忽然夹杂于这发发弗弗的风雨声中,一个邮差送进一封信来,正是故乡的消息。哎!残余生命的河中,久已失却鼓舞的气力了,然而看完这一封信,不由自主的红上眼圈,不禁反复的念着“寿儿一呕而亡!” 这时西窗外的风雨比先更急了,它们仿佛不忍劫后的余焰再过分的焚炙。不过那种刻骨悲哀的了解,我实在太深切了,欢乐是怎样麻醉人们的神经,悲哀也是同样使人神经麻醉,况且我这时候既为一切不幸的哀挽,又为已经超脱的寿儿庆幸。 过了两天这个乡下孩子已经有了名字,叫寿儿。于是不时听见“寿儿扫地”的呼唤声,我每逢听到这声音,总不免有些怀疑,扫帚比她的身量还高,她竟会扫地?这倒有些难为煞人了!那一天早晨,她居然拿着扫帚到我房里来了,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喘吁吁的,不自然的扫着。我越看越觉得不受用,我因叫她不用扫了,但她一声不响,也不停止她的拿扫帚的双手,一直的扫完了。我便拉住她的手说:“我不叫你扫,你为什么还在扫?”她低着头不响,我又再三的问她,才听见从咽喉底发出游蜂似的小声道:“太太叫我扫,不扫完要挨打。”她这句话又使我想起昨天早晨,我还没有起床的时候,曾听见她悲苦的声音,想来就是为了扫地的缘故吧!但我真不忍再问下去,我只问道:“好,现在你扫完了可以去吧?”实在的,我不愿我灵魂未曾整个毁灭之先,再受这不幸的生命的伤痕的焚炙。我抚摸着萱儿丰润的双颊,我深深的感谢上帝!然而我深愧对那个寿儿的母亲,人类只是一个自私的虫儿呵! 萱儿这时正睡醒,她投到我怀里,要吃饼。福儿把炖好的牛奶和饼干都拿来了,她吃着笑着,一片活泼天机,怎么知道在这世界上有许多不幸的小生命呢。 正是一个残春的黄昏里,我从学校回家,一进门就看见一个枯瘦如柴的乡下孩子,穿着一身鸠结龌龊的蓝布衣裳,头光秃秃的不见一根头发,伏在一张矮凳上睡着了。后来才知道是新从乡下买来的小丫头。我正站着对这个倒运的小生命出神,福儿跑来告诉我说:“她已经六岁,然而只有这一点点高,脖颈还没邻家三岁的孩子肥大呢。那一双只有骨架的手和脚,更看不得。”我说:“她不定怎样受饥冻呢,不然谁肯把自己的骨肉这样糟践,……你看这样困倦,足见精神太差了,为什么不喊她到房里去睡?……”“哦!太太说她满身都长着虱子,等洗了澡才许她到屋子里,她不知怎样就坐在这里睡着了。”我同福儿正谈着,邻舍的阿金手里拿着一块烧饼跑过来,一壁吃着一壁高声叫:“快看这小叫化子睡觉呢。”这乡下孩子被他惊醒了,她揉揉眼睛,四处张望着,看见阿金手里的饼,露着渴求的注视,最终她哭了。福儿跑过去,吓她道:“为什么哭?仔细太太来打你!”这倒是福儿经验之谈,(她也不过七岁买来的,现在十七岁了。)不过我从来没用过丫头,也不知道对付丫头的心理,这时看见这小丫头哭,我知道她定是要想吃阿金手里的饼。如果是在她自己母亲跟前,她必定要向她母亲要求,虽是母亲不给她,她也终至于哭了,然而比这时不敢开口的哭,我总觉是平淡很多。我想若果是我遭了不幸,我的萱儿也被这样看待,我将何以为情!我想到这里不由得十分同情于那小丫头,因拿了两个铜元叫福儿到门口买了一个烧饼给她,她愁锁的双眉舒展了,露着可怜的笑容在那枯蜡般的两颊上。我问她:“你家有什么人?”她委委缩缩的往我跟前挪了两步。我说:“走过来,不要怕,我不打你,明天还买饼给你吃呢。”她果然又向前凑了凑,我又问她:“你爹和你妈呢?”她说:“都死了!”“那么你跟什么人过活……”她似乎不懂,看着我怔怔不动,我又问她“谁把你卖了?”她摇摇头仍然不回答。“唉!真是孺子何罪?受此荼毒!”我自叹着到屋里。 桌上放着的信,被西风吹得飘落地上,我拾了起来,“寿儿一呕而亡!”几个字,仿佛金蛇般横据于我灵区之中,我仿佛看见那可怜的寿儿,已经用她天上的母亲的爱泪,洗清她六年来尘梦中的伤污了,上帝仍旧是仁爱的,使她在短促期间内,超拔了自己,但愿从此不要再世为人了!——我不住为寿儿庆幸。 唉,真是说不上来的喜共愁——怎能不使我如醉如梦,更何心问西窗外的风雨,是几时停的呵! [book_title]一幕 六月的天气,烦躁蒸郁,使人易于动怒;在那热闹的十字街头,车马行人,虽然不断的奔驰,而灵芬从公事房回来以后,觉得十分疲惫,对着那灼烈艳阳,懒散得抬不起头来。她把绿色的窗幔拉开,纱帘放下,屋子里顿觉绿影阴森,周围似乎松动了。于是她坐在案前的靠椅上,一壶香片,杨妈已泡好放在桌上,自壶嘴里喷出浓郁的馨香,灵芬轻轻的倒了一杯,慢慢的喝着,一边又拿起一支笔,敲着桌沿细细的思量: ——这真是社会的柱石,人间极滑稽的剧情之一幕,他有时装起绅士派头,神气倒也十足;他有时也自负是个有经验的教育家:微皱着一双浓眉,细着那两撇八字须,沉着眼神说起话来,语调十三分沉重。真有些神圣不可轻犯之势。 门外徐伟先生走路的声音,冲破了这深惨的空气,智文对灵芬示意,于是装着笑容,迎着徐伟先生,仍旧回到书房。这时暮色已罩住了大地,微星已在云隙中闪烁,灵芬告辞了回来,智文也回去了。 这时徐伟先生的胡须已经剃去了,这自然要比较显得年轻,可是额上的皱纹却深了许多,他坐在案前的太师椅上,道貌岸然,慢慢的对灵芬讲论中国时局,象煞很有经验,而且很觉得自己是时代的伟人。灵芬静静听着,他讲时,隐约听见有叹息的声音,好象是由对面房子里发出来,灵芬不由得心惊,很想立刻出去看看,但徐伟先生正长篇大论的说着,只得耐着性子听,但是她早已听不见徐伟先生究竟说些什么。 灵芬虽是点头,向那少妇招呼,心里不由得想到:“这就是内人”一句话,自然她已早知道徐伟先生最近的浪漫史,他两鬓霜丝,虽似乎比从前少些,但依然是花白,至少五十岁了,可是不象,——仿佛上帝把青春的感奋都给了他一个,他比他的二十五岁的儿子,似乎还年青些,在他的书房里有许多像片,是他和他新夫人所拍的。若果照相馆的人知趣,不使那花白的头发显明的展露在人间,那真俨然是一对青春的情眷。 灵芬坐在这寂静的书房里,不住发玄想,因为她正思一篇作品的结构。忽然一阵脚步声,把四围的寂静冲破了,跟着说话声,敲门声,一时并作。她急忙站了起来,开了门,迎面走进一个客人,正是四五年没见的智文。 灵芬和智文随着那男仆到了里头院子,徐伟先生已站在门口点头微笑招呼道:“哦!灵芬好久不见了,你们请到这里坐。”灵芬来到徐伟先生的书房,只见迎面走出一个倩装的少妇,徐伟先生对那少妇说:“这位是灵芬女士。”回头又对灵芬说:“这就是内人。” 灵芬听见徐伟要见她,不觉心里一动。心想那正是一个装模作样的虚伪极点的怪物。一面想着一面不由得说道:“他吗?听说近来很阔呢!怎么想起来要见我这个小人物呢?你去不去,如果你去咱们就走一趟,我一个人就有点懒得去。” 灵芬一直沉默着,不住将手绢的角儿,折了又折,仿佛万千的悲愤,都藉着她不住的折垒的努力,而发泄出来…… 正在这时候,那个男仆进来说,有客要见徐伟先生,徐伟先生看了名片,急忙对那仆人说道:“快请客厅坐。”说着站了起来,对灵芬、智文说:“对不住,有朋友来找,我暂失陪!”徐伟先生匆匆到客厅去了。 智文笑道:“你这个脾气还是这样!” 智文点了点头,引着灵芬到了徐伟先生旧夫人的屋里,推门进去,只见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手里抱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孩,愁眉深锁的坐在一张破藤椅上,房里的家具都露着灰暗的色彩,床上堆着许多浆洗的衣服,到处露着乖时的痕迹。见了灵芬她们走进来,呆痴痴的站了起来让坐,那未语泪先咽的悲情,使人觉得弃妇的不幸!灵芬忍不住微叹,但一句话也说不出,还是智文说道: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好笑,——这又算什么呢?社会上装着玩的人真不少,可不知为什么一想便想到他! 徐伟先生的新夫人,到隔壁有事情去,当灵芬、智文进来不久,她已走了,于是灵芬对智文说道: 师母越说越伤心,眼泪滴湿了大襟,智文“哎”了一声道:“师母看开些吧,在现代文明下的妇女,原没地方去讲理,但这绝不是长久的局面,将来必有一天久郁地层的火焰,直冲破大地呢!” 师母握着智文的手道,“自然我为了儿女们,一直的挣扎着,不然我原是一个赘疣,活着究竟多余!”她很伤心的沉默着,但是又仿佛久积心头的悲愁,好容易遇到诉说的机会,错过了很可惜,她终竟惨然的微笑了。她说: 她们走出了阴森的书房,只见半天红霞,一抹残阳,已是黄昏时候。她们叫了两辆车子,直到徐伟先生门前停下。灵芬细打量这屋子:是前后两个院子,客厅在前院的南边,窗前有两棵大槐树。枝叶茂密,仿若翠屏,灵芬和智文进了客厅,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仆进来说:“老爷请两位小姐进里边坐吧!” “这话真也难说!可是你不记得肖文的名语吗?制礼的是周公,不是周婆呵!”灵芬听到这里,不由得好笑,因道:“我们去看看她吧。” “这又是为了什么?” “谁要见我?”灵芬很怀疑的望着智文。 “自然不会改掉,并且也用不着改掉,……你到底陪我去不陪我去?” “灵芬,我不是有意和你开心,你近来的努力实在有一部分的成功,如果长此不懈,作个文学家,也不是难事。” “没有什么事情,不过有人要见你,若有空最好去一趟。” “智文,放心吧!我纵是不受羁勒的天马,但到了这到处牢笼的人间,也只好咬着牙随缘了,况且我更犯不着得罪他。” “是的,就住对面那一间房里。” “既然这样,我们就去吧,时候已将近黄昏了。” “我们去见见好吗?” “徐伟先生的旧夫人,是不是也住在这里?” “徐伟先生嫌她乡下气,不如他的新夫人漂亮。” “师母近来更悴憔了,到底要自己保重才是!” “就是那位有名的教育家徐伟先生。” “好吧!我就陪你走一趟吧!可是你不要太孤僻惯了,不要听了他的话不入耳,拿起脚就要走,那可是要得罪人的。” “呵!你这屋子里别有幽趣,真有些文学的意味呢!”智文还是从前那种喜欢开玩笑。 “可以的,但是徐伟先生,从来不愿意外人去见他的旧夫人呢!” “前几年,我们不是常看见,徐伟先生同他的旧夫人游公园吗?” “别拿人开心吧!”灵芬有些不好意思了,但她却接着说道:“真的!我一直喜欢文学,不过成功一个文学家的确不容易。” “你这话我真不懂!……女人不是货物呵!怎能爱就取,不爱就弃了?” “你们都不是外人,我也不怕你们见笑,我常常怀疑女人老了,……被家务操劳,生育子女辛苦,以致毁灭了青年的丰韵,便该被丈夫厌弃。男人们纵是老得驼背弯腰,但也有美貌青春的女子嫁给他,这不是希奇吗?……自然女人们,要靠男人吃饭,仿佛应该受他们的摆弄,可是天知道,女人真不是白吃男人的饭呢! “你们自然很明白,徐伟先生当初很贫寒,我到他家的时候,除了每月他教书赚二十几块钱以外,没有更多的财产,我深记得,生我们大儿子的时候,因为产里生病,请了两次外国医生诊治,花去了二十几块钱,这个月就闹了饥荒,徐先生终日在外头忙着,我觉得他很辛苦,心里过意不去,还不曾满了月子,我已挣扎着起来,白天奶着孩子,夜晚就作针线,本来用着一个老妈子侍候月子,我为减轻徐先生的担负,也把她辞退。这时候我又是妻子,又是母亲,又是佣人,一家子的重任,都担在我一人的肩上。我想着夫妻本是共同甘苦之谊,我虽是疲倦,但从没有因此怨恨过徐先生。而且家里依然收拾得干干净净,使他没有内顾之忧,很希望他努力事业,将来有个出头,那里自然苦尽甘来。……但谁晓得我的想头,完全错了。男人们看待妻子,仿佛是一副行头,阔了就要换行头,那从前的替他作尽奴隶而得的报酬,就是我现在的样子,……正同一副不用的马鞍,扔在厩房里,没有人理会它呢!” “作什么……有事情吗?” “从前的事不用提了,有了汽车,谁还愿意坐马车呢?” “不见得吧!”灵芬似喜似疑的反诘了一句,自然她很希望智文给她一个确切的证实,但智文偏不提起这个岔,她只在书架上,翻阅最近几期的《小说月报》,彼此静默了几分钟,智文放下《小说月报》,转过脸问灵芬道:“现在你有工夫吗?” 灵芬到了家里,坐在绿色的灯光下,静静地回忆适才的事情,她想到世界真是一个耍百戏的戏场,想不到又有时新的戏文,真是有些不可思议,徐伟先生谁能说他不是社会柱石呢?他提倡男女平权,他主张男女同学,他更注重人道,但是不幸,竟在那里看见了这最悲惨的一幕! [book_title]房东 当我们坐着山兜,从陡险的山径,来到这比较平坦的路上时,兜夫“唉哟”的舒了一口气,意思是说“这可到了”。我们坐山兜的人呢,也照样的深深的舒了一口气,也是说:“这可到了!”因为长久的颠簸和忧惧,实在觉得力疲神倦呢!这时我们的山兜停在一座山坡上,那里有一所三楼三底的中国化的洋房。若从房子侧面看过去,谁也想不到那是一座洋房,因为它实在只有我们平常比较高大的平房高,不过正面的楼上,却也有二尺多阔的回廊,使我们住房子的人觉得满意。并且在我们这所房子的对面,是峙立着无数的山峦。当晨曦窥云的时候,我们睡在床上,可以看见万道霞光,从山背后冉冉而升,跟着雾散云开,露出艳丽的阳光,再加着晨气清凉,稍带冷意的微风,吹着我们不曾掠梳的散发,真有些感觉得环境的松软,虽然比不上列子御风,那么飘逸。至于月夜,那就更说不上来的好了。月光本来是淡青色,再映上碧绿的山景,另是一种翠润的色彩,使人目怡神飞,我们为了它们的倩丽往往更深不眠。 这种幽丽的地方,我们城市里熏惯了煤烟气的人住着,真是有些自惭形秽,虽然我们的外面是强似他们乡下人,凡从城里来到这里的人,一个个都仿佛自己很明白什么似的,但是他们乡下人至少要比我们离大自然近得多,他们的心要比我们干净得多。就是我那房东,她的样子虽特别的朴质,然而她却比我们好象知道什么似的人,更知道些。也比我们天天讲自然趣味的人,实际上更自然些。 那老房东听了这话,一手摸着那项上的血瘤,一面点头笑道:“可是的呢!我们在乡下宽敞清静惯了倒不觉得什么……去年福州来了一班耍马戏的,我儿子叫我去见识见识,我一清早起带着我大孙子下了岭,八点钟就到福州,我儿子说离马戏开演的时间还早咧,我们就先到城里各大街去逛,那人真多,房子也密密层层,弄得我手忙脚乱,实觉不如我们岭里的地方走着舒心……师姑!你就多住些日子下去吧!……” 这可问着我了,我沉吟半响答道:“也许是有,可是我可没看见过,不过我总相信在我们现实世界以外,总另有一个世界,那世界你们说他是鬼神的世界也可以,而我们却认为那世界为精神的世界……” 有一天夜里,月色布满了整个的山,青葱的树和山,更衬上这淡淡银光,使我恍疑置身碧玉世界,我们的房东约我们到房后的山坡上去玩,她告诉我们从那里可以看见福州。我们越过了许多壁立的岩,忽见一片细草平铺的草地,有两所很精雅的洋房,悄悄的站在那里。这一带的松树被风吹得松涛澎湃,东望星火点点,水光泻玉,那便是福州了。那福州的城子,非常狭小,民屋垒集,烟迷雾漫,与我们所处的海中的山巅,真有些炎凉异趣。我们看了一会福州,又从这叠岩向北沿山径而前,见远远月光之下竖立着一座高塔,我们的房东指着对我们说:“师姑!你们看见这里一座塔吗?提到这个塔,有一个很有趣的故事,我们这里相传已久了。——“人们都说那塔的底下是一座洞,这洞叫作小姐洞,在那里面住着一个神道,是十七八岁长得极标致的小姐,往往出来看山,遇见青年的公子哥儿,从那洞口走过时,那小姐便把他们的魂灵捉去,于是这个青年便如痴如醉的病倒,吓得人们都不敢再从那地方来。——有一次我们这村子,有一家的哥儿只有十九岁,这一天收租回来,从那洞口走过,只觉得心里一打寒战,回到家里便昏昏沉沉睡了,并且嘴里还在说:小姐把他请到卧房坐着,那卧房收拾得象天宫似的。小姐长得极好,他永不要回来。后来又说某家老二老三等都在那里做工。他们家里一听这话,知道他是招了邪,因找了一个道士来家作法。第一次来了十几个和尚道士,都不曾把那哥儿的魂灵招回来;第二次又来了二十几个道士和尚,全都拿着枪向洞里放,那小姐才把哥儿的魂灵放回来!自从这故事传开来以后,什么人都不再从小姐洞经过,可是前两年来了两个外国人,把小姐洞旁的地买下来,造了一所又高又大的洋房,说也奇怪,从此再不听小姐洞有什么影响,可是中国的神道,也怕外国鬼子——现在那地方很热闹了,再没有什么可怕!” 日子飞快的悄悄的跑了,眼看着就要离开这地方了。那一天早起,老房东用大碗满满盛了一碗糟菜,送到我的房间,笑容可掬的说,“师姑!你也尝尝我们乡下的东西,这是我自己亲手作的,这几天才全晒干了,师姑你带到城里去,管比市上卖的味道要好,随便炒吃炖肉吃,都极下饭的。”我接着说道:“怎好生受,又让你花钱。”那老房东忙笑道:“师姑!真不要这么说,我们乡下人有的是这种菜根子,那象你们城市的人样样都须花钱去买呢!”我不觉叹道:“这正是你们乡下人叫人羡慕而又佩服的地方,你们明明满地的粮食,满院的鸡鸭和满圈子的牛羊猪,是要什么有什么,可是你们样子可都诚诚朴朴的,并没有一些自傲的神气,和奢侈的受用,……这怎不叫人佩服!再说你们一年到头,各人作各人爱作的事,舒舒齐齐的过着日子,地方的风景又好,空气又清,为什么人不羡慕?!……” 我被那老婆婆这么一问,不觉嗤的笑了,笑我自己有点糊涂,把这么抽象的名词和他们天真的农人说。现在我可怎样回答呢,想来想去,要免解释的麻烦,因啭嚅着道:“正是,也和鬼神差不多!” 我笑道:“我自然是愿意多住几天,只是我们学校快开学了,我为了职务的关系,不能不早下去……这个就是城市里的人大不如你们乡下人自在呵!” 我们的老房东真是一个福气人,她快六十岁的人了,却象四十几岁的人。天色朦胧,她便起来,做饭给一家的人吃。吃完早饭,儿子到村集里去作买卖,媳妇和丈夫,也都各自去做工,她于是把她那最小的孙女用极阔的带把她驼在背上,先打发她两个大孙子去上学,回来收拾院子,喂母猪,她一天到晚忙着,可也一天到晚的微笑着。逢着她第三个孙子和她撒娇时,她便把地里掘出来的白薯,递一片给他,那孩子嘻嘻的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