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杜牧选集 [book_author]杜牧 [book_date]唐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类书文集,诗文集,完结 [book_length]214515 [book_dec]杜牧与李商隐齐名,是中晚唐的杰出诗人。本书精选诗137首,文19篇,基本代表杜牧文学创作水平。选注者在冯集梧注本的基础上,尤重以史注诗,无论是在字词训诂还是在诗旨研析上,均对前人研究有所补正。 [book_img]Z_18900.jpg [book_title]前言 杜牧(八〇三—八五二),字牧之,京兆萬年(今陝西省西安市)人。唐文宗大和二年(八二八)登進士第,同年應制舉登科入仕。入仕前有三點值得一提。 一是杜牧深受祖父杜佑的影響,博覽書史,致力于經世濟時之學,研究“治亂興亡之跡,財賦兵甲之事,地形險易遠近,古人長短得失”(《上李中丞書》),關心國家的興衰和時政的得失。他教育小姪阿宜,即以杜佑爲榜樣,可知其對乃祖的敬仰。二是少年時代生活艱難。父親從郁的早逝,使他家的生活陷于困境。十歲時祖父逝世,不久父親病故。他在《上宰相求湖州第三啓》中自述貧困之狀甚詳,言語間可能有所誇大,然而由於少年失怙,境況自是大不如前,但是弟兄之間却是友愛情深。親弟杜顗比他小四歲,“幼孤多疾,目視昏近”(《杜君墓誌銘》),成年後英俊善文,可惜中第入仕不數年,即因目疾失明,成爲廢人。從開成二年(八三七)冬,直至大中五年(八五一)春卒,其間十五年的生活全賴杜牧供養。杜牧爲醫治兄弟目疾,千方百計以重金延聘名醫爲之診治,甚至因此而辭去官職,可見其友于情誼之篤。三是他一方面以“關西賤男子”(《感懷詩》)布衣之身,時時關心政治,寫了許多具有强烈政治性的詩文;另一方面又有“不拘細行”(《唐摭言》)的放蕩行爲,不脱貴介公子的積習,而這在入仕初期的幕府生活中尤其突出。 杜牧於大和二年二十六歲解褐入仕,至大中六年(八五二)五十歲去世,其間三爲幕府吏,三爲朝官,四爲刺史。 三爲幕府吏是在沈傳師江西、宣州幕;在揚州牛僧孺幕;在崔鄲宣州幕,前後“十年爲幕府吏,每促束於簿書宴遊間”(《上刑部崔尚書狀》)。以杜牧之才學,應付簿書之類公務自是綽有餘裕,而閒暇時忙於宴遊倒也是事實,於是遂有牛僧孺遣卒、街吏平安之報的傳説。《遣懷》詩曰:“落魄江南載酒行,楚腰腸斷掌中輕。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是詩爲十年後回憶之作。他留連於秦樓楚館,與歌伎舞女結交,這固然使他得以深入瞭解處於屈辱地位的風塵女子的生活和思想感情,後來他所寫的不少同情婦女命運的詩篇與此不爲無關,然而這種生活畢竟是虚度年華,故而他在詩中多少流露了懺悔之情。另有《念昔遊》、《題禪院》等詩亦微含反省之意。 三爲朝官指杜牧於大和九年(八三五)至開成二年(八三七)任監察御史,旋爲反對李訓、鄭注專權而移疾分司東都,大中二年(八四八)至四年由睦州入朝爲司勳員外郎、史館修撰,轉吏部員外郎,復於大中五年由湖州入爲考功郎中、知制誥,大中六年終於中書舍人。三次在朝時間斷斷續續,前後不足八年。 四爲刺史是杜牧於會昌二年(八四二)至大中二年連續七年任黄州、池州、睦州刺史,後於大中四年(八五〇)至五年(八五一)自請外任爲湖州刺史。任刺史時間約爲九年。他在黄、池任内治績頗爲可觀,加惠于州民。在黄州十六個月,有效地改革了一些弊政。據《祭城隍神祈雨文》和《第二文》,及《塞廢井文》自述,約有數端:取消吏員、里胥歲時伏臘公取於民的陋規;除去三萬五千名以“鄉正村長”之名而行强取豪奪之實的冗員;除去外加的租賦以減輕百姓的負擔;懲治頑吏,獎勵良吏,實行買賣公平;當面審理,依法斷獄;填塞廢井,以免百姓誤陷致死。在池州任上,他作《上李太尉論江賊書》,論説“江賊”形成的原因,具體揭露州縣長官虐害無辜的慘狀,並提出處置的建議,後爲李德裕所採納。最值得一提的是杜牧對於百姓的徭役負擔給予相當的重視。在《李君墓誌銘》中,他提到李方玄出任池州刺史時,“創造籍簿,民被徭役者,科品高下,鱗次比之,一在我手,至當役役之,其未及者,吏不得弄……凡裁減蠹民者十餘事。”李方玄所爲減輕了百姓負擔,深得杜牧贊賞。他還曾向汴州從事推薦襄邑縣令李式年少有吏才,能親掌板簿輪流差遣夫役,革除積弊,使窮人出力,富人出錢,差役均平,制止黠吏從中漁利。他自己也採用同樣做法,減輕了貧民的徭役。 杜牧出身於世家,本人又兼具文才武略,在仕途上原可飛黄騰達,大展其報國之志。不幸的是,他生當牛、李黨争激烈之際,陷於牛、李黨争的夾縫中而受到牽連,故一生未獲大用。 杜牧的政治主張與李德裕基本相同,而在私交上却與牛僧孺感情深厚,這就造成了他理智與感情的矛盾。在淮南幕府任職期間,他日以宴遊爲事,流連倡樓歌館之中,牛僧孺曾遣卒數十易服潛護之,後杜牧得知,銘感不已(見于鄴《揚州夢記》)。杜牧是重感情的人,有此一段因緣,所以日後凡涉及牛、李間的衝突論争,他差不多都站在牛僧孺一邊,加以袒護。其所作《牛公墓誌銘》對牛頗多溢美之詞,未免夸大失實。尤其是對於牛、李的主張,他不是是牛非李,曲意偏袒,就是大事化小,輕描淡寫。有時明知牛僧孺錯了,也故意迴避不書。不過,儘管如此,在牛僧孺任相期間,杜牧除了寫過寄贈詩,一般性歌頌牛的“仁政”(《寄牛相公》)之外,並未提出有關國計民生的建議。相反大和八年,他在牛僧孺幕府時所寫的《罪言》、《戰論》、《守論》等長篇論文,對牛僧孺於大和六年底應對文宗致太平之道時説的“太平無象”、“今四夷不至交侵,百姓不至流散,……亦謂小康”(《通鑑·大和六年》)等粉飾太平的言論作了間接的批評,對朝廷大曆、貞元間的姑息政策深表不滿。至於他早年所作的《感懷詩》,則更是寫出了“夷狄日開張,黎元愈憔悴”的現實,與牛僧孺口中的“小康”景象何啻天壤!司馬光將杜牧上述各篇的要點逐一摘録在大和七年,緊接在牛僧孺的高論之後,真是絶妙的諷刺!可見在政治主張上杜牧不盡贊成牛僧孺,他深知牛僧孺不足爲,故在其執政時不提任何建議,以免徒傷情誼。而在李德裕爲相的會昌時期,杜牧却一再上書貢獻方略,有《上李司徒論用兵書》、《上李太尉論江賊書》、《上李太尉論北邊事啓》等。這些文章,就如何平定澤潞、主動出擊回鶻,及處分“江賊”等問題提出主張和辦法。史稱:“時德裕制置澤潞,亦頗採牧言。”(《通鑑·會昌三年》)他提出的處置“江賊”的具體方案更爲德裕所採納(見傅璇琮《李德裕年譜·會昌五年》)。澤潞平定後,杜牧即上《賀中書門下平澤潞啓》,歌頌李德裕,功蓋周公。照此看來,杜牧同李德裕在削平藩鎮、對抗回鶻襲擾等問題上有共同的主張和策略。而且李、杜兩家又爲世交,李德裕之父李吉甫曾爲杜佑的“司徒吏”(《岐陽公主墓誌銘》),後同爲憲宗朝宰相,李德裕爲鎮海節度使時亦辟杜牧弟杜顗爲巡官。可是當李德裕入朝爲相後,却於會昌二年將原在朝廷任膳部、比部員外郎兼史職的杜牧出爲黄州刺史,期滿後又遷爲池州刺史。爲什麽李德裕不能容納擢用杜牧,讓其大展懷抱? 繆鉞先生《杜牧傳》認爲原因大致有三:一是杜牧曾爲僧孺幕僚;二是牧爲人風流倜儻,不拘小節;三是他性格剛直,不肯趨奉,故而不爲李德裕所喜。分析深中肯綮。這裏再補充一點,即兩人在朝中可能發生過面對面的衝突。杜牧在京供職(自文宗開成四年至武宗會昌二年)與李德裕同朝共事一年餘(自開成五年九月至會昌二年春),在此期間,有兩件事值得注意。《舊唐書·武宗紀》載會昌元年“四月辛丑,敕:‘《憲宗實録》舊本未備,宜令史官重修進内,其舊本不得注破,候新撰成同進。’時李德裕先請不遷憲宗廟,爲議者沮之,復恐或書其父不善之事,故復請改撰實録,朝野非之。”杜牧其時正任史官,難免要卷入這場争論,很可能反對李德裕的“議者”之中就有杜牧在内,“朝野非之”中也有杜牧,於是李、杜關係鬧僵。又,《通鑑·會昌元年》載:“以前山南東道節度使、同平章事牛僧孺爲太子少師。先是漢水溢,壞襄州民居,故李德裕以爲僧孺罪而廢之。”僧孺當時爲襄州刺史,不能防患於未然,致使漢水泛濫,作爲宰相的德裕堅持追究牛僧孺失職之罪,亦無可厚非,但杜牧爲了維護對其有恩的牛僧孺,却强爲之辯,認爲這是“李德裕挾維州事”(《牛公墓誌銘》)實施的報復。可能爲此又一次觸怒李德裕,彼此傷了感情,於是李德裕就把杜牧作爲牛黨的成員而加以排斥,於會昌二年春出之爲黄州刺史。杜牧給好友李方玄的信中稱:“有怒之者,怒不附己者,怒不恬言柔舌道其盛美者,怒守直道而違己者。”(《上池州李使君書》)説的就是不肯趨附李德裕而被貶的情况。後又有詩句云:“我實剛腸者,形甘短褐髠。曾經觸蠆尾,猶得憑熊軒。”(《昔事文皇帝》)“誤曾公觸尾,不敢夜循牆。”“淺深須揭厲,休更學張綱。”(《除官歸京睦州雨霽》)所謂“觸蠆尾”亦爲針對李德裕而發。 杜牧在州郡任上儘管内心憤憤不平,在詩中和書信裏時露怨言,但同時却又連連上書,就有關國家大事提出建議,倒也没有以私廢公。後來,當李德裕失勢遭貶,由牛黨人物的推薦,杜牧於大中二年(八四八)入朝爲司勳員外郎時,原以爲從此可以大展宏願,故不免喜形於色,可是一年不到,便以養家爲由,堅懇外放,想來其中必有難言之隱。我們從他所作的《杭州新造南亭子記》約略可以窺知一二。“是時君、相務反會昌之政,故僧尼之弊,皆復其舊。”(《通鑑·大中元年》)杜牧對此顯然是不滿的,他在文中對武宗朝禁佛之舉大加贊賞,而以犀利的筆觸揭露、抨擊一些人利用佛教迷信作惡的醜事。禁佛是武宗和李德裕君臣共同努力的成果,是會昌朝一大德政。宣宗即位,却反其道而行之,杜牧在文中借李播之口予以反對。他堅請外放,無異是對當時“務反會昌之政”的一種抗議。杜牧於大中五年(八五一)由湖州内升爲考功郎中、知制誥,後拜中書舍人,但態度消極,當年關注時事、反對弊政的鋭氣早已銷磨殆盡,無所作爲,祇是日與三五親友優遊於樊川别墅,度過他生命旅途的最後歲月,抑鬱而終。 杜牧與牛、李兩派人物都有一點瓜葛,但是並無黨派成見,不是牛黨,亦非李黨,他祇是從個人的遭遇與體驗出發,時而爲感情所支配,是非模糊;有時則理智佔上風,頭腦清醒,以大局爲重。一般説來,在感情上他是傾向牛僧孺的,在理智上却又是支持李德裕的,這就是他爲甚麽在上書貢獻方略時稱頌李德裕的善政,而在一些私人書啓和墓誌銘中却又加以詆毁並褒美牛僧孺的原因[1]。 杜牧詩歌的藝術成就很高,五、七言各體中以七絶爲佳,清新俊爽,令人嘆美。其數量亦相當可觀,約爲一百六七十首。管世銘謂:“杜紫微天才横逸,有太白之風,而時出入於夢得,七言絶句一體,殆尤專長。觀玉溪生‘高樓風雨’云云,傾倒之者至矣!”(《讀雪山房唐詩序例》) 他的七絶内容豐富。其中,有表現人民疾苦,譏刺達官貴族不勞而獲的《題村舍》;有抒寫懷才不遇的《寄遠》、《贈漁父》;有同情婦女不幸命運的《月》、《奉陵宫人》;有揭露帝王淫靡生活的《過華清宫絶句三首》;有描寫離愁鄉思的《題齊安城樓》、《秋浦途中》等。而其寫景與詠史兩類作品,則更膾炙人口。 杜牧的寫景小詩以其獨特的感受攝取大自然美好的一角表現其蓬勃的生機和生動的形象,給人以美的啓迪和享受。如《江上偶見絶句》:“楚鄉寒食橘花時,野渡臨風駐綵旗。草色連雲人去住,水紋如縠燕差池。”岸上橘樹,白花齊放,野渡旌旗,隨風招展。芳草萋萋,遠與天接。路上行人,或走親訪友,或上墳祭掃,來去匆匆。江上微風吹拂,水波漣漪,雙雙燕子,差池其羽。彩旗與橘花鬬艷,雙燕共行人映襯,真是一幅絶妙的楚地水鄉寒食時分的特有景象!又如《齊安郡後池絶句》:“菱透浮萍緑錦池,夏鶯千囀弄薔薇。盡日無人看微雨,鴛鴦相對浴紅衣。”池水上有“菱”與“浮萍”編成的“緑錦”,還有鴛鴦身披的“紅衣”,色彩多麽絢爛;菱葉“透”浮萍,夏鶯“弄”薔薇,鴛鴦“浴”紅衣,動作多麽鮮明;“盡日無人”,環境又是多麽清幽。再如《山行》: 遠上寒山石徑斜,白雲生處有人家。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 詩人筆下的秋景與春色具有同樣的魅力,把經霜楓葉與二月春花巧妙地聯在一起,唤起了人們對春光的美好嚮往,不是春光,却勝似春光。末句道前人所未道,堪稱千古佳句。詩以斜徑、人家作爲淡淡出現的背景,使得整個畫面錯落有致,遠近配合,濃淡相間。第二句的“生”字特别傳神,仿佛讓人看到白雲在冉冉升起浮動。 杜牧有不少寫景絶句微寓感慨,耐人尋味。著名的《江南春絶句》“千里鶯啼緑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描繪了江南春景。千里鶯啼宛轉,緑樹紅花相映;水村山郭,酒旗迎風,熱鬧繁華;而煙雨迷濛中南朝所建之巍峨古寺,若隱若現,“真好一幅江南春景圖”(周敬《唐詩選脈會通》)。細玩結句,意味深長,令人頓起今昔盛衰之感。黄生謂結句“感南朝遺蹟之湮滅,而語特不直説”(《唐詩摘鈔》),指出其有含蓄藴藉之致。又如《齊安郡中偶題》“兩竿落日溪橋上,半縷輕煙柳影中。多少緑荷相倚恨,一時回首背西風”,寫黄州秋景。開頭兩句寫溪橋上殘陽西墜,岸畔柳蔭模糊如影,對偶工致,造語新巧。“兩竿”脱胎于“日上三竿”,原本形容日出,此則用以寫落日,且化三竿爲兩竿,以狀落日之低,幾乎貼地。俗云“一縷輕煙”,此則偏説“半縷”,越發顯出薄霧之輕裊若浮,若斷若續。就在這迷茫朦朧的意象中,驀地刮來一陣西風,那在水中早已感受到秋寒的緑荷祇得以背對之,以互相倚偎來抵擋西風的襲擊。這裏寫出了風翻緑荷的姿態,亦賦予緑荷以熱烈的愛憎,表現其對肆虐西風的憎恨。緑荷的“背對西風”不就是詩人高潔情懷的寫照嗎?再看《泊秦淮》: 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全詩祇首句即已生動畫出了秦淮夜月的景觀。水氣彌漫,月色朦朧的景象,與詩人内心涌起的惆悵之慨相互映襯。“次句點明夜泊,而以‘泊酒家’三字引起後二句。‘不知’二字,感慨最深,寄托甚微。”(李鍈《詩法易簡録》)商女“唱者無心,而隔江聽者殊覺唏嘘悲感也。恰不説明,愈含蓄愈妙。”(張萼蓀《唐詩三百首評注》)以交融之景寓興亡之慨,故爲“絶唱”(沈德潛《唐詩别裁集》)。 這類寫景詩往往運用比興手法以寓其惆悵情懷,具有濃鬱的詩情畫意。如《寄遠》:“前山極遠碧雲合,清夜一聲白雪微。欲寄相思千里月,溪邊殘照雨霏霏。”以男女離别相思象徵其才高而不得所用的悵惘,結句用景物意象狀其無由進取之情,表現了詩人恍惚而無奈的心緒,寫得意境綿邈,藴藉工致。詩人還常用數字入詩。對此,前人多有非議,以爲是“算博士”。明楊慎便曾謂:“牧之詩好用數目垛積。”(《升庵詩話》卷一)這是未從全詩主題及整體形象出發作具體分析的結果。試看下列各句: 三十六宫秋夜深,昭陽歌斷信沉沉。(《月》)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江南春》) 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寄揚州韓綽判官》) 不用憑欄苦迴首,故鄉七十五長亭。(《題齊安城樓》) 這些詩句都有數字,然而仔細玩味,絶非可有可無,皆爲表現詩歌題旨所必需,難以用别的詞語來更换。“三十六宫”,形容漢宫之多,爲陳皇后之孤寂作必不可少的鋪墊;“四百八十寺”,寫南朝佞佛者之奢靡,因而引出今昔盛衰之感;“二十四橋”,以橋之多描寫揚州的繁華,突出詩人對它的嚮往;“七十五長亭”,以計算故鄉道里的遥遠表達詩人鄉思之情切。可知詩中這些數字經過詩人的藝術創造已飽含感情,具有藝術表現力,因而成爲詩中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與詩的意境血肉相聯,絶非無用的堆垛。故黄周星《唐詩快》曰:“牧之多用數目字,儘饒别趣,算博士何嘗不妙!” 在杜牧的七絶中,約有二十餘首詠史詩頗引人矚目,其内容涉及面相當廣泛。詩人或擷取史實的一兩個側面評論得失,或選擇一些歷史人物評説其功過優劣。有時直接發表議論,表明其愛憎好惡;有時則寓褒貶於形象描寫之中,凝煉含蓄。他的論史絶句被稱爲“二十八字史論”,見識獨到,非同凡響。其《題烏江亭》詩曰:“勝敗兵家事不期,包羞忍恥是男兒。江東子弟多才俊,卷土重來未可知。”這是針對《史記·項羽本紀》所寫的項羽事蹟而發的。項羽兵敗垓下,無顔見江東父老,便自刎而死。司馬遷記載其事,深表同情,並無異議,遂成定論。而杜牧則獨抒己見,認爲勝負未可預料,能勝亦能敗者方爲好男兒,江東子弟多有才能,焉知不能捲土重來,反敗爲勝?詩人藉此反對朝野委靡氣象,提倡勇敢戰鬬、不屈不撓的精神,有振聾發聵之意。其《題商山四皓廟》亦不同舊説。與杜牧同時的著名詩人温庭筠、李商隱都有詠四皓詩,但都止於就事論事,無甚驚人的高見。杜牧獨不然。他認爲商山四皓盲目擁戴惠帝,險些使劉氏天下易姓,幸而周勃、陳平等誅滅諸吕才使局勢得以安定。爲此,詩人一反舊説,得出“四老安劉是滅劉”的結論。前人議論杜牧此類詠史詩爲“出奇立異”、“好異而畔於理”,殊不知其藉史實發議論,有鼓勵積極進取、嚮往朝政清明的積極意義。 不過,此類詩雖有新意,畢竟直露有餘而含藴不足,不及那些將褒貶寓於形象之中的詠史詩,如《過華清宫》、《月》、《金谷園》、《題桃花夫人廟》等更具有藝術魅力。《過華清宫絶句》第一首描寫華清宫花木葱蘢,錦繡堆垛,千門萬户,深廣幽邃。此時,祇見一騎飛至,貴妃笑逐顔開,原來是她所喜愛的荔枝送來了。畫面一派歡樂氣氛。詩人不着一字褒貶,然而却“以樂景寫哀”,使人從“笑”的背後清楚地看到了人民的血和淚,强烈地感受到了詩人對唐明皇不恤民力的憤懣和譴責。再看《過勤政樓》,三、四句曰:“唯有紫苔偏稱意,年年因雨上金鋪。”把玄宗當年在勤政殿慶賀生日、羣臣祝賀的熱鬧景象與今日的蕭索敗落作了强烈的對比。宫殿冷落,人跡罕至,自然莓苔遍生。而詩人却謂其“偏稱意”,似乎在有意逞能,顯示自己,趁着雨水降落之際,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上金鋪”,把原本金璧輝煌的門環遮掩得黯然失色。把無情的“紫苔”寫得生氣勃勃,恰恰從反面襯托氣氛之淒清,而詩人今昔之慨及其對晚唐朝政的隱憂也就藴含其中了。 杜牧的《赤壁》更是詠史詩的傑作: 折戟沉沙鐵未消,自將磨洗認前朝。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 首兩句叙事,平平寫來,似無甚深意。可第三句却陡地振起,從反面着筆,設想若無東風之便,周瑜打了敗仗將會出現的後果。可謂憑空想象,意味深長。因二喬非普通美女,一爲孙策夫人,一爲主帥之妻,她們的命運與孫吴的存亡息息相關:戰勝則奠定三分基業,安享榮華;戰敗則國破家亡,淪爲奴妾。在這裏,有關國家前途命運的大事,詩人以具有戲劇意味的畫面,通過二喬的處境加以表現,從而贊美了周瑜善於捕捉戰機而大獲全勝的英雄業績。此詩自宋人許彦周以後,妄評誤解者代不乏人。或以爲杜牧眼界狹小,不關心國家大事,祇注目兩位美女,有“輕薄”之嫌;或以爲杜牧以兵家之眼光“譏誚”周瑜祇不過僥倖取勝而已。這些都是皮相之見,未能通過詩的形象和意境細加體味。後來,蘇軾貶謫黄州,面對杜牧吟咏過的赤壁,爲不能實現“西北望,射天狼”(《江城子·密州出獵》)的志願而惆悵,從中受到啓示,便曾以凌雲健筆,寫下豪氣縱横的《念奴嬌·赤壁懷古》詞。二者旨意相通,深情遠韻,堪稱赤壁咏史之雙璧。 杜牧的五言絶句約有三十來首,在寫景、抒情方面與七絶仿佛,亦饒有風致,新巧可喜。總之,杜牧的絶句具有自己的面貌與個性,有的工致精巧,有的俊爽飄逸,有的婉約藴藉,爲唐代臻於極致的詩歌藝術增添了光采。楊慎把杜牧與王昌齡、李白、劉禹錫並舉,稱其爲絶句“大家”(《唐音癸籤》卷一〇引),王士禛説杜牧與李商隱“亦不減盛唐作者”(《萬首唐人絶句選凡例》),“牧之、義山七言絶句,可稱晚唐神品。”(《萬首唐人絶句選評》)于復齋以爲杜牧“七絶尤有遠韻遠神,晚唐諸家讓渠獨步”(《唐詩三百首續選》),可謂的評。 杜牧的五、七言律詩數量與絶句相當,亦有很高成就。而且,與絶句相比較,其律詩,特别是七律,更有較强的現實性。《聞慶州趙縱使君與党項戰中箭身死長句》贊美趙縱慷慨捐軀,而朝廷文武大臣竟麻木不仁,毫無反響,詩人不無憤慨地表示“誰知我亦輕生者,不得君王丈二殳。”希望能追隨趙使君爲國效力。《早雁》則借詠早雁之失羣哀鳴,象徵河湟人民之無家可歸,流離失所。《河湟》直接描寫河湟人民在邊疆多事中的災難,同情、關心其不幸命運。《李給事》稱贊好友李中敏請斬鄭注、面斥仇士良的耿直品格,揭露了宦官專權的罪惡。如此等等,都表現了詩人關心時政、憂國憂民的懷抱。 七律中引人注目的爲融寫景、抒情和感慨於一體者。如《齊安郡晚秋》: 柳岸風來影漸疏,使君家似野人居。雲容水態還堪賞,嘯志歌懷亦自如。雨暗殘燈棋欲散,酒醒孤枕雁來初。可憐赤壁争雄渡,唯有蓑翁坐釣魚。 詩寫作者在黄州太守任上的生活,看去頗閒適自在。然而,那“殘燈”、“孤枕”等,却隱隱透出其心中的鬱悶。末聯更以“可憐”、“唯有”收結,於中尤可體會,詩人表面上的平静生活藴含着其内心的激烈翻騰。“雨暗”和“酒醒”兩句爲拗句,頗有頓挫之致。又如《洛陽長句二首》,詩人目睹洛陽古蹟之蕭索荒敗,想見漢帝禪讓及唐皇臨幸之盛況,不由爲晚唐頽喪的國勢而黯然神傷!詩的中間四聯對句情景交融,工致精美:“橋横落照虹堪畫,樹鎖千門鳥自還。芝蓋不來雲杳杳,仙舟何處水潺潺?”“橋邊遊女珮環委,波底上陽金碧明。月鎖名園孤鶴唳,川酣秋夢鑿龍聲。”既寫了洛陽古城的風景如畫,亦寫出了它的寥落淒清,與杜甫《蜀相》中的名句“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黄鸝空好音”異曲而同工。再看《題宣州開元寺水閣,閣下宛溪,夾溪居人》: 六朝文物草連空,天澹雲閒今古同。鳥去鳥來山色裏,人歌人哭水聲中。深秋簾幕千家雨,落日樓臺一笛風。惆悵無因見范蠡,參差煙樹五湖東。 詩以六朝文物瞬息而逝,夾溪景象依然如故,抒寫其欲效仿范蠡,隱退江湖,却無從實現的惆悵情懷。全詩寓慨於景,句中藏句,筆外有筆,“直造老杜門牆”(薛雪《一瓢詩話》),頗有沉鬱頓挫之致。徐獻忠曰:“牧之含思悲淒,流情感慨,下語精切,含聲圓整,而抑揚頓挫之節,尤其所長。以時風委靡,獨持拗峭。”(《唐音統籤》卷五五三引)他的話頗能道出杜牧七律的風格特徵。此外,杜牧的律詩還時用古調,豪宕艷麗中别有一種古樸瀟灑的風韻。如“一千年際會,三萬里農桑”(《華清宫三十韻》),“廣德者强朝萬國,用賢無敵是長城”(《詠歌聖德遠懷天寶因題關亭長句》)等等,誠如方回所謂:“頗能用老杜句律,自爲翹楚,不卑卑於晚唐之酸楚湊砌也。”(《瀛奎律髓》)其他如“仙掌月明孤影過,長門燈暗數聲來”(《早雁》),“塵世難逢開口笑,菊花須插滿頭歸”(《九日齊山登高》),“牧羊驅馬雖戎服,白髮丹心盡漢臣”(《河湟》),“晚花紅艷静,高樹緑陰初”(《春末題池州弄水亭》),“雨露偏金穴,乾坤入醉鄉”(《華清宫三十韻》)等,都是廣爲流傳的佳句。楊慎曾曰:“律詩至晚唐,李義山而下,惟杜牧之爲最。”(《升庵詩話》)李、杜并稱,良有以也。 對於杜牧的古體詩,前人多有疵議,以爲“李義山、劉夢得、杜牧之三人,筆力不相上下,大抵工律詩而不工古詩,七言尤工,五言微弱,雖有佳句,然不能如韋、柳、王、孟之高致。”(張戒《歲寒堂詩話》)“牧之《樊川集》,古體常病猥雜率易。”(許印芳語,《瀛奎律髓》引)這些評價也過於絶對,馮浩就曾反駁謂:“三人(即李、劉、杜)各自成家,何用並衡?更何可與韋、柳、王、孟較也?不工五言,此其優劣,皆非確論。”(《玉溪生詩集箋注》)實則在不重視古體詩的晚唐詩壇,杜牧在這方面所取得的成就應該説還是相當突出的。 杜牧所作古體詩約三十來首,七言不多,主要是五言,五言中多數爲長篇,最長的《杜秋娘詩》有一百十二句。這些五七言詩的特點之一是具有政論性。如《感懷詩》,對藩鎮割據進行了系統的回顧和檢討,贊揚憲宗的拔擢將才,蕩平叛亂,譏評玄宗、德宗、穆宗的姑息養奸。詩人揭露了藩鎮的飛揚跋扈,責問:“如何七十年,汗赩含羞恥?”而對百姓所受的痛苦則表示關懷同情:“夷狄日開張,黎元愈憔悴。”“骨添薊垣沙,血漲滹沲浪。”與此同時,詩人還表達了他願爲平叛而效力的懷抱,如“臣實有良策,彼可徐鞭笞”(《雪中書懷》);“關西賤男子,誓肉虜杯羹”(《感懷詩》);“常恨兩手空,不得一馬箠”(《送沈處士赴蘇州李中丞招以詩贈行》);“何當提筆待巡狩,前驅白旆弔河湟”(《皇風》)。 杜牧古體詩的另一特點是叙事性。詩人借五古形式或寫婦女的坎坷生活及其悲慘的命運,或寫名將賢人的功業與才能,不乏佳篇。如名篇《杜秋娘詩》,叙述了秋娘從“低鬟認新寵”的帝王寵姬,淪爲“夜借鄰人機”的貧婦,最終作了宫廷鬭争犧牲品的遭遇。前此的叙事詩中,曾經塑造了諸如羅敷、劉蘭芝、花木蘭、楊貴妃等藝術形象,但像秋娘這樣一生大起大落、頗具戲劇意味的人物形象却也並不多見。她的出現,無疑豐富、充實了我國古典叙事詩歌的畫廊。又如《張好好詩》,寫了好好從歌驚四座的妙齡樂妓到洛陽街頭的賣酒婦人的不幸遭遇,與白居易的《琵琶行》一樣,反映了封建社會中廣大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婦女的悲慘命運。此外,詩人運用五古形式還寫了其他衆多的人物,其中有在平定淮西藩鎮時建立戰功的李光顔。《郡齋獨酌》有云: 我愛李侍中,摽摽七尺强。白羽八札弓,壓緑檀槍。風前略横陣,紫髯分兩傍。淮西萬虎士,怒目不敢當。功成賜宴麟德殿,猿超鶻掠廣毬場。三千宫女側頭看,相排踏碎雙明璫。旌竿幖幖旗,意氣横鞭歸故鄉。 刻畫了李光顔的威武丰采。其他如對博古通今、文武兼備的冀處士,以及躬耕田畝、優遊山林、超然物外的朱處士等,都寫得人各有貌,生動傳神。毫無疑問,在古體叙事作者寥寥的晚唐,杜牧寫作這麽多古體長篇,並取得這樣的成就,是應當予以足够評價的。 杜牧的古體詩與近體律、絶在藝術風格上有所不同。他的古詩往往别有境界,寫得古樸純厚,雄豪健朗,頗有太白遺風。如《池州送孟遲先輩》末云: 人生直作百歲翁,亦是萬古一瞬中。我欲東召龍伯翁,上天揭取北斗柄。蓬萊頂上斡海水,水盡到底看海空。月於何處去,日於何處來?跳丸相趁走不住,堯舜禹湯文武周孔皆爲灰。酌此一杯酒,與君狂且歌。離别豈足更關意,衰老相隨可奈何! 詩固寓人生如夢、及時行樂的衰頽情緒,却有意仿效屈原《天問》之體,展開藝術想象的翅膀,情感激蕩,氣度恢宏。再看他描寫大雨的雄壯景象: 東垠黑風駕海水,海底卷上天中央。三吴六月忽悽慘,晚後點滴來蒼茫。錚棧雷車軸轍壯,矯躩蛟龍爪尾長。神鞭鬼馭載陰帝,來往噴灑何顛狂。四面崩騰玉京仗,萬里横牙羽林槍。雲纏風束亂敲磕,黄帝未勝蚩尤强。百川氣勢苦豪俊,坤關密鎖愁開張。(《大雨行》) 寫江南孟夏大雷雨的景象。從點點滴滴,到雷電大作,暴雨傾瀉,直至百川崩流,天地爲之籠罩的過程,寫來酣暢淋漓,汪洋恣肆,使人如聞如見。詩中比喻之豐富亦足驚人,如以“錚棧雷車”喻雷聲,以“矯躩蛟龍”喻閃電,以“玉京仗”、“羽林槍”喻傾注之雨綫,以黄帝與蚩尤之交戰喻濃雲慘霧,形容雷雨交加時的聲、色、光、形,無所不至。 杜牧的散文數量可觀,有論、書、啓、序、傳、記、銘、狀等近百篇,從中可見他在政治、軍事方面的卓越才能和關心時政、同情民瘼的積極進取精神。全祖望曾道:“杜牧之才氣,其唐長慶以後第一人耶!讀其詩古文詞,感時憤世,殆與漢長沙太傅相上下。”(《杜牧之論》)如果説杜牧詩歌中有一部分是遊宴應酬之作的話,那麽,他的文章則大都是“感時憤世”之作。他的《上知己文章啓》對此説得很清楚:“元和功德,凡人盡當歌詠紀叙之,故作《燕將録》。往年弔伐之道未甚得所,故作《罪言》。自艱難來始,卒伍傭役輩,多據兵爲天子諸侯,故作《原十六衞》。諸侯或恃功不識古道,以至於反側叛亂,故作《與劉司徒書》。處士之名,即古之巢、由、伊、吕輩,近者往往自名之,故作《送薛處士序》。寶曆大起宫室,廣聲色,故作《阿房宫賦》。有廬終南山下,嘗有耕田著書志,故作《望故園賦》。” 就内容言,杜牧的散文涉及面比較廣。其中,有反映其文學思想的《答莊充書》、《李賀集序》、《獻詩啓》、《李府君墓誌銘》[2]等,這類文章第一次明確提出“文以意爲主”的理論,主張以意氣統率辭章,反對華而不實的淫靡詩風,充分肯定了李賀詩歌的藝術特色和成就。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上有重要地位。同時,集中也有表達他反對佛道迷信思想的《論相》、《杭州新造南亭子記》、《書處州韓吏部孔子廟碑陰》、《三子言性辯》等。他譏諷秦始皇、漢武帝的迷於長生,至死不悟,也揭露了朝野迷信佞佛的愚妄。他反對孟子的性善説和楊子人性善惡混之説,而贊成荀子的性惡説,認爲:“荀言人之性惡,比於二子,荀得多矣。”他還以歷史事實論證相術之虚妄不足信,對荀子否定相術的《非相》篇極表贊同。如此等等,均可看出他較其同輩,對現實有更爲清醒的認識。 他的文章最有意義的是論説藩鎮割據和回鶻、吐蕃侵擾的部分。由於家學淵源,杜牧自幼研讀經史,復致力於經世濟時之學,尤諳兵書韜略,所著《孫子注》一書,“上至周、秦,下至長慶、寶曆之兵,形勢虚實,隨句解析,離爲三編”。入仕後杜牧即把注意力放在如何削平河北三鎮的割據,收回落入吐蕃之手的河湟地區等問題上。對淮西一戰綿延多年方得平定之事,他也要探究個水落石出。自云:“某大和二年爲校書郎,曾詣淮西將軍董重質,詰其以三州之衆,四歲不破之由。重質自誇勇敢之外,復言其不破之由,是徵兵太雜耳。”(《上李司徒相公論用兵書》)可見他對現實政治的關心!本着這樣的精神,他寫了《罪言》、《原十六衛》等,上書執政,直陳己見,指出歷朝處置藩鎮政策之誤,提出了切實可行的用兵措施。《唐書》本傳便曾謂澤潞之平,“略如牧策”。不管當時李德裕是否用了杜牧的意見,但在如何處置江淮一帶的劫江者時,李德裕却是確實按杜牧的主張去實施的,甚至連船隻的數目和兵員多少都相同。由於這些文章觸及時事,兼具説理性和實用性,所以深得史學家司馬光的贊賞,而將《罪言》、《原十六衛》、《戰論》、《守論》、《注孫子序》、《上李司徒相公論用兵書》六文的要點摘入《資治通鑑》。一口氣選用杜牧這麽多文章,其對杜文之重視,於此可知。 杜牧的傳記文亦有鮮明的愛憎和强烈的現實意義。他贊揚對國家和民族的安定統一作出貢獻的人物,大力頌揚其英勇獻身的精神。如《張保皋鄭年傳》、《燕將録》、《竇列女傳》、《宋州寧陵縣記》等,與韓愈的《張中丞傳後叙》、柳宗元的《段太尉逸事狀》,其精神是一脈相承的。他曾自述作文原則曰:“事必直書,辭無華飾,所冀通衢一建,百姓皆觀,事事彰明,人人曉會,坦率誠樸,不近文章。”(《進撰故江西韋大夫遺碑文》)又云:“鋪陳功業,稱校短長,措於《史記》、《漢書》之間,讀於文士才人之口,與二子並無愧容。”(《上安州崔相公啓》)可見杜牧有意追慕《史》《漢》風格,追求質樸無華,崇尚實用,在文風委靡的晚唐,杜牧無疑是韓、柳古文運動的有力後勁。正因爲如此,他的《張保皋鄭年傳》、《竇列女傳》,不祇爲新、舊《唐書》所引録,爲歐陽修、宋祁所喜愛,更爲王士禛所激賞,《香祖筆記》卷六云:“余於唐人之文,最喜杜牧、孫樵二家。”李慈銘論杜文曰: (七月初一日)午後讀樊川文。予自己酉冬於《唐文粹》中讀牧之之數篇,不過謂其生峭便學,如孫樵、劉蜕之徒。今日復讀之,乃知才學均勝,通達治體,原本經訓,而下筆時復不肯一語猶人。故骨力與詩等,而氣味醇厚較過之。所著如《罪言》、《原十六衞》、《守論》、《戰論》諸篇,前惟賈太傅《治安策》、《過秦論》,後惟老蘇《幾策》、《權書》可以鼎立,固爲最著;他如《李飛墓誌》、《盧秀才墓誌》、《李賀集序》、《注孫子序》、《杭州新造南亭子記》、《上李司徒論用兵書》、《上李太尉論江賊書》、《黄州刺史謝上表》、《進撰韋寬遺愛碑文表》、《塞廢井文》、《題荀文若傳後》諸作,皆奇正相生,不名一體,氣息亦直逼兩漢。長篇如《韋寬遺愛碑》,尤見筆力。《燕將録》、《竇列女傳》亦卓然史才。雖取境太近,然一展卷間,如層巒疊嶂,煙景萬物;如名將號令,壁壘旌旗,不時變色;如長江大沙,風水相遭,陡作奇致;又如食極潔諫果,味美於回,真韓、柳外一勍敵也。(《越縵堂讀書記》) 杜牧另有三篇散文短賦,數量雖寡,影響却大。其《阿房宫賦》,一出即名動京師,因此被主考官崔郾取爲進士第五名。此賦咏史警今,寓有諷諫深意。不僅主題思想積極,且在表現形式和手法上亦有創新,全文韻散相間,詞藻富贍,情景逼真,熔叙述、抒情、議論於一爐,深受歐陽修和蘇軾喜愛。歐陽修的《秋聲賦》和蘇軾的前後《赤壁賦》等,明顯受到此賦影響。 此外,杜牧還有慢詞《八六子》一首,《樊川文集》不載,而爲《尊前集》輯録,故未引起學界充分注意。宋翔鳳《樂府餘論》曰:“詞自南唐以後,但有小令,其慢詞蓋起宋仁宗朝。中原息兵,汴京繁庶,歌臺舞席,競賭新聲,耆卿失意無俚,流連坊曲,遂盡收俚俗語言,編入詞中,以便伎人傳習,一時動聽,散播四方。其後東坡、少游、山谷輩相繼有作,慢詞遂盛。”没有注意及此詞,遂以慢詞爲柳永首唱。這樣,便將文人慢詞的創作整整推遲了兩百年,繆鉞先生在《杜牧詩選》前言和《靈谿詞説》中力闢其疏,良是。 且看《八六子》詞: 洞房深,畫屏燈照,山色凝翠沈沈。聽夜雨冷滴芭蕉,驚斷紅窗好夢,龍煙細飄繡衾。辭恩久歸長信,鳳帳蕭疏,椒殿閒扃。  輦路苔侵。繡簾垂、遲遲漏傳丹禁。蕣華偷悴,翠鬟羞整,愁坐望處,金輿漸遠,何時綵仗重臨?正銷魂,梧桐又移翠陰。 詞寫宫怨,與他的七絶《月》詩所表達的失寵望幸的主旨相近。以詞藝論之,雖不免粗糙,且少深遠渾融的意境。不過,最後以景語結束,亦頗有回腸蕩氣之致。後秦觀《八六子》詞,融匯杜牧《贈别》詩句,寫女子懷人之思,大有出藍之致。其末句云:“正銷凝,黄鸝又啼數聲。”正仿效杜詞的語言和意境。洪邁曰:“秦少游《八六子》詞云:‘片片飛花弄晚,濛濛殘雨籠晴。正銷凝,黄鸝又啼數聲。’語句清峻,爲名流推激。予家舊有建本《蘭畹曲集》,載杜牧之一詞,但記其末句云:‘正銷凝,梧桐又移翠陰。’秦公蓋效之,似差不及也。”(《容齋四筆》)又陳霆《渚山堂詞話》曰:“少游尾闋云:‘正銷凝,黄鸝又啼數聲。’唐杜牧之一詞,其末云:‘正銷魂,梧桐又移翠陰。’秦詞全用杜格,然秦首句云:‘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剗盡還生。’二語妙甚,故非杜可及也。”他們都指出了杜詞爲秦詞之藍本,整體上雖不如秦詞精致渾凝,情景交融,但杜作在慢詞的最初階段,創調者難,故在詞史上開啓之功是不能抹煞的。 那麽,何以《樊川文集》不載此詞呢?這恐怕與詩人“既無其才,徒有其奇,篇成在紙,多自焚之”(《獻詩啓》)的嚴謹態度有關,他的外甥裴延翰不及搜尋,亦無法搜尋,集中自難輯録。而詩人平生“不拘細行”,經常出入於青樓歌館,這夢一般的生活及失意的心情與後來的柳永有着驚人的相似之處。因此,他在民間歌詞和樂曲的薰陶下作慢詞,且經張好好們演唱得以流傳保存下來,自不足怪。而且,秦觀之受杜牧的影響,也不止是一首《八六子》,如其受蘇軾激賞的《踏莎行》尾句:“郴江幸自繞郴山,爲誰流下瀟湘去?”其句式和語言即本自牧之《題壽安縣甘棠館御溝》詩句:“水殿半傾蟾口澀,爲誰流下蓼花中?” 從杜牧所作《冬至日寄小姪阿宜詩》和《讀韓杜集》,可知他作詩學屈宋,作文學班馬;詩以杜甫爲楷模,文以韓愈爲圭臬。誠如賀裳《載酒園詩話又編》所云:“此正一生所得力處,故其詩文俱帶豪健。”可貴的是,他學習前人,轉益多師,又自具面目,獨樹一幟,故於詩文詞賦,各體均工。洪亮吉《北江詩話》曰:“有唐一代,詩文兼擅者,唯韓、柳、小杜三家。”又云:“詩文並可獨到,則昌黎之外,唯杜牧之一人。”這評價還是恰當的。 本書編選體例先詩後文;詩選則分編年和未編年兩部分。選注過程中,有幸得繆鉞先生和何滿子先生指教,獲益匪淺;並承繆先生代爲題簽書名,在此特表謝忱。 朱碧蓮 一九八八年春於還芝齋 * * * [1]有關杜牧與牛李黨争問題,請參閲拙文《論杜牧與牛李黨争》,載《文學遺産》一九八八年第二期。 [2]杜牧與元稹、白居易在文學思想上的論争請參閲拙文《杜牧與元和體詩》,載《湖北大學學報》一九八八年第三期。 [book_title]杜牧选集一 詩選(編年部分) 感懷詩一首〔一〕 高文會隋季,提劍徇天意〔二〕。扶持萬代人,步驟三皇地〔三〕。聖云繼之神,神仍用文治〔四〕。德澤酌生靈,沉酣薰骨髓〔五〕。 〔一〕原注:“時滄州用兵。”此謂對李同捷用兵。據《資治通鑑》卷二四三:敬宗寶曆二年(八二六)三月,“横海節度使李全略薨,其子副大使同捷擅領留後,重賂鄰道,以求承繼。”文宗大和元年(八二七)春,同捷擅據滄景,因不聽朝廷調遣,而遭討伐,“大和三年二月,横海節度使李祐帥諸道行營兵擊李同捷,破之……四月戊辰,李祐拔德州,城中將卒三千餘人奔鎮州,李同捷與祐書,請降”。結果被送解京師斬首,“滄景悉平”。按:平定同捷叛亂歷時四年,杜牧作是詩正值用兵時。據繆鉞《杜牧詩選》推斷,詩當作於大和元年,因次年牧之即“舉進士及第,接連制策登科,做了官,就不會再自稱‘賤男子’了。”滄州,横海鎮,一名滄景,治所在滄州(今河北省滄縣東南)。 〔二〕高文兩句:謂高祖李淵與太宗李世民順應天意,提劍起兵,滅隋興唐。高文,即高祖與太宗。唐太宗諡號文皇帝,故稱。會,適逢。季,末世。提劍,喻起兵。《史記·高祖本紀》:“吾以布衣提三尺劍取天下,此非天命乎?”徇,從。 〔三〕扶持兩句:謂高祖、太宗滅隋興唐,救助人民,功垂萬代,堪與三皇媲美。扶持,猶救助。步驟,《後漢書·曹褒傳》:“三五步驟。”注引《孝經鈎命訣》曰:“三皇步,五帝驟,三王馳。”意謂三皇五帝治理天下,遲速有節,按步驟行事。 〔四〕聖云兩句:謂太宗承高祖事業,以文德治天下。聖,指高祖。云,語助詞。神,指太宗。文治,《舊唐書·音樂志》:“太宗曰:‘朕雖以武功定天下,終當以文德綏海内。’” 〔五〕德澤兩句:謂太宗恩德滋潤百姓,使百姓如飲醇酒,暖入骨髓。生靈,生民,百姓。沉酣,謂醉酒。 第一段歌頌唐太宗貞觀之治。 旄頭騎箕尾,風塵薊門起〔六〕。胡兵殺漢兵〔七〕,屍滿咸陽市〔八〕。宣皇走豪傑〔九〕,談笑開中否〔一〇〕。蟠聯兩河間,燼萌終不弭〔一一〕。號爲精兵處,齊蔡燕趙魏〔一二〕。合環千里疆,争爲一家事〔一三〕。逆子嫁虜孫,西鄰聘東里。急熱同手足,唱和如宫徵〔一四〕。法制自作爲,禮文争僭擬〔一五〕。壓階螭鬭角,畫屋龍交尾〔一六〕。署紙日替名,分財賞稱賜〔一七〕。刳隍萬尋〔一八〕,繚垣疊千雉〔一九〕。誓將付孱孫,血絶然方已〔二〇〕。九廟仗神靈〔二一〕,四海爲輸委〔二二〕。如何七十年〔二三〕,汗赩含羞恥〔二四〕?韓彭不再生,英衞皆爲鬼〔二五〕。凶門爪牙輩,穰穰如兒戲〔二六〕。累聖但日吁,閫外將誰寄〔二七〕?屯田數十萬,隄防常慴惴〔二八〕。急征赴軍須,厚賦資凶器〔二九〕。因隳畫一法,且逐隨時利〔三〇〕。流品極蒙尨〔三一〕,網羅漸離弛〔三二〕。夷狄日開張〔三三〕,黎元愈憔悴〔三四〕。邈矣遠太平,蕭然盡煩費〔三五〕。 〔六〕旄頭兩句:謂安禄山發動叛亂,戰争從幽燕一帶掀起。旄頭,星名,二十八宿之一,亦稱昴(mǎo)。《史記·天官書》:“昴曰髦頭,胡星也。”《正義》曰:“昴七星爲髦頭,胡星,亦爲獄事。明,天下獄訟平;暗,爲刑罰濫。六星明與大星等,大水且至,其兵大起;摇動若跳躍者,胡兵大起;一星不見,皆兵之憂也。”箕、尾,亦二十八宿星名,分野在幽、燕。風塵,此謂戰亂。薊(jì)門,即薊丘,在今北京市德勝門西北一帶。此指代幽燕地區。 〔七〕胡兵:據《資治通鑑》卷二一六:安禄山爲胡人,蓄謀叛亂,“養同羅、奚、契丹降者八千餘人,謂之‘曳落河’。曳落河者,胡言壯士也。及家僮百餘人,皆驍勇善戰,一可當百。” 〔八〕咸陽:原爲秦都,故址在今陝西長安縣東之渭城故城,此指唐都長安(故城在今陝西西安市西北)。 〔九〕宣皇句:原注:“肅宗也。”謂天下豪傑皆爲肅宗奔走效力,擁戴他平叛。肅宗(七五六—七六二在位),謚號爲“文明武德大聖大宣孝皇帝”。 〔一〇〕談笑句:謂肅宗很快平定安史之亂,收復兩京,扭轉中衰局面,使唐朝得以復興。否(pǐ),《周易》卦名,表示否塞不通之象。 〔一一〕蟠聯兩句:謂安史叛亂雖經平定,然其餘黨仍盤踞黄河南北,猶火之餘燼未滅、草之萌芽未剷,後患無窮。據《資治通鑑》卷二二二:由於唐王朝下令“東京及河南、北受僞官者,一切不問”,並“以張忠志爲成德軍節度使,統恒、趙、定、易等五州,賜姓李,名寶臣。……以史朝義降將薛嵩爲相、衛、邢、洺、貝、磁六州節度使,田承嗣爲魏、博、德、滄、瀛五州都防禦使,李懷仙仍故地爲幽州、盧龍節度使。”德宗建中初年,河北諸鎮復相繼謀反作亂。蟠聯,盤踞聯結。兩河,河南道及河北道。燼,火之餘燼;萌,植物萌芽。弭(mǐ),滅。 〔一二〕號爲兩句:謂齊、蔡、燕、趙、魏五個藩鎮節度兵力最爲强勁。《史記·淮陰侯列傳》:“公所居,天下精兵處也。”齊,淄青節度,治所青州(今山東省益都縣)。蔡,彰義節度,治所蔡州(今河南省汝南縣)。燕,盧龍節度,治所幽州(今北京市)。趙,成德節度,治所鎮州(今河北省正定縣)。魏,魏博節度,治所魏州(今河北省大名縣東北)。 〔一三〕合環兩句:謂五强鎮據有廣大地盤,串通一氣,結成背叛朝廷之同盟。合環,串通。一家,猶言結盟。 〔一四〕逆子四句:謂叛鎮間互相結姻通婚,勾結連環,結成死黨,協調步驟。逆、虜,指叛鎮。急熱,喻親密。《新唐書·藩鎮傳》:“李寶臣與薛嵩、田承嗣、李正己、梁崇義相姻嫁,急熱爲表裏。”唱和(hè),互相應答。宫徵(zhì),古代音樂分爲宫、商、角、徵、羽五音。 〔一五〕法制兩句:謂叛鎮妄自尊大,自定法制,禮儀制度模擬天子。《舊唐書·田悦傳》:“朱滔稱冀王,悦稱魏王,武俊稱趙王,又請李納稱齊王……築壇於魏縣中,告天受之。滔爲盟主,稱孤;武俊、悦、納稱寡人。滔以幽州爲范陽府,恒州爲真定府,魏州爲大名府,鄆州爲東平府。”又《新唐書·藩鎮傳》:“滔等居室皆曰殿,妻曰妃,子爲國公,下皆稱臣,謂殿下,上書曰牋,所下曰令。”僭(jiàn)擬,冒用名分,指臣下擅用天子制。 〔一六〕壓階兩句:謂叛鎮所建宫殿飾螭繪龍,僭擬天子。螭(chī),傳爲無角之龍。 〔一七〕署紙兩句:謂叛鎮所發公文皆模擬天子詔書,不再署名而用印璽,其分賞部下財物竟亦仿效天子而稱“賜”。日,每日。替,廢。 〔一八〕刳(kū)隍:挖掘城池。隍,城池。(xián):貪欲。萬尋:極言城池之長。尋,舊制八尺爲尋。 〔一九〕繚垣:圍牆,此指城牆。千雉:極言城牆之高大。雉,量度,長三丈,高一丈。 〔二〇〕誓將兩句:謂叛鎮擁兵自重,割據一方,且欲世代相傳,承繼不替。《舊唐書·李寶臣傳》:“(寶臣)與薛嵩、田承嗣、李正己、梁崇義等,連結姻婭,互爲表裏,意在以土地傳付子孫,不禀朝旨,自補官吏,不輸王賦。”孱(chán),弱。血,血統。以上均爲叛鎮之宫室、禮文、城防等不遵制度、比擬天子狀。 〔二一〕九廟:歷代帝王立九廟以祀祖先。古天子立太祖、三昭、三穆七廟,王莽時增立黄帝太初祖和帝虞始祖廟,是爲九廟。 〔二二〕四海:猶全國。輸委:輸送。 〔二三〕七十年:自玄宗天寶十四載(七五五)安禄山反,至文宗大和元年(八二七)杜牧作是詩止,凡七十三年,此取其整數而言。 〔二四〕汗赩(xì):因心中羞慚而臉紅出汗。赩,大紅色。以上四句謂唐王朝上得祖宗神靈保佑,下有四方財物供應,爲何長期含垢忍恥,聽任叛鎮飛揚跋扈? 〔二五〕韓彭兩句:謂唐王朝如今已不復有韓信、彭越、李靖、李勣等堪當大任之名將。韓彭,謂西漢開國名將韓信、彭越。英衞,謂唐初名將衞國公李靖、英國公李勣。 〔二六〕凶門兩句:謂武將雖亦紛紛出征,却不能平叛立功,結果形同兒戲。凶門,《淮南子·兵略》:“將已受斧鉞,辭而行,乃翦指爪,設明衣,鑿凶門而出。”高誘注:“凶門,北出門也。”爪牙,謂武臣。《詩經·小雅·祈父》:“予王之爪牙。”穰穰,衆多貌。 〔二七〕累聖兩句:謂唐代歷朝天子每日徒然嘆息,誰堪托付削平藩鎮之重任?累,歷代。吁(xū),嘆息。閫(kǔn)外,城門之外,喻軍權。《史記·馮唐列傳》:“臣聞上古王者之遣將也,跪而推轂,曰閫以内者,寡人制之;閫以外者,將軍制之。”裴駰《集解》引韋昭曰:“此郭門之閫也。” 〔二八〕屯田兩句:謂唐初屯田之兵有數十萬,常小心警惕,隄防叛亂。慴惴(zhé zhuì),憂懼貌。 〔二九〕急征兩句:謂安史亂後七十年來,每有戰事,則必加重徵斂,以供軍需。資,供應。軍須,即軍需。凶器,《韓非子·存韓》:“兵者,凶器也,不可不審用也。” 〔三〇〕因隳(huī)兩句:謂玄宗對藩鎮處置不當,輕易改變太宗所定法度,僅顧一時之利而損害國家統一事業。隳,毁壞。畫一法,此指前朝法度。《史記·曹相國世家》:“(曹)參代(蕭)何爲漢相國,舉事無所變更,一遵蕭何約束。……百姓歌之曰:‘蕭何爲法,顜若畫一;曹參代之,守而勿失。載其清浄,民以寧一。’”按,牧之《爲中書門下請追尊號表》云:“大曆、貞元之際,河北、河南之地,朝廷行姑息之政,郡國皆叛亂之臣。苟且之令行,畫一之法廢,月增日長,雄唱雌和。”詩文可互證。 〔三一〕流品句:謂朝官冗雜。流品,指官職的類别、等級。蒙尨(ménɡ),雜亂貌。 〔三二〕網羅句:謂法制逐漸鬆弛。網羅,喻指法律。 〔三三〕夷狄:謂外患及藩鎮之禍。開張:放肆囂張。 〔三四〕黎元:猶百姓。 〔三五〕邈(miǎo)矣兩句:謂藩鎮叛亂造成社會動蕩,百姓貧困,太平安定之日遥遥無期。邈矣,遥遠貌。蕭然,騷亂貌。煩費,指横征暴歛。 第二段寫安史亂後河北諸鎮割據跋扈及其禍害百姓之狀。 至於貞元末〔三六〕,風流恣綺靡〔三七〕。艱極泰循來〔三八〕,元和聖天子〔三九〕。元和聖天子,英明湯武上。茅茨覆宫殿,封章綻帷帳〔四〇〕。伍旅拔雄兒〔四一〕,夢卜庸真相〔四二〕。勃雲走轟霆,河南一平蕩〔四三〕。繼於長慶初〔四四〕,燕趙終舁襁〔四五〕。攜妻負子來,北闕争頓顙〔四六〕。故老撫兒孫〔四七〕,爾生今有望。茹鯁喉尚隘,負重力未壯〔四八〕。坐幄無奇兵,吞舟漏疏網〔四九〕。骨添薊垣沙〔五〇〕,血漲滹沱浪〔五一〕。祇云徒有征,安能問無狀〔五二〕。一日五諸侯〔五三〕,奔亡如鳥往。取之難梯天,失之易反掌。蒼然太行路,翦翦還榛莽〔五四〕。 〔三六〕貞元:唐德宗年號(七八五—八〇五)。 〔三七〕風流:風俗;風氣。恣:放縱。綺靡(qǐ mǐ):華麗奢侈。李肇《唐國史補下》:“長安風俗,自貞元侈於遊宴。” 〔三八〕泰:《周易》卦名,與否相反,通暢、安寧之意。《周易正義》卷二:“乾下坤上,泰,……天地交而萬物通也。” 〔三九〕元和:唐憲宗年號(八〇六—八二〇)。以上四句謂憲宗元和年間,終於否極泰來,由艱危而轉順暢。 〔四〇〕茅茨(cí)兩句:謂憲宗儉節如帝堯和漢文帝。《韓非子·五蠹》:“堯之王天下也,茅茨不翦。”封章,百官呈進皇帝之奏章均有封套,故稱。綻(zhàn),縫。《古豔歌行》:“故衣誰當補,新衣誰當綻。”《漢書·東方朔傳》:“(文帝)集上書囊以爲殿帷。” 〔四一〕伍旅句:謂憲宗於軍旅中提拔高崇文討伐叛鎮。據《資治通鑑》卷二三七:憲宗元和元年(八〇六),西川節度使劉闢反抗朝廷,宰相杜黄裳向憲宗薦舉高崇文爲統帥,拜左神策行營節度使。“時宿將名位素重者甚衆,皆自謂當征蜀之選,及詔用崇文,皆大驚。” 〔四二〕夢卜句:以武丁夢得傅説、西伯占卜得姜尚喻憲宗能任用杜黄裳、武元衡、裴度等人爲相。庸,用。《史記·殷本紀》:“武丁夜夢得聖人,名曰説。以夢所見視羣臣百吏,皆非也。於是乃使百工營求之野,得説於傅險中。是時説爲胥靡,築於傅險。見於武丁,武丁曰是也。得而與之語,果聖人,舉以爲相,殷國大治。”又《史記·齊太公世家》:“西伯將出獵,卜之,曰‘……所獲霸王之輔。’於是周西伯獵,果遇太公於渭之陽,與語大説,曰:‘自吾先君太公曰當有聖人適周,周以興,子真是邪?吾太公望子久矣。’故號之曰太公望,載與俱歸,立爲師。” 〔四三〕勃雲兩句:謂憲宗以雷霆萬鈞之力一舉蕩平盤踞河南之叛鎮。轟霆,疾雷。《新唐書·憲宗紀》:“元和十二年(八一七)十月,克蔡州,十三年七月,宣武、魏博、義成、横海軍討李師道,十四年(八一九)二月,師道伏誅,七月,韓弘以汴、宋、亳、潁四州歸於有司。”按,牧言未免過其實。憲宗初期尚能用賢,晚年却驕侈拒諫,親讒好仙,以致暴卒。 〔四四〕長慶:唐穆宗年號(八二一—八二四)。 〔四五〕燕趙句:謂燕趙平定,百姓來歸朝廷。燕趙,指盧龍軍和成德軍。《新唐書·穆宗紀》:“元和十五年十月辛巳,成德軍觀察支使王承元以鎮、趙、深、冀四州歸於有司。”“長慶元年正月辛丑,大赦改元;二月己卯,劉總以盧龍軍八州歸於有司。”舁襁(yú qiǎnɡ),背負嬰兒。此喻準備歸附朝廷。襁,襁褓。 〔四六〕北闕:謂朝廷。《漢書·高帝紀》:“至長安,蕭何治未央宫,立東闕、北闕、前殿、武庫、太倉。”注:“未央殿雖南向,而尚書奏事,謁見之徒,皆詣北闕。……是則以北闕爲正門。”後因以帝王宫禁爲北闕。闕,宫門前之望樓。頓顙(sǎnɡ):叩頭。顙,額。 〔四七〕故老:老人。 〔四八〕茹鯁兩句:喻穆宗君臣懦弱無能,猶喉窄之難吞魚骨,力弱之未能負重。 〔四九〕坐幄兩句:謂軍帥無奇策良謀,致使藩鎮歸而復叛,猶疏網之遺漏吞舟大魚。幄,軍帥指揮之帳幕。吞舟,《史記·酷吏列傳》:“網漏於吞舟之魚。” 〔五〇〕骨添句:謂薊丘一帶尸骨新添,幽州盧龍軍都知兵馬使朱克融謀反作亂。《新唐書·穆宗紀》:“長慶元年七月甲辰,幽州盧龍軍都知兵馬使朱克融,囚其節度張弘靖以反。”又《新唐書·藩鎮傳》:“幽州亂,……推克融領軍務,……克融縱兵掠易州,敗兩縣,寇蔚州,……轉寇定州。” 〔五一〕血漲句:謂滹沱河面泛起血浪,成德軍大將王廷湊謀反。《新唐書·穆宗紀》:“長慶元年七月壬戌,成德軍大將王廷湊殺其節度使田弘正以反。”又《新唐書·藩鎮傳》:“王廷湊害弘正,自稱留後,……會朱克融囚張弘靖,以幽州亂,乃合從拒王師。”滹(hū)沱,水名,源出山西省繁峙縣大戲山,東南流經河北正定,東北流注沽河入海,成德軍治所在今正定,故云。 〔五二〕祇云兩句:謂朝廷枉稱征伐叛鎮,實際無力切實追究其叛逆之罪。無狀,行爲不良,此指叛逆。 〔五三〕五諸侯:指魏博、横海、昭義、河東、義武節度使。唐節度使專制一方,猶如古代諸侯。馮集梧《樊川詩集注》:“《藩鎮傳》:時魏博節度使田布,横海節度使初爲烏重胤,後以深冀行營節度使杜叔良代之,昭義節度使劉從諫,河東節度使裴度兼幽鎮招撫使,及義武節度使陳楚,是爲五諸侯也。” 〔五四〕蒼然兩句:謂太行山以東河北三鎮背叛朝廷,致使太行路上榛莽叢生,阻塞不通。蒼然,草盛貌。太行,太行山,在山西高原與河北平原間。翦翦,狹小貌。榛莽,叢木雜草。《舊唐書·天文志》:“長慶元年七月幽州軍亂,囚其帥張弘靖,立朱克融。”“鎮州軍亂,殺其帥田弘正、王廷湊。元和末,河北三鎮,皆以疆土歸朝廷,至是幽、鎮俱失。俄而史憲誠以魏州叛,三鎮復爲盜據,連兵不息。” 第三段寫憲宗朝收復叛鎮之功績及穆宗朝懦弱無能、措置不當,以至河北三鎮得而復失。 關西賤男子〔五五〕,誓肉虜杯羹〔五六〕。請數繫虜事,誰其爲我聽〔五七〕!蕩蕩乾坤大〔五八〕,曈曈日月明〔五九〕。叱起文武業,可以豁洪溟〔六〇〕。安得封域内,長有扈苗征〔六一〕。七十里百里,彼亦何嘗争〔六二〕。往往念所至,得醉愁蘇醒。韜舌辱壯心,叫閽無助聲〔六三〕。聊書感懷韻〔六四〕,焚之遺賈生〔六五〕。 〔五五〕關西:陝西在函谷關以西,杜牧爲京兆萬年(今陝西省西安市)人,故稱。賤男子:杜牧於文宗大和二年(八二八)春中進士,三月應制舉賢良方正能言極諫科及第,授官校書郎。是詩作於大和元年,時尚未解褐,故稱。 〔五六〕誓肉句:謂誓烹叛鎮之肉而食其羹。肉,用作動詞。虜,謂叛鎮。《史記·項羽本紀》:“必欲烹而翁,則幸分我一杯羹。” 〔五七〕請數(shǔ)兩句:謂請讓我列舉蕩平叛鎮之策,但又有誰肯聽取呢? 〔五八〕蕩蕩:廣大貌。 〔五九〕曈曈(tóng):光明貌。《後漢書·郎顗傳》:“誠欲陛下修乾坤之德,開日月之明。” 〔六〇〕叱(chì)起兩句:謂自己將竭盡全力貢獻朝廷,使天子重建文武統一之業,令天地大放光明。叱,呼喝。文武,謂周文王、周武王。豁洪溟,驅除黑暗,使天地開朗。溟,幽暗。 〔六一〕安得兩句:謂朝廷何時能仿效夏禹、夏啓之征服有扈、有苗,亦能一舉平定叛鎮,實現統一。扈苗,有扈與有苗,古代兩個叛亂的部落首領,夏禹征有苗,帝舜以文德服之;夏啓征有扈,以武力滅之。 〔六二〕七十兩句:謂殷湯與周文王以七十里、百里之地終於兼有天下,彼等皆以文德服人,何嘗以武力相争。《孟子·公孫丑上》:“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湯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贍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誠服也。” 〔六三〕韜(tāo)舌兩句:謂緘口無言,未免有辱壯心;然向朝廷進言,又無人相助聲援。韜,藏。叫閽,叩開宫門,謂向朝廷進言。屈原《離騷》:“吾令帝閽開關兮,倚閶闔而望予。” 〔六四〕聊:姑且。 〔六五〕遺(wèi):贈送。賈生:謂西漢賈誼。誼年少才高,數上書言削弱諸侯王勢力,頗得文帝賞納。然而,由於權臣貶抑,終鬱鬱不得志。《史記·賈誼列傳》:“諸律令所更定,及列侯悉就國,其説皆自賈生發之。”又《漢書·賈誼傳》:“天下初定,制度疏闊。諸侯王僭儗,地過古制,淮南、濟南王皆爲逆誅。誼數上疏陳政事,多所欲匡建。” 第四段表達詩人平叛願望及其無從實現之無奈心理。 唐自安史亂後,即形成藩鎮割據局面,親身經歷離亂之大詩人杜甫以其敏鋭之洞察力在長詩《北征》中已對藩鎮割據深表憂慮。牧之亦本老杜憂國憂民之心寫作是詩,稍後李商隱更作《行次西郊作一百韻》揭露時弊,三首長詩亦詩亦史,在唐代詩壇上鼎足而三。此詩以古文筆法評説玄宗之後歷朝處置藩鎮之策,贊揚憲宗擢拔人材、掃平叛鎮之英明,批評代宗、德宗及穆宗姑息養奸,致使戰亂不已,人民遭難。詩人抒其懷抱,欲爲平叛事業作出貢獻。全詩質樸雄健,氣韻高古,夾叙夾議,頗具政論色彩。翁方綱曰:“小杜《感懷詩》,爲滄州用兵作,宜與《罪言》同。”(《石洲詩話》卷二) 及第後寄長安故人〔一〕 東都放榜未花開〔二〕,三十三人走馬迴〔三〕。秦地少年多釀酒,却將春色入關來〔四〕。 〔一〕本詩選自《樊川外集》,作於大和二年(八二八)春,時年二十六歲。王定保《唐摭言》卷三“慈恩寺題名遊賞賦詠雜記”條云:“大和二年,崔郾侍郎東都放榜,西都過堂,杜牧有詩云云。”牧之於大和二年以第五名及第。《樊川文集》卷一三《投知己書》曰:“大和二年,小生應進士舉。”又《舊唐書·文宗紀》:“大和元年七月辛巳,敕今年權於東都置舉。”按唐制,進士試在京都長安舉行,時間多在正月,而原定大和二年正月之進士試由文宗敕命提前於元年七月在東都洛陽進行,此係變例。杜牧應試雖在大和元年七月,科名則仍屬大和二年。 〔二〕東都:謂洛陽。未花開:喻尚未通過吏部試一關。唐制,凡進士及第,尚須通過吏部試,制策登科後,方得解褐入仕。 〔三〕三十三人:謂同科及第進士三十三人。據徐松《登科記考》:大和二年進士科狀元爲韋籌,餘有厲玄、鍾簵(一作“輅”)、崔黯、鄭溥等。 〔四〕秦地兩句:謂秦地少年可早釀美酒,以備慶賀之用,因我等三十三人即將帶着及第喜訊入關來了。秦地,指今陝西一帶,戰國時屬秦,項羽率軍入關後三分其地。此謂京都長安。《樊川文集·外集》釀,一作“辦”。却,一作“即”,又作“已”。此從《唐摭言》。春色,謂進士及第之喜訊,亦雙關美酒。李肇《國史補》下:“酒則有郢州之富水,劍南之燒春。”關,函谷關,秦置,在今河南省靈寶縣東北。亦雙關吏部之過關考試。《唐摭言·述進士》下篇注:“近年及第未過關試者,皆稱新及第進士,所以韓中丞儀嘗有《知聞近過關試,儀以一篇紀之》曰:‘短行納了付三銓,休把新銜惱必先。今日便稱前進士,好留春色與明年。’” 贈終南蘭若僧〔一〕 家在城南杜曲傍〔二〕,兩枝仙桂一時芳〔三〕。禪師都未知名姓〔四〕,始覺空門意味長〔五〕。 〔一〕本詩選自《樊川外集》。作於大和二年。據孟棨《本事詩·高逸》曰:“杜舍人牧,弱冠成名。當年制策登科,名振京邑。嘗與一二同年城南遊覽,至文公寺,有禪僧擁褐獨坐,與之語,其玄言妙旨,咸出意表。問杜姓字,具以對之。又云:‘修何業?’傍人以累捷誇之,顧而笑曰:‘皆不知也。’杜歎訝,因題詩曰云云。”又《資治通鑑》卷二四三:“大和二年閏三月甲午,賢良方正裴休、李郃、李甘、杜牧、馬植、崔璵、王式、崔慎二十二人中第,皆除官。”此詩,《樊川外集》作:“北闕南山是故鄉,兩枝仙桂一時芳。休公都不知名姓,始覺禪門氣味長。”按,孟棨爲晚唐人,《本事詩》自當可信,兹從之。終南:終南山,在今陝西省西安市南。蘭若:寺廟,梵語“阿蘭若”之省稱。 〔二〕杜曲:古地名,在今陝西省長安縣東少陵原東南端,因杜氏世居於此,故名。 〔三〕兩枝句:自喻同一年内舉進士、登科第。詩人進士及第後,於大和二年三月復應“賢良方正直言極諫科”試,以第四等及第。仙桂,唐稱登科爲折桂。《晉書·郤詵傳》:詵舉賢良對策列最優,自謂:“猶桂林之一枝,崑山之片玉。”又白居易《和春深》詩:“折桂名慙郄,收螢志慕車。”牧之《重登科》詩亦寫其一年兩中之自得心情:“星漢離宫月出輪,滿街含笑綺羅春。花前每被青蛾問,何事重來祇一人?”(徐松《登科記考》引) 〔四〕禪師:和尚之尊稱。 〔五〕空門:猶言佛家。《大智度論》卷十八:“空門者,坐空法空。”又白居易《閑吟》詩:“自從苦學空門法,銷盡平生種種心。” 贈沈學士張歌人〔一〕 拖袖事當年〔二〕,郎教唱客前。斷時輕裂玉,收處遠繰煙〔三〕。孤直縆雲定,光明滴水圓〔四〕。泥情遲急管,流恨咽長弦〔五〕。吴苑春風起,河橋酒旆懸。憑君更一醉,家在杜陵邊〔六〕。 〔一〕沈學士:指沈述師,字子明,沈傳師之弟,曾任集賢學士。張歌人:謂張好好,歌伎。據《張好好詩·序》,知沈述師於大和六年(八三二)納張好好爲妾,此後即與友朋疏於往還,故此詩當作於大和六年,時詩人三十歲。 〔二〕拖袖:引袖,形容好好準備歌唱之態。拖,曳引。 〔三〕斷時兩句:謂好好歌喉宛轉美妙,頓挫有致。斷,猶頓挫。收,猶結束。繰(sāo),同“繅”,抽繭出絲。此喻餘音裊裊,如輕煙之細長,綿綿不斷。 〔四〕孤直兩句:謂好好歌聲高亢,清亮圓潤。縆(gèng),通亘,貫通。《列子·湯問》:“(秦青)撫節悲歌,聲振林木,響遏行雲。” 〔五〕泥(nì)情兩句:謂其柔情宛轉之歌,令管樂爲之聲滯;其痛苦幽怨之曲,使琴弦爲之嗚咽。急管,管樂器吹奏聲短而促,故稱。長弦,彈撥樂器弓弦細而長,故稱。 〔六〕吴苑四句:寫詩人聽歌之感受。吴苑,古苑名,即長洲苑,在今江蘇省蘇州市西南、太湖以北,爲吴王闔閭游獵處所。《漢書·枚乘傳》:“修治上林,雜以離宫,積聚玩好,圈守禽獸,不如長洲之苑。”服虔注“長洲”曰:“吴苑。”河橋,在今陝西省朝邑縣東。《史記·秦本紀》:“昭襄王五十年,初作河橋。”《正義》:“此橋在臨晉縣東,渡河至蒲州,今蒲津橋也。”又《元和郡縣志》:“同州朝邑縣河橋,本秦后子奔晉,造舟於河,通秦晉之道,今屬河西縣。”酒旆(pèi),猶酒旗、酒帘,俗稱酒望子,酒家之標幟,每以布綴竿,懸於門首,以招徠酒客。洪邁《容齋隨筆·續筆》卷一六:“今都城與郡縣酒務及凡鬻酒之肆,皆揭大帘於外,以青白布數幅爲之徵者,隨其高卑大小,邨店或掛缾瓢,標箒稈,唐人多詠於詩,然其制蓋自古以然矣。”杜陵,本名杜原,又稱樂遊原,在今陝西省西安市東南,因漢宣帝杜陵在此而得名。《元和郡縣志》卷一:“杜陵,在(萬年)縣東南二十里,漢宣帝陵也。” 杜秋娘詩 并序〔一〕 杜秋,金陵女也〔二〕。到十五,爲李錡妾〔三〕。後錡叛滅,籍之入宫〔四〕,有寵於景陵〔五〕。穆宗即位〔六〕,命秋爲皇子傅姆〔七〕。皇子壯,封漳王〔八〕。鄭注用事〔九〕,誣丞相欲去異己者〔一〇〕,指王爲根〔一一〕。王被罪廢削,秋因賜歸故鄉。予過金陵,感其窮且老,爲之賦詩。 〔一〕本詩作於大和七年(八三三),時年三十一歲。錢易《南部新書》:“李錡之誅也,二婢配掖庭,曰鄭曰杜。鄭則幸於元和,生宣皇帝,是爲孝明皇后。杜即杜秋,《獻替録》中云杜仲陽,即杜秋也,漳王養母。”“杜仲陽,即杜秋也。始爲李錡侍人,錡貶填宫,亦進帛書,後爲漳王養母。大和三年,漳王黜,放歸浙西,續詔令觀院安置,兼加存卹。故杜牧有《杜秋詩》,稱於時。”王士禛《帶經堂詩話》卷十七概述秋娘事曰:“幼讀牧之《杜秋娘詩》,考其始末,略記之:文宗太和五年春,上與宰相宋申錫謀誅宦官。申錫引吏部侍郎王璠與京兆尹,以密旨諭之。璠泄其謀,鄭注、王守澄陰爲之備。上弟漳王湊賢,有人望,注令豆盧著誣告申錫謀立漳王。上怒,罷申錫爲右庶子,命守澄捕著所告晏敬則、王師文等,於禁中鞫之,誣服。左常侍崔元亮等力争於延英,宰相牛僧孺亦言之。乃貶漳王爲巢縣公,申錫爲開州司馬。九年,巢公湊薨,追贈齊王。初,李德裕爲浙西觀察使,漳王傅母杜仲陽坐宋申錫事,放歸金陵,詔德裕存處之。會德裕離浙西,牒留後李蟾使如詔旨。至是,王璠、李漢奏德裕厚賂仲陽,陰結漳王,圖爲不軌。上怒甚,宰相路隋曰:‘德裕不至有此。果如所言,臣亦應得罪。’乃以德裕爲賓客分司。(按,以上亦見《資治通鑑》卷二四五)秋娘,即仲陽也。”而馮集梧注則曰:“《西溪叢語》:‘《新唐書·李德裕傳》:“德裕徙鎮海軍代王璠。先是太和中,漳王養母杜仲陽歸浙西,有詔在所存問,時德裕被召,乃檄留後使如詔書。璠入爲尚書左丞,而漳王以罪廢死,因與户部侍郎李漢,共譖德裕嘗賂仲陽導王爲不軌,帝惑其言。”’竇革《音訓》云:杜牧作杜秋詩,乃云漳王得罪後,秋始被放歸本郡,疑即仲陽也,與此不同,似牧之之誤。《南部新書》云:‘杜仲陽即杜秋也,始爲李錡侍人,錡敗,填宫,亦進帛書,後爲漳王養母。太和中,漳王黜,放歸浙西,續詔令觀院安置,兼加存恤,故杜牧有《杜秋詩》稱於時。’此説與牧之合。按:《舊書·李德裕傳》云:德裕奉詔安排宫人杜仲陽於道觀,與之供給。仲陽者,漳王養母。王得罪,放仲陽於潤州故也。則本牧之説也。《太平廣記》:李錡之擒也,侍婢一人隨之,錡夜自裂衣襟,書己寃,言爲張子所賣,教侍婢曰:‘結之於帶,我死,汝必入内,上必問汝,汝當以是進。’及錡伏法,京城大霧三日,或聞鬼哭。憲宗又於侍婢得帛書,頗疑其寃,敕京兆府葬之。錡宗屬亟居重位,頗以尊豪自奉,聲色之選,冠絶於時。及敗,配掖庭者,曰鄭,曰杜。鄭得幸於憲宗,是生宣皇帝,實爲孝明皇太后;次即杜。杜名秋,建康人也。有寵於穆宗,穆宗即位,以爲皇子漳王傅姆,太和中,漳王得罪國除,詔賜秋歸老故鄉。或云:係帛書即杜秋也。而宫闈事祕,世莫得知。夫秋,女謁也,而能以義申錡之寃,且逮事累朝,用物殫極,及被棄於家,朝饑不給,故名士聞而傷之。按:《南部新書》所云進帛書即謂此。第牧之云‘秋有寵於景陵’,而《廣記》則言‘有寵於穆宗’,且云‘逮事累朝’,是亦所謂宫闈事祕者與?”按:各書所載杜秋娘事,均含混不清,互有矛盾。秋娘放歸實在大和三年,且與漳王獲罪無涉。因宋申錫被誣在大和五年三月,德裕首鎮浙西在長慶二年至大和三年八月,此時申錫事猶未發,故並無德裕賂杜結凑之可能。考德裕再次鎮浙在大和八年十一月,時申錫“謀立漳王”案早已發生。而漳王死於八年,俟德裕到任亦當在八年十二月,是亦無賂杜結湊之可能。且李蟾死於大和七年,王璠、李漢誣德裕事在九年,故《通鑑》不當云“會德裕已離浙西,牒留後李蟾使如詔旨”。對此,傅璇琮《李德裕年譜》中考辨甚詳。此詩繫年,當仍從繆鉞《杜牧詩選》之推斷,定於大和七年春,“牧之奉沈傳師命北渡揚州,聘牛僧孺,往來京口”時。 〔二〕金陵:今江蘇鎮江。馮集梧注:“至大《金陵志》:唐潤州,亦曰金陵。張氏《行役記》言甘露寺在金陵山上。趙璘《因話録》言李勉初至金陵,於李錡坐上,屢讚招隱寺標致。二事皆在潤州,則唐人謂京口亦曰金陵。杜牧有金陵女秋娘詩,白居易有賜金陵將士敕書,皆京口事也。” 〔三〕李錡:德宗時爲浙西觀察使、諸道鹽鐵轉運使,刻剥奉上,以邀帝寵;恃恩驁横,蓄兵謀叛。順宗時爲鎮海節度使,罷領鹽鐵轉運。錡雖失利權而得節旄,故反謀亦未發。憲宗元和二年,因違抗詔命,不服調遷,起兵謀反。兵敗後,被械送京師長安腰斬。 〔四〕籍:没收入官。此謂杜秋娘以罪人眷屬被收入宫中。 〔五〕景陵:唐憲宗李純墓,在今陝西省乾縣。《唐會要》:“憲宗葬景陵。”又《新唐書·地理志》:“奉先景陵在縣西北二十里金熾山。” 〔六〕穆宗:憲宗第三子李恒,在位四年(八二〇—八二四)。 〔七〕傅姆:猶保母。 〔八〕漳王:李湊,穆宗第六子,文宗弟。《新唐書》卷八二:“懷懿太子湊,少雅裕,有尋矩。長慶元年始王漳,與安王同封。”大和五年黜爲巢縣公。“八年薨,贈齊王。(鄭)注後以罪誅,帝哀湊被讒:死不自明,開成三年追贈。” 〔九〕鄭注:原爲宦官王守澄親信,因通醫術,被薦之文宗,遂得寵。後與李訓謀除宦官,在“甘露之變”中失敗被殺。用事:當權。 〔一〇〕丞相:謂宋申錫。 〔一一〕根:禍根。 序言簡介杜秋娘其人及作詩緣起。 京江水清滑〔一二〕,生女白如脂。其間杜秋者,不勞朱粉施〔一三〕。老濞即山鑄〔一四〕,後庭千雙眉〔一五〕。秋持玉斝醉〔一六〕,與唱《金縷衣》〔一七〕。濞即白首叛,秋亦紅淚滋〔一八〕。 〔一二〕京江:長江流經京口(今江蘇鎮江)城北的一段江面稱京江。 〔一三〕不勞朱粉施:謂天生麗質,無須塗脂抹粉。《漢武故事》:“諸宫美人,皆自然美麗,不施粉白黛黑。” 〔一四〕老濞(bì)句:以吴王劉濞就山鑄錢喻指李錡之聚財搜寶。劉濞,漢高祖劉邦之姪,封吴王。《史記·吴王濞列傳》:“吴有豫章郡銅山,濞則招致天下亡命者盜鑄錢,煮海水爲鹽,以故無賦,國用富饒。”景帝三年(前一五四),鼂錯謀削諸侯封地,濞趁機聯合楚、趙等七國兵謀反。景帝遣周亞夫將三十六將軍擊之,未幾,濞敗亡。濞“白頭舉事”,時年六十二歲,故稱“老濞”。 〔一五〕後庭:後宫。千雙眉:一作“千蛾眉”,謂侍女之多。 〔一六〕玉斝(jiǎ)醉:一作“玉斝飲”、“白玉斝”。斝,酒杯。 〔一七〕金縷衣:原注:“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須惜少年時。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李錡長唱此辭。” 〔一八〕紅淚滋:喻流淚之多。王嘉《拾遺記》卷七:“(魏)文帝所愛美人,姓薛名靈芸,常山人也。……時文帝選良家子女,以入六宫。(谷)習以千金寶賂聘之。既得,乃以獻文帝。靈芸聞别父母,歔欷累日,淚下霑衣。至升車就路之時,以玉唾壺承淚,壺則紅色。” 第一段寫秋娘之美貌及被籍没之概況。 吴江落日渡,灞岸緑楊垂〔一九〕。聯裾見天子,盼眄獨依依〔二〇〕。椒壁懸錦幕〔二一〕,鏡奩蟠蛟螭〔二二〕。低鬟認新寵,窈裊復融怡〔二三〕。月上白璧門〔二四〕,桂影涼參差〔二五〕。金階露新重〔二六〕,閑捻紫簫吹〔二七〕。莓苔夾城路〔二八〕,南苑雁初飛〔二九〕。紅粉羽林仗〔三〇〕,獨賜辟邪旗〔三一〕。歸來煮豹胎〔三二〕,饜飫不能飴〔三三〕。 〔一九〕吴江兩句:謂秋娘離别京口來至長安。吴江,京口與揚州間之長江,此指京口。灞岸,灞水岸邊。此謂長安。灞水在長安東二十里,源出藍田縣藍田谷中,經長安縣境,西北流入渭河,中流受輞川、劉谷、倒溝谷、輕谷等水,灞橋横跨其上。 〔二〇〕聯裾兩句:謂李錡姬妾同時籍没入宫,而天子獨鍾情於秋娘。聯裾,猶聯袂(mèi),相偕。裾,衣襟。盼眄(miǎn),眷顧貌。依依,傾慕貌。 〔二一〕椒壁:猶椒房,漢皇后居所,以椒和泥塗壁,取其温香多子義。《三輔黄圖》引《西京雜記》曰:“温室以椒塗壁。”又云:“椒房殿在未央宫,以椒和泥塗,取其温而芬芳也。”又《太平御覽》卷一八五引《漢官儀》云:“皇后稱椒房,以椒塗室,主温暖除惡氣也。”此泛指后妃宫室。 〔二二〕鏡奩(lián):,鏡匣。蛟螭(chī):,龍類。有角曰蛟,無角曰螭。此謂飾有蛟螭狀花紋。 〔二三〕低鬟兩句:形容秋娘新得寵之容態:髮髻低垂,姿態美好,神情愉悦。窈裊(yǎo niǎo),姿態美好。融怡,愉悦貌。 〔二四〕白璧門:白玉所飾宫門。 〔二五〕桂影句:謂桂影錯落,秋風送涼。 〔二六〕金階:宫中華麗之臺階。 〔二七〕捻(niǎn):按指。紫簫:原注:“《晉書》:盜開涼州張駿塚,得紫玉簫。” 〔二八〕莓苔:泛指苔類植物。夾城:《舊唐書·地理志》:“南内曰興慶宫,……宫之西南隅有花萼相輝、勤政務本之樓。”又《玄宗紀》:開元二十年六月,“遣范安及於長安廣(擴充)花蕚樓,築夾城至芙蓉園。”此泛指宫内通道。 〔二九〕南苑:在長安城東南角曲江之南,即芙蓉園。張禮《游城南記》:“芙蓉園在曲江西南,與杏園皆秦宜春下苑地。園内有池,謂之芙蓉池,唐之南苑也。” 〔三〇〕紅粉:指姬妾宫女。羽林仗:羽林軍及儀仗隊。《新唐書·百官志》:“左右羽林軍,掌統北衙禁兵,督攝左右廂飛騎儀仗。” 〔三一〕辟邪旗:畫有辟邪獸之旗。辟邪,獸名。《通典》:“大駕鹵簿衛馬隊,左右廂各二十四隊,從十二旗,第一隊辟邪旗。” 〔三二〕豹胎:古人以豹胎爲精美食品。 〔三三〕饜飫(yàn yù):飽。飴(yí):美味之食。此謂並不感到味美。 咸池昇日慶,銅雀分香悲〔三四〕。雷音後車遠,事往落花時〔三五〕。燕禖得皇子〔三六〕,壯髮緑緌緌〔三七〕。畫堂授傅姆,天人親捧持〔三八〕。虎睛珠絡褓,金盤犀鎮帷〔三九〕。長楊射熊羆,武帳弄啞咿〔四〇〕。漸拋竹馬劇,稍出舞雞奇〔四一〕。嶄嶄整冠珮,侍宴坐瑶池〔四二〕。眉宇儼圖畫,神秀射朝輝〔四三〕。 〔三四〕咸池兩句:喻憲宗逝世,穆宗即位。咸池,神話謂日浴處。《淮南子·天文訓》:“日出於暘谷,浴於咸池。”銅雀,銅雀臺,曹操於建安十五年冬所築,在今河北省臨漳縣西南,與金虎臺、冰井臺共稱三臺。分香,陸機《弔魏武帝文序》:“見魏武帝遺令,……曰:吾婕妤妓人,皆著銅爵臺。……汝等時時登銅爵臺,望吾西陵墓田。餘香可分與諸夫人。諸舍中(謂衆妾)無所爲,學作履組賣也。”(《文選》卷六〇) 〔三五〕雷音兩句:謂秋娘從此不再聽到天子車駕聲,往事如花之凋落,不復開放。雷音,喻帝王車駕聲。司馬相如《長門賦》:“雷隱隱而響起,聲象君之車音。”後車,隨從之車。 〔三六〕燕禖(méi):猶高禖,媒神,舊時帝王祀以求子。《禮記·月令》:仲春之月,“玄鳥至。至之日,以太牢祠於高禖,天子親往。”注曰:“高辛氏之出,玄鳥遺卵,娀簡吞之而生契。後王以爲媒官嘉祥而立其祠焉。變媒言禖,神之也。”皇子,謂漳王湊。 〔三七〕壯髮句:謂漳王額髮下垂,頗具帝王之相。壯髮,額前所生之髮。《漢書·趙皇后傳》:“中宫史曹宫御幸孝成皇帝,産子,……曰:我兒,男也,額上有壯髮,類孝元皇帝。”顔師古注曰:“壯髮,當額前侵下而生,今俗呼爲圭頭者是也。”緑緌(ruí)緌,頭髮濃密下垂貌。 〔三八〕畫堂兩句:謂秋娘受命爲保姆,親自護持教養皇子。畫堂,飾有彩畫之屋,此指皇子住處。《漢書·元后傳》:“甘露三年,生成帝於甲館畫堂。”天人,謂皇子具有非凡之材。《三國志·魏志·王粲傳》注引《魏略》曰:“邯鄲淳對其所知,嘆植(曹植)之材,謂之天人。” 〔三九〕虎睛兩句:謂皇子用品華貴:小兒包被以如虎睛之珠穿綫絡裹,住室以金綫盤成之犀角爲鎮帷。褓,襁褓。鎮帷,墜住帷帳勿使飄動之物。 〔四〇〕長楊兩句:謂穆宗喜愛漳王,遊獵時帶在身邊,常在武帳中逗弄他。長楊,長楊宫,在今陝西省周至縣。《三輔黄圖》卷一:“長楊宫,在今周至縣東三十里,本秦舊宫,至漢修飾之以備行幸,宫中有垂楊數畝,因爲宫名,門曰射熊觀,秦、漢遊獵之所。”武帳,帝王坐息之處,帳中設置兵器衛護。啞咿,小兒學語聲。 〔四一〕漸拋兩句:謂漳王日漸長大,不再騎竹爲戲,而具鬬雞之能。《新唐書·王勃傳》:“沛王聞其名,召署府修撰。是時諸王鬭雞,勃戲爲文檄英王雞。”劇,一作“戲”。 〔四二〕嶄嶄兩句:謂漳王穿戴整齊,陪侍母后宴飲。嶄嶄,冠冕高聳貌。瑶池,神話中西王母居處。《穆天子傳》卷三:“天子觴西王母於瑶池之上。” 〔四三〕眉宇兩句:謂漳王面容美好,神采焕發。儼,儼然。 第二段寫秋娘入宫得寵及爲漳王傅姆。 一尺桐偶人,江充知自欺〔四四〕。王幽茅土削〔四五〕,秋放故鄉歸。觚稜拂斗極〔四六〕,迴首尚遲遲〔四七〕。四朝三十載〔四八〕,似夢復疑非。潼關識舊吏〔四九〕,吏髮已如絲〔五〇〕。却唤吴江渡,舟人那得知。歸來四鄰改,茂苑草菲菲〔五一〕。清血灑不盡〔五二〕,仰天知問誰?寒衣一匹素〔五三〕,夜借鄰人機。 〔四四〕一尺兩句:以漢武帝時江充陷害戾太子事喻指鄭注之誣害漳王湊。據《漢書·江充傳》:充以告發趙王太子丹姦亂而得武帝信任,一時威震京師。“後上幸甘泉,疾病。充見上年老,恐晏駕後爲太子所誅,因是爲姦,奏言上疾祟在巫蠱。於是上以充爲使者治巫蠱。充將胡巫掘地求偶人,捕蠱,及夜祠,視鬼染污,令有處,輒收捕驗治,燒鐵鉗灼,强服之。民轉相誣以巫蠱,吏輒劾以大逆亡道,坐而死者,前後數萬人。是時,上春秋高,疑左右皆爲蠱祝詛,有與亡,莫敢訟其寃者。充既知上意,因言宫中有蠱氣,先治後宫希幸夫人,以次及皇后,遂掘蠱於太子宫,得桐木人。太子懼不能自明,收充,自臨斬之。……太子由是遂敗。……後武帝知充有詐,夷充三族。”又《資治通鑑》卷二四四:“上弟湊賢,有人望,(鄭)注令神策都虞候豆盧著誣告申錫謀立漳王。戊戌,守澄奏之,上以爲信然,甚怒。”注曰:“漳王固上之所忌,因其所忌而讒間之,此宋申錫之所以不免於罪也。” 〔四五〕王幽句:謂漳王被幽禁,削去封爵。茅土,指封爵。《資治通鑑》卷二四五:文宗大和五年(八三一)三月“癸卯,貶漳王湊爲巢縣公,申錫爲開州司馬。……九年正月乙卯,巢公湊薨,追贈齊王。” 〔四六〕觚(ɡū)稜:殿堂屋角瓦脊成方角稜瓣之形。班固《西都賦》:“設璧門之鳳闕,上觚稜而棲金爵(雀)。”王觀國《學林》:“屋角瓦脊,成方角稜瓣之形,故謂之觚稜。《西都賦》云云,蓋謂以銅鐵爲鳳雀,安於闕角瓦脊之上。”拂:拂拭。此謂連接。斗極:北斗星和北極星,此泛指星辰。 〔四七〕遲遲:徐行貌。 〔四八〕四朝句:秋娘於憲宗元和二年(八〇七)籍没入宫,復歷穆宗、敬宗、文宗三朝,至大和五年(八三一)放歸,前後凡二十五年,此言“三十載”者,乃取其整數。 〔四九〕潼關句:以漢終軍重過潼關喻秋娘由入宫原路返回故鄉。《漢書·終軍傳》:終軍“字子雲,濟南人也。少好學,以辯博能屬文,聞於郡中,年十八,選爲博士弟子”。“初,軍從濟南當詣博士,步入關。關吏予軍繻。軍問:‘以此何爲?’吏曰:‘爲復傳,還當以合符。’軍曰:‘大丈夫西游,終不復傳還。’棄繻而去。軍爲謁者,使行郡國,建節東出關。關吏識之,曰:‘此使者乃前棄繻生也。’”潼關,古桃林塞,置於後漢,在今陝西省潼關縣東南,關城險峻,下臨黄河,東扼長安,歷來是軍事要地。《通典》:“潼關,本名衝關。河自龍門南流,衝激華山,故以爲名。” 〔五〇〕如絲:謂髮白如絲。 〔五一〕茂苑:長洲縣(今江蘇省蘇州市)之别稱,左思《吴都賦》:“帶朝夕之濬池,佩長洲之茂苑。”此借指秋娘故鄉京口。草菲菲:草盛貌。 〔五二〕清血:猶清淚。《文選·李陵〈答蘇武書〉》注:“血即淚也。飲血,謂飲泣也。” 〔五三〕素:白絹。 第三段寫漳王得罪,秋娘放歸,晚境淒涼。 我昨金陵過,聞之爲歔欷〔五四〕。自古皆一貫,變化安能推。夏姬滅兩國,逃作巫臣姬〔五五〕。西子下姑蘇,一舸逐鴟夷〔五六〕。織室魏豹俘,作漢太平基〔五七〕。誤置代籍中,兩朝尊母儀〔五八〕。光武紹高祖,本係生唐兒〔五九〕。珊瑚破高齊,作婢舂黄糜〔六〇〕。蕭后去揚州,突厥爲閼氏〔六一〕。 〔五四〕歔欷(xū xī):哀嘆。 〔五五〕夏姬兩句:據《左傳》宣公九年、十年及成公二年載,夏姬爲鄭穆公女,陳大夫御叔妻,夏徵舒之母,與陳靈公、孔寧、儀行父私通。徵舒殺靈公。楚莊王伐陳,殺徵舒,滅陳,以爲楚縣,後又恢復陳國。莊王以夏姬賜予連尹襄老。楚晉邲之戰中,襄老戰死,夏姬回鄭。楚大夫巫臣聘夏姬,乘出使之機,攜姬奔晉。此謂夏姬滅兩國,恐係誇張之辭。實則陳國幾滅於楚,陳靈公及其子爲此而死,而楚國君臣三人(楚莊王原欲娶夏姬,爲巫臣所阻)受其影響。 〔五六〕西子兩句:謂西施使吴王夫差荒淫誤國後,隨范蠡乘一葉扁舟泛遊五湖,飄然而去。按:據史書記載,范蠡功成引退,泛舟五湖,並無偕西施同遊事。《史記·貨殖列傳》:范蠡既雪會稽之恥,“乃乘扁舟浮於江湖,變名易姓,適齊爲鴟夷子皮,之陶,爲朱公。”楊慎《升庵全集》卷六八:“世傳西施隨范蠡去,不見所出,只因杜牧‘一舸隨鴟夷’之句而附會也。《墨子》曰:‘西施之沈,其美也。’墨子去吴越之世甚近,所書得其真。《修文御覽》引《吴越春秋·逸篇》云:‘吴亡後,越浮西施於江,令隨鴟夷以終。’此正與《墨子》合。蓋吴既滅,越沈西施於江。浮,沉也,反言耳;隨鴟夷者,子胥之譖死,西施有力焉。胥死,盛以鴟夷。今沈西施,所以報子胥之忠,故云隨鴟夷以終。范蠡去越,亦號鴟夷子皮,杜牧遂以子胥鴟夷爲范蠡之鴟夷,乃影撰此事,以墮後人於疑網也。”俞弁《逸老堂詩話》:“古人文辭中往往談及西子事,而其説不一。《吴越春秋》云:‘吴亡,西子被殺。’則西子之在當時,固已死矣。宋之問詩:‘一朝還舊都,靚粧尋若耶。鳥驚入松網,魚畏沈荷花。’則西子復還會稽矣。杜牧之詩:‘西子下姑蘇,一舸逐鴟夷。’則西子甘心隨范蠡矣。及觀東坡《范蠡》詩:‘誰遣姑蘇有麋鹿,更憐夫子得西施。’則又爲蠡竊西子而去矣。予按《墨子·親士篇》曰:‘西施之沈,其美也。’西施之終,不見於史傳,古今咸謂其從范蠡五湖之遊,今乃知其終於沈,可以爲西子浣千古之寃矣。墨子,春秋末人,其所言當可信。”舸(ɡě),船。鴟(chī)夷,原爲盛酒之革囊,伍子胥死,吴王夫差“取子胥尸盛以鴟夷革,浮之江中”(《史記·伍子胥列傳》)。范蠡引退後,自號鴟夷子皮。 〔五七〕織室兩句:《史記·外戚世家》:“漢使曹參等擊虜魏王豹,以其國爲郡,而薄姬輸織室。……漢王入織室,見薄姬有色,詔内後宫,……一幸生男,是爲代王。”代王後爲文帝,在位二十三年(前一七九—前一五七),奉行黄老無爲政策,使社會生産得以恢復發展,國家安定,爲漢朝保持長期繁榮隱定局面奠定基礎。魏豹,原爲魏後,項羽破秦,立爲魏王。後從劉邦擊楚,叛漢,爲韓信虜歸,復令爲漢守滎陽,終爲其部下所殺。 〔五八〕誤置兩句:《史記·外戚世家》:“吕太后時,竇姬以良家子入宫侍太后。太后出宫人以賜諸王,各五人,竇姬與在行中。竇姬家在清河,欲如趙近家,請其主遣宦者吏:‘必置我籍趙之伍中。’宦者忘之,誤置其籍代伍中。籍奏,詔可,當行。竇姬涕泣,怨其宦者,不欲往。相强,乃肯行。至代,代王獨幸竇姬,生女嫖,後生兩男。……及代王立爲帝,而王后所生四男更病死。孝文帝立數月,公卿請立太子,而竇姬長男最長,立爲太子。立竇姬爲皇后,女嫖爲長公主。”文帝死,景帝即位,尊竇皇后爲皇太后。景帝死,武帝即位,尊爲太皇太后。兩朝,謂文、景兩朝。母儀,爲人母之典範。 〔五九〕光武兩句:謂東漢光武帝繼承漢業,其先世却爲侍婢唐兒所生。光武帝劉秀,東漢開國皇帝,在位三十三年(二五—五七)。《後漢書·光武帝紀》:“帝,高祖九世之孫也,出自景帝生長沙定王發。”又《史記·五宗世家》:“長沙定王發,發之母唐姬,故程姬侍者。景帝召程姬,程姬有所避,不願進,而飾侍者唐兒使夜進。上醉不知,以爲程姬而幸之,遂有身。已乃覺非程姬也。及生子,因命曰發。以孝景前二年用皇子爲長沙王。以其母微,無寵,故王卑濕貧國。” 〔六〇〕珊瑚兩句:謂馮小憐使高齊破滅,最後却成爲舂米奴婢。珊瑚,馮集梧注:“按:珊瑚自即謂馮小憐,然未見,俟再考。”《北史·馮淑妃傳》:“妃名小憐,後主惑之。後主至長安,及遇害,以妃賜代王達,甚嬖之。達妃爲淑妃所譖,幾致於死。隋文帝將賜達妃兄李詢,令著布裙配舂,詢母逼令自殺。”又《臨漢隱居詩話》:“杜牧好用故事,仍於事中復使事,若‘虞卿雙璧截肪鮮’是也。亦有趁韻而撰造非事實者,若‘珊瑚破高齊,作婢舂黄糜’是也。李詢得珊瑚,其母令衣青衣而舂,初無‘糜’字。”(《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二三引) 〔六一〕蕭后兩句:《隋書·蕭后傳》:“煬帝嗣位,立爲皇后。帝每游幸,后未嘗不從,及幸江都,宇文氏之亂,隨軍至聊城,化及敗,没於竇建德。突厥處羅可汗遣使迎后於洺州,建德不敢留,遂入於虜廷。”閼氏(yān zhī),原爲匈奴王后之稱,此謂突厥王后。 女子固不定〔六二〕,士林亦難期〔六三〕。射鈎後呼父〔六四〕,釣翁王者師〔六五〕。無國要孟子〔六六〕,有人毁仲尼〔六七〕。秦因逐客令,柄歸丞相斯〔六八〕。安知魏齊首,見斷簀中屍〔六九〕。給喪蹷張輩,廊廟冠峩危〔七〇〕。珥貂七葉貴,何妨我虜支〔七一〕。蘇武却生返〔七二〕,鄧通終死饑〔七三〕。 〔六二〕不定:謂命運變化不定。 〔六三〕士林:文士薈萃之所,此謂士大夫輩。期:預料。 〔六四〕射鈎句:謂管仲曾箭中齊桓公衣帶鈎,而桓公仍任之爲相,以其爲仲父。《史記·齊世家》:“初,襄公之醉殺魯桓公,通其夫人,殺誅數不當,淫於婦人,數欺大臣。羣弟恐禍及,故次弟糾奔魯,其母魯女也,管仲、召忽傅之。次弟小白奔莒,鮑叔傅之。小白母,衞女也,有寵於釐公。小白自少好善大夫高傒。及雍林人殺無知,議立君,高、國先陰召小白於莒。魯聞無知死,亦發兵送公子糾,而使管仲别將兵遮莒道,射中小白帶鈎。小白詳死,管仲使人馳報魯。魯送糾者行益遲,六日至齊,則小白已入,高傒立之,是爲桓公。桓公之中鈎,詳死以誤管仲,已而載温車中馳行,亦有高、國内應,故得先入立,發兵距魯。……魯遂殺子糾於笙瀆。召忽自殺,管仲請囚。……桓公乃詳爲召管仲欲甘心,實欲用之。管仲知之,故請往。鮑叔牙迎受管仲,及堂阜而脱桎梏,齋祓而見桓公。桓公厚禮以爲大夫,任政。”父,仲父,父之次弟。《戰國策·齊六》:“周文王得吕尚以爲太公,齊桓公得管夷吾以爲仲父。” 〔六五〕釣翁句:《史記·齊世家》:“吕尚蓋嘗窮困,年老矣,以漁釣奸周西伯。西伯將出獵,卜之,曰:‘所獲非龍非螭,非虎非羆,所獲霸王之輔。’於是周西伯獵,果遇太公於渭之陽,與語大説,曰:‘自吾先君太公曰當有聖人適周,周以興。子真是邪?吾太公望子久矣。’故號之曰太公望,載與俱歸,立爲師。” 〔六六〕無國句:謂諸侯國皆不願采納孟子之學説主張。要,通“邀”。《史記·孟子列傳》:“孟軻,騶人也。受業子思之門人。道既通,游事齊宣王,宣王不能用。適梁,梁惠王不果所言,則見以爲迂遠而闊於事情。……退而與萬章之徒序《詩》、《書》,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 〔六七〕有人句:謂孔子雖賢,猶有人加以毁謗。《論語·子張》:“叔孫武叔毁仲尼。子貢曰:‘無以爲也,仲尼不可毁也。’” 〔六八〕秦因兩句:《史記·李斯列傳》:秦王拜李斯爲客卿,“秦宗室大臣皆言秦王曰:‘諸侯人來事秦者,大抵爲其主游閒於秦耳,請一切逐客。’李斯議亦在逐中”。斯乃上諫逐客書,秦王遂“除逐客之令,復李斯官,卒用其計謀。官至廷尉。二十餘年,竟并天下,尊爲皇帝,以斯爲丞相。” 〔六九〕安知兩句:《史記·范雎列傳》:雎係魏人,事魏中大夫須賈。“須賈爲魏昭王使於齊,范雎從。留數月,未得報。齊襄王聞雎辯口,乃使人賜雎金十斤及牛酒,雎辭謝不敢受。須賈知之,大怒,以爲雎持魏國陰事告齊,故得此饋,令雎受其牛酒,還其金。既歸,心怒雎,以告魏相。魏相,魏之諸公子,曰魏齊。魏齊大怒,使舍人笞擊雎,折脅摺齒。雎詳死,即卷以簀,置廁中。賓客飲者醉,更溺雎,故僇辱以懲後,令無妄言者。雎從簀中謂守者曰:‘公能出我,我必厚謝公。’守者乃請出棄簀中死人。魏齊醉,曰:‘可矣。’范雎得出。”後范雎至秦,説秦昭王,大受信用,因爲秦相。遂逼迫魏“急持魏齊頭來,不然者,我且屠大梁!”魏齊出亡,自剄於趙。“趙王聞之,卒取其頭予秦。”簀(zé),竹席。 〔七〇〕給(jǐ)喪兩句:《史記·周勃世家》:“絳侯周勃者,沛人也。……勃以織薄曲爲生,常爲人吹簫給喪事,材官引、强。”後從劉邦起兵,因戰功封絳侯,文帝時爲右丞相。給喪,爲人辦喪事。蹷(juē)張,以脚踏弩,使之張開。《史記·申屠嘉列傳》:“申屠丞相嘉者,梁人,以材官蹶張從高祖擊項籍,遷爲隊率。”文帝時封關内侯,後爲丞相。《集解》引如淳曰:“材官之多力,能脚踏、强弩張之。”廊廟,舊時帝王與朝臣議論政事的地方,因指代朝廷。《戰國策·秦策》:“謀不出廊廟,坐制諸侯。”冠峩危,峨冠博帶,大官之服飾。峩危,高貌。 〔七一〕珥(ěr)貂兩句:謂子孫七朝顯貴,又何妨其爲胡虜後裔?《漢書·金日磾傳贊》曰:“金日磾夷狄亡國,羈虜漢庭,而以篤敬寤主,忠信自著,勒功上將,傳國後嗣,世名忠孝,七世内侍,何其盛也!”珥貂,插戴貂尾。漢侍中之冠佩貂尾以爲飾。珥,插戴。七葉,謂武帝、昭、宣、元、成、哀及平帝七朝。我,一作“戎”。虜支,少數民族之宗支。虜,對少數民族之蔑稱。 〔七二〕蘇武句:《漢書·蘇武傳》:天漢元年(前一〇〇),蘇武以中郎將使持節出使匈奴,爲匈奴拘押,“幽武置大窖中,絶不飲食。天雨雪,武卧齧雪與旃毛並咽之,數日不死。匈奴以爲神,乃徙武北海上無人處,使牧羝,羝乳乃得歸。……武既至海上,廪食不至,掘野鼠去(儲)草實而食之。杖漢節牧羊,卧起操持,節旄盡落。”武留匈奴凡十九載,昭帝即位後始歸。及還,鬚髮盡白。 〔七三〕鄧通句:謂鄧通爲文帝幸臣,擁有銅山之富,最終竟死於饑餓。《史記·佞幸列傳》:文帝賞賜通巨萬以十數,官至上大夫。“上使善相者相通,曰‘當餓死’。文帝曰:‘能富通者在我也,何謂貧乎?’於是賜鄧通蜀嚴道銅山,得自鑄錢,‘鄧氏錢’布天下。其富如此。”景帝立,罷免鄧通,籍没其家。通“竟不得名一錢,寄死人家。” 主張既難測〔七四〕,翻覆亦其宜〔七五〕。地盡有何物?天外復何之〔七六〕?指何爲而捉〔七七〕,足何爲而馳?耳何爲而聽,目何爲而窺?己身不自曉,此外何思惟?因傾一樽酒,題作杜秋詩。愁來獨長詠,聊可以自怡〔七八〕。 〔七四〕主張:主宰。《莊子·天運》:“天其運乎?地其處乎?日月其争於所乎?孰主張是?孰維綱是?孰居無事推而行是?” 〔七五〕翻覆:謂人事變化無常。 〔七六〕之:往。 〔七七〕捉:握。 〔七八〕聊:姑且。怡:怡悦性情。 第四段由秋娘坎坷遭遇聯想到古往今來的一些著名歷史人物的不同命運,慨嘆世事之多變,禍福之無常。 此詩凡一百十二句,五百六十字,爲《樊川詩集》中最長篇什。詩之前半叙事,其叙秋娘事蹟,運以典型場景和對比手法,異常生動。詩之後半,發而爲議論,直接表達其對不幸女子之同情和對現實政治之不滿。結尾部分,則運用屈原《天問》筆法,起了深化主題的作用。然全詩議論部分篇幅過多,又一味堆砌典故,頗嫌直露而寡情韻,且最終流露了人生無常的消極情緒。故吴喬《圍爐詩話》卷三云:“《杜秋詩》至‘我昨過金陵,聞之爲欷歔’,詩意已足,以後引夏姬、西子等,則十紙難竟,又有‘指何爲而捉’等,是豈雅人深致?不及《琵琶行》多矣。”賀貽孫《詩筏》曰:“杜牧之作《杜秋娘》五言長篇,當時膾炙人口。……余謂牧之自有佳處,此詩藉秋娘以嘆貴賤盛衰之倚伏,雖亦感慨淋漓,然終嫌其語意太盡。”又賀裳《載酒園詩話又編》曰:“昔人多稱其《杜秋詩》,今觀之,真如暴漲奔川,略少渟泓澄澈。”然杜詩當時確曾傳誦一時。如張祜《讀池州杜員外〈杜秋娘詩〉》:“年少多情杜牧之,風流仍作杜秋詩。可知不是長門閉,也得相如第一詞。”又如李商隱《贈司勳杜十三員外》:“杜牧司勳字牧之,清秋一首杜秋詩。前身應是梁江總,名總還曾字總持。心鐵已從干鏌利,鬢絲休歎雪霜垂。漢江遠弔西江水,羊祜韋丹盡有碑。” 揚州三首(選二)〔一〕 煬帝雷塘土〔二〕,迷藏有舊樓〔三〕。誰家唱《水調》〔四〕?明月滿揚州〔五〕。駿馬宜閒出,千金好暗投〔六〕。喧闐醉年少〔七〕,半脱紫茸裘〔八〕。 秋風放螢苑〔九〕,春草鬬雞臺〔一〇〕。金絡擎鵰去〔一一〕,鸞環拾翠來〔一二〕。蜀船紅錦重,越橐水沈堆〔一三〕。處處皆華表,淮王奈却迴〔一四〕。 〔一〕本詩作於文宗大和七年。是年四月,宣歙觀察使沈傳師内召爲吏部侍郎,原在沈幕之杜牧遂應淮南節度使牛僧孺之聘,赴揚州爲淮南節度推官,後轉掌書記。 〔二〕煬帝:隋煬帝楊廣(五六九—六一八),在位十四年(六〇四—六一八)。登位伊始,即大興土木,築西苑,造離宫,開運河,建龍舟,幸江都(即揚州),沉湎聲色,荒淫無度,至使民不聊生,紛紛揭竿而起。大業十四年,終爲禁軍將領宇文化及等所縊殺。雷塘:隋煬帝葬地,在揚州城西北十五里。煬帝原葬於城西北五里之吴公臺,據《資治通鑑》卷一八八:唐高祖武德五年(六二二),“改葬隋煬帝於揚州雷塘。”胡注:“雷塘,漢所謂雷陂也,在今揚州城北平岡上。”按,煬帝墓原有碑,上刻“隋煬帝陵”,後毁圮,清嘉慶十二年(一八〇七),浙江巡撫阮元和揚州知府伊秉綬重立之。唐羅隱《煬帝陵》“君王忍把平陳業,只换雷塘數畝田。” 〔三〕迷藏:即迷樓。據《迷樓記》:“隋煬帝時,浙人項昇進新宫圖。帝令揚州依圖起造,經年始成。回環四合,上下金碧,工巧宏麗,自古無有,費用金玉,帑庫爲之一空。人誤入者雖終日不能出。帝顧左右曰:‘使真仙遊其中,亦當自迷也,可目之曰迷樓。’”(《説郛》卷三二) 〔四〕水調:原注:“煬帝鑿汴渠成,自造《水調》。”馮集梧注:“《樂苑》:《水調》,商調曲。舊説,隋煬帝幸江都所製。曲成奏之,王令言聞而謂其弟子曰:‘但有去聲,而無迴韻,帝不返矣!’後竟如其言。” 〔五〕明月句:形容揚州之繁華。徐凝《憶揚州》:“蕭娘臉上難勝淚,桃葉眉頭易得愁。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 〔六〕駿馬兩句:謂貴遊子弟騎馬閒逛、一擲千金。暗投,一作“暗遊”。 〔七〕喧闐(tián):喧譁。 〔八〕紫茸裘:紫色裘皮衣服。 〔九〕放螢苑:據馮集梧注:“《一統志》:‘揚州府隋苑,在江都縣北七里。’舊志:‘放螢苑即隋苑,一名上林苑。’按:《隋書·煬帝紀》:‘大業十二年五月,於景華宫徵求螢火,得數斛,夜出游山,放之,光遍巖谷。至七月幸江都宫。’是放螢事在東都,不在江都也。舊志因牧之詩求其地以實之,要未可據。” 〔一〇〕鬬雞臺:馮集梧注引《大業拾遺記》:“煬帝嘗遊吴公宅雞臺,恍惚間與陳後主相遇,尚唤帝爲殿下。” 〔一一〕金絡:金絲繩帶。鵰:,一種凶禽,黑褐色,似鷹而大,能捕食山羊、野兔等。 〔一二〕鸞環:鸞形之玉環。翠:,翠羽,指翠鳥。 〔一三〕蜀船兩句:謂揚州水路交通發達,蜀船運來五采之錦,越橐裝來沉香之木。蜀錦,《新唐書·地理志》:“成都府蜀郡土貢錦。”越,指今越南。《新唐書·地理志》:“驩州土貢沉香。”驩州,即德州,今越南榮市。橐(tuó),無底之囊。水沈堆,指成堆之沉香木。沈,通“沉”。《梁書·林邑國傳》:“沈木者,土人斫斷之,積歲朽爛,而心節獨在,置水中則沈,故名曰沈香。” 〔一四〕處處兩句:謂揚州繁盛之極,無奈淮南王劉安却棄世而登仙。華表,古代立於宫殿、城垣或陵墓前刻有花紋之石柱。《搜神後記》:“丁令威本遼東,學道於靈虚山,後化鶴歸,集城門華表柱。時有少年欲射之,鶴乃飛,徘徊空中,言曰:‘有鳥有鳥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歸,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學仙冢纍纍。’”淮王,謂西漢淮南王劉安。《風俗通》:“俗説淮南王安,白日升天。”然馮集梧注反對此説,曰:“謹按:《漢書》淮南王安,招募方技怪迂之人,述神仙黄白之事,財殫力屈,無能成獲,乃謀叛逆。上使宗正以符節治王,安自殺,太子諸所與謀皆取夷,國除,爲九江郡。親伏白刃,與衆棄之,安在其能神仙乎?” 揚州在唐代最爲繁華,歌樓舞榭,盛極一時;詩人於大和七、八年間曾在揚州供職,沉湎聲色,出入青樓,集中不乏歌咏揚州之什。本詩則極寫揚州當年之盛況。宋洪邁《容齋隨筆》卷九《唐揚州之盛》云:“唐世鹽鐵轉運使在揚州,盡斡利權,判官多至數十人,商賈如織,故諺稱‘揚一益二’,謂天下之盛,揚爲一而蜀次之也。杜牧之有‘春風十里’‘珠簾’之句,張祜詩云:‘十里長街市井連,月明橋上看神仙。人生只合揚州死,禪智山光好墓田。’王建詩云:‘夜市千燈照碧雲,高樓紅袖客紛紛。如今不似時平日,猶自笙歌徹曉聞。’徐凝詩云:‘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其盛可知矣。” 送杜顗赴潤州幕〔一〕 少年才俊赴知音〔二〕,丞相門欄不覺深〔三〕。直道事人男子業〔四〕,異鄉加飯弟兄心〔五〕。還須整理韋弦佩〔六〕,莫獨矜誇玳瑁簪〔七〕。若去上元懷古去,謝安墳下與沈吟〔八〕。 〔一〕本詩選自《樊川外集》。杜顗(yǐ):字勝之,牧之弟(少牧四歲),大和六年(八三二)進士。八年十一月,李德裕出爲鎮海節度使,辟顗爲巡官,牧之作此詩送行。時年三十二歲。潤州:鎮海節度使幕府所在地,今江蘇省鎮江市。 〔二〕少年才俊:牧之所作杜顗墓誌銘云:“君幼孤多疾,目視昏近,先夫人不令就學,年十七,讀《尚書》十三篇,《禮記》七篇,《漢書》止《賈誼傳》,不復執卷。年二十四,明年當舉進士,始握筆,草《闕下獻書》、《與裴丞相度書》,指言時事,書成各數千字,不半歲遍傳天下。進士崔岐有文學,峭澀不許可人,詣門贈君詩曰:‘賈馬死來生杜顗,中間寥落一千年。’” 〔三〕丞相:謂李德裕。《資治通鑑》卷二四四:文宗大和七年“二月丙戌,以兵部尚書李德裕同平章事。”八年十一月“乙亥,復以德裕爲鎮海節度使,不復兼平章事。”又《新唐書·百官志》:“唐因隋制,以三省之長中書令、侍中、尚書令共議國政,此宰相職也。……貞觀八年,僕射李靖因疾辭位,詔疾小瘳,三兩日一至中書門下平章事,而平章事之名蓋起於此。” 〔四〕直道事人:謂以正義之道侍奉李德裕。《論語·微子》:“柳下惠爲士師,三黜。人曰:‘子未可以去乎?’曰:‘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枉道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據牧之《上宰相求湖州第一啓》:“李太尉貴驕多過,凡有毫髮,顗必疏而言之。後謫袁州,於蒼惶中言於親吏曹居實曰:‘如杜巡官愛我之言,若門下人盡能出之,吾無今日。’” 〔五〕加飯:猶言保重身體。《古詩十九首》:“努力加餐飯。” 〔六〕還須句:勉勵杜顗效法古人,修養性情。韋弦佩,語本《韓非子·觀行》:“西門豹之性急,故佩韋以緩己;董安于之心緩,故佩弦以自急。”韋,皮帶。弦,弓弦。 〔七〕莫獨句:誡顗勿尚浮華之風。矜(jīn)誇,驕矜誇大。玳瑁,龜類動物,其甲可製飾品。 〔八〕若去兩句:囑顗去謝安墓地懷古憑弔以表仰慕之意。去,一作“處”。上元,唐縣名,即今南京市。謝安墓在上元縣東南十里。謝安(三二〇—三八五),字安石,東晉陽夏(今河南太康)人。孝武帝時爲尚書僕射,領中書令(即宰相)。淝水一戰,他指揮有方,派謝石、謝玄等率北府兵八萬擊敗前秦苻堅軍九十萬。沈吟,深思貌。 贈别二首〔一〕 娉娉裊裊十三餘〔二〕,荳蔻梢頭二月初〔三〕。春風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四〕! 多情却似總無情,惟覺罇前笑不成〔五〕。蠟燭有心還惜别,替人垂淚到天明。 〔一〕文宗大和六年(八三二)十二月,牛僧孺以同平章事,充淮南節度使。次年四月,辟牧之爲節度使推官、監察御史裏行,轉掌書記。牧之在揚州淮南幕府期間,流連青樓,生活放浪。本詩即爲大和九年牧之轉真監察御史,離揚州赴長安供職前夕,贈其愛妓之作,時年三十三歲。于鄴《揚州夢記》:“唐中書舍人杜牧,少有逸才,下筆成詠,弱冠擢進士第,復捷制科。牧少俊,性疏野放蕩,雖爲檢刻而不能自禁。會丞相牛僧孺出揚州,辟節度掌書記。牧供職以外,唯以宴遊爲事。揚州,勝地也,每重城向夕,倡樓之上,常有絳紗燈萬數,輝羅燿列空中,九里三十步,街中珠翠填咽,邈若仙境,牧常出没馳逐其間,無虚夕。復有卒三十人,易服隨後潛護之,僧孺之密教也。而牧自謂得計,人不知之,所至成歡,無不會意。如是且數年。及征拜侍御史,僧孺於中堂餞,因戒之曰:‘以侍御史氣概遠馭,因當自極夷塗;然常慮風情不節,或至尊體乖和。’牧因繆曰:‘某幸常自檢守,不至貽尊憂耳。’僧孺笑而不答,即命侍兒,取一小書簏對牧發之,乃街卒之密報也,凡數千百。悉曰:‘某夕,杜書記過某家,無恙。’‘某夕,宴某家,亦如之。’牧對之大慚,因泣拜致謝,而終身感焉。” 〔二〕娉(pīng)娉裊(niǎo)裊:女子體態輕盈美好貌。 〔三〕荳句:謂此女年輕美麗,如早春二月含苞待放之荳花。荳,多年生常緑草本植物,初夏開花,果實芳香。 〔四〕珠簾:門簾以珠子串聯而成。 〔五〕罇:酒器。 張戒《歲寒堂詩話》云:“杜牧之云:‘多情却是總無情,惟覺尊前笑不成。’意非不佳,然而詞意淺露,略無餘藴。只知道得人心中事,而不知道盡則又淺露也。後來詩人能道得人心中事者少爾,尚何無餘藴之責哉!”按:從全詩意境看,其詞雖淺而亦尚有含藴。三、四兩句以蠟淚比襯惜别之情,富有韻致。此後,“蠟淚”一詞遂成熟典。黄叔燦《唐詩箋注》曰:“曰‘却似’,曰‘惟覺’,形容妙矣。下却借蠟燭托寄,曰‘有心’,曰‘替人’,更妙。宋人評牧之詩:豪而艷,宕而麗,其絶句於晚唐中尤爲出色。” 張好好詩 并序〔一〕 牧大和三年〔二〕,佐故吏部沈公江西幕〔三〕。好好年十三,始以善歌來樂籍中〔四〕。後一歲,公移鎮宣城,復置好好於宣城籍中〔五〕。後二歲〔六〕,爲沈著作述師以雙鬟納之〔七〕。後二歲,于洛陽東城重睹好好〔八〕,感舊傷懷,故題詩贈之。 君爲豫章姝〔九〕,十三纔有餘。翠茁鳳生尾,丹葉蓮含跗〔一〇〕。高閣倚天半,章江聯碧虚〔一一〕。此地試君唱,特使華筵鋪〔一二〕。主公顧四座〔一三〕,始訝來踟蹰〔一四〕。吴娃起引贊,低徊映長裾。雙鬟可高下,纔過青羅襦〔一五〕。盼盼乍垂袖〔一六〕,一聲雛鳳呼〔一七〕。繁絃迸關紐,塞管裂圓蘆。衆音不能遂,裊裊穿雲衢〔一八〕。主公再三嘆,謂言天下殊。贈之天馬錦〔一九〕,副以水犀梳〔二〇〕。龍沙看秋浪,明月遊東湖〔二一〕。自此每相見,三日已爲疏。玉質隨月滿,豔熊逐春舒〔二二〕。絳脣漸輕巧〔二三〕,雲步轉虚徐〔二四〕。旌旆忽東下,笙歌隨舳艫〔二五〕。霜凋謝樓樹,沙暖句溪蒲。身外任塵土,罇前極歡娱〔二六〕。飄然集仙客,諷賦欺相如〔二七〕。聘之碧瑶珮,載以紫雲車〔二八〕。洞閉水聲遠,月高蟾影孤〔二九〕。爾來未幾歲〔三〇〕,散盡高陽徒〔三一〕。洛城重相見〔三二〕,婥婥爲當壚〔三三〕。怪我苦何事,少年垂白鬚?朋遊今在否,落拓更能無〔三四〕?門館慟哭後,水雲秋景初〔三五〕。斜日掛衰柳,涼風生座隅〔三六〕。灑盡滿衿淚,短歌聊一書。 〔一〕本詩作於大和九年秋。張好好:歌伎名。 〔二〕大和:文宗年號(八二七—八三五)。大,通“太”。 〔三〕佐故句:謂詩人在沈傳師江西幕府任江西團練巡官、試大理評事。沈公,沈傳師,字子言,傳奇作家沈既濟之子,史謂吴人,實今浙江湖州武康人。大和二年十月,以尚書右丞外放爲江西觀察使,召杜牧、李景讓、蕭寘入幕,極一時之盛。《舊唐書·沈傳師傳》:“出爲洪州刺史,江南西道觀察使,轉宣州刺史,宣、歙、池觀察使,入爲吏部侍郎。太和元年卒,年五十九。”馮集梧辨曰:“按:《舊唐書·文宗紀》:‘太和二年十月,以右丞沈傳師爲江西觀察使。四年九月,以江西觀察使沈傳師爲宣、歙觀察使。七年四月,以宣、歙、池觀察使沈傳師爲吏部侍郎。九年四月,吏部侍郎沈傳師卒。’則傳師出鎮、移鎮、還朝及卒,年數甚明,傳云太和元年卒者,字誤也。” 〔四〕樂籍:謂入樂户之名籍。古時官伎屬樂部,故稱。 〔五〕宣城:今屬安徽省。 〔六〕二:一本作“三”。 〔七〕沈著作述師:沈述師,字子明,傳師弟,時爲著作郎。雙鬟:將髮屈繞如環,挽成雙髻。此謂鬟髻上貴重首飾,以見聘禮之豐。辛延年《羽林郎》:“兩鬟何窈窕,一世良所無。一鬟五百萬,兩鬟千萬餘。” 〔八〕洛陽句:詩人於大和九年初進京爲監察御史。秋七月,因好友李甘受鄭注貶斥而以疾辭,朝廷即命其以監察御史分司東都。 〔九〕君:一作“爾”。豫章:郡名,即洪州,治所在南昌,今屬江西省。姝(shū):美女。 〔一〇〕翠茁(zhuó)兩句:謂好好體態輕盈,面容嬌美,一如翠竹摇風,蓮苞待放。茁,生長。鳳尾,鳳尾竹。丹葉,牧手書真蹟作“丹臉”。跗(fú),花蕚。 〔一一〕高閣兩句:謂滕王閣高矗雲端,閣下贛水流逝,遠與天接。高閣,指滕王閣。章江,即贛江。碧虚,天空。王勃《滕王閣》:“滕王高閣臨江渚。” 〔一二〕華筵:豐盛的筵席。 〔一三〕主公:一作“主人”。 〔一四〕踟蹰(chí chú):徘徊不前貌。 〔一五〕吴娃四句:寫好好出場行禮之優美姿態。吴娃,吴地美女,此喻指好好。引贊,稱頌。此謂行禮。低徊,徘徊留戀貌,此言脈脈含情。裾,衣服之大襟。雙鬟可高下,謂好好行禮時下蹲起立狀。羅襦(rú),絲羅短襖。 〔一六〕盼盼:顧視貌。乍:牧手書真蹟作“下”。 〔一七〕雛鳳呼:喻好好歌喉美妙。雛鳳,幼鳳。李商隱《韓冬郎即席爲詩相送》詩:“雛鳳清於老鳳聲。” 〔一八〕繁弦四句:謂好好歌聲高亢悠揚,無人能及。繁弦,謂琴弦所彈出的繁富音調。關紐,即關鍵。迸、裂,狀樂聲之高亢。塞管,猶蘆管。《文獻通考》卷一三八:“蘆管,胡人截蘆爲之,大概與觱篥相類,出於北國。”裊裊(niǎo),狀歌聲悠揚。雲衢,天空。 〔一九〕天馬錦:繪有天馬圖案之名貴錦緞。天馬,産於西域之良馬。《史記·大宛列傳》:“初得烏孫馬好,名曰天馬。及得大宛汗血馬,益壯,更名烏孫馬曰西極,大宛馬曰天馬。” 〔二〇〕副:佐,加。水犀梳:以水犀(犀牛名)角製成之名貴梳子。 〔二一〕龍沙兩句:謂“主公”攜好好或登高觀潮,或泛舟月下。龍沙,在南昌城北,地勢高峻。東湖,在南昌城東。《太平寰宇記》引雷次宗《豫章記》云:“州城東有大湖,北與城齊,隨城迴曲,至南塘,水通章江,增减與江水同。” 〔二二〕玉質兩句:謂好好體態舒展,日漸豐滿。玉質,猶玉體。 〔二三〕絳(jiàng)脣:朱脣。絳,大紅。 〔二四〕雲步:謂行步飄逸如雲。虚徐:雍容舒展貌。 〔二五〕旌旆(pèi)兩句:謂沈傳師由江西調任宣歙觀察使,乘舟東下治所宣城(今屬安徽省),好好亦隨船而去。旌旆,旌旗,唐節度使儀仗有旌與節,因以指代沈傳師。笙歌,以聲代人,指好好。舳(zhóu)艫,泛指船隻。據《漢書·武帝紀》注:船尾爲舳,船頭爲艫。 〔二六〕霜凋四句:謂沈氏兄弟等與好好流連風景,飲酒盡歡,視功名如塵土。謝樓,謝朓樓,在宣城北,一名北樓,爲南齊宣城太守謝朓所建。李白曾登樓賦詩,有《秋登宣城謝朓北樓》、《宣州謝朓樓餞别校書叔雲》等篇。沙暖,指春日。杜甫《絶句》:“遲日江山麗,春風花草香。泥融飛燕子,沙暖睡鴛鴦。”句溪,《太平寰宇記》:“句溪一名東溪,水源從寧國縣東鄉溪嶺承天目山脚水,合流連接,至此爲句溪,流向北,至郡門外過也。” 〔二七〕飄然兩句:原注:“著作嘗任集賢校理。”謂沈述師曾任集賢校理,所作之賦超過司馬相如。集仙客,指沈述師。集仙,宫殿名,開元中置,内設書院,置學士、直學士。《舊唐書·玄宗紀》:“(開元十三年)夏四月丁巳,改集仙殿爲集賢殿,麗正殿書院改集賢殿書院;内五品已上爲學士,六品已下爲直學士。”據《李賀集序》,知沈述師大和五年爲集賢校理。諷賦,此謂作賦。賦有諷諫之義,故稱。欺,猶言壓倒,勝過。相如,司馬相如,漢武帝時著名辭賦家,著有《子虚》、《上林》、《大人》等賦。 〔二八〕聘之兩句:謂沈述師以隆重的禮節聘娶張好好。碧瑶,猶碧玉。珮,玉佩。紫雲車,仙家所乘。《博物志》卷八:“西王母乘紫雲車而至。” 〔二九〕洞閉兩句:暗用劉阮入天台及嫦娥奔月事,謂好好自爲述師之妾後,如入仙境,隔絶人世,不復與故人往還。據《太平御覽》卷四一引《幽明録》(《太平廣記》卷六一引《神仙記》):漢永平五年,有剡縣劉晨、阮肇者共入天台山採藥,迷路後遇二仙女,姿質妙絶,如舊相識,邀入山中小住。半年後出山歸家,“親舊零落,邑屋全異,無復相識。問得七世孫,傳聞上世入山迷不得歸。”蟾影,喻嫦娥。《後漢書·天文志》注引《靈憲》曰:“姮娥遂托身於月,是爲蟾蠩。” 〔三〇〕爾來:猶近來。爾,通“邇”。 〔三一〕高陽徒:謂酒友。《史記·酈生列傳》:“酈生瞋目案劍叱使者曰:‘走!復入言沛公,吾高陽酒徒也,非儒人也。’” 〔三二〕洛城:一作“洛陽”。 〔三三〕婥(chuò)婥:體態柔弱貌。婥,通“綽”。當壚:謂賣酒。《史記·司馬相如列傳》:“相如與俱之臨邛,盡賣其車騎,買一酒舍酤酒,而令文君當鑪。”韋昭曰:“鑪,酒肆也,以土爲墮,邊高似鑪。” 〔三四〕落拓(tuò):猶“落魄”,窮困失意。 〔三五〕門館兩句:爲詩人答語,謂沈傳師已死,自己於秋初至洛陽。門館,謂沈傳師之官署。《晉書·謝安傳》:“羊曇者,太山人,知名士也,爲安所愛重。安薨後,輟樂彌年,行不由西州路。嘗因石頭大醉,扶路唱樂,不覺至州門。左右白曰:‘此西州門。’曇悲感不已,以馬策扣扉,誦曹子建詩曰:‘生存華屋處,零落歸山丘。’慟哭而去。” 〔三六〕斜日兩句:以斜陽、衰柳、涼風,烘托詩人與好好重逢的悲愴情懷。 本詩作年,序文所記似有誤。其謂“大和三年”,“後一歲”、“後二歲”、“後二歲”云,相加爲“大和八年”。是年,牧之爲牛僧孺淮南節度幕府掌書記,有《淮南監軍使院廳壁記》可證,而牧之自記該文亦云作於“大和八年十月二十日”。然考其行狀,牧之拜真監察赴長安供職在大和九年,入秋,乃分司東都,至洛陽,方與好好重晤。又,其詩云:“門館慟哭後,水雲秋景初。斜日掛衰柳,涼風生座隅。”則可知此詩當作於大和九年(八三五)秋無疑。 詩人有自書此詩的行書真蹟傳世,“氣格雄健,與其文章相表裏”(《宣和書譜》卷九)。其流傳至今,彌爲可貴。王士禛曰:“唐杜牧之《張好好詩并序》真蹟卷,用硬黄紙,高一尺一寸五分,長六尺四寸,末闕六字,與本集不同者二十許字。……董其昌跋云:‘樊川此書,深得六朝人氣韻,余所見顔、柳以後,若温飛卿與杜牧,亦名家也。’”(《漁洋詩話》)是詩真蹟於清乾隆時入内府,《石渠寶笈初編》著録。後歸張伯駒,現存故宫博物院。 題敬愛寺樓〔一〕 暮景千山雪,春寒百尺樓〔二〕。獨登還獨下,誰會我悠悠〔三〕? 〔一〕本詩作於開成元年(八三六)春,時年三十四歲。敬愛寺:在洛陽。《唐會要》卷四八:“東京敬愛寺懷仁坊。顯慶二年,孝敬在春宫爲高宗武太后立之,以敬愛寺爲名。……天授二年,改爲佛授記寺,其後又改爲敬愛寺。” 〔二〕百尺樓:狀寺樓之高。《世説新語·黜免》:“殷中軍廢後,恨簡文曰:‘上人箸百尺樓上,儋梯將去。’” 〔三〕獨登兩句:陳子昂《登幽州臺歌》:“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此化用其意。 洛陽長句二首〔一〕 草色人心相與閒,是非名利有無間〔二〕。橋横落照虹堪畫,樹鎖千門鳥自還〔三〕。芝蓋不來雲杳杳〔四〕,仙舟何處水潺潺〔五〕?君王謙讓泥金事,蒼翠空高萬歲山〔六〕。 天漢東穿白玉京,日華浮動翠光生〔七〕。橋邊遊女珮環委,波底上陽金碧明〔八〕。月鎖名園孤鶴唳,川酣秋夢鑿龍聲〔九〕。連昌繡嶺行宫在,玉輦何時父老迎〔一〇〕? 〔一〕本詩作於開成元年。長句:七言詩稱長句,相對五言稱短句而言。 〔二〕草色兩句:意謂詩人心境閒淡,無意名利,似草色之若有若無。詩人前一年供職長安,摯友李甘因反對鄭注、李訓,被貶封州司馬。牧之爲避禍,即移疾分司東都,遂生對世情淡泊之心。相與,共同。有無間,若有若無之間。 〔三〕橋横兩句:寫洛陽城黄昏景色如畫。鳥自還,以鳥之回巢狀景象之冷清。 〔四〕芝蓋句:謂仙人杳無音信,一去不返。芝蓋,猶車蓋。蓋如靈芝,故稱。此指代仙人王子喬。雲杳杳,謂雲際消息杳然。《列仙傳》曰:“王子喬,周靈王太子晉也。好吹笙,作鳳鳴。浮丘公接上嵩山,三十餘年,仙去。” 〔五〕仙舟句:謂何處再覓郭泰、李膺之蹤影?《後漢書·郭泰列傳》:郭泰字林宗,“博通墳籍,善談論,美音制,乃游於洛陽。始見河南尹李膺,膺大奇之,遂相友善,於是名震京師。後歸鄉里,衣冠諸儒送至河上,車數千兩。林宗唯與李膺同舟而濟,衆賓望之,以爲神仙焉。”兩句以與洛陽有關之人事,寫洛陽當年之盛况不復再來。 〔六〕君王兩句:意謂君王不再巡幸東都,萬歲山徒然高聳蒼翠。泥金事,指帝王舉行封禪典禮事。秦漢後,歷代帝王爲顯示國家統一强盛,每登泰山祭拜天地,以報天地之功。築壇祭天曰封,闢場祭地曰禪。此以封禪喻指皇帝巡幸。《通典》:“大唐貞觀十一年,左僕射房玄齡等議封禪制,玉牒、玉檢、玉册;又議金匱形制,如今之表函,纏以金繩,封以金泥,印以受命璽。”泥金,金泥,用水銀和金粉以爲泥,用以封印玉牒玉檢詔書等,於封禪時用之。萬歲山,即嵩山,在今河南省登封縣北,亦稱嵩高山。 〔七〕天漢兩句:謂洛水流貫洛城,碧波映照,熠熠生輝。天漢,猶云天河、銀河。白玉京,傳爲天帝住所,此指東都洛陽。日華,陽光。 〔八〕橋邊兩句:謂洛水橋邊有遊女委棄之珮環,金碧輝煌之上陽宫倒映在粼粼波光之中。珮環,即環珮,婦女飾物。上陽,宫名,在唐洛陽皇城西南禁苑内,故址在今洛陽城西約二公里洛水北岸。唐高宗時建,武則天常居此。 〔九〕月鎖兩句:謂名園空鎖,唯有秋月映照,孤鶴哀鳴;夢酣中或聞伊水傳來之陣陣鑿龍聲。此極寫其荒寂之狀。名園,李格非《洛陽名園記》:“洛陽園池有嘉猷、會節、恭安、溪園等,皆隋唐官園。”“方唐貞觀、開元之間,公卿貴戚開館列第於東都者,號千有餘邸。及其亂離,繼以五季之酷,其池塘竹樹,兵車蹂踐,廢而爲丘墟;高亭大榭,煙火焚燎,化而爲灰燼,與唐共滅而俱亡者無餘處矣。予故嘗曰:園圃之廢興,洛陽盛衰之候也。”鑿龍聲,傳説龍門爲大禹所鑿。龍門,即伊闕,地名,在今河南省洛陽市南。《水經注·伊水》:“伊水又北入伊闕。昔大禹疏以通水,兩山相對,望之若闕,伊水歷其間北流,故謂之伊闕矣。”又《漢書·溝洫志》:“昔大禹治水,山陵當路者毁之,故鑿龍門,辟伊闕。” 〔一〇〕連昌兩句:謂連昌、繡嶺等行宫雖在,而皇帝車輦何時再能臨幸?連昌,宫名,唐高宗顯慶三年置,故址在今河南省宜陽縣。繡嶺,宫名,高宗顯慶三年置,故址在今河南省陝縣。玉輦,帝王車駕。 牧之爲全身避禍,移疾東都,乃藉游覽名勝以遣時日。孰料當年帝王遊幸、貴族流連之名園宫苑,竟如此空寂荒涼,懷抱中興熱望的詩人不能不爲之慨嘆不已。 詩之前一首寫春景,後一首寫秋色,各具特色。兩詩各用一“鎖”字,春日謂“樹鎖千門”,秋夕云“月鎖名園”。不曰宫苑之千門萬户雖設而長關,却道爲濃蔭所遮蔽;不直説名園如何荒蕪,却云爲孤月所籠罩,用以突出景物如故,而人事已非,繁華永逝,以象徵手法描繪了一幅晚唐社會淒涼没落的景象。詩之後一首以問句結尾,尤顯低迴之致,既表期望之意,亦露惆悵之情。方回曰:“唐自天寶以後,不復駕幸東都,此詩有望幸之意。‘樹鎖千門’一句極佳。”(《瀛奎律髓》)紀昀評曰:“寫盛衰之感則有之,不見望幸之意。”(同上)陸貽典評曰:“落句妙,蓋傷久不見天寶承平時事也。通首皆是此意。虚谷以爲‘有望幸之意’,失之迂矣。”(同上) 故洛陽城有感〔一〕 一片宫牆當道危〔二〕,行人爲汝去遲遲〔三〕。罼圭苑裏秋風後〔四〕,平樂館前斜日時〔五〕。錮黨豈能留漢鼎〔六〕,清談空解識胡兒〔七〕。千燒萬戰坤靈死,慘慘終年鳥雀悲〔八〕。 〔一〕本詩作於開成元年。故洛陽城:謂漢、魏故城。在今河南省洛陽市白馬寺東洛水北岸,南北九里餘,東西六里餘。馮集梧注:“周之王城即郟鄏,在漢爲河南縣,平王東遷後居之;下都即成周,在漢爲洛陽縣,敬王避子朝之難,始居之。至赧王,復還王城舊都。而自東漢以後,凡都洛者,俱在漢之洛陽,洛陽與河南二城,東西相去四十里。隋營新都,正在二城之中,又移兩縣俱入都城,而自漢已來之洛陽,始有故城之目焉。” 〔二〕宫:一作“官”。危:高聳。 〔三〕去遲遲:徘徊不前貌。 〔四〕罼圭苑:古宫苑名。《後漢書·靈帝紀》:“光和三年,作罼圭、靈昆苑。”注:“罼圭苑有二:東罼圭苑周一千五百步,中有魚梁臺;西罼圭苑周三千三百步,並在洛陽宣平門外也。” 〔五〕平樂館:一名“平樂觀”,宫殿名。《後漢書·靈帝紀》:“中平五年冬十月甲子,帝自稱‘無上將軍’,燿兵於平樂觀。”注:“平樂觀在洛陽城西。” 〔六〕錮黨句:謂禁錮黨人豈能挽救東漢滅亡。據《後漢書·黨錮列傳》載:漢末名士李膺、陳蕃等因反對宦官專權,受到終身禁錮,史稱“黨錮之禍”。鼎,古代帝王傳國之重器,象徵政權。 〔七〕清談句:意謂清談誤國。用晉王衍與唐張九齡察識石勒和安禄山懷有異志事。《晉書·王衍傳》:“出補元城令,終日清談,而縣務亦理。”《石勒載記》:“勒行販洛陽,倚嘯上東門,王衍見而異之,顧謂左右曰:‘向者胡雛,吾觀其聲視有奇志,恐將爲天下之患。’”又《新唐書·張九齡傳》:“安禄山初以范陽偏校入奏,氣驕蹇,九齡謂裴光庭曰:‘亂幽州者,此胡雛也。’及討奚、契丹敗,張守珪執如京師,……九齡曰:‘禄山狼子野心,有逆相,宜即事誅之,以絶後患。’帝曰:‘卿無以王衍知石勒而害忠良。’卒不用。” 〔八〕千燒兩句:謂漢魏以來洛陽歷經戰亂,慘遭破壞,甚至山川神靈亦難幸免,如今荒無人煙,唯聞鳥雀悲鳴。坤靈,地神,古代對山岳河瀆神之總稱。馮注:“千燒萬戰,固通指東漢以後之洛陽言之,而實有感於安史之再破東都也。”錢謙益、何焯《唐詩鼓吹評註》卷六:“此經洛陽懷漢、晉興廢之事而作也。首言過此見宫牆之危而不忍去,蓋恨之亡也夫。其所以然者,以靈帝造罼圭、平樂以游佚,又聽信讒言,興鈎黨之禍以害賢良耳。至晉則尚清談,雖王衍先識胡兒之患,亦何補於敗亡哉!噫!洛陽用武之地,屢經兵火之變,坤靈亦滅,惟見長年鳥雀之悲耳,能不過故城而有感乎。” 金谷園〔一〕 繁華事散逐香塵〔二〕,流水無情草自春〔三〕。日暮東風怨啼鳥,落花猶似墮樓人〔四〕! 〔一〕本詩選自《樊川别集》。約作於開成二年(八三七)春。時年三十五歲。金谷園:晉石崇所建别墅,在今河南省洛陽市東北。石崇《金谷詩序》:“余有别廬在河南界金谷澗中,清泉茂樹,衆果竹柏藥物備具。”石崇,字季倫,西晉之豪富官僚,官至侍中,以劫掠客商致富,與貴戚王愷、羊琇等争侈鬬富,後爲趙王倫所殺。 〔二〕繁華句:謂金谷園當年之繁華盛事已隨香塵而消散無迹。香塵,沉香之末。王嘉《拾遺記》卷九:“(崇)使數十人各含異香,行而語笑,則口氣從風而揚。又屑沉水之香,如塵末,布象床上,使所愛者踐之,無迹者賜以真珠百琲。” 〔三〕流水:謂金谷水。《水經·穀水注》:“金谷水出太白原,東南流歷金谷,謂之金谷水。” 〔四〕墮樓人:謂石崇之愛妾緑珠。《晉書·石崇傳》:“崇有妓曰緑珠,美而艷,善吹笛。孫秀使人求之。崇時在金谷别館,方登涼臺,臨清流,婦人侍側。使者以告。崇盡出其婢妾數十人以示之,皆藴蘭麝,被羅縠,曰:‘在所擇。’使者曰:‘君侯服御麗則麗矣,然本受命指索緑珠,不識孰是?’崇勃然曰:‘緑珠吾所愛,不可得也。’使者曰:‘君侯博古通今,察遠照邇,願加三思。’崇曰:‘不然。’使者出而又反,崇竟不許。秀怒,乃勸倫誅崇、建。崇、建亦潛知其計,乃與黄門郎潘岳陰勸淮南王允、齊王冏以圖倫、秀。秀覺之,遂矯詔收崇及潘岳、歐陽建等。崇正宴於樓上,介士到門。崇謂緑珠曰:‘我今爲爾得罪。’緑珠泣曰:‘當效死於君前。’因自墜於樓下而死。” 是詩對金谷園的荒涼不勝感慨,對緑珠之不幸命運深表同情。三、四兩句以啼鳥之怨襯緑珠之恨,以花之飄落喻人之墮樓,情景交融,哀婉藴藉。俞陛雲《詩境淺説續編》云:“前三句景中有情,皆含憑弔蒼涼之思。四句以花喻人,以落花喻墜樓人,傷春感昔,即物興懷,是人是花,合成一淒迷之境。” 題揚州禪智寺〔一〕 雨過一蟬噪〔二〕,飄蕭松桂秋〔三〕。青苔滿階砌〔四〕,白鳥故遲留〔五〕。暮靄生深樹〔六〕,斜陽下小樓。誰知竹西路〔七〕,歌吹是揚州〔八〕? 〔一〕本詩作於開成二年秋。《上宰相求湖州第二啓》曰:“文宗皇帝改號初年,某爲御史分察東都,顗爲鎮海軍幕府吏。至二年間,顗疾眼,暗無所睹,故殿中侍御史韋楚老曰:‘同州有眼醫石公集,劍南少尹姜沔喪明,親見石生針之,不一刻而愈,其神醫也。’某迎石生至洛,告滿百日,與石生俱東下,見病弟於揚州禪智寺。”禪智寺:又名上方寺、竹西寺,在揚州城東十五里,寺前有橋,跨舊官河。 〔二〕蟬噪:王籍《入若耶溪詩》:“蟬噪林逾静。” 〔三〕飄蕭句:謂風動松、桂,飄摇蕭瑟。 〔四〕階砌:臺階。 〔五〕故:故意。遲留:淹留。 〔六〕暮靄(ǎi):傍晚雲氣。顔延年《陶徵士誄》:“晨煙暮靄,春煦秋陰。” 〔七〕竹西路:在禪智寺前官河北岸。馮集梧注引《名勝志》曰:“《寶祐志》云:竹西亭在禪智寺前河北岸,取杜牧詩語也。” 〔八〕歌吹(chuì):歌聲與鼓吹聲。《漢書·霍光傳》:“大行在前殿,發樂府樂器,引内昌邑樂人,擊鼓歌吹作俳倡。”鮑照《蕪城賦》:“廛閈撲地,歌吹沸天。” 此詩用以動顯静之反襯手法描寫了禪智寺初秋傍晚的清幽與寂静,全詩對偶工整,語言凝煉。 題宣州開元寺〔一〕 南朝謝朓城,東吴最深處〔二〕。亡國去如鴻,遺寺藏烟塢〔三〕。樓飛九十尺,廊環四百柱。高高下下中,風繞松桂樹。青苔照朱閣,白鳥兩相語。溪聲入僧夢,月色暉粉堵〔四〕。閲景無旦夕,憑欄有今古〔五〕。留我酒一罇,前山看春雨〔六〕。 〔一〕原注:“寺置於東晉時。”馮集梧注引《名勝志》:“宣城縣城中景德寺,晉名永安,唐名開元,蘭若中之最勝者。”《唐會要》卷四八:“天授元年十月二十九日,兩京及天下諸州各置大雲寺一所,開元二十六年六月一日,並改爲開元寺。”詩作於開成三年(八三八)春,時年三十六歲。集中《大雨行》原注曰:“開成三年,宣州開元寺作。”按,詩人於開成二年告假自洛陽至揚州視弟疾,假滿百日按例即棄官。是年秋,應宣歙觀察使(治所宣州,即今安徽宣城)之辟,爲團練判官,殿中侍御史,内供奉,攜弟顗赴任。 〔二〕南朝兩句:意謂宣城風景優美,古蹟衆多,留有大詩人謝朓之遺蹤,亦爲孫吴之故地。南朝,東晉後建都建康(今南京)之宋、齊、梁、陳四朝,此謂南齊。謝朓城,一作“謝朓樓”。即宣城。南齊詩人謝朓曾爲宣城太守,人稱“謝宣城”,留有謝公樓、謝公亭等古蹟。東吴,三國孫吴地處江東,故稱。 〔三〕亡國兩句:意謂晉亡事非,空留遺蹟。塢,山塢,四面高中間低之山地。 〔四〕樓飛八句:謂寺樓倚山傍水,高大雄偉,周圍松、桂參差錯落,環境清幽,無論白天夜晚,均景色優美,引人入勝。暉,映照。粉堵,粉牆。 〔五〕閲景兩句:謂開元寺之景象朝夕均宜觀賞,而倚樓憑欄,憑弔古人,每令人追念不已。 〔六〕留我兩句:謂詩人飲酒春雨,憑欄處氣象常新。潘德輿《養一齋詩話》評曰:“牧之雄直如此,而人第以艷麗盡之。” 題宣州開元寺水閣閣下宛溪夾溪居人〔一〕 六朝文物草連空,天澹雲閒今古同。鳥去鳥來山色裏,人歌人哭水聲中〔二〕。深秋簾幕千家雨,落日樓臺一笛風〔三〕。惆悵無因見范蠡,參差煙樹五湖東〔四〕。 〔一〕本詩作於開成三年深秋。宛溪:源出宣城東南嶧山,流繞城東,至縣東北,與句溪合。 〔二〕鳥去兩句:寫宛溪自然風光與居人生活。吴汝綸曰:“起四句極奇,小杜最喜琢製奇語也。”(《唐宋詩舉要》卷五引)《禮記·檀弓下》曰:“晉獻公成室,張老曰:‘美哉輪焉,美哉奂焉!歌於斯,哭於斯,聚國族於斯。’”此化用其意。 〔三〕深秋兩句:賀裳《載酒園詩話又編》:“杜長律亦極有佳句,如‘深秋簾幕……一笛風。’……俱灑落可誦。”簾幕,窗簾、帷幕。 〔四〕惆悵兩句:謂遥望煙樹迷濛之太湖,徒然仰慕功成身退之范蠡。無因,無由,無緣。范蠡,春秋越國大夫,助越王勾踐滅吴,功成,“遂乘輕舟以浮於五湖,莫知其所終極。”(《國語·越語》)參差(cēn cī),不整齊貌。五湖,《國語》韋昭注曰:“五湖,今太湖。”又《文選·江賦》注引張勃《吴録》:“五湖,太湖之别名也。”《後漢書·馮衍傳》注引虞翻曰:“太湖有五道,故謂之五湖,滆湖、洮湖、射湖、貴湖及太湖爲五湖。並太湖之小支俱連太湖,故太湖兼得五湖之名。”此泛指太湖流域之湖泊。 牧之胸懷韜略,然一生無由施展。進不能成就功業,退復有室家之累,難以隱居山林,故藉范蠡以抒慨。《唐詩鼓吹評注》卷六曰:“昔范蠡功成身退遊於五湖,可謂識進退之宜矣,今所可見者惟有五湖煙樹,如蠡者豈得而見之哉!言外有感嘆人己意。”宋宗元曰:“三、四無窮奇慨,五、六寫景處可以步武青蓮。”(《網師園詩箋》卷二)查慎行評曰:“第二聯不獨寫眼前景,含蓄無窮。”(《瀛奎律髓》)何焯評曰:“寄託高遠,不在逐句寫景,若爲題所牽,便無味矣。”(同上)許印芳評曰:“此詩全在景中寫情,極脱洒,極含蓄,讀之再三,神味益出,與空講風調者不同。學者須從運實於虚處求之,乃能句中藏句,筆外有筆。若徒揣摩風調,流弊不可勝言矣。”(同上) 宣州開元寺南樓〔一〕 小樓纔受一牀横,終日看山酒滿傾〔二〕。可惜和風夜來雨,醉中虚度打窗聲〔三〕。 〔一〕本詩作於開成三年。 〔二〕小樓兩句:謂南樓之小雖僅容一牀,然而,却能於此飲酒看山,自有情趣。陶潛《歸去來辭》:“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此用其意。 〔三〕可惜兩句:謂可惜醉酒而眠,竟未能領略夜雨敲窗之情趣。 贈宣州元處士〔一〕 陵陽北郭隱,身世兩忘者〔二〕。蓬蒿三畝居,寬於一天下〔三〕。罇酒對不酌,默與玄相話〔四〕。人生自不足,愛嘆遭逢寡〔五〕。 〔一〕本詩作於開成三年。元處士:生平未詳。馮集梧注:“按:牧之又有《題元處士高亭詩》,許渾亦有《題宣州元處士幽居詩》,又有《灞上逢元處士東歸詩》,又有《元處士自洛歸宛陵山居見示詹事相公餞行之什因贈詩》。其贈詩注云:元君多隱廬山學《易》,常爲相國師服,即其人可知矣。”處士,有才德而隱居不仕者。 〔二〕陵陽兩句:謂元處士如北郭先生之隱居,身世兩忘,超然物外。陵陽,山名。《方輿勝覽》:“陵陽山在宣城,一峯爲疊嶂樓,一峯爲譙樓,一峯爲景德寺。”又《宣城志》:“陵陽山,岡巒盤曲,爲郡之鎮。自敬亭之南,隱起爲三峯,環繞縣治。郡地四出皆卑,即阜爲垣,郡治蓋據此山之岡麓也。”北郭,據《後漢書·廖扶傳》:東漢廖扶“絶志世外,專精經典,尤明天文、讖緯、風角、推步之術。州郡公府辟召皆不應。就問災異,亦無所對。”時人因號爲“北郭先生”。 〔三〕蓬蒿(hāo)兩句:謂處士居陋室而胸襟開闊。蓬蒿,野草。洪亮吉《北江詩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