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曾国藩文集 [book_author]曾国藩 [book_date]清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类书文集,文集,完结 [book_length]158279 [book_dec]全面展现曾国藩立德立功立言的巨著。 [book_img]Z_18862.jpg [book_title]前言 作者:曾国藩 在社会科学领域,常规的学术研究,主要有三种方法:一是从文献学的意义上解决"有什么"的问题,二是从历史学的意义上解决"是什么"的问题,三是从哲学的意义上解决"为什么"的问题。如果愿意,你也可以把它们看作成三个层次或三种境界。其中,"有什么"当属基础层,而"是什么"与"为什么"则分别位居中心层与终极层。纵观近百年来的曾国藩研究,似乎是潜心于"有什么"的人较少,而着意于"是什么"的人稍多,至于醉心于"为什么"的人则更多了。呈现在读者面前的这本《曾国藩文集》,将有助于大家了解曾国藩其人。 曾国藩最初是以诗文新秀的面目在京城上大夫中崭露头角的,等到他的位望渐趋隆重,远近人等便把他奉为宋诗运动的头领,桐城文派的领袖,所谓"以韩、欧之文章,负司马温公之重望,有道之士,未有不亟欲读其书者"《曾国荃致曾纪泽书)。遵义黎庶昌(与武昌张裕钊、桐城吴汝纶、无锡薛福成并称"曾门文学四子")当年入幕之初,便有意系统地抄录曾文。在曾国藩逝世四个月后,黎编《曾文正公文钞》便在苏州刊印行世了。半年之后,又有方宗诚编印曾氏《文集》之事,但影响不及前者,大概是稍后即有传忠书局之《全集》问世的原因吧。 《曾文正公全集》事实上的主持人,并不是列名总纂的湖广总督李瀚章,而是承袭候爵的曾纪泽。《文集》也不是如署名的"门人张裕钊、黎庶昌"所编,而是由定居长沙的曹耀湘、王定安实际编校。至于《诗集》,则有传忠书局聘请的杨书霖、张华理这两位长沙绅士将之一稿两用之事:先有坊间单行本,后有传忠《全集》本。《全集》之诗文皆有同治十三年四卷编年本与光绪二年三卷分类本。事过五十年,《四部丛刊》影印本与《四部备要》仿宋本皆以三卷分类生二为底本。究其原因,大概是编年本仓促辑刊,未速细辨,虽然是按年编次,也只是大致可寻而已,其中疏忽外误之处尚多。而分类本虽未系年代,但一卷之中,仍按编年本之先后编次。此后各种版本,皆与此大同小异。 进入民国,始有改编本与注释本。自今观之,则改编之功实浅,而注释之劳稍多。至于辑佚本,则有近人刘声本的《曾文正公集外文》。仔细校读,佚文十四篇,或根本未佚,或他人捉刀,存疑待考者也不只一二篇。百余年来,真正的全编"足本",应是岳麓书社版《曾国藩全集》,其中《诗文》不分卷,汇入旧版(杂著》、《鸣原堂论文》、《孟子要略》与《联语》,且辑得佚词八首,于1986年出版。 初版也好,新编也好,其实都有悖于曾国藩晚年的心愿。他在赴天津办理教案之前所作的遗嘱说:"余所作古文,……尤不可发刻送人。不特篇幅太少,且少壮不克努力,志亢而才不足以副之,刻出适以彰其陋也。如有知旧助刻余集者,婉言谢之可也。切嘱,切嘱!""志亢而才不足以副之",如此反省自讼之词,想来当是由衷之言。所谓反省自讼,也确因他早年有心气过高之病,有视事太易之举。后人之所以对他的诗文时有过誉,未始不起于他年轻时的高自标置与自我期许。 陈衍《石遗室诗话》说:"湘乡出而诗学皆宗涪翁,《题彭宣坞诗集后》'……自仆宗涪翁,时流颇忻向。'其明证矣。"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说:"国藩诗学韩愈、黄庭坚,一变乾嘉以来风气,于近代诗学有开创之功。"钱仲联《梦苕庵诗话》说:"自姚姬传倡为山谷诗,而曾涤生祖其学,遂开清末西江一派。"果真如此吗?《题彭宣坞诗集后》作于道光二十六年,请看此前的曾国藩做了些什么,别人又做了些什么。道光二十三年正月,曾国藩给诸弟写信,说:"兄少时天分不甚低,厥后日与鄙庸者处,全无所闻,窍被茅塞久矣。及己未到京,始有志学诗古文并作字之法。"可知他是在道光十五年入京之后,才识得持古文的宗尚,而当时京中诗坛,正是程恩泽、祁会藻辈提倡宋诗之时。程恩泽一再参与会试选举工作,他的诗风趋尚,当然更易感染曾国藩这种公车举子。但此时曾国藩虽有心向学,却又苦无良友扶掖,且其间一心应着,并未专注于诗。直到钦点翰林,始着意诗文,以求不失词臣体面。正在此时,翰林前辈何绍基服阙还京,曾国藩便与之日相过从,切磋诗艺。何绍基久居京城,又是程恩泽的门生,此时已渐有诗名。因此,曾因藩结纳之意甚切,而何绍基则扶掖之心尤殷。兹举一例:何绍基藏有项荣"墨梅图",其上名家题诗很多,何绍基乃向曾国藩索题。曾国藩似乎受宠若惊,于是刻意构思,亟欲显露诗才,两天后诗始写成。正好何绍基来访,曾国藩便迫不及待地谈起此诗,闻其奖誉,竟至"心忡忡,几不自持"(曾氏《日记》中语)。稍后,曾国藩又致书诸弟说;"子贞深喜吾诗,故吾十月来已作诗十八首。"露才扬己,争奇斗胜,受到表扬便诗兴不可遏止,正是大多数青年诗人开发诗艺阶段的普遍表现。不过,时过两年,曾国藩便开始狂言"近日京城无大家","余于诗亦有工夫,恨当世无韩昌黎及苏、黄一辈人可与发吾狂言者"了,再往后,便自然要夸言"自仆宗涪翁,时流颇忻向"了。 再说文吧,曾国藩与桐城文派的关系,一直是桩不大不小的学术公案。他在咸丰四年所作的《欧阳生文集序》带有很强的宗派意识、文人旧习,且不计较,但看他在京城是怎样走入桐城文法的圈子吧。曾国藩中年以后,每自称为姚鼐的私淑弟子,其《圣哲画像记》便称"国藩之粗解文章,由姚先生启之。"可是他的文学知交朱琦却并不这么认为,他在《柏树山房文集书后》一文中,非常明确地将曾国藩列为姚门高足梅曾亮的"徒友"之列,说"自曾涤生……之属,悉以所业来质"。对此,曾国藩每欲洗刷表白,说自己与梅曾亮的关系。并非"从游",而是"接游",甚至一口咬定"往在京师,雅不欲溷入梅郎中之后尘"《咸丰五年致吴敏树信》。面事实是,梅曾亮雄居文坛数十年,当年京城士人之趋附桐城义法者。几乎无不受其影响。在梅曾亮称雄一代,即将告老回乡之时,曾国藩还只是初识桐城源头,尚无理论建树。在曾国藩于咸、同年间"中兴桐城"之时,梅曾亮早已告别人世了。 对曾国藩的诗文创作与理论,前人多有论述。在此,我谨呈一说,以备质证。我认为,若论创作,曾诗以前期为佳。诗艺初开之日,风华正茂之时,以翩翩词臣之身,处优游清闲之地,无疑是潜心诗艺的大好时光。曾国藩后期诗作本不多,且军政要务集于一身,宦海风波,时虞颠灭,正如《赠吴南屏》所说:"苍天可补河可塞,惟有好怀不易开。"诗人兴会,仅此一开,其他造作,不过应景罢了。至于文则相反,前期所作,规仿之迹颇重,且阅历有限,文气浮泛,自难为工。后期则文腕圆熟,自成套路,且历尽险屯,笔力沉雄,类多上乘之作。若说理论,则更有趣,其价值实不及创作,而影响却颇能炫迷人心。苛刻一点说,曾国藩并不具备严格意义上的批评家素质,他的诗文理论并没多少理性深度:论诗宗宋,源于清初以来的宗来诸家陈辞;文主义法,即使未溷于梅郎中后尘,却也是拾取姚惜抱牙慧。但是从另一个角度看,他还是称得上为一名较有见地的鉴赏家。从初入京师的时文选评,到《十八家诗钞》、《经史百家杂钞》、《鸣原堂论文》到《古文四象》,皆可见曾国藩并不曾想到要避选家之嫌。至于《家书》之教弟谕子,则更是直截了当的欣赏课入门辅导。他的那些近乎深得文学三昧的玄妙之论,使人很容易误认为他确是一位身体力行的文学大师。其实说得到不一定做得到,口若悬河易,妙笔生花难。当然,这并非曾国藩一人之尴尬,古今理论家,大多不能脱此窘迫。 如果说,曾氏诗文还只是为文人们所褒贬的话,那么,他的家书、日记却是为大多数人所赏誉。曾国藩家书的内容,当然主要包括齐家术与治学观,这是人们熟知并且艳羡不已的。不过,谈的人太多了,众口一词,人为地予以拔高,不免叫人聒耳烦心。倒是从内心情感上去认识曾氏家书的文章,似乎比较少见,我曾据此分析了曾氏家书的几个阶段性特点,不揣浅陋,简述如下。 (一)京官得意时期的特点:首先是亲情浓郁,琐细录切。游子离乡,家山万里,白云亲舍,最是仕宦难耐之事。其次是神采飞扬,志趣高昂。皈依理学之初,曾国藩以唐鉴、倭仁为师友,言行举止,处处模仿,而且迫不及待、连篇累犊、喋喋不休地教训起诸位老弟来。无奈,对这位新教徒以近似痴迷的热情而传授的新知秘诀与正言大道,他的弟兄们并不领情,反而来信讥责,连其父也颇不以为然。稍后,曾国藩便在家书中改谈诗文之道,也不免好为人师之讥。第三是报喜慰亲,宦情蓬勃。升官以后家书,多谈部中公事,而对家中琐事之问讯,进德修业之说教,则大为减少了。 《二)南北征战时期的特点:一是危急之时,不避生死,而得失之际,则计之过熟。曾国藩其实是一个工于心计、深于心术的谋略家。仔细品味他的军中家书,可知他在关系一生名节的时候,他可以坦然不苟,而在关系门庭盛衰、一己得失之时,他又总是绞尽脑汁,反映出这位"理学纯臣"的另一面。二是责弟严切,而教子温婉。一般说来,为父训子,类多威严,而为兄诱弟,类多平和,但在曾国藩家书中,我们很容易看到一个严厉的兄长,而找不到一个威严的父亲形象。 (三)暮年羁绊官场时期的特点:一是他饱谙宦味,意绪萧索,对得失浮沉日渐漠然;二是注重亲情,追求平安,对子侄之身体学业,甚为关切,似乎他此时最大的奢望只是保全门户、消灾祛祸。 曾国藩《家书》的首次编刊,是在光绪五年由传忠书局印行。据查考,编校者为曹耀湘。曹本对家庭琐事、训斥言词与政治密谋诸端删落殆尽。避忌讳、避嫌疑、避繁琐,本来也是旧时编书的惯例。选本之不可尽信,不可盲从,由此可见一斑。而收录最全、影响最大的,自然要数岳麓书社版《曾国藩全集·家书》了。 至于曾国藩的日记,最早是由王启原编为《求阙斋日记类钞》,光绪二年传忠书局刊印。这是一个节抄本,分问学。省克、治道、军谋、伦理、文艺、鉴赏、品藻、颐养、游览十类,便于即类考求。虽无日期,但它毕竟为世人提供了一个深知曾氏进德修业、治军辅民的基本面貌的蓝本。赵烈文责其简,刘声木讥其滥,皆不免于求全责备。 据现有资料统计,曾国藩断断续续大约写了十八年日记。早年的日记并非通日记注,旬记甚至月记也时有所见,据此可知曾氏通籍之初优游文酒的词臣风貌。及至究心性理之学,始作一丝不苟的庄谐小字,痛心疾首地反省每日之言行与心理,反映了一个初闻大道的新教徒的虔诚与滑稽。极端的心性修炼,毕竟近于禁锢性灵,坚持两年之后,曾国藩中断了这种省身日记。但是,这种修炼工夫并没有白费,正是在这几年间,曾国藩得道之名鹊起,而道光帝晚年又习用务虚人士,因此,曾国藩很快以时誉幸邀圣眷,竟至超升四级,位居二品。大概是为了维护这种儒臣形象吧,咸丰元年二年,曾国藩又写了七大本的《绵绵穆穆之室日记》。这是一个固定格式的刻板册页,双页十栏,首头为日月,本为题记,中间八栏,依次为读书、静坐、作字、办公、课子、对客与回信。表格之中,视当日具体情形分别填写。这七本日记仅见于台湾学生书局1965年影印出版的《湘乡曾氏文献》,弥足珍贵。从咸丰八年再出治兵到同治十一年病逝金陵,共十三年又八个月,曾国藩的日记再无一日间断。这里面应该记录了大量的重要史料,但他却对具体人事多有隐晦,王(外门内岂)运曾有意为之作注,惜未实行。其间畅所欲言者,似乎只在谈诗论文之时。 此外,曾国藩还有奏疏、批牍为人盛赞。曾国藩的奏疏,明快简练,凝重沉稳,不过,在不同的具体环境中,随着他本人性格与作风的变化,它们又各具特色。具体说来,便是前期憨直、激切而又倔强,后期则绵里藏针、缜密老到而又平淡质实。 至于他的批牍,老成周密,宽严适度,既不同于胡林翼之切直肫城、肝胆照人,也不同于左宗棠之凌厉明快、巨细无遗。具体说来,长沙办案时期之批,威严果决;江南征战时期之批,强蛮严厉;直隶总督任内之批,细致精审,而回任江督时期之批,则随手画诺,不甚究心了。 作为一名历仕三朝的军政大员,曾国藩的奏疏与批牍,实在应当是史学工作者潜心研究的重要史料。但是迄今为止,偏偏是这方面的研究显得相对贫乏。热门话题不在这里。 那么,曾国藩是一名诗人吗?当然是。曾国藩是一位古文家吗?当然也是。仅就创作而言,在宋诗派与桐城文派的两大阵营中,曾国藩也还算得上显赫的一员。至于他的影响,则更在其创作与理论的实际水平之上。古往今来的"以高位主持文坛"的惯例,在他身上照样得到了真实的体现。不过;如果将他置入中国古代文学或近代文学的视野之中,那么,无论是他的创作,还是他的理论,或者是他的地位与影响,都不能不大打折扣了。从古代文学的角度看,他的那些宗宋理论与桐城义法,不过是明清以来的唐宋诗之争、道支一源说的一种近于自郐以下的骚动而已,何况还有较为明显的功利目的与山头意识呢?从近代文学的角度看,宋诗派、桐城派,都没有多少近代意义,都比不上龚自珍、魏源等人的叛逆精神与启蒙意识,也都比不上黄遵宪、康有为等人的创新追求与维新倾向。在新的时代潮流即将到来之际,曾国藩和他的同道们的诗文多少显得有些陈旧,有些苍白。 把曾国藩当作理学家、伦理学家甚至思想家来研究的人是越来越多了。我认为,当然可以从理学、伦理学甚至思想史的角度来研究曾国藩,从而探讨理学、伦理学与中国思想史究竟给予了他什么影响,而他又为理学、伦理学与中国思想史提供了什么新的内容,产生了多少作用。但是,迄今为止,所有的研究似乎都还不能证明,现在就可以将理学家、伦理学家甚至思想家的桂冠合适地戴在曾国藩的头上。就象"汉奸"、"卖国贼"的帽子一样,戴上了又取下,岂不无事生非? 时至今日,还要就"刽子手"诸事翻来覆去地争论其是非曲直,实在是意义不大了。站在当时的立场,多数的人会认为"打对了",而站在现在的立场,多数的人又都认为"打错了"。假如能将两种人作一时空转换,结论还是不外"对"、"错"二字。试想,这说明了什么问题呢?依我看来,研究"打赢了"与"打输了",可能更有史学价值,或说更有历史意义与现实作用。 曾国藩研究,确是湘系军政集团研究的关键一环,也是太平天国研究的重要一环,甚至可以说,它还是中国近代政治史、军事史、经济史、文化史研究过程中的一个难以回避的课题。学术研究,肯定是要解决"是什么"与"为什么"的难题,只是最好先从"有什么"做起。那么,就请大家看看这本《曾国藩文集》,看看它究竟"有什么"吧。如果还有兴趣,再看看他的同时代人又"有什么",然后从事"是什么"与"为什么"的研究,或者将会离我们共同寻找的正确答案不远了。这本《曾国藩文集》从宏浩的曾氏全集中选录了一些精华之作,分散文、笔记、诗词、联语、书信、日记六类,每类文字又按编年排列。此外,还附录了历来颇多争议的曾氏《冰鉴》和钩玄提要的《处世金针》。这样,读者既可以根据自己的兴趣去选读曾文,又可以从编年上知人论世。较之阅读卷帙浩繁的全集,的确是举重若轻之感。我认为,这是一个很有特色的曾氏文选,(纟番)阅之余,极感欣喜,谨缀数语,以应"前言"之属。 (作者系湘潭大学教授、《曾国藩学刊》主编) [book_title]五箴(并序) 作者:曾国藩 少不自立,荏苒遂泪今兹。盖古人学成之年,而吾碌碌尚如斯也。不其戚也!继是以往,人事日纷,德慧日报,下流之赴,抑又可知。夫(疒火)疾疾所以益智,逸豫所以亡身,仆以中才而履安顺,将欲刻苦而自根拔,谅哉其难之欤!作五箴以自创云: 立志箴 煌煌先哲,彼不犹人。藐焉小子,亦父母之身。聪明福禄,予我者厚哉!弃天而佚,是及凶灾。积悔累千,其终也已。往者不可追,请从今始。荷道以躬,舆之以言。一息尚存,永矢弗援。居敬箴 天地定位,二五胚胎。鼎焉作配,实回三才。严恪斋明,以凝女命。女之不庄,伐生戕性。谁人可慢?何事可弛?弛事者无成,慢人者反尔。纵彼不反,亦长吾骄。人则下女,天罚昭昭。主静箴 斋宿日观,天鸡一鸣。万籁俱息,但闻钟声。后有毒蛇,前有猛虎。神定不慑,谁敢予侮?岂伊避人,日对三军。我虚则一,彼纷不纷。驰骛半生,曾不自主。今其老矣,殆扰扰以终古。谨言箴 巧语悦人,自扰其身。闲言送日,亦搅女神。解人不夸,夸者不解。道听途说,智笑愚骇。骇者终明,谓女贾欺。笑者鄙女,虽矢犹疑。尤侮既丛,铭以自攻。铭而复蹈,嗟女既耄。有恒箴 自吾识字,百历及兹。二十有八载,则无一知。曩者所忻,阅时而鄙。故者既抛,新者旋徙。德业之不常,日为物迁。尔之再食,曾未闻或愆。黍黍之增,久乃盈斗。天君司命,敢告马走。 [book_title]钞朱子小学书后 作者:曾国藩 右《小学》三卷,世传朱子辑。现朱小癸卯与刘子澄书,则是编子澄所诠次也。其义例不无可攀,然古圣立教之意,蒙养之规,差具于是。 盖先王之治人,尤重于品节。其目能言以后,凡夫洒扫、应对、饮食、衣服,无不示以仪则。因其本而利道,节其性而不使纵,规矩方圆之至也。既已固其筋骸,剂其血气,则礼乐之器盖由之矣,特本知焉耳。十五而入太学,乃进之以格物,行之而著焉,习矣而察焉。因其已明而扩焉,故达也。班固《艺文志》所载小学类,皆训诂文字之书。后代史氏,率仍其义。幼仪之繁,闭焉不阙。三代以下,舍占毕之外,乃别无所谓学,则训诂文字要矣。若按古者三物之教,则训信文字者,亦犹其次焉者乎!仲尼曰:"行有馀力,则以学文。绘事后素。"不其然能?余放录此编于进德门之首,使昆弟子姓知幼仪之为重。而所谓训诂文字,别录之居业门中。童子知识未梏,言有刑,动有法,而蹈非彝者鲜矣。 是编旧分内外,内篇尚有《稽古》一卷,外编《嘉言》、《善行》二卷,采掇颇浅近,亦不录云。 [book_title]书归震川文集后 作者:曾国藩 近世缀文之土,颇称述熙甫,以为可继曾南丰、王半山之为之。自我观之,不同日而语矣。或又与方苞氏并举,抑非其伦也。盖古之知道者,不妄加毁誉于人,非特好直也。内之无以立诚,外之不足以信,后世君子耻焉。 自周《诗》有《崧高》、《保民》诸篇,汉有"河梁"之咏。沿及六朝,饯别之诗,动累卷帙。于是有为之序者。昌黎韩氏为此体特繁,至或无诗而独有序;骈拇枝指,于义为已侈矣。熙甫则不必饯别而赠人以序;有所谓贺序者,谢序者,寿序者。此何说也?又被所为,抑扬吞吐,情韵不匾者,苟裁以义,或皆可以不陈。浮芥舟以纵送子蹄涔之水,不复忆天下有回海涛者也。神乎?味乎?徒词费耳。然当时颇崇茁轧之习,假齐梁之雕琢,号为力追周秦者,往往而有。熙甫一切弃去,不事涂饰,而选言有序,不刻画而足以昭物情,与古作者合符,而后来者取则焉,不可谓不智已。人能宏道,无如命何!藉熙甫早置身高明之地,闻见广而情志阔,得师友以辅翼,所诣固不竟此哉! [book_title]祭汤海秋文 作者:曾国藩 赫赫汤君,倏焉已陈。 一呷之药,椓我天民。 岂不有命!药则何罪? 死而死耳,知君不悔。 道光初载,君贡京朝。 狂名一鼓,万口嚣嚣。 春官名揭,如纛斯标。 奇文骤布,句骛字袅。 群儿苦诵,自瞑达朝。 上公好士,维汪与曹。 大风嘘口,吹女羽毛。 舐笔枢府,有铦如刀。 济辈力逐,一虎众猱。 曹司一终,稍迁御史。 一鸣惊天,堕落泥滓。 坎坎郎官,复归其始。 群雀款门,昨(上皿下龟)之市。 穷鬼喷沫,婢叹奴耻。 维君不羞,复乃不求。 天脱桎梏,放此诗囚。 伐肝荡肺,与命为仇。 被发四顾,有棘在喉。 匪屈匪阮,畴可与投? 忽焉狂走,东下江南。 秦淮夜醉,笙吹喃喃。 是时淮海,战鼓殷酣。 (犭兆)夷所躏,肉阜血潭。 出入贼中,百忧内(忄炎)。 寅岁还朝,左抱娇娥。 示我百篇,儿女兵戈。 三更大叫,君泗佘哦。 忽瞠两眸,曰余乃颇。 沥胆相要,斧门掊锁。 嗟余不媚!动与时左。 非君谬寻,谁云逮我? 王城海大,尘雾滔滔。 惟余谐子,有隙辄遭。 联车酒肆,袒肩载号。 煮鱼大嘬、宇内两饕。 授我《浮邱》,九十其训。 韩焊庄夸。孙卿之酝。 鏖义斗文,百合逾奋。 俯视符充,其言犹粪、 我时讥评,导曾不愠。 我行西川,来归君迓。 一语不能,君乃狂骂。 我实无辜,讵敢相卜? 骨肉寇仇,朋游所讶。 见豕负途,或张之弧。 群疑之积,众痏生肤。 君不能释,我不肯输。 一日参商,万古长诀。 吾实负心,其又何说? 凡今之人,善调其舌; 导则不然,喙刚如铁。 锋棱所值,人谁女容? 直者弃好,巧者兴戎。 昔余痛谏,君嘉我忠。 曾是不察,而丁我躬。 伤心往事,泪堕如糜。 以君毅魄,岂日无知? 鬼神森列,吾言敢欺? 酹子一滴,庶摅我悲! [book_title]召悔 作者:曾国藩 贤与不肖之等奚判乎?视乎改过之勇怯以为差而已矣。日月有食,星有离次。其在于人,言有尤,行有悔,虽圣者不免。改过什于人者,贤亦什于人;改过伯于人者,贤亦伯于人。尤贤者,尤光明焉;尤木肖者,怙终焉而已。 人之生,气质不甚相远也,习而之善,既君子矣。其有过,则其友直谏以匡之。又有友焉,巽言以挽之。退有挞,进有旌,其相率而上达也,奚御焉?习而之不善,既小人矣。其有过,则多方文之。为之友者,疏之则心非而面谀,成之则依阿苟同,惮于以正伤恩。其相率而下达也,奚御焉?兹贤者所以愈贤,而不肖者愈不肖也。 吾之友有某君者,毖余曰;"子与某相好不终,是子之失德。子盖慎诸?"又有某君毖余曰:"闻子之试于有司,则尝以私于人,是大不可。"二子者之言,卒闻之,若不逊于吾志。徐而绎之,彼无求而进逆耳之言,诚敬我也。既又自省:吾之过,其大者视此或倍捷,而其多或不可枚数。二子者,盖举一隅也,人苦不自知耳。先王之道不明,士大夫相与为一切苟且之行,往往陷于大戾,而僚友无出片言相质确者。而其人自视恬然,可幸无过。且以仲尼之贤,犹待学《易》以寡过,而今日无过,欺人乎?自欺乎?自知有过而因护一时之失,展转盖藏,至蹈滔天之奸而不悔,斯则小人之不可近者已!为人友而隐忍和同,长人之恶,是又谐臣媚子之亚也。《书》曰:"有言逆子女心,必求诸道;有言逊于女志,必求诸非道。"余枚笔之于册以备现省,且示吾友能为逆心之言者。 [book_title]求阙斋记 作者:曾国藩 国藩读《易》,至《临》而喟然叹曰:刚侵而长矣。至于八月有凶,消亦不久也,可畏也哉。天地之气,阳至矣,则退而生阴;明至矣,则进而生阳。一损一益者,自然之理也。 物生而有耆欲,好盈而忘阙。是故体安车驾,则金舆(左钅右上囱下心)衡不足于乘;目辨五色,则黼黻文章不足于服。由是八音繁会不足于耳,庶羞珍膳不足于味。穷巷瓮牖之夫,骤膺金紫,物以移其体,习以荡其志,向所搤(扌宛)而不得者,渐乃厌鄙而不屑御。旁观者以为固然,不足告议。故曰:"位不期骄,禄不期侈。被为象箸,必为玉杯。"积渐之势然也。而好奇之土,巧取曲营,不逐众之所争,独汲汲于所谓名者。道不同不相为谋,或资富以饱其欲,或声誉以厌其情,其于志盈一也。夫名者,先王所以驱一世于轨物也。中人以下,蹈道不实,于是爵禄以显驭之,名以阴驱之,使之践其迹,不必明其意。若君子人者,深知乎道德之意,方惧名之既加,则得于内者日浮,将耻之矣。而浅者(讠华)然骛之,不亦悲乎! 国藩不肯,备员东宫之末,世之所谓清秩。家承馀荫,自王父母以下,并康强安顺。孟子称"父母俱存,兄弟无故",抑又过之。洪范田:"凡厥庶民,有猷有为有守,不协于极,不罹于咎,女则锡之福。"若国藩老,无为无猷,而多罹于咎,而或锡之福,所谓不称其服者欤?于是名其所居曰"求阙斋"。凡外至之荣,耳目百体之耆,皆使留其缺陷。礼主减而乐主盈。乐不可极,以礼节之,庶以制吾性焉,防吾淫焉。若夫令问广誉,尤造物所断予者,实至而归之。所取已贪矣,况以无实者攘之乎?行非圣人而有完名者,殆不能无所矜饰于其间也。吾亦将守吾阙者焉。 [book_title]送郭筠仙南归序 作者:曾国藩 凡物之骤为之而追成焉者,其器小也;物之一览而易尽者,其中无有也。郭君筠仙与余友九年矣,即之也温,挹之常不尽。道光甲辰、乙己两试于礼部,留京师,主于余。促膝而语者四百馀日,乃得尽窥其藏。甚战!人不易知也。将别,于是为道其深,对于回路赠言之义,而以吾之思效焉, 盖天生之材,或相千万,要于成器以适世用而已。材之小者,视尤小者则优矣。苟尤小者,琢之成器。而小者不利于用,则君子取其尤小者焉。材之大者,视尤大者则细矣。苟尤大者不利于用,而大者琢之成器,则君子取其大者焉。天赋大始,人作成物。传曰:"人不天不因,天不人不成。"不极扩充追琢之能,虽有周公之材,终弃而已矣。 余所友天下贤士,或以德称,或以艺显,类有以自成者。而老筠仙躬绝异之姿,退然深贬,语其德若无可名;学古人之文章,入焉既深,而其外犹若鉏铻而不安其无所成者与?匠石斫方寸之木,斤之削之,不移瞬而成物矣。及乎裁径尺之材以为榱桷,不阅日而成矣。及至伐连抱之梗枏,为天子营总章太室之梁栋,经旬累月而不得成焉。其器俞大,就之前艰。浅者欲以一概律之,难矣。且所号为贤者,谓其绝拘挛之见,旷观于广大之区,而不以尺寸绳人者也。若夫逢世之技,智足以与时物相发,力足以与机势相会,此则众人之所共睹者矣。君子则不然,赴势甚钝,取道甚迂,德不苟成,业不苟名,艰勤错过,迟久而后进。殊而积,寸而累。既其纯熟,则圣人之徙;其力造焉而无扦格,则亦不失于今名。造之不力,歧出无范,虽有瑰质。终亦无用。 孟子曰:"五谷不熟,不如荑稗。"诚哉斯言也!筠仙勖哉!去其所谓扞格者,以蕲至于纯熟,则几矣。人亦病不为耳。若夫自揣既熟,而或不达于时轨,是则非余之所敢知也 [book_title]送谢吉人之官江左序 作者:曾国藩 吾湖乡当乾隆时,人才殷盛。邓笔山为云南布政使,罗九峰为礼部侍郎,而谢芗泉先生为御史。三人者,背起家翰林,而御史君名震天下。是时和坤柄国,声张势厉,家奴乘高车横行都市无所惮,御史君巡域遇焉,押之出而鞭之,火其车于行,世所称"烧车御史"者也。 其后二十诗年,御史君之子果堂,以河南县令卓荐召见。上从容问曰:"汝即'烧车御史'之子乎?"不数月,迁四川知府。又十馀年,而谢吉人邦鉴复以进土出为江南县令。吉人,御史君之孙,而知府君之弟之子也。将之官,其常所酬酢者,或为诗送之。吉人乃索予为序,而乞言以纠其不逮。于是拜手告曰: 于今长人矣。四封之内,尊无与二。堂上颐指,堂下趋者百人。所识穷乏,仰而待命。设馆以延宾友,貌敬而情离。即有不善,彼所谓趋者,待命者、貌敬者,或知之而不谏,或谏焉而不力。吾以其身巍然处于众人之上,而聪明识量又诚越而倍之。前有唯,后有诺,于是予圣自雄之习,嚣然起矣。而左右之人,又多其术以餂我。内之傲者日胜,外之欺者日众,兹其所以舛也。昔者宓子贱治单父,孔子曰:"子何施而众悦?"对日:"此地民有贤于不齐者五人,不齐事之而禀度焉,皆教不齐所以治人之道。"孔子叹曰:"其大者乃于此乎有矣。"鲁使乐正子为政,孟子曰:"好善优于天下。"东汉庞参为汉阳太守,先候隐居任棠。棠不与言,但以薤一大本,水一盂,置户屏前,抱儿孙伏户下。参会其意,曰:'冰者,欲吾清也;拔大本薤,欲吾击强宗也;抱儿当户,欲吾开门恤孤也。"故古人之学,莫大乎求贤以自辅。小智之夫,矜已而贬物,以为众人卑卑,无足益我。夫不及求造已,而一切掩他人之长而蔑视之,何其易与?《诗》曰:"国虽靡止,或圣或否;民虽靡朊,或哲或谋,或肃或(一撇一捺)。"谓求贤而终不能得者,非笃论也。今震泽宰左君青峙,吾湘乡之贤者也。任侠而不矜,谙事而不计利害。子往试求之,必有所以益于者。友仁以顾德,利器以善事。既以上绳祖武,又以绍诸乡先辈之徽。"无弃尔辅,员于尔福"。青峙,子之辅也。抑吾闻江南为仕宦鳞萃之邦,或因青峙而得尽交其贤士大夫,是尤余所望也。 [book_title]书学案小识后 作者:曾国藩 唐先生撰辑《国朝学案),命国藩校字付梓。既毕役,乃谨书其后,曰: 天生斯民,予以健顺五常之性,岂以自淑而已,将使有民淑世而弥缝天地之缺憾。其于天下之物,无所不当究。二仪之奠,日月星辰之纪,氓庶之生成,鬼神之情状,草木鸟兽之成若,洒扫应对进退之琐,皆吾性分之所有事。故曰:"万物皆备于我。"人者,天地之心也。圣人者,其智足以周知庶物,其才能时措而咸宜。然不敢纵心以自用,必求权度而绘之。以舜之睿哲,犹且好问好察;周公思有不合,则夜以继日。孔子,圣之盛也,而有事乎好古敏求。颜渊、孟子之贤,亦曰"博文",曰"集义"。盖欲完吾性分之一源,则当明凡物万殊之等;欲悉万殊之等,则莫若即物而穷理。即物穷理云者,古昔贤圣共由之轨,非朱子一家之创解也。 自陆象山氏以本心为训,而明之余姚王氏乃颇遥承其绪。其说主于良知,谓吾心自有天,则不当支离而求诸事物。夫天则诚是也。目巧所至,不继之以规矩准绳,遂可据乎?且以舜、周公、孔子、颜、孟之知如被,而犹好问好察,夜以继日,好古敏求,博文而集义之勤如此,况以中人之质,而重物欲之累,而谓念念不过乎则,其能无少诬耶?自是以后,沿其流者百辈。间有豪杰之士思有以救其偏,变一说则生一蔽。高景逸、顾径阳氏之学,以静坐为主,所重仍在知觉。此变而蔽者也。 近世乾嘉之间,诸儒务为浩博。惠定宇、戴东原之流钩研诂训,本河间献王实事求是之旨,薄宋贤为空疏。夫所谓事者,非物乎?是者,非理乎?实事求是,非即朱子所称即物穷理者乎?名目自高,低毁日月,亦变而蔽者也。别有颜习斋、李恕谷氏之学,忍暗欲,苦筋骨,力勤于见迹,等于许行之并耕,病来贤为无用。又一蔽也。矫王氏而不塞其源、是五十步笑百步之类矣;由后之二蔽,矫王氏而过于正,是因噎废食之类矣。 我朝崇德一道,正学翕兴。平湖陆子,桐乡张子,辟(讠皮)辞而反经,确乎其不可拔。陆桴亭、顾亭林之徒,博大精微,体用兼赅。其他巨公硕学,项领相望。二百年来,大小醇疵,区以别矣。唐先生于是辑为此编,大率居敬而不偏于静,格物而不病于琐,力行而不迫于隘。三者交修。采择名言,略依此例。其或守王氏之故撤,与变王氏而邻于前三者之蔽,则皆厘而剔之。岂好辩哉?去古日远,百家务以其意自鸣。是丹非素,无术相胜。虽其尤近理者,亦不能展人人之心而无异辞。道不同不相为谋,则变已矣。若其有嗜于此而取途焉,则且多其识,去其矜,无以闻道目标,无以方隅自圆。不惟口耳之求,而求自得焉,是则君子者已。是唐先生与人为善之志也。 [book_title]进唐先生南归序 作者:曾国藩 古者道一化行,自卿大夫之弟子与凡民之秀,皆上之人置师以教之。于乡有州长、党正之格,于国有师氏、保氏。天子既兼君师之任,其所择,大抵皆道艺两优,教尊而礼严。弟子抠在趋隅,进退必慎。内以有所惮而生其敬,外缉业以兴其材。故曰:"师道立而善人多。"此之谓也。 周衰,教泽不下流。仲尼于诸候不见用,退而讲学于谦泗之间,从之游者如市。师门之盛,振古无传。然自是人伦之中,别有所谓先生、徒众者,非长民者所得与闻矣。仲尼既没,徒人分布四方,转相流衍。吾家宗圣公传之子思、孟子,号为正宗。其他或离道而专趋于艺,商瞿授《易》于臂子弓,五传而为汉之田何。子夏之《诗》,五传而到孙卿,其后为鲁申培。左氏受《春秋》,人传而至张苍。是以两汉经生,各有渊源。源远流歧,所得渐纤,道亦少裂焉。有宋程子、朱子出,绍孔氏之绝学,门徒之繁拟于邹鲁。反之躬行实践,以究群经要旨,博求万物之理,以尊闻而行知,数百千人,粲乎彬彬。故言艺则汉师为勤,言道则来师为大,其说允已。元明及我朝之初,流风末坠。每一先生出,则有徒党景附,虽不必束修自上,亦循循隅坐,应唯敬对。若金、许、薛、胡、陆稼书、张念艺之俦,论乎其德则暗然,讽乎其言则犁然而当理,考乎其从游之徒,则践规蹈矩,仪型乡国。盖先王之教泽得以仅仅不斩,顽夫有所忌而发其廉耻者,未始非诸先生讲学与群从附和之力也。《诗》曰:"风雨如晦,鸡鸣不已。"诚珍之也。今之世,自乡试、礼部试举主而外,无复所谓师者。间有一二高才之士,钩稽故训,动称汉京,闻老成倡为义理之学者,则骂讥唾梅。后生欲从事于此,进无师友之援,退犯万众之嘲,亦遂却焉。 吾乡善化唐先生,三十而志洛闽之学,特立独行,诟讥而不悔。岁庚子以方伯内召为太常卿。吾党之士三数人者,日就而考德问业。虽以国藩之不才,亦且为义理所薰蒸,而确然知大闲之不可逾。未知于古之求益者何如,然以视夫世之貌敬举主与厌薄老成,而沾沾一得自矜者,吾知免矣。 丙午二月,先生致仕得请,将归老于湖湘之间。故作师说一首,以识年来向道之由,且以告吾乡之人:苟有志于强立,未有不严于事长之礼,而可以成德者也。 [book_title]郭璧斋先生六十寿序 作者:曾国藩 庄子曰:"木以不材自全,雁以材自保,我其处材不材之间乎?"旨哉斯言!可以寿世矣。虽然,抑有未尽也。此其中有天焉。魁岸之材,有深自韬匿者,去健羡,识止足,天乃使之驰驱后先弹精竭力而不能自怡;有锐意进取者,天或反厄之,使之蓄其光采,以昌其后而永其年。迹似厄之,实则厚之。材,钓也,或显而吝,或晦而光,非人所能自处也,天也。 我年伯壁斋先生,天之处之殆厚矣哉!先生少读书,有大志。既冠,补博士弟子员,旋以优等食饩。屡踬场屋,贡人成均。试京兆,仍绌。权当阳校官数月,儒术济济,翕然景从。其居乡也,外和而中直,不恶而人畏之。优伶杂剧,至不敢入境。谚曰:"桃李无言,下自成蹊。"直其表而影曲者,吾未之闻也。先生孝友可以施于政,尊行可以加入。课徒而得,与校而上慕附,处于乡而不肖知劝,此天予以有用之材也。使得所藉手,舞长袖而回旋,其展布当何如?顾乃蹭蹬棘闱,连不得志。前岁己未,恭遇栗恩,臣僚得荣其亲。维时先生之家嗣观亭前辈,既由翰林官西曹,两世封赠如例。而先生犹以有事秋试,迁延不得请。于是先生橐笔乡闱,十馀役矣。从游之士得其口讲指画,或皆扶摇直上。而现亭前辈昆仲皆得庭训,而翔步词林,后先辉映。独先生黜抑良久,曾不一骋骐骥不足,固可解乎?夫以先生之德之能,于科名何与轻重?其达观内外,何尝不明青紫如糠秕?然终不自画,诚欲有所白于时,而又恶夫庸庸者,一蹶而不复振,乃借恬退之名,以文陋而售其巧。故思有以厉之耳。以志则如彼,以遇则如此,此岂尽有司之咎哉?盖所谓天也。天者,可知而不可知,无可据而自有权衡。昆山之玉,邓林之大木,生非不材也。贡之廊庙,非不贵也。凿之、琢之,寻斧纵之,剖其璞,伤其本,向之润泽而轮(外囗内禾)者,荡然无馀。天欲厚之,则不如韫于石而光愈远;丛之丰草之中而荫愈广,而枝愈蕃。向使先生假鸿渐之羽,激昂云路,扬厉中外,拒不快于志而裨益于时?而所发既宏,所积渐薄,天与于前,或断于后。精神有时而竭,福荫有时而单,是亦琢玉研木之说也。谓能优游林泉,颐神弥性,如今日也乎?谓能泽流似续,光大门阀,如今日也乎? 本年某月,先生六十寿辰。次嗣君雨山,与余为同年发,谬相知爱。将称觞介寿,嘱余以言侑爵。吾闻君子之事亲也,可以无所不至。独称其亲之善,则不敢溢词以邻于诬。君子之于友也,四人,季者早殇,二长者并穷约不得怡。独朱氏妹所处稍裕,而少遘痼疾,又离娩厄以死,何命之不淑也!妹卒以八月晦日,不逾月而吾祖母弃养。国藩窃禄京朝,发一家书而两遭期功之丧,又何痛也!于是泣识其略,使咏春追埋清幽,且叙其内外家之系而声以铭诗,以宣吾悲。铭曰: 有女曾姓圣为宗,父班泮水祖辟雍。两世大夫帝褒封,母江夫人劬且恭。鞠兹惠质艰厥从,嫔朱其先国比莒。纳夫方轨辔如组,君舅镇湘乡所举。铭者母兄涤生父,滥羼朝官无寸补。 [book_title]满妹碑志 作者:曾国藩 满妹,吾父之第四女子也。吾父生子男女凡九人,妹班在末,家中人称之满妹,取盈数也。生而善谑,旁出捷警,诸昆弟姊妹并坐,虽黠者不能相胜。然归于端静,笑罕至矧。道光十九年正月晦日,以痘殇。明日,吾儿子祯第相继亡。妹生于世十岁,儿三岁也。即日瘗诸居室之背,高嵋山之麓。吾母伤弱女与家孙,哭之绝痛。间命诸子曰:"二殇之葬也,无碑以识之,即坟夷级隆,谁复省顾者?"国藩敬诺。亡何,系官于朝。公有执,私有濡,久不得卒事。越八年,而适朱氏妹徂逝。以其新悲,触其夙疚。怆然不自知何以为人也。于是粗述一二,遗家人植石墓北,且缀之辞,使有垂焉。铭曰: 去家不能三百武,二殇相依宅兹土,狐免安敢侮! [book_title]君子慎独论 作者:曾国藩 尝谓独也者,君子与小人共焉者也。小人以其为独而生一念之妄,积妄生肆,而欺人之事成。君子懔其为独而生一念之诚,积诚为慎,而自谦之功密。其间离合几微之端,可得而论矣。 盖《大学》自格致以后,前言往行,既资其扩充;日用细故,亦深其阅历。心之际乎事者,已能剖晰乎公私;心之丽于理者,又足精研其得失。则夫善之当为,不善之直去,早画然其灼见矣。而彼小人者,乃不能实有所见,而行其所知。于是一善当前,幸人之莫我察也,则越焉而不决。一不善当前,幸人之莫或伺也,则去之而不力。幽独之中,情伪斯出,所谓欺也。推夫君子者,惧一善之不力,则冥冥者有堕行;一不善之不去,则涓涓者无已时。屋漏而懔如帝天,方寸而坚如金石。独知之地,慎之又慎。此圣经之要领,而后贤所切究者也。 自世儒以格致为外求,而专力于知善知恶,则慎独之旨晦。自世儒以独体为内照,而反昧乎即事即理,则慎独之旨愈晦。要之,明宜先乎诚,非格致则慎亦失当。心必丽于实,非事物则独将失守。此入德之方,不可不辨者也。 [book_title]原才 作者:曾国藩 风欲之厚薄奚自乎?自乎一二人之心之所向而已。民之生,庸弱者,戢戢皆是也。有一二贤且智者,则众人君之而受命焉,尤智者所君尤众焉。此一二人者之心向义,则众人与之赴义;一二人者之心向利,则众人与之赴利。众人所趋,势之所归,虽有大力,莫之敢逆。故曰:"挠万物者莫疾乎风。"风欲之于人之心,始乎微,而终乎不可御者也。 先王之治天下,使贤者皆当路在势,其风民也告以义,故道一而俗同。世教既衰,所谓一二人者,不尽在位,彼其心之所向,势不能不腾为口说,而播为声气。而众人者,势不能不听命,而蒸为习尚。于是乎徒党蔚起,而一时之人才出焉。有以仁义倡者,其徒党亦死仁义而不顾;有以功利倡者,其徒党亦死功利而不返。水流湿,火就燥,无感不雠,所从来久矣。今之君子之在势者,辄曰:"天下无才"。彼自尸于高明之地,不克以己之所向,转移习俗,而陶铸一世之人。而翻谢曰:"无才",谓之不诬可乎?否也。十室之邑,有好义之士,其智足以移十人者,必能拔十人中之尤者而材之。其智足以移百人者,必能拔百人中之尤者而材之。 然则转移习俗而陶铸一世之人,非特处高明之地者然也。凡一命以上,皆与有责焉者也。有国家者,得吾说而存之,则将慎择与共天位之人;土大夫得晋说而存之,则将惴惴乎谨其心之所向,恐一不当,而坏风俗,而贼人才。循是为之,数十年之后,万有一收其效者乎,非所逆睹已。 [book_title]槐阴书屋图记 作者:曾国藩 吾师江阴季先生,自名其寓舍曰"槐阴补读之室",而属人为之图。图成于道光癸卯之厦,时先生方官内阁学土,职思简易。曰"补读"云者,以为统学不夙,仕优而后补之,谦退之词也。是年冬,先生视学安徽。三年还朝,则已掌吏部,或摄户部。又督游于潞河,厘盐于天津,荡涤田赋积亏于两浙。庶政倥偬,刻无暇晷,间遂有巡抚山西之命。于是先生手图而告国藩日:"吾昔名吾居室而图之也,将以读吾书也。今五六年间,腐精于案牍,敝形神于车尘马足。曩之不逮,竟不克补。则今之悔,又果可补于后日乎?子为我记之,志晋疚焉。 国藩尝览古音多闻之君子,其从事文学,多不在朝班,而在仕宦远州之时。虽苏武、黄庭坚之于诗,论者谓其注京之作少逊,不敌其在外者之珠绝。盖屏居外郡,罕与接对,则其志专,而其神能孤往根绝于无人之域。若处京师浩穰之中,视听旁午,甚嚣而已矣,尚何精诣之有哉?我朝大儒林兴,号为迈古。然如瞧州汤公、仪封张公、江阴杨公、高安朱公、临桂陈公、合河孙公数贤人者,大抵为外吏之日多,宦京朝之日少。即在京朝,其任职也专,其守法也简,亦常日有馀光,人有馀力。今六部科条之繁,既三倍于百年以前。而先生之所历,或一身而兼数职,一岁而更数役。每夕丑初趋离宫,待漏尽午而后返。曹官白事、判牍,莫夜不休。又以其间宾接生徒,宴会寮友,伺隙以求终一卷焉而不可得。视数贤人者之处京朝时,势固不悻矣。此先生所用为恍然也。今者先生持节山西,政成而神暇,尽发遗编以补素愿。盖将与数贤人者角其实而争其光。而国藩忝窃高位,乃适蹈先生之所疚。往者不可偿,来者不可必。故略述时事,令异世官朝籍者有考焉。 [book_title]书王雁汀前辈勃海图说后 作者:曾国藩 《书》孔氏疏云:"尧时青州,当越海而有辽东。"杜氏《通典》云:"青州之界,越海分辽东、乐浪、三韩之地,西抵辽水。"而胡氏谓曰:"汉武所开乐浪、元菟二郡,乃古嵎夷之地。嵎夷,羲和所宅,朝鲜箕子所封。皆应在青州域内,不仅辽东而已。"据此数说,则禹时青州,逾海而兼营州之地。理若可信。齐召南氏所谓"势固自然"者也。前明辽东郡指挥使,隶于山东布政司。明初,辽东土子尚附山东乡试。厥后,以渡海之艰,改附顺天。而辽东各州卫隶于山东,则终明之世不改。盖亦犹上古之青州,兼辖曹州云尔。 我朝定宅燕京,与明代同。而辽左为陪都重地,则与前明之二州二十五卫,视同羁縻者,轻重迥别。故勃海之襟带,旅顺之门户,视前世犹加慎焉。雁汀先生之意,欲于隍城、石岛之间,驻水师将领一员,登州、金州,南北兼巡。内以防盗匪之狙伏,外以慑夷人之闯入,可谓谋虑老成,操之有要者已。道光二十九年,御史赵东昕,建登州设立水师之议。宣宗成皇帝下其事,令兵部军机处会议。当事者以迹近更张,格而不行。国藩时承乏兵部,颇知旅顺要隘,宜别置严镇。而不知康熙年间有嵩祝请登州水师。巡哨金州、铁山之说。亦选附和,未退他议。今观先生《图说》所载实录各条,知国家机务尤大者,列圣庙谟,皆已筹及之。苟能推行而变通,则收功不可纪极也。故述前说以互证,亦以志余不学之耻焉。 [book_title]养晦堂记 作者:曾国藩 凡民有血气之性,则翘然而思有以上人。恶卑而就高,恶贫而觊富,恶寂寂而思赫赫之名。此世人之恒情。而凡民之中有君子人者,率常终身幽默,暗然退藏。彼岂与人异性?诚见乎其大,而知众人所争者之不足深较也。 盖《论语》载,齐景公有马平驷,曾不得与首阳饿莩挈论短长矣。余尝即其说推之,自秦汉以来,迄于今日,达官贵人,何可胜数?当其高据势要,雍容进止,自以为材智加人万万。及夫身没观之,彼与当日之厮役贱卒,污行贾竖,营营而生,草草而死者,无以异也。而其间又有功业文学猎取浮名者,自以为材智加人万万。及夫身没观之,彼与当日之厮役贱卒,污行贾竖,营营而生,草草而死者,亦无以甚异也。然则今日之处高位而获浮名者,自谓辞晦而居显,泰然自处于高明。曾不知其与眼前之厮役贱卒,污行贾竖之营营者行将同归于澌尽,而毫毛无以少异。岂不哀哉! 吾友刘君孟容,湛默而严恭,好道而寡欲。自其壮岁,则已泊然而外富贵矣。既而察物观变,又能外乎名誉。于是名其所居日"养晦堂",而以书抵国藩为之记。 昔周之本世,庄生闹天下之士湛于势利,泥于毁誉,故为书戒人以暗默自藏,如所称董梧、宜僚、壶子之伦,三致意焉。'而场雄亦称;''炎炎者灭,隆隆者绝。高明之家,鬼瞰其室。"君子之道,自得手中,而外无所求。饥冻不足于事畜而无怨;举世不见是而无闷。自以为晦,天下之至光明也。若夫奔命于(火亘)赫之途,一旦势尽意索,求如寻常穷约之人而不可得,乌睹所谓(火昆)耀者哉?余为备陈所以,盖坚盘容之志,后之君子,亦现省焉。 [book_title]朱慎甫遗书序 作者:曾国藩 冽阳朱君文休所为书,曰《易图正旨》者一卷,曰《五于见心录》者二卷,曰《从学杂记》一卷,《文集》一卷。嘉道之际,学者承乾隆季年之流风,袭为一种破碎之学。辨物折名,梳文栉字,刺经典一二字,解说或至数干万言。繁称杂引,游衍而不得所归。张已伐物,专抵古人之隙。或取孔孟书中心性仁义之文,一切变更故训,而别创一义。群流和附,坚不可易。有来诸儒周、程、张、来之书,为世大诟。间有涉于其说者,则举世相与笑讥唾辱;以为彼博闻之不能,亦逃之性理空虚之域,以自盖其鄙陋不肖者而已矣。 朱君自弱冠志学,则已弃举子业,而谁有来五子之求。断绝众源,归命于一。自《六经》之奥,百氏杂家有用之言,无不究素其终,折衷于五子。家贫,负助渡湖,招徒授学,取其入以为养。养则独腆,身有饥色,或劝以稍易其途,从事于时世所谓辨物流文林字之学者。足以倾(马戒)耳目,植朋广誉。君笑日:"吾于科目且弃而背之矣,其又屑觊彼耶?"卒以不顾。日抱遗训,以自镌留其躬,绳过无小,克敬以裕,暗然至死而不悔。 呜呼!君之于学,其可谓笃志而不牵于众好者矣。惜其多有放佚,如《大易粹言》、《春秋本义》、《三传备说》诸篇,今都不可见。其仅存者,又或阙残,难令完整。其《易图正旨》推阐九图之义,与德清胡谓、宝应王懋guong氏之论不合。山居僻左,不及尽睹当世通人成说,小有歧异,末为(左上米左下系右页)也。予既受谈终篇,因颇为论定,以治乡人知观感焉。 [book_title]书周忠介公手札后 作者:曾国藩 往余读《史忠正公集》,见其乙酉四月十九日遗书五通,又什一回绝笔一纸,其言至深痛,不可终读。盖视杨忠愍公狱中家书,刘腾鸿峙衡、吴坤修竹庄、普承尧钦堂,率五千人以行。而巡抚朝公奏请以温甫统领军事,出入贼地。盛暑鏖兵,凡攻克咸宁、蒲圻、崇阳、通域、新昌、上高六县。以六月三十口锐师翔于瑞州,由是江西、湖南始得通问。而温甫亦积劳致疾矣。七月十六日,棹小舟异疾至南昌。兄弟相见,深夜愔愔,喜极而悲,涕泣如雨。弟疾寝剧,治之多方不效。至九月乃痊,复还瑞州营次。 瑞州故有南北两城,蜀水贯其中。刘腾鸿军其南,温甫与普承尧军其西北。贼于东隅通外援,市易如故。七年正月,予率吴坤修之师,自奉新至东路,始合长围。掘堑周三十里,温甫则大喜:"吾攻此城,久不举。今兹事其集乎!"不幸遭先君子大故,兄弟匍匐奔丧。入里门,宗族乡党争来相吊,亦颇相庆慰。国藩得拔其不肖之躯,复有生还之一日,温甫力也。温甫既出嗣叔父,以咸丰八年二月降服期满,复出抵李君续宾迪庵军中。李君与温甫为婚姻,益相与讲求戎政,晨夕咨议。是时九江新破,强悍深根之寇一扫刮绝,李君威名闻天下。又克麻城,蹴黄安,喋血皖中,连下太湖、潜山、桐城、舒城四县。席全盛之势,人人自以无前。师锐甚。温甫独以为常胜之家,气将竭矣,难可深恃。时时与李君深语惊切,以警其下;亦以书告予时上。竟以十月十日军败,从李君殉难庐江之三河镇。呜呼!痛哉。 曩吾弟以新集之师,千里赴援,摧江西十万之贼而无所顿;今以皖北百胜之军,苹良将劲卒,四海所仰望者而壹覆之。而吾弟适丁其厄,岂所谓命耶?常胜之不足深恃。吾弟之智,既及之矣,而不有退师以图全。营垒以十三夜被陷,而吾弟与李君,以初十之夕并命同殉,又不肯少待,以图脱免。岂所谓知命者耶?遂缀词哭之。词曰: (角黄)(角黄)我祖,山立绝伦。有蓄不施,笃生哲人。我君为长,鲁国一儒;仲父早世,有季不孤。恭惟先德,稼穑诗书。小子无状,席此庆徐。粲粲诸弟,雁行以随。吾诗有云:"午君最奇"。挟艺干人,百不一售。彼粗秽者,乃居吾右。抑塞不伸,发狂大叫;杂以嘲诙,万花齐笑。世不喜与,吾不世许。自谓吾虎,世弃如鼠。相外相背,逝将去女。一朝奋发,仗剑东行;提师五千,往从阿兄。何坚不破?何劲不摧?跃入章门,无害无灾。埙篪鼓角,号令风雷;昊天不吊,鲜民衔哀。见星西奔,三子归来。弟后李父,降服以礼。匝岁告阕,靡念苞杞。出陪戎幄,匪辛伊李。既克浔阳,雄师北迈。划潜剜桐,群舒是嘬。岂谓一厥,震惊两戒!李既山颓,弟乃梁坏。覆我湘入,君子六千。命耶数耶?何辜于天!我奉简书,驰驱岭峤。江北江南,梦魂环绕。卯恸抵昏,酉悲达晓。莽莽舒庐,群四所窟。积骸成岳,孰辨弟骨。骨不可收,魂不可招。峥嵘废垒,雪渍风飘。生也何雄,死也何苦!我实负弟,茹恨终古。予于道光甲辰寄诸弟诗有云:"辰君平正午君奇,屈指老沅真白眉、"辰君谓弟澄候,生庚辰岁。午君谓温甫,生壬午岁。老沅谓沅甫也。 [book_title]欧阳生文集序 作者:曾国藩 乾隆之末,桐城姚姬传先生鼐,善为古文辞。慕效其乡先辈方望溪侍郎之所为,而受法于刘君大櫆,及其世父编修君范。三子既通儒硕望,姚先生治其术益精。历城周永年书昌,为之语曰:"天下之文章,其在桐城乎!"由是学者多归向桐城,号"桐城派"。犹前世所称江西诗派者也。 姚先生晚而主钟山书院讲席。门下著籍老,上元有管同异之、梅曾亮伯言,桐城有方东村植之、姚莹石甫。四人者,称为高第弟子。各以所得,传授徒友,往往不绝。在桐城者,有戴钧衡存庄,事植之久,尤精力过绝人。自以为守其邑先正之法,襢之后进,义无所让世。其不列弟子籍,同时服膺,有新城鲁仕骥挈非、宜兴曼德旅仲论。挈非之甥为陈用光硕士。硕士既师其舅,又亲受业姚先生之门。乡人化之,多好文章。硕士之群从,有陈学受艺叔、陈博广敷,而南丰又有吴嘉宾于序,皆承索非之风,私淑于姚先生。由是江西建昌,有桐城之学。 什伦与永福吕璜月沧交友,月沧之乡人有临桂朱椅伯韩、龙启瑞翰臣、马平王锡振定甫,皆步趋吴氏、吕氏,而益求广其术于梅伯言。由是桐城宗派,流衍于广西矣。 昔者,国藩尝怪姚先生典试湖南,而吾乡出其门者,未闻相从以学文为事。既而得巴陵吴敏树南屏,称述其术,笃好而不厌。而武陵杨彝珍性农、善化孙鼎臣芝房、湘阴郭嵩煮伯深、淑浦舒素伯鲁,亦以姚氏文家正轨,违此则又何求?最后得湘潭欧阳生。生,吾友欧阳兆熊小岑之子,而受法于巴陵吴君、湘阴郭君,亦师事新城二陈。其渐染者多,其志趋嗜好,举天下之美,无以易乎桐城姚氏者也。 当乾隆中叶,海内魁儒畸土,崇尚鸿博,繁称旁证,考核一字,累数千言不能休。别立帜志,名曰"汉学"。深摈有宋诸子义理之说,以为不足复存,其为文尤芜杂寡要。姚先生独排众议,以为义理、考据、词章,三者不可偏废。必义理为质,而后文有所附,考据有所归。一编之内,惟此尤兢兢。当时孤立无助,传之五六十年。近世学子,稍稍诵其文,承用其说。道之废兴,亦各有时,其命也欤哉!自洪杨倡乱,东南荼毒。钟山石城,昔时姚先生撰杖都讲之所,今为犬羊窟宅,深固而不可拔。桐城沦为异域,既克而复失。戴钧衡全家殉难,身亦欧血死矣! 余来建昌,问新城、南丰,兵整之馀,百物荡尽,田荒不治,蓬蒿没人。一二文土转徙无所。两广西用兵几载,群盗犹汹汹,骤不可爬梳。龙君翰臣又物故。独吾乡少安,二三君子尚得优游文学,曲折以求合桐城之辙。而舒涛前卒,欧阳生亦以瘵死。老者牵于人事,或遭乱不得竞其学;少者或中道夭殂。四方多故,求如姚先生之聪明早达,太平寿考,从容以脐于古之作者,卒不可得。然则业之成否又得谓之非命也耶? 欧阳生名勋,字子和,没于咸丰五年三月,年二十有几。其文若诗,清缜喜往复,亦时有乱离之慨。庄周云:"逃空虚者,闻人足音跫然而喜。"而况昆弟亲戚之(上声殳下言)咳其例者乎?余不之不闻桐城诸老之(上声殳下言)咳也久矣!现生之为,则岂直足音而已!故为之序,以塞小岑之悲,亦以见文章与世变相因,俾后之人得以考览焉。 [book_title]圣哲画像记 作者:曾国藩 国藩志学不早,中岁侧身朝列,窃窥陈编,稍涉先圣普贤魁儒长者之绪。驽缓多病,百无一成;军旅驰驱,益以芜废。丧乱来平,而吾年将五十矣。往者,吾读班固《艺文志》及马氏《经籍考》,见其所列书目,丛杂猥多,作者姓氏,至于不可胜数,或昭昭于日月,或湮没而无闻。及为文渊阁直阁校理,每岁二月,侍从宣宗皇帝入阁,得观《四库全书》。其富过于前代所藏远甚,而存目之书数十万卷,尚不在此列。呜呼!何其多也!虽有生知之资,累世不能竞其业,况其下焉者乎!故书籍之浩浩,著述者之众,若江海然,非一人之腹所能尽欤也。要在慎择焉而已。余既自度其不逮,乃择古今圣哲三十馀人,命儿子纪泽图其遗像,都为一卷,藏之家塾。后嗣有志读书取足于此,不必广心博骛,而斯文之传,莫大乎是矣。昔在汉世,若武梁祠、鲁灵光殿,皆图画伟人事迹,而《列女传》亦有画像,感发兴起,由来已旧。习其器矣,进而索其神,通其微,合其莫,心诚求之;仁远乎哉?国藩记。 尧舜禹场,史巨记言而已。至文王拘幽,始立文字,演《周易》。周孔代兴,六经炳著,师道备矣。秦汉以来,孟子盖与庄、苟并称。至唐,韩氏独尊异之。而来之贤者,以为可跻之尼山之次,崇其书以配《论语》。后之论者,莫之能易也。兹以亚于三圣人后云。 左氏传经,多述二周典礼,而好称引奇诞;文辞烂然,浮于质矣。太史公称庄子之书皆寓言。吾观子长所为《史记》,寓言亦居十之六七。班氏闳识孤怀,不逮子长远甚。然经世之典,六艺之旨,文字之源,幽明之情状,粲然大备。岂与夫斗筲者争得失于一先生之前,姝姝而自悦者能哉! 诸葛公当扰壤之世,被服儒者,从容中道。陆敬舆事多疑之主,驭难驯之将,烛之以至明,将之以至诚,譬若御驽马登峻坂,纵横险阻,而不失其驰,何其神也!范希文、司马君实遭时差隆,然坚卓诚信,各有孤诣。其以道自持,蔚成风俗,意量亦远矣。昔刘向称董仲舒王佐之才,伊、吕无以加;管、晏之属,殆不能及。而刘歆以为董子师友所渐,曾不能几乎游、夏。以予现四贤者虽未逮乎伊、吕,固将贤于董子。惜乎不得如刘向父子而论定耳。 自朱子表章周子、二程子、张子,以为上接孔孟之传。后世君相师儒,笃守其说,莫之或易。乾隆中,闳儒辈起,训诂博辨,度越昔贤;别立徽志,号曰汉学。换有来五子之术,以谓不得独尊。而笃信五号者,亦屏弃汉学,以为破碎害道,(齿斤)(齿斤)焉而未有已。吾现五子立言,其大者多合于洙泗,何可议也?其训释请经,小有不当,固当取近世经说以辅翼之,又可屏弃群言以自隘乎?斯二者亦俱讥焉。 西汉文章,如子云、相如之雄伟,此天地遒劲之气,得于阳与刚之美者也。此天地之义气也。刘向、匡衡之渊懿,此天地温厚之气,得于明与柔之美者也。此天地之仁气也。东汉以还,淹雅无惭于古,而风骨少聩矣。韩、柳有作,尽取扬、马之雄奇万变,而内之于薄物小篇之中,岂不诡哉!欧阳氏、曾氏皆法韩公,而体质于匡、刘为近。文章之变,莫可穷诘。要之,不出此二途,虽百世可知也。 余钞古今诗,自魏晋至国朝,得十九家,盖诗之为道广矣。嗜好趋向,各视其性之所近,犹庶羞百味,罗列鼎俎,但取适吾口者,济之得饱而已。必穷尽天下之佳肴辩尝而后供一摆,是大惑也;必强天下之舌,尽效吾之所嗜,是大愚也。庄子有言:"大惑者,终身不解;大愚者,终身不灵。"余于十九家中,又笃守夫四人者焉。唐之李、杜,宋之苏、黄,好之者十而七八,非之者亦且二三。余惧蹈庄子不解不灵之讥,则取足于是终身焉已耳。 司马子长,网罗旧闻,贯串三古而八书,颇病其略;班氏《志》较详矣,而断代为书,无以现其会通;欲周览经世之大法,必自杜氏《通典》始矣。马瑞临《通考》,杜氏伯仲之间,郑《志》非其伦也。百年以来,学者讲求形声、故训,专治《说文》,多宗许、郑,少谈社、马。吾以许、郑考先王制作之源,杜、马辨后世因革之要,其于实事求是一也。 先王之道,所谓修已治人、经纬万汇者,何归乎?亦曰礼而已矣。秦灭书籍,汉代诸儒之所掇抬,郑康成之所以卓绝,皆以礼也。杜君卿《通典》,言礼者十居其六,其议已跨越八代矣!有宋张子、朱子之所讨论,马贵与、王伯厚之所纂辑,莫水以礼为兢兢。我朝学者,以顾亭林为宗。国史《儒林传》□然冠首。吾读其书,言及礼俗教化,则毅然有守先待后,舍我其谁之志,何其壮也!厥后张蒿庵作《中庸论》,及江镇修、戴东原辈,尤以礼为先务。而秦尚书意曰,遂纂《五礼通考》,举天下古今幽明万事,而一经之以礼,可谓体大而思精矣。吾图画国朝先正遗像,首顾先生,次秦文恭公,亦岂无微旨哉!桐城姚鼐姬传,高邮王念孙怀祖,其学皆不纯于礼。然姚先生持论阁通,国藩之粗解文章,由姚先生启之也。王氏父子,集小学训信之大成,重乎不可见已。故以殿焉。 姚姬传氏,言学问之途有三:曰义理,曰词章,曰考据。戴东原氏亦以为言。如文、周、孔、孟之圣,左、庄、马、班之才,诚不可以一方体论矣。至若葛、陆、范、马,在圣门则以德行而兼政事也。周、程、张、朱,在圣门则德行之科也,皆义理也。韩、柳、欧、曾、李、杜、苏、黄,在圣门则言语之科也,所谓词章者也。许、郑、杜、马、顾、秦、姚、王,在圣门则文学之科也。顾、秦于杜、马为近,姚、王于许、郑为近、皆考据也。此三十二子者,师其一人,读其一书,终身用之,有不能尽。若又有陋于此,而求益于外,譬若掘井九份而不及泉,则以一井为隘,而必广掘数十百井,身老力疲,而卒无见泉之一日。其庸有当乎? 自浮屠氏言因果祸福,而为善获报之说,深中于人心,牢固而不可破。土方其占毕咿唔,则期报于科第禄仕;或少读古书,窥著作之林,则责报于遐迩之誉,后世之名;纂述未及终编,辄冀得一二有力之口,腾播人人之耳,以偿吾劳也。朝耕而暮获,一施而十报,譬若泊酒市脯,暄聒以责之贷者,又取培称之息焉。禄利之不遂,则激幸于没世不可知之名。甚者至谓孔子生不得位,没而俎豆之报,隆于尧舜。郁郁者以相证慰,何其陋欤!今夫三家之市,利析辎铁,或百钱逋负,怨及孙子;若通阛贸易,瑰货山积,动逾千金;则百钱之有无,有不暇计较者矣。商富大贾,黄金百万,公私流衍,则数十百结之费,有不暇计较者矣。均是人也,所操者大,犹有不暇计其小者;况天之所操尤大,而于世人毫末之善,日耳分寸之学,而一一谋所以报之,不亦劳哉!商之货殖同、时同,而或赢或细;射策者之所业同,而或中或罢;为学著书之深浅同,而或传或否,或名或不名,亦皆有命焉,非可强而几也。古之君子,盖无日不忧,无日不乐。道之不明,己之不免为乡人,一息之或懈,忧也;居易以俟命,下学而上达,仰不愧而偏不怍,乐也。自文王、周、孔三圣人以下,至于王氏,莫不忧以终身,乐以终身,无所于祈,何所为报?己则自晦,何有干名?惟庄周、司马迁、柳宗元三人者,伤悼不遇,怨排形于简册,其于圣贤自得之乐,稍违异矣。然被自借不世之才,非夫无实而汲汲时名者比也。苟汲汲于名,则去三十二子也远矣。将适燕晋而南其辕,其于术不益疏哉? 文周孔孟,班马左庄,葛陆范马,周程朱张,韩柳欧曾,李社苏黄,许郑杜马,顾秦姚王。三十二人,阻豆馨香。临之在上,质之在旁。 [book_title]经史百家杂钞题语 作者:曾国藩 姚姬传氏之纂古文辞,分为十三类。余稍更易为十一类:曰论著,曰词赋,曰序跋,曰诏令,曰奏议,曰书读,曰哀祭,曰传志,曰杂记,九者,余与姚氏同焉者也。曰赠序,姚氏所有而余无焉者也。曰叙记,曰典志,余所有而姚氏无焉者也。曰颂赞,曰箴铭,姚氏所有,余以附入词赋之下编。口碑志,姚氏所有,余以附人传志之下编。论次微有异同,大体不甚相远,后之君子,以参观焉。 村塾古文有选《左传》者,识者或讥之。近世一二知文之土,纂录古文,不复上及六经,以云尊经也。然溯古文所以立名之始,乃由屏弃六朝骈骊之文而退之于三代两汉,今舍经而降以相求,是犹言学者敬其父祖而忘其高曾,言忠者曰我家臣耳,焉敢知国,将可乎哉?余钞纂此编,每类必以六经冠其端,涓涓之水,以海为归,无所于让世。 姚姬传氏撰次古文,不载史传,其说以为史多不可胜录也。然吾观其奏议类中,录《庄子》至三十八首,诏令类中,录《庄子》三十四首,果能屏诸史而不录乎?余今所论次,采辑史传稍多,命之曰《经史百家杂钞》云。 [book_title]经史百家简编序 作者:曾国藩 自六籍播于秦火,汉世摄拾残遗,征诸儒能通其读者,支分节解,于是有章句之学。刘向父子勘书秘阁,刊正脱误,稽合同异,于是有校雠之学。梁世刘勰、钟嵘之徒,品藻诗文,褒贬前哲,其后或以丹黄识别高下,于是有评点之学。三者皆文人所有事也。前明以四书经艺取土,我朝因之。科场有勾股点句之例,盖犹古者章句之遗意。试官评定甲乙,用朱墨族别其劳,名曰圈点。后人不察,辄仿其法以涂抹古书,大圈密点,狼藉行间。故章句者,古人治经之盛业也,而今专以施之时文圈点者,科扬时文之陋习也,而今反以施之古书,末流之迁变,何可胜道!惟校雠之学,我朝独为卓绝。乾嘉间巨儒辈出,讲求音声故训校勘,疑误冰解的破,度超前世矣。 咸丰十年,余选经史百家之文,都为一集,又择其尤者四十八首,录为简本,以诒余弟沅甫。沅甫重写一册,请余勘定,乃稍以己意分别节次,句绝而章己之,间亦厘正其谬误,评骘其精华,雅与郑并奏,而得与失参见,将使一家昆弟子侄,启发证明,不复要途人而强同也。 [book_title]王船山遗书序 作者:曾国藩 王船山先生遗书,同治四年十月刻竣,凡三百二十二卷。国藩校阅者,民记章句)四十九卷,《张子正蒙注》九卷,《读通鉴论》三十卷,《宋论》十五卷,《四书》、《易》、《诗》、《春秋》诸经稗疏考异十四卷,订正讹脱百七十馀事。军中鲜暇,不克细细全编,乃为序曰: 昔仲尼好语求仁,而推言执礼。孟氏亦仁礼并称,盖圣王所以平物我之情,而息天下之争,内之莫大于仁,外之莫急于礼。自孔孟在时,老庄已鄙弃礼教。杨墨之指不同,而同于贼仁。厥后众流歧出,载籍焚烧,微言中绝,人纪紊焉。汉儒掇拾遗经,小戴氏乃作记,以存礼于什一。又千余年,宋儒远承坠绪,横渠张氏乃作《正蒙》,以讨论为仁之方。船山先生注《正蒙》数万言,注《礼记》数十万言,幽以究民物之同原,显以纲维万事,弭世乱于未形。其于古昔明体达用,盈科后进之旨,往往近之。 先生名夫之,字而农,以崇祯十五年举于乡。目睹是时朝政,刻核无亲,而十大夫又驰鹜声气,东林、复社之徒,树党代仇,颓俗日蔽。故其书中黜申韩之术,嫉朋党之风,长言三叹而未有已。既一仕桂藩,为行人司。知事终不可为,乃匿迹永、郴、衡、邵之间,终老于湘西之石船山。 圣清大定,访求隐逸。鸿博之士,次第登进。虽顾亭林、李二曲辈之艰贞,征聘尚不绝于庐。独先生深(外门内必)固藏,追焉无与。平生痛诋党人标谤之习,不欲身隐而文著,来反唇之讪笑。用是,其身长邀,其名寂寂,其学亦竟不显于世。荒山敝榻,终岁孽孽,以求所谓育物之六,经邦之礼。穷探极论,千变而不离其宗;旷百世不见知,而无所于悔。先生没后,巨儒迭兴,或攻良知捷获之说,或辨易图之凿,或详考名物,训访、音韵,正《诗集传》之疏,或修补三礼时享之仪,号为卓绝。先生皆已发之于前,与后贤若合符契。虽其著述大繁,醇驳互见,然固可谓博文约礼,命世独立之君子已。 道光十九年,先生裔孙世全始刊刻百五十卷。新化邓显鹤湘皋实主其事。湘潭欧阳兆熊晓晴赞成之。咸丰四年,寇犯湘潭,板毁于火。同治初元,吾弟国荃乃谋重刻,而增益百七十二卷,仍以欧阳君董其役。南汇张文虎啸山、仪征刘毓嵩伯山等,分任校雠。庀局于安庆,蒇事于金陵。先生之书,于是粗备。后之学者,有能秉心敬恕,综贯本末,将亦不释乎此也。 [book_title]新宁刘君墓碑铭 作者:曾国藩 君讳时华,字廷材,号宝泉。先世自江西徙湖南之新宁。曾祖有义。祖儒禹,府学增生。父世贵,太学生。家贫,为商贾,化居以自给。君生有至性,不忍其父久劳市廛,乃跪请曰:"大人直少休。兄学且有成,弟弱,儿愿代父劳而服贾矣。"遂游资于江汉之间,量物度时,广取而节用;后人而往,先人而归;家用阜康,亲以大悦。父病,在视终宵。医者言痰咸可生,淡则死。君辄以手承痰尝之,味淡,因大哭。父没,母亦前卒,则推其所以事父者以事继母。归自武昌,继母不泽,长跪自陈迟归之咎。继母病,服劳达旦,营治药物,必自其手,不自他人。继母没,则推其所以事亲者以事长兄,而蓄季弟。兄病,调护年除。兄卒,弟后卒,则又推恩以恤其嫠,以鞠其孤子。厥后两家孤儿皆成立,两嫠皆旌表于朝,寿皆七十、八十,涕泣颂君之德不敢忘云。 新宁,山邑也。僻在楚南、黔、粤之交,巨岭层峦,穹窿杂袭,郁饶而不得少舒。自古未闻伟人杰士出于其间,亦乏甲乙科第。居民治生纤啬,有唐魏之风。独君与江太公一峰,轻财好义,不屑屑于自殖。江君之子溢忠烈者,仕至安徽巡抚;而君之子前渠,今为直隶总督;并有勋伐,为时名臣。盖褊陋之俗一变,而山川之气昌矣。当君初贾异县,颇求饶益以娱亲心。既而经纪有方,智足以扩其业,利足以仁其三族。所得资财,随手散去。一以济物为功,息耗都不普省。乡里除道成梁,捐金钱惟恐不赡;施药疗疾,惟恐不周。尝遇益阳大水,买小舟拯百人,蒿葬数百人。新宁大饥,饩邻里亲旧粟,日半升,全活无算。又尝修育婴堂,建忠义节孝打,皆县中前此所无,自君创之。城东北有义冢,岁岁常以冬春培其(阝也)茔,而植其仆碑。城南有义塾,器物缺乏,常于君家取给焉。人或谓君:"岁入几何?施诸人者什七,而自谋不及什三,后将难继。何不颇买田宅,为子孙稍立基业产'君笑谓:"家有薄田,自足供疏食,焉用多为?吾以人情为田,以培养上类为种。耕不计年,获不计世。庸讵知留路子孙者,不更大乎?"逮君没而门内鼎兴。 君子四人:长名长佑,即荫渠也,以拔贡生历官广西巡抚,两广总督,直隶总督,加兵部尚书衔;次长佐,某官;次长伸、长健,某官。孙某某。曾孙永柞、永棋。天子褒长佑功,赠君暨君之祖父皆为光禄大夫。君配郑氏,暨祖妣荣氏,妣李氏、曾氏,皆为一品夫人。盖君言于是果验。为善之报,抑何捷也!郑太夫人恭俭宽仁,悉秉夫教,姒妇娣妇寡居,敬之,终身有思纪。君卒以道光三十年六月十四日,寿六十有一。太夫人先三日卒,寿五十有九。是岁十二月某甲子,合葬新宁西乡杨溪村之驾岭。昔道光丁末、戊申间,江忠烈公尝为余称道荫渠之贤,兼述其世德。及荫渠入京,闻亲之讣,求余文铭其墓。展转兵间,久疏文字,越今十有七年,始得表而铭之。铭曰: 举世奔利,独行抱义。庸德庸言,感格天地。外救饥溺;内抚诸孤。仁心难谦,百优一愉。孰云不显,在幽弥馨;孰云无报,如影随形。神觌在室,奇福在庭。郎君崛起,为国干城。削平寇乱,鼎祭钟铭。自无锡宠,褒荣先陇。夫彝之南,万山环拱。我表其吁,来者钦竦。 [book_title]国朝先正事略序 作者:曾国藩 余尝以大清达人杰士超越古初,而记述阙如,用为叹憾。道光之末,闻嘉兴钱衍石结事仪吉,仿明焦越《献征录》,为国朝《征献录》,因属给事从子应符写其目录,得将相、大臣、循良、忠节、儒林、文苑等凡八百馀人,积二三百卷,借名人之碑传,存名人之事迹。自别京师,久从征役,而此目录册者不可复睹。同治初,又得鄢陵苏源生文集,具述其师钱给事于《征献录》之外,复节录名臣,为《先正事略》。于是知钱氏颇有造述,不仅钞撰诸家之文矣。又二年,而得吾乡李元度次青所著《先正事略》,命名乃适与钱氏相合。前此二百馀年,未有成书。近三十年中,钱氏编摩于汴水,次青成业于湖湘,斯足征通儒意趣之同,抑地下达人杰主,其灵爽不可终阅也。 自古英哲非常之君,往往得火鼎盛。若汉之武帝,唐之文皇,宋之仁宗,元之世祖,明之孝宗。其时皆异材勃起,俊彦云屯,(火昆)耀简编。然考其流风所被,率不过数十年而止。惟周之文王暨我圣祖仁皇帝,乃阅数百载而风流未沫。周自后稷十五世,集大成于文王。而成康以洎东周,多士济济,皆若秉文王之德。我朝六祖一宗,集大成于康熙。而雍乾以后,英贤辈出,皆若沐圣祖之教,此在愚氓亦似知之。其所以然者,虽大智莫能名也。圣祖尝自言:年十七八时读书过劳,至于咯血而不肯少休,老是而手不释卷。临摹名家手卷,多至万馀;写寺庙扁榜,多至千馀。盖虽寒酸,不能方其专。北征度漠,南巡治河,虽卒役不能逾其劳。祈雨祷疾,步行天坛,并酸酱亩盐而不御。年逾六十,犹扶病而力行之。凡前圣所称至德纳行,范无一而不备。上而天象、地舆、历算、音乐、考礼、行师、刑律、农政,下至射御、医药、奇门、王遁,满蒙、西域、外洋之文书字母,殆无一而不通,且无一不创立新法,别启律途。后来高才绝艺,终莫能出其范围。然则雍、乾、嘉、道,累叶之才,虽谓皆圣祖教育而成,谁曰不然? 今上皇帝嗣位,大统中兴,虽去康熙益远矣,而将帅之乘运会立勋名者,多出一时章句之儒,则亦未站非圣祖馀泽陶冶于无穷也。如次青者,盖亦章句之儒从事戎行。咸丰甲寅、乙卯之际,与国藩患难相依,备尝艰险,厥后自领一队,转战数年。军每失利,辄以公义纠劾罢职。论者或咎国藩执法过当,亦颇咎次青在军偏好文学,夺治兵之日力,有如庆生所讥挟策而亡羊者。久之,中外大臣数荐次青缓急可倚,国藩亦草疏密陈:"李元度下笔千言,兼人之才,臣音弹劾太严,至今内疚,惟朝廷量予褒省。"当时虽为吏议所格,天子终右之,起家,复任黔南军事。师比有功,超拜云南按察使。而是书亦于黔中告成。 圣祖有言曰:学贵初有决定不移之志,中有勇猛精进之心,末有坚贞永固之力。次青提兵四省,屡蹶仍振,所谓贞固者非耶?发愤著书,鸿篇立就,亦云勇猛矣。愿益以贞固之道持之,寻访钱氏遗书,参计修补,矜练岁年,慎褒贬于锱铢,酌群言而取衷,终成圣清巨典,上济周家雅颂誓诺之林,不允足壮矣哉! [book_title]重刻茗柯文编序 作者:曾国藩 武进张大令式曾,将重刻其曾祖王父皋闻先生《落柯文集》,而以写本示余,属为之序。 盖文章之变多矣。高才者好异不已,往往造为瑰球奇丽之辞,仿效汉人赋颂,繁声僻字,号为复古。曾无才力气势以驱使之,有若附赘悬疣,施胶漆于深衣之上,但觉其不类耳。叙述朋旧,状其事迹,动称卓绝。若合古来名德至行备于一身,譬之画师写真,众美毕具,伟则伟矣,而于其所图之人固不肖也。吾尝执此以衡近世之文,能免于二者之讥实鲜,蹈之者多矣。 皋闻先生编次七十家赋,评量殿最,不失铢黍。自为赋亦恢闳绝丽,至其他文,则空明澄彻,不复以博奥自高。平生师友多超特不世之才,而下笔称述,适如其量。若帝天神鬼之监临,褒讥不敢少溢,何其慎欤! 自考据家之道既昌,说经者专宗汉儒,厌薄宋世义理、心性等语,甚者低毁洛闽,披索疵假。枝之上(艹下鬼)而忘其本,流之逐而遗其源。临文刚繁征博引,考一字,辨一物,累数千万言不能休,名曰汉学。前者自矜创获,后者附和偏诐而不知返,君子病之。先生求阴阳消息于《易》虞氏,求前圣制作于《礼》郑氏,辨《说文》之谐声,剖晰毫芒,固亦循汉学之轨辙。而虚衷研究,绝无陵驾先贤之意萌于至隐;文辞温润,亦无考证辨驳之风。尽取古人之长,而退然若无一长可恃。意其蕴蓄者厚,遏而蔽之,能焉而不伐,敛焉而欲光。殆天下之神勇,古之所谓大雅者欤! 张氏之先,两世贤母抚孤课读。一日不能再食,举家习为故常。孝友艰苦,远近叹慕。自粤贼纵横,东南糜烂,常润等郡,室庐荡然。张氏之穷约,殆有甚于畴告。书籍刻板,皆摧烧不复可诘矣。余昔读张氏诸书,既钦其笃行;兹重览《茗柯文编》,乐其复显于世也。乃忘其陋而序之。 君,穷年磨厉,期于有成。王考气象尊严,凛然难犯。其责府君也允峻,往往稠人广坐,壮声河斥;或有所不快于他人,亦痛绳长子。竟曰(口高)(口高),诘数愆尤。间作激宕之辞,以为岂少我耶?举家耸惧,府君则起敬起孝,屏气扶墙,踧踖徐进,愉色如初。王考暮年大病,痿痹瘖哑,起居造次,必依府君,暂离则不怡,有请则如响。然后知夙昔之备资府君,盖望之厚而爱之笃,特非众人所能喻耳。 咸丰二年,粤贼窜湘,攻围长沙,府君率乡人修治团练,戒子弟,讲阵法,习技击。未几,国藩养母丧回籍,奉命督办湖南团练。明年,又奉命治舟师,援剿湖北。府君僻在穷乡,志存军国。初令季子国葆募勇讨贼,既又令三子国华、四子国荃,募勇北征鄂,东征豫章,粗有成效。而府君遽以咸丰七年二月四日弃养。阅一年,而国华殉难于三河。又四年而国葆病没于金陵。朝廷褒恤,并予美溢。而国藩与国荃遂克复安庆、金陵两省。虽事有天幸,然亦赖先人之教,尽驱诸子执戈赴敌之所致也。 初,国藩以道光间官京师,恭遇覃恩,封正考暨府君皆为中宪大夫,祖妣暨先母皆为恭人。逮咸丰间,四遇覃恩,又得封赠,三代皆为光禄大夫,妣皆一品夫人。今上嗣位,四遇覃恩,又以战绩,兄弟廖膺封爵。于是曾祖腐君儒胜,王考府君玉屏,暨府君皆封为大学士、两江总督、一等候爵;曾祖姚氏彭,祖姚氏王,先妣氏江,仍封一品夫人。呜呼!叨荣至矣! 江太夫人为湘乡处上沛霖公女,来嫔曾门,事舅姑四十馀年,僖曩必躬,在视必恪,宾祭之仪,百方检饬。有子男五人,女四人,尺布寸缕,皆一手拮据。或以人众家贫为虑,大夫人曰;"某业读,某业耕,茶业工贸。吾劳于内,请地劳于外,岂忧贫哉?"每好作自强之言,亦或谐语以解劬苦。咸丰二年六月十二日疾卒,九日二十二日葬于下腰里宅后。府君以七年问五月初三日葬于周壁冲,至九年八月某日并改葬于台洲之猫面脑。府君有弟二人,仲曰上台,年二十有四而没。府君视病年馀,营治医药,旁皇达旦。季曰骥云,推甘让善,老而弥恭。无子,以国华为之嗣。后府君王年而没。女四人,其二先卒,其二继逝。诸于今存者,惟国藩与国潢、国荃三人。诸孙七人,曾孙七人。于是略述梗概,以著先人纪德,垂荫无穷。而小子才薄能鲜,忝窃高位,兢兢焉谁不克负荷是俱云。 [book_title]湖南文征序 作者:曾国藩 吾友湘潭罗君研生,以所编撰《湖南文征》百九十卷示余,而属为序其端。国藩陋甚,齿又益衰,奚足以语文事?窃闻古之文,初无所谓法也。《易》、《书》、《诗》、《仪礼》。《春秋》诸经,其体势声色,曾无一字相袭。即周秦诸子,亦各自成体。持此衡彼,画然若金玉与卉木之不同类,是乌有所谓法者。后人本不能文,强取古人所造而摹拟之,于是有合有离,而法不法名焉。 若其不俟摹拟,人心各具自然之文,约有二端:曰理,曰清。二者人人之所固有。就吾所知之理而笔请书而传请世,称吾爱恶悲份之情而缀辞以达之,若剖肺肝而陈简策。斯皆自然之文。性情敦厚者,类能为之。而浅深工拙,则相去十百千万而未始有极。自群经而外,百家著述,率有偏胜。以理胜者,多阐幽造极之语,而其弊或激宕失中;以情胜者,多排恻感人之言,而其弊常非缛而寡实。自东汉至隋,文人秀士,大抵义不孤行,辞多俪语。即议大政,考大礼,亦每缀以排比之句,间以婀娜之声,历唐代而不改。虽韩、李锐志复古,而不能革举世骈体之风。此皆习于情韵者类也。来兴既久,欧、苏、曾、王之徒,崇奉韩公,以为不迁之宗。适会其时,大儒迭起,相与上探邹鲁,研讨微言。群士慕效,类皆法韩氏之气体,以阐明性道。自元明至圣朝康雍之间,风会略同,非是不足与于斯文之末。此皆习于义理者类也。 乾隆以来,鸿生硕彦,稍厌旧闻,别启途轨,远搜汉儒之学,因有所谓考据之文。一字之音训,一物之制度,辨论动至数千言。曩所称义理之文,淡远简朴者,或屏弃之,以为空疏不足道。此又习俗趋向之一变已。 湖南之为邦,北枕大江,南薄五岭,西接黔蜀,群苗所革,盖亦山国荒僻之亚。然周之末,屈原出于其间,《离骚》诸篇为后世言情韵者所祖。逮乎来世,周子复生于斯,作《太极图说》、《通书》,为后世言义理者所祖。两贤者,皆前无师承,创立高文。上与《诗经》、《周易》同风,下而百代逸才举莫能越其范围。而况湖湘后进,沾被流风者乎?兹编所录,精于理者盖十之六,善言情者,约十之四;而骈体亦颇有甄采,不言法而法未始或紊。惟考据之文搜集极少。前哲之倡导不定,后世之欣慕亦寡。研生之学,稽《说文》以究达诂,笺《禹贡》以晰地志,固亦深明考据家之说。而论文但崇体要,不尚繁称博引,取其长而不溺其偏,其犹君子棋于择术之道欤! [book_title]江宁府学记 作者:曾国藩 同治四年,今相国合肥李公鸿章改建江宁府学,作孔子庙于冶城山,正殿门店,规制粗备。六年,国藩重至金陵。明年,菏泽马公新贻继督两江,赓续成之。凿泮池,建崇圣词、尊经阁及学宫之廨宇。八年七月工竣。董其役者,为候补道桂嵩庆,暨知县廖纶。参将叶圻,既敕既周,初终无懈。 冶城山颠,杨、吴、宋、元皆为道观,明曰朝天宫。盖道士把老子之所也。道家者流,其初但尚清静无为;其后乃称上通天帝。自汉初不能革秦时诸畴,而渭阳五帝之庙,甘泉泰一之坛,帝皆亲往郊见。由是圣王祀天之大典,不掌子天子之祠官,而方士夺而领之。道家称天,侵乱礼经,实始于此。其他炼丹烧汞,采药飞升,符箓禁咒,征召百神,捕使鬼物诸异水,大率依托天帝。故其徒所居之宫,名曰"朝天"。亦犹称"上清"、"紫极"之类也。 嘉庆道光中,宫观犹盛,黄冠数百人。连房栉比,鼓舞甿庶。咸丰三年,粤贼洪秀全等盗据金陵,窃泰西诸国诸馀,燔烧话庙,群祀在典与不在典,一切毁弃,独有事于其所谓天者,每食必祝;道士及浮屠弟子并见摧灭。金陵文物之邦,沦为豺豕窟宅。三纲九法,扫地尽矣。原夫方士称天以侵礼官,乃老子所不及料。造粤贼称天以们群神而毒四海,则又道士辈所不及料也。圣皇震怒,分遣将帅,诛殛凶渠,削平诸路。而金陵亦以时勘定,乃得就道家旧区,廓起宏规,崇祀至圣暨先贤先儒。将欲黜邪(匿心)而反经,果操何道哉?夫亦曰:隆礼而已矣。 先王之制礼也,人人纳于轨范之中。自其弱齿,已立制防,洒扫沃盥有常仪,羹食肴藏有定位,緌缨绅佩有恒度。既长则教之冠礼,以责成人之道;教之昏礼,以明厚别之义;教之丧祭,以笃终而报本。其出而应世,则有士相见以讲让,朝觐以劝忠;其在职,则有三物以兴贤,八政以防淫。其深远者,则教之乐舞,以养和顺之气,备文武之容;教之《大学》,以达于本未终始之序,治国平天下之术;教之《中庸》,以尽性而达天。故其材之成,则足以辅世长民;其次,亦循循绳矩。三代之士,无或敢遁于奇邪者。人无不出于学,学无不衷于礼也。 老子之初,固亦精于礼经。孔子告曾子、予更,述老聃言礼之说至矣。其后恶末世之苛细,逐华而背本,所自然之和;于是矫枉过正,至讥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盖亦有所激而云然耳。圣人非不知浮文末节,无当于精义,特以礼之本于太一,起于微妙者,不能尽人而语之。则莫若就民生日用之常事为之制,修焉而为教,习焉而成俗。俗之既成,则圣人虽没,而鲁中诸儒,犹肄乡饮大射礼于冢旁,至数百年不绝。又乌有窈冥诞妄之说,淆乱民听者乎? 吾现江宁全大夫,材智虽有短长,而皆不屑诡随以徇物。其于清静无为之旨,帝天褥祀之事,固已峻担而不惑。孟子言:"无礼天学,贼民斯兴。"今兵革已息,学校新立,更相与讲明此义,上以佐圣朝匡直之教,下以辟异端而迪吉士。盖廪廪乎企向圣贤之域,岂仅人文彬蔚,鸣盛东南已哉! [book_title]遵义黎君墓志铭 作者:曾国藩 君讳恺,字雨耕,晚自号石头山人,遵义黎氏。曾祖国柄。祖正训,禀贡生。考安理,举人,山东长山县知县。长山君二子,长曰恂,字雪楼,云南大姚县知县;君其次也。雪楼厚重寡言,气盖一世;君则倜傥通易,周览群书。兄弟间自为师友。长山君少遭不造,备历艰险,既见二号之成,乃大欢慰。二号翼翼趋承,食必佐馂,(而贵)必奉槃,应唯婴儿也。 嘉庆十八年,逆贼林清等倡乱,内煽京师,外起滑县,河南北、山东、直隶震动。时长山君仕山东,雪楼侍于官所,讹言四起。或告于贵州曰:"长山破矣,县令殉城死矣,雪楼殉父矣。亲属都无存者,仅存两孺子,漂转吴楚间去矣。"君于时奉母杨太宜人在家,闻则北望号痛,请于母,刻回戒途,赴山东之难。至长山,则阖门故无恙,传者妄也。由是远近以孝归之。君曰:"父兄得全,幸也。庸有称乎?" 雪楼之自桐乡以忧归也,家居十五六年,君晨夕造请,进止雍雍,语或不合,亦敬应之,而徐理之,终无所讲。雪楼尝病喉痹,绝言与食。君午夜祷于宗礻古,泣曰:"我不及兄,兄不可死。必死者,请以我代。"'喉亦旋愈。其敬嫂也如严其兄,其训群从如教其于,盖历久而不改,至其终身,亦卒不少懈。 居京师,有友曾某之丧,新尸狞厉,虽其死亦畏恶不敢近。君就举而敛之;必格必躬,见者感叹。 君少而善病,长山君雅不欲强之学,而博涉多通,窥见百家要指,以县学生中式道光乙酉科举人,十五年己未大挑二等,补贵阳府开州训导。二十二年十二月李卯,以疾卒官,春秋五十有五。卒之曰,囊无十金之蓄。上无识不识,莫不惜君之位,不称其德,又不获吾寿以昌其教泽也,嗛焉若有憾于天地。至其孝友笃行,餍于人人之心者,则诚服而更无遗憾。然则君之自省与后之论世者,亦可以无憾已。君配张氏。妾吴氏、刘氏。子四人:庶焘,咸丰辛亥科举人;庶蕃,壬子科举人,候选知州;庶昌,以诸生献策阙廷,天子褒嘉,特授知县,候补直隶州知州;庶(讠咸)。女五人,皆适士族。孙四人。孙女五人。咸丰七年四月,葬君于河西小青棡林。其后阅十五年,庶昌乞余追为之铭。铭曰: 贤圣盛业,岂贵高名?其道甚迩,事亲从兄。穆穆硕儒,黔南之特。韬敛英奇,以修内则。闻变趋庭,万里戴星;祷疾身代,感彻百灵。胡诚不格?何施不普?化彼枭狼,泽以甘雨。生徒济济,饬尔五常。白华孔絮,馨我胶痒。亦有贤嗣,文行并卓;理石兹邱,永贞乔岳。 [book_title]笔记二十七则(选十三则) 作者:曾国藩 礼 古之君子之所以尽其心、养其性者,不可得而见;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则一秉乎礼。自内焉者言之,舍礼无所谓道德;自外焉者言之,舍礼无所谓政事。故六官经制大备,而以(周礼》名书。春秋之世,士大夫知礼、善说辞者,常足以服人而强国。战国以后,以仪文之琐为礼,是女叔齐之所讥也。荀卿、张载兢兢以礼为务,可谓知本好古,不逐乎流俗。近世张尔歧氏作《中庸论》,凌廷堪氏作(复礼论》,亦有以窥见先王之大原。秦蕙田氏辑《伍礼通考》,以天文、算学录入为现象授时门;以地理、州郡录入为体国经野门;于著书之义例,则或驳而不精;其于古者经世之礼之无所不该,则未为失也。 赦 牧马者,去其害马者而已;牧羊老,去其乱群者而已。牧民之道,何独不然。诸葛武侯治蜀,有言公惜赦者。答曰:"治世以大德,不以小惠。故匡衡、吴汉不愿为赦。先帝亦言:'吾周旋陈元方、郑康成间,每见启告治乱之道悉矣,曾不语赦也。若刘景升李玉父子,岁岁赦宥,何益于治?"'蜀人称亮之贤。厥后费礻韦秉政,大赦。河南孟光责韩曰:"夫赦者,偏枯之物,非明世所宜有也。"国藩尝见家有不肖之子,其父曲有其过,众子相率而日流于不肖。又见军上有失律者,主者鞭责不及数,又故轻贳子。厥后众土傲慢,常戏侮其管辖之官。故知小仁者,大仁之贼,多赦不可以治民,溺爱不可以治家,宽纵不可治军。 世泽 主大夫之志趣、学术果有异于人者,则修之于身,式之于家,必将有流风馀韵传之子孙,化行乡里,所谓君子之泽也。就其最善者约有三端:曰诗书之泽,礼让之泽,稼穑之泽。诗书之泽,如韦玄成议礼,王吉传经,虞魏之昆,顾陆之裔,代有名家,不可殚述。我朝如桐城张氏,自文瑞公而下,巨卿硕学,世济其美。宣城梅氏,自定九徽君以下,世精算学。其六世孙梅伯言郎中曾亮,自谓莫绍先绪,而所为古文诗篇,一时推为祭酒。高邮王氏,自文肃公安国以下,世为名儒,而怀祖先生训信之学,实集古今之大成。国藩于此三家者,常低徊叹仰,以为不可及。礼让之泽,如万石君之廉谨,富平侯之敬慎。唐之河东柳氏,宋之蓝田吕氏,门庭之内,彬彬焉有君子之风。余所见近时缙绅,未有崇礼法而不兴,习傲慢而不败者。稼穑之泽,推周家开国,豳风陈业。述生理之艰难,导民风于淳厚,有味乎其言之。近世张敦复之恒产琐言,张杨园之农书,用意至为深远。国藩窃以为稼穑之泽,视诗书、礼让之泽尤为可大、可久。吾祖光禄大夫星冈公尝有言回:"吾子孙虽至大官,家中不可废农圃旧业。"懿哉至训,可为万世法已。 悔吝 吉凶悔吝,四者相为循环。吉,非有祥瑞之可言,但行事措之咸宜,无有人非鬼责,是即谓之吉。过是则为各矣。天道忌满,鬼神害盈,日中则仄,月盈则亏,《易》乂多言贞吝。易之道,当随时变易,以处中当变,而守此不变,贞而吝矣。凡行之而过,无论其非义也,即尽善之举,盛德之事,稍过,则各随之。余官京师,自名所居之室,曰求阙斋,恐以满盈致各也。人无贤愚,通凶皆知自海,悔则可免于灾戾。故曰:"震无咎者,存乎悔。"动心忍性,斯大任之基;侧身修行,乃中兴之本。自古成大业者,未有不自困心横虑、觉悟知非而来者也。各则驯致于凶,悔则渐趋于吉。故大易之道,莫善于悔,莫不善于各。吾家子第将欲自修,而免于残尤,有二语焉,曰:"无好快意之事,常存省过之。" 儒经 《论语》两称"敏则有功"。敏,有得之天事者,才艺赡给,裁决如流,此不数数觏也。有得之人事者,人十己千,习勤不辍,中材以下,皆可勉焉而几。余性鲁钝,他人目下二三行,余或疾读不能终一行。他人顷刻立办者,余或沉吟数时不能了。友人阳湖周恺南腾虎,尝谓余儒缓不及事。余亦深以舒缓自愧。《左传》齐人责鲁君不答稽首,因歌之曰:"鲁人之皋,数年不觉;使我高蹈,惟其儒书。以为二国忧。"'言鲁人好儒术,而失之皋缓。故二国兴师来问也。《汉书·朱博传》:齐部舒缓养名博,奋髯抵几曰:"现齐儿欲以此为俗邪?"皆斥罢诸吏。门下掾赣遂,耆老大儒,拜起舒迟。博谓赣老生不习吏礼,令主簿教之,拜起闲习。又以功曹官属,多衰衣大(衤召),不中节度;敕令掾史衣皆去地二寸。此亦恶儒术之舒缓,不足了事也。《通鉴》:凉骠骑大将军宋混曰"臣弟澄政事愈于巨,但恐儒缓,机事不称耳。"胡三省注曰:"凡儒者多务为舒缓,而不能应机,以趋事赴功。"大低儒术非病,儒而失之疏缓,则从政多积滞之事,治军少可趁之功,王昕儒缓,见《北史》,王宪从孙;唐相张镒儒见缓,《通鉴》二百二十八卷。 名望 知识愈高,则天之所以责之者愈厚;名望愈重,则鬼神之所以伺察者愈严。故君子之自处,不肯与众人(上契之上下系)量长短。以为已之素所自期者大,不肯自欺其知识以欺天也。己之名望素尊,不肯更以鄙小之见贻讥于神明也。 居业 古者英雄立事,必有基业。如高祖之关中,光武之河内,魏之克州,唐之晋阳,皆先据此为基,然后进可以战,退可以守。君子之学道也,亦必有所谓基业者。大抵以规模宏大、言辞诚信为本。如居室然,宏大则所宅者广,托庇者众;诚信则置趾甚固,结构甚牢。《易》曰:"宽以居之。"调宏大也。"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谓诚信也。大程子曰:"道之浩浩,何处下手?推立诚才有可居之处。"诚便是忠信;修省言辞,便是要立得这忠信。若口不择言,逢事便说,则忠信亦被汩没,动荡立不住了"。国藩按:立得住,即所谓居业也。今世俗言;"兴家立业"是也。子张口:"执德不宏,信道不笃,焉能为有?焉能为亡?"亦谓苟不能宏大、诚信,则在我之知识浮泛动荡,指为我之所有也不可,指为我之所无也亦不可。是则终身无可居之业。程子所谓立不住者耳。 英雄诫子弟 古之英雄,意量恢拓,规模宏远,而其训诫子弟,恒有恭谨敛退之象。 刘先主临终敕太子曰:"勉之!勉之!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惟贤推德,可以服人。汝父德薄,不足效也。汝与丞相从事,事之如父!"西凉李嵩手令戒诸子,以为"从政者,当审慎赏罚,勿任爱憎,近忠正,远佞谀,勿使左右窃弄威福。毁誉之来,当研核真伪。听讼折狱,必和颜任理,慎勿逆诈亿必,轻加声色,务广咨询,勿自专用。吾莅事五年,虽未能息民,然含垢匿瑕,朝为寇仇,夕委心管,粗无负于新旧。事任公平,坦然无类,初不容怀有所损益。计近则如不足,经远乃为有馀。庶亦无愧前人也。"宋文帝以弟江夏王义恭都督荆湘等八州造军事,为书诫之曰:"天下艰难,国家事重,虽曰守成,实亦未易,隆替安危,在吾营耳!岂可不感寻工业,大俱负荷!汝性褊急,志之所滞,其欲必行;意所不存,从物回改,此最弊事!宜念我抑。卫青遇士大夫以礼,与小人有恩,西门安于矫性齐美。关羽、张飞,任偏同弊。行已举事,深宜鉴此!苦事异今日,嗣子幼蒙,司徒当周公之事,汝不可不尽抚顺之理。尔时天下安危,决汝二人耳!汝一月自用钱,不可过三十万。若能省此益美。西楚府舍,略所请究,计当不须改作,目求新异。凡讯狱多决,当时难可逆虑,此实为难。至讯日,虚怀博尽,慎无以喜怒加人!能择善者而从之,美自归已;不可专意自决,以矜独断之明也。名器深宜慎惜,不可妄以假人,昵近爵赐,尤应裁量。吾于左右,虽为少恩,如闻外论,不以为非也。以贵凌物,物不服;以威加人,人不厌。此易达事耳。声乐嬉游,不宜令过。(上艹下捕)酒渔猎,一切勿为;供用奉身,皆有节度。奇服异器,不宜兴长。又宜数引见佐史,相见不数,则彼我不亲。不亲,无因得尽人情;人情不尽,复何由知众事也。"数君者,皆雄才大略,有经营四海之志,而其教诫子弟,则约旨卑思,敛抑已甚。 伏波将军马援,亦旷代英杰。而其诫兄子书曰:"吾欲汝曹闻人过失,如闻父母之名。耳可得闻,口不可得言也。好议论人长短,妄是非政法,此吾所大恶也,宁死不愿子孙有此行也!龙伯高敦厚周慎,口无择言,谦约节俭,廉公有威。吾爱之重之!愿汝曹效之!杜季良豪侠好义,忧人之忧,乐人之乐,父丧致客,数郡毕至。吾爱之重之!不愿汝曹效也!效伯高不得,犹为谨敕之士,所谓刻鹄不成尚类鹜者也。效率良不得,陷为天下轻薄子,所谓画虎不成反类狗者也。"此亦谦谨自将,敛其高远之怀,即于卑选之道。盖不如是,则不足以自致于久大。藏之不密,则放之不准。苏轼诗:"始知真放本精微。"即此义也。 气节·傲 自好之士多讲气节。讲之不精,则流于做而不自觉。风节穿于己者也,傲则加于人者也。汉萧望之初见霍大将军光,不肯露索挟持。王仲翁讥之。望之曰:"各从其志。"魏孙资、刘放用事,辛毗不与往来。子敝谏之,毗正色曰:"吾立身自有本末,就与孙、刘不平,不过令告不作三公而已。"家顾消之不肯降意于戴法兴等,蔡兴宗嫌其风节太峻,觊之曰:"辛毗有言:孙、刘不过使我不为三公耳。人禀命有定分,非智力可移。"因命弟子原著《定命论》以释之。此三事者,皆风节之守于己者也。若汲黯不下张场,宋(王景)不礼王毛仲,此自位高望尊,得行其志已,不得以风节目之矣。然犹不可谓之傲也。以做加入者,若盖宽饶之于许伯,孔融之于曹操,此傲在言词者也。稽康之于钟会,谢灵运之于孟觊,此做在神理在也。殷仲文之于何无忌,王僧达之于路琼之,此傲在仪节者也。息夫躬历低诸公,暨艳弹射百寮;此傲在奏议者也。此数人者,皆不得令终。大抵人道害盈,鬼神福谦,傲者内恃其才,外溢其气,其心已不固矣。如盖、孔、稽、谢、殷、王等,仅以加诸一二人,犹用无德不报,有毒必发。若息夫躬、暨艳之褊什同列,安有幸全之理哉? 裴子野曰:"夫有逸群之才,必思冲天之据。"盖俗之量,则偾常均之下。其能守之以道,将之以礼,殆为鲜乎!大抵怀材负奇,恒冀人以异眼相看。若一概以平等视之,非所愿也。韩信含羞于哙等,彭宠积望于无异。被其素所扶持者高,诚不欲与庸庸者齐耳。君子之道,莫善于能下人,莫不善于矜。以齐桓公之盛业,葵邱之会微有振矜,而叛者九国。以关公之忠勇,一念之矜,则身败于徐晃,地丧于吕蒙。以大禹之圣,而伯益赞之,以满招损,谦受益。以郑伯之弱,而楚庄王曰:"其君能下人,必能信用其民矣。"不自恃者,虽危而得安;自恃者,虽安而易危。自古国家,往往然也。故挟贵、挟长、挟贤、挟放勋劳,皆孟子之所不答;而怙宠、怙侈、怙非、怙乱,皆春秋土大夫之所深讥尔。 文 文字者,以代语言,记事物名数而已。其留〔流〕别大率十有一类。著作敷陈,发明吾心之所欲言者,其为类有二:无韵者曰著作,辩论之类;有韵者曰词赋,敷陈之类。人有所著,吾以意从而阐明之者,其为类一,曰叙述注释之类。以言告于人者,其为类有三:自上告下,曰诏谐檄令之类;自下告上,曰奏议献策之类;友朋相告,曰书问笺读之类。以言告于鬼神者,其为类一,曰祝祭哀吊之类。记载事实以传示于后世者,其为类有四:记名人,曰纪传碑表之类;记事迹,曰叙述书事之类;记大纲,曰大政典礼之类;记小物,曰小事杂记之类。凡此一十一类,古今文字之用,尽于此矣。其九类者,占毕小儒,夫人而能为之。至词赋敷陈之类,大政典礼之类,非博学通识殆庶之才,乌足以涉其藩篱哉? 造句约有二端:一曰雄奇,一曰惬适。雄奇者,瑰珠俊迈,以扬马为最;诙诡恣肆,以庄生为最;兼擅瑰玮诙诡之胜者,则莫盛于韩子。惬适者,汉之匡、刘,宋之欧、曾,均能细意熨贴,朴属微至。雄奇者,得之天事,非人力所可强企。惬适者,诗书酝酿,岁月磨练,皆可日起而有功。惬适未必能兼雄奇之长;雄奇则未有不惬适者。学者之识,当仰窥于瑰玮俊迈,诙诡瓷肆之域,以期日进于高明。若施手之处,则端从平实惬适始。 友人钱塘戴醇土熙,尝为余言:"李伯时画七十二贤像,其妙全在异端一笔,面目精神,四肢百体,衣裙靴纹,皆与其鼻端相准相肖。或端供而凝思,或歌欹以取势,或若列仙古佛之殊形,或若鳞身蛇躯之诡趣,皆自其鼻端一笔以生变化,而卒不离其宗。"国藩以谓斯言也,可通于古文之道。夫古文亦自有气焉,有体焉。今使有人于此,足反居上,首顾居下。一胜之大几如要,一指之大几如股,则见者谓之不成人。又或颐隐于齐,肩高于顶,五管在上,两髀为胁,则见者亦必反而却走。为文者,或无所专注,无所归宿,漫衍而不知所裁,气不能举其体,则谓之不成文。故虽长篇巨制,其精神意趣之所在,必有所谓鼻端之一笔者。譬若水之有干流,山之有主峰,画龙者之有睛。物不能两大,人不能两首,文之主意亦不能两重,专重一处而四体停匀,乃始成章矣。 知道者,时时有忧危之意,其临文也亦然。仲尼称:"《易》之兴也,其于中古乎?作《易》者其有忧患乎?"又曰:"放稽其类,其衰世之意邪?"盖深有见于前圣之危心远虑,而揭其不得已而有言之故,即夫子之释《咸》四、《困》三、《解》上等十一卦之(一撇一捺)辞,抑何其惕历而深至也!盖饱经乎世变之多端,则常有跋前(嚏之右)后之惧;博识乎义理之无尽,则不敢为臆断专决之辞。自孟子好为直截俊拔之语,已不能如仲尼之谦谨,而况其下焉者乎?后世如诸葛武侯之书读,纤馀简远,差明此义;而曾子固亦有宛转思深之处,外此则辞与意俱尽,尚何谦谨之有?或辞之所至,而此心初未尝置虑于其间,又乌知所谓忧危者哉? 敛·侈·伸·缩 凡为文,用意宜敛多而侈少;行气直缩多而伸少。推之孟子不如孙子处,亦不过辞昌语快,用意稍侈耳。后人为文,但求其气之伸。古人为文,但求其气之缩。气恒缩,则词句多温,然深于文者,固当从这里过。 功效 天下之事,有其功必有其效;功未至而求效之遽臻则妄矣。未施敬于民,而欲民之敬我;未施信于民,而欲民之信我。卤莽而耕,灭裂而耘,而欲收丰穰十倍之利,此必不得之数也。在《易·恒》之初六曰:"浚恒贞凶,无攸利。"胡瑗释之曰:"天下之事,必皆有渐,在乎积目累久,而后能成其功。"是故为学既久,则道业可成,圣贤可到;为治既久,则教化可行,尧舜可至。若是之类,莫不由积目累久而后至,固非骤而及也。初六居下卦之初,为事之始,责其长久之道,永远之效,是犹为学之始,欲亟至于周孔;为治之始,欲化及于尧舜。不能积久其事,而求常道之深,故于贞正之道,见其凶也。无攸利者,以此而往,必无所利。孔子曰:"欲速则不达"也。是故君子之用功也,如鸡伏卵不舍,而生气渐充;如燕营巢不息,而结构渐牢;如滋培之木,不见其长,有时而大;如有本之泉,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放乎四海,但知所谓功,不知所谓效;而效亦徐徐以至也。 嵇康曰:"夫为稼于汤之世,偏有一溉之功者,虽终归于焦烂,必一溉者后枯,然则一慨之益,固不可诬也。"此言有一分之功,必有一分之效也。程子曰:"修养之所以引年,国作之所以祈天永命,常人之至于圣贤,皆工夫到这里,则自有此应。"此言有真积力久之功,而后有高厚悠远之效也。孟子曰:"宋人有闳其苗之不长而握之者,谓其人曰'予助苗长矣!'其子趋而往视之,苗则槁矣。"此言不俟动候之至,而违期速效,反以害之也。苏轼曰:"南方多没人,日与水居也。七岁而能涉,十岁而能浮,十五而能没矣。北方之勇者生不识水,问于没人而求所以没,以其言试之河,未有不溺者也。"此言不知致功之方,而但求速效,亦反以害之也。 君子·小人 陈容有言曰:"仁义岂有常?蹈之则为君子,违之则为小人。"大能言乎!仁者物我无间之谓也。一有自私之心,则小人矣。义者无所为而为之谓也。一有自利之心,则小人矣。同一日也,朝而公正,则为君子;夕而私利,则为小人。同一事也,初念公正,则为君子;转念私利,则为小人。推圣罔念作狂,惟狂克念作圣,所争只在几微。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如是,颠沛必如是,一不如是,则流入小人而不自觉矣。所谓小人者,识见小耳,度量小耳。井底之蛙,所窥几何,而自以为绝伦之学;辽东之豕,所异几何,而自以为盖世之勋。推之以孓孓为义,以硜硜为信,以龊龊为廉,此皆识浅而易以自足者也。君臣之知,须积诚以相感,而动凝主恩之过薄;朋友之交,贵积渐以相孚,而动怨知己之罕觏,其或兄弟不相容,夫妇不相信,父子不相亮,此皆量编而易以滋疑者也。君子则不然,广其识,则天下之大,弃若敞展;尧舜之业,视若浮云。宏其度,则行有不得,'反求诸己。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乌有所谓自私自利者哉?不此之求,而诩诩然号于众曰:"吾君子也!"当其自诩君子深信不疑之时,识者已嗤其为小人矣。 [book_title]笔记十二篇 作者:曾国藩 才德 司马温公曰:"才德全尽,谓之圣火;才德兼亡,谓之愚人;德胜才谓之君子,才胜德谓之小人。"余谓德与才不可偏重。譬之于水,德在润下,才即其载物溉田之用;譬之于木,德在曲直,才郎其舟揖栋梁之用。德若水之源,才即其波澜;隐若木之根,才即其枝叶。德而无才以辅之则近于愚人,才而无德以主之则近于小人。世人多不甘以愚人自居,故自命每愿为有才者;世人多不欲与小人为绿,故现人每好取有德者,大较然也。二者既不可兼,与其无德而近于小人,毋宁无才而近于愚人。自修之方,观人之术,皆以此为衡可矣。吾生平短于才,爱我者或谬以德器相许,实则虽曾任艰巨,自问仅一愚人,幸不以私智诡谲凿其愚,尚可告后昆耳。 诚神 大圣因由生知,而其平生,造次克念精诚,亦通异于庸众。闻《韶》尽善,则亡味至于三月;读《易》寡过,则韦编至于三绝。文王则如见于琴,周公则屡入于梦,至诚所积,神奇应焉。故麟见郊而增感,凤不至而兴叹,盖其平日力学所得,自信为天地鬼神所不违也。即至两楹梦奠之际,褥神为巨之请,亦皆守礼循常,较然不欺。其后,曾子易篑,诵战兢之诗,而自幸知免,犹有圣门一息不懈之风。后世若邵子之终,马、程造人成集,朱子之没,黄、蔡诸子并临,亦皆神明朗彻,不负所学。昔人云:"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若非精诚积于毕生,神志宁于夙昔,岂能取办于临时哉。 兵气 田单攻狄,鲁仲连策其不能下,已而果三月不下。田单问之,仲连曰:"将军之在即墨,坐则织贷,立则仗插,为士卒倡。将军有死之心,士卒无生之气。闻君言,莫不挥涕奋臂而欲战,此所以破燕也。当今将军东有夜邑之奉,西有淄上之娱,黄金横带而骋乎淄渑之间,有生之乐,无死之心,所以不胜也。"余尝深信件连此语,以为不刊之论。 同治三年,江宁克复后,余见湘军将士骄盈娱乐,虑其不可复用,全行遣撤归农。至四年五月,余奉命至河南、山东剿捻,湘军从者极少,专用安徽之难勇。余见准军将上虽有振奋之气,亦乏忧危之怀,窃用为虑,恐其不能平贼。庄子云:"两军相对,哀者胜矣。"仲连所言以忧勤而胜,以娱乐而不胜,亦即孟子"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之指也。其后余因疾病,疏请退休,遂解兵柄,而合肥李相国卒用难军以削平捻匪,盖淮军之气尚锐。忧危以感士卒之情,振奋以作三军之气,二者皆可以致胜,在主帅相时而善用之已矣。余专生忧勤之说,范知其一,而不知其二也。聊志于此,以识吾见理之偏,亦见古人格言至论,不可举一概百,言各有所当也。 勉强 魏安厘王问天下之高土于子顺,于顺以鲁仲连对。王曰:"鲁仲连强作之者,非体自然也。"子顺曰:"人皆作之,作之不止,乃成君子;作之不变,习与体成,则自然也。"余观自古圣贤豪杰,多由强作而臻绝诣。淮南子曰:"功可强成,名可强立。"《中庸》曰:"或勉强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近世论人者,或曰某也向之所为不如是,今强作如是,是不可信。沮自新之途,而长偷情之风,莫大乎此。吾之现人,亦尝有因此而失贤才者,追书以志吾过。 忠勤 开国之际,若汉唐之初,异才、畸土、丰功、伟烈,飙举云兴,盖全系夫夫运,而人事不得与其间。至中叶以后,君子欲有所建树,以济世而康屯,则天事居其半,人事居其半。以人事与天争衡,莫大乎忠勤二字。乱世多尚巧伪,惟忠者可以革其习;末欲多趋偷惰,惟勤者可以遏其流。忠不必有过人之才智,尽吾心而已矣;勤不必有过人之精神,竭吾力而已矣。能剖心肝以奉至尊,忠至而智亦生焉;能苦筋骸以捍大患,勤至而勇亦出焉。余观近世贤哲,得力于此二字者,颇不乏人,余亦忝附诸贤之后,谬窃虚声,而于忠勤二字,自愧十不逮一。吾家子姓,倘将来有出任艰巨者,当励忠勤以补吾之阙憾。忠之积于平日者,则自不妄语始;勤之积于平日者,则自不晏起始。 才用 虽有良药,苟不当于病,不逮下品;虽有贤才,苟不适于用,不逮庸流。梁雨可以冲城,而不可以窒穴;□牛不可以捕鼠,骐骥不可以守阁。千金之剑以之析薪,则不如斧;三代之鼎以之垦田,则不如招。当其时当其事,则凡材亦奏神奇之效,否则钻俗而终无所成。故世不患无才,患用才者不能器使而适宜也。魏无知论陈平曰:"今有尾生孝已之行,而无益胜负之数,陛下何暇用之乎?"当战争之世,苟无益胜负之数,虽盛德亦无所用之。余生平好用忠实者流,今老矣,始知药之多不当于病也。 史书 《史记》叙韩信破魏豹,以木罂渡军,其破龙且以囊沙壅水,窃尝疑之。魏以大将柏直当韩信,以骑将冯敬当灌婴,以步将项它当曹参,则两军之数范亦各不下万人,木罂之所渡几何?至多不过二三百人,岂足以制胜平?沙囊壅水,下可渗漏,旁可横溢,自非兴工严塞,断不能筑成大堰,空之使下流竟绝。如其宽河盛涨,则塞之固难,决之亦复不易。若其小港微流,易塞易决,则决后未必遂不可涉渡也。二者接之事理,皆不可信。叙兵事莫善于《史记》,史公叙兵莫详于《淮阴传》,而其不足据如此。孟子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君子之作事,既征话古籍,职请人言,而又必慎思而明辨之,庶不至冒昧从事耳。 阳刚 汉初功臣惟樊哙气质较粗,不能与诸贤并论,淮阴侯所羞与为伍者也。然吾观其人有不可及者二:沛公初入咸阳,见秦宫室帷帐,狗马重宝,妇女以千数,意欲留居之。哙辄谏止,谓此奢丽之物,乃秦之所以亡,愿急还霸上,无留宫中,一也。高祖病卧禁中,诏户者:无得入群臣!哙独排闼直入,谏之以昔何其勇,今何其惫,且引赵高之事以为鉴,二也。此二事者,乃不愧大人格君心者之所为。盖人禀阳刚之气最厚者,其达于事理必有不可掩之伟论,其见于仪度必有不可犯之英风,哙之鸿门被帷,拔剑割彘,与夫霸上还军之请,病中排闼之谏,皆阳刚之气之所为也。未有无阳刚之气,而能大有立于世者。有志之君子养之无害可耳。 汉文帝 天下惟诚不可掩,汉文帝之谦让,其出于至诚者乎!自其初至代邪,西向让三,南向让再,已歉然不敢当帝位之尊,厥后不肯建立太子,增祀不肯祈福,与赵佗书曰"侧室之子",曰"弃外奉藩",曰"不得不立"。临终遗诏:戒重服,戒久临,戒厚葬。盖始终自觉不称天子之位,不欲享至尊之奉。至于冯唐众辱而卒使尽言,吴王不朝而赐以几杖,匄群臣言朕过失,匡朕不逮,其谦让皆发于中心恻怛之诚,盖其德为三代后仅见之贤主,而其心则自愧不称帝王之职而已矣。夫使居高位者而常存愧不称职之心,则其过必鲜,况大君而存此心乎!吾尝谓为大臣者,宜法古帝王老三事:舜禹之不与也,大也;文王之不遑也,勤也;汉文之不称也,谦也。师此三者而出于至诚,其免于戾戾乎。 周亚夫 周亚夫刚正之气,已开后世言气节者之风。观其细柳劳军,天子改容,已凛然不可犯。厥后将兵,不救梁王之急,不肯候工信,不肯王匈奴六人,皆秉刚气而持正论,无所瞻顾,无所屈挠,后世西汉若萧望之、朱云,东汉若杨震、孔融之徒,其风节略与相近,不得因其死于非命而薄之也。惟其神锋太隽,瞻瞩太尊,亦颇与诸葛恪相近,是乃取祸之道,君子师其刚而去其傲可耳。 言命 孟子言治乱兴衰之际,皆由人事主之,初不关乎天命,故曰"以齐工由反手也",曰"可使制挺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皆以人谋而操必胜之权。所谓祸福无不自己求之也。董子亦曰"治乱废兴在于己,非天降命不可得反"。与孟子之言相合。孔子曰:"天生德于予,桓(左鬼右谁之右)其如予何!""天之末丧斯文,匡人其如予何!"亦似深信在已者之有权。然凤鸟不至,'河不出图,有"吾已矣夫"之叹,又似以天命归请不可知之数。故其答予服景伯曰:"道之将行,命也;道之将废,命也。"语南宫适曰:"君子若人,尚德若人。"隐然以天命为难测。圣贤之言微旨不同,在学者默会之焉耳。 功效 苟有富必能润屋,苟有德必能润身,不必如孔子之温良恭俭,孟子之(日卒)碑面盎背,而后为符验也。凡盛德之君子,必有非常之仪范。是真龙必有云,是真虎必有风,不必如程门之游、杨、尹、谢,朱门之黄、蔡、陈、李,而后为响应也。凡修业之大人,必有景从之徒党,斯二者其几甚微,其效甚著,非实有诸己,乌可幸致哉!(辛未) [book_title]课程十二条 作者:曾国藩 一、敬。整齐严肃,无时不惧。无事时心在腔子里,应事时专一不杂。清明在躬,如日之升。 二、静坐。每日不拘何时,静坐四刻,体验来复之仁心。正位凝命,如鼎之镇。 三、早起。黎明即起,醒后勿沾恋。 四、读书不二。一书未完,不看他书。东翻西阅,徒务外为人。 五、读史。丙申年购《念三史》,大人曰:"尔借钱买书,吾不惜极力为尔弥缝,尔能圈点一遍,则不负我矣。"'嗣后每日圈点十叶,间断不孝。 六。谨言。刻刻留心,第一工夫。 七、养气。气藏丹田。无不可对人言之事。 八、保身。十二月奉大人手谕曰:"节劳,节欲,节饮食。"时时当作养病。 九、日知所亡。每日读书记录心得语,有求深意是徇人。 十、月无亡所能。每月作诗文数首,以验积理之多寡,养气之盛否。不可一昧耽著,最易溺心丧志。 十一、作字。饭后写字半时。凡笔墨应酬,当作自己课程。凡事不待明日,取积愈难清。 十二、夜不出门。旷功疲神,切戒切戒。(道光二十二年在京日记) 格言四幅书赠李芋仙 身到,心到,眼到,手到,口到。 身到者,如作吏则亲验命盗案,亲查乡里;治军则亲巡营垒,亲冒矢石是也。心到者,凡事苦心剖析,大条理,小条理,始条理,终条理,先要拿得开,后要括得拢是也。眼到者,着意看人,认真看公续是也。手到者,于人之短长、事之关键,随笔书记,以备遗忘是也。口到者,于使人之事,警众之辞,既有公文,又不惮再三苦口叮咛是也。余近与亲友论治事之法,录贻芋仙共征之。 读古书以训诂为本,作诗文以声调为本,事亲以得欢心为本,养生以少恼怒为本,立身以不妄语为本,治家以不晏起为本,居官以不要钱为本,行军以不扰民为本。 有八者,余庚申六月书于日记册中,用以自警。厥后军事无利,每于家书中录此,以诫子弟。芋仙属书居官格言,因录一通。此人者,后四语尤为吃紧,或出或处,不可离也。 以才自足,以能自矜,则为小人所忌,亦为君子所薄。 老庄之旨,以此为最要。故再三言之而不已。南荣(走荣)赢粮至老子之所。老子曰:"于何与人偕来之众也?"国藩每读之,不觉失笑。以仲尼之温、恭、俭、让,常以周公才美骄吝为戒。而老子犹曰:"去汝之躬矜与容智。"虽非事实,而老氏之所恶于儒术者,举可知已。在生尤数数言此。吾最爱《徐无鬼》篇中语曰:"学一先生之言,则暖暖姝姝,而私自悦也。"又曰:"以贤临人,未有得人者也;以贤下人,未有不得人者也。" 古之善为诗古文者,其工夫皆在诗古文之外。若寻行数墨,以求之索之,愈迫,则去之愈远矣。 余好读欧阳公《送徐无党南归序》,乃知古之贤者,其志趣殊不愿以文人自命。东坡读少陵许身稷契及舜举十六相等句,以谓"此老胸中大有事在"。大抵经纶雷雨,关乎遭际,非人力所能强。至于襟期淡泊,遗外声利,则学者人人可勉也。(时咸丰十一年在东流大营) 书赠仲弟六则 清 《记》曰:"清明在躬。"吾人身心之间,须有一种清气。使子弟饮其和,乡党黛其德,庶几积善可以致祥。饮酒太多,则气必昏油;说话太多,则神必躁扰。弟于此二弊,皆不能免。欲保清气,首贵饮酒有节,次贵说话不苟。 俭 凡多欲者不能俭,好动者不能俭。多欲如好衣、好食。好声色、好书画古玩之类,皆可浪费破家。弟向无癖嗜之好,而颇有好动之弊。今日思作某事,明日思访某客,所费日增而不觉。此后讲求俭约,首戒好动。不轻出门,不轻举事。不持不作无益之事,即修理桥梁、道路、寺观、善堂,亦不可轻作。举动多则私费大矣。其次,则仆从宜少,所谓食之者寡也。其次,则送情宜减,所谓用之者舒也。否则今日不俭,异口必多欠债。既负累于亲友,亦贻累于子孙。 明 三达德之首曰智。智即明也。古来豪杰,动称英雄。英即明也。明有二端:人见其近,吾见其远,曰高明;人见其粗,吾见其细,曰精明。高明者,譬如室中所见有限,登楼则所见远矣,登山则所见更远矣。精明者,譬如至微之物,以显微镜照之,则加大一倍、十倍、百倍矣。又如粗糙之米,再舂则粗糠全去,三舂、四舂,则精白绝伦矣。高明由于天分,精明由于学问。吾兄弟忝居大家,天分均不甚高明,专赖学问以求精明。好问若买显微之镜,好学若舂上熟之米。总须心中极明,而后口中可断。能明而断谓之美断,不明而断谓之武断。武断自己之事,为害犹浅;武断他人之事,招怨实深。惟谦退而不肯轻断,最足养福。 慎 古人曰钦、曰敬、曰谦、曰谨、曰虔恭、曰祗惧,皆慎字之义也。债者,有所畏惮之谓也。居心不循天理,则畏天怒;作事不顺人情,则畏人言。少贱则畏父师,畏官任。老年则畏后生之窃议。高位则畏僚底之指南。凡人方寸有所畏惮,则过必不大,鬼神必从而原之。若嬉游、斗牌等事而毫无忌惮,坏邻党之风气,作子孙之榜样,其所损者大矣。 恕 圣门好言仁。仁即恕也。曰富,曰贵,曰成,曰荣,曰誉,曰顺,此数者,我之所喜,人亦告喜之。曰贫,曰贱,回败,曰辱,曰毁,口逆,此数者我之所恶,人亦皆恶之。吾辈有声势之家,一言可以荣人,一言可以辱人。荣人,则得名、得利、得光耀。人尚未必感我,何也?谓我有势,帮人不难也。辱人则受刑,受罚,受苦恼,人必恨我次骨。何也?谓我价势欺人太甚也。吾兄弟须从恕字痛下工夫,随在皆设身以处地。我要步步站得稳,须知他人也要站得稳。所谓生也。我要处处行得通,须知他人也要行得通。所谓达也。今日我处顺境,预想他日也有处逆境之时;今日我以盛气凌人,预想他日人亦以盛气凌我之身,或凌我之子孙。常以恕字自惕,常留饶地处人,则荆棘少矣。 静 静则生明,动则多咎,自然之理也。家长好动,子弟必纷纷扰扰。朝生一策,暮设一计,虽严禁之而不能止。欲求一家之安静,先求一身之清静。静有二道:一曰不入是非之场,二曰不火势利之场。乡里之词讼曲直。于我何干?我若强为刮断,始则陪酒饭,后则惹怨恨。官场之得失升沉,于我何涉?我若稍为干预,小则招物议,大则挂弹章。不若一概不管,可以敛后辈之躁气,即可保此身之清福。(戊辰) 劝学篇示直隶士子 人才随上风为转移,信乎?曰:是不尽然,然大较莫能外也。前史称燕赵慷慨悲歌,敢于急人之难,盖有豪侠之风。余观直隶先正,若杨忠憨、赵忠毅、鹿忠节、孙征君诸贤,其后所诣各殊,其初皆于豪侠为近。即今日士林,亦多刚而不摇,质而好义,犹有豪侠之遗。才质本于士风,殆不诬与? 豪侠之质,可与入圣人之道者,约有数端。侠者薄视财利,弃万金而不眄;而圣贤则富贵不处,贫贱不去,痛恶夫播间之食、龙断之登。虽精粗不同,而轻财好义之迹则略近矣。侠者忘己济物,不惜苦志脱人于厄;而圣贤以博济为怀。邹鲁之汲汲皇皇,与夫禹之犹己溺,稷之犹己饥,伊尹之犹己推之沟中,曾无少异。彼其能力救穷交者,即其可以进援天下者也。侠者较死重气,圣贤罕言及此。然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坚确不移之操,亦未尝不与之相类。昔人讥太史公好称任侠,以余观此数者,乃不悻于圣贤之道。然则豪侠之徒,末可深贬,而直隶之士,其为学当校易于他省,乌可以不致力乎哉? 致力如何?为学之术有四:曰义理,曰考据,曰辞章,曰经济。义理者,在孔门为德行之科,今世目为宋学者也考据者,在孔门为文学之科,今世目为汉学者也。辞章者,在孔门为言语之科,从古艺文及今世制义诗赋皆是也。经济者,在孔门为政事之科,前代典礼、政书,及当世掌故皆是也。 人之才智,上哲少而中下多;有生又不过数十寒暑,势不能求此四术遍现而尽取之。是以君子贵慎其所择,而充其所急。择其切于吾身心不可造次离者,则莫急于义理之学。凡人身所自具者,有耳、目、口、体、心思;曰接于吾前者,有父子、兄弟、夫妇;稍远者,有君臣,有朋友。为义理之学者,盖将使耳、目、口、体、心思,各敬其职,而五伦各尽其分,又将推以及物,使凡民皆有以善其身,而无憾于伦纪。夫使举世皆无憾于伦纪,虽唐虞之盛有不能逮,苟通义理之学,而经济该乎其中矣。程朱诸子遗书具在,易尝舍末而言本、遗新民而专事明德?观其雅言,推阐反复而不厌者,大抵不外立志以植基,居敬以养德,穷理以致知,克己以力行,成物以致用。义理与经济初无两术之可分,特其施功之序,详于体而略于用耳。 今与直隶多土约:以义理之学为先,以立志为本,取乡先达杨、赵、鹿、孙数君子者为之表。彼能艰苦困饿,坚忍以成业,而吾何为不能?彼能置穷通、荣辱、祸福、死生于度外,而喜何为不能?彼能以功绩称当时,教泽牖后世,而吾何为不能?洗除旧日晻昧卑污之见,矫然直趋广大光明之域;视人世之浮荣微利,若蝇蚋之触于目而不留;不忧所如不牖,而忧节慨之少贬;不耻冻馁在室,而耻德不被子生民。志之所向,金石为开,谁能御之?志既定矣,然后取程朱所谓居敬穷理、力行成物云者,精研而实体之。然后求先儒所谓考据者,使吾之所见,证诸古制而不谬;然后求所谓辞章者,使吾之所获,达诸笔和而不差,择一术以坚持,而他术固未敢党废也。其或多士之中,质性所近,师友所渐,有偏于考据之学,有偏于辞章之学,亦不必速易前辙,即二途皆可入圣人之道。其文经史百家,其业学问思辨,其事始于修身,终于济世。百川异派,何必同哉?同达于海而已矣。 若夫风气无常,随人事而变迁。有一二人好学,则数辈皆思力追先哲;有一二人好仁,则数辈皆思康济斯民。倡者启其绪,和者衍其波;倡者可传诸同志,和者又可植诸无穷;倡者如有本之泉放乎川读,和者如支河沟治交汇旁流。先觉后觉,互相劝诱,譬之大水小水,互相灌注。以直隶之土风,诚得有志者导夫先路,不过数年,必有体用兼备之才,彬蔚而四出,泉涌而云兴。 余页官斯主,自愧学无本原,不足仪型多土。嘉此邦有刚方质实之资,乡贤多坚苦卓绝之行,粗述旧闻,以勖群上;亦冀通才硕彦,告我昌言,上下交相劝勉,仰希古音与人为善、取人为善之轨,于化民成俗之道,或不无小补云。(己巳) [book_title]诗词 八十八首 作者:曾国藩 里胥 牛羊忽窜突,村社杂喧豗。昨闻府牒下,今见里胥来。 召募赴戎行,羽檄驰如雷。"后期不汝有,行矣胡迟回!" 老妪捶胸哭,哭声亦何哀!龙钟六十馀,伶什惟一地。 弱小不识事,黄犊母之随。筋力倘可食,或免一家饥。 薄命木足惜,儿去伤永离。老妪泣未阑,老翁跪致辞: "主事亦云棘,妇人那得知!蝼蚁穴寸土,自荷皇天慈。 天威有震叠,小人敢疑猜。贫者当故汽,富者当输财。 便当遣儿去,木劳火急催。所愧无酒食,与吏佐晨炊。" 贫者勉自效,富者更可悲。隶卒突兀至,诛求百不支。 艹倩艹倩纨裤子,累累饱鞭笞。前卒贪如狼,后队健如(赦库)。 应募幸脱免,倾荡无涂资。吁嗟朝廷意,兵以卫民为。 守令慎其柄,无使前吏持!此辈如狐鼠,蓁蓁肆恣睢。 聊为遒人徇,敢告良有司。 送吴荣楷之官浙江三首 读书三十年,今来始一试。自抱轮因材,构厦随所置。 世人苦寒俭,舞袖先择地。斤削不能迁,罂盎各自器。 君子储百用,多藏如列肆。深厉与浅揭,所向皆如志。 看本青云主,摩空排健翅。置之承明庐,枚马当偃帜。 才多厌闲散,翩然去作吏。方今清华秩,骈拇仅云备。 不如膺专城,张驰从吾意。观鱼莫结网,网过酷于饵。 治次丝莫求多,绪多乱神智。圣朝沦洽恩,陬噬实渐被。 可怜蚩蚩氓,(忄右上旬下子)*惺惺还好义。愿君他弟思,随时劳抚字。 西湖吾未到,梦想若遇之。荷花夏如海,当春万柳垂。 秋月随潮涌,暮雾天无涯。三百六十寺,岚翠渺迷离。 君去事幽讨,抉剔发天倪。馀悭收昔遁,奇赏获新知。 朝餐吸山绿,暮雨张水馆。寻碑嗅梅蕊,独往无人随。 政成无一事,风流方在兹。怀抱一如彼,江山复如斯。 此乐可持赠,寄我于首诗。 乡闾昔根从,殷勤托诗酒。再来长安道,舟车并携手。 如今弥旷远,脱然绝窠臼。少年尚意气,峥嵘各自担。 风尘饱所谙,苍然皆老丑。激湍亦已平,真气充户牖。 相见无藩篱,洒落真吾友。昨夜秋风来,袅袅凉生柳。 念子当乖离,旁皇如失守。万族各有营,欢聚焉可久! 意趣苟无违,秦(走氏)如左右。后会知何年,今兹有岁在丑。 留侯庙 小智徇声荣,达人志江海。咄咄张子房,身名大自在。 信美齐与梁,几人饱(载之车为肉)醢。留邑兹岩疆,亮无怀璧罪。 国仇亦已偿,不退当何待!郁郁紫柏山,英风渺千载。 遗踪今则无,仙者岂无给!(去曷)来瞻庙庭,万山雪(白崔)(白崔) 柴关岭雪 我行度柴关,山关惊我马。密雪方未阑,飞花浩如泻。 万岭堆水银,乾坤一大冶。走兽交横奔,冻禽窜荒野。 挥手舞岩巅,吾生此潇洒。忽忆少年时,牵狗从猪者。 射虎层冰中,穷追绝壁下。几岁驰虚名,业多用逾寡。 久逸筋力颓,回头泪盈把。 废邱关 项王西入关,叱咤何雄哉!鼻息撼山岳,号令如轰雷。 分茅割大地,驾驭英雄才。六王既立后,三将还西来。 降臣剖符竹,洪度方洞开。废邱亦善地,百里辟蒿莱。 桓桓章将军,仡仡貔虎材。奸竖主帷幄,大将终疑猜。 望夷不足惜,此类良可哀。行人一长叹,万壑悲风回。 寄弟 昔我初去家,诸弟各弱小。阿季髡两髦,觑人眸子缭。 后园偷枣栗,揉升极木沙。叔也从之求,揖我谓我矫。 分甘一不均,战争在毫秒。余时轻别离,昂头信一掉。 老弟况童骏,乐多忧愁少。瞥然成六秋,光明如过鸟。 世味一饱尝,甘心厌茶家。梦里还乡国,沟徐苦了了。 朝企恒抵昏,夕思或达晓。君诗忽见慰,回此肝肠绕。 生世非一途,处身贵深窈。众方奔恬愉,圣贤类悄悄。 二陆盛波张,鹤唳悲江表。夷齐争三光,岂不在俄殍! 我今寄好语,君其听勿藐!一愿先知命,再愿耐僻(扌票)。 乙己春闱谢戴醇士前辈画竹 余少沦践贫,学书等画漫。中岁愉太仓,误为金紫绊。 文字虽所攻,浅尝不能半。迩来又十年,抛弃如土炭。 岂谓选佛场,谬来事襄赞!列仙盛瀛洲,腰鱼何璀璨! 禁院扃重帐,沉沉窅挂观。键户无一营,驰笺斗豪翰。 蘸蓝扫秋叶,斯须复堆案。众雏亦好事,奔命极雨汗。 戴嵩圣云孙,三绝天所叹。干谒填其庐,铁门说三换。 (去曷)来困棘闱,逢人匄脱腕。为余写新竹,风筠兀缭乱。 呵壁呼者可,笙采何足算!我虽不解画,嗜古颇知岸。 但得琴中趣,何必工抑按。为报青玕,微诗庶一粲。 又赠筠仙一幅 人生有乖隔,咫尺成关山。我心田百转,从来输石顽。 日吞语戴侯,君在张李间。为君画新竹,幽淡不容攀。 我家双溪上,万竹固沙湾。凉夜幽篁里,月冷水潺潺。 行携子借隐,鹿豕相往还。诗名满天地,踪迹混榛营。 小池 屋后一枯池,夜雨生波澜。勿言一勺水,会有蛟龙幡。 物理无定资,须臾变众窍。男儿未盖棺,进取谁能料。 兹晨 兹晨何不乐?端念良自尤。自吾有爪觜,半啄匪躬谋。 俯视见后土,仰视见光浮。关门赫婢仆,雄长如诸侯。 专精事羹饭,馀政及干餱。兵后物力绌,平世生齿稠。 人人似我饱,实重黄屋忧。吾皇惕味爽,彼相争前筹。 圣者自危厉,愚者自优游。六哉六合内,人类难等俦。 失题 西山一夜雨,秋气入庭除。清晨展书坐,翛然乐有馀。 天宇一何廓,荡荡真吾庐。熇熇夸毗子,夺隘无旷居。 众鳞争勒潦,鬣耆安得舒!岂知逃闲寂,放荡得尾闾。 吾乐正如此,君乐复何如? 秋怀诗五首 大叶下如雨,西风吹我衣。天地气一肃,回头万事非 虚舟无抵件,恩怨召杀机。年年绊物累,俯仰邻诟讥。 终然学黄鹤,浩荡沧溟飞。 蟋蟀吟西轩,商声方兹始。小人快一鸣,得时一如此 大泽藏蛰龙,严冬卧不起。明岁泽九州,功成返湫底 吾道恶多言,喧嚣空复尔。 吾爱耶夫子(谓仁和邵懿辰),古之三益者。凿凿攻我瑕, 不随世人哑。薄俗等文章,吾亦事苟且。赫赫扬子云, 末途裂如瓦。再拜谢援人,斤斧行可舍! 城头昨宵月,今夕亏其圆。丈夫矜小节,一缺谁复全。 蜗庐抱奇景,高视羲皇前。苍蝇(黑宛)尺壁,江汉谁洗蠲。 马融颂西第,今为时所怜。 吾友刘孟容,遗我两好书。三年不报答,幽怨今何如? 深山间大宝,光气塞州间。樊英履坛席,名业箕斗虚。 补天倘无术,不如且荷锄。 送舒伯鲁 神驹秉清峻,堕地凌无前。男儿志万里,亦在华妙年。 舒生吾楚俊,结发疲丹铅。内外承嘉荫,托根魁斗躔。 迎妇范阳府,结客弥幽燕。遂来窟京辇,满月弯鸣弦。 谓言抬高第,如摄床头钱。人事有奇偶,虎鼠非吾权。 文章不试媚,例为时世捐。芝兰合锄刈,朝菌香彻天。 可怜壮夫志,摧撼终不迁。时时造我闼,屏虑商诗篇。 高吟动厚地,幽思缒重渊。维桑古有敬,况此接才贤。 昨来忽告别,归意何翩翩!寝门流定省,肯为世网牵? 一鸣不称意,脱去如鹰鸇。赵孟等闲事,难者参与春。 马走合此间,岁月逐风颇。谋归百不勇,送女聊自镌。 移居偶成 前人栽藤后人看,我年干藤未及半。前人种竹青成林, 舞影窗月清我心。况有丁香海棠树,堆砌牡丹乱无数。 霜风但遗枯枝立,春光犹迟隔年度。独立何必念芳菲, 正肃气与天地遇。此身今古如脱屣,人得人弓等闲耳。 冰霜百物半摧藏,扫除一室吾安事。转眼花开春事新, 四座唯延馆荡人。读书养性聊为乐,目可招要梅子真。 憩红诗课戏题一待于后 铅山不作桐城逝,海内骚坛委寒灰。龙蛰虎潜断吟啸, 坐令蚯蚓鸣惊雷。慈红先生颇好事,欲拓诗国疆土恢。 号召英豪执牛耳,大搜燕冀选龙媒。走章驰檄遍都市, 纷纷吟札如云来。较量锱铢判殿最,岂有鱼目换珠胎! 倾身爱才剧如命,酬字金帛布成堆。达官贵人不好士, 先生此举真豪哉!嗟余楚狂百无用,长安十载餐黄埃。 作确无钱柱自苦,乞米有帖长空回。臣朔饥死殊儒饱, 古来颠倒何足哀!偶然涂抹为新句,画眉深浅乖时裁。 鬟髻飘零有谁惜?锥刀角逐吁可略。豚蹄果逐髯车祝, 一笑取醉三百杯。 题答(上竹下良)谷目 我家湘上高嵋山,茅屋修竹一万竿。春雨晨锄劚玉版, 秋风夜馆鸣琅玕。自来京华昵车马,满腔俗恶不可删。 洞庭天地一大物,一从北渡遂不还。苦忆故乡好林壑, 梦想此君无由攀。嗟君与我同里社,误脱野服充朝班。 一别(上竹下仓)(上竹下良)猨鹤,十年台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