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月夜孤舟 [book_author]庐隐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类书文集,文集,完结 [book_length]35902 [book_dec]庐隐作品精选集,收录了庐隐的作品《寄天涯一孤鸿》《灵海潮汐致梅姊》《月夜孤舟》《愁情一缕付征鸿》《寄燕北故人》《房东》《秋风秋雨愁煞人》《生命的光荣》《寄梅窠旧主人》《醉后》《雷峰塔下》等。 发发弗弗的飘风,午后吹得更起劲,游人都带着倦意寻觅归程,马路上人迹寥落,但黄昏时风已渐息,柳枝轻轻款摆,翠碧的景山巅上,斜辉散霞,紫罗兰的云慢,横铺在西方的天际,他们在松荫下,迈上轻舟,慢摇兰桨,荡向碧玉似的河心去。全船的人都悄默的看远山群灿,轻吐云烟,听舟底的细水潺援,渐渐的四境包溶于模糊的轮廓里,远景地更清幽了。 [book_img]Z_18866.jpg [book_title]寄天涯一孤鸿 亲爱的朋友:这是什么消息,正是你从云山叠翠的天末带来的!我绝不能顷刻忘记,也绝不能刹那不为此消息思维。我想到你所说的“从今后我真成了天涯一孤鸿了”,这一句话日夜在我心魂中回旋荡漾。我不时地想,倘若一只孤鸿,停驻在天水交接的云中,四顾苍茫,无枝可栖,其凄凉当如何?你现在既是变成天涯一孤鸿,我怎堪为你虚拟其凄凉之境,我也不愿你真个是那样的冷漠凄凉。但你带来的一纸消息,又明明是:“……一切的世界都变了,我处身其中,正是活骸转动于冷酷的幽谷里,但是我总想着一年之中,你要听到我归真的信息……”唉,朋友!久已心灰意懒的海滨故人,不免为此而怦怦心动,正是积思成痗了。我昨夜团赴友人之召,回来已经十时后,我归途中穿过一带茂密的树林,从林隙中闪烁着淡而无力的上弦月,我不免又想起你了。回来后,我懒懒坐在灯光下,桌上放着一部宋人词钞,我随手翻了几页,本想于此中找些安慰,或能把想你的念头忘却;但是不幸,我一翻便翻出你给我的一封信来,我想搁起它,然而不能,我始终又从头把它读了。这信是你前一个月寄给我的,大约你已忘了这其中的话。我本不想重复提这些颓丧的话,以惹你的伤心,但是其中有一个使命,是你叫我为你作一篇记述的,原文是:“……我友,汝尚念及可怜陷入此种心情的朋友吗?你有兴,我愿你用诚恳的笔墨为伤心人一吐积悃……”朋友!这个使命如何的重大?你所希望我的其实也是我所愿意作的。但是朋友,你将叫我怎样写法?唉!我终是踯躅,我曾三翻五次,握管沉思,竟至镇日无语,而只字不曾落纸。我与你交虽莫逆,但是你的心究竟不是我的心,你的悲伤我虽然知道,但是我所知道的,我不敢臆断你伤感的程度,是否正应我所直觉到的一样。我每次作稿,描写某人的悲哀或烦恼,我只是欺人自欺,说某人怎样的痛哭,无论说得怎样像,但是被我描写的某人,是否和我所想象的伤心程度一样,谁又敢断定呢?然而那些人只是我借他们来为我象征之用,是否写得恰合其当,都无伤于事;而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对于你的嘱托,怎好不忠于其事。因此我再三踌躇,不能轻易落笔,便到如今我也不敢为你作记述。我只能把我所料想你的心情,和你平日的举动,使我直觉到你的特性,随便写些寄给你。你看了之后,你若因之而浮白称快,我的大功便成了五分。你若读了之后,竟为之流泪,而至于痛哭,我的大功便成了九分九。这种办法,谅你也必赞成? 我记得我认识你的时候,正是我将要离开学校的头一年春天。你与我同学虽不止一年,可是我对于新来的同学,本来多半只知其名,不识其面,有的识其面又不知其名,我对于你也是如此。我虽然知道新同学中有一个你,而我并不知道,我所看见很活泼的你,便是常在报纸上作缠绵悱恻的诗的你。直到那一年春天,我和同级的莹如在中央公园里,柏树荫下闲谈,恰巧你和你的朋友从荷池旁来,我们只以彼此面熟的缘故,点头招呼。我们也不曾留你坐下谈谈,你也不曾和我说什么,不过那时我觉得你很好,便想认识你,我便问莹如你叫什么名字。她告诉我之后,才狂喜的叫起来道:“原来就是她呵,不像!不像!”莹如对于我无头无脑的话,很觉得诧异,她说:“什么不像不像呵?”我被她一问,自己也不觉笑起来,我说:“你不知道我的心里的想头,怪不得你不懂我的意思了。你常看见报上PM的诗吗?你就那个诗的本身研究,你应当觉到那诗的作者心情的沉郁了,但是对她的外表看起来,不是很活泼的吗?我所以说不像就是这个原故了。”莹如听了我的解释,也禁不住点头道:“果然有点不像,我想她至少也是怪人了!”朋友!自从那日起,我算认识你了,并且心中常有你的影像。每当无事的时候,便想把你的人格分析分析,终以我们不同级,聚会的时间很少,隔靴搔痒式的分析,总觉无结果,我的心情也渐渐懒了。 过了二年,我在某中学教书。那中学是个男校,教职员全是男人。我第一天到学校里,觉得很不自然,坐在预备室里很觉得无聊,正在神思飞越的时候,忽听预备室的门呀的一响,我抬头一看,正是你拿着一把藕合色的绸伞进来了。我这时异常兴奋,连忙握着你的手道:“你也来了,好极!好极!你是不是担任女生的体操。”你也顾不得回答我的话,只管嘻嘻地笑——这情景谅你尚能仿佛?亲爱的朋友!我这时心里的欢乐,真是难以形容,不但此后有了合作的伴侣,免得孤孤单单一个人坐在女教员预备室里,而且与你朝夕相爱,得以分析你的特性,酬了我的心愿。 最近我接到你一封信,你说: 隐友!《或人的悲哀》中的恶消息:“唯逸已于昨晚死了!”隐友!怎么想得到我便是亚侠了,游戏人间的结果只是如斯!……但是亚侠的悲哀是埋葬在湖心了,我的悲哀只有飘浮的天心了,有母亲在,我须忍受腐蚀的痛苦活着…… 昨夜星月皎洁,微风拂煦,炎暑匿迹,我同一个朋友徘徊于静安寺路。忽见一所很美丽庄严的外国坟场,那时铁门已阖,我们只在那铁棚隙间向里窥看,只见坟牌莹洁,石墓纯白;墓旁安琪儿有的低头沉默,似为死者之幽灵祝福;有的仰嘱天容,似伴飘忽的魂魄上游天国。我们驻立忘返。忽然坟场内松树之巅,住着一个夜莺,唱起悲凉的曲子。我忽然又想起你来了。 我自从接到你这封信,我深悔《或人的悲哀》之作。不幸的唯逸和亚侠,其结果之惨淡,竟深刻在你活跃的心海里。即你的拘执和自傲,何尝不是受我此作的无形影响。我虽然知道纵不读我的作品,在你超特的天性里早已蛰伏着构执的分子,自傲的色彩,不过若无此作,你自傲和拘执或不至如是之深且刻。唉!亲爱的朋友,你所引为同情的唯逸既已死了,我是回天无术,但我却要恳求你不要作亚侠罢。你本来体质很好,并没有心脏病,也不曾吐血,你何必自己过分地糟蹋呢。我接到你纵性喝酒的消息,十分难受。亲爱的朋友!你对于爱你的某君,既是不能在他生时牺牲无谓的毁誉,而满足他如饥如渴的纯挚情怀,又何必在他死后,作无谓的摧残呢?你说:“人事难测,我明年此日或者已经枯腐,亦未可知!……现在我毫无痛苦,一切麻木,仰观明月一轮常自窃笑人类之愚痴可怜。”唉!你的矛盾心理,你自己或不觉得,而我却不能不为你可怜。你果真麻木,又何至于明年此日化为枯槁?我诚知人到伤心时,往往不可理喻,不过我总希望你吗白世界本来不是完全的,人生不如意事也自难免,便是你所认为同调的某君不死,并且很顺当的达到完满的目的;但是胜利以后,又何尝没有苦痛?况且恋感譬如漠漠平林上的轻烟微雾,只是不可捉摸的,使恋感下跻于可捉摸的事实,恋感便将与时日而并逝了。亲爱的朋友呀!你虽确是悲剧中之一角,我但愿你以此自傲,不要以此自伤吧! 我和你相处将及一年,几次同游,几次深谈,我总相信你是超然物外的人。我记得冬天里我们彼此坐在白屋里向火的时候,你曾对我说,你总觉得我是个怪人,你说:“我不曾和你同事的时候,我常常对婉如说,你是放荡不羁的天马。但是现在我觉得你志趣销沉束缚维深……”我当时听了你的话,我曾感到刺心的酸楚,因为我那时正困顿情海里拔脱不能的时候,听你说起我从前悲歌慷慨的心情,现在何以如此萎靡呢? 想你还记得那女教员预备室的样子,那屋子是正方形的,四壁新裱的白粉连纸,映着阳光,都十分明亮。不过屋里的陈设,异常简陋,除了一张白木的桌子,和两三张白木椅子外,还有一个书架,以外便什么都没有了。当时我们看了这干燥的预备室,都感到一种怅惘情绪。过了几天,我们便替这个预备室起了一个名字,叫做白屋。每逢下课后,我们便在白屋里雄谈阔论起来。不过无论怎样,彼此总是常常感到苦闷,所以后来我们竟弄得默然无言。我喜欢诗词,你也爱读诗词,便每人各手一卷,在课后流览以消此无谓的时间。我那时因为这预备室里很干燥,一下了课便想回到家里去,但是当我享到家庭融洽乐趣的时候,免不得想到栖身学校寄宿舍中,举目无与言笑的你,便决意去访你,看你如何消遣。我因雇车到了你所住的地方,只见两扇欲倒未倒的剥漆黑灰不分明的大柴门,墙头的瓦七零八落的叠着,门楼上满长着狗尾巴草,迎风摇摆,似乎代表主人招待我。下车后,我微用力将柴门推了一下,便呀地开了。一个老看门人恰巧从里面出来,我便问他你住的屋子,他说:“这外头院全是男教员的住舍,往东去另有一小门,又是一个院子,便是女教员住的地方了。”我因按他话往东去,进了小门,便看见一个院落,院之中间有一座破亭子,亭子的四围放着些破木头的假枪戟,上头还有红色的缨子。过了破亭有一株合抱的大槐树,在枝叶交覆的荫影下,有三间小小的瓦房,靠左边一间,窗上挂着淡绿色的纱幔,益衬得四境沉寂。我走到窗下,低声叫你时,心潮突起,我想着这种冷静的所在,何异校中白屋。以你青年活泼的少女,镇日住在这种的环境里,何异者僧踞石崖而参禅,长此以往,宁不销铄了生趣。我一走进屋子里,看见你突然问道:“你原来住在破庙里!”你微笑着答道:“不错!我是住在破庙里,你觉得怎样?”我被你这一问,竟不知所答,只是怔怔地四面观望。只见在小小的门斗上有一张妃红色纸,写着梅窟两字。这时候我仿佛有所发见,我知道素日对你所想象的,至少错了一半,从此我对你的性格分析,更觉兴味浓厚了。 回来之后忽接得文菊的一封信说: 隐友!前接来信,令我探听PM的近状,她现在确是十分凄楚。我每和她谈起FN的死,她必泪沾襟袖呜咽地说:“造物戏我太甚!使我杀人,使我陷入于类似自杀之心境!”多自然哟!她的悲凉原不是无国。我当年和她在故乡同学的时候,她是很聪明特殊的学生。有一个青年十分羡慕她,曾再三想和她缔交,她也晓得那青年也是个很有志趣的人,渐渐便相熟了。后来她离开故乡,到北京去求学,那青年便和她同去。她以离开温情的父母和家庭,来到四无亲故的燕都,当然更觉寂寞凄凉,FN常常伴她出游。在这种环境下,她和他的交感之深,自与时日俱进了。那时我们总以为有情人终成眷属了;然而人事不可测,不久便听说FN病了,病因很复杂,隐约听说是呕血之症。这种的病,多半因抑郁焦劳而起,我很觉得为PM担忧,因到她住的梅窟去访她。我一进门便看见她黯然无言的坐在案旁,手里拿着一张甫写成的几行信稿。她见我进来,便放下信稿招呼我。正在她倒茶给我喝的时候,我已将那桌上的信稿看了一遍,她写的是:“……飞蛾扑火而焚身,春蚕作茧以自缚,此岂无知之虫虱独受其危害,要亦造物罗网,不可逃数耳!即灵如人类,亦何能摆脱?……”隐友PM的哀苦,已可在这数行信笺中寻绎了解,何况她当时复戚容满面呢。我因问她道:“你曾去看FN吗?他病好些吗?”她听我问完,便长叹道:“他的病怎能那么容易好呢!瞧着罢!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终不免因我而死!”我说:“你既知你有左右他的生死权,何忍终置之于死地!”她这时禁不住哭了,她不能回答我所问的话,只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给我看,只见上面写道: “PM!近来我忽觉得我自己的兴趣变了,经过多次的自省,我才晓得我的兴趣所以致变的原因。唉!PM!在这广漠的世界上我只认识了你,也只专诚的膜拜你,愿飘零半世的我,能终覆于你爱翼之下! “诚然,我也知道,这只是不自然的自己束缚自己。我们为了名分地位的阻碍,常常压伏着自然情况的交感,然而愈要冷淡,结果愈至于热烈。唉!我实不能反抗我这颗心,而事实又不能不反抗,我只有幽囚在这意境的名园里,做个永久的俘虏罢!” F韩 隐友!世界上不幸的事何其多!不过因为区区的名分和地位,卒断送了一个有用的青年!其实其惨淡尚不止此,PM的毁形灭灵,更使人为之不忍,当时我禁不住陪着哭,但是何益! 她现在体质日渐衰弱,终日哭笑无常,有人劝她看佛经,但何处是涅槃?我听说她叫你替她作一篇记述,也好!你有功夫不妨替她写写,使她读了痛痛快快哭一场;久积的郁闷,或可借之一泻! 文菊 光阴过得很快,不觉开学两个多月了,天气已经秋凉。在那晓露未干的公园草地上,我们静静地卧着。你对我说:“我愿就这样过一世,我的灵魂便可常常与浩然之气,结伴邀游。”我听了你的话,勾起我好作玄思的心,便觉得身飘飘凌云而直上,顷刻间来到四无人迹的仙岛里,枕藉芳草以为茵缛,餐美果,饮花露,绝不染丝毫烟火气。那时你心里所想的什么,我虽无从知道,但看你那优然游然的样子,我感到你已神游天国了。 但是朋友!你所怀疑于我的,也正是我所怀疑于你;不过我觉得你只是被矛盾的心理争战而烦闷,我却不曾疑心你有什么更深的苦楚。直到我将要离开北京的那一天,你曾到车站送我,你对我说:“朋友!从此好好的游戏人间吧!”我知道你又在打趣我,我因对你说:“一样的大家都是游戏人间,你何必特别嘱咐我呢!”你听了我这话,脸色忽然惨淡起来。哽咽着道:“只怕要应了你在《或人的悲哀》里的一句话:我想游戏人间,反被人间游戏了我!”当时我见你这种情形,我才知道我从前的推想又错了。后来我到上海,你写信给我,常常露着悲苦的调子,但我还不能知道你悲苦到什么地步;直到上月我接到你一封信说,你从此变成天涯一孤鸿了,我才想起有一次正是风雨交作的晚上,我在你所住的梅窟坐着,你对我说:“隐!世界上冷酷的人太多了,我很佩服你的卓然自持,现在已得到最后的胜利!我真没有你那种胆量和决心,只有自己摧残自己,前途结果现在虽然不能定,但是惨象已露,结果恐不免要演悲剧呢。”我那时知道你蕴藏心底必有不可告人的哀苦,本想向你盘诘,恐怕你不愿对我说,故只对你说了几句宽解的话。不久雨止了,余云尽散,东山捧出淡淡月儿,我们站在廊庑下,沉默着彼此无语,只有互应和着低微之吁气声。 亲爱的朋友!当我读完文菊这封信,正是午夜人静的时候,淡月皎光已深深隐于云被之后,悲风呜咽,以助我的叹息。唉,朋友呵!我常自笑人类痴愚,喜作茧自缚,而我之愚更甚于一切人类。每当风清月白之夜,不知欣赏美景,只知握着一管败笔,为世之伤心人写照,竟使洒然之心,满蓄悲楚!故我无作则已,有所作必皆凄苦哀凉之音,岂偌大世界,竟无分寸安乐土,资人欢笑!唉!朋友哟!我不敢责备你毁情绝义以自苦,你为了因你而死的FN,终日以眼泪洗面,我也绝不敢说你想不开。因为被宰割的心绝不是别人所能想到其痛楚;那么更有何人能断定你的哭是不应该的呢。哭罢,吾友!有眼泪的时候痛快的流,莫等欲哭无泪,更要痛苦万倍了。 你叫我替你作记述,无非要将一腔积闷宣泄。文菊叫我作记述,也不过要借我的酒杯为你浇块垒。这都有益于你的,我又焉敢辞。不过我终不敢大胆为你作传,我怕我的预料不对,我若写得不合你的意,必更增你的惆怅,更觉得你是天涯一孤鸿了。但是我若写得合你的意,我又怕你受了无形的催眠,——只有这封信给你,我对于你同情和推想,都可于此中寻得。你为之欣慰或伤感,我无从得知,只盼你诚实的告诉我,并望你有出我意料外的澈悟消息告诉我!亲爱的朋友!保重罢! 隐自海滨寄 [book_title]灵海潮汐致梅姊 亲爱的梅姊: 我接到你的来信后,对于你的热诚,十分的感激。当时就想抉示我心头的隐衷,详细为你申说。然自从我回到故乡以后,我虽然每天照着明亮的镜子,不曾忘却我自己的形容,不过我确忘记了整个儿我的心的状态。我仿佛是喝多了醇酒,一切都变成模糊。其实这不是什么很奇怪的事,因为你只要知道我的处境,是怎样的情形,和我的心灵怎样被捆扎,那么你便能想象到,纵使你带了十二分活泼的精神来到这里,也要变成阶下的罪囚,一切不能自由了。 这确是沉重的压迫,往往激起我无名的愤怒。我不耐烦再开口和人们敷衍,我只咒诅上帝的不善安置,使我走遍了全个儿的城市,找不到生命的休息处。我又怎能抉示我心头的灵潮,于我亲爱的梅姊之前呢! 记起五年前的一个秋天早晨,——天容淡淡,曙光未到之前,我和仪姊同住在一所临河的客店里,——那时正是我们由学校回家乡的时候。头一天起早,坐轿走了五十里,天已黑了,必须住一夜客店,第二天方能到芜湖乘轿。那一家客店,只有三间屋子,一间堂屋,一间客房,一间是账房,后头还有一个厂厅排着三四张板床,预备客商歇脚的。在这客店住着的女客除了我同仪姊没有第三个人,于是我们两人同住在一间房里,——那是唯一的客房。我一走进去,只见那房子里阴沉沉的,好像从来未见阳光。再一看墙上露着不到一尺阔的小洞,还露着些微的亮光,原来这就是窗户。仪姊皱着眉头说:“怎么是这样可怕的所在?你看这四面墙壁上和屋顶上,都糊着十年前的陈报纸,不知道里面藏着多少的臭虫虱子呢!……”我听了这话由不得全身肌肉紧张,掀开那板床上的破席子看了看,但觉臭气蒸溢不敢再往那上面坐。这时我忽又想到《水游》上的黑店来了,我更觉心神不安。这一夜简直不敢睡,怔怔地坐着数更筹。约莫初更刚过,就来了两个查夜的人,我们也不敢正眼看他,只托店主替我们说明来历,并给了他一张学校的名片,他才一声不响地走了。查夜的人走了不久,就听见在我们房顶上,许多人嘻嘻哈哈地大笑。我和仪姊四目对望着,正不知怎么措置,刚好送我们的听差走进来了,问我们吃什么东西。我们心里怀着黑店的恐惧,因对他说一概不吃。仪姊又问他这上面有楼吗,怎么有许多人在上面呵?那听差的说:“那里并不是楼,只是高不到三尺堆东西的地方,他们这些人都窝在上边过大烟瘾和赌钱。”我和仪姊听了这话,才把心放下了,然而一夜究竟睡不着。到三更后,那楼上的客人大概都睡了,因为我们曾听见鼾呼的声音,又坐了些时就听见远远的鸡叫,知道天快亮了,因悄悄地开了门到外面一看,倒是满庭好月色,茅店外稻田中麦秀迫风,如拥碧波。我同仪姊正在徘徊观赏,渐听见村人赶早集的声音,我们也就整装奔前途了。 然而透明的溪水,照见我灵海的潮汐,使它重新认识我自己。我现在诚意的将这潮汐的印影,郑重的托付云雀,传递给我千里外的梅姊和凡关心我的人们,这是何等的幸运。使我诅咒人生之余,不免自惭,甚至忏悔,原来上帝所给予人们的宇宙,正不是人们熙攘奔波的所在。呵!梅姊,我竟是错了哟! 一 鸡声茅店月 灵潮正在奔赴间,不觉这时的月影愈斜,星光更淡,鸡鸣,犬吠,四境应响,东方浓雾渐稀,红晕如少女羞颜的彩霞,已择隙下窥,红而且大的昊日冉冉由山后而升,霎那间霞布千里,山巅云雾,逼炙势而匿迹,蔚蓝满空。唉!如浮云般的人生,其变易还甚于这月露风云呵,梅姊也以为然吗? 二 动人无限愁如织 灵海既拥潮汐,其活泼腾越有如游龙,竟至不可羁勒。这一天黎明,我便起来,怔立在回廊上,不知是何心情,只觉得心绪茫然,不复自主。 涛声不住的澎湃,然而涵却不曾被它卷入旋涡,但是涵还不到二十八岁,已被病魔拖了去。唉!这不但星相者不曾料到,便是涵自身也未曾梦想到呵!当他在浪拥波掀的碧海之滨,计划为他的亡友整理遗稿,他何尝想到第二年的今日,松涛澎湃中,我正为他整理残篇呢。我一页一页地抄着,由不得心凄目眩。我更拿出他为亡友预备编辑而未曾编辑的残简一叠,更不禁鼻酸泪涕。唉!不可预料的昙花般的生命,正不知道我能否为他整理完全遗著,并且又不知道谁又为我整理遗著呢!梅姊!你看风神勤鼓着双翼,松涛频作繁响,它带来的是什么消息,……正是动人无限愁如织呵! 三 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梅姊!我这个心终久是空落落的,然而也绝不想使这个心不空落,因为世界上究少可凭托的地方,至于归宿呢,除出进了“死之宫门”恐怕没有归宿处呵!空落落的心不免到处生怯,明明是康庄大道,然而我从不敢坦然地前进,但是独立于落日参横,灰淡而沉寂的四空中,又不免怅然自问“寒灰寂寞凭谁暖?落叶飘扬何处归”了。梅姊!可怜以矛刺盾,转战灵田,不至筋疲力倦,奄然物化,尚有何法足以解脱? 梅姊!只要我一日活着,我的灵海潮汐将掀腾没有已时,我尤其怕回首到那已经成尘的往事,然而我除了以往事的余味,强为自慰外,我更不知将何物向你诉说!现在的我,未来的我,真仿佛剩余的糟粕,无情的世界诚然厌弃我,然而我也同样的憎厌世界呵! 梅姊!你不是最喜欢苍松吗?在弥漫黄沙的燕京,固然缺少这个,然而我们这里简直遍山都是。这种的树乡里的人都不看重它,往往砍下它的枝干作薪烧,可是我极爱那伏龙夭矫的姿势。恰好在我的屋子前有数十株臂般的大松树,每逢微风穿柯,便听见涛声澎湃,我举目云天,一缕愁痕,直奔胸臆。噫!清翠的涛声呵!然而如今都变成可怕的涛声了。梅姊!你猜它是带来的什么消息?记得去年八月里,正是黄昏时候,我还是住在碧海之滨的小楼上,我们沿着海堤看去,只见斜阳满树,惊风鼓浪,细沫飞溅衣襟,也正是涛声澎湃,然而我那时对于这种如武士般的壮歌,只是深深地崇拜,崇拜它的伟大的雄豪。 有时觉得人们待我也很有情谊,聊以自慰吧!然而多半是必然的关系,含着责任的意味,而且都是搔不着痒处的安慰,甚于有时强我咽所不愿咽的东西。唉!转不如没有这些不自然的牵扯,反落得心身潇洒,到而今束身于桎梏之中,承颜仰色,何其无聊! 最使我不易忘怀的,是德将要离开我们的那一天。午饭后,她便忙着收拾行装,我只怔怔地坐着发呆。她凄然地对我说:“我每年暑假离开这个学校时,从不曾感到一些留恋的意味,可是这一次就特别了,老早的就心乱如麻说不出那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滋味……”她说着眼圈不觉红了。我呢?梅姊若是前五年,我的眼泪早涌出来了,可是现在百劫之余的心灵,仿佛麻木了。我并不是没有同情心,然而我终没有相当的表现,使那对方的人得到共鸣的安慰,当我送她离开校门的时候,正是斜阳满树,烟云凄迷,我因冷冷地道:“德!你看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德听了这话,顿时泪如雨下,可是我已经干枯的泪泉,只有惭愧着,直到德的影子不可再见了,我才悄悄地回来。我想到了这里,不觉叹了一声,圃忽回头对我说:“趁着好景未去的时候,我们回去吧!也留些不尽的余兴。”梅姊!这却是至理名言吧! 斜阳满山,繁英呈艳。我同圃绕过山径,那山路忽高忽低曲折蜿蜒。山洼处一方稻田,麦浪拥波,翠润悦目。走尽田垄,忽见奇峰壁立,一抹残阳,正反映其上。由这里拨乱草探幽径,转而东折,忽露出一条石阶,随阶而上,其势极险,弯腰曲背,十分吃力,走到顶巅,下望群峰起伏,都映掩于淡阳影里。我同圃坐在总崖上,默默地各自沉思。 我记得那是一个极轻柔而幽静的夜景,没有银盆似的明月,只是点点的疏星,发着闪烁的微光。那寺里一声声钟鼓荡漾在空气里时,实含着一种庄严玄妙的暗示。那一队活泼的青年旅行者,正在那大殿前一片如镜般地平地上手搀着手,捉迷藏为嬉。我同圃德三个人悄悄地走出了山门,便听见瀑布潺潺溅溅的声音,我们沿着石路慢慢地散着步,两旁的松香清彻,树影参差。我们唱着极凄凉的歌调,圃有些怅惘了她微微的叹息道:“良辰美景……”底下的话她不愿意再说下去,因换了话头说:“这个景致,极像某一张影片上的夜景,真比什么都好,可是我顶恨这种太好的风景恒使我惹起无限莫名的怅惘来。”我仿佛有所悟似的,因道:“圃,你猜这是什么原因?……正是因为环境的轻松,内心得有回旋的余地,潜伏心底的灵性的要求自然乘机发动;如果不能因之满足,便要发生一道怅惘的情绪,然而这怅惘的情绪,却是一种美感,恒使我人迟徊不忍舍去。”我们正发着各自的议论,只有德一声不哼地感叹着。圃似乎不在意般地又接着道:“我想无论什么东西,过于着迹,就要失却美感,风景也是如此,只要是自然的便好,那人工堆砌的究竟经不住仔细端相,……甚至于交朋友,也最怕的是腻,因为腻了便觉得丑态毕露。世界上的东西,一面是美的一面是丑的,若果能够掩饰住丑的,便都是美的可欣羡的,否则都是些罪恶!”唉!梅姊,圃的一席话,正合了我的心。你总当记得朋友们往往嫌我冷淡,其实这种电流般的交感,不过是霎时的现象,索居深思的时候,一切都觉淡然!我当时极赞同圃的话,但我觉得德这时有些仿佛失望似的。自然啦,她本是一个热情的人,对于朋友,常常牺牲了自己而宛转因人,而且是过分的细心,别人的一举一动,她都以为是对她而发的,或者是有什么深意。她近来待我很好,可是我久已冷淡的心情,虽愿意十分的和她亲热,无如总是落落的。她自然常时感到不痛快,可是我不能出于勉强的敷衍,不但这是对良心不住,而且也不耐烦;然而她现在没精打采的长叹着,我有些难受了。我想上帝太作弄我,既是给我这种冷酷而少信仰的心性,就不该同时又给我这种热情的焚炙。 我深深记得我们同行海堤共是五人,其间有一个J夫人——梅姊未曾见过,——她的面貌很美丽,尤其她天性的真稚,仿佛出壳的雏莺。她从来不曾见过四无涯埃的海,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了海。她极欣悦地对我说:“海上的霞光真美丽,真同闪光的柔锦相仿佛,我几时也能乘坐那轮船,到外国邀游一番,便不负此生了。”我微笑道:“海行果然有趣。然而最怕遇见风浪……”J夫人道:“吓,如果遇见暴风雨,那真是可怕呢。我记得我母亲的一个内侄,有一次从天津到上海,遇到飓风,在海里颠沛了六七天,幸而倚傍着一个小岛,不然便要全船翻覆了!”我们说到海里的风浪,大家都感着心神的紧张。我更似乎受到暗示般,心头觉得忐忑不定。我忽想到涵曾对我说:“星相者曾断定他二十八岁必死于水……”这自然是可笑的联想,然而实觉得涵明年出洋的计划,最好不要实现……这时涵正与锋谈讲着怎样为他的亡友编辑遗稿,我自不便打断他的话头,对他说我的杞忧…… 我曾记得有一次,我和玉姊同到青年会看电影,那天的片子是《月宫宝盒》,其中极多幽美的风景,使我麻木的感想,顿受新鲜的刺激,那轻松的快感仿佛置身另一世界。不久,影片映完,我们自然要回到家里,这时候差不多快十二点了。街上店铺大半全闭了门,电灯也都掩息,只有三数盏路灯,如曙后孤星般在那里淡淡的发着亮,可是月姊已明装窥云,遂使世界如笼于万顷清波之下似的,那一种使人悄然意远的美景,不觉与心幕上适才的印象,熔而为一……但是不久已到家门口,吓一阵“鼾呼”“鼾呼’的鼾声雷动,同时空气中渗着辣臭刺鼻,全身心被重浊的气压困着出不来气,这才体贴出人间的意味来。至于庭院里呢?为空间经济起见,并不种蓓蕾的玫瑰和喷芬的夜合,只是污浊破烂的洗衣盆,汲水桶,纵横杂陈。从这不堪寓目的街市,走到不可回旋的天井里,只觉手绊脚牵。至于我住的那如斗般的屋子里,虽勉强的把它美化,然终为四境的嘈杂,和孩子们的哭叫声把一切搅乱了。 我住的地方,正在城里的闹市上。靠东的一条街,那是全城最大的街市,两旁全是店铺,并不看见什么人们的住房。因为这地方的街市狭小,完全赁用人民的住房的门面作店铺,所以你可以想象到这店铺和住家是怎样的毗连。住户们自然有许多不便,他们店铺的伙计和老板,当八点以后闭了店门,便掇三两条板凳,放上一块藤绷子,横七竖八地睡着;倘若你夜里从外头回来的时候,必要从他们挺挺睡着的床边走过,不但是鼾声吓人,那一股炭气和汗臭,直熏得人呕吐。尤其是当你从朋友家里宴会回来以后,那一股强烈的刺激,真容易使得人宿酒上涌呢! 我们谈着不觉天色已黑下来,并且天上又洒下丝丝的细雨来。我们便沿着海堤回去了。晚饭后我正伏着窗子看海,又听见涛声澎湃,陡的又勾起我的杞忧来。我因对涵说:“我希望你明年不要到外国去……”涵怔怔地道:“为什么?”我被他一问又觉得我的思想太可笑了,不说罢!然而不能,我嗫嚅着说:“你不记得星相者说你二十八岁要小心吗?……”涵听了这话不觉嗤的一声笑道:“你真有些神经过敏了,怎么忽然又想起这个来!”我被她讪笑了一阵,也自觉惭沮,便不愿多说,……而不久也就忘记了。 当我从崎岖陡险的山径,攀缘而上以后,自是十分疲倦,没有余力更去饱觅山风岚韵;但是和我同来的圃,她却斜披夕阳,笑意沉酣的,来到我的面前说:“这里风景真好,我们出去玩玩吧!”我听了这话,不免惹起游兴,早忘了疲倦,因遵着石阶而上,陡见一片平坦的草地,静卧于松影之下。我们一同坐在那柔嫩的碧茵上,觉得凉风拂面,仿佛深秋况味。我们悄悄坐着,谁也不说什么,只是目送云飞,神并霞驰,直到黄昏后,才慢慢地回去。晚饭后,摊开被褥,头才着枕,就沉沉入梦了。这一夜睡得极舒畅。一觉醒来,天才破晓,淡灰色的天衣,还不曾脱却,封岩闭洞的白云,方姗姗移步。天边那一钩残月,容淡光薄,仿佛素女身笼轻绡,悄立于霜晨凌辣中。隔舍几阵鸡声,韵远趣清。推窗四望,微雾轻烟,掩映于山巅林际。房舍错落,因地为势,美景如斯,遂使如重囚的我,遽然被释,久已不波的灵海,顿起潮汐,芸芸人海中的我真只是一个行尸呵! 四 寒灰寂寞凭谁暖,落叶飘扬何处归 但是世界上可靠的人,究竟太少,怯生生的我,总不敢挣脱这个牢笼,放胆前去。我梦想中的乐园,并不是想在绮罗丛里,养尊处优,也不是想在饮宴席上,觥筹交错。我不过求两椽清洁质朴的茅屋,一庭寂寞的花草,容我于明窗净几之下,饮酽茶,茹山果,读秋风落叶之什,抉灵海潮汐,示我亲爱的朋友们。唉!我所望的原来非奢,然而蹉跎至今,依然夙愿莫偿,岁月匆匆,安知不终抱恨长辞。虽然我也知道在这世界上,正有许多醉梦沉酣的人们,膏沐春花秋月般的艳容,傲睨于一群为他们而颠倒的青年之前,是何等的尊若天神。青年们如疯狂似地俯伏她们的足前,求她们的嫣然一笑时,是何等的沉醉迷离。呵!梅姊!你当然记得从前在梅窟时你我的豪兴,我们曾谈到前途的事业,你说你希望诗神能够假你双翼,使你凌霄而上,采撷些仙果琼葩,赐与久不赏识美味的世人,这又是何等超越之趣,然而现在你却怔立在悲风惨日的新墓之旁,含泪仰视。呵!梅姊!你岂是已经掀开人间的厚幕,看到最后的秘密了吗?若果是的,请你不必深说罢!我并恳求你暂且醉于醇醪,以幻象为真实吧!更不必问到“落叶飘扬何处归”的消息,因为我不能相信在这世界上可以求到所谓凭托与归宿呵! 不久又到了夏天,赤云千里的天空,可怜我不但心灵受割宰,而且身体更郁蒸,我实在支持不住了,因移到鼓岭来住——这是我们故乡三山之一。鼓岭位于鼓山之巅,仿佛宝塔之尖顶,登峰四望,可以极目千里,看得见福州的城市民房栉比,及汹涛骇浪的碧海,还有隐约于紫雾白云中的岩洞迷离,峰峦重叠。我第一天来到这个所在,不禁满心怅惘,仿佛被猎人久围于暗室中的歧路亡羊,一旦被释重睹天日,欣悦自不待说。然而回想到昔日的颠顿艰幸,不禁热泪沾襟! 梅姊!我自然要感激你对我的共鸣,你希望我再到北京,并应许我在凄风苦雨之下伴我痛哭,唉!我们诚然是世界上的怯弱者,终不免死于失望呵!……梅姊!我兴念及此,一管秃笔不堪更续了哟! [book_title]月夜孤舟 发发弗弗的飘风,午后吹得更起劲,游人都带着倦意寻觅归程。马路上人迹寥落,但黄昏时风已渐息,柳枝轻轻款摆,翠碧的景山巅上,斜辉散霞,紫罗兰的云幔,横铺在西方的天际。他们在松阴下,迈上轻舟,慢摇兰桨,荡向碧玉似的河心去。 全船的人都悄默地看远山群岫,轻吐云烟,听舟底的细水潺湲,渐渐的四境包溶于模糊的轮廓里,这景地更清幽了。 颦道:“人间便是梦境,何必问哪一件是梦,哪一件非梦!” 这孤舟上的人们——有寻春的骄子,有飘泊的归客,在咿呀的桨声中,夹杂着欢情的低吟和凄意的叹息。把舵的阮君在清辉下,辨认着孤舟的方向,森帮着摇桨,这时他们的确负有伟大的使命,可以使人们得到安全,也可以使人们沉溺于死的深渊。森努力拨开牵绊的水藻,舟已到河心。这时月白光清,银波雪浪动了沙的豪兴,她扣着船舷唱道: 十里银河堆雪浪, 四顾何茫茫? 这一叶孤舟轻荡, 荡向那天河深处; 只恐玉宇琼楼高处不胜寒!…… 我欲叩苍穹, 问何处是隔绝人天的离恨宫? 奈雾锁云封! 奈雾锁云封! 绵绵恨……几时终! 这凄凉的歌声使独坐船尾的颦黯然了。她呆望天涯,悄数陨堕的生命之花;而今呵,不敢对冷月逼视,不敢向苍天伸诉。这深抑的幽怨,使得她低默饮泣。 自然,在这展布无底缺限的人间,谁曾看见过不谢的好花?只要在静默中掀起心幕,摧毁和焚炙的伤痕斑斑可认。这时全船的人,都觉灵弦凄紧,虞斜倚船舷,仿佛万千愁恨,都要向清流洗涤,都要向河底深埋。 沙呢,她原是飘泊的归客,并且归来后依旧飘泊,她对着这凉云淡雾中的月影波光,只觉幽怨凄楚,她几次问青天,但苍天冥冥依旧无言!这孤舟夜泛,这冷月只影,都似曾相识——但细听没有灵隐深处的钟磬声,细认也没有雷峰塔痕,在她毁灭而不曾毁灭尽的生命中,这的确是一个深深的伤痕。 沙低声默泣,全船的人都罩在绮丽的哀愁中。这时船已穿过玉桥,两岸灯光,映射波中,似乎万蛇舞动,金彩飞腾。沙凄然道:“这到底是梦境,还是人间?” 天真的丽,他神经更脆弱,他凝视着含泪的颦,狂痴的沙,仿佛将有不可思议的暴风雨来临,要摧毁世间的一切:尤其要捣碎雨后憔悴的梨花,他颤抖着稚弱的心,他发愁,他叹息,这时的四境实在太凄凉了! 大家都默然无言,只有阮君依然努力把舵,森不住地摇桨,这船又从河心荡向河岸,“夜深了,归去罢!”森仿佛有些倦了,于是将船儿泊在岸旁,他们都离开这美妙的月影波光,在黑夜中摸索他们的归程。 八年前的一个月夜,是她悄送掉童心的纯洁,接受人间的绮情柔意,她和青在月影下,双影厮并,她那时如依人的小鸟,如迷醉的酴,她傲视冷月,她窃笑行云。 但今夜呵!一样的月影波光,然而她和青已隔绝人天,让月儿蹂躏这寞落的心。她扎挣残喘,要向月姊问青的消息,但月姊只是阴森的惨笑,只是傲然的凌视,——指示她的孤独。唉!她枉将凄音冲破行云,枉将哀调深渗海底,——天意永远是不可思议! 他们的小舟,沿着河岸慢慢地前进。这时淡蓝的云幕上,满缀着金星,皎月盈盈下窥,河上没有第二只游船,只剩下他们那一叶的孤舟,吻着碧流,悄悄地前进。 “呵!人间便是梦境,但不幸的人类,为什么永远没有快活的梦,……这惨愁,为什么没有焚化的可能?” 月儿斜倚翡翠云屏,柳丝细拂这归去的人们,——这月夜孤舟又是一番梦痕! [book_title]愁情一缕付征鸿 颦: 你想不到我有冒雨到陶然亭的勇气吧!妙极了,今日的天气,从黎明一直到黄昏,都是阴森着,沉重的愁云紧压着山尖,不由得我的眉峰蹙起。——可是在时刻挥汗的酷暑中,忽有这么仿佛秋凉的一天,多么使人兴奋!汗自然的干了,心头也不曾燥热得发跳;简直是初赦的囚人,四围顿觉松动。 颦!悲剧中的一角之造成,真有些自甘陷溺之愚蠢,但自古到今,有几个能自拔?这就是天地缺陷的唯一原因吧! 颦!你当然理会得,关于我的僻性。我是喜欢暗淡的光线和模糊的轮廓。我喜欢远树笼烟的画境,我喜欢晨光熹微中的一切,天地间的美,都在这不可捉摸的前途里。所以我最喜欢“笑而不答心自闲”的微妙人生,雨丝若笼雾的天气,要比丽日当空时玄妙得多呢! 雨丝越来越紧,君素急要回去,我也知道在这里守着也无味;跟着他离开陶然亭。车子走了不远,我又回头前望,只见丛芦翠碧,雨雾幂幂,一切渐渐模糊了。 雨丝一阵紧,一阵稀,一直落到黄昏。忽在叠云堆里,露出一线淡薄的斜阳,照在一切沐浴后的景物上,真的,颦!比美女的秋波还要清丽动怜,我真不知怎样形容才恰如其分,但我相信你总领会得,是不是! 这时君素忽来约我到陶然亭去,颦!你当然深切地记得陶然亭的景物,——万顷芦田,翠苇已有人高。我们下了车,慢慢踏着湿润的土道走着。从苇隙里已看见白玉石碑矗立,呵!颦!我的灵海颤动了,我想到千里外的你,更想到隔绝人天的涵和辛。我悲郁地长叹,使君素诧异,或者也许有些惘然了。他悄悄对我望着,而且他不让我多在辛的墓旁停留,真催得我紧!我只得跟着他走了;上了一个小土坡,那便是鹦鹉冢,我蹲在地下,细细辨认鹦鹉曲。颦!你总明白北京城我的残痕最多,这陶然亭,更深深地埋葬着不朽的残痕。五六年前的一个秋晨吧;蓼花开得正好,梧桐还不曾结子,可是翠苇比现在还要高,我们在这里履行最凄凉的别宴。自然没有很丰盛的筵席,并且除了我和涵也更没有第三人。我们带来一瓶血色的葡萄酒和一包五香牛肉干,还有几个辛酸的梅子。我们来到鹦鹉冢旁,把东西放下,搬了两块白石,权且坐下。涵将酒瓶打开,我用小玉杯倒了满满的一盏,鹦鹉冢前,虔诚的礼祝后,就把那一盏酒竟洒在鹦鹉冢旁。这也许没有什么意义,但到如今这印象兀自深印心头呢! 我祭奠鹦鹉以后,涵似乎得了一种暗示,他握着我的手说:“音!我们的别宴不太凄凉吗?”我自然明白他言外之意,但是我不愿这迷信是有证实的可能,我咽住凄意笑道:“我闹着玩呢,你别管那些,咱们喝酒吧。你不是说在你离开之先,要在我面前一醉吗?好,涵!你尽量地喝吧。”他果然拿起杯子,连连喝了几杯。他的量最浅,不过三四杯的葡萄酒,他已经醉了;——两颊红润得如黄昏时的晚霞,他闭眼斜卧在草地上,我坐在他的身旁,把剩下大半瓶的酒,完全喝了;我由不得想到涵明天就要走了,离别是什么滋味?那孤零会如沙漠中的旅人吗?无人对我的悲叹注意,无人为我的不眠嘘唏!我颤抖,我失却一切矜持的力,我悄悄地垂泪,涵睁开眼对我怔视,仿佛要对我剖白什么似的,但他始终未哼出一个字,他用手帕紧紧捂住脸,隐隐透出啜泣之声,这旷野荒郊充满了幽厉之凄音。 我往往想做英雄,——但此念越强,我的哀愁越深。为人类流同情的泪,固然比较一切伟大,不过对于自身的伤痕,不知抚摸惘惜的人,也绝对不是英雄。颦我们将来也许能做英雄,不过除非是由辛和涵使我们在悲愁中扎挣起来,我们绝不会有受过陶炼的热情,在我们深邃的心田中蒸勃呢! 我在鹦鹉冢旁眷怀往事,心痕暴裂。颦!我相信如果你在跟前,我必致放声痛哭,不过除了在你面前,我不愿向人流泪,况且君素又催我走,结果我咽下将要崩泻的泪液。我们绕过了芦堤,沿着土路走到群冢时,细雨又轻轻飘落,我冒雨在晚风中悲嘘,颦!呵!我实在觉得羡慕你,辛的死,为你遗留下整个的爱,使你常在憧憬的爱园中踯躅。那满地都开着紫罗兰的花,常有爱神出没其中,永远是圣洁的。我的遭遇,虽有些像你,但是比你着逊多了。我不能将涵的骨殖,葬埋在我所愿他葬埋的地方,他的心也许是我的,但除了这不可捉摸的心以外,一切都受了牵掣。我不能像你般替他树碑,也不能像你般,将寂寞的心泪,时时浇洒他的墓土。呵!颦!我真觉得自己可怜!我每次想痛哭,但是没有地方让我恣意地痛哭。你自然记得,我屡次想伴你到陶然亭去,你总是摇头说:“你不用去吧!”颦!你怜惜我的心,我何尝不知道,因此我除了那一次醉后痛快的哭过,到如今我一直抑积着悲泪,我不敢让我的泪泉溢出。颦!你想这不太难堪吗?世界上的悲情,孰有过于要哭而不敢哭的呢?你虽是怜惜我,但你也曾想到这怜惜的结果吗? 我也知道,残情是应当将它深深地埋葬,可恨我是过分的懦弱,眉目间虽时时含有英气,可济什么事呢?风吹草动,一点禁不住撩拨呵! 到家以后,大雨滂沱,君素也不能回去,我们坐在书房里,君素在案上写字,我悄悄坐在沙发上沉思,颦呵!我们相隔千里,我固然不知道你那时在做什么;可是我想你的心魂,日夜索绕着陶然亭旁的孤墓呢!人间是空虚的,我们这种摆脱不开,聪明人未免要笑我们多余,——有时我自己也觉得似乎多余!然而只有颦你能明白:这绵绵不尽的哀愁,在我们有生之日,无论如何,是不能扫尽抛开的呵! 今日我的工作,比任何一天都多,成绩都好,当我坐在公事房的案前,翠碧的树影,横映于窗间,刷刷的雨滴声,如古琴的幽韵,我写完了一篇温妮的故事,心神一直浸在冷爽的雨境里。 我知道你近来心绪不好,本不应再把这些近乎撩拨的话对你诉说,然而我不说,便如梗在喉,并且我痴心希望,说了后可以减少彼此的深郁的烦纡,所以这一缕愁情,终付征鸿,颦呵!请你恕我吧! 云音七月十五写于灰城。 [book_title]寄燕北故人 亲爱的朋友们: 在你们闪烁的灵光里,大约还有些我的影子吧!但我们不见已经四年了,以我的测度你们一定不同从前了,——至少梅姊给我的印影——夕阳下一个倚新坟而凝泪的梅姊,比起那衰草寒烟的梅窟,吃鸡蛋煎菊花的豪情逸兴要两样了。至于轩姊呢,听说愁病交缠,近来更是人比黄花瘦。那么中央公园里,慢步低吟的幽趣,怕又被病魔销尽了!……呵!现在想到隽妹,更使我心惊!我记得我离开燕京的时候,她还睡在医院里,后来虽常常由信里知道她的病终久痊愈了,并且她又生了两个小孩子,但是她活泼的精神和天真的情态,不曾因为病后改变了吗?哎!不过四年短促的岁月中,便有这许多变迁了,谁还敢打开既往的生活史看,更谁敢向那未来的生活上推想! 神实在是不可思议的,所以能够使世界瑰琦灿烂,不可逼视,在这里我要告诉你一件很有趣味的事实。前天下午,我去看星姊,那时美丽的太阳,正射着玫瑰色的玻璃窗上,天边浮动着变幻的浅蓝的飞云。我走到星姊的房间的时候,正静悄悄不听一点声息。后来我开门进去,只见星姊正在摇篮旁用手极轻微地摇着睡在里面的小孩子。我一看,突然感觉到母亲伟大而高远的爱的神光,从星姊的两眸子中流射出来。那真是一朵不可思议的灿烂之花!呵隽妹!我现在能想象你,那温慈的爱欢,正注射着你那可爱的娇儿呢!这真是人间最大慰安地,无论是怎么痛苦或疲乏的人,只要被母亲的春晖拂照便立刻有了生气。世界上还有比母亲的爱更伟大么?这正是能牺牲自己而爱,爱她们的孩子,并且又是无所为而爱的呵!母亲的爱是怎样的神圣,也正和为不幸而悲哀同样有意味呢? 现在天气冷了,秋风秋雨一阵紧一阵,燕北彤云,雪意必浓,四境的冷涩,不知又使多少贫苦人惊心骇魄。但愿梅姊用悲哀的更大同情,为他们洗涤创污,隽妹以母亲伟大的温情,为他们的孤零嘘拂。 梅姊的近状如何?我记得上半年来信,神气十分萎靡。固然我也知道梅姊的遭遇多苦。但是,我希望梅姊把自己的价值看重些,把自己的责任看大些,像我们这种个人的失意,应该把它稍为靠后些。因为这悲哀造成的世界,本以悲哀为原则,不过有的是可医治的悲哀,有的是不可医治的悲哀。我们的悲哀,是不可医治的根本的烦冤,除非毁灭,是不能使我们与悲哀相脱离。我们只有推广这悲哀的意味,与一切不幸者同运命,我们的悲哀岂不更觉有意义些吗?呵!亲爱的朋友!为了怜悯一个贫病的小孩子而流泪,要比因自己的不幸而流泪,要有意味得多呢! 朋友们!你们读我的信到这个地方,总要放下来揣想一下吧!甚或要问这倒是怎么一回事?——想来这个不幸的人,必要被暗愁搅乱了神经,不然为何如此尊崇悲哀和不幸者呢?……要不然这个不幸的人,一定改了前此旷达的心胸,自囿于凄栗之中,……呵!朋友们:如果你们如是的怀疑,我可以诚诚实实地告诉你们,这揣想完全错了。我现在的态度,固然是比较从前严肃,然而我却好久不掉眼泪了。看见人家伤心,我仿佛是得到一句隽永的名句,有意义的,耐人寻味的名句。我得到这名句,一面是刻骨子的欣赏,一面又从其中得到慰安。这真是一种灵的认识,从悲哀的历程中,所发见的宝藏。 有一天我正向窗外凝视,忽然看见几个小孩子,满脸都是污泥,衣服也和他们的脸一样的肮脏,在我们房子左右满了落叶枯枝的草地上,摭拾那落叶枯枝。这时我由不得心里一惊——天寒岁暮了,这些孩子们,捡这枯枝,想来是,燃了取暖的。昨天听说这左右发见不少小贼,于是我告诉门房的人,把那些孩子赶了出去,并且还交代小工,将那破损的竹篱笆修修好,不要让闲杂人进来,……这自然是我的责任,但是我可对不起那几个圣洁的小灵魂了。我简直是蔑视他们,贼自然是可怕的罪恶,然而我没有用的人,只知道关紧门,不许他们进来,这只图自己的安适,再不为那些不幸的人们着想,这是多么卑鄙的灵魂?除自私之外没有更大的东西了!朋友们:在这灵光一瞥中,我发见了人类的丑恶,所以现在除了不幸的人外,我没有朋友。有许多人,对着某一个不幸的人,虽有时也说可怜,然而只是上下唇、及舌头筋肉间的活动,和音带的震响罢了——真是十三分的漠然,或者可以说,其间含着幸灾乐祸的恶意呢?总之一个从来不懂悲哀和痛苦真义的人,要叫他能了解悲哀和痛苦的神秘,未免太不容易!所以朋友们!你们要好好记住,如果你们是有痛苦悲哀的时候,与其对那些不能了解的人诉说,希冀他们予以同情的共鸣,那只是你们的幻想,决不会成事实的。不如闭紧你们的口,眼泪向肚里流要好得多呢。 我这一次重到上海,得到一个出我意料外的寂静的环境,读书作稿,都用不着等待更深夜静。确是蓼获绕宅,梧桐当户,荒坟蔓草,白杨晚鸦,而它们萧然地长叹,或冷漠,都给我以莫大的安慰,并且启示我,为俗虑所掩遮的灵光——虽只是很淡薄的灵光,然而我已经似有所悟了。 我自从沦入失望和深愁浸渍的漩涡中,一直总是颓废不振。我常常自危,幸而近来灵光普照,差不多已由颓废的漩涡中扎挣起来了。只要我一旦对于我的灵魂,更能比较地解放,更认识得清楚些,那么那个人的小得失,必不至使我惊心动魄了。 我自从去年自己害了一场大病,接着又遭人生的大不幸,终日只是被暗愁锁着。无论怎样的环境,都是我滋感之菌,——清风明月,苦雨寒窗,我都曾对之泣泪泛澜,去年我不是告诉你们:我伴送涵的灵柩回乡吗?那时我满想将我的未来命运,整个的埋没于僻塞的故乡,权当归真的墟墓吧!但是当我所乘的轮船才到故乡的海岸时,已经给我一个可怕的暗示——一片寒光,深笼碧水。四顾不禁毛发为之悚栗,满不是我意想中足以和暖我战惧灵魂的故乡;及至上了岸,就见家人,约了许多道士,在一张四方木桌上,满插着招魂幡旗,迎冷风而飘扬。只见涵的衰年老父,揾泪长号,和那招魂的罄钹繁响争激。唉!马江水碧,鼓岭云高,渺渺幽冥,究竟何处招魂!徒使劫余的我肝肠俱断。到家门时,更是凄冷鬼境,非复人间。唉!那高举的丧幡,沉沉的白幔,正同五年前我奔母亲丧时的一样刺心伤神。——不过几年之间,我却两度受造物者的宰割。哎!雨打风摧,更经得几番磨折!——再加着故乡中的俚俗困人,我究竟不过住了半年,又离开故乡了——正是谁念客身轻似叶,千里飘零! 我所住的房子,正对着一片旷野,窗前高列着几棵大树,枝叶繁茂,宿鸟成阵,时时鼓舌如簧,娇啭不绝。我课余无事,每每开窗静听,在它们的快乐声中,常常告诉我,它们是自由的……有时竟觉得,它们在嘲笑我太不自由了,因为我灵魂永远不曾解放过,我不能离开现实而体察神的隐秘,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只能宛转因人,这不是太怯弱了吗? 我前此常常觉得人生,过于单调:青春时互相的爱恋者,一天天平凡的度过去,究竟什么是生命的意义!——有什么无上的价值,完全不明了。现在我仿佛得到神明的诏示,真了解悲哀才有与神接近的机会,才能以鲜红的热血为不幸者牺牲。朋友们!我相信你们中一定有能了解我这话的人,至少梅姊可以和我表同情,是不是? 悲哀才是一种美妙的快感,因为悲哀的纤维,是特别的精细,它无论是触于怎样温柔的玫瑰花朵上,也能明切的感觉到,比起那近于欲的快乐的享受,真是要耐人寻昧多了。并且只有悲哀,能与超乎一切的神灵接近。当你用怜悯而伤感的泪眼,去认识神灵的所在,比较你用浮夸的享乐的欲眼时,要高明得多。悲哀诚然是伟大的! 如果是无甚阻碍,明年暑假,我们定可图一晤。敬祝亲爱的朋友为使灵魂的超越而努力呵! 去年承你们的盛情约我北去,更续旧游,只恨我胆怯,始终不敢应诺。按说北京是我第二故乡,我七八岁的时候,就和它相亲相近。直到我离开它,其间差不多十八九年,它使我发生对它的好感,实远胜我发源地的故乡。我到北京去,自然是很妥当而适意的了;不过你们应当知道,我为什么不敢去?东交民巷的皎月罄风,万牲园的幽廊斜晖,中央公园的薄霜淡雾,都深深地镂刻着我和涵的往事前尘!我又怎么敢去?怎么忍去!朋友们!你们千里外的故人,原是不中用的呢!不过也不必因此失望,因为近来我似乎又找到新生路了。只要我的灵魂出了牢狱,我便可和你们相见了! 你们海角的故人书于凄风冷雨之下。 [book_title]房东 当我们坐着山兜,从陡险的山径,来到这比较平坦的路上时,兜夫“哎哟”的舒了一口气,意思是说“这可到了”。我们坐山兜的人呢,也照样地深深地舒了一口气,也是说:“这可到了!”因为长久的颠簸和忧惧,实在觉得力疲神倦呢!这时我们的山兜停在一座山坡上,那里有一所三楼三底的中国化的洋房。若从房子侧面看过去,谁也想不到那是一座洋房,因为它实在只有我们平常比较高大的平房高。不过正面的楼上,却也有二尺多阔的回廊,使我们住房子的人觉得满意。并且在我们这所房子的对面,是峙立着无数的山峦,当晨曦窥云的时候,我们睡在床上,可以看见万道霞光,从山背后冉冉而升。跟着雾散云开,露出艳丽的阳光。再加着晨气清凉,稍带冷意的微风,吹着我们不曾掠梳的散发,真有些感觉得环境的松软。虽然比不上列子御风那么飘逸。至于月夜,那就更说不上来的好了。月光本来是淡青色,再映上碧绿的山景,另是一种翠润的色彩,使人目昳神飞。我们为了它们的倩丽往往更深不眠。 这种幽丽的地方,我们城市里熏惯了煤烟气的人住着,真是有些自惭形秽,虽然我们的外面是强似他们乡下人。凡从城里来到这里的人,一个个都仿佛自己很明白什么似的,但是他们乡下人至少要比我们离大自然近得多,他们的心要比我们干净得多。就是我那房东,她的样子虽特别的朴质,然而她都比我们好像知道什么似的人更知道些,也比我们天天讲自然趣味的人,实际上更自然些。 那老房东听了这话,一手摸着那项上的血瘤,一面点头笑道:“可是的呢!我们在乡下宽敞清静惯了倒不觉得什么……去年福州来了一班耍马戏的,我儿子叫我去见识见识,我一清早起带着我大孙子下了岭,八点钟就到福州,我儿子说离马戏开演的时间还早咧,我们就先到城里各大街去逛,那人真多,房子也密密层层,弄得我手忙脚乱,实觉不如我们岭里的地方走着舒心……师姑!你就多住些日子下去吧! 这可问着我了,我沉吟半晌答道:“也许是有,可是我可没看见过,不过我总相信在我们现实世界以外,总另有一个世界,那世界你们说他是鬼神的世界也可以,而我们却认那世界为精神的世界……” 有一天夜里月色布满了整个的山,青葱的树和山,更衬上这淡淡银光,使我恍疑置身碧玉世界,我们的房东约我们到房后的山坡上去玩,她告诉我们从那里可以看见福州。我们越过了许多壁立的巉岩,忽见一片细草平铺的草地,有两所很精雅的洋房,悄悄地站在那里。一带的松树被风吹得松涛澎湃,东望星火点点,水光泻玉,那便是福州了。那福州的城子,非常狭小,民屋垒集,烟迷雾漫,与我们所处的海中的山巅,真有些炎凉异趣。我们看了一会福州,又从这垒岩向北沿山径而前,见远远月光之下竖立着一座高塔,我们的房东指着对我们说:“师姑!你们看见这里一座塔吗?提到这个塔,有一个很有趣的故事,我们这里相传已久了。 日子飞快地悄悄地跑了,眼看着就要离开这地方了。那一天早起,老房东用大碗满满盛了一碗糟菜,送到我的房间,笑容可掬地说:“师姑!你也尝尝我们乡下的东西,这是我自己亲手做的,这几天才全晒干了,师姑你带到城里去管比市上卖的味道要好,随便炒吃燉肉吃,都极下饭的。”我接着说道:“怎好生受,又让你花钱。”那老房东忙笑道:“师姑!真不要这么说,我们乡下人有的是这种菜根子,哪像你们城市的人样样都须花钱去买呢!”我不觉叹道:“这正是你们乡下人叫人羡慕而又佩服的地方,你们明明满地的粮食,满院的鸡鸭和满圈子的牛羊猪,是要什么有什么,可是你们样子可都诚诚朴朴的,并没有一些自傲的神气,和奢侈的受用,……这怎不叫人佩服!再说你们一年到头,各人做各人爱做的事,舒舒齐齐地过着日子,地方的风景又好,空气又清,为什么人不羡慕?!……” 我被那老头儿这么一问,不觉嗤地笑了,笑我自己有点糊涂,把这么抽象的名词和他们天真的农人说。现在我可怎样回答呢,想来想去,要免解释的麻烦,因啭嚅着道:“正是也和鬼神差不多!” 我笑道:“我自然是愿意多住几天,只是我们学校快开学了,我为了职务的关系,不能不早下去……这个就是城市里的人大不如你们乡下人自在呵!” 我们的老房东真是一个福气人,她快六十岁的人了,却像四十几岁的人。天色朦胧,她便起来,做饭给一家的人吃。吃完早饭儿子到村集里去做买卖,媳妇和丈夫,也都各自去做工,她于是把她那最小的孙女用极阔的带把她驮在背上,先打发她两个大孙子去上学,回来收拾院子,喂母猪,她一天到晚忙着,可也一天到晚地微笑着。逢着她第三个孙子和她撒娇时,她便把地里掘出来的白薯,递一片给他,那孩子笑嘻嘻地蹲在捣衣石上吃着。她闲时,便把背上的孙女儿放下来,抱着坐在院子里,抚弄着玩。 我们的房东讲完这一件故事,不知想起什么,因问我道:“那些信教的人,不信有鬼神,……师姑!你们读书的人自然知道有没有鬼神了。” 我们的房东听了这话,只点了一点头道:“那么师姑明年放暑假早些来,再住在我们这里,大家混得怪熟的,热辣辣地说走,真有点怪舍不得的呢!” 我们的女房东,天天闲了就和我们说闲话儿,她仿佛很羡慕我们能读书识字的人,她往往称赞我们为聪明的人。她提起她的两个孙子也天天去上学,脸上很有傲然的颜色。其实她未曾明白现在认识字的人,实在不见得比他们庄农人家有出息。我们的房东,他们身上穿着深蓝老布的衣裳,用着极朴质的家具,吃的是青菜萝卜白薯搀米的饭,和我们这些穿缎绸,住高楼大厦,吃鱼肉美味的城里人比,自然差得太远了。然而试量量身份看,我们是家之本在身,吃了今日要打算明日的,过了今年要打算明年的,满脸上露着深虑所渍的微微皱痕,不到老已经是发苍苍而颜枯槁了。她们家里有上百亩的田,据说好年成可收七八十石的米,除自己吃外,尚可剩下三四十石,一石值十二三块钱,一年仅粮食就有几百块钱的裕余。 好了!我不愿更谈这玄之又玄的问题,不但我不愿给他勉强的解释,其实我自己也不大明白,我因指着他那大孙子道:“孩子倒好福相,他几岁了?”我们的房东,听我问她的孩子,十分高兴地答道:“他今年九岁了,已定下亲事,他的老婆今年十岁了,”后又指着她第二个孙子道:“他今年六岁也定下亲,他的老婆也比他大一岁,今年七岁……我们家里的风水,都是女人比丈夫大一岁,我比他公公大一岁,她娘比他爹大一岁……我们乡下娶媳妇,多半都比儿子要大许多,因为大些会做事,我们家嫌大太多不大好,只大着一岁,要算很特别的了。” 女房东的丈夫,是个极勤恳而可爱的人,他也是天天出去做工,然而他可不是去种田,他是替他们村里的人,收拾屋漏。有时没有人来约他去收拾时,他便戴着一顶没有顶的草笠,把他家的老母牛和老公牛,都牵到有水的草地上拴在老松柯上,他坐在草地上含笑看他的小孙子在水涯旁边捉蛤蟆。 可是她的样子,实在不见得美,她不但有乡下人特别红褐色的皮肤,并且她左边的脖项上长着一个盖碗大的肉瘤。我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对于她那个肉瘤很觉厌恶,然而她那很知足而快乐的老面皮上,却给我很好的印象。倘若她只以右边没长瘤的脖项对着我,那倒是很不讨厌呢!她已经五十八岁了,她的老伴比她小一岁,可是他俩所做的工作,真不像年纪这么大的人。他俩只有一个儿子,倒有三个孙子,一个孙女儿。他们的儿媳妇是个瘦精精的妇人。她那两只脚和腿上的筋肉,一股一股的隆起,又结实又有精神。她一天到晚不在家,早上五点钟就到田地里去做工,到黄昏的时候,她有时肩上挑着几十斤重的柴来家了。那柴上斜挂着一顶草笠,她来到她家的院子里时,把柴担从这一边肩上换到那一边肩上时,必微笑着同我们招呼道:“吃晚饭了吗?”当这时候,我必想着这个小妇人真自在,她在田里种着麦子,有时插着白薯秧,轻快的风吹干她劳瘁的汗液,清幽的草香,阵阵袭入她的鼻观,有时可爱的百灵鸟,飞在山岭上的小松柯里唱着极好听的曲子,她心里是怎样的快活!当她向那小鸟儿瞬了一眼,手下的秧子不知不觉已插了很多了。在她们的家里,从不预备什么钟,她们每一个人的手上也永没有带什么手表,然而她们看见日头正照在头顶上便知道午时到了,除非是阴雨的天气,她们有时见了我们,或者要问一声:师姑,现在十二点了罢!据她们的习惯,对于做工时间的长短也总有个准儿。 住在城市里的人每天都能在五点钟左右起来,恐怕是绝无仅有,然而在这岭里的人,确没有一个人能睡到八点钟起来。说也奇怪,我在城里头住的时候,八点钟起来,那是极普通的事情,而现在住在这里也能够不到六点钟便起来,并且预喜欢早起。因为朝旭未出将出的天容和阳光未普照的山景,实在别有一种清趣。更奇异的是山间变幻的云雾,有时雾拥云迷,便对面不见人。举目唯见,一片白茫茫,真有人在云深处的意味。然而刹那间风动雾开,青山初隐隐如笼轻绡。有时两峰间忽突起朵云,亭亭如盖,翼蔽天空,阳光黯淡,细雨霏霏,斜风潇潇,一阵阵凉沁骨髓,谁能想到这时是三伏里的天气。我曾记得古人词有“采药名山,读书精舍,此计何时就”?就是我从前一读一怅然,想望而不得的逸兴幽趣,今天居然身受,这是何等的快乐!更有我们可爱的房东,每当夕阳下山后,我们坐在岩上谈说时,她又告诉我们许多有趣的故事,使我们想象到农家的乐趣,实在不下于神仙呢。 以外还有一块大菜园,里面萝卜白菜,茄子豆角,样样俱全,还有白薯地五六亩,猪牛羊鸡和鸭子,又是一样不缺。并且那一所房除了自己住,夏天租给来这里避暑的人,也可租上一百余元,老母鸡一天一个蛋,老母牛一天四五瓶牛奶,倒是纯粹的奶子汁,一点不搀水的。我们天天向他买一瓶要一角二分大洋,他们吃用全都是自己家里的出产品,每年只有进款加进款,却不曾消耗一文半个,他们舒舒齐齐地做着工,过着无忧无虑的日,他们可说是“外干中强”,我们却是“外强中干”。只要学校里两月不发薪水,简直就要上当铺,外面再掩饰得好些,也遮不着隐忧重重呢! 不久炊烟从树林里冒出来,西方一片红润,他两个大的孙子从家塾里一跳一踯的回来了。我们那女房东就站在斜坡上叫道:“难民仔的公公,回来吃饭。”那老头答应了一声“来了”,于是慢慢从草地上站起来,解下那一对老牛,慢慢踱了回来。那女房东在堂屋中间摆下一张圆桌,一碗热腾腾的老倭瓜,一碗煮糟大头菜,一碟子海蛰,还有一碟咸鱼,有时也有一碗鱼鲞燉肉。这时他的儿媳妇抱着那个七八个月大的小女儿喂着奶,一手抚着她第三个儿子的头。吃罢晚饭他给孩子们洗了脚,于是大家同坐在院子里讲家常,我们从楼上的栏杆望下去,老女房东便笑嘻嘻地说:“师姑!晚上如果怕热,就把门开着睡。”我说:“那怪怕的,倘若来个贼呢?……这院子又只是一片石头叠就的短墙,又没个门!”“呵哟师姑!真真的不碍事,我们这里从来没有过贼,我们往常洗了衣服,晒在院子里,有时被风吹了掉在院子外头,也从没有人给拾走。倒是那两只狗,保不定跑上去。只要把回廊两头的门关上,便都不碍了!”我听了那女房东的话,由不得称赞道:“到底是你们村庄里的人朴厚,要是在城里头,这么空落落的院子,谁敢安心睡一夜呢!”那老房东很高兴地道:“我们乡户人家,别的能力没有,只讲究个天良,并且我们一村都是一家人,谁提起谁来都是知道的。要是做了贼,这个地方还住得下去吗?”我不觉叹了一声,只恨我不做乡下人,听了这返朴归真的话,由不得不心惊,不用说市井不曾受教育的人,没有天良;便是在我们的学校里还常常不见了东西呢!怎由得我们天天如履薄冰般的,掬着一把汗,时时竭智虑去对付人,哪复有一毫的人生乐趣? 一群小鸡忽然啾啾地嘈了起来。那老房东说:“又是田鼠作怪!”因忙忙地赶去看。我们怔怔坐了些时就也回来了。走到院子里,正遇见那房东迎了出来,指着那山缝的流水道:“师姑!你看这水映着月光多么有趣……你们如果能等过了中秋节下去,看我们山上过节,那才真有趣,家家都放花,满天光彩,站在这高坡上一看真要比城里的中秋节还要有趣。”我听了这话,忽然想到我来到这地方,不知不觉已经二十天了,再有三十天,我就得离开这个富于自然——山高气清的所在,又要到那充满尘气的福州城市去,不用说街道是只容得一轮汽车走过的那样狭,屋子是一堵连一堵排比着,天空且好比一块四方的豆腐般呆板而沉闷,至于那些人呢,更是俗垢遍身不敢逼视。 “哦!倒是你们读书的人明白!……可是什么叫做精神的世界呵!是不是和鬼神一样?” “吓!阿姆你好福气,孙子媳妇都定下了,足见得家里有,要不然怎么做得起。”我们中的老林很羡慕似的,对我们的房东说。我觉得有些好奇,因对那两个小孩子望着,只见他们一双圆而黑的眼珠对他们的祖母望着……我不免想这么两个无知无识的孩子,倒都有了老婆,这真是有点不可思议的事实。自然,在我们受过洗礼的脑筋里,不免为那两对未来的夫妇担忧,不知他们到底能否共同生活,将来有没有不幸的命运临到他和她,可是我们的那老房东确觉得十分的爽意,仿佛又替下辈的人做成了一件功绩。 “人们都说那塔的底下是一座洞,这洞叫做小姐洞,在那里面住着一个神道,是十七八岁长得极标致的小姐,往往出来看山,遇见青年的公子哥儿,从那洞口走过时,那小姐便把他们的魂灵捉去,于是这个青年便如痴如醉地病倒,吓得人们都不敢再从那地方来。——有一次我们这村子,有一家的哥儿只有十九岁,这一天收租回来,从那洞口走过,只觉得心里一打寒战,回到家里便昏昏沉沉睡了,并且嘴里还在说:‘小姐把他请到卧房坐着,那卧房收拾得像天宫似的。小姐长得极好,他永不要回来。后来又说某家老二老三等都在那里做工。’他们家里一听这话,知道他是招了邪,因找了一位道士来家作法。第一次来了十几个和尚道士,都不曾把那哥儿的魂灵招回来;第二次又来了二十几个道士和尚,全都拿着枪向洞里放,那小姐才把哥儿的魂灵放回来!自从这故事传开来以后,什么人都不再从小姐洞经过,可是前两年来了两个外国人,把小姐洞旁的地买下来,造了一所又高又大的洋房,说也奇怪,从此再不听小姐洞有什么影响,可是中国的神道,也怕外国鬼子——现在那地方很热闹了,再没有什么可怕!” 可是过了两天,我依然只得热辣辣地走了,不过一个诚恳而温颜的老女房东的印象却深刻在我的心幕上——虽是她长着一个特别的血瘤,使人更不容易忘怀。然而她的家庭,和她的小鸡和才生下来的小猪儿……种种都充满了活泼泼的生机使我不能忘怀——只要我独坐默想时,我就要为我可爱而可羡的房东祝福!并希望我明年暑假还能和她见面! [book_title]秋风秋雨愁煞人 凌峰独乘着一叶小舟,在霞光璀璨的清晨里,——淡雾仿若轻烟,笼住湖水与岗峦,氤氲的岫云,懒散地布在山谷里。远处翠翠隐隐,紫雾漫漫,这时意兴十分潇洒。舟子摇着双桨,低唱小调。这船已荡向芦荻丛旁。凌峰站在船头,举目四望,一片红蓼,几丛碧苇,眼底收尽秋色。她吩咐舟子将船拢了岸。踏着细草,悄悄前进走过一箭多路。忽听长空雁唳,仰头一看,霞光无彩,雾氛匿迹,云高气爽,北雁南飞,正是“一年容易又秋风”,她怔怔倚着孤梧悲叹。 许多游山的人,在对面高峰上唱着陇头水曲,音调悲凉。她黯然危立,忽见树林里有一座孤坟,在孤坟的四围,满是霜后的枫叶,鲜红比血,照眼生辉。树梢头哀蝉穷嘶,似诉将要僵伏的悲愁,促织儿在草底若歌若泣,她在这冷峭的秋色秋声中,忽想起五年前曾在此地低吟“秋风秋雨愁煞人”! 这几天秋雨连绵,秋风瑟瑟,秋瑾被关在重牢里,手脚都上着镣铐,日夜受尽茶毒,十分苦楚,脸上早已惨白,没有颜色。她坐在墙犄角里,对着那铁窗的风雨,怔怔注视,后来她黯然吟道:“秋风秋雨愁煞人!”她念完这诗句之后,她紧紧闭上眼睛,有时想到死的可怕,但是她最终傲然地笑了。如果因为她的牺牲,能助革命成功,这死是重于泰山,还有比这个更好的死法吗?她想到这里,不但不怕死,且盼死期的来临,鲜红的心血,仿佛是菩萨瓶中的甘露,她能救一切的生灵,僵卧断头台旁的死尸,是使人长久纪念的,伟大而隽永…… 这些英雄,一刹那间都横卧在刑人场上,他们的魂魄,都离了这尘浊的世界了。秋瑾的尸骸,由她舅父装殓后,便停在普救寺里。 过了几天忽从邮局送来一封信正是秋瑾的笔迹。凌峰的父亲忙忙展读道: 舅父母大人尊前: 前夜自府上逃出,正风雨交作,泥泞道上,仓遑奔驰,满拟即乘晚车北去引避,不料官网密密,卒陷其中,甫到车站,已遭逮捕,虽未经宣布罪状,而前途凶多吉少,则可预臆也。但甥自幼孤露,命运厄蹇,又际国家多事,满目疮痍,危神州之陆沉,何惜性命!以身许国甥志早决矣。虽刀踞斧钺之加,不变斯衷,念皇皇华胄,又摧残于腥膻之满人手中,谁能不冲发裂毗,以求涤雪光复耶?甥不揣愚鄙,窃慕良玉木兰之高行,妄思有以报国,乃不幸而终罹法网,此亦命也。但望革命克成,虽死犹生,又复何憾?唯夙蒙舅父母爱怜,时予训迪,得有今日,罔极深恩,未报万一,一旦溘逝,未免遗恨耳!别矣!别矣!临楮凄惶,不知所云。肃叩 福安! 甥女秋瑾再拜 过了不久,革命已告成功,各省都悬上白布旗帜,那腥膻的满洲人,都从贵族的花园里,四散逃亡,皇帝也退了位,这些死难的志士,都得扬眉吐气,各处人士都来公祭黄花岗七十二烈士。秋瑾尤是其中一个努力的志士,因公议把她葬在西湖,使美妙的湖山,更增一段英姿。 行刑的头一天,她的舅父托了许多人情,要会她一面,但只能在铁栏的空隙处,看一看,并且时间不得过五分钟。秋瑾这时脸色已变得青黄,两只眼球突出,十分惨厉可怕,她舅父从铁栏里伸进手来,握住她那铁镣螂铛的手,禁不住流下泪来。秋瑾怔怔凝注他的脸,眼睛里的血,一行行流在两颊上,她惨笑,她摇头!她凄厉地说:“舅舅保重!”她的心已碎了,她晕然地倒在地下,她舅父在外面顿足痛哭,而五分钟的时间,已经到了,狱吏将他带出去。 自从这消息传来以后,母亲整整哭了一夜,第二天父亲到处去托人求情,但朝廷这时最忌党人,虽是女流也不轻赦,等到七天以后,就要绑到法场行刑。父亲不敢把这惊人的信息告诉母亲,只说已托人求情,或者有救,母亲每日在佛堂念佛,求菩萨慈悲,保佑这可怜的甥女。 母亲已在梦中惊醒,因问道:“什么事?”老王把前头的话照样的回了母亲,仿佛已经料到是什么事了,因推枕起来道:“快到隔壁叫李家少爷来……半夜三更倘或闹出事来还了得。”老王忙忙把李家少爷请来,母亲托他和那两个侦探交涉,……这可怕的搅骚才幸免了。 她不由自主地向那孤坟走去,只见坟旁竖着残碑断碣,青苔斑烂,字迹模糊,从地上捡了一块瓦片,将青苔刮尽才露出几个字是“女烈士秋瑾之墓”。 到了第二天十点钟的时候,道路上人忙马乱,卫队一行行过去,荷枪实弹的兵士,也是一队队地过去,一个个威风凛凛,杀气蒸腾,杀一个人,究竟怎么一种滋味?呵!这只有上帝知道。 几辆囚车,载着许多青年英豪志士,向刑人场去。最后一辆车上,便是那女英雄秋瑾。凌峰远远地望见,不禁心如刀割呜咽地哭了。街上看热闹的人,对于这些为国死难的志士,有的莫明其妙地说:“这些都是革命党?”有的仿佛很懂得这事情的意味的,只摇着头,微微叹道:“可怜!”最后的囚车的女英雄出现了,更使街上的人惊异,“女人也做革命党,这真是破天荒的新闻!” 凌峰背着人悄悄将适才的事告诉了母亲,母亲不禁叹道:“你姑爹姑妈死得早,可怜剩下她一个孤女……又是生来气性高傲,喜打抱不平,现在竟做了革命党,哎!若果有什么意外发生怎么办,说着不禁垂下泪来……十二点多钟凌峰的父亲回来了,听知这消息也是一夜担心,昨夜风雨中不知她躲在什么地方去?……惊惧的云幔一直遮蔽着凌峰的一家。 凌峰想到这里,再看看眼底的景物,但见荒草离离,白杨萧萧,举首天涯,兵锋连年,国是日非,这深埋的英魂,又将何处寄栖!哪里是理想的共和国家,她由不得悲绪潮涌,叩着那残碑断碣,慨然高吟道: “枫林古道,荒烟蔓草, 何处赋招魂! 更兼这—— 秋风秋雨愁煞人! ……” “哦!女英雄”。她轻轻低呼着!已觉心潮激涌,这黄土垅中,深埋着虽是已腐化的枯骨,但是十几年前却是一个美妙的女英雄。那夜微冷的西风,吹拂着庭前松柯,发出凄厉的涛歌,沙沙的秋雨,滴在梧桐叶上。她正坐在窗下,凄影独吊,忽见门帘一动,进来一个英风满面的女子,神色露着张惶,急将桌上洋灯吹灭低声道:“凌妹真险,请你领我从你家后花园门出去,迟了他们必追踪前来,”凌峰莫名其妙地张慌着!她们冒雨走过花园的石子路,向北转,已看见竹篱外的后门了。凌峰开了后门,把她送出去,连忙关上跑到屋里,还不曾坐稳,已听见前面门口有人打门!她勉强镇定了,看看房里母亲,已经睡了,父亲还没有回来,壁上的时计正指在十点。看门的老王进来说:外面有两个侦探要见老爷,我回他老爷没在家,他说刚才仿佛看见一个女人进了咱们的家门,那是一个革命党,如果在这里,须立刻把她交出来,不然咱们都得受连累。凌峰道:“你告诉他并没有人进来,也许他看错了,不信请他进来搜好了……” 她正心魂凄迷的时候,舟子已来催上道,凌峰懒懒出了枫林,走到湖边,再回头一望,红蓼鲜枫,都仿若英雄的热血,她不禁凄然长叹。上了小船,舟子洒然鼓桨前进,不问人是何心情,他依然唱着小调,只有湖上的斜风细雨,助她叹息呢! [book_title]生命的光荣 叩苍从狱中寄来的信 这阴森惨凄的四壁,只有一线的亮光,闪烁在这可怕的所在。暗陬里仿佛狞鬼睁视。但是朋友!我诚实的说吧,这并不是森罗殿,也不是九幽十八层地狱,这原来正是覆在光天化日下的人间哟! 你应当记得那一天黄昏里,世界逞一种异样的淆乱,空气中埋伏着无限的恐惧,我们正从十字街头走过。虽然西方的彩霞,依然罩在滴翠的山巅,但是这城市里是另外包裹在黑幕中,所蓄藏的危机时时使我们震惊。后来我们看见槐树上,挂着血淋淋的人头,峰如同失了神似“哎哟”一声,用双手掩着两眼,忙忙跑开。回来之后,大家的心魂都仿佛不曾归窍似的。过了很久峰如才舒了一口气,凄然叹道:“为什么世界永远的如是惨淡?命运总是如饿虎般,张口向人间搏噬!”自然啦,峰当时可算是悲愤极了。不过朋友你知道吧!不幸的我,一向深抑的火焰,几乎悄悄焚毁了我的心,那时我不由地要向天发誓,我暗暗咒诅道:“天!这纵使是上苍的安排,我必以人力挽回,我要扫除毒氛恶气,我要向猛虎决斗,我要向一切的强权抗衡……”这种的决心我虽不曾明白告诉你们,但是朋友只要你曾留意,你应当看见我眼内爆烈的火星。 那天似乎怒风早已诏示人们,不久将有可怕的惨剧出现,我们正在某公司的楼上,向那热闹繁华的马路瞭望,忽见许多青年人,手拿白旗向这边进行。忽然间人声鼎沸如同怒潮拍岸,又像是突然来了千军万马,这一阵紊乱,真不免疑心是天心震怒,我们正摸不着头脑的时候,忽听霹拍一阵连珠炮响。呵,完了!完了!火光四射,赤血横流,几分钟之后,人们有的发狂似的掩面而逃,有的失神发怔,等到马路上人众散尽,唉!朋友!谁想到这半点钟以前,车水马龙的大马路,竟成了新战场!愁云四裹,冷风凄凄,魂凝魄结,鬼影憧憧,不但行人避路,飞鸦也不敢停留,几声哑哑飞向天阊高处去了。 这屋子虽然很小,但他不能拘虚我心,不想到天边,不想到海角,我依然是自由。朋友你明白吗?我的心非常轻松,没有什么铅般的压迫,有,只是那未沥尽的热血在蒸沸。 朋友!我独立凄光下,由寂静中,我体验出我全身血液的滚沸,我听见心田内起了爆火。我深自惊讶,呵!朋友!我永远不能忘记,那一天在马路上所看见的惨剧,你应也深深的记得: 朋友!我恨呵!我怒呵!当时我不住用脚跺那楼板,但是有什么用处,只不过让那些没有同情的人类,将我推操下楼。我是弱者,我只得含着眼泪回家,我到了屋里,伏枕放量痛哭,我哭那锦绣河山,污溅了凌践的血腥,我哭那皇皇中华民族,被虎噬狼吞的奇辱,更哭那睡梦沉酣的顽狮,白有好皮囊,原来是百般撩拨,不受影响,唉!天呵!我要叩穹苍,我要到碧海,虔诚的求乞醒魂汤。 朋友!在我的生命史上,我很可以骄傲,我领略过,玉软香温的迷魂窟的生活,我作过游山逛海的道人生活……现在我要深深尝尝这囚牢的滋味,所以我被逮捕的时候,我并不诅咒,做了世间的人,岂可不遍尝世间的滋味?……当我走这刚足容身的牢里的时候,我曾酣畅的微笑着。呵!朋友这自然会使你们怀疑,坐监牢还值得这样的夸耀?但是朋友!你如果相信我,我将坦白地告诉你说,世界最苦痛的事情,并不是身体的入牢狱,只是不能舒展的心岳,这话太微妙了。但是朋友!只要你肯稍微沉默地想一想,你当能相信我不是骗你呢。 昨夜风和雨,不住地敲打这铁窗,也许有许多的罪囚,要更觉得环境的难堪,但我却只有感谢,在铁窗风雨下,我明白什么是生命的光荣。 按罪名我或不至于死,不过从进来时,审问过一次后,至今还没有消息。今早峰替我送来书和纸笔,真使我感激,我现在不恐惧,也不发愁。虽然想起兰为我担惊受怕,有点难过,但是再一想“英雄的忍情,便是多情”的一句话,我微笑了,从内心里微笑了。兰真算知道我,我对她只有膜拜,如同膜拜纯洁圣灵的女神一般。不过还请你好好地安慰她吧!倘然我真要到断头台的时候,只要她的眼泪滴在我的热血上,我便一切满足了。至于儿女情态,不是我辈分内事……我并不急于出狱,我虽然很愿意看见整个的天,而这小小的空隙已足我游仞了。 我四周围的犯人很多,每到夜静更深的时候,有低默的呜咽,有浩然的长叹,我相信在那些人里,总有多一半是不愿犯罪,而终于犯罪的。哎!自然啦,这种社会底下,谁是叛徒,谁是英雄,真有点难说吧!况且设就的天罗地网,怎怪得弱者的陷落。朋友!在这种情形之下,我们该做什么?让世界永远埋在阴惨的地狱里吗?让虎豹永远的猖獗吗?朋友呵!如果这种恐慌不去掉,我们情愿地球整个的毁灭,到那时候一切死寂了,便没有心焰的火灾,也没有凌迟的恐慌和苦痛。但是朋友要注意,我们是无权利存亡地球的,我们难道就甘心做当狗吗?唉!我简直不知道要说什么哟。 后来你们都走了,我独自站在院子里,只见宇宙间充满了冷月寒光,四境如死的静默,我独自厮守着孤影。我曾怀疑我生命的荣光,在这世界上,我不是巍峨的高山,也不是湛荡的碧海,我真微小:微小如同阴沟里的萤虫,又仿佛家间闪荡的鬼火,有时虽也照见芦根下横行跋扈的螃蟹,但我无力使这霸道的足迹,不在人间践踏。 可怜我走遍了荒漠,经过崎岖的山峦,涉过汹涌的碧海,我尚未曾找到醒魂汤,却惹恼了为虎作伥的厉鬼,将我捉住,加我以造反的罪名,于是我从料峭山巅,陨落在这所谓人间的人间。 今天我伏在木板上,似忧似醉的当儿,我的确把世界的整个体验了一遍。哎!我真像是不流的死沟水,永远不动的,伏在那里,不但肮脏,而且是太有限了。我不由得自己倒抽了一口气,但是我感谢上帝,在我死的以前,已经觉悟了。即使我的寿命极短促,然而不要紧,我用我纯挚的热血为利器,我要使我的死沟流,与荡荡的大海洋相通,那么我便可成为永久的,除非海枯石烂了,我永远是万顷中的一滴。朋友!牢狱并不很坏,它足以陶溶精金。 我在这狭逼囚室里,几次让热血之海沉没了,朋友呵!我最后只有祷祝只要恳求,青年的朋友们,认清生命的光荣…… [book_title]寄梅窠旧主人 在彼此隔绝音讯的半年中,知你又几经了世变。宇宙本是瞬息百变的流动体,——更何处找安靖:人类的思想譬如日夜奔赴的江流,亦无时止息。深喜你已由沉沦的漩涡中,扎挣起来了!从此前途渐进光明,行见奔流入海,立鼓荡得波扬浪掀,使沉醉的人们,闻声崛兴,这是多么伟大的工作,亲爱的朋友努力吧!我愿与你一同努力。 最近我发现人世最深刻的悲哀,不是使人颓丧哀啭。当其能泪湿襟袖时,算不得已入悲哀之宫,那不过是在往悲哀之宫的程途上的表象:如果已进悲哀之宫——那里满蓄着富有弹性的烈火,它要烧毁世界一切不幸者的手铐脚镣,扫尽一切悲惨的阴霾,并且是无远不及的。吾友!这固然是由我自己命运中体验出来的信念,然而感谢你为我增加这信念的城堡坚固而深邃! 现在我要告诉你我最近的生活,我去年十一月回到故乡曾在那腐臭不堪的教育界混了半年。在那里只知有物质,而无精神的环境下,使我认识人类的浅薄和自私,并且除了肮脏的血肉之躯外,没有更重要的东西。所以耳濡目染,无非衣食住的问题,精神事业,那是永远谈不到的。虽偶有一两个特立独行之士,但是抵不过恶劣环境的压迫,不是洁身引退,便是志气消沉。吾友!你想我在百劫之余,已经遍体鳞伤,何堪忍受如此的打击?我真是愤恨极了!倘若是可能,但愿地球毁灭了吧!所以我决计离开那里,我也知道他乡未必胜故乡,不过求聊胜一步罢了,谁敢做满足的梦想! 朋友!你应当记得瘦肩高耸,愁眉深锁的海滨故人吧!那时同在“白屋”中你曾屡次指我叹道:“可怜你瘦弱的双肩更担得多少烦悲,”但是吾友!这是过去更不再来的往事了。现在的海滨故人阿!她虽仍是瘦肩高耸,然而眉锋舒放,眼波凝沉,仿佛从X光镜中,窥察人体五脏似的窥察宇宙。吾友!你猜到宇宙的究极是展露些什么?我老实的告诉你:那里只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大缺陷,在展露着哟!比较起我们个人所遇的坎坷,我们真太渺小了。于此用了我们无限大的灵海而蓄这浅薄的泪泉,怎么怪得永久是干涸的……我现在已另找到前途了,我要收纳宇宙所有悲哀的泪泉,使注入我的灵海,方能兴风作浪,并且以我灵海中深渊不尽的巨流,填满那无底的缺陷。吾友!我所望的太奢吗?但是我决不以此灰心,只要我能做的时候,总要这样做,就是我的躯壳变成灰,倘我的一灵不泯,必不停止地继续我的工作。 我下山之后,不到一星期,就离开故乡,这时对着马江碧水,鼓岭白云,又似眷恋又似嫌恨唉!心情如此能不黯然,我想若到了“往事不堪回首”的江滨,又不知怎样把心魂扎挣!幸喜我所寄宿的学校宿舍,隔绝尘嚣,并且我的居室前面,一片广漠的原野,几座荒草离离的孤坟,不断有牧童樵叟在那里驻足,并且围着原野,有一道萦回的小河,天清日朗的时候,也有一两个渔人持竿垂钓,吾友!你可以想象,这是如何寂静而辽阔的境地,正宜于一个饱经征战的战士,退休的所在,我对上帝意外的赏赐,当如何感谢而欢忭呵!……我每日除了一二小时替学生上课外,便静坐案侧,在那堆积的书丛中找消遣的材料,有时对着窗外的荒坟,寄我忆旧悼亡的哀忱,萧萧白杨,似为我低唱挽歌,我无泪只有静对天容寄我冤恨! 你寄给我的蔷薇,我已经细看过了,在你那以血泪代墨汁的字句中,只加深我宇宙缺陷之感。不过眼泪却一滴没有,自从去年涵抛弃我时,痛哭之后,我才领受了哭的滋味。从那次以后,便永不曾痛哭过,这固然是由于我泪泉本身的枯竭,然而涵已收拾了我醉梦的人生,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了,从此便不再流眼泪了。 不过在炎暑的夏天——两个月之中我得到比较清闲而绝俗的生活,——因为那时,我是离开充满了浊气的城市,而到绝高的山岭上,那里住着质朴的乡民,和天真的牧童村女,不时倒骑牛背,横吹短笛。况且我住房的前后,都满植苍松翠柏,微风穿林,涛声若歌,至于涧底流泉,沙咽石激,别成音韵,更足使我怔坐神驰,我往往想,这种清幽的绝境,如果我能终老于此,可以算是人间第一幸福人了。不过太复杂的一生,如意事究竟太少,仅仅五十几天,我便和这如画的山林告别了。我记得,朝霞刚刚散布在淡蓝色的天空时,微风吹拂我覆额乱发,我正坐山兜,一步一步地离开他们了。唉!吾友!真仿佛离别恋人的滋昧一样呢,一步一回头,况且我又是个天涯飘泊者,何时再与这些富于诗兴的境地,重行握手,谁又料得到呢! 吾友!我现在唯一的愿望,暑假到来时,我能和你及其他的朋友,在我第二故乡的北京一聚,无论是眼泪往里咽也好,因为至少你总了解我,我也明白你,这样,已足彼此安慰了,但愿你那时不离开北京。 十五年十二月十七号隐寄自海滨 [book_title]醉后 ——最是恼人拼酒,欲浇愁偏惹愁!回看血泪相和流。 我是世界上最怯弱的一个,我虽然硬着头皮说:“我的泪泉干了,再不愿向人间流一滴半滴眼泪,因此我曾博得‘英雄’的称许,在那强振作的当儿,何尝不是气概轩昂……” 车子走过顺城根,看见三四匹矮驴,摇动着它们项下的金铃,傲然向我冷笑,似笑我转战多年的败军,还鼓得起从前的兴致吗…… 正是一个旖旎美妙的春天,学校里放了三天春假,我和涵盐琪四个人,披着残月孤星,和迷濛的晨雾奔顺城根来,雇好矮驴,跨上驴背,轻扬竹鞭,得得声紧,西山的路上骤见热闹,这时道旁笼烟含雾的垂柳枝,从我们的头上拂过,娇鸟轻啭歌喉,朝阳美意酣畅,驴儿们驮着这欣悦的青春主人,奔那如花如梦的前程:是何等的兴高采烈……而今怎堪回道!归来的疲燕,裹着满身漂泊的悲哀,无情的瘦驴!请你不要逼视吧! 我静静在那里忏悔,我的怯弱,为什么总打不破小我的关头,我记得:我曾想象我是“英雄”的气概,手里拿着明晃晃的雌雄剑,独自站在喜玛拉雅的高峰上,傲然的下视人寰。仿佛说:我是为一切的不平,而牺牲我自己的,我是为一切的罪恶,而挥舞我的双剑的呵!“英雄”伟大的英雄,这是多么可崇拜的,又是多么可欣慰的呢! 我听那女子唱完了,正要向她问明来历,忽听霹雳一声,如海倒山倾,吓了我一身冷汗,睁眼一看,波姊正拿着醒酒汤,叫我喝,我恰一转身,不提防把那碗汤碰泼了一地,碗也打得粉碎,我们都不禁笑了。波姊说:“下回不要喝酒吧,简直闹得满城风雨!……我早想到见了你,必有一番把戏,但想不到闹得这样凶!还是扎挣着装英雄吧!” 我们彼此矜持着,默然坐夜来了。于是我说“波,我们喝他一醉吧,何苦如此扎挣:酒可以蒙盖我们的脸面!”波点头道:“好早预备陪你一醉。”于是我们如同疯了一般,一杯,一杯,接连着向唇边送,好像鲸吞鲵饮,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把一小坛子的酒吃光了,可是我还举着杯“酒来!酒来!”叫个不休!波握住我拿杯子的手说:“隐!你醉了,不要喝了吧!”我被她一提醒,才知道我自己的身子,已经像驾云般支持不住,伏在她的膝上。唉!我一身的筋肉松弛了,我矜持的心解放了,风寒雪虐的春申江头,涵撒手归真的印影,我更想起萱儿还不曾断奶,便离开她的乳母,扶她父亲的灵柩归去。当她抱着牛奶瓶,宛转哀啼时,我仿佛是受绞刑的荼毒,更加着吴淞江的寒潮凄风,每在我独伴灵帏时,撕碎我抖颤的心。……一向茹苦含辛的扎挣自己,然而醉后,便没有扎挣的力量了,我将我泪泉的水闸,开放了干枯的泪池,立刻波涛汹涌,我尽量的哭,哭那已经摧毁的如梦前程,哭那满尝辛苦的命运,唉!真痛恨呵,我一年以来,不曾这样哭过。但是苦了我的波姊,她也是苦海里浮沉的战将,我们可算是一对“天涯沦落人”。她呜咽着说:“隐!你不要哭了,你现在是做客,看人家忌讳!你扎挣着吧!你若果要哭,我们到空郊野外哭去,我陪你到陶然亭哭去。那里是我埋愁葬恨的地方,你也可以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在那里我们可尽量的哭,把天地哭毁灭也好,只求今天你咽下这眼泪去罢!”惭愧!我不知英雄气概抛向哪里去了,恐怕要从喜玛拉雅峰,直坠入冰涯愁海里去,我仍然不住地哭,那可怜双鬓如雪的姨母,也不住为她不幸的甥女,老泪频挥,她颤抖着叹息着,于是全屋里的人,都悄默地垂着泪!可怜的萱儿,她对这半疯半醉的母亲,小心儿怯怯地惊颤着,小眼儿怔怔地呆望着。呵!无辜的稚子,母亲对不住你,在别人面前,纵然不英雄些,还没有多大羞愧,只有在萱儿面前不英雄,使她天真未凿的心灵里,了解伤心,甚至于陪着流泪,我未免太忍心,而且太罪过了。后来萱儿投在我的怀里,轻轻地将小嘴,吻着泪痕被颊的母亲,她忽然哭了。唉!我诅咒我自己,我愤恨酒,她使我怯弱,使我任性,更使我羞对我的萱儿!我决定止住我的泪液,我领着萱儿走到屋里,只见满屋子月华如水,清光幽韵,又逗起我无限的凄楚,在月姊的清光下,我们的陈迹太多了!我们曾向她诚默的祈祷过:也曾向她悄悄地赌誓过。但如今,月姊照着这飘泊的只影,他呢——人间天上,我如饿虎般的愤怒,紧紧掩上窗纱,我搂着萱儿悄悄地躲在床上,我真不敢想象月姊怎样奚落我。不久萱儿睡着了,我仿佛也进了梦乡,只觉得身上满披着缟素,独自站在波涛起伏的海边,四顾辽阔,没有岸际,没有船只,天上又是蒙着一层浓雾,一切阴森森的。我正在彷徨惊惧的时候,忽见海里涌起一座山来,削壁玲珑,峰崖峻崎,一个女子披着淡蓝色的轻绡,向我微笑点头唱道: 独立苍茫愁何多? 抚景伤飘泊! 繁华如梦, 姹紫嫣红转眼过! 何事伤飘泊! 强抑灵波,防它捣碎了灵海,及至到了旧游的故地,黯淡白墙,陈迹依稀可寻,但沧桑几经的归客,不免被这荆棘般的陈迹,刺破那不曾复元的旧伤,强将泪液咽下,努力地咽下。我曾被人称许我是“英雄”哟! 北京城重到了,黄褐色的飞尘下,掩抑着琥珀墙、琉璃瓦的房屋,疲骡瘦马,拉着笨重的煤车,一步一颠地在那坑陷不平的土道上努力地走着,似曾相识的人们,坐着人力车,风驰电掣般跑过去了……一切不曾改观,可是疲惫的归燕呵,在那堆浪涌波的灵海里,都觉到十三分的凄惶呢! 但是怯弱的人们,是经不起撩拨的,我的英雄梦正浓酣的时候,波姊来叩我的门,同时我久闭的心门,也为她开了。为什么四年不见,她便如此地憔悴和消瘦,她黯然地说:“你还是你呵!”她这一句话,好像是利刃,又好像是百宝匙,她掀开我的秘密的心幕,她打开我勉强锁住的泪泉,与一切的烦恼。但是我为了要证实是英雄,到底不曾哭出来。 “波姊!放心吧!我不见你,也没有泪,今天我把整个儿的我,在你面前赤裸裸地贡献了,以后自然要装英雄!”波姊拍着我的肩说,“天快亮了,月亮都斜了,还不好好睡一觉,病了又是白受罪!睡吧!明天起大家努力着装英雄吧!” [book_title]雷峰塔下 ——寄到碧落 涵!记得吧,我们徘徊在雷峰塔下,地上芊芊碧草,间杂着几朵黄花,我们并肩坐在那软绵的草上,那时正是四月间的天气,我穿的一件浅紫麻纱的夹衣,你采了一朵黄花插在我的衣襟上,你仿佛怕我拒绝,你羞涩而微怯地望着我,那时我真不敢对你逼视,也许我的脸色变了,我只觉心脏急速地跳动,额际仿佛有些汗湿。 黄昏的落照,正射在塔尖,红霞漾射于湖心,轻舟兰桨,又是一双双情侣,在我们面前泛过。涵!你放大胆子,悄悄地握住我的手,——这是我们头一次的接触,可是我心里仿佛被利剑所穿,不知不觉落下泪来,你也似乎有些抖颤,涵!那时节我似乎已料到我们命运的多磨多难! 雨点夹着风沙,一直吹淋。我们拼命地跑到船上,彼此的衣裳都湿透了,我顿感到冷意,伏作一堆,还不禁抖颤,你将那垫的毡子,替我盖上,又紧紧地靠着我,涵!那时你还不敢对我表示什么! 涵!去年你的二周年纪念时,我本想为你设祭,但是我住在学校里,什么都不完全,我记得我只作了一篇祭文,向空焚化了。你到底有灵感没有?我总痴望你,给我托一个清清楚楚的梦,但是哪有? 涵!今年十月就到了,你离开人间已经三年了!人间渐渐使你淡忘了吗?哎!父亲年纪老了!每次来信都提起你,你们到底是什么因果?而我和你确是前生的冤孽呢! 涵!人间是更悲惨了!你走后一切都变更了。家里呢,也是树倒猢狲散,父亲的生意失败了!两个兄弟都在外洋飘荡,家里只剩母亲和小弟弟,也都搬到乡下去住。父亲忍着伤悲,仍在洋口奔忙,筹还拖欠的债。涵!这都是你临死而不放心的事情,但是现在我都告诉了你,你也有点眷恋吗? 晚上依然是好天气,我们在湖边的椅子上坐着,看月。你悄悄对我说:“雷峰塔下,是我们生命史上一个大痕迹!”我低头不能说什么。涵!真的!我永远觉得我们没有幸福的可能! 山脚上忽涌起一朵黑云,远远地送过雷声,——湖上的天气,晴雨最是无凭,但我们凄恋着,忘记风雨无情的吹淋,顷刻间豆子般大的雨点,淋到我们的头上身上,我们来时原带着伞,但是后来看见天色晴朗,就放在船上了。 唉!涵!就在那夜,你对我表明白你的心曲,我本是怯弱的人,我虽然恐惧着可怕的命运,但我无力拒绝你的爱意! 只有一次,我是梦见你来了,但是你为什那么冷淡?果然是缘尽了吗?涵!你抛得下走了,大约也再不恋着什么!不过你总忘不了雷峰塔下的痕迹吧! 但是涵!又过了一年,雷峰塔倒了,我们不是很凄然的惋惜吗?不过我绝不曾想到,就在这一年十月里你抛下一切走了,永远地走了!再不想回来了!呵!涵!我从前惋惜雷峰塔的倒蹋,现在,呵!现在,我感谢雷峰塔的倒蹋,因为它的倒蹋,可以扑灭我们的残痕! 从雷峰塔下归来,一直四年间,我们是度着悲惨的恋念的生活。四年后,我们胜利了!一切的障碍,都在我们手里粉碎了。我们又在四月间来到这里,而且我们还是住在那所旅馆,还是在黄昏的时候,到雷峰塔下。涵!我们那时是毫无所拘束了。我们任情地拥抱,任意地握手,我们多么骄傲!…… 我——大约你是放心的,一直扎挣着呢。涵!雷峰塔已经倒蹋了,我们的离合也都应验了。——今年是你死后的三周年——我就把这断藕的残丝,敬献你在天之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