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朱自清散文集 [book_author]朱自清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类书文集,文集,完结 [book_length]353009 [book_dec]朱自清的散文主要是叙事性和抒情性的小品文,有着构思缜密、布局巧妙的特点。文章富有浓郁的抒情色彩,清隽沉郁、文笔清丽,语言清新自然、优美典雅。朱自清的行文风格是对中国古典文学传统的一种继承与发扬,蕴含独特的民族风格,文章中创新讲究的词句锤炼,有极高的阅读价值。 [book_img]Z_18879.jpg [book_title]前言 吴为公 李树平 中国现代散文的发展,以五四时期的成就为最高,影响最大,而朱自清的散文创作,又是这一时期实绩最大,成就最高的;朱自清作为散文大家,他的名字永远和中国现代散文的历史写在一起。 鲁迅曾说:“五四”时期散文、小品的成功,几乎在小说、戏曲和诗歌之上。(《小品文的危机》)的确,五四时期文学的诸门类中,散文的成就最为突出。朱自清在《论现代中国的小品文》中也高度评价了散文的成就,他说:最发达的,要算是小品散文。三四年来风起云涌的种种刊物,都有意无意地发表了许多散文,近一年这种刊物更多。......小品散文,于是乎极一时之盛。在《〈背影〉序》中又说:就散文论散文,这三四年的发展,确是绚烂极了。在这极一时之盛绚烂极了的散文百花园里,有周作人的隽永,俞平伯的绵密,徐志摩的艳丽,冰心的飘逸,而朱自清先生则以其真挚清幽的神态屹立于五四散文之林(钟敬文《柳花集》,群众图书公司1929年初版),他的散文以独特的美文艺术风格,为中国现代散文增添了瑰丽的色彩,为建立中国现代散文全新的审美特征,树立了白话美文的模范。 一 朱自清,1898年11月22日出生于江苏东海县一个小官僚的封建家庭,原名自华,号秋实。六岁时随家从东海移居扬州,他成长于扬州,故自称扬州人。1916年毕业于江苏省立第八中学(即后来的扬州中学),并考入北大预科,后转入哲学系。1920年毕业,到江浙一带做了五年的中学国文教员。1925年清华学校设大学部,经俞平伯推荐,任清华大学教授,并任中文系主任,从此他一生服务于清华大学。1937年抗战爆发,他随清华大学迁入昆明,在西南联大任教授,1946年又随清华大学迁回北平,仍为教授及中文系主任,1948年8月12日去世。 纵观朱自清的一生,可以看出他既是一位诗人和散文家,又是著名的学者和教授,更是一名激进的民主斗士。 作为诗人和散文家,朱自清对中国现代文学作出了巨大的贡献,他做过许多开创性的工作:他与人合作创办了文学史上第一个《诗》刊,并且加入了创作新诗的行列,写下了现代文学史上第一首抒情长诗--《毁灭》;同时,他还编选了《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并为之写了《导言》,第一次对新诗创作进行了历史性的总结。另外,他还第一次在大学课堂里开设现代文学课程--《中国新文学研究》,并且留有讲义稿本《中国新文学研究纲要》。无疑,他是五四新文学的拓荒者和创业者之一。朱自清对新文学的最大贡献,是他所擅长的散文小品,它们在新文学史上有着极为重要的地位。首先,他是继冰心等人之后又一位突出的小品散文家,他以美文的创作实绩,彻底打破了复古派认为白话不能作美文的迷信,尽了对旧文学示威的任务;其次,他在中国古典文学的基础上和五四中西文化交流的背景之下,创造了具有中国民族特色的散文体制和风格;再次,他的散文具有极高的艺术价值,《匆匆》、《背影》、《荷塘月色》、《春》等名篇,一直被认为是白话美文的典范,历来一直被选为大中学校的语文教材,它为培养文学青年和繁荣散文创作提供了宝贵的艺术经验。 作为学者和教授的朱自清,在古典文学、语文教育、语言学、文艺学、美学等学科领域都有很深的造诣和建树。他的贡献是多方面的,尤以古典文学研究和语文教育最为突出。《经典常谈》是朱自清系统评述《诗经》、《春秋》、《楚辞》、《史记》、《汉书》等古籍的论文结集,写得深入浅出,至今仍是青年人研究古典文学的入门向导。《诗言志辨》是他功力最深的著作,对诗言志诗教比兴正变四个方面的诗论,纵向作了精微的考察,理清了它们的来龙去脉和衍变史迹,从而纠正了谬说。他还先后对古诗十九首、乐府、唐宋诗作过深入的研究,对李贺、陶渊明作过认真的行年考证,写有《十四家诗钞》、《宋五家诗钞》、《陶渊明年谱中之问题》、《李贺年谱》等著述。他治学严谨,取材翔实,思想敏锐,他这方面的著述凡近百万言。朱自清始终关心着中学、大学的语文教育,他与叶圣陶联璧,共同著有《国文教学》、《精读指导举隅》、《略读指导举隅》等书。他编过多种教材和课本,临终前还与叶圣陶、吕叔湘合编《开明高级国文课本》等。他是一位不可多得的语文教育家,正像叶圣陶说的:他是个尽职的胜任的国文教师和文学教师。(叶圣陶《朱佩弦先生》) 作为民主斗士的朱自清,从青年时代起,他就一直追求光明与真理,为之呐喊歌吟,上下求索。但生活不可避免地给他以时代的苦闷和个人彷徨,以至他较长时间躲进书斋。然而朱自清毕竟是一个正直的知识分子,毕竟为他多灾多难的祖国得以凤凰涅槃而执着地寻找真理和光明,一旦他把祖国的命运和人民的解放斗争联系起来并且自觉地走向人们的时候,他就成为了一个坚强的革命民主主义的战士。1945年他回成都对夫人陈竹隐说:以后中间路线是没有了,我们总要把路线看清楚,勇敢地向前走。而闻一多遇刺后,他更是不再彷徨,而成为人民斗争行列中的一名坚强斗士。1946年10月后重回北平的两年,是黎明前最为黑暗的时期,却是他一生中最辉煌的时期。他执教之余,越来越关心祖国的命运,盼望新中国的诞生,勇敢而坚定地投身到反饥饿,反迫害的民主斗争中去。毛泽东在《别了,司徒雷登》一文中称赞他大义凛然的骨气,朱自清一身重病,宁可饿死,不领美国的救济粮......我们应当写闻一多颂,写朱自清颂,他们表现了我们民族的英雄气概。 综上所述,朱自清的一生是平凡的,但又是可歌可泣的。 二 以《歌声》涉笔散文领域的朱自清,从1923年后转向散文创作,以后就一直没有间断过。 朱自清早期的散文收在《踪迹》和《背影》里,在这些散文中有一部分是以夹叙夹议手法写的呼吁与诅咒的名篇,如《生命的价格--七毛钱》、《航船中的文明》、《白种人--上帝的骄子》、《阿河》、《哀韦杰三君》、《旅行杂记》、《海行杂记》等。这些散文直接从现实生活取材,从一个角度抨击当时的黑暗社会。在《生命的价格--七毛钱》中写一个五岁的女孩,被其哥嫂以七毛钱的价格卖掉,叙述一条低贱生命的故事,这是作者在温州亲眼所见的一幕,文章想象她今后任人宰割的命运,她若长大成人或者卖给人家作妾,或者卖到妓院沦落风尘。作者愤激地诘问:这是谁之罪呢?这是谁之责呢?。《阿河》写了一位十八岁的农家少女阿河的悲剧,她被迫嫁给了一个三十多岁的流浪汉,气得她离家出走去当女佣,后来又被男人抢回去,逼她爹拿钱换人,她爹只得以八十块钱的价格又把她卖给一个有钱的老板。作者义愤地控诉畸形社会为富不仁的罪孽。在《白种人--上帝的骄子》中,写在电车上意外地受到小西洋人的侮辱和挑衅,便由这一次突然的袭击联想到许多的袭击,从那小西洋人的眼光和表情思考他如此蛮横猖狂的原因,勾出一个傲慢的小西洋人的形象,指出这小西洋人脸上缩印着一部中国的外交史,喊出了民族平等的正义要求。这在帝国主义横行、北洋军阀卖国求荣的二十年代,有着激励民族意识的现实意义。在《哀韦杰三君》里则对三一八惨案中死难者韦杰三君奉献自己深挚的悼念和敬意,语挚情深,感人肺腑,朱自清对北洋军阀统治下的黑暗社会的憎恶是非常明显的。 这时期朱自清的创作主要的还是叙事抒情的散文,这些散文或叙述个人的经历和感受,或写景状物抒发情怀。 《背影》写为儿子送行,并艰难地替儿子买来桔子的父亲的背影,作者选择了一个特殊的背影加以烘托,这背影是在他祖母去世、父亲赋闲、家境日益破败的氛围中予以孕育和刻画的。从而以血和泪掺和的冷涩惨淡的色调,在抒情主人公心灵深处勾画出一个悲剧性的背影形象。全文叙事含蓄,将丰富的感情寓于朴素的描写和叙述中,表述了一个辛苦辗转的知识分子在动荡不安的时代中苦于世态炎凉的思想感情;同时也从一个小康之家的日益没落这一角度,曲折地反映了帝国主义和北洋军阀统治下,中国人民趋于贫困化的现实。《背影》写作者的生活感受,写出了真情,写出了情致,使这篇散文在当时获得单篇散文从未曾有过的脍炙人口、争相传诵的巨大影响。《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绿》、《荷塘月色》等篇是写景抒情见长的名篇。《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从全篇内容看,既有对秦淮河往事的追述,也有自己在秦淮河的见闻和感触;既有对秦淮河夜景的描写,也有对河上歌妓行为的记叙。从表现手法看,有细腻的近景描绘,有疏淡的远景勾勒,有静景有动景,有实景有虚景,起伏跌宕,变化多姿。文章抓住了灯影从各个角度进行了细针密缕的描绘和渲染,逼真地再现了当时秦淮河的美的境界。又如《月朦胧,鸟朦胧,帘卷海棠红》,是描写一幅画,文题也是画题,作者细腻地描写出了画面形象的位置、色彩和形态,通过具体的描绘,不但生动地写出了画面的内容,而且也传达出了月朦胧,鸟朦胧的意境。而在《荷塘月色》这篇写景抒情散文里,朱自清先诉说自己的不宁的心境,然后描写一个宁静的与现实不同的环境--荷塘月色,通过对传统的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和高寒孤洁的明月的描绘,象征性地抒发了自己的洁身自好和向往美好新生活的心情。总之,这类写景散文,寓情于景,情景交融,流露着浓郁的诗情画意。而且,无论是叙事散文还是写景散文,篇章布局都是十分精当的,显示出他早期散文漂亮、缜密的特点。 朱自清早期写景散文,语言凝练明净,细腻秀丽,善于以精雕细刻的工夫,准确、具体地表现描写对象的特点,追求逼真的艺术效果,正像他在探讨中国传统的艺术手法时所说的,逼真等于俗语说的活脱或活像,不但像是真的,并且活像是真的。(《说逼真与如画》)在长期的追求中,朱自清描写的造诣很深,在他笔下,无论是梅雨潭的绿色,还是清华园的月光,都写得逼真如画,使读者仿佛身临其境一般。而秦淮河的夜景,那六朝脂粉气的遗迹,更是真实而具体,融情入景,极为成功。 在《荷塘月色》中,朱自清描绘月光如流水般照着荷花和荷叶用泻字;青雾弥漫着荷塘用浮字,而荷叶拥挤的情景用挨字,还有用田田形容叶子的鲜绿茂盛,用亭亭比喻荷叶直立之状态,将月光、青雾、荷叶的动态和情态写活了。朱自清十分注意遣词造句的形象性,善于抓住事物的特征,用新颖的比喻,唤起读者的联想。《绿》是一篇以描写醉人的绿色而著称的千家小品,中间两段文字,描写梅雨潭和它的绿色,作者循着游踪,先写山岩、瀑布和梅雨亭,一路写来,层次井然。作者坐在梅雨亭上,景色尽收眼底:云在头上流着,草丛透着绿意,瀑布冲下,撞击在岩石之上,飞花碎玉般落下,恰如朵朵白梅,又如点点杨花,如此描绘静观的景物,没有雕琢,不加修饰,真如工笔画一般,读来如见其景,如闻其声。接着写梅雨潭的绿波,朱自清没有用绿油油绿如翡翠一类的形容词,而是用一连串新鲜的比喻,引起人们美好的联想。他说,梅雨潭的绿波像少妇拖着裙幅、像跳动的初恋的处女的心、像最嫩的皮肤、像湿润的碧玉,描绘之后又从比较的角度来写北京什刹海佛地的绿杨太淡了,杭州虎跑寺近旁的碧草叶太浓了,西湖的波太明了,秦淮河的也太暗了。这样通过色的浓淡和光的明暗,将梅雨潭绿波的厚、平、清、软的具体景象传达给读者。在《白水漈》中,朱自清突出描写白水漈瀑布的细和薄,他写那凌虚而下的瀑布,只剩一片飞烟似的影子,而这影子像袅袅的软弧,像橡皮带儿被微风的纤手和不可知的巧手争夺着。通过影子的轻,软弧和橡皮带儿的软,精密地描写出了白水漈瀑布在微风中的形态,让读者感到它的细和薄。朱自清认为散文写作应写实,作家必须深入观察,努力创新。他说,作家于一言一动之微,一沙一石之细,都不轻轻放过,正如显微镜一样,这样可以辨出许多新异的滋味(《山野掇拾》)。他还说:人生如万花筒,因时地的殊异,变化无穷,我们要多方面了解,多方面感受,多方面的参加,才有趣可言。(《海阔天空与古今中外》)因此,他对所写的景物都经过认真的观察和体验,他对《荷塘月色》中提到的月夜蝉声,是几经观察推敲而后确定的,正因为如此他才能准确地把握描写对象的具体特征,以至细微的变化,然后用形象的语言表达出来。在五四散文的百花园中,朱先生的散文独具一格,他的写景抒情散文显示了很高的艺术成就,显示了旧文学之自以为特长者,白话文也并非做不到,尽了对于旧文学的示威的历史任务(鲁迅《南腔北调集·小品文的危机》),为现代散文美学作出了贡献。 1927年北伐战争的失败,四·一二政变使中国变成黑暗的中国。朱自清陷入了极大的痛苦、惶惑和颓唐之中,终于从彷徨战斗的十字街头走进古典文学研究的象牙之塔。散文创作也从绚丽走向质朴,从即景抒情走上忆之路--对往事的回忆。此时的创作就如同朱自清自己所说的芝麻大的事,都不惜郑重地写出来。他说:我们依着时间老人的导引,一步步去温寻已失的自己;这走的便是忆之路,在这忆之路上愈走愈远,愈是有味,因其味渐渐蒸散而甜味却还留着的缘故......在1936年出版的散文集《你我》中有回忆儿时婚姻的《择偶记》,有悼念前妻的《给亡妇》,有记叙过去冬天同父亲兄弟围坐吃白水豆腐,与S君月夜游西湖,跟天真的孩子在一起的冬天,还有记叙以往生活琐事的《看花》、《南京》、《潭柘寺戒坛寺》以及收在《背影》集中的《儿女》、《怀魏握青君》等,内容侧重写儿女情长,友朋之谊,这些散文虽然写的是个人生活圈子里的身边琐事,但因为朱自清用精神的丝缕牵着已逝的时光,所以写得情意绵绵,回肠荡气。他在《〈忆〉跋》一文中说:飞去的梦便是飞去的生命,所以常常留下十二分的惋惜,在人们心里。时局的变迁淡化了他的革命意识,减退了当年的热情,给予他的是痛苦,加上家境衰败,娇妻的亡故和多子的拖累,这一切给予他太多的磨难和艰辛,追忆因而成为他解脱痛苦和烦恼的路径。他从现实的梦中走出,在逝去的旧梦里捡拾美丽的花瓣,从而编织他的梦之国与爱之国。从这些作品中,我们可以窥见一颗博大的爱心:爱父亲,爱儿女,爱妻子,爱朋友。朱自清因为在黑暗现实中看不见找不到圣洁美好的东西,于是心理变得寂寞荒芜,而通过追忆往事营构爱的天国,用以抚慰自己寂寞荒芜的心。他痛感美的失落和美的毁灭,从而深深地感喟那已经逝去的爱是那般的甜蜜、温馨和宝贵。在朱自清的爱之国和梦之国中,可以看到儒家中和主义思想的深刻影响:《儿女》因爱儿女而自责平时对他们的粗暴; 《给亡妇》因爱妻子,为自己未尽到丈夫的责任而追悔;《〈梅花〉后记》,因爱无隅,而悔恨自己的疏懒而未能尽快为他修改诗稿使之出版......在爱的温纱下,包容着作家修身养性的哲学意识:中正平和,严于克己,宽以待人。1931年8月,朱自清赴欧洲游学,历时一年。在欧洲游历数国,陆续写成散文,发表在《中学生》杂志上,后结集为《欧游杂记》和《伦敦杂记》。这两部散文集和《你我》一样,由于这一时期朱自清的创作不再感应时代的风云,于是可以从容地在技巧上再三谋划,在语言上字斟句酌以至使得散文艺术臻于完善的境地。正如郁达夫指出:文学研究会的散文作家中,除冰心女士之外,文章之美要算他了。在这两部游记中,他极力在作品中避免我的出现,既不写身边琐事,也不写浪漫情调的异域感,而是客观地描述欧洲国家名胜古迹,谨慎地介绍西方的历史、文化和艺术,作家用意是在写这些游记给中学生看,时时、处处想到要为他们作道德文章的楷模,所以格外的严谨,无论是绘景状物还是抒情写意,无论是结构谋篇还是文字技巧,这些都惨淡经营、苦用诗心的。它们确实是现代游记中的典范性作品,尤其是在语言方面,作者在白话口语的基础上提炼富有表现力的艺术语言,那流畅自如的旋律,轻松活泼的节奏,那字字推敲的选词与灵活多变的句型,都是十分精美的。正如叶圣陶所说:现代大学生如果开现代本国文学的课程,或者有人编现代本国文学史,论到文体的完美,文字的全写口语,朱先生该是首先被提及的。(叶圣陶《朱佩弦先生》)所以说,朱自清在散文艺术的探索中作出了艰苦的努力,在文体革新与语言创造方面,达到了中国现代文学历史的崭新高度。不过,这些游记与作家超脱、低沉的思绪合致,比较明显地缺少时代的光色。 抗战爆发后,侵略者的炮火使华北摆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也使他的书斋失去了平静。在侵略者面前他不再沉默了,1937年后他随学校南下,这时期,他带着沉重的心情,殷切的期待,写作了不少杂文。《语文影及其他》一书中的许多篇章和《蒙自杂记》、《西南采风录序》、《这一天》等均写在这个期间。散文集《语文影及其他》分两辑,其中《语文影之辑》是讨论语文的意义的,《人生的一角之辑》是讨论生活片段的。这时期的朱自清的散文不像以前那样采用大量的比喻、排比等修辞手法,而是用简洁的笔触,直接写出自己的看法。一方面他冷眼看待人生,以日常生活用语和人间世情为议论对象,从而抒写自己的人生;另一方面他热烈地呼喊东亚病夫居然奋起了,睡狮果然醒了,从前只是一大块沃土,一大盆散沙的死中国,现在是有血有肉的活中国了。在《论轰炸》中,他呐喊着民族和国家的新生:咱们的民族,咱们的国家,像涅槃的凤凰一样,已经从火里再生了!抗战胜利的前后,昆明掀起了民主运动的热潮,他的思想发生了变化,特别是李公朴、闻一多的遇害,更加教育了作为学者的朱自清,他的态度也就更为激进了,因此创作基调明显地发生了变异。这时期,朱自清散文已经由抒情转向说理,主要收在《标准与尺度》和《论雅俗共赏》两集中,虽然数量不多,但所谈的都是现实问题。思想激进,锋芒毕露,光采烨烨,其思想特点是努力而且自觉地站在人民的立场上指点东西、发表议论。《论吃饭》充分肯定农民吃大户的正义举动,赞扬他们反饥饿、反压迫的政治觉悟和敢于反抗的集体意识。文章通过说古论今,字里行间干预着政治,通篇充溢着鲜明的政治色彩。《回来杂记》对国民党统治下的北平现实予以评说,分别从有闲杂乱四方面剖析日常生活的状况,由表及里,烛幽发微,揭示了物价像潮水一般涨,整个北平也像在潮水里荡着的社会动荡的本质,从而激烈地抨击在民主运动中行将灭亡的黑暗社会制度。在《中国学术的大损失--悼闻一多先生》等文中,他肯定闻一多对民主运动作出的贡献,揭露了国民党反动派的凶残和卑劣,表示了继续斗争的决心。朱自清曾多次称赞:鲁迅的杂感也是诗(朱自清《鲁迅先生的杂感》),而他恰恰也正有意地仿效鲁迅,同样在杂文里一面否定、一面希望、一面战斗着。(同上)在一些杂文中,对知识分子进行痛快淋漓的解剖,如《论书生的酸气》批评知识分子身上的酸气味,他说,既然自己是在人民之中,就不能再自命不凡,要知识分子必须正确地看清了自己,要丢却知识分子那种装腔作势和自视清高的作风。这实际上包含了朱自清对旧我的否定和批判,包含着对自己那种习惯于克制、平和中正、沉思默想、内向封闭的超稳定文化心理的否定,他在勇敢的自我否定中紧紧地向人民靠拢,实现与旧哲学、旧思想、旧意识的决裂,代之以崭新的革命思想意识,从而重新肯定自己。 总观朱自清先生的散文创作,从早期的清秀隽永到中期的质朴腴厚,到后期的激进深邃,无不显示出他独特的艺术风貌和审美情趣,无不与时代息息相通,正像他的老朋友杨振声说:他的散文,确实给我们开出了一条平坦大道,这条道将永远领导我的自迩以至远,自卑以升高。(《文讯》1948年9月9卷3期) 三 杨振声在《朱自清先生与现代散文》中说:近代散文本早已撕破了岸然道貌的假面具,摘去了假发,卸下了皂袍,它与一切问题短兵相接,与人生日常生活相厮混,共游戏。一句话,它不再装腔作势,去为传道者与说理者作工具,而只是每个人宣情达意的语言符号......。他又说:朱自清的散文都做到了,不但做到,而又做得好,所以他的散文,在新文化运动的初期,便已在领导着文坛。杨振声所说的朱先生在领导着文坛,就在于他的散文具有了宣情达意的美学牲征。也正如朱先生自己在《〈背影〉序》中说的:我自己是没有什么定见的,只当时觉得要怎样写,便怎样写。我意在表现自己,尽了自己的力便行。 意在表现自己,是中国现代散文史上第一次提出的散文创作的美学原则。朱自清提出这一美学命题,既是时代的赐予,又有历史、现实的背景,更是根植于他的审美经验和理想基础上的创作实践。几千年的中国古代散文的标榜与实施的是以文以载道为本位的散文观念。所谓道,是宣扬以儒家思想为核心的封建主义的伦理与道德观念,文以载道强调儒家思想的独尊、理性的至上。用理性制约着、束缚着、扼杀着作家的思想感情和精神个体,尽管古代散文中不乏抒情小品,但它们是在被扭曲、被压抑的情况下出现的。至于公开提出独抒性灵的创作主张,则被视为离经叛道。载道的桎梏使散文简化为八股文的模式。因此,否定文以载道的观念,建立以作家个性为本位的散文观念,是五四思想革命和文化革命的必然,更是新文化之初散文革命的必然。朱自清在总结五四文化革命时说:新文化运动接受了西洋的影响,除了解放文体,以白话代替古文之外,所争取的就是文学的意念,也就是文学的地位。他们要打倒那道,让文学独立起来,所以对文以载道说加以无情的打击。(《论严肃》)文学独立以后,新颖的散文,解放了作者的个性,生动鲜明地表现了作者的文体意识,使其具有了意在表现自己的体制特征和审美价值。毫无疑问,朱自清意在表现自己散文美学原则的提出,是对传统文化观念的反抗,是对现代散文美学的积极贡献。从此在现代散文史上建立了以作者个性为本位的现代散文观念,使一种抒情性的散文脱离了广义散文的母体新孕而生,揭示了现代散文表现作者人格色彩和精神世界的审美价值,确立了作家主体性在文学创作中的地位,对今天整个文学创作工程重建主体观念,呼唤人的意识,具有启示未来的作用。而朱自清之所以能率先提出意在表现自己的命题,是因为他从写作第一篇散文《歌声》到《背影》集的出版,就已经有了比别人更深的体验,我们考察一下他早期和中期的(二十年代和三十年代)的散文,就不难发现他那意在表现自己的轨迹,便能够信实地理解他的美学理想是他审美经验的升华和总结。在他的散文中,生动地抒写了他的禀性、气质、灵感、情思、嗜好、习惯、修养、人生经历和人生哲学,生动地表现了他的全部思想,全部的感情和全部的人格,活脱地再现了一个有血有肉的个性生命。朱自清散文包涵着与众不同的趣味和显示出历久不衰的艺术生命,其主要原因也是在这里。 首先,朱自清的全部思想感情、人格,表现出一个中国知识分子强烈的自尊意识。五四退潮以后,朱自清动摇了他最初建造光明的信念,产生了孤独和彷徨,出现了他的第一次心理危机,也就随之产生了他的刹那主义的哲学。为了摆脱自身的孤独和彷徨,不至于使自己沉沦颓废下去,他努力以积极态度看待人生,使自己生活中的每时每刻,都有独立之意义和价值。他说:因怅惆而感到空虚,在还有残存的生活时所不能堪的!我不堪这空虚,便觉得飘飘然终是不成,只有转向才可能较安心--比较能使感情平静。于是我的生活里便起了一个转机......便决定了我的刹那主义。(《我们的七月》)十分清楚,朱自清的刹那主义实际上是为平复个人的心理危机,求得个人生命意义的充实和实现自我的价值,其实这正是他痛苦的自尊意识。他的理想幻灭之后,自尊、自重、自强、自爱是这时期他个人的强烈的精神需求。他用中国知识分子的传统气节观来约束、规范自己的思想、行为,求得自我人格的自洁和自尊。因此,强烈的自尊意义也就充溢流贯于他的一些散文之中。 与俞平伯同泛秦淮河所作同题散文《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是他偷得片刻宁静时剖示内心的现代的懊悔。秦淮歌妓来与他俩纠缠不休,对此,俞平伯依照因为我有妻子,所以我爱一切女人的逻辑,持同情、超脱态度,所以事后还怡然自若;朱自清却十分认真、拘谨和自尊,既同情她们沦落风尘的不幸,又受到内心道德律的压迫,拒绝了她们的诱惑和卖唱,陷入了理智和情感的争斗之中,一时竟然难以排解这袭上心头的苦恼,那不安的心在静里愈显活跃了。自尊意识流贯全文,并构成了这篇游记中矜持笃诚的人格色彩。 朱自清的自尊,常常表现为在自我解剖中描画思想感情中的争斗,所以真实、诚恳,毫无矫作与伪饰。他敢于肯定思想中积极的东西,敢于否定思想中消极的东西,在肯定和否定中,和盘托出自己一颗多棱的灵魂。1927年大革命失败的喧哗和骚动,使朱自清的灵魂为之震颤和瑟索。在《那里走》一文中,朱自清坦白地剖示他生命的第二次心理危机及其灵魂的胆怯。在革命与反革命之间,他作出了躲进亭子间,研究国学的这第三条道路的抉择。面对反革命叛变后的一片黑暗世界和血腥萧条氛围,与他的绝望对应,燃烧起他的自尊意识,具体地说就是转向自身内心世界的解剖和审察。更多地考虑读书人或士人的立身处世之道(《论气节》),即气节和情操,以洁身自好作为一种人格理想加以追求。所以,朱自清这一时期的一些散文是意在表现人格理想的自己,即使在《荷塘月色》这样的写景散文中,也婉转地表达了不向邪恶势力低头的自洁其身的意绪。朱自清以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荷自怜自况,以它作人格思想的意象,赋予它自己的感情和灵性,因此他笔下的荷的形象纯洁、神圣、庄重、典雅。成为一种至真至善的境界,这便是朱自清的大革命失败后相当长的时期内所创造和追求的具有自尊意识的人格美和理想。 其次,朱自清在强化自尊意识的同时,也强化着他的博爱意识。自尊是爱自己,博爱是爱他人。从五四退潮到大革命失败,他的心一直受磨受难,感到在大时代里,自己是一张枯叶,一张烂纸,是寻常人所难堪的苦在话外。唯其一直处于心理失衡的状态,所以就需要用爱的琼浆玉液来滋润一颗寂寞、枯竭的心,用爱和泪广施于人,以排解自己的内心痛苦,以求得心理平衡。因此,他在他的散文天地里筑起了一个爱的天国。一方面,从人性、伦理、道德上,抒写自己博爱意识。这一组散文多写于大革命失败的前前后后,如《背影》、《儿女》、《给亡妇》、《冬天》、《哀韦杰三君》、《我所见到的叶圣陶》、《怀魏握青君》等多表现父子、夫妻、师生、朋友间的感情。朱自清从作为儿子、丈夫、父亲、老师、朋友所应有的伦理、道德及仁爱之心出发,检点自己在人伦关系中的生活细节,对自己的粗疏、随便、懈怠,表示深深的自责和无尽的悔恨。愈是自责自悔,愈是表示修善补过,便愈是宛然托出一颗诚挚、广博的爱心。《背影》是朱自清收到父亲那封......惟膀子疼痛利害,举箸投笔,诸多不便,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的信后萌动创作契机,文章通过当年父亲为自己买桔子的背影的忆念,倾吐了今天儿子对父亲的感恩图报之情。作者不是正面地、直接地评说这种感情,而是自审那时自己对父亲送行过程中不敬的思绪,--总觉得父亲与搬行李的脚夫讲价时说话不漂亮;他又是叮咛又是嘱咐茶房,心里暗笑他的迂等等,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真太聪明了,自责自悔是出于作者为人的人性、伦理、道德,更是出于自己对父亲的一片挚爱深情。灵魂的自尊更加反衬出对父亲的情之切切,爱之深深,反衬出远在他乡的儿子对父亲健康状况的忧愁,以及自己不能守在老人身边尽孝的痛苦。另一方面,用悲剧心理观照和描写人生,伴随着他爱的饮泣,使散文散发着人道主义的温馨气息。如《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哀伤沦落风尘的歌妓;《执政府大屠杀记》哀痛被无辜杀害的爱国学生和民众;《生命的价格--七毛钱》忧思五岁小女孩将一生失去生命的自由;《阿河》哀惜一位被社会遗弃而被卖来卖去的青年女子...... 自尊和博爱,是朱自清早期散文的两种主要形态,也是他思想、感情、人格的具体表现。他怀着悲剧性的心理为现代散文美学弹奏着美丽的心曲,淋漓尽致地披露了他的主观深层世界,裸露地再现他全部的生命空间,从而为现代散文提供了崭新的审美内容。由此可以得出结论,朱自清用自己的散文创作实践在散文美学范畴提出了意在表现自己的命题,这是他对现代散文的突出贡献。 杨振声在《朱自清先生与现代散文》中又说自新文学运动以来,一般最大的缺陷是对于文学所用的语言缺乏研究和努力,但是朱自清先生他在这方面的成就很可观。朱先生的可观的成就,突出地体现在谈话风的艺术语言的建树方面,这是朱自清散文创作的一种自觉的审美追求,也是朱自清对现代散文美学的又一大贡献。 五四文学革命的初期,白话文虽然短短几个月内取代了文言文,获得了独立的地位,但是新文学语言作为一个全新的艺术建构工程,其任务却非短期内就能完成的,甚至五四以后很长一段时期,尽管作家们都采用白话来写作新文学作品了,但很少有人用真正的口语来创作。当时的作家所使用的白话:一是半文半白的白话,即指含有大量文言成分的白话;一是所谓欧化的白话,那是在外来文化影响下发生的,加之有些人积极提倡的所谓欧化的白话文、欧化国语文学(傅斯年《怎样做白话文》)。因此正如杨振声说的,尽管大家改用语体文了,但却不文不白,不南不北,不中不西,马马虎虎把语言这一关混过去了。混是混过去了,应用也勉强可以,可是缺乏了一件东西,那便是语言的灵魂。怎么说,它也不够生动,没有个性,又不贴近日常生活。这也就说明了新文学为什么打不进民间去。杨振声是一语道出了这种语体的致命弱点:那就是打不进民间去。而这个致命的弱点也就势必导致新文学与人民大众的隔膜,使新文学的读者群和影响的范围都相对地缩小了。 与一般作家不同,朱自清是一个对汉语颇有研究的作家,对口语体语言的研究,是他语言研究中的一个很重要的内容。在记述口语体语言形成与发展的历史时,他曾提出了一个重要的论点,说:用口语为的是求真化俗,化俗就是争取群众。所谓求真的真,一面是如实和直接的意思,在另一面这真又是自然的意思,自然才亲切,才让人容易懂,也就是更能收到化俗的效果,更能获得广大的群众。基于对口语体语言的研究,基于对求真化俗审美目标的追求,朱自清创作伊始,便注重北平的方言,以北平话做底子,从口语中提取有效的表现成分,一步一个脚印地向着文学语言的口语化迈进,并逐步形成了一种堪称典范的独具个性的白话文学语言--谈话风的艺术语言。这种语言念起来上口,有现代口语的韵味,叫人觉得那是现代人口里的话,不是不尴不尬的白话文(叶圣陶《朱佩弦先生》),虽说仍系知识分子化的口语,却亲切自然,鲜活上口,幽默风趣,雅俗共赏,这就使得他的散文比起当时一般作家的作品来,拥有更多的读者,缩小了新文学与人民大众之间的距离,而这正是朱自清高出于一般作家的地方,也是他为现代文学,尤其是为现代散文语言的建设所作的开拓性贡献。 四 应浙江文艺出版社之约,我们接受了编辑《朱自清散文全编》的任务。在编辑之前,我们反复讨论酝酿,取得的共识是:朱自清一生所写的散文数量很多,在一书中做到全编实属不易。但如不包括书评、序跋、杂文等,单就人们所称的美文这狭义散文而言,做到全编则是可行的。我们的指导思想是就狭义散文而言编出一本真正《朱自清散文全编》。我们在编辑过程中,一是做到无一遗漏,这是指不仅收集全了任何集子中朱自清的散文,而且,我们还尽最大努力发掘、查找一些散佚不见的散文,如本书中的《南行通信》和《南行杂记》两篇,是原来刊登在一九三○年七、九月间的《骆驼草》杂志上的,由于一直没有被收入朱自清散文的集子,因此,随着时间的流逝,已有被湮没的危险,这次我们从浩如烟海的旧杂志中把它们发掘了出来。二是对朱自清的一些广义的散文,如杂文、序跋、书评等,原则上不收,但也并非一概不收,而是作比较严格的取舍,酌情收入一些能反映朱自清重要思想、观点和生活的代表文章,让读者能通过这些文章更全面、立体地了解朱自清。三是全书仍按朱自清生前编定的散文集编排,以时间先后为序,一些散见于集外的散文另编于后,这样,更有利于了解到朱自清散文的原貌。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在本书编辑过程中,得到了朱乔森先生的大力支持,他为本书提供了不少有用的资料。江苏省社科院文学所姜建先生也为本书的编辑提出了不少有益的建议。应该说,这部书的出版,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结果。尚感不安的是,不知我们的编辑思想是否合理?一些文章的取舍是否公允?所有这些,我们真诚地期待着广大读者的批评指正。 1995年7月于南京 [book_title]歌声 昨晚中西音乐歌舞大会里“中西丝竹和唱”的三曲清歌,真令我神迷心醉了。 仿佛一个暮春的早晨,霏霏的毛雨①默然洒在我脸上,引 起润泽,轻松的感觉。新鲜的微风吹动我的衣袂,像爱人的鼻息吹着我的手一样。我立 的一条白矾石的甬道上,经了那细雨,正如涂了一层薄薄的乳油;踏着只觉越发滑腻可爱了。 ①细雨如牛毛,扬州称为“毛雨”。 这是在花园里。群花都还做她们的清梦。那微雨偷偷洗去她们的尘垢,她们的甜软的光 泽便自焕发了。在那被洗去的浮艳下,我能看到她们在有日光时所深藏着的恬静的红,冷落 的紫,和苦笑的白与绿。以前锦绣般在我眼前的,现有都带了黯淡的颜色。——是愁着芳春 的销歇么?是感着芳春的困倦么? 大约也因那濛濛的雨,园里没了秾郁的香气。涓涓的东风只吹来一缕缕饿了似的花香; 夹带着些潮湿的草丛的气息和泥土的滋味。园外田亩和沼泽里,又时时送过些新插的秧,少 壮的麦,和成荫的柳树的清新的蒸气。这些虽非甜美,却能强烈地刺激我的鼻观,使我有愉 快的倦怠之感。 看啊,那都是歌中所有的:我用耳,也用眼,鼻,舌,身,听着;也用心唱着。我终于 被一种健康的麻痹袭取了。于是为歌所有。此后只由歌独自唱着,听着;世界上便只有歌声 了。 (原载1921年11月5日《时事新报·学灯副刊》) [book_title]航船中的文明 第一次乘夜航船,从绍兴府桥到西兴渡口。 绍兴到西兴本有汽油船。我因急于来杭,又因年来逐逐于火车轮船之中,也想回到航船里,领略先代生活的异样的趣味;所以不顾亲戚们的坚留和劝说(他们说航船里是很苦的),毅然决然的于下午六时左右下了船。有了物质文明的汽油船,却又有精神文明的航船,使我们徘徊其间,左右顾而乐之,真是二十世纪中国人的幸福了! 航船中的乘客大都是小商人;两个军弁是例外。满船没有一个士大夫;我区区或者可充个数儿,--因为我曾读过几年书,又忝为大夫之后--但也是例外之例外!真的,那班士大夫到哪里去了呢?这不消说得,都到了轮船里去了!士大夫虽也擎着大旗拥护精神文明,但千虑不免一失,竟为那物质文明的孙儿,满身洋油气的小顽意儿骗得定定的,忍心害理的撇了那老相好。于是航船虽然照常行驶,而光彩已减少许多!这确是一件可以慨叹的事;而国粹将亡的呼声,似也不是徒然的了。呜呼,是谁之咎欤? 既然来到这精神文明的航船里,正可将船里的精神文明考察一番,才不虚此一行。但从那里下手呢?这可有些为难,踌躇之间,恰好来了一个女人。--我说来了,仿佛亲眼看见,而孰知不然;我知道她来了,是在听见她尖锐的语音的时候。至于她的面貌,我至今还没有看见呢。这第一要怪我的近视眼,第二要怪那袭人的暮色,第三要怪--哼--要怪那男女分坐的精神文明了。女人坐在前面,男人坐在后面;那女人离我至少有两丈远,所以便不可见其脸了。且慢,这样左怪右怪,其词若有憾焉,你们或者猜想那女人怎样美呢。而孰知又大大的不然!我也曾约略的看来,都是乡下的黄面婆而已。至于尖锐的语音,那是少年的妇女所常有的,倒也不足为奇。然而这一次,那来了的女人的尖锐的语音竟致劳动区区的执笔者,却又另有缘故。在那语音里,表示出对于航船里精神文明的抗议;她说,男人女人都是人!她要坐到后面来,(因前面太挤,实无他故,合并声明,)而航船里的规矩是不许的。船家拦住她,她仗着她不是姑娘了,便老了脸皮,大着胆子,慢慢的说了那句话。她随即坐在原处,而批评家的议论繁然了。一个船家在船沿上走着,随便的说,男人女人都是人,是的,不错。做秤钩的也是铁,做秤锤的也是铁,做铁锚的也是铁,都是铁呀!这一段批评大约十分巧妙,说出诸位批评家所要说的,于是众喙都息,这便成了定论。至于那女人,事实上早已坐下了;孤掌难鸣,或者她饱饫了诸位批评家的宏论,也不要鸣了罢。是非之心,虽然人皆有之,而撑船经商者流,对于名教之大防,竟能剖辨得这样详明,也着实亏他们了。中国毕竟是礼义之邦,文明之古国呀!-- 我悔不该乱怪那男女分坐的精神文明了! 祸不单行,凑巧又来了一个女人。她是带着男人来的。--呀,带着男人!正是;所以才祸不单行呀!--说得满口好绍兴的杭州话,在黑暗里隐隐露着一张白脸;带着五六分城市气。船家照他们的规矩,要将这一对儿生刺刺的分开;男人不好意思做声,女的却抢着说,我们是一堆生①的!太亲热的字眼,竟在规规矩矩的航船里说了!于是船家命令的嚷道:我们有我们的规矩,不管你一堆生不一堆生的!大家都微笑了。有的沉吟的说:一堆生的?有的惊奇的说:一堆生的!有的嘲讽的说:哼,一堆生的!在这四面楚歌里,凭你怎样伶牙俐齿,也只得服从了!妇者,服也,这原是她的本行呀。只看她毫不置辩,毫不懊恼,还是若无其事的和人攀谈,便知她确乎是服也了。这不能不感谢船家和乘客诸公卫道之功;而论功行赏,船家尤当首屈一指。呜呼,可以风矣! ①原注:一块儿也。 在黑暗里征服了两个女人,这正是我们的光荣;而航船中的精神文明,也粲然可见了--于是乎书。 1924年5月3日。 [book_title]背影 我与父亲不相见已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他的背影。那年冬天,祖母死了,父亲的差使也交卸了,正是祸不单行的日子,我从北京到徐州,打算跟着父亲奔丧回家。到徐州见着父亲,看见满院狼藉的东西,又想起祖母,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泪。父亲说,事已如此,不必难过,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回家变卖典质,父亲还了亏空;又借钱办了丧事。这些日子,家中光景很是惨淡,一半为了丧事,一半为了父亲赋闲。丧事完毕,父亲要到南京谋事,我也要回北京念书,我们便同行。 到南京时,有朋友约去游逛,勾留了一日;第二日上午便须渡江到浦口,下午上车北去。父亲因为事忙,本已说定不送我,叫旅馆里一个熟识的茶房陪我同去。他再三嘱咐茶房,甚是仔细。但他终于不放心,怕茶房不妥帖;颇踌躇了一会。其实我那年已二十岁,北京已来往过两三次,是没有甚么要紧的了。他踌躇了一会,终于决定还是自己送我去。我两三回劝他不必去;他只说,不要紧,他们去不好! 我们过了江,进了车站。我买票,他忙着照看行李。行李太多了,得向脚夫行些小费,才可过去。他便又忙着和他们讲价钱。我那时真是聪明过分,总觉他说话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但他终于讲定了价钱;就送我上车。他给我拣定了靠车门的一张椅子;我将他给我做的紫毛大衣铺好坐位。他嘱我路上小心,夜里警醒些,不要受凉。又嘱托茶房好好照应我。我心里暗笑他的迂;他们只认得钱,托他们直是白托!而且我这样大年纪的人,难道还不能料理自己么?唉,我现在想想,那时真是太聪明了! 我说道,爸爸,你走吧。他望车外看了看,说,我买几个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我看那边月台的栅栏外有几个卖东西的等着顾客。走到那边月台,须穿过铁道,须跳下去又爬上去。父亲是一个胖子,走过去自然要费事些。我本来要去的,他不肯,只好让他去。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难。可是他穿过铁道,要爬上那边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我赶紧拭干了泪,怕他看见,也怕别人看见。我再向外看时,他已抱了朱红的橘子望回走了。过铁道时,他先将橘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橘子走。到这边时,我赶紧去搀他。他和我走到车上,将橘子一股脑儿放在我的皮大衣上。于是扑扑衣上的泥土,心里很轻松似的,过一会说,我走了;到那边来信!我望着他走出去。他走了几步,回过头看见我,说,进去吧,里边没人。等他的背影混入来来往往的人里,再找不着了,我便进来坐下,我的眼泪又来了。 近几年来,父亲和我都是东奔西走,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他少年出外谋生,独力支持,做了许多大事。那知老境却如此颓唐!他触目伤怀,自然情不能自已。情郁于中,自然要发之于外;家庭琐屑便往往触他之怒。他待我渐渐不同往日。但最近两年的不见,他终于忘却我的不好,只是惦记着我,惦记着我的儿子。我北来后,他写了一信给我,信中说道,我身体平安,惟膀子疼痛利害,举箸提笔,诸多不便,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我读到此处,在晶莹的泪光中,又看见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马褂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时再能与他相见! 1925年10月在北京。 (原载1925年11月22日《文学周报》第200期) [book_title]飘零 一个秋夜,我和P坐在他的小书房里,在晕黄的电灯光下,谈到W的小说。 他还在河南吧?C大学那边很好吧?我随便问着。 不,他上美国去了。 美国?做什么去? 你觉得很奇怪吧?--波定谟约翰郝勃金医院打电报约他做助手去。 哦!就是他研究心理学的地方!他在那边成绩总很好?--这回去他很愿意吧? 不见得愿意。他动身前到北京来过,我请他在启新吃饭; 他很不高兴的样子。 这又为什么呢? 他觉得中国没有他做事的地方。 他回来才一年呢。C大学那边没有钱吧? 不但没有钱,他们说他是疯子! 疯子! 我们默然相对,暂时无话可说。 我想起第一回认识W的名字,是在《新生》杂志上。那时我在P大学读书,W也在那里。我在《新生》上看见的是他的小说;但一个朋友告诉我,他心理学的书读得真多;P大学图书馆里所有的,他都读了。文学书他也读得不少。他说他是无一刻不读书的。我第一次见他的面,是在P大学宿舍的走道上;他正和朋友走着。有人告诉我,这就是W了。微曲的背,小而黑的脸,长头发和近视眼,这就是W了。以后我常常看他的文字,记起他这样一个人。有一回我拿一篇心理学的译文,托一个朋友请他看看。他逐一给我改正了好几十条,不曾放松一个字。永远的惭愧和感谢留在我心里。 我又想到杭州那一晚上。他突然来看我了。他说和P游了三日,明早就要到上海去。他原是山东人;这回来上海,是要上美国去的。我问起哥仑比亚大学的《心理学,哲学,与科学方法》杂志,我知道那是有名的杂志。但他说里面往往一年没有一篇好文章,没有什么意思。他说近来各心理学家在英国开了一个会,有几个人的话有味。他又用铅笔随便的在桌上一本簿子的后面,写了《哲学的科学》一个书名与其出版处,说是新书,可以看看。他说要走了。我送他到旅馆里。见他床上摊着一本《人生与地理》,随便拿过来翻着。他说这本小书很著名,很好的。我们在晕黄的电灯光下,默然相对了一会,又问答了几句简单的话;我就走了。直到现在,还不曾见过他。 他到美国去后,初时还写了些文字,后来就没有了。他的名字,在一般人心里,已如远处的云烟了。我倒还记着他。两三年以后,才又在《文学日报》上见到他一篇诗,是写一种清趣的。我只念过他这一篇诗。他的小说我却念过不少;最使我不能忘记的是那篇《雨夜》,是写北京人力车夫的生活的。W是学科学的人,应该很冷静,但他的小说却又很热很热的。 这就是W了。 p也上美国去,但不久就回来了。他在波定谟住了些日子,W是常常见着的。他回国后,有一个热天,和我在南京清凉山上谈起W的事。他说W在研究行为派的心理学。他几乎终日在实验室里;他解剖过许多老鼠,研究它们的行为。p说自己本来也愿意学心理学的;但看了老鼠临终的颤动,他执刀的手便战战的放不下去了。因此只好改行。而W是奏刀駋然,踌躇满志,p觉得那是不可及的。p又说W研究动物行为既久,看明它们所有的生活,只是那几种生理的欲望,如食欲,性欲,所玩的把戏,毫无什么大道理存乎其间。因而推想人的生活,也未必别有何种高贵的动机;我们第一要承认我们是动物,这便是真人。W的确是如此做人的。P说他也相信W的话;真的,P回国后的态度是大大的不同了。W只管做他自己的人,却得着P这样一个信徒,他自己也未必料得着的。 P又告诉我W恋爱的故事。是的,恋爱的故事!P说这是一个日本人,和W一同研究的,但后来走了,这件事也就完了。P说得如此冷淡,毫不像我们所想的恋爱的故事!P又曾指出《来日》上W的一篇《月光》给我看。这是一篇小说,叙述一对男女趁着月光在河边一只空船里密谈。那女的是个有夫之妇。这时四无人迹,他俩谈得亲热极了。但P说W的胆子太小了,所以这一回密谈之后,便撒了手。这篇文字是W自己写的,虽没有如火如荼的热闹,但却别有一种意思。科学与文学,科学与恋爱,这就是W了。 疯子!我这时忽然似乎彻悟了说,也许是的吧?我想。一个人冷而又热,是会变疯子的。 唔,p点头。 他其实大可以不必管什么中国不中国了;偏偏又恋恋不舍的! 是啰。W这回真不高兴。K在美国借了他的钱。这回他到北京,特地老远的跑去和K要钱。K的没钱,他也知道;他也并不指望这笔钱用。只想借此去骂他一顿罢了,据说拍了桌子大骂呢! 这与他的写小说一样的道理呀!唉,这就是W了。 P无语,我却想起一件事: W到美国后有信来么? 长远了,没有信。 我们于是都又默然。 1926年7月20日,白马湖。 (原载1926年8月1日《文学周报》第236期) [book_title]一封信 在北京住了两年多了,一切平平常常地过去。要说福气,这也是福气了。因为平平常常,正像糊涂一样难得,特别是在这年头。但不知怎的,总不时想着在那儿过了五六年转徙无常的生活的南方。转徙无常,诚然算不得好日子;但要说到人生味,怕倒比平平常常时候容易深切地感着。现在终日看见一样的脸板板的天,灰蓬蓬的地;大柳高槐,只是大柳高槐而已。于是木木然,心上什么也没有;有的只是自己,自己的家。我想着我的渺小,有些战栗起来;清福究竟也不容易享的。 这几天似乎有些异样。像一叶扁舟在无边的大海上,像一个猎人在无尽的森林里。走路,说话,都要费很大的力气;还不能如意。心里是一团乱麻,也可说是一团火。似乎在挣扎着,要明白些什么,但似乎什么也没有明白。一部《十七史》,从何处说起,正可借来作近日的我的注脚。昨天忽然有人提起《我的南方》的诗。这是两年前初到北京,在一个村店里,喝了两杯莲花白以后,信笔涂出来的。于今想起那情景,似乎有些渺茫;至于诗中所说的,那更是遥遥乎远哉了,但是事情是这样凑巧:今天吃了午饭,偶然抽一本旧杂志来消遣,却翻着了三年前给S的一封信。信里说着台州,在上海,杭州,宁波之南的台州。这真是我的南方了。我正苦于想不出,这却指引我一条路,虽然只是一条路而已。 我不忘记台州的山水,台州的紫藤花,台州的春日,我也不能忘记S。他从前欢喜喝酒,欢喜骂人;但他是个有天真的人。他待朋友真不错。L从湖南到宁波去找他,不名一文;他陪他喝了半年酒才分手。他去年结了婚。为结婚的事烦恼了几个整年的他,这算是叶落归根了;但他也与我一样,已快上那中年的线了吧。结婚后我们见过一次,匆匆的一次。我想,他也和一切人一样,结了婚终于是结了婚的样子了吧。但我老只是记着他那喝醉了酒,很妩媚的骂人的意态; 这在他或已懊悔着了。 南方这一年的变动,是人的意想所赶不上的。我起初还知道他的踪迹;这半年是什么也不知道了。他到底是怎样地过着这狂风似的日子呢?我所沉吟的正在此。我说过大海,他正是大海上的一个小浪;我说过森林,他正是森林里的一只小鸟。恕我,恕我,我向那里去找你? 这封信曾印在台州师范学校的《绿丝》上。我现在重印在这里;这是我眼前一个很好的自慰的法子。 九月二十七日记 S兄: ............ 我对于台州,永远不能忘记!我第一日到六师校时,系由埠头坐了轿子去的。轿子走的都是僻路;使我诧异,为什么堂堂一个府城,竟会这样冷静!那时正是春天,而因天气的薄阴和道路的幽寂,使我宛然如入了秋之国土。约莫到了卖冲桥边,我看见那清绿的北固山,下面点缀着几带朴实的洋房子,心胸顿然开朗,仿佛微微的风拂过我的面孔似的。到了校里,登楼一望,见远山之上,都幂着白云。四面全无人声,也无人影;天上的鸟也无一只。只背后山上谡谡的松风略略可听而已。那时我真脱却人间烟火气而飘飘欲仙了!后来我虽然发见了那座楼实在太坏了:柱子如鸡骨,地板如鸡皮!但自然的宽大使我忘记了那房屋的狭窄。我于是曾好几次爬到北固山的顶上,去领略那飕飕的高风,看那低低的,小小的,绿绿的田亩。这是我最高兴的。 来信说起紫藤花,我真爱那紫藤花!在那样朴陋--现在大概不那样朴陋了吧--的房子里,庭院中,竟有那样雄伟,那样繁华的紫藤花,真令我十二分惊诧!她的雄伟与繁华遮住了那朴陋,使人一对照,反觉朴陋倒是不可少似的,使人幻想美好的昔日!我也曾几度在花下徘徊:那时学生都上课去了,只剩我一人。暖和的晴日,鲜艳的花色,嗡嗡的蜜蜂,酝酿着一庭的春意。我自己如浮在茫茫的春之海里,不知怎么是好!那花真好看:苍老虬劲的枝干,这么粗这么粗的枝干,宛转腾挪而上;谁知她的纤指会那样嫩,那样艳丽呢?那花真好看:一缕缕垂垂的细丝,将她们悬在那皴裂的臂上,临风婀娜,真像嘻嘻哈哈的小姑娘,真像凝妆的少妇,像两颊又像双臂,像胭脂又像粉......我在他们下课的时候,又曾几度在楼头眺望:那丰姿更是撩人:云哟,霞哟,仙女哟!我离开台州以后,永远没见过那样好的紫藤花,我真惦记她,我真妒羡你们! 此外,南山殿望江楼上看浮桥(现在早已没有了),看憧憧的人在长长的桥上往来着;东湖水阁上,九折桥上看柳色和水光,看钓鱼的人;府后山沿路看田野,看天;南门外看梨花--再回到北固山,冬天在医院前看山上的雪;都是我喜欢的。说来可笑,我还记得我从前住过的旧仓头杨姓的房子里的一张画桌;那是一张红漆的,一丈光景长而狭的画桌,我放它在我楼上的窗前,在上面读书,和人谈话,过了我半年的生活。现在想已搁起来无人用了吧?唉! 台州一般的人真是和自然一样朴实;我一年里只见过三个上海装束的流氓!学生中我颇有记得的。前些时有位P君写信给我,我虽未有工夫作复,但心中很感谢!乘此机会请你为我转告一句。 我写的已多了;这些胡乱的话,不知可附载在《绿丝》的末尾,使它和我的旧友见见面么? 弟自清 1927年9月27日。 (原载1927年10月14日《清华周刊·清华文艺副刊》第2期) [book_title]儿女 我现在已是五个儿女的父亲了。想起圣陶喜欢用的蜗牛背了壳的比喻,便觉得不自在。新近一位亲戚嘲笑我说,要剥层皮呢!更有些悚然了。十年前刚结婚的时候,在胡适之先生的《藏晖室札记》里,见过一条,说世界上有许多伟大的人物是不结婚的;文中并引培根的话,有妻子者,其命定矣。当时确吃了一惊,仿佛梦醒一般;但是家里已是不由分说给娶了媳妇,又有甚么可说?现在是一个媳妇,跟着来了五个孩子;两个肩头上,加上这么重一副担子,真不知怎样走才好。命定是不用说了;从孩子们那一面说,他们该怎样长大,也正是可以忧虑的事。我是个彻头彻尾自私的人,做丈夫已是勉强,做父亲更是不成。自然,子孙崇拜,儿童本位的哲理或伦理,我也有些知道;既做着父亲,闭了眼抹杀孩子们的权利,知道是不行的。可惜这只是理论,实际上我是仍旧按照古老的传统,在野蛮地对付着,和普通的父亲一样。近来差不多是中年的人了,才渐渐觉得自己的残酷;想着孩子们受过的体罚和叱责,始终不能辩解--像抚摩着旧创痕那样,我的心酸溜溜的。有一回,读了有岛武郎《与幼小者》的译文,对了那种伟大的,沉挚的态度,我竟流下泪来了。去年父亲来信,问起阿九,那时阿九还在白马湖呢;信上说,我没有耽误你,你也不要耽误他才好。我为这句话哭了一场;我为什么不像父亲的仁慈?我不该忘记,父亲怎样待我们来着!人性许真是二元的,我是这样地矛盾;我的心像钟摆似的来去。 你读过鲁迅先生的《幸福的家庭》么?我的便是那一类的幸福的家庭!每天午饭和晚饭,就如两次潮水一般。先是孩子们你来他去地在厨房与饭间里查看,一面催我或妻发开饭的命令。急促繁碎的脚步,夹着笑和嚷,一阵阵袭来,直到命令发出为止。他们一递一个地跑着喊着,将命令传给厨房里佣人;便立刻抢着回来搬凳子。于是这个说,我坐这儿!那个说,大哥不让我!大哥却说,小妹打我!我给他们调解,说好话。但是他们有时候很固执,我有时候也不耐烦,这便用着叱责了;叱责还不行,不由自主地,我的沉重的手掌便到他们身上了。于是哭的哭,坐的坐,局面才算定了。接着可又你要大碗,他要小碗,你说红筷子好,他说黑筷子好;这个要干饭,那个要稀饭,要茶要汤,要鱼要肉,要豆腐,要萝卜;你说他菜多,他说你菜好。妻是照例安慰着他们,但这显然是太迂缓了。我是个暴躁的人,怎么等得及?不用说,用老法子将他们立刻征服了;虽然有哭的,不久也就抹着泪捧起碗了。吃完了,纷纷爬下凳子,桌上是饭粒呀,汤汁呀,骨头呀,渣滓呀,加上纵横的筷子,欹斜的匙子,就如一块花花绿绿的地图模型。吃饭而外,他们的大事便是游戏。游戏时,大的有大主意,小的有小主意,各自坚持不下,于是争执起来;或者大的欺负了小的,或者小的竟欺负了大的,被欺负的哭着嚷着,到我或妻的面前诉苦;我大抵仍旧要用老法子来判断的,但不理的时候也有。最为难的,是争夺玩具的时候:这一个的与那一个的是同样的东西,却偏要那一个的;而那一个便偏不答应。在这种情形之下,不论如何,终于是非哭了不可的。这些事件自然不至于天天全有,但大致总有好些起。我若坐在家里看书或写什么东西,管保一点钟里要分几回心,或站起来一两次的。若是雨天或礼拜日,孩子们在家的多,那么,摊开书竟看不下一行,提起笔也写不出一个字的事,也有过的。我常和妻说,我们家真是成日的千军万马呀!有时是不但成日,连夜里也有兵马在进行着,在有吃乳或生病的孩子的时候! 我结婚那一年,才十九岁。二十一岁,有了阿九;二十三岁,又有了阿菜。那时我正像一匹野马,那能容忍这些累赘的鞍鞯,辔头,和缰绳?摆脱也知是不行的,但不自觉地时时在摆脱着。现在回想起来,那些日子,真苦了这两个孩子;真是难以宽宥的种种暴行呢!阿九才两岁半的样子,我们住在杭州的学校里。不知怎地,这孩子特别爱哭,又特别怕生人。一不见了母亲,或来了客,就哇哇地哭起来了。学校里住着许多人,我不能让他扰着他们,而客人也总是常有的;我懊恼极了,有一回,特地骗出了妻,关了门,将他按在地下打了一顿。这件事,妻到现在说起来,还觉得有些不忍;她说我的手太辣了,到底还是两岁半的孩子!我近年常想着那时的光景,也觉黯然。阿菜在台州,那是更小了;才过了周岁,还不大会走路。也是为了缠着母亲的缘故吧,我将她紧紧地按在墙角里,直哭喊了三四分钟;因此生了好几天病。妻说,那时真寒心呢!但我的苦痛也是真的。我曾给圣陶写信,说孩子们的折磨,实在无法奈何;有时竟觉着还是自杀的好。这虽是气愤的话,但这样的心情,确也有过的。后来孩子是多起来了,磨折也磨折得久了,少年的锋棱渐渐地钝起来了;加以增长的年岁增长了理性的裁制力,我能够忍耐了--觉得从前真是一个不成材的父亲,如我给另一个朋友信里所说。但我的孩子们在幼小时,确比别人的特别不安静,我至今还觉如此。我想这大约还是由于我们抚育不得法;从前只一味地责备孩子,让他们代我们负起责任,却未免是可耻的残酷了! 正面意义的幸福,其实也未尝没有。正如谁所说,小的总是可爱,孩子们的小模样,小心眼儿,确有些教人舍不得的。阿毛现在五个月了,你用手指去拨弄她的下巴,或向她做趣脸,她便会张开没牙的嘴格格地笑,笑得像一朵正开的花。她不愿在屋里待着;待久了,便大声儿嚷。妻常说,姑娘又要出去溜达了。她说她像鸟儿般,每天总得到外面溜一些时候。闰儿上个月刚过了三岁,笨得很,话还没有学好呢。他只能说三四个字的短语或句子,文法错误,发音模糊,又得费气力说出;我们老是要笑他的。他说好字,总变成小字;问他好不好?他便说小,或不小。我们常常逗着他说这个字玩儿;他似乎有些觉得,近来偶然也能说出正确的好字了--特别在我们故意说成小字的时候。他有一只搪瓷碗,是一毛来钱买的;买来时,老妈子教给他,这是一毛钱。他便记住一毛两个字,管那只碗叫一毛,有时竟省称为毛。这在新来的老妈子,是必需翻译了才懂的。他不好意思,或见着生客时,便咧着嘴痴笑;我们常用了土话,叫他做呆瓜。他是个小胖子,短短的腿,走起路来,蹒跚可笑;若快走或跑,便更好看了。他有时学我,将两手叠在背后,一摇一摆的;那是他自己和我们都要乐的。他的大姊便是阿菜,已是七岁多了,在小学校里念着书。在饭桌上,一定得啰啰唆唆地报告些同学或他们父母的事情;气喘喘地说着,不管你爱听不爱听。说完了总问我:爸爸认识么?爸爸知道么?妻常禁止她吃饭时说话,所以她总是问我。她的问题真多:看电影便问电影里的是不是人?是不是真人?怎么不说话?看照相也是一样。不知谁告诉她,兵是要打人的。她回来便问,兵是人么?为什么打人?近来大约听了先生的话,回来又问张作霖的兵是帮谁的?蒋介石的兵是不是帮我们的?诸如此类的问题,每天短不了,常常闹得我不知怎样答才行。她和闰儿在一处玩儿,一大一小,不很合式,老是吵着哭着。但合式的时候也有:臂如这个往床底下躲,那个便钻进去追着;这个钻出来,那个也跟着--从这个床到那个床,只听见笑着,嚷着,喘着,真如妻所说,像小狗似的。现在在京的,便只有这三个孩子;阿九和转儿是去年北来时,让母亲暂时带回扬州去了。阿九是欢喜书的孩子。他爱看《水浒》,《西游记》,《三侠五义》,《小朋友》等;没有事便捧着书坐着或躺着看。只不欢喜《红楼梦》,说是没有味儿。是的,《红楼梦》的味儿,一个十岁的孩子,哪里能领略呢?去年我们事实上只能带两个孩子来;因为他大些,而转儿是一直跟着祖母的,便在上海将他俩丢下。我清清楚楚记得那分别的一个早上。我领着阿九从二洋泾桥的旅馆出来,送他到母亲和转儿住着的亲戚家去。妻嘱咐说,买点吃的给他们吧。我们走过四马路,到一家茶食铺里。阿九说要熏鱼,我给买了;又买了饼干,是给转儿的。便乘电车到海宁路。下车时,看着他的害怕与累赘,很觉恻然。到亲戚家,因为就要回旅馆收拾上船,只说了一两句话便出来;转儿望望我,没说什么,阿九是和祖母说什么去了。我回头看了他们一眼,硬着头皮走了。后来妻告诉我,阿九背地里向她说:我知道爸爸欢喜小妹,不带我上北京去。其实这是冤枉的。他又曾和我们说,暑假时一定来接我啊!我们当时答应着;但现在已是第二个暑假了,他们还在迢迢的扬州待着。他们是恨着我们呢?还是惦着我们呢?妻是一年来老放不下这两个,常常独自暗中流泪;但我有什么法子呢!想到只为家贫成聚散一句无名的诗,不禁有些凄然。转儿与我较生疏些。但去年离开白马湖时,她也曾用了生硬的扬州话(那时她还没有到过扬州呢),和那特别尖的小嗓子向着我:我要到北京去。她晓得什么北京,只跟着大孩子们说罢了;但当时听着,现在想着的我,却真是抱歉呢。这兄妹俩离开我,原是常事,离开母亲,虽也有过一回,这回可是太长了;小小的心儿,知道是怎样忍耐那寂寞来着! 我的朋友大概都是爱孩子的。少谷有一回写信责备我,说儿女的吵闹,也是很有趣的,何至可厌到如我所说;他说他真不解。子恺为他家华瞻写的文章,真是蔼然仁者之言。圣陶也常常为孩子操心:小学毕业了,到什么中学好呢?--这样的话,他和我说过两三回了。我对他们只有惭愧!可是近来我也渐渐觉着自己的责任。我想,第一该将孩子们团聚起来,其次便该给他们些力量。我亲眼见过一个爱儿女的人,因为不曾好好地教育他们,便将他们荒废了。他并不是溺爱,只是没有耐心去料理他们,他们便不能成材了。我想我若照现在这样下去,孩子们也便危险了。我得计划着,让他们渐渐知道怎样去做人才行。但是要不要他们像我自己呢?这一层,我在白马湖教初中学生时,也曾从师生的立场上问过丏尊,他毫不踌躇地说,自然啰。近来与平伯谈起教子,他却答得妙,总不希望比自己坏啰。是的,只要不比自己坏就行,像不像倒是不在乎的。职业,人生观等,还是由他们自己去定的好;自己顶可贵,只要指导,帮助他们去发展自己,便是极贤明的办法。 予同说,我们得让子女在大学毕了业,才算尽了责任。SK说,不然,要看我们的经济,他们的材质与志愿;若是中学毕了业,不能或不愿升学,便去做别的事,譬如做工人吧,那也并非不行的。自然,人的好坏与成败,也不尽靠学校教育;说是非大学毕业不可,也许只是我们的偏见。在这件事上,我现在毫不能有一定的主意;特别是这个变动不居的时代,知道将来怎样?好在孩子们还小,将来的事且等将来吧。目前所能做的,只是培养他们基本的力量--胸襟与眼光;孩子们还是孩子们,自然说不上高的远的,慢慢从近处小处下手便了。这自然也只能先按照我自己的样子:神而明之,存乎其人,光辉也罢,倒楣也罢,平凡也罢,让他们各尽各的力去。我只希望如我所想的,从此好好地做一回父亲,便自称心满意。--想到那狂人救救孩子的呼声,我怎敢不悚然自勉呢? 1928年6月24日晚写毕,北京清华园。 (原载1928年10月10日《小说月报》第19卷第10号) [book_title]海行杂记 这回从北京南归,在天津搭了通州轮船,便是去年曾被盗劫的。盗劫的事,似乎已很渺茫;所怕者船上的肮脏,实在令人不堪耳。这是英国公司的船;这样的肮脏似乎尽够玷污了英国国旗的颜色。但英国人说:这有什么呢?船原是给中国人乘的,肮脏是中国人的自由,英国人管得着!英国人要乘船,会去坐在大菜间里,那边看看是什么样子?那边,官舱以下的中国客人是不许上去的,所以就好了。是的,这不怪同船的几个朋友要骂这只船是帝国主义的船了。帝国主义的船!我们到底受了些什么压迫呢?有的,有的! 我现在且说茶房吧。 我若有常常恨着的人,那一定是宁波的茶房了。他们的地盘,一是轮船,二是旅馆。他们的团结,是宗法社会而兼梁山泊式的;所以未可轻侮,正和别的宁波帮一样。他们的职务本是照料旅客;但事实正好相反,旅客从他们得着的只是侮辱,恫吓,与欺骗罢了。中国原有行路难之叹,那是因交通不便的缘故;但在现在便利的交通之下,即老于行旅的人,也还时时发出这种叹声,这又为什么呢?茶房与码头工人之艰于应付,我想比仅仅的交通不便,有时更显其难吧!所以从前的行路难是唯物的;现在的却是唯心的。这固然与社会的一般秩序及道德观念有多少关系,不能全由当事人负责任;但当事人的性格恶实也占着一个重要的地位的。 我是乘船既多,受侮不少,所以姑说轮船里的茶房。你去定舱位的时候,若遇着乘客不多,茶房也许会冷脸相迎;若乘客拥挤,你可就倒楣了。他们或者别转脸,不来理你;或者用一两句比刀子还尖的话,打发你走路--譬如说:等下趟吧。他说得如此轻松,凭你急死了也不管。大约行旅的人总有些异常,脸上总有一副着急的神气。他们是以逸待劳的,乐得和你开开玩笑,所以一切反应总是懒懒的,冷冷的;你愈急,他们便愈乐了。他们于你也并无仇恨,只想玩弄玩弄,寻寻开心罢了,正和太太们玩弄叭儿狗一样。所以你记着:上船定舱位的时候,千万别先高声呼唤茶房。你不是急于要找他们说话么?但是他们先得训你一顿,虽然只是低低的自言自语:啥事体啦?哇啦哇啦的!接着才响声说,噢,来哉,啥事体啦?你还得记着:你的话说得愈慢愈好,愈低愈好;不要太客气,也不要太不客气。这样你便是门槛里的人,便是内行;他们固然不见得欢迎你,但也不会玩弄你了。--只冷脸和你简单说话;要知道这已算承蒙青眼,应该受宠若惊的了。 定好了舱位,你下船是愈迟愈好;自然,不能过了开船的时候。最好开船前两小时或一小时到船上,那便显得你是一个有涵养工夫的,非急莘莘的阿木林可比了。而且茶房也得上岸去办他自己的事,去早了倒绊住了他;他虽然可托同伴代为招呼,但总之麻烦了。为了客人而麻烦,在他们是不值得,在客人是不必要;所以客人便只好受阿木林的待遇了。有时船于明早十时开行,你今晚十点上去,以为晚上总该合式了;但也不然。晚上他们要打牌,你去了足以扰乱他们的清兴;他们必也恨恨不平的。这其间有一种分,一种默喻的规矩,有一种门槛经,你得先做若干次阿木林,才能应付得恰到好处呢。 开船以后,你以为茶房闲了,不妨多呼唤几回。你若真这样做时,又该受教训了。茶房日里要谈天,料理私货;晚上要抽大烟,打牌,那有闲工夫来伺候你!他们早上给你舀一盆脸水,日里给你开饭,饭后给你拧手巾;还有上船时给你摊开铺盖,下船时给你打起铺盖:好了,这已经多了,这已经够了。此外若有特别的事要他们做时,那只算是额外效劳。你得自己走出舱门,慢慢地叫着茶房,慢慢地和他说,他也会照你所说的做,而不加损害于你。最好是预先打听了两个茶房的名字,到这时候悠然叫着,那是更其有效的。但要叫得大方,仿佛很熟悉的样子,不可有一点讷讷。叫名字所以更其有效者,被叫者觉得你有意和他亲近(结果酒资不会少给),而别的茶房或竟以为你与这被叫者本是熟悉的,因而有了相当的敬意;所以你第二次第三次叫时,别人往往会帮着你叫的。但你也只能偶尔叫他们;若常常麻烦,他们将发见,你到底是阿木林而冒充内行,他们将立刻改变对你的态度了。至于有些人睡在铺上高声朗诵的叫着茶房的,那确似乎搭足了架子;在茶房眼中,其为阿字号无疑了。他们于是忿然的答应:啥事体啦?哇啦啦!但走来倒也会走来的。你若再多叫两声,他们又会说:啥事体啦?茶房当山歌唱!除非你真麻木,或真生了气,你大概总不愿再叫他们了吧。 子入太庙,每事间,至今传为美谈。但你入轮船,最好每事不必问。茶房之怕麻烦,之懒惰,是他们的特征;你问他们,他们或说不晓得,或故意和你开开玩笑,好在他们对客人们,除行李外,一切是不负责任的。大概客人们最普遍的问题,明天可以到吧?下午可以到吧?一类。他们或随便答复,或说,慢慢来好啰,总会到的。或简单的说,早呢!总是不得要领的居多。他们的话常常变化,使你不能确信;不确信自然不回了。他们所要的正是耳根清净呀。 茶房在轮船里,总是盘踞在所谓大菜间的吃饭间里。他们常常围着桌子闲谈,客人也可插进一两个去。但客人若是坐满了,使他们无处可坐,他们便恨恨了;若在晚上,他们老实不客气将电灯灭了,让你们暗中摸索去吧。所以这吃饭间里的桌子竟像他们专利的。当他们围桌而坐,有几个固然有话可谈;有几个却连话也没有,只默默坐着,或者在打牌。我似乎为他们觉着无聊,但他们也就这样过去了。他们的脸上充满了倦怠,嘲讽,麻木的气分,仿佛下工夫练就了似的。最可怕的就是这满脸:所谓施施然拒人于千里之外者,便是这种脸了。晚上映着电灯光,多少遮过了那灰滞的颜色;他们也开始有了些生气。他们搭了铺抽大烟,或者拖开桌子打牌。他们抽了大烟,渐有笑语;他们打牌,往往通宵达旦--牌声,争论声充满那小小的大菜间里。客人们,尤其是抱了病,可睡不着了;但于他们有甚么相干呢?活该你们洗耳恭听呀!他们也有不抽大烟,不打牌的,便搬出香烟画片来一张张细细赏玩:这却是雅人深致了。 我说过茶房的团结是宗法社会而兼梁山泊式的,但他们中间仍不免时有战氛。浓郁的战氛在船里是见不着的;船里所见,只是轻微淡远的罢了。唯口出好兴戎,茶房的口,似乎很值得注意。他们的口,一例是练得极其尖刻的;一面自然也是地方性使然。他们大约是宁可输在腿上,不肯输在嘴上。所以即使是同伴之间,往往因为一句有意的或无意的,不相干的话,动了真气,抡眉竖目的恨恨半天而不已。这时脸上全失了平时冷静的颜色,而换上热烈的狰狞了。但也终于只是口头恨恨而已,真个拔拳来打,举脚来踢的,倒也似乎没有。语云,君子动口,小人动手;茶房们虽有所争乎,殆仍不失为君子之道也。有人说,这正是南方人之所以为南方人,我想,这话也有理。茶房之于客人,虽也不肯输在嘴上,但全是玩弄的态度,动真气的似乎很少;而且你愈动真气,他倒愈可以玩弄你。这大约因为对于客人,是以他们的团体为靠山的;客人总是孤单的多,他们倚众欺起来,不怕你不就范的:所以用不着动真气。而且万一吃了客人的亏,那也必是许多同伴陪着他同吃的,不是一个人失了面子:又何必动真气呢?尅实说来,客人要他们动真气,还不够资格哪!至于他们同伴间的争执,那才是切身的利害,而且单枪匹马做去,毫无可恃的现成的力量;所以便是小题,也不得不大做了。 茶房若有向客人微笑的时候,那必是收酒资的几分钟了。酒资的数目照理虽无一定,但却有不成文的谱。你按着谱斟酌给与,虽也不能得着一声谢谢,但言语的压迫是不会来的了。你若给得太少,离谱太远,他们会始而嘲你,继而骂你,你还得加钱给他们;其实既受了骂,大可以不加的了,但事实上大多数受骂的客人,慑于他们的威势,总是加给他们的。加了以后,还得听许多唠叨才罢。有一回,和我同船的一个学生,本该给一元钱的酒资的,他只给了小洋四角。茶房狠狠力争,终不得要领,于是说:你好带回去做车钱吧!将钱向铺上一撂,忿然而去。那学生后来终于添了一些钱重交给他;他这才默然拿走,面孔仍是板板的,若有所不屑然。--付了酒资,便该打铺盖了;这时仍是要慢慢来的,一急还是要受教训,虽然你已给过酒资了。铺盖打好以后,茶房的压迫才算是完了,你再预备受码头工人和旅馆茶房的压迫吧。 我原是声明了叙述通州轮船中事的,但却做了一首诅茶房文;在这里,我似乎有些自己矛盾。不,天下老鸦一般黑,我们若很谨慎的将这句话只用在各轮船里的宁波茶房身上,我想是不会悖谬的。所以我虽就一般立说,通州轮船的茶房却已包括在内;特别指明与否,是无关重要的。 1926年7月,白马湖。 [book_title]看花 生长在大江北岸一个城市里,那儿的园林本是著名的,但近来却很少;似乎自幼就不曾听见过我们今天看花去一类话,可见花事是不盛的。有些爱花的人,大都只是将花栽在盆里,一盆盆搁在架上;架子横放在院子里。院子照例是小小的,只够放下一个架子;架上至多搁二十多盆花罢了。有时院子里依墙筑起一座花台,台上种一株开花的树;也有在院子里地上种的。但这只是普通的点缀,不算是爱花。 家里人似乎都不甚爱花;父亲只在领我们上街时,偶然和我们到花房里去过一两回。但我们住过一所房子,有一座小花园,是房东家的。那里有树,有花架(大约是紫藤花架之类),但我当时还小,不知道那些花木的名字;只记得爬在墙上的是蔷薇而已。园中还有一座太湖石堆成的洞门;现在想来,似乎也还好的。在那时由一个顽皮的少年仆人领了我去,却只知道跑来跑去捉蝴蝶;有时掐下几朵花,也只是随意挼弄着,随意丢弃了。至于领略花的趣味,那是以后的事:夏天的早晨,我们那地方有乡下的姑娘在各处街巷,沿门叫着,卖栀子花来。栀子花不是什么高品,但我喜欢那白而晕黄的颜色和那肥肥的个儿,正和那些卖花的姑娘有着相似的韵味。栀子花的香,浓而不烈,清而不淡,也是我乐意的。我这样便爱起花来了。也许有人会问,你爱的不是花吧?这个我自己其实也已不大弄得清楚,只好存而不论了。 在高小的一个春天,有人提议到城外F寺里吃桃子去,而且预备白吃;不让吃就闹一场,甚至打一架也不在乎。那时虽远在五四运动以前,但我们那里的中学生却常有打进戏园看白戏的事。中学生能白看戏,小学生为什么不能白吃桃子呢?我们都这样想,便由那提议人纠合了十几个同学,浩浩荡荡地向城外而去。到了F寺,气势不凡地呵叱着道人们(我们称寺里的工人为道人),立刻领我们向桃园里去。道人们踌躇着说:现在桃树刚才开花呢。但是谁信道人们的话?我们终于到了桃园里。大家都丧了气,原来花是真开着呢!这时提议人P君便去折花。道人们是一直步步跟着的,立刻上前劝阻,而且用起手来。但P君是我们中最不好惹的;说时迟,那时快,一眨眼,花在他的手里,道人已踉跄在一旁了。那一园子的桃花,想来总该有些可看;我们却谁也没有想着去看。只嚷着,没有桃子,得沏茶喝!道人们满肚子委屈地引我们到方丈里,大家各喝一大杯茶。这才平了气,谈谈笑笑地进城去。大概我那时还只懂得爱一朵朵的栀子花,对于开在树上的桃花,是并不了然的;所以眼前的机会,便从眼前错过了。 以后渐渐念了些看花的诗,觉得看花颇有些意思。但到北平读了几年书,却只到过崇效寺一次;而去得又嫌早些,那有名的一株绿牡丹还未开呢。北平看花的事很盛,看花的地方也很多;但那时热闹的似乎也只有一班诗人名士,其余还是不相干的。那正是新文学运动的起头,我们这些少年,对于旧诗和那一班诗人名士,实在有些不敬;而看花的地方又都远不可言,我是一个懒人,便干脆地断了那条心了。后来到杭州做事,遇见了Y君,他是新诗人兼旧诗人,看花的兴致很好。我和他常到孤山去看梅花。孤山的梅花是古今有名的,但太少;又没有临水的,人也太多。有一回坐在放鹤亭上喝茶,来了一个方面有须,穿着花缎马褂的人,用湖南口音和人打招呼道,梅花盛开嗒!盛字说得特别重,使我吃了一惊;但我吃惊的也只是说在他嘴里盛这个声音罢了,花的盛不盛,在我倒并没有什么的。 有一回,Y来说,灵峰寺有三百株梅花;寺在山里,去的人也少。我和Y,还有N君,从西湖边雇船到岳坟,从岳坟入山。曲曲折折走了好一会,又上了许多石级,才到山上寺里。寺甚小,梅花便在大殿西边园中。园也不大,东墙下有三间净室,最宜喝茶看花;北边有座小山,山上有亭,大约叫望海亭吧,望海是未必,但钱塘江与西湖是看得见的。梅树确是不少,密密地低低地整列着。那时已是黄昏,寺里只我们三个游人;梅花并没有开,但那珍珠似的繁星似的骨都儿,已经够可爱了;我们都觉得比孤山上盛开时有味。大殿上正做晚课,送来梵呗的声音,和着梅林中的暗香,真叫我们舍不得回去。在园里徘徊了一会,又在屋里坐了一会,天是黑定了,又没有月色,我们向庙里要了一个旧灯笼,照着下山。路上几乎迷了道,又两次三番地狗咬;我们的Y诗人确有些窘了,但终于到了岳坟。船夫远远迎上来道:你们来了,我想你们不会冤我呢!在船上,我们还不离口地说着灵峰的梅花,直到湖边电灯光照到我们的眼。 Y回北平去了,我也到了白马湖。那边是乡下,只有沿湖与杨柳相间着种了一行小桃树,春天花发时,在风里娇媚地笑着。还有山里的杜鹃花也不少。这些日日在我们眼前,从没有人像煞有介事地提议,我们看花去。但有一位S君,却特别爱养花;他家里几乎是终年不离花的。我们上他家去,总看他在那里不是拿着剪刀修理枝叶,便是提着壶浇水。我们常乐意看着。他院子里一株紫薇花很好,我们在花旁喝酒,不知多少次。白马湖住了不过一年,我却传染了他那爱花的嗜好。但重到北平时,住在花事很盛的清华园里,接连过了三个春,却从未想到去看一回。只在第二年秋天,曾经和孙三先生在园里看过几次菊花。清华园之菊是著名的,孙三先生还特地写了一篇文,画了好些画。但那种一盆一干一花的养法,花是好了,总觉没有天然的风趣。直到去年春天,有了些余闲,在花开前,先向人问了些花的名字。一个好朋友是从知道姓名起的,我想看花也正是如此。恰好Y君也常来园中,我们一天三四趟地到那些花下去徘徊。今年Y君忙些,我便一个人去。我爱繁花老干的杏,临风婀娜的小红桃,贴梗累累如珠的紫荆;但最恋恋的是西府海棠。海棠的花繁得好,也淡得好;艳极了,却没有一丝荡意。疏疏的高干子,英气隐隐逼人。可惜没有趁着月色看过;王鹏运有两句词道:只愁淡月朦胧影,难验微波上下潮。我想月下的海棠花,大约便是这种光景吧。为了海棠,前两天在城里特地冒了大风到中山公园去,看花的人倒也不少;但不知怎的,却忘了畿辅先哲祠。Y告我那里的一株,遮住了大半个院子;别处的都向上长,这一株却是横里伸张的。花的繁没有法说;海棠本无香,昔人常以为恨,这里花太繁了,却酝酿出一种淡淡的香气,使人久闻不倦。Y告我,正是刮了一日还不息的狂风的晚上;他是前一天去的。他说他去时地上已有落花了,这一日一夜的风,准完了。他说北平看花,是要赶着看的:春光太短了,又晴的日子多;今年算是有阴的日子了,但狂风还是逃不了的。我说北平看花,比别处有意思,也正在此。这时候,我似乎不甚菲薄那一班诗人名士了。 1930年4月。 (原载1930年5月4日《清华周刊》第33卷第9期文艺专号) [book_title]给亡妇 谦,日子真快,一眨眼你已经死了三个年头了。这三年里世事不知变化了多少回,但你未必注意这些个,我知道。你第一惦记的是你几个孩子,第二便轮着我。孩子和我平分你的世界,你在日如此;你死后若还有知,想来还如此的。告诉你,我夏天回家来着:迈儿长得结实极了,比我高一个头。闰儿父亲说是最乖,可是没有先前胖了。采芷和转子都好。五儿全家夸她长得好看;却在腿上生了湿疮,整天坐在竹床上不能下来,看了怪可怜的。六儿,我怎么说好,你明白,你临终时也和母亲谈过,这孩子是只可以养着玩儿的,他左挨右挨去年春天,到底没有挨过去。这孩子生了几个月,你的肺病就重起来了。我劝你少亲近他,只监督着老妈子照管就行。你总是忍不住,一会儿提,一会儿抱的。可是你病中为他操的那一份儿心也够瞧的。那一个夏天他病的时候多,你成天儿忙着,汤呀,药呀,冷呀,暖呀,连觉也没有好好儿睡过。那里有一分一毫想着你自己。瞧着他硬朗点儿你就乐,干枯的笑容在黄蜡般的脸上,我只有暗中叹气而已。 从来想不到做母亲的要像你这样。从迈儿起,你总是自己喂乳,一连四个都这样。你起初不知道按钟点儿喂,后来知道了,却又弄不惯;孩子们每夜里几次将你哭醒了,特别是闷热的夏季。我瞧你的觉老没睡足。白天里还得做菜,照料孩子,很少得空儿。你的身子本来坏,四个孩子就累你七八年。到了第五个,你自己实在不成了,又没乳,只好自己喂奶粉,另雇老妈子专管她。但孩子跟老妈子睡,你就没有放过心;夜里一听见哭,就竖起耳朵听,工夫不大就得过去看。十六年初,和你到北京来,将迈儿,转子留在家里;三年多还不能去接他们,可真把你惦记苦了。你并不常提,我却明白。你后来说你的病就是惦记出来的;那个自然也有份儿,不过大半还是养育孩子累的。你的短短的十二年结婚生活,有十一年耗费在孩子们身上;而你一点不厌倦,有多少力量用多少,一直到自己毁灭为止。你对孩子一般儿爱,不问男的女的,大的小的。也不想到什么“养儿防老,积谷防饥”,只拚命的爱去。你对于教育老实说有些外行,孩子们只要吃得好玩得好就成了。这也难怪你,你自己便是这样长大的。况且孩子们原都还小,吃和玩本来也要紧的。你病重的时候最放不下的还是孩子。病的只剩皮包着骨头了,总不信自己不会好;老说:“我死了,这一大群孩子可苦了。”后来说送你回家,你想着可以看见迈儿和转子,也愿意;你万不想到会一走不返的。我送车的时候,你忍不住哭了,说:“还不知能不能再见?”可怜,你的心我知道,你满想着好好儿带着六个孩子回来见我的。谦,你那时一定这样想,一定的。 除了孩子,你心里只有我。不错,那时你父亲还在;可是你母亲死了,他另有个女人,你老早就觉得隔了一层似的。出嫁后第一年你虽还一心一意依恋着他老人家,到第二年上我和孩子可就将你的心占住,你再没有多少工夫惦记他了。你还记得第一年我在北京,你在家里。家里来信说你待不住,常回娘家去。我动气了,马上写信责备你。你教人写了一封覆信,说家里有事,不能不回去。这是你第一次也可以说第末次的抗议,我从此就没给你写信。暑假时带了一肚子主意回去,但见了面,看你一脸笑,也就拉倒了。打这时候起,你渐渐从你父亲的怀里跑到我这儿。你换了金镯子帮助我的学费,叫我以后还你;但直到你死,我没有还你。你在我家受了许多气,又因为我家的缘故受你家里的气,你都忍着。这全为的是我,我知道。那回我从家乡一个中学半途辞职出走。家里人讽你也走。哪里走!只得硬着头皮往你家去。那时你家像个冰窖子,你们在窖里足足住了三个月。好容易我才将你们领出来了,一同上外省去。小家庭这样组织起来了。你虽不是什么阔小姐,可也是自小娇生惯养的,做起主妇来,什么都得干一两手;你居然做下去了,而且高高兴兴地做下去了。菜照例满是你做,可是吃的都是我们;你至多夹上两三筷子就算了。你的菜做得不坏,有一位老在行大大地夸奖过你。你洗衣服也不错,夏天我的绸大褂大概总是你亲自动手。你在家老不乐意闲着;坐前几个“ 月子”,老是四五天就起床,说是躺着家里事没条没理的。其实你起来也还不是没条理;咱们家那么多孩子,哪儿来条理?在浙江住的时候,逃过两回兵难,我都在北平。真亏你领着母亲和一群孩子东藏西躲的;末一回还要走多少里路,翻一道大岭。这两回差不多只靠你一个人。你不但带了母亲和孩子们,还带了我一箱箱的书;你知道我是最爱书的。在短短的十二年里,你操的心比人家一辈子还多;谦,你那样身子怎么经得住!你将我的责任一股脑儿担负了去,压死了你;我如何对得起你! 你为我的捞什子书也费了不少神;第一回让你父亲的男佣人从家乡捎到上海去。他说了几句闲话,你气得在你父亲面前哭了。第二回是带着逃难,别人都说你傻子。你有你的想头:“没有书怎么教书?况且他又爱这个玩意儿。”其实你没有晓得,那些书丢了也并不可惜;不过教你怎么晓得,我平常从来没和你谈过这些个!总而言之,你的心是可感谢的。这十二年里你为我吃的苦真不少,可是没有过几天好日子。我们在一起住,算来也还不到五个年头。无论日子怎么坏,无论是离是合,你从来没对我发过脾气,连一句怨言也没有。--别说怨我,就是怨命也没有过。老实说,我的脾气可不大好,迁怒的事儿有的是。那些时候你往往抽噎着流眼泪,从不回嘴,也不号啕。不过我也只信得过你一个人,有些话我只和你一个人说,因为世界上只你一个人真关心我,真同情我。你不但为我吃苦,更为我分苦;我之有我现在的精神,大半是你给我培养着的。这些年来我很少生病。但我最不耐烦生病,生了病就呻吟不绝,闹那伺候病的人。你是领教过一回的,那回只一两点钟,可是也够麻烦了。你常生病,却总不开口,挣扎着起来;一来怕搅我,二来怕没人做你那份儿事。我有一个坏脾气,怕听人生病,也是真的。后来你天天发烧,自己还以为南方带来的疟疾,一直瞒着我。明明躺着,听见我的脚步,一骨碌就坐起来。我渐渐有些奇怪,让大夫一瞧,这可糟了,你的一个肺已烂了一个大窟窿了!大夫劝你到西山去静养,你丢不下孩子,又舍不得钱;劝你在家里躺着,你也丢不下那份儿家务。越看越不行了,这才送你回去。明知凶多吉少,想不到只一个月工夫你就完了!本来盼望还见得着你,这一来可拉倒了。你也何尝想到这个?父亲告诉我,你回家独住着一所小住宅,还嫌没有客厅,怕我回去不便哪。 前年夏天回家,上你坟上去了。你睡在祖父母的下首,想来还不孤单的。只是当年祖父母的坟太小了,你正睡在圹底下。这叫做“抗圹”,在生人看来是不安心的;等着想办法哪。那时圹上圹下密密地长着青草,朝露浸湿了我的布鞋。你刚埋了半年多,只有圹下多出一块土,别的全然看不出新坟的样子。我和隐今夏回去,本想到你的坟上来;因为她病了没来成。我们想告诉你,五个孩子都好,我们一定尽心教养他们,让他们对得起死了的母亲--你!谦,好好儿放心安睡吧,你。 1932年10月11日作。 (原载1933年1月1日《东方杂志》第30卷第1号) [book_title]冬天 说起冬天,忽然想到豆腐。是一“小洋锅”(铝锅)白煮豆腐,热腾腾的。水滚着,像 好些鱼眼睛,一小块一小块豆腐养在里面,嫩而滑,仿佛反穿的白狐大衣。锅在“洋炉子” (煤油不打气炉)上,和炉子都熏得乌黑乌黑,越显出豆腐的白。这是晚上,屋子老了,虽 点着“洋灯”,也还是阴暗。围着桌子坐的是父亲跟我们哥儿三个。“洋炉子”太高了,父 亲得常常站起来,微微地仰着脸,觑着眼睛,从氤氲的热气里伸进筷子,夹起豆腐,一一地 放在我们的酱油碟里。我们有时也自己动手,但炉子实在太高了,总还是坐享其成的多。这 并不是吃饭,只是玩儿。父亲说晚上冷,吃了大家暖和些。我们都喜欢这种白水豆腐;一上 桌就眼巴巴望着那锅,等着那热气,等着热气里从父亲筷子上掉下来的豆腐。 又是冬天,记得是阴历十一月十六晚上,跟S君P君在西湖里坐小划子。S君刚到杭州 教书,事先来信说:“我们要游西湖,不管它是冬天。”那晚月色真好,现在想起来还像照 在身上。本来前一晚是“月当头”;也许十一月的月亮真有些特别吧。那时九点多了,湖上 似乎只有我们一只划子。有点风,月光照着软软的水波;当间那一溜儿反光,像新砑的银 子。湖上的山只剩了淡档的影子。山下偶尔有一两星灯火。S君口占两句诗道:“数星灯火 认渔村,淡墨轻描远黛痕。”我们都不大说话,只有均匀的桨声。我渐渐地快睡着了。P君 “喂”了一下,才抬起眼皮,看见他在微笑。船夫问要不要上净寺去;是阿弥陀佛生日,那 边蛮热闹的。到了寺里,殿上灯烛辉煌,满是佛婆念佛的声音,好像醒了一场梦。这已是十 多年前的事了,S君还常常通着信,P君听说转变了好几次,前年是在一个特税局里收特税 了,以后便没有消息。 在台州过了一个冬天,一家四口子。台州是个山城,可以说在一个大谷里。只有一条二 里长的大街。别的路上白天简直不大见人;晚上一片漆黑。偶尔人家窗户里透出一点灯光, 还有走路的拿着的火把;但那是少极了。我们住在山脚下。有的是山上松林里的风声,跟天 上一只两只的鸟影。夏末到那里,春初便走,却好像老在过着冬天似的;可是即便真冬天也 并不冷。我们住在楼上,书房临着大路;路上有人说话,可以清清楚楚地听见。但因为走路 的人太少了,间或有点说话的声音,听起来还只当远风送来的,想不到就在窗外。我们是外 路人,除上学校去之外,常只在家里坐着。妻也惯了那寂寞,只和我们爷儿们守着。外边虽 老是冬天,家里却老是春天。有一回我上街去,回来的时候,楼下厨房的大方窗开着,并排 地挨着她们母子三个;三张脸都带着天真微笑地向着我。似乎台州空空的,只有我们四人; 天地空空的,也只有我们四人。那时是民国十年,妻刚从家里出来,满自在。现在她死了快 四年了,我却还老记着她那微笑的影子。 无论怎么冷,大风大雪,想到这些,我心上总是温暖的。 (原载1933年12月1日《中学生》第40号) [book_title]南京 南京是值得留连的地方,虽然我只是来来去去,而且又都在夏天。也想夸说夸说,可惜知道的太少;现在所写的,只是一个旅行人的印象罢了。 逛南京像逛古董铺子,到处都有些时代侵蚀的遗痕。你可以摩挲,可以凭吊,可以悠然遐想;想到六朝的兴废,王谢的风流,秦淮的艳迹。这些也许只是老调子,不过经过自家一番体贴,便不同了。所以我劝你上鸡鸣寺去,最好选一个微雨天或月夜。在朦胧里,才酝酿着那一缕幽幽的古味。你坐在一排明窗的豁蒙楼上,吃一碗茶,看面前苍然蜿蜒着的台城。台城外明净荒寒的玄武湖就像大涤子的画。豁蒙楼一排窗子安排得最有心思,让你看的一点不多,一点不少。寺后有一口灌园的井,可不是那陈后主和张丽华躲在一堆儿的“胭脂井”。那口胭脂井不在路边,得破费点工夫寻觅。井栏也不在井上;要看,得老远地上明故宫遗址的古物保存所去。 从寺后的园地,拣着路上台城;没有垛子,真像平台一样。踏在茸茸的草上,说不出的静。夏天白昼有成群的黑蝴蝶,在微风里飞;这些黑蝴蝶上下旋转地飞,远看像一根粗的圆柱子。城上可以望南京的每一角。这时候若有个熟悉历代形势的人,给你指点,隋兵是从这角进来的,湘军是从那角进来的,你可以想象异样装束的队伍,打着异样的旗帜,拿着异样的武器,汹汹涌涌地进来,远远仿佛还有哭喊之声。假如你记得一些金陵怀古的诗词,趁这时候暗诵几回,也可印证印证,许更能领略作者当日的情思。 从前可以从台城爬出去,在玄武湖边;若是月夜,两三个人,两三个零落的影子,歪歪斜斜地挪移下去,够多好。现在可不成了,得出寺,下山,绕着大弯儿出城。七八年前,湖里几乎长满了苇子,一味地荒寒,虽有好月光,也不大能照到水上;船又窄,又小,又漏,教人逛着愁着。这几年大不同了,一出城,看见湖,就有烟水苍茫之意;船也大多了,有藤椅子可以躺着。水中岸上都光光的;亏得湖里有五个洲子点缀着,不然便一览无余了。这里的水是白的,又有波澜,俨然长江大河的气势,与西湖的静绿不同,最宜于看月,一片空蒙,无边无界。若在微醺之后,迎着小风,似睡非睡地躺在藤椅上,听着船底汩汩的波响与不知何方来的箫声,真会教你忘却身在哪里。五个洲子似乎都局促无可看,但长堤宛转相通,却值得走走。湖上的樱桃最出名。据说樱桃熟时,游人在树下现买,现摘,现吃,谈着笑着,多热闹的。 清凉山在一个角落里,似乎人迹不多。扫叶楼的安排与豁蒙楼相仿佛,但窗外的景象不同。这里是滴绿的山环抱着,山下一片滴绿的树;那绿色真是扑到人眉宇上来。若许我再用画来比,这怕像王石谷的手笔了。在豁蒙楼上不容易坐得久,你至少要上台城去看看。在扫叶楼上却不想走;窗外的光景好像满为这座楼而设,一上楼便什么都有了。夏天去确有一股“清凉”味。这里与豁蒙楼全有素面吃,又可口,又贱。 莫愁湖在华严庵里。湖不大,又不能泛舟,夏天却有荷花荷叶,临湖一带屋子,凭栏眺望,也颇有远情。莫愁小像,在胜棋楼下,不知谁画的,大约不很古吧;但脸子开得秀逸之至,衣褶也柔活之至,大有“挥袖凌虚翔”的意思;若让我题,我将毫不踌躇地写上“仙乎仙乎”四字。另有石刻的画像,也在这里,想来许是那一幅画所从出;但生气反而差得多。这里虽也临湖,因为屋子深,显得阴暗些;可是古色古香,阴暗得好。诗文联语当然多,只记得王湘绮的半联云:“莫轻他北地胭脂,看艇子初来,江南儿女无颜色。”气概很不错。所谓胜棋楼,相传是明太祖与徐达下棋,徐达胜了,太祖便赐给他这一所屋子。太祖那样人,居然也会做出这种雅事来了。左手临湖的小阁却敞亮得多,也敞亮得好。有曾国藩画像,忘记是谁横题着“江天小阁坐人豪”一句。我喜欢这个题句,“江天”与“坐人豪”,景象阔大,使得这屋子更加开朗起来。 秦淮河我已另有记。但那文里所说的情形,现在已大变了。从前读《桃花扇》《板桥杂记》一类书,颇有沧桑之感;现在想到自己十多年前身历的情形,怕也会有沧桑之感了。前年看见夫子庙前旧日的画舫,那样狼狈的样子,又在老万全酒栈看秦淮河水,差不多全黑了,加上巴掌大,透不出气的所谓秦淮小公园,简直有些厌恶,再别提做什么梦了。贡院原也在秦淮河上,现在早拆得只剩一点儿了。民国五年父亲带我去看过,已经荒凉不堪,号舍里草都长满了。父亲曾经办过江南闱差,熟悉考场的情形,说来头头是道。他说考生入场时,都有送场的,人很多,门口闹嚷嚷的。天不亮就点名,搜夹带。大家都归号。似乎直到晚上,头场题才出来,写在灯牌上,由号军扛着在各号里走。所谓“号”,就是一条狭长的胡同,两旁排列着号舍,口儿上写着什么天字号,地字号等等的。每一号舍之大,恰好容一个人坐着;从前人说是像轿子,真不错。几天里吃饭,睡觉,做文章,都在这轿子里;坐的伏的各有一块硬板,如是而已。官号稍好一些,是给达官贵人的子弟预备的,但得补褂朝珠地入场,那时是夏秋之交,天还热,也够受的。父亲又说,乡试时场外有兵巡逻,防备通关节。场内也竖起黑幡,叫鬼魂们有冤报冤,有仇报仇;我听到这里,有点毛骨悚然。现在贡院已变成碎石路;在路上走的人,怕很少想起这些事情的了吧? 明故宫只是一片瓦砾场,在斜阳里看,只感到李太白《忆秦娥》的“西风残照,汉家陵阙”二语的妙。午门还残存着,遥遥直对洪武门的城楼,有万千气象。古物保存所便在这里,可惜规模太小,陈列得也无甚次序。明孝陵道上的石人石马,虽然残缺零乱,还可见泱泱大风;享殿并不巍峨,只陵下的隧道,阴森袭人,夏天在里面待着,凉风沁人肌骨。这陵大概是开国时草创的规模,所以简朴得很;比起长陵,差得真太远了。然而简朴得好。 雨花台的石子,人人皆知;但现在怕也捡不着什么了。那地方毫无可看。记得刘后村的诗云:“昔年讲师何处在,高台犹以雨花名。有时宝向泥寻得,一片山无草敢生。”我所感的至多也只如此。还有,前些年南京枪决囚人都在雨花台下,所以洋车夫遇见别的车夫和他争先时,常说,“忙什么!赶雨花台去!”这和从前北京车夫说“赶菜市口儿”一样。现在时移势异,这种话渐渐听不见了。 燕子矶在长江里看,一片绝壁,危亭翼然,的确惊心动魄。但到了上边,逼窄污秽,毫无可以盘桓之处。燕山十二洞,去过三个。只三台洞层层折折,由幽入明,别有匠心,可是也年久失修了。 南京的新名胜,不用说,首推中山陵。中山陵全用青白两色,以象征青天白日,与帝王陵寝用红墙黄瓦的不同。假如红墙黄瓦有富贵气,那青琉璃瓦的享堂,青琉璃瓦的碑亭却有名贵也。从陵门上享堂,白石台阶不知多少级,但爬得够累的;然而你远看,决想不到会有这么多的台阶儿。这是设计的妙处。德国波慈达姆无愁宫前的石阶,也同此妙。享堂进去也不小;可是远处看,简直小得可以,和那白石的飞阶不相称,一点儿压不住,仿佛高个儿戴着小尖帽。近处山角里一座阵亡将士纪念塔,粗粗的,矮矮的,正当着一个青青的小山峰,让两边儿的山紧紧抱着,静极,稳极。--谭墓没去过,听说颇有点丘壑。中央运动场也在中山陵近处,全仿外洋的样子。全国运动会时,也不知有多少照相与描写登在报上;现在是时髦的游泳的地方。 若要看旧书,可以上江苏省立图书馆去。这在汉西门龙蟠里,也是一个角落里。这原是江南图书馆,以丁丙的善本书室藏书为底子;词曲的书特别多。此外中央大学图书馆近年来也颇有不少书。中央大学是个散步的好地方。宽大,干净,有树木;黄昏时去兜一个或大或小的圈儿,最有意思。后面有个梅庵,是那会写字的清道人的遗迹。这里只是随宜地用树枝搭成的小小的屋子。庵前有一株六朝松,但据说实在是六朝桧;桧荫遮住了小院子,真是不染一尘。 南京茶馆里干丝很为人所称道。但这些人必没有到过镇江,扬州,那儿的干丝比南京细得多,又从来不那么甜。我倒是觉得芝麻烧饼好,一种长圆的,刚出炉,既香,且酥,又白,大概各茶馆都有。咸板鸭才是南京的名产,要热吃,也是香得好;肉要肥要厚,才有咬嚼。但南京人都说盐水鸭更好,大约取其嫩,其鲜;那是冷吃的,我可不知怎样,老觉得不大得劲儿。 1934年8月12日作。 (原载1934年10月1日《中学生》第48号) [book_title]《山野掇拾》① 我最爱读游记。现在是初夏了;在游记里却可以看见烂漫的春花,舞秋风的落叶......--都是我惦记着,盼望着的!这儿是白马湖读游记的时候,我却能到神圣庄严的罗马城,纯朴幽静的Loisieux村--都是我羡慕着,想象着的!游记里满是梦:“后梦赶走了前梦,前梦又赶走了大前梦。”②这样地来了又去,来了又去;像树梢的新月,像山后的晚霞,像田间的萤火,像水上的箫声,像隔座的茶香,像记忆中的少女,这种种都是梦。我在中学时,便读了康更甡的《欧洲十一国游记》,--实在只有(?)意大利游记--当时做了许多好梦;滂卑古城最是我低徊留恋而不忍去的!那时柳子厚的山水诸记,也常常引我入胜。后来得见《洛阳伽蓝记》,记诸寺的繁华壮丽,令我神往;又得见《水经注》,所记奇山异水,或令我惊心动魄,或让我游目骋怀。(我所谓“游记”,意义较通用者稍广,故将后两种也算在内。)这些或记风土人情,或记山川胜迹,或记“美好的昔日”,或记美好的今天,都有或浓或淡的彩色,或工或泼的风致。而我近来读《山野掇拾》,和这些又是不同:在这本书里,写着的只是“大陆的一角”,“法国的一区”③,并非特著的胜地,脍炙人口的名所;所以一空依傍,所有的好处都只是作者自己的发见!前举几种中,只有柳子厚的诸作也是如此写出的;但柳氏仅记风物,此书却兼记文化--如Vicard序中所言。所谓“文化”,也并非在我们平日意想中的庞然巨物,只是人情之美;而书中写Loisieux村的文化,实较风物为更多:这又有以异乎人。而书中写Loisieux村的文化,实在也非写Loisieux村的文化,只是作者孙福熙先生暗暗地巧巧地告诉我们他的哲学,他的人生哲学。所以写的是“法国的一区”,写的也就是他自己!他自己说得好: 我本想尽量掇拾山野风味的,不知不觉的掇拾了许多掇拾者自己。(原书261页。) ①孙福熙的游记集。 ②唐俟先生诗句。 ③序中语。 但可爱的正是这个“自己”,可贵的也正是这个“自己”! 孙先生自己说这本书是记述“人类的大生命分配于他的式样”的,我们且来看看他的生命究竟是什么式样?世界上原有两种人:一种是大刀阔斧的人,一种是细针密线的人。前一种人真是一把“刀”,一把斩乱麻的快刀!什么纠纷,什么葛藤,到了他手里,都是一刀两断!--正眼也不去瞧,不用说靠他理纷解结了!他行事只看准几条大干,其余的万千枝叶,都一扫个精光;所谓“擒贼必擒王”,也所谓“以不了了之”!英雄豪杰是如此办法:他们所图远大,是不屑也无暇顾念那些琐细的节目!蠢汉笨伯也是如此办法,他们却只图省事!他们的思力不足,不足剖析入微,鞭辟入里;如两个小儿争闹,做父亲的更不思索,便照例每人给一个耳光!这真是“不亦快哉”!但你我若既不能为英雄豪杰,又不甘做蠢汉笨伯,便自然而然只能企图做后一种人。这种人凡事要问底细;“打破沙缸问到底!还要问沙缸从哪里起?”①他们于一言一动之微,一沙一石之细,都不轻轻放过!从前人将桃核雕成一只船,船上有苏东坡,黄鲁直,佛印等;或于元旦在一粒芝麻上写“天下太平”四字,以验目力:便是这种脾气的一面。他们不注重一千一万,而注意一毫一厘;他们觉得这一毫一厘便是那一千一万的具体而微--只要将这一毫一厘看得透彻,正和照相的放大一样,其余也可想见了。他们所以于每事每物,必要拆开来看,拆穿来看;无论锱铢之别,淄渑之辨,总要看出而后已,正如显微镜一样。这样可以辨出许多新异的滋味,乃是他们独得的秘密!总之,他们对于怎样微渺的事物,都觉吃惊;而常人则熟视无睹!故他们是常人而又有以异乎常人。这两种人--孙先生,画家,若容我用中国画来比,我将说前者是“泼笔”,后者是“工笔”。孙先生自己是“工笔”,是后一种人。他的朋友号他为“细磨细琢的春台”,真不错,他的全部都在这儿了!他纪念他的姑母和父亲,他说他们以细磨细琢的工夫传授给他,然而他远不如他们了。从他的父亲那里,他“知道一句话中,除字面上的意思之外,还有别的话在这里边,只听字面,还远不能听懂说话音的意思哩”②。这本书的长处,也就在“别的话”这一点;乍看岂不是淡淡的?缓缓咀嚼一番,便会有浓密的滋味从口角流出!你若看过瀼瀼的朝露,皱皱的水波,茫茫的冷月:薄薄的女衫,你若吃过上好的皮丝,鲜嫩的毛笋,新制的龙井茶:你一定懂得我的话。 ①系我们的土话。 ②原书171页。 我最觉得有味的是孙先生的机智。孙先生收藏的本领真好!他收藏着怎样多的虽微末却珍异的材料,就如慈母收藏果饵一样;偶然拈出一两件来,令人惊异他的富有!其实东西本不稀奇,经他一收拾,便觉不凡了。他于人们忽略的地方,加倍地描写,使你于平常身历之境,也会有惊异之感。他的选择的工夫又高明;那分析的描写与精彩的对话,足以显出他敏锐的观察力。所以他的书既富于自己的个性,一面也富于他人的个性,无怪乎他自己也会觉得他的富有了。他的分析的描写含有论理的美,就是精严与圆密;像一个扎缚停当的少年武士,英姿飒爽而又妩媚可人!又像医生用的小解剖刀,银光一闪,骨肉判然!你或者觉得太琐屑了,太腻烦了;但这不是腻烦和琐屑,这乃是悠闲(Idle)。悠闲也是人生的一面,其必要正和不悠闲一样!他的对话的精彩,也正在悠闲这一面!这才真是Loisieux村人的话,因为真的乡村生活是悠闲的。他在这些对话中,介绍我们面晤一个个活泼泼的Loisieux村人!总之,我们读这本书,往往能由几个字或一句话里,窥见事的全部,人的全性;这便是我所谓“孙先生的机智”了。孙先生是画家。他从前有过一篇游记,以“画”名文,题为《赴法途中漫画》①;篇首有说明,深以作文不能如作画为恨。其实他只是自谦;他的文几乎全是画,他的作文便是以文字作画!他叙事,抒情,写景,固然是画;就是说理,也还是画。人家说“诗中有画”,孙先生是文中有画; 不但文中有画,画中还有诗,诗中还有哲学。 我说过孙先生的画工,现在再来说他的诗意--画本是“无声诗”呀。他这本书是写民间乐趣的;但他有些什么乐趣呢?采葡萄的落后是一;画风柳,纸为风吹,画瀑布,纸为水溅是二;与绿的蚱蜢,黑的蚂蚁等“合画”是三。这些是他已经说出的,但重要的是那未经说出的“别的话”;他爱村人的性格,那纯朴,温厚,乐天,勤劳的性格。他们“反直不想与人相打”;他们不畏缩,不鄙夷,爱人而又自私,藏匿而又坦白;他们只是作工,只是太作工,“真的不要自己的性命!”②--非为衣食,也非不为衣食,只是浑然的一种趣味。这些正都是他们健全的地方!你或者要笑他们没有理想,如书中R君夫妇之笑他们雇来的工人③;但“没有理想”的可笑,不见得比“有理想”的可笑更甚--在现在的我们,“原始的”与“文化的”实觉得一般可爱。而这也并非全为了对比的趣味,“原始的”实是更近于我们所常读的诗,实是“别有系人心处”!譬如我读这本书,就常常觉得是在读面熟得很的诗!“村人的性格”还有一个“联号”,便是“自然的风物”,孙先生是画家,他之爱自然的风物,是不用说的;而自然的风物便是自然的诗,也似乎不用说的。孙先生是画家,他更爱自然的动象,说也是一种社会的变幻。他爱风吹不绝的柳树,他爱水珠飞溅的瀑布,他爱绿的蚱蜢,黑的蚂蚁,赭褐的六足四翼不曾相识的东西;它们虽怎样地困苦他,但却是活的画,生命的诗!--在人们里,他最爱老年人和小孩子。他敬爱辛苦一生至今扶杖也不能行了的老年人,他更羡慕见火车而抖的小孩子④。是的,老年人如已熟的果树,满垂着沉沉的果实,任你去摘了吃;你只要眼睛亮,手法好,必能果腹而回!小孩子则如刚打朵儿的花,蕴藏着无穷的允许:这其间有红的,绿的,有浓的,淡的,有小的,大的,有单瓣的,重瓣的,有香的,有不香的,有努力开花的,有努力结实的--结女人脸的苹果,黄金的梨子,珠子般的红樱桃,璎珞般的紫葡萄......而小姑娘尤为可爱!--读了这本书的,谁不爱那叫喊尖利的“啊”的小姑娘呢?其实胸怀润朗的人,什么于他都是朋友:他觉得一切东西里都有些意思,在习俗的衣裳底下,躲藏着新鲜的身体。凭着这点意思去发展自己的生活,便是诗的生活。“孙先生的诗意”,也便在这儿。 ①曾载《晨报副刊》及《新潮》。 ②原书124页。 ③原书128页。 ④原书253页。 在这种生活的河里伏流着的,便是孙先生的哲学了。他是个含忍与自制的人,是个中和的(Moderate)人;他不能脱离自己,同时却也理会他人。他要“尽量的理会他人的苦乐,--或苦中之乐,或乐中之苦,--免得眼睛生在额上的鄙夷他人,或胁肩谄笑的阿谀他人”①。因此他论城市与乡村,男子与女子,团体与个人,都能寻出他们各自的长处与短处。但他也非一味宽容的人,像“烂面朝盆”一样;他是不要阶级的,她同情于一切--便是牛也非例外!他说: 我们住在宇宙的大乡土中,一切孩儿都在我们的心中;没有一个乡土不是我的乡土,没有一个孩儿不是我的孩儿!(原书64页。) 这是最大的“宽容”,但是只有一条路的“宽容”--其实已不能叫做“宽容”了。在这“未完的草稿”的世界之中,他虽还免不了疑虑与鄙夷,他虽鄙夷人间的争闹,以为和三个小虫的权利问题一样;②但他到底能从他的“泪珠的镜中照见自己以至于一切大千世界的将来的笑影了”③。他相信大生命是有希望的;他相信便是那“没有果实,也没有花”的老苹果树,那“只有折断而且曾经枯萎的老干上所生的稀少的枝叶”的老苹果树。“也预备来年开得比以前更繁荣的花,结得更香美的果!”④在他的头脑里,世界是不会陈旧的,因为他能够常常从新做起;他并不长嘘短叹,叫着不足,他只尽他的力做就是了。他教中国人不必自馁;⑤真的,他真是个不自馁的人!他写出这本书是不自馁,他别的生活也必能不自馁的!或者有人说他的思想近乎“圆通”,但他的本意只是“中和”,并无容得下“调和”的余地;他既“从来不会做所谓漂亮及出风头的事”⑥,自然只能这样缓缓地锲而不舍地去开垦他的乐土!这和他的画笔,诗情,同为他的“细磨细琢的功夫”的表现。 ①原书265页。 ②原书139页。 ③原书159-160页。 ④原书228页。 ⑤原书51-52页。 ⑥原书60页。 书中有孙先生的几幅画。我最爱《在夕阳的抚弄中的湖景》一幅;那是色彩的世界!而本书的装饰与安排,正如湖景之因夕阳抚弄而可爱,也因孙先生抚弄(若我猜得不错)而可爱!在这些里,我们又可以看见“细磨细琢的春台”呢。 1925年6月9日。 (原载《我们的六月》) [book_title]叶圣陶的短篇小说 圣陶谈到他作小说的态度,常喜欢说:我只是如实地写。这是作者的自白,我们应该相信。但他初期的创作,在“如实地”取材与描写之外,确还有些别的,我们称为理想,这种理想有相当的一致,不能逃过细心的读者的眼目。后来经历渐渐多了,思想渐渐结实了,手法也渐渐老练了,这才有真个“如实地写”的作品。仿佛有人说过,法国的写实主义到俄国就变了味,这就是加进了理想的色彩。假使这句话不错,圣陶初期的作风可以说是近于俄国的,而后期可以说是近于法国的。 圣陶的身世和对于文艺的见解,顾颉刚先生在《隔膜》序里说得极详。我所见他的生活,也已具于另一文。这里只须指出他是生长在一个古风的城市--苏州--中的人,后来又在一个乡镇--甪直--里住了四五年,一径是做着小学教师;最后才到中国工商业中心的上海市,做商务印书馆的编辑,直至现在。这二十年来时代的大变动,自然也给他不少的影响;辛亥革命,他在苏州;五四运动,他在甪直;五卅运动与国民革命,却是他在上海亲见亲闻的。这几行简短的历史,暗示着他思想变迁的轨迹,他小说里所表现的思想变迁的轨迹。 因为是“如实地写”,所以是客观的。他的小说取材于自己及家庭的极少,又不大用第一身,笔锋也不常带情感。但他有他的理想,在人物的对话及作者关于人物或事件的解释里,往往出现,特别在初期的作品中。《不快之感》或《啼声》是两个极端的例子。这是理智的表现。圣陶的静默,是我们朋友里所仅有;他的“爱智”,不是偶然的。 爱与自由的理想是他初期小说的两块基石。这正是新文化运动开始时的思潮;但他能用艺术表现,便较一般人为深入。他从母爱性爱一直写到儿童送一个小蚬回家,真算得博大周详。母爱的力量在牺牲自己;顾颉刚先生最爱读的《潜隐的爱》(见顾先生《火灾》序),是一篇极好的代表。一个孤独的蠢笨的乡下妇人用她全部的心与力,偷偷摸摸去爱一个邻家的孩子。这是透过一层的表现。性爱的理想似乎是夫妇一体,《隔膜》与《未厌集》中两篇《小病》,可以算相当的实例。但这个理想是不容易达到的;有时不免来点儿“说谎的艺术”(看《火灾》中《云翳》篇),有时母爱分了性爱的力量,不免觉得“两样”;夫妇不能一体时,有时更免不了离婚。离婚是近年常有的现象。但圣陶在《双影》里所写的是女的和男的离了婚,另嫁了一个气味相投的人;后来却又舍不得那男的。这是一个怪思想,是对夫妇一体论的嘲笑。圣陶在这问题上,也许终于是个“怀疑派”罢?至于广泛地爱人爱动物,圣陶以为只有孩子们行;成人是只有隔膜与冷酷罢了。《隔膜》,《游泳》(《线下》中),《晨》便写的这一类情形。他又写了些没有爱的人的苦闷,如《归宿》里的青年,《春光不是她的了》里被离弃的妇人,《孤独》里的“老先生”都是的。而《被忘却的》(《火灾》中)里田女士与童女士的同性爱,也正是这种苦闷的另一样写法。 自由的一面是解放,还有一面是尊重个性。圣陶特别着眼在妇女与儿童身上。他写出被压迫的妇女,如农妇,童养媳,歌女,妓女等的悲哀;《隔膜》第一篇《一生》便是写一个农妇的。对于中等家庭的主妇的服从与苦辛,他也有哀矜之意。《春游》(《隔膜》中)里已透露出一些反抗的消息;《两封回信》里说得更是明白:女子不是“笼子里的画眉,花盆里的蕙兰”,也不是“超人”;她“只是和一切人类平等的一个人”。他后来在《未厌集》里还有两篇小说(《遗腹子》,《小妹妹》),写重男轻女的传统对于女子压迫的力量。圣陶做过多年小学教师,他最懂得儿童,也最关心儿童。他以为儿童不是供我们游戏和消遣的,也不是给我们防老的,他们应有他们自己的地位。他们有他们的权利与生活,我们不应嫌恶他们,也不应将他们当作我们的具体而微看。《啼声》(《火灾》中)是用了一个女婴口吻的激烈的抗议;在圣陶的作品中,这是一篇仅见的激昂的文字。但写得好的是《低能儿》,《一课》,《义儿》,《风潮》等篇;前两篇写儿童的爱好自然,后两篇写教师以成人看待儿童,以致有种种的不幸。其中《低能儿》是早经著名的。此外,他还写了些被榨取着的农人,那些都是被田租的重负压得不能喘气的。他憧憬着“艺术的生活”,艺术的生活是自由的,发展个性的;而现在我们的生活,却都被揿在些一定的模型或方式里。圣陶极厌恶这些模型或方式;在这些方式之下,他“只觉一个虚幻的自己包围在广大的虚幻里”(见《隔膜》中《不快之感》)。 圣陶小说的另一面是理想与现实的冲突。假如上文所举各例大体上可说是理想的正面或负面的单纯表现,这种便是复杂的纠纷的表现。如《祖母的心》(《火灾》中)写亲子之爱与礼教的冲突,结果那一对新人物妥协了;这是现代一个极普遍极葛藤的现象。《平常的故事》里,理想被现实所蚕食,几至一些无余;这正是理想主义者烦闷的表白。《前途》与此篇调子相类,但写的是另一面。《城中》写腐败社会对于一个理想主义者的疑忌与阴谋;而他是还在准备抗争。《校长》与《搭班子》里两个校长正在高高兴兴地计划他们的新事业,却来了旧势力的侵蚀;一个妥协了,一个却似乎准备抗争一下。但《城中》与《搭班子》只说到“准备”而止,以后怎样呢?是成功?失败?还是终于妥协呢?据作品里的空气推测,成功是不会的;《城中》的主人公大概要失败,《搭班子》里的大概会妥协吧?圣陶在这里只指出这种冲突的存在与自然的进展,并没有暗示解决的方法或者出路。到写《桥上》与《抗争》,他似乎才进一步地追求了。《桥上》还不免是个人的“浪漫”的行动,作者没有告诉我们全部的故事;《抗争》却有“集团”的意义,但结果是失败了,那领导者做了祭坛前的牺牲。圣陶所显示给我们的,至此而止。还有《在民间》是冲突的别一式。 圣陶后期作品(大概可以说从《线下》后半部起)的一个重要的特色,便是写实主义手法的完成。别人论这些作品,总侧重在题材方面;他们称赞他的“对于城市小资产阶级的描写”。这是并不错的。圣陶的生活与时代都在变动着,他的眼从村镇转到城市,从儿童与女人转到战争与革命的侧面的一些事件了。他写城市中失业的知识工人(《城中》里的《病夫》)和教师的苦闷;他写战争时“城市的小资产阶级”与一部分村镇人物的利己主义,提心吊胆,琐屑等(如茅盾先生最爱的《潘先生在难中》,及《外国旗》)。他又写战争时兵士的生活(《金耳环》);又写“白色的恐怖。”(如《夜》,《冥世别》--《大江月刊》三期)和“目前政治的黑暗”(如《某城纪事》)。他还有一篇写“工人阶级的生活”的《夏夜》(《未厌集》)(看钱杏?先生《叶绍钧的创作的考察》,见《现代中国文学作家》第二卷)。他这样“描写了广阔的世间”;茅盾先生说他作《倪焕之》时才“第一次描写了广阔的世间”,似乎是不对的(看《读〈倪焕之〉》,附录在《倪焕之》后面)。他诚然“长于表现城市小资产阶级”(钱语),但他并不是只长于这一种表现,更不是专表现这一种人物,或侧重于表现这一种人物,即使在他后期的作品里。这时期圣陶的一贯的态度,似乎只是“如实地写”一点;他的取材只是选择他所熟悉的,与一般写实主义者一样,并没有显明的“有意的”目的。他的长篇作品《倪焕之》,茅盾先生论为“有意为之的小说”,我也有同感;但他在《作者自记》里还说:“每一个人物,我都用严正的态度如实地写”,这可见他所信守的是什么了。这时期中的作品,大抵都有着充分的客观的冷静(初期作品如《饭》也如此,但不多),文字也越发精炼,写实主义的手法至此才成熟了;《晨》这一篇最可代表,是我所最爱的。--只有《冥世别》是个例外;但正如鲁迅先生写不好《不周山》一样,圣陶是不适于那种表现法的。日本藏原惟人《到新写实主义之路》(林伯?译)里说写实主义有三种。圣陶的应属于第二种,所谓“小布尔乔亚写实主义”;在这一点上说他是小资产阶级的作家,我可以承认。 我们的短篇小说,“即兴”而成的最多,注意结构的实在没有几个人;鲁迅先生与圣陶便是其中最重要的。他们的作品都很多,但大部分都有谨严而不单调的布局。圣陶的后期作品更胜于初期的。初期里有些别体,《隔膜》自颇紧凑,但《不快之感》及《啼声》,就没有多少精彩;又《晓行》,《旅路的伴侣》两篇(《火灾》中),虽穿插颇费苦心,究竟嫌破碎些(《悲哀的重载》却较好)。这些时候,圣陶爱用抽象观念的比喻,如“失望之渊”,“烦闷之渊”等,在现在看来,似乎有些陈旧或浮浅了。他又爱用骈句,有时使文字失去自然的风味。而各篇中作者出面解释的地方,往往太正经,又太多。如《苦菜》(《隔膜》中)固是第一身的叙述,但后面那一个公式与其说明,也太煞风景了。圣陶写对话似不顶擅长。各篇中对话往往嫌平板,有时说教气太重;这便在后期作品中也不免。圣陶写作最快,但决非不经心;他在《倪焕之》的《自记》里说:“斟酌字句的癖习越来越深”,我们可以知道他平日的态度。他最擅长的是结尾,他的作品的结尾,几乎没有一篇不波俏的。他自己曾戏以此自诩;钱杏?先生也说他的小说,“往往在收束的地方,使人有悠然不尽之感。” 1930年7月,北平清华园。 [book_title]罗马 罗马(Rome)是历史上大帝国的都城,想象起来,总是气象万千似的。现在它的光荣虽然早过去了,但是从七零八落的废墟里,后人还可仿佛于百一。这些废墟,旧有的加上新发掘的,几乎随处可见,像特意点缀这座古城的一般。这边几根石柱子,那边几段破墙,带着当年的尘土,寂寞地陷在大坑里;虽然在夏天中午的太阳,照上去也黯黯淡淡,没有多少劲儿。就中罗马市场(ForumRomanum)规模最大。这里是古罗马城的中心,有法庭,神庙,与住宅的残迹。卡司多和波鲁斯庙的三根哥林斯式的柱子,顶上还有片石相连着;在全场中最为秀拔,像三个丰姿飘洒的少年用手横遮着额角,正在眺望这一片古市场。想当年这里终日挤挤闹闹的也不知有多少人,各有各的心思,各有各的手法;现在只剩三两起游客指手画脚地在死一般的寂静里。犄角上有一所住宅,情形还好;一面是三间住屋,有壁画,已模糊了,地是嵌石铺成的;旁厢是饭厅,壁画极讲究,画的都是正大的题目,他们是很看重饭厅的。市场上面便是巴拉丁山,是饱历兴衰的地方。最早是一个村落,只有些茅草屋子;罗马共和末期,一姓贵族聚居在这里;帝国时代,更是繁华。游人走上山去,两旁宏壮的住屋还留下完整的黄土坯子,可以见出当时阔人家的气局。屋顶一片平场,原是许多花园,总名法内塞园子,也是四百年前的旧迹;现在点缀些花木,一角上还有一座小喷泉。在这园子里看脚底下的古市场,全景都在望中了。 市场东边是斗狮场,还可以看见大概的规模;在许多宏壮的废墟里,这个算是情形最好的。外墙是一个大圆圈儿,分四层,要仰起头才能看到顶上。下三层都是一色的圆拱门和柱子,上一层只有小长方窗户和楞子,这种单纯的对照教人觉得这座建筑是整整的一块,好像直上云霄的松柏,老干亭亭,没有一些繁枝细节。里面中间原是大平场;中古时在这儿筑起堡垒,现在满是一道道颓毁的墙基,倒成了四不像。这场子便是斗狮场;环绕着的是观众的坐位。下两层是包厢,皇帝与外宾的在最下层,上层是贵族的;第三层公务员坐;最上层平民坐:共可容四五万人。狮子洞还在下一层,有口直通场中。斗狮是一种刑罚,也可以说是一种裁判:罪囚放在狮子面前,让狮子去搏他;他若居然制死了狮子,便是直道在他一边,他就可自由了。但自然是让狮子吃掉的多;这些人大约就算活该。想到临场的罪囚和他亲族的悲苦与恐怖,他的仇人的痛快,皇帝的威风,与一般观众好奇的紧张的面目,真好比一场恶梦。这个场子建筑在一世纪,原是戏园子,后来才改作斗狮之用。 斗狮场南面不远是卡拉卡拉浴场。古罗马人颇讲究洗澡,浴场都造得好,这一所更其华丽。全场用大理石砌成,用嵌石铺地;有壁画,有雕像,用具也不寻常。房子高大,分两层,都用圆拱门,走进去觉得稳稳的;里面金碧辉煌,与壁画雕像相得益彰。居中是大健身房,有喷泉两座。场子占地六英亩,可容一千六百人洗浴。洗浴分冷热水蒸气三种,各占一所屋子。古罗马人上浴场来,不单是为洗澡;他们可以在这儿商量买卖,和解讼事等等,正和我们上茶店上饭店一般作用。这儿还有好些游艺,他们公余或倦后来洗一个澡,找几个朋友到游艺室去消遣一回,要不然,到客厅去谈谈话,都是很“写意”的。现在却只剩下一大堆遗迹。大理石本来还有不少,早给搬去造圣彼得等教堂去了;零星的物件陈列在博物院里。我们所看见的只是些巍巍峨峨参参差差的黄土骨子,站在太阳里,还有学者们精心研究出来的《卡拉卡拉浴场图》的照片,都只是所谓过屠门大嚼而已。 罗马从中古以来便以教堂著名。康南海《罗马游纪》中引杜牧的诗“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光景大约有些相像的;只可惜初夏去的人无从领略那烟雨罢了。圣彼得堂最精妙,在城北尼罗圆场的旧址上。尼罗在此地杀了许多基督教徒。据说圣彼得上十字架后也便葬在这里。这教堂几经兴废,现在的房屋是十六世纪初年动工,经了许多建筑师的手。密凯安杰罗七十二岁时,受保罗第三的命,在这儿工作了十七年。后人以为天使保罗第三假手于这一个大艺术家,给这座大建筑定下了规模;以后虽有增改,但大体总是依着他的。教堂内部参照卡拉卡拉浴场的式样,许多高大的圆拱门稳稳地支着那座穹隆顶。教堂长六百九十六英尺,宽四百五十英尺,穹隆顶高四百○三英尺,可是乍看不觉得是这么大。因为平常看屋子大小,总以屋内饰物等为标准,饰物等的尺寸无形中是有谱子的。圣彼得堂里的却大得离了谱子,“天使像巨人,鸽子像老鹰”;所以教堂真正的大小,一下倒不容易看出了。但是你若看里面走动着的人,便渐渐觉得不同。教堂用彩色大理石砌墙,加上好些嵌石的大幅的名画,大都是亮蓝与朱红二色;鲜明丰丽,不像普通教堂一味阴沉沉的。密凯安杰罗雕的彼得像,温和光洁,别是一格,在教堂的犄角上。 圣彼得堂两边的列柱回廊像两只胳膊拥抱着圣彼得圆场;留下一个口子,却又像个玦。场中央是一座埃及的纪功方尖柱,左右各有大喷泉。那两道回廊是十七世纪时亚历山大第三所造,成于倍里尼之手。廊子里有四排多力克式石柱,共二百八十四根;顶上前后都有栏干,前面栏干上并有许多小雕像。场左右地上有两块圆石头,站在上面看同一边的廊子,觉得只有一排柱子,气魄更雄伟了。这个圆场外有一道弯弯的白石线,便是梵蒂冈与意大利的分界。教皇每年复活节站在圣彼得堂的露台上为人民祝福,这个场子内外据说是拥挤不堪的。 圣保罗堂在南城外,相传是圣保罗葬地的遗址,也是柱子好。门前一个方院子,四面廊子里都是些整块石头凿出来的大柱子,比圣彼得的两道廊子却质朴得多。教堂里面也简单空廓,没有什么东西。但中间那八十根花岗石的柱子,和尽头处那六根蜡石的柱子,纵横地排着,看上去仿佛到了人迹罕至的远古的森林里。柱子上头墙上,周围安着嵌石的历代教皇像,一律圆框子。教堂旁边另有一个小柱廊,是十二世纪造的。这座廊子围着一所方院子,在低低的墙基上排着两层各色各样的细柱子--有些还嵌着金色玻璃块儿。这座廊子精工可以说像湘绣,秀美却又像王羲之的书法。 在城中心的威尼斯方场上巍然蹯踞着的,是也马奴儿第二的纪功廊。这是近代意大利的建筑,不缺少力量。一道弯弯的长廊,在高大的石基上。前面三层石级:第一层在中间,第二三层分开左右两道,通到廊子两头。这座廊子左右上下都匀称,中间又有那一弯,便兼有动静之美了。从廊前列柱间看到暮色中的罗马全城,觉得幽远无穷。 罗马艺术的宝藏自然在梵蒂冈宫;卡辟多林博物院中也有一些,但比起梵蒂冈来就太少了。梵蒂冈有好几个雕刻院,收藏约有四千件,著名的《拉奥孔》便在这里。画院藏画五十幅,都是精品,拉飞尔的《基督现身图》是其中之一,现在却因修理关着。梵蒂冈的壁画极精彩,多是拉飞尔和他门徒的手笔,为别处所不及。有四间拉飞尔室和一些廊子,里面满是他们的东西。拉飞尔由此得名。他是乌尔比奴人,父亲是诗人兼画家。他到罗马后,极为人所爱重,大家都要教他画;他忙不过来,只好收些门徒作助手。他的特长在画人体。这是实在的人,肢体圆满而结实,有肉有骨头。这自然受了些佛罗伦司派的影响,但大半还是他的天才。他对于气韵,远近,大小与颜色也都有敏锐的感觉,所以成为大家。他在罗马住的屋子还在,坟在国葬院里。歇司丁堂与拉飞尔室齐名,也在宫内。这个神堂是十五世纪时歇司土司第四造的,第一百三十三英尺,宽四十五英尺。两旁墙的上部,都由佛罗伦司派画家装饰,有波铁乞利在内。屋顶的画满都是密凯安杰罗的,歇司丁堂著名在此。密凯安杰罗是佛罗伦司派的极峰。他不多作画,一生精华都在这里。他画这屋顶时候,以深沉肃穆的心情渗入画中。他的构图里气韵流动着,形体的勾勒也自然灵妙,还有那雄伟出尘的风度,都是他独具的好处。堂中祭坛的墙上也是他的大画,叫做《最后的审判》。这幅壁画是以后多年画的,费了他七年工夫。 罗马城外有好几处隧道,是一世纪到五世纪时候基督教徒挖下来做墓穴的,但也用作敬神的地方。尼罗搜杀基督教徒,他们往往避难于此。最值得看的是圣卡里斯多隧道。那儿还有一种热诚花,十二瓣,据说是代表十二使徒的。我们看的是圣赛巴司提亚堂底下的那一处,大家点了小蜡烛下去。曲曲折折的狭路,两旁是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墓穴;现在自然是空的,可是有时还看见些零星的白骨。有一处据说圣彼得住过,成了龛堂,壁上画得很好。另处也还有些壁画的残迹。这个隧道似乎有四层,占的地方也不小。圣赛巴司提亚堂里保存着一块石头,上有大脚印两个;他们说是耶稣基督的,现在供养在神龛里。另一个教堂也供着这么一块石头,据说是仿本。 缧绁堂建于第五世纪,专为供养拴过圣彼得的一条铁链子。现在这条链子还好好的在一个精美的龛子里。堂中周理乌司第二纪念碑上有密凯安杰罗雕的几座像;摩西像尤为著名。那种原始的坚定的精神和勇猛的力量从眉目上,胡须上,胳膊上,手上,腿上,处处透露出来,教你觉得见着了一个伟大的人。又有个阿拉古里堂,中有圣婴像。这个圣婴自然便是耶稣基督;是十五世纪耶路撒冷一个教徒用橄榄木雕的。他带它到罗马,供养在这个堂里。四方来许愿的很多,据说非常灵验;它身上密层层地挂着许多金银饰器都是人家还愿的。还有好些信写给它,表示敬慕的意思。 罗马城西南角上,挨着古城墙,是英国坟场或叫做新教坟场。这里边葬的大都是艺术家与诗人,所以来参谒来凭吊的意大利人和别国的人终日不绝。就中最有名的自然是十九世纪英国浪漫诗人雪莱与济兹的墓。雪莱的心葬在英国,他的遗灰在这儿。墓在古城墙下斜坡上,盖有一块长方的白石;第一行刻着“心中心”,下面两行是生卒年月,再下三行是莎士比亚《风暴》中的仙歌。 彼无毫毛损,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