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杨朔散文集
[book_author]杨朔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类书文集,文集,完结
[book_length]52383
[book_dec]本书是杨朔的散文精选集,收录杨朔颇具代表性的散文,包括《荔枝蜜》《雪浪花》《香山红叶》等名篇。杨朔创造地继承了中国传统散文的长处,于托物寄情、物我交融之中达到诗的境界;结构精巧,结尾多寓意,耐人寻味;语言具有苦心锤炼后的魅力,精确、凝炼、含意丰富又富音乐感,具有清新俊朗、婉转蕴藉的风格。
[book_img]Z_18905.jpg
[book_title]荔枝蜜
花鸟草虫,凡是上得画的,那原物往往也叫人喜爱。蜜蜂是画家的爱物,我却总不大喜欢。说起来可笑。孩子时候,有一回上树掐海棠花,不想叫蜜蜂螫了一下,痛得我差点儿跌下来。大人告诉我说:蜜蜂轻易不螫人,准是误以为你要伤害它,才螫;一螫,它自己耗尽生命,也活不久了。我听了,觉得那蜜蜂可怜,原谅它了。可是从此以后,每逢看见蜜蜂,感情上疙疙瘩瘩的,总不怎么舒服。
今年四月,我到广东从化温泉小住了几天。四围是山,怀里抱着一潭春水,那又浓又翠的景色,简直是一幅青绿山水画。刚去的当晚,是个阴天,偶尔倚着楼窗一望,奇怪啊,怎么楼前凭空涌起那么多黑黝黝的小山,一重一重的,起伏不断?记得楼前是一片比较平坦的园林,不是山。这到底是什么幻景呢?赶到天明一看,忍不住笑了。原来是满野的荔枝树,一棵连一棵,每棵的叶子都密得不透缝,黑夜看去,可不就像小山似的!
荔枝也许是世上最鲜最美的水果。苏东坡写过这样的诗句:“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可见荔枝的妙处。偏偏我来的不是时候,满树刚开着浅黄色的小花,并不出众。新发的嫩叶,颜色淡红,比花倒还中看些。从开花到果子成熟,大约得三个月,看来我是等不及在从化温泉吃鲜荔枝了。
吃鲜荔枝蜜,倒是时候。有人也许没听说这稀罕物儿吧?从化的荔枝树多得像汪洋大海,开花时节,那蜜蜂满野嘤嘤嗡嗡,忙得忘记早晚,有时还趁着月色采花酿蜜。荔枝蜜的特点是成色纯,养分多。住在温泉的人多半喜欢吃这种蜜,滋养精神。热心肠的同志为我也弄到两瓶。一开瓶子塞儿,就是那么一股甜香;调上半杯一喝,甜香里带着股清气,很有点鲜荔枝味儿。喝着这样的好蜜,你会觉得生活都是甜的呢。
我不觉动了情,想去看看自己一向不大喜欢的蜜蜂。
荔枝林深处,隐隐露出一角白屋,那是温泉公社的养蜂场,却起了个有趣的名儿,叫“养蜂大厦”。正当十分春色,花开得正闹。一走近“大厦”,只见成群结队的蜜蜂出出进进,飞去飞来,那沸沸扬扬的情景,会使你想:说不定蜜蜂也在赶着建设什么新生活呢。
养蜂员老梁领我走进“大厦”。叫他老梁,其实是个青年人,举动很精细。大概是老梁想叫我深入一下蜜蜂的生活,小小心心揭开一个木头蜂箱,箱里隔着一排板,每块板上满是蜜蜂,蠕蠕地爬着。蜂王是黑褐色的,身量特别细长,每只蜜蜂都愿意用采来的花精供养它。
老梁叹息似的轻轻说:“你瞧这群小东西,多听话。”
我就问道:“像这样一窝蜂,一年能割多少蜜?”
老梁说:“能割几十斤。蜜蜂这物件,最爱劳动。广东天气好,花又多,蜜蜂一年四季都不闲着。酿的蜜多,自己吃的可有限。每回割蜜,给它们留一点点糖,够它们吃的就行了。它们从来不争,也不计较什么,还是继续劳动、继续酿蜜,整日整月不辞辛苦……”
我又问道:“这样好蜜,不怕什么东西来糟害么?”
老梁说:“怎么不怕?你得提防虫子爬进来,还得提防大黄蜂。大黄蜂这贼最恶,常常落在蜜蜂窝洞口。专干坏事。”
我不觉笑道:“噢!自然界也有侵略者。该怎么对付大黄蜂呢?”
老梁说:“赶!赶不走就打死它。要让它待在那儿,会咬死蜜蜂的。”
我想起一个问题,就问:“可是呢,一只蜜蜂能活多久?”
老梁回答说:“蜂王可以活三年,一只工蜂最多能活六个月。”
我说:“原来寿命这样短。你不是总得往蜂房外边打扫死蜜蜂么?”
老梁摇一摇头说:“从来不用。蜜蜂是很懂事的,活到限数,自己就悄悄死在外边,再也不回来了。”
我的心不禁一颤:多可爱的小生灵啊!对人无所求,给人的却是极好的东西。蜜蜂是在酿蜜,又是在酿造生活;不是为自己,而是在为人类酿造最甜的生活。蜜蜂是渺小的;蜜蜂却又多么高尚啊!
透过荔枝树林,我沉吟地望着远远的田野,那儿正有农民立在水田里,辛辛勤勤地分秧插秧。他们正用劳力建设自己的生活,实际也是在酿蜜——为自己,为别人,也为后世子孙酿造着生活的蜜。
这黑夜,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变成一只小蜜蜂。
[book_title]茶花赋
久在异国他乡,有时难免要怀念祖国的。怀念极了,我也曾想:要能画一幅画儿,画出祖国的面貌特色,时刻挂在眼前,有多好。我把这心思去跟一位擅长丹青的同志商量,求她画。她说:“这可是个难题,画什么呢?画点零山碎水,一人一物,都不行。再说,颜色也难调。你就是调尽五颜六色,又怎么画得出祖国的面貌?”我想了想,也是,就搁下这桩心思。
今年二月,我从海外回来,一脚踏进昆明,心都醉了。我是北方人,论季节,北方也许正是搅天风雪,水瘦山寒,云南的春天却脚步儿勤,来得快,到处早像摧生婆似的正在摧动花事。
花事最盛的去处数着西山华庭寺。不到寺门,远远就闻见一股细细的清香,直渗进人的心肺。这是梅花,有红梅、白梅、绿梅,还有朱砂梅,一树一树的,每一树梅花都是一树诗。白玉兰花略微有点儿残,娇黄的迎春却正当时,那一片春色啊,比起滇池的水来不知还要深多少倍。
究其实这还不是最深的春色。且请看那一树,齐着华庭寺的廊檐一般高,油光碧绿的树叶中间托出千百朵重瓣的大花,那样红艳,每朵花都像一团烧得正旺的火焰。这就是有名的茶花。不见茶花,你是不容易懂得“春深似海”这句诗的妙处的。
想看茶花,正是好时候。我游过华庭寺,又冒着星星点点细雨游了一次黑龙潭,这都是看茶花的名胜地方。原以为茶花一定很少见,不想在游历当中,时时望见竹篱茅屋旁边会闪出一枝猩红的花来。听朋友说:“这不算稀奇。要是在大理,差不多家家户户都养茶花。花期一到,各样品种的花儿争奇斗艳,那才美呢。”
我不觉对着茶花沉吟起来。茶花是美啊。凡是生活中美的事物都是劳动创造的。是谁白天黑夜,积年累月,拿自己的汗水浇着花,像抚育自己儿女一样抚育着花秧,终于培养出这样绝色的好花?应该感谢那为我们美化生活的人。
普之仁就是这样一位能工巧匠,我在翠湖边上会到他。翠湖的茶花多,开得也好,红通通的一大片,简直就是那一段彩云落到湖岸上。普之仁领我穿着茶花走,指点着告诉我这叫大玛瑙,那叫雪狮子;这是蝶翅,那是大紫袍……名目花色多得很。后来他攀着一棵茶树的小干枝说:“这叫童子面,花期迟,刚打骨朵,开起来颜色深红,倒是最好看的。”
我就问:“古语说:看花容易栽花难——栽培茶花一定也很难吧?”
普之仁答道:“不很难,也不容易。茶花这东西有点特性,水壤气候,事事都得细心。又怕风,又怕晒,最喜欢半阴半阳。顶讨厌的是虫子。有一种钻心虫,钻进一条去,花就死了。一年四季,不知得操多少心呢。”
我又问道:“一棵茶花活不长吧?”
普之仁说:“活的可长啦。华庭寺有棵松子鳞,是明朝的,五百多年了,一开花,能开一千多朵。”
我不觉噢了一声:想不到华庭寺见的那棵茶花来历这样大。
普之仁误会我的意思,赶紧说:“你不信么?大理地面还有一棵更老的呢,听老人讲,上千年了,开起花来,满树数不清数,都叫万朵茶。树干子那样粗,几个人都搂不过来。”说着他伸出两臂,做个搂抱的姿势。
我热切地望着他的手,那双手满是茧子,沾着新鲜的泥土。我又望着他的脸,他的眼角刻着很深的皱纹,不必多问他的身世,猜得出他是个曾经忧患的中年人。如果他离开你,走进人丛里去,立刻便消逝了,再也不容易寻到他——他就是这样一个极其普通的劳动者。然而正是这样的人,整月整年,劳心劳力,拿出全部精力培植着花木,美化我们的生活。美就是这样创造出来的。
正在这时,恰巧有一群小孩也来看茶花,一个个仰着鲜红的小脸,甜蜜蜜地笑着,唧唧喳喳叫个不休。
我说:“童子面茶花开了。”
普之仁愣了愣,立时省悟过来,笑着说:“真的呢,再没有比这种童子面更好看的茶花了。”
一个念头忽然跳进我的脑子,我得到一幅画的构思。如果用最浓最艳的朱红,画一大朵含露乍开的童子面茶花,岂不正可以象征着祖国的面貌?我把这个简单的构思记下来,寄给远在国外的那位丹青能手,也许她肯再斟酌一番,为我画一幅画儿吧。
[book_title]金字塔夜月
听埃及朋友说,金字塔的夜月,朦朦胧胧的,仿佛是富有幻想的梦境。 我去,却不是为的寻梦,倒想亲自多摸摸这个民族的活生生的历史。
白天里,游客多,趣味也杂。有人喜欢骑上备着花鞍子的阿拉伯骆驼, 绕着金字塔和人面狮身的司芬克斯大石像转一转;也有人愿意花费几个钱, 看那矫健的埃及人能不出十分钟嗖嗖爬上爬下四百五十呎高的金字塔。这种 种风光,热闹自然热闹,但总不及夜晚的金字塔来得迷人。
我去的那晚上,乍一到,未免不巧,黑沉沉的,竟不见月亮的消息。金 字塔仿佛溶化了似的,溶到又深又浓的夜色里去,临到跟前才能看清轮廓。 塔身全是一庹多长的大石头垒起来的。顺着石头爬上几层,远远眺望着灯火 点点的开罗夜市,不觉引起我一种茫茫的情思。白天我也曾来过,还钻进塔 里,顺着一条石廊往上爬,直钻进半腰的塔心里去,那儿就是当年放埃及王 “法老”石棺的所在。空棺犹存,却早已残缺不堪。今夜我攀上金字塔,细 细抚摸那沾着古埃及人民汗渍的大石头,不能不从内心发出连连的惊叹。试 想想,五千多年前,埃及人民究竟用什么鬼斧神工,创造出这样一座古今奇 迹?我一时觉得:金字塔里藏的不是什么“法老”的石棺,却是埃及人民无 限惊人的智慧;金字塔也不是什么“法老”的陵墓,却是这个民族精神的化身。
晚风从沙漠深处吹来,微微有点凉。幸好金字塔前有座幽静的花园,露天摆着些干净座位,卖茶卖水。我约会几位同去的朋友进去叫了几杯土耳其 热咖啡,喝着,一面谈心。灯影里,照见四外散立着好几尊石像。我凑到一 尊跟前细瞅了瞅,古色古香的,猜想是古帝王的刻像,便抚着石像的肩膀笑 问道:“你多大年纪啦?”
那位埃及朋友从一旁笑应道:“三千岁啦。”
我又抚摸着另一尊石像问:“你呢?” 埃及朋友说:“我还年轻,才一千岁。” 我笑起来:“好啊,你们这把年纪,好歹都可以算做埃及历史的见证人。” 埃及朋友说:“要论见证人,首先该推司芬克斯先生,五千年了,什么没经历过?”
旁边传来一阵放浪的笑声。这时我们才留意到在一所玻璃房子里坐着几 个白种人,正围着桌子喝酒,张牙舞爪的,都有点醉意。
埃及朋友故意干咳两声,悄悄对我说:“都是些美国商人。”我问道: “做什么买卖的?”
埃及朋友一瘪嘴说:“左右不过是贩卖原子弹的!” 于是我问道:“你们说原子弹能不能毁了金字塔?” 同游的日本朋友吃过原子弹的亏,应道:“怎么不能?一下子什么都完了。” 话刚说到这儿,有人喊:“月亮上来了。”
好大的一轮,颜色不红不黄的,可惜缺了点边儿,不知几时从天边爬出 来。我们就去踏月。
月亮一露面,满天的星星惊散了。远近几座金字塔都从夜色里透出来,背衬着暗蓝色的天空,显得又庄严,又平静。往远处一望那利比亚沙漠,笼 着月色,雾茫茫的,好静啊,听不见一星半点动静,只有三两点夜火,隐隐 约约闪着亮光。一恍惚,我觉得自己好像走进埃及远古的历史里去,眼前正 是一片世纪前的荒漠。
而那个凝视着埃及历史的司芬克斯正卧在我的面前。月亮地里,这个一 百八十多呎长的人面狮身大物件显得那么安静,又那么驯熟。都说,它脸上 的表情特别神秘,永远是个猜不透的谜。天荒地老,它究竟藏着什么难言的 心事呢?
背后忽然有人轻轻问:“你看什么啊?” 我一回头,发现有两个埃及人,不知几时来到我的身边。一个年纪很老了,拖着件花袍子;另一个又黑又胖,两只眼睛闪着绿火,紧端量我。一辨 清我的眉目,黑胖子赶紧说:“是周恩来的人么?看吧,看吧。我们都是看 守,怕晚间有人破坏。”
拖花袍子的老看守也接口轻轻说:“你别多心,是得防备有人破坏啊。 这许许多多年,司芬克斯受的磨难,比什么人不深?你不见它的鼻子么?受 伤了。当年拿破仑的军队侵占埃及后,说司芬克斯的脸神是有意向他们挑战, 就开了枪。再后来,也常有外国游客,从它身上砸点石头带走,说是可以有 好运道。你不知道,司芬克斯还会哭呢。是我父亲告诉我的。也是个有月亮 的晚上,我父亲从市上回来得晚,忽然发现司芬克斯的眼睛发亮,就近一瞧, 原来含着泪呢。也有人说含的是露水。管他呢。反正司芬克斯要是有心,看 见埃及人受的苦楚这样深,也应该落泪的。”
我就问:“你父亲也是看守么?”老看守说:“从我祖父起,就守卫着这物件,前后有一百二十年了。” “你儿子还要守卫下去吧?”
老看守转过脸去,迎着月光,眼睛好像有点发亮,接着咽口唾沫说:“我儿子不再守卫这个,他守卫祖国去了。” 旁边一个高坡上影影绰绰走下一群黑影来,又笑又唱。老看守说:“我看看去”,便走了。
黑胖子对着我的耳朵悄悄说:“别再问他这个。他儿子已经在塞得港的 战斗里牺牲了,他也知道,可是从来不肯说儿子死了,只当儿子还活着??” 黑胖子话没说完,一下子停住,又咳嗽一声,提醒我老看守已经回来。 老看守嘟嘟囔囔说:“不用弄神弄鬼的,你当我猜不到你讲什么?”又 望着我说:“古时候,埃及人最相信未来,认为人死后,才是生命的开始, 所以有的棺材上画着眼睛,可以从棺材里望着世界。于今谁都不会相信这个。
不过有一种人,死得有价值,死后人都记着他,他的死倒是真生。” 高坡上下来的那群黑影摇摇晃晃的,要往司芬克斯跟前凑。老看守含着怒气说:“这伙美国醉鬼!看着他们,别教他们破坏什么。”黑胖子便应声 走过去。
我想起什么,故意问道:“你说原子弹能不能破坏埃及的历史?” 老看守瞪了我一眼,接着笑笑说:“什么?还有东西能破坏历史么?” 我便对日本朋友笑着说:“对了。原子弹毁不了埃及的历史,就永远也毁不了金字塔。”老看守也不理会这些,指着司芬克斯对我说:“想看,再 细看看吧。一整块大石头刻出来的,了不起呀。”
我便问道:“都说司芬克斯的脸上含着个谜语,到底是什么谜呢?” 毁不了金字塔。”老看守也不理会这些,指着司芬克斯对我说:“想看,再 细看看吧。一整块大石头刻出来的,了不起呀。”
我便问道:“都说司芬克斯的脸上含着个谜语,到底是什么谜呢?”
[book_title]香山红叶
早听说香山红叶是北京最浓最浓的秋色,能去看看,自然乐意。我去的那日,天也作美,明净高爽,好得不能再好了;人也凑巧,居然找到一位老向导。这位老向导就住在西山脚下,早年做过四十年的向导,胡子都白了,还是腰板挺直,硬朗得很。
我们先邀老向导到一家乡村小饭馆里吃饭。几盘野味,半杯麦酒,老人家的话来了,慢言慢语说:“香山这地方也没别的好处,就是高,一进山门,门坎跟玉泉山顶一样平。地势一高,气也清爽,人才爱来。春天人来踏青,夏天来消夏,到秋天——”一位同游的朋友急着问:“不知山上的红叶红了没有?”
老向导说:“还不是正时候。南面一带向阳,也该先有红的了。”于是用完酒饭,我们请老向导领我们顺着南坡上山。好清静的去处啊。沿着石砌的山路,两旁满是古松古柏,遮天蔽日的,听说三伏天走在树荫里,也不见汗。
老向导交叠着两手搭在肚皮上,不紧不慢走在前面,总是那么慢言慢语说:“原先这地方什么也没有,后面是一片荒山,只有一家财主雇了个做活的给他种地、养猪。猪食倒在一个破石槽里,可是倒进去一点食,猪怎么吃也吃不完。那做活的觉得有点怪,放进石槽里几个铜钱,钱也拿不完,就知道这是个聚宝盆了。到算工帐的时候,做活的什么也不要,单要这个石槽。一个破石槽能值几个钱?财主乐得送个人情,就给了他。石槽太重,做活的扛到山里,就扛不动了,便挖个坑埋好,怕忘了地点,又拿一棵松树和一棵柏树插在上面做记号,自己回家去找人帮着抬。谁知返回来一看,满山都是松柏树,数也数不清。”谈到这儿,老人又慨叹说:“这真是座活山啊。有山就有水,有水就有脉,有脉就有苗,难怪人家说下面埋着聚宝盆。”
这当儿,老向导早带我们走进一座挺幽雅的院子,里边有两眼泉水。石壁上刻着“双清”两个字。老人围着泉水转了转说:“我有十年不上山了,怎么有块碑不见了?我记得碑上刻的是‘梦赶泉’。”接着又告诉我们一个故事,说是元朝有个皇帝来游山,倦了,睡在这儿,梦见身子坐在船上,脚下翻着波浪,醒来叫人一挖脚下,果然冒出股泉水,这就是“梦赶泉”的来历。
老向导又笑笑说:“这都是些乡村野话,我怎么听来的,怎么说,你们也不必信。”
听着这个白胡子老人絮絮叨叨谈些离奇的传说,你会觉得香山更富有迷人的神话色彩。我们不会那么煞风景,偏要说不信。只是一路上山,怎么连一片红叶也看不见?
老人说:“你先别急,一上半山亭,什么都看见了。”
我们上了半山亭,朝东一望,真是一片好景。莽莽苍苍的河北大平原就摆在眼前,烟树深处,正藏着我们的北京城。也妙,本来也算有点气魄的昆明湖,看起来只像一盆清水。万寿山、佛香阁,不过是些点缀的盆景。我们都忘了看红叶。红叶就在高头山坡上,满眼都是,半黄半红的,倒还有意思。可惜叶子伤了水,红的又不透。要是红透了,太阳一照,那颜色该有多浓。
我望着红叶,问:“这是什么树?怎么不大像枫叶?”
老向导说:“本来不是枫叶嘛。这叫红树。”就指着路边的树,说:“你看看,就是那种树。”
路边的红树叶子还没红,所以我们都没注意。我走过去摘下一片,叶子是圆的,只有叶脉上微微透出点红意。
我不觉叫:“哎呀!还香呢。”把叶子送到鼻子上闻了闻,那叶子发出一股轻微的药香。
另一位同伴也嗅了嗅,叫:“哎呀!是香。怪不得叫香山。”
老向导也慢慢说:“真是香呢。我怎么做了四十年向导,早先就没闻见过?”
我的老大爷,我不十分清楚你过去的身世,但是从你脸上密密的纹路里,猜得出你是个久经风霜的人。你的心过去是苦的,你怎么能闻到红叶的香味?我也不十分清楚你今天的生活,可是你看,这么大年纪的一个老人,爬起山来不急,也不喘,好像不快,我们可总是落在后边,跟不上。有这样轻松脚步的老年人,心情也该是轻松的,还能不闻见红叶香?
老向导就在满山的红叶香里,领着我们看了“森玉笏”、“西山晴雪”、昭庙,还有别的香山风景。下山的时候,将近黄昏。一仰脸望见东边天上现出半轮上弦的白月亮,一位同伴忽然记起来,说:“今天是不是重阳?”一翻身边带的报纸,原来是重阳的第二日。我们这一次秋游,倒应了重九登高的旧俗。
也有人觉得没看见一片好红叶,未免美中不足。我却摘到一片更可贵的红叶,藏到我心里去。这不是一般的红叶,这是一片曾在人生中经过风吹雨打的红叶,越到老秋,越红得可爱。不用说,我指的是那位老向导。
一九五六年
[book_title]泰山极顶
泰山极顶看日出,历来被描绘成十分壮观的奇景。有人说:登泰山而看不到日出,就像一出大戏没有戏眼,味儿终究有点寡淡。
我去爬山那天,正赶上个难得的好天,万里长空,云彩丝儿都不见。素常,烟雾腾腾的山头,显得眉目分明。同伴们都欣喜地说:“明天早晨准可以看见日出了。”我也是抱着这种想头,爬上山去。
一路从山脚往上爬,细看山景,我觉得挂在眼前的不是五岳独尊的泰山,却像一幅规模惊人的青绿山水画,从下面倒展开来。在画卷中最先露出的是山根底那座明朝建筑岱宗坊,慢慢地便现出王母池、斗母宫、经石峪。山是一层比一层深,一叠比一叠奇,层层叠叠,不知还会有多深多奇,万山丛中,时而点染着极其工细的人物。王母池旁的吕祖殿里有不少尊明塑,塑着吕洞宾等一些人,姿态神情是那样有生气,你看了,不禁会脱口赞叹说:“活啦。”
画卷继续展开,绿阴森森的柏洞露面不太久,便来到对松山。两面奇峰对峙着,满山峰都是奇形怪状的老松,年纪怕都有上千岁了,颜色竟那么浓,浓得好像要流下来似的。来到这儿,你不妨权当一次画里的写意人物,坐在路旁的对松亭里,看看山色,听听流 // 水和松涛。
一时间,我又觉得自己不仅是在看画卷,却又像是在零零乱乱翻着一卷历史稿本。
[book_title]海市
我的故乡蓬莱是个偎山抱海的古城,城不大,风景却别致。特别是城北丹崖山峭壁上那座凌空欲飞的蓬莱阁,更有气势。你倚在阁上,一望那海天茫茫、空明澄碧的景色,真可以把你的五脏六腑都洗得干干净净。这还不足为奇,最奇的是海上偶然间出现的幻景,叫海市。小时候,我也曾见过一回。记得是春季,雾蒙天,我正在蓬莱
阁后拾一种被潮水冲得溜光滚圆的玑珠,听见有人喊:“出海市了。”只见海天相连处,原先的岛屿一时不知都藏到哪儿去了,海上劈面立起一片从来没见过的山峦,黑苍苍的,像水墨画一样。满山都是古松古柏;松柏稀疏的地方,隐隐露出一带渔村。山峦时时变化着,一会山头上幻出一座宝塔,一会山洼里又现出一座城市,市上游动着许多黑点,影影绰绰的,极像是来来往往的人马车辆。又过一会儿,山峦城市慢慢消下去,越来越淡,转眼间,天青海碧,什么都不见了,原先的岛屿又在海上重现出来。
这种奇景,古时候的文人墨客看到了,往往忍不住要高声咏叹。且看蓬莱阁上那许多前人刻石的诗词,多半都是题的海市蜃楼,认为那就是古神话里流传的海上仙山。最著名的莫过于苏东坡的海市诗,开首几句写着:“东方云海空复空,群仙出没空明中,摇荡浮世生万象,岂有贝阙藏珠宫……”可见海市是怎样的迷人了。 只可惜这种幻景轻易看不见。我在故乡长到十几岁,也只见过那么一回。故乡一别,雨雪风霜,转眼就是二十多年。今年夏天重新踏上那块滚烫烫的热土,爬到蓬莱阁上,真盼望海上能再出现那种缥缥缈缈的奇景。偏我来的不是时候。一般得春景天,雨后,刮东风,才有海市。于今正当盛夏,岂不是空想。可是啊,海市不出来,难道我们不能到海市经常出现的地方去寻寻看么?也许能寻得见呢。
于是我便坐上船,一直往海天深处开去。好一片镜儿海。海水碧蓝碧蓝的,蓝得人心醉,我真想变成条鱼,钻进波浪里去。鱼也确实惬意。瞧那海面上露出一条大鱼的脊梁,像座小山,那鱼该有十几丈长吧?我正看得出神,眼前刺溜一声,水里飞出另一条鱼,展开翅膀,贴着水皮飞出去老远,又落下去。
我又惊又喜问道:“鱼还会飞么?”
船上掌舵的说:“燕儿鱼呢,你看像不像燕子?烟雾天,有时会飞到船上来。”那人长得高大健壮,一看就知道是个航海的老手,什么风浪都经历过。他问我道:“是到海上去看捕鱼的么?”
我说:“不是,是去寻海市。”
那舵手瞟我一眼说:“海市还能寻得见么?”
我笑着说:“寻得见——你瞧,前面那不就是?”就朝远处一指,那儿透过淡淡的云雾,隐隐约约现出一带岛屿。
那舵手稳稳重重一笑说:“可真是海市,你该上去逛逛才是呢。”
赶到船一靠近岛屿,我便跨上岸,走进海市里去。
果然不愧是“海上仙山”。这一带岛屿烟笼雾绕,一个衔着一个,简直是条锁链子,横在渤海湾里。渤海湾素来号称北京的门户,有这条长链子挂在门上,门就锁得又紧又牢。别以为海岛总是冷落荒凉的,这儿山上山下,高坡低洼,满眼葱绿苍翠,遍是柞树、槐树、杨树、松树,还有无数冬青、葡萄以及桃、杏、梨、苹果等多种果木花树。树叶透缝的地方,时常露出一带渔村,青堂瓦舍,就和我小时候在海市里望见的一模一样。先前海市里的景物只能远望,不能接近,现在你却可以走进渔民家去,跟渔民谈谈心。岛子上四通八达,到处是浓荫夹道的大路。顺着路慢慢走,你可以望见海一般碧绿的庄稼地里闪动着鲜艳的衣角。那是喜欢穿红挂绿的渔家妇女正在锄草。有一个青年妇女却不动手,鬓角上插着枝野花,立在槐树凉影里,倚着锄,在做什么呢?哦!原来是在听公社扩音器里播出的全国麦收的消息。
说起野花,也是海岛上的特色。春天有野迎春;夏天太阳一西斜,漫山漫坡是一片黄花,散发着一股清爽的香味。黄花丛里,有时会挺起一枝火焰般的野百合花。凉风一起,蟋蟀叫了,你就该闻见野菊花那股极浓极浓的药香。到冬天,草黄了,花也完了,天上却散下花来,于是满山就铺上一层耀眼的雪花。
立冬小雪,正是渔民拉干贝的季节。渔船都扬起白帆,往来拉网,仿佛是成群结队翩翩飞舞的白蝴蝶。干贝、鲍鱼、海参一类东西,本来是极珍贵的海味。你到渔业生产队去,人家留你吃饭,除了鲐鱼子、燕儿鱼丸子而外,如果端出雪白鲜嫩的新干贝,或者是刚出海的鲍鱼,你一点不用大惊小怪,以为是大摆筵席,其实平常。
捕捞这些海产却是很费力气的。哪儿有悬崖陡壁,海水又深,哪儿才盛产干贝鲍鱼等。我去参观过一次“碰”鲍鱼的。干这行的渔民都是中年人,水性好,经验多,每人带一把小铲,一个葫芦,葫芦下面系着一张小网。趁落潮的时候,水比较浅,渔民戴好水镜,先在水里四处游着,透过水镜望着海底。一发现鲍鱼,便丢下葫芦钻进水底下去。鲍鱼也是个怪玩意儿,只有半面壳,附在礁石上,要是你一铲子铲不下来,砸烂它的壳,再也休想拿得下来。渔民拿到鲍鱼,便浮上水面,把鲍鱼丢进网里,扶着葫芦喘几口气,又钻下去。他们都像年轻小伙子一样嘻笑欢闹,往我们艇子上扔壳里闪着珍珠色的鲍鱼,扔一尺左右长的活海参,扔贝壳像蒲扇一样的干贝,还扔一种叫“刺锅”的怪东西,学名叫海胆,圆圆的,周身满是挺长的黑刺,跟刺猬差不多,还会爬呢。
最旺的渔季自然是春三月。岛子上有一处好景致,叫花沟,遍地桃树,年年桃花开时,就像那千万朵朝霞落到海岛上来。桃花时节,也是万物繁生的时节。雪团也似的海鸥会坐在岩石上自己的窝里,一心一意孵卵,调皮的孩子爬上岩石,伸手去取鸥蛋,那母鸥也只转转眼珠,动都懒得动。黄花鱼起了群,都从海底浮到海面上,大鲨鱼追着吃,追的黄花鱼??叫。听见鱼叫,渔民就知道是大鱼群来了,一网最多的能捕二十多万条,倒在舱里,一跳一尺多高。俗话说得好:“过了谷雨,百鱼上岸。”大对虾也像一阵乌云似的涌到近海,密密层层。你挤我撞,挤的在海面上乱蹦乱跳。这叫桃花虾,肚子里满是子儿,最肥。渔民便用一种网上绑着罈子做浮标的“罈子网”拉虾,一网一网往船上倒,一网一网往海滩上运,海滩上的虾便堆成垛,垛成山。渔民不叫它是虾山,却叫做金山银山。这是最旺的渔季,也是最热闹的海市。
[book_title]雪浪花
凉秋八月,天气分外清爽。我有时爱坐在海边礁石上,望着潮涨潮落,云起云飞。月亮圆的时候,正涨大潮。瞧那茫茫无边的大海上,滚滚滔滔,一浪高似一浪,撞到礁石上,唰地卷起几丈高的雪浪花,猛力冲激着海边的礁石。那礁石满身都是深沟浅窝,坑坑坎坎的,倒象是块柔软的面团,不知叫谁捏弄成这种怪模怪样。
几个年轻的姑娘赤着脚,提着裙子,嘻嘻哈哈追着浪花玩。想必是初次认识海,一只海鸥,两片贝壳,她们也感到新奇有趣。奇形怪状的礁石自然逃不出她们好奇的眼睛,你听她们议论起来了;礁石硬得跟铁差不多,怎么会变成这样子?是天生的,还是錾子凿的,还是怎的?
“是叫浪花咬的,”一个欢乐的声音从背后插进来。说话的人是个上年纪的渔民,从刚扰岸的渔船跨下来,脱下黄油布衣裤,从从容容晾到礁石上。
有个姑娘听了笑起来:“浪花也没有牙,还会咬?怎么溅到我身上,痛都不痛?咬我一口多有趣。”
老渔民慢条斯理说:“咬你一口就该哭了。另看浪花小,无数浪花集到一起,心齐,又有耐性,就是这样咬啊咬的,咬上几百年,几千年,几万年,哪怕是铁打的江山,也能叫它变个样儿。姑娘们,你们信不信?”
说的妙,里面又含着多么深的人情世故。我不禁对那老渔民望了几眼。老渔民长得高大结实,留着一把花白胡子。瞧他那眉目神气,就象秋天的高空一样,又清朗,又深沉。老渔民说完话,不等姑娘们搭言,早回到船上,大声说笑着,动手收拾着满船烂银也似的新鲜鱼儿。
我向就近一个渔民打听老人是谁,那渔民笑着说:“你问他呀,那是我们的老泰山。老人家就有这个脾性,一辈子没养女儿,偏爱拿人当女婿看待。不信你叫他一声老泰山,他不但不生气,反倒摸着胡子乐呢。不过我们叫他老泰山,还有别的缘故。人家从小走南闯北,经的多,见的广,生产队里大事小事,一有难处,都得找他指点,日久天长,老人家就变成大伙依靠的泰山了。”
此后一连几日,变了天,飘飘洒洒落着凉雨,不能出门。这一天睛了,后半晌,我披着一片火红的霞光,从海边散步回来,瞟见休养所院里的苹果树前停着辆独轮小车,小车旁边的个人俯在磨刀石磨剪刀。那背影有点儿眼熟。走到跟前一看,可不正是老泰山。
我招呼说:“老人家,没出海打鱼么?”
老泰山望了望我笑着说:“哎,同志,天不好,队里不让咱出海,叫咱歇着。”
我说:“象你这样年纪,多歇歇也是应该的。”
老泰山听了说:“人家都不歇,为什么我就应该多歇着?我一不瘫,二不瞎,叫我坐着吃闲饭,等于骂我。好吧,不让咱出海,咱服从;留在家里,这双手可得服从我。我就织鱼网,磨鱼钩,照顾照顾生产队里的果木树,再不就推着小车出来走走,帮人磨磨刀,钻钻磨眼儿,反正能做多少活就做多少活,总得尽我的一份力气。”
“看样子你有六十了吧?”
“哈哈!六十?这辈子别再想那个好时候了——这个年纪啦。”说着老泰山捏起右手的三根指头。
我不禁惊疑说:“你有七十了么?看不出。身板骨还是挺硬朗。”
老泰山说:“哎,硬朗什么?头四年,秋收扬场,我一连气还能扬它一两千斤谷子。如今不行了,胳膊害过风湿痛病,抬不起来,磨刀磨剪子,胳膊往下使力气,这类活儿还能做。不是胳膊拖累我,前年咱准要求到北京去油漆人民大会堂。”
“你会的手艺可真不少呢。”
“苦人哪 ,自小东奔西跑的,什么不得干。干的营生多,经历的也古怪,不瞒同志说,三十年前,我还赶过脚呢。”说到这儿,老泰山把剪刀往水罐里蘸了蘸,继续磨着,一面不紧不慢地说:“那时候,北戴河跟今天可不一样。一到三伏天,来歇伏的差不多净是蓝眼珠的外国人。有一回,一个外国人看上我的驴。提起我那驴,可是百里挑一:浑身乌黑乌黑,没一根杂毛,四只蹄子可是白的。这有个讲究,叫四蹄踏雪,跑起来,极好的马也追不上。那外国人想雇我的驴去逛东山。我要五块钱,他嫌贵。你嫌贵,我还嫌你胖呢。胖的象条大白熊,别压坏我的驴。讲来讲去,大白熊答应我的价钱,骑着驴逛了半天,欢欢喜喜照数付了脚钱。谁料想隔不几天,警察局来传我,说是有人把我告下了,告我是红胡子,硬抢人家五块钱。”
老泰山说的有点气促,喘嘘嘘的,就缓了口气,又磨着剪子说:“我一听气炸了肺。我的驴,你的屁,爱骑不骑,怎么能诬赖人家是红胡子?赶到警察局一看,大白熊倒轻松,望着我乐的闭不拢嘴。你猜他说什么 ?你说:你的驴快,我要再雇一趟去秦皇岛,到处找不着你。我就告你。一告,这不是,就把红胡子抓来了。”
我忍不住说:“瞧他多聪明!”
老泰山说:“聪明的还在后头呢,你听着啊。这回到省事,也不用争,一张口他就给我十五块钱,骑上驴,他拿着根荆条,抽着驴紧跑。我叫他慢着点,他直夸奖我的驴有几步好走,答应回头再加点脚钱。到秦皇岛一个来回,整整一天,累的我那驴浑身湿淋淋的,顺着毛往下滴汗珠——你说叫人心疼不心疼?”
我插问道:“脚钱加了没有?”
老泰山直起腰,狠狠吐了口唾沫说:“见他的鬼!他连一个铜子儿也不给,说是上回你讹诈我五块钱,都包括在内啦,再闹,送你到警察局去。红胡子!红胡子!直骂我是红胡子。”
我气的问:“这个流氓,他是哪国人?”
老泰山说:“不讲你也猜得着。前几天听广播,美国飞机又偷着闯进咱们家里。三十年前,我亲身吃过他们的亏,这笔账还没算清。要是倒退五十年,我身强力壮,今天我呀——”
休养所的窗口有个妇女探出脸问:“剪子磨好没有?”
老泰山应声说:“好了。”就用大拇指试试剪子刃,大声对我笑着说:“瞧我磨的剪子,多快。你想天的云霞,做一床天大的被,也剪得动。”
西天上正铺着一片金光灿烂的晚霞,把老泰山的脸映得红彤彤的。老人收起磨刀石,放到独轮车上,跟我道了别,推起小车走了几步,又停下,弯腰从路边掐了枝野菊花,插到车上,才又推着车慢慢走了,一直走进火红的霞光里去。他走了,他在海边对几个姑娘讲的话却回到我的心上。我觉得,老泰山恰似一点浪花,跟无数浪花集到一起,形成这个时代的大浪潮,激扬飞溅,早已把旧日的江山变了个样儿,正在勤勤恳恳塑造着人民的江山。
[book_title]樱花雨
箱根遍地都是温泉,山水又秀气,不去洗一回温泉,是不能算是到了日本的。春三月,我偷闲去玩了两天。像庐湖,像白头的富士山投在湖里的倒影,一一都领略过了,便坐悬空缆车下到一条名叫岛堂的谷底,宿到一家旅舍里。这家旅舍造得曲榭回廊,十分精巧,屋里陈设着几色古玩,纯粹是日本风味。我换上一领宽袍大袖的和服,洗了洗温泉,去去满身的风尘,一个名叫君子的姑娘便用托盘端来晚餐。
君子穿着一身天蓝色的“着物”,文文静静的,眉目挺淳厚。她跪在席子上,替我们添茶添饭,特意劝我尝尝玉色小磁碗里的几片生鱼,说是才不一会儿,那金枪鱼还是活的呢。我蘸着酱油吃了两片生鱼,味儿很香,实在好吃。
君子忽然轻轻叹口气说:“你们都是很正经的好人啊。”
我不大明白她的意思。君子柔声说:“你们不像别人,来了就喝酒,就胡闹。”
我问道:“你知道我们是从哪儿来的么?”
君子含笑说:“知道,所以你们才这样好,也不欺负人。”
我就问:“还有人欺负你么?”
君子低下眼睛说:“我们当下女的,谁都瞧不起,谁愿意欺负就欺负。一见了美国兵更吓死人。”
“美国兵多不多?”
“好像不少,连富士山都有美军的射击场呢。我的家在横须贺,本来是美国海军基地,你没见那些美国兵啊,横行霸道,比狼都恶。”
“那些恶狼究竟干了些什么坏事?”
这一问,君子迟疑起来。她侧着耳朵听听纸门外边,想说又咽住,最后支支吾吾说:“究竟干了些什么坏事,我也不大清楚。一见美国兵,吓得你魂儿都飞了,躲都躲不迭,谁知道他们干了些什么。”
我不禁望着她问:“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君子的脸色忽然一变,显得怪凄凉的,半天才像自言自语地说:“死了,都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了……”说着她的眼直瞪瞪地望着窗外,默不作声。
窗外正是一片黄昏景色,对面山坡上的松树林子浮起一层苍苍茫茫的烟雾。起了大风,从山顶压到谷底,四处横冲直撞,震得窗户嘎啷嘎啷响。
君子勉强一笑,有意改变话题说:“起风了,该下雨了。这儿的风景本来是很美的:春天对山有樱花,秋天满山都是红叶,跟画一样。今年落了场春雪,樱花受了寒,到现在还没开。这一场风雨,只怕樱花开不好了。”
我便问道:“樱花最盛能开几天?”
君子说:“也不过几天。有时正在盛开,一夜暴风雨,就谢了。”说着,她的脸上又露出一丝淡淡的哀愁。
我听说日本人常常把生命比做樱花,悲叹生命的短促。君子的凄苦神情,也许是惋惜自己零落的青春,也许是不能忘记自己痛苦的身世吧?这个善良的日本姑娘到底有一段怎样伤心的历史,她有点怕,不敢说。不说也想象得出。她的遭遇无非是当前日本人民常常遭遇的,她的痛苦必然也是当前日本人民共同的痛苦。
我来到日本不久,听的不多,见的不广,但在那五光十色、纸醉金迷的纷乱生活中,有些事物给我的刺激特别深。一位知心的日本朋友曾经问我对日本的印象,我说日本有四多。哪四多呢?车祸多,广告多,保险公司多,当铺多。每逢我在热闹的通衢大道看见车祸牌子上标明每天大量伤亡的人数,真有点触目惊心。每逢我望见空中的气球广告,夜市上离奇古怪的霓虹灯广告,像东京银座一座大楼的屋顶上蹲着只大猫头鹰,两只眼睛不停地转着,转着转着闭上一只,做出调皮的模样儿,我觉得自己好像掉到一座烂泥塘里,到处是一片混乱。但是,当我看见火灾、生命一类保险公司的广告,特别是在深夜,当我远远望见偏僻小巷里亮起一块写着朱红色“质”字的招牌,就有一股阴惨惨的冷风扑到我脸上,我想象得出日本人民在那畸形的繁华后面,生活命运有多么悲惨。
我指出这四多,那位日本朋友却说:“还得加上一多:美军基地多——这是日本人民一切灾难的主要根源。”接着他告诉我,根据医生的说法,在病态的日本社会里,有两种病最可怕。一种是许多青春少女遭到美军的奸污,怀了孕,打胎后营养太坏,生活憔悴,因而转成癌症。另一种是许多人受到生活的压迫,时时刻刻精神极度紧张,害怕失业,害怕挨饿,劳累又过度,久而久之,便得了精神癫痫症,一发作,什么样可怕的事都干得出来。
在这样千疮百孔的社会里,日本人民的命运是不难想象的,又何必深追君子个人的惨史呢。
君子的苦难应该是有时代性的,可惜在君子身上,我却看不见日本人民那种大无畏的时代精神。这种精神表现在翻江倒海的反对“日美安全条约”斗争中,也表现在当前的春季斗争中。君子是那样胆怯,那样柔弱,看不见自己的明天,更看不见日本的未来。
这一宿,我躺在岛堂的温泉旅舍里,从君子想到日本,想的很多,翻来覆去睡不稳。日本人叫温泉是地狱,也许我真睡在地狱边上呢。
后来我终于睡着,赶一醒,天大亮了,耳边响着一片潇潇洒洒的声音。君子含着微笑,拉开纸门,慢静静地走进屋子,推开挡窗的木板,窗外正落着春雨。我朝对山一望,山脚一带浮着白色,好像是积雪,不觉惊讶地问道:“是下雪还是下雨呀?”
君子温柔地笑道:“是下雨。你看对山,经过这一夜风雨,樱花都催得咧开嘴了。”
对山那一片白色,原来是半开的樱花。
吃完早饭,我们收拾好行李,准备坐悬空缆车出谷去。电灯一下子灭了,停电了,缆车挂在半空中,也不能动,急得上头的游客乱叫唤。
君子忍不住自言自语悄悄说:“敢许是罢工吧?”从她那对柔和的眼睛里,我瞟见有两点火花跳出来。想不到在这个怯生生的心灵里,也隐藏着日本人民火一样的愿望。原来是我错看她了。
我倒不急着出谷,索性站到窗前,望着对山乍开的樱花。风雨能摧残樱花,但是冲风冒雨,樱花不是也能舒开笑脸么?赶明儿,风雨消歇,那霜雪也似的花儿该开得多么美,多么盛啊。如果樱花可以象征日本人民,这风雨中开放的樱花,才真是日本人民的象征。
[book_title]火与火
在朝鲜,倘若你是一个从前并没有到过朝鲜的人,你已经再也不能看到朝鲜原来是什么样子了。多少城镇和乡村,在美机滥炸下,已经成了混着白雪的焦土。勤劳的朝鲜人,他们世世代代建筑的居住的这些地方,他们的子女歌唱过舞蹈过的这些地方,现在只是在军用地图上留下了一个名字。可是,我要告诉你,这给朝鲜人民的,决不是恐惧和凄凉,而是另一种东西。这种东西,像朝鲜那些倔强的无尽的峰峦一样,站立在全朝鲜的每一块地方,它的名字叫做“仇恨”。
在一个雪夜,我们赶到了熙川。它过去曾是热闹的城市,现在,在拥着白雪的焦土上,只能看到一座孤零零的钟楼和几扇断墙。即使这样,据说美机每天还要轰炸几次。我真不知道它们还要在这里轰炸什么东西!
为了找一个歇脚处,我们不得不在附近的山沟里找了一个人家。这个“家”,是熙川的难民临时在山坡上挖了几个坑,用树枝和稻草搭成的窝棚。
在这里,我们遇到了一个名叫刘秉烈的孩子。这个孩子,虽然只有十三岁,但却像成年人一样地沉默着坐在我们的身边。战前,他的父亲是工人,他就在附近的中学校里读书。在那些黄金色的日子里,他曾甜蜜的想过,要好好学习,成为一个有用的人,把自己的国家,建设成为一个没有穷人的国家。但是,他的学校被炸毁了,他失了学。接着,他的家又被炸毁了。在被炸的那一天,他第一次看到了三十多具零乱的尸体,倒在他的周围。说到这里,他的眼睛射出火光。他狠狠地说:“他们毁灭了我们的城市和乡村,连不会说话的小孩子也炸。我要把那些家伙,全打死,全咬死!”他为什么这样仇恨美国侵略者呢?他用手指着熙川说:“你们看吧!”当我们问到他今后的希望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说:“我要当一个人民军战士。”可是我们说:“你的年龄是不够的呀!”他愁闷地低下了头。仇恨,使这个十三岁的孩子成熟了。他的眼光照射着我们,是这样地沉郁和坚强。使我们不敢相信,坐在我们身边的是一个孩子。
在顺川北二十里,一个叫金谷里的小庄,我遇到了一个七十岁的老妈妈。当我们住在那里的那天夜里,她怀里抱着她的孙子,一整夜坐着,给我们盖好从身上滚落的大衣。等到第二天我们醒来的时候,她还像母亲般地守着我们。她穿着白衣白裙,头发也已经白了。
当我们问到她家里还有什么人时,老妈妈往我身边凑了凑,眼睛望着我们,带着极痛苦的表情。她说:她的二十七岁的儿子,被美国鬼子杀死了。他们是把他从山沟里找出来,打得眼珠都不转的时候,又用石头砸死的。她用两只枯老的手比划着她儿子惨死时的情形。她回想着,叙说她的儿子是那样一个又聪明又老实的人,一天和和气气地、有说有笑地劳动着。她们家是那样幸福地生活着。可是现在,只剩下了他的一个老娘,一个媳妇和一个不会说话的孩子。说到这里,老妈妈身向前倾,两只干枯的手深深的抓住我的两只手,对着我的脸大声地说:“孩子们!你们给我报仇呀,你们快抓住杀我儿子的凶手吧,你们把他们打死,撕碎吧!”她好像怕我们听不清楚,又抓住每个人的手,拍着每个人的胸口说了一遍。她的老年人的干枯的眼窝里,有几粒似乎闪着火光的眼泪,滴到我们的袄袖上。我知道这不是普通的眼泪,这是仇恨的火珠。
在平壤附近,我还遇到一个朝鲜的新闻记者。他的名字叫金路丁。他的炸伤的手现在还缠着绷带,他的靴筒上还有着弹痕。他在撤退的时候,和难民在一起,徒步跋涉了二十五天,走了一千七百里路,被包围了二十次,但他还活着。当我们问到他的家庭时,他说,他有着一个年轻可爱的妻子和两个孩子。他的妻子是朝鲜一个有名的歌手。可是直到现在还不知道他妻子和孩子的消息。当他叙述他的家庭的情形时,虽然他是在笑着说着,但是现在他是痛苦的。他又说:“我们辛苦建设了五年,但现在却被敌人炸毁了。我现在只有一支枪,一支笔,一个本子。我现在也不想家,也不想我的爱人和孩子,我心里只有一个东西,就是复仇和胜利。”这是一个朝鲜知识分子的声音。是包含着痛苦的仇恨的刚强的声音。
在朝鲜战场上,愚蠢的敌人,以为用他的炸弹和火可以征服这个穿白衣的民族。但他们不知道,他们扔下的每一颗炸弹,从他们的弹片上滴落的每一滴血,都变成了无边的仇恨。朝鲜人心里的仇恨的火焰,比侵略者的烧夷弹更要强烈得多。就是这种火,推动着每一个人民军和志愿军的战士,不顾生死地前进。就是这种火,使得无数的朝鲜妇女和老人,穿着单薄的衣服和草鞋,在冰天雪地里修路、运输、支援军队,歼灭美国侵略者。就是这种火,使得千千万万朝鲜的母亲们,献出他们的儿子。我亲眼看到:在温井,一个送过两个儿子参军的母亲,当着我的面,指着她的一个十六岁的儿子和一个十八岁的姑娘,也要把他们送到人民军去。就是这种火,这种火要一直把侵略的野兽们烧死为止。这不是星星之火,这是无边的火,排山倒海的火,任何力量不可能扑灭的火。
一月十四日寄自朝鲜中部某地
《人民日报》1951年3月9日
[book_title]朝鲜前线的另一种战斗
敌人在东西两线吃了大败仗后,还不死心,用另一种战争向北朝鲜做着绝望的挣扎。
这就是对平壤以北各铁路线的轰炸。没昼没夜,甚至于刮风下雪的晚上,涂着五角星的美国飞机也会成群结队的飞来,耍疯撒野似地闹上一阵。
敌人想了种种办法来破坏我们的交通线。但是,他们想得尽管巧妙,可就没想到一个问题:他的对手是中国志愿援朝的铁路工人跟朝鲜人民。敌人的炸弹永远不能从地球上扫除掉人类要求幸福自由的正义思想,就永远不能战胜这些有思想,有信仰,有组织的中朝人民。
宫希昌是许许多多写下抗美援朝决心书的一个。他认为自己的工作是:“刨一洋镐,就等于消灭一个美国兵!”美国的炸弹一个劲扔,有座桥烧了,黑烟包围住桥,什么都看不见。宫希昌领着人钻到火焰里去,冒着轰炸扑灭了火,又马上动手修桥。半夜前后,将要修成,桥那岸正有军车等着过河,敌人的飞机又来了,扔下照明弹,光听见哗哗哗哗,子弹在身边乱飞。有人慌得要躲,宫希昌一想,要是天亮前修不好,军车不能过桥,就要误了大事。他跳出来叫道:“赶快站排!这是咱们党和人民的事业!咱们几个人牺牲了没关系,对岸那么多车一定要过桥!”
工人们都不再跑。头上的飞机还是嗡嗡响,大家吹灭灯,黑地里只听见锤子打,钉子响,有人看不见,钉破了手,也不歇。不等天亮,桥到底修成了。装满物资的军车胜利地开过桥去。
有一个白天,我在一个车站的破水塔里,亲眼看见有个朝鲜工人爬在杆子上架电线,头上的飞机紧转,一位朝鲜军官急得朝他直打招呼,那个出色的朝鲜工人却声色不动,照样从从容容地做活。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却知道更多出色人物的名字。
中国通讯工冯德魁在杆子上看见飞机来了,把杆子一抱,掩住身子。飞机到南,他转到北边;飞机到北,他又转到南边,一直没间断过架线。
高成信是跟宫希昌在一回事里受奖的通讯工。那天,敌人的飞机炸桥,把电线都打断了。他知道电话一断,就影响开车,当时跟周金发跑上桥去,爬到花梁高头接线。一架小飞机冲过来,一梭子机枪子弹扫下来,刚接好的线又断了。桥上火正猛,烟呛的人流泪。他俩冒着险还是往前接,冷不防又是一架飞机冲下来,丢下两个炸弹,河里的沙子跟水崩到身上,脑袋震得看到桥都乱颤。周金发心急,怕耽误通话,一摔线,手割了一道大口子,只好另换个人。赶晌午,线接通;下半晌又炸坏了,又接。这天,从早到晚,高成信也没下桥,傍晚回来吃了顿饭,线又断了,连夜又跑上桥去,满肚子窝着股怒火想:“看你有多大本事来炸断!”有他,自然炸不断。
还有一种定时炸弹,一天一夜才炸,也有延长几天的。敌人心毒,还故意用旁的炸弹崩起土来,埋住这些玩意儿。工友也看不见,做着做着活,忽然响了。朝鲜工人许顺就是这样受的伤。有时敌人又故意在桥梁线路上扔几个。当中有一种,尾巴上带着个风葫芦似的东西,呜呜乱转,好像立时要炸,其实不定几时才炸,叫你动又不敢动。敌人想用此阻止我们的行车。这种鬼办法,无非是从希特勒继承的破烂衣钵。风葫芦由你转得再凶,朝鲜铁道连队的战士们还是把它挖出来,用牛车拖着掀到野地去。
也有工友抢修线路时,发现定时炸弹插在泥里,停了手不敢做活。说不危险是假的,刚刚就响了两个,崩得大伙满身是水。前胸挂着一大堆劳动奖章的李树有心想:“要是走车时,一响,损失就大了!”挖出去吧。谁动手呢?他对大家笑着说道:“你们都安心做活去,我请它走!反正我不动它脑瓜子,抱它屁股,就咬不着我!”于是一个人慢慢挖出那炸弹,两手抱着,丢到河里。“让它响去吧!”
这自然是件险事。可是李树有明白:铁路要是不通,军需运不上去,前线的胜利就没有保证。为了正义的胜利,个人的安全又算什么呢?在这样的人面前,美国倚仗的飞机永远是要失败的——事实上它已经完全失败了。
在北朝鲜清朗的天空,我们也时常可以看见象燕子一样敏捷的人民军的飞机,包围追逐那些空中土匪。今天,我们就曾看见一架敌机被打得尾巴冒着黑烟,嚎丧似地叫着跌到地面上去。
这架敌机正预示着美帝未来的命运。
《人民日报》1951年1月8日
[book_title]鸭绿江南北
十二月的一个月黑天,我跟着一支铁路援朝志愿大队跨过鸭绿江,到了朝鲜。有些软东西扑到脸上,掉雪花了。回头一望,江北岸已经笼罩着战争的烟火,只剩下三三两两的灯光,江南岸更是黑茫茫一片,空气里飘着糊味。只是一江之隔,南岸的朝鲜土地正经历着从古未有的灾难,没一块地方不在燃烧。
可是,谁要以为鸭绿江是条铜墙铁壁的边界,美国强盗在朝鲜所放的野火,烧不到北岸中国领土上,那才是笑话。今天,就又有一群美国飞机窜到鸭绿江北岸,反复轰炸连接中国和朝鲜两片土地的桥梁。
不过谁要以为炸弹能够炸坏中朝人民在心里所建立的血肉相关的桥梁,那才更是笑话!正是通过这座无形的桥,中国人民组成各色各样的志愿队伍,涌到朝鲜,跟朝鲜人民并肩作战。他们明白:美国今天在朝鲜所作的,就是明天要在中国所作的。援救朝鲜,就是援救自己。怎么能隔岸观火呢?
在十一月八号那天,美国飞机对南岸的新义州进行无人性的轰炸时。我们铁路医院就有十几个医生、护士穿过火焰,跑过江去,从火堆里,从弹坑边上,来往抢救那些受伤的朝鲜和平人民。尽管飞机还在头上嗡嗡的响,烟火烧伤了手脸,他们早忘记了自己。董禄、邓超、卢伯渢等都是这回应该写下名字的英雄人物。
其实,我们的铁路援朝大队又那个不是抱着这种忘我的精神呢?铁路是战争的输血管,敌人把朝鲜铁路沿线的车站都炸成一片焦土,有的煤堆着了火,几天几夜冒着大烟。炸尽管炸,火车却照样开。敌人急了眼,不分昼夜,无数次的来轰炸,抢修铁路就变成后方最紧张的战斗。
这里有座桥(恕我不能写出名子),敌人投下烧夷弹,起了大火。也不用招呼,抢修队拿着钩子、水桶,从各路跑去救火。他们在火里穿来穿去,扑灭火,自己的鞋却烧坏了,脚后跟烧起了泡。工友姜成晏和徐国栋简直变成两个火人,棉衣服烧得忽忽的,幸亏拿水龙把火浇熄。夜晚十点一定要通车,天一黑,立时进行抢修。可是敌机又来了,炸弹一个连一个丢下来,掉到江里,水柱激起比桥都高。不少工友震昏了,有个人跌到桥头下摔伤了腿。这里,让我用最大的敬意提到老工人伊长更。他已经五十六岁,多年的苦难磨得他像石头一样顽强。他看见那个工友滚下桥去,跟着跑下去,把那人背到身上。头上的炸弹落的正凶,他正走在河滩上,一颗炸弹把他震倒,浑身被盖上一层浮土。他从土里钻出来,背起那人跑到岸上,一口气挣扎到较比安全地方,自己的也昏倒了,一块被送到病院去。路呢,当夜十点钟,又通车了。工友们在自愿报名时的誓词是:“飞江过海,抗美援朝!”现在却喊着:“他能把河水炸干了,这个桥也炸不断!”
朝鲜人民本身的斗志更加可敬。一过江,我们就遇见了朝鲜的铁道部队和铁路工人。他们夜夜在敌人的轰炸下抢修线路,维持行车,尽可能往前线输送军队所需要的东西。有一天,我到定州附近去看一个山洞,那洞里原先藏着一列车汽油,美军逃跑时拉不走,一把火烧了,火车都烧坏,堵住洞子。许多朝鲜战士点起一堆一堆的木柴照着亮,紧张地叫着号子,动手往外拉那些死车。柴火亮里,我看见一个朝鲜战士望着我笑。一个年青的小伙子,长的很壮,一张脸又红又圆,十分洒脱。我对他做着手势,他笑起来道:“同志,我也是从中国来的。”原来他叫朴石东,参加过中国的铁道兵团,今年才跟着一大队朝鲜同志过江回到祖国。他们从中国来,把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也带到朝鲜,走到那里就给老百姓挑水扫院,惹得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头奇怪地问道:“你们这是从那来的队伍呀?”
当时朝鲜人民军正往南追击李承晚的伪军,朴石东他们这支铁道部队也追过汉城,一路紧急抢修铁路。在堤川抢修时,一间屋子存着十五桶汽油,美机投弹,屋子着了火,有个叫吴尚录的连长冲进火去,一个人把十五桶汽油都抢了出来,因此得到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的国旗勋章。这不是朝鲜铁道部队和铁路工人仅有的英雄事迹,但就这一点也可以看出朝鲜人民本身为了保证前线的胜利,怎样在后方进行着战斗。说到现时,朴石东用坚定的口气说:“现在我们得到中国志愿军的援助,解放了平壤;后方又有中国铁路援朝大队的帮助,我们一定能早日修复铁路,把美国鬼子早日消灭干净!”他忽然笑了笑说:“你知道,朝鲜老百姓都叫你们是哑叭军呢。”
这个名词丝毫没有轻蔑的意思,倒有点不分彼此的亲昵意味。真的,自从到了朝鲜,我们简直像哑叭一样。可是不管遇见那个朝鲜人,言语虽然不通,他们总是用热情的眼睛望着我们。只要一有能翻译的人在旁边,彼此就要表达出自己的感情了。
在宣川,一个叫桂玉吉的妇人披着条棉被,不停地摇着怀里的孩子说:“我丈夫原先在平壤内务省做事,一撤退,不知那去了。要不是中国志愿军帮助我们,我那有后路!今天见到你们,就像见到亲人。我也没有别的东西,只有一双袜子,送给你穿吧!”我们忍心而又感动地拒绝了她。
又有一个深夜,朝鲜抢修大队的保卫部长廉得浩就地坐在席子上,轻轻说道:“想起头几个月我们撤出平壤,连夜往东北退,个个人低着脑袋,心想往那撤呢!有一天晚上走到熙川,月亮地里,忽然望见迎面开来一支部队,就近一看是中国志愿军,眼泪就掉下来了,话也不会说,抱着志愿军的脖子光是哭!”
美国强盗害怕中朝人民的友谊,不断从飞机上向地面撒下无耻的挑拨性的传单。但有什么用呢?朝鲜人民是用一阵蔑视的大笑来谈论这些屁话的。在地理条件上,虽然有条鸭绿江把中朝人民隔在南北两岸,但在保卫自己祖国和世界和平的共同意志上,这条界线是不存在的。
《人民日报》1950年12月23日
[book_title]敬礼,英雄的志愿军
我的亲爱的好同志们,说句心里话吧,在这一刻,我真希望能长出两只翅膀,飞到朝鲜,飞到你们跟前,向你们表示出我对你们衷心的爱戴。我爱你们,整个祖国的人民都爱你们——爱你们对祖国的忠,对人民的义,对全人类和平事业所做的高贵的贡献。
我们渴望和平,时时刻刻都在争取和平,现在到底在朝鲜实现了停战。今天在祖国的每个工厂,每个农村,每个学校,每片土地上,甚而在整个地球的每个角落里,人民都从心里发出欢笑,从心里喊出句话:“和平取得了第一个胜利。”
这次胜利,是全世界爱好和平的人民大家一齐争来的。可是更重要的,是你们——我们英雄的人民志愿军,在朝鲜战场上和朝鲜人民、朝鲜人民军,肩并着肩,膀靠着膀,直接给敌人无数次巨大的打击,打的敌人支持不住,不得不接受我们的和平谈判,不得不在停战协定上签了字。胜利是你们直接创造的。今天的每一声欢笑,都是你们给我们的——是你们用血,用汗,甚至于用了你们中间千万个英雄战士最宝贵的生命争来的呀!
谁能忘记你们的功绩!谁能忘记你们在争取和平的道路上所表现的光辉的行动!还记得一九五零年冬天,你们刚过鸭绿江,那时候漫天风雪,漫地是燃烧的大火,你们就冲着风雪,冲着火光,冲着敌人的炮火冲向前去。有一天晚上,在到汉城的路上,我亲眼看见一个战士,脚冻肿了,鞋子穿不上去,他索性不穿鞋,用烂棉花包着脚,用破布绑着脚,咬着牙一拐一拐跟着队伍走。指导员见他痛的不行,叫他回来,他可怎么也不肯回来,还说:“我的脚后跟长在后边,也不是长在前边,我只知道往前走,我不知道往后退。”
我也见过另一个战士挂花了躺在担架上。他是一个反坦克英雄,在敌人的坦克冲上来时,他一步不退,迎着坦克站起来,扔出一束手榴弹。坦克炸坏了,他也受伤了。事后他对人说:“我觉得祖国就在我的背后,要是坦克冲过去,就碾到我们祖国身上去了。我怎能让坦克冲到我的背后去呢?”
正是由于这种对祖国对和平的热爱,你们才能那样勇敢,那样坚强;才能发挥出那样大的光芒,创造出今天的历史。
我想起这些,我想到的更多更多。你们对人类和平事业的贡献将永远为祖国人民记着,为朝鲜人民记着,为全世界每个爱好和平的人民记着。还在前线时,我认识一位姓金的朝鲜校官,他好几次握着我的手说:“感谢中国人民伟大的友谊,感谢中国人民志愿军伟大的国际主义精神。我们朝鲜人民子子孙孙千秋万代永世也忘不了志愿军的好处。将来我们一定要替志愿军立块碑,就立在这儿。”说着,他指一指他的心窝。不!不是在将来,而是就在现在,这块碑早在朝鲜人民的心里立起来了。
在祖国人民的心坎上,你们的形象也早变成一座金光灿烂的塑像,高高地竖起来了。不论是在工厂里,矿山上,也不论在农村里,学校里,只要我们的人民一遇到困难,他们就会互相鼓励说:“人家志愿军在朝鲜前线爬冰卧雪的,天大的困难都不怕,咱这点困难又算什么?”想起你们,他们就有了力量,就要把事情做好。你们已经变成一种动力,可以推动工人增加产量,推动农民多打粮食,也可以推动学生多考分数。他们敬你们,也爱你们。我知道有这样件事情:去年冬天北京下大雪,一个学生想起朝鲜前线一定也飘大雪了,睡里梦里也念念不忘你们,不知你们在坑道里多么冷呢,还对人说:“但愿我能用我对志愿军的热爱,去温暖温暖他们的心吧!”
不久以前我到祖国的大西北去了一趟。在很远很远的戈壁滩上,你们想也不容易想得出那边是怎样的情形,可是每个在那边开采石油的工人都惦着你们。他们惦着你们的生活,惦着你们的身体。一个叫李文书的老工人五十多岁了,多年辛辛苦苦积攒了十几块白洋,一下子都拿出来捐给了前方。李文书还觉得怪过意不去说:“钱实在太少了,拿不出手来。多少总是我的一点心意,给咱们孩子买口黄烟抽吧。”
可见祖国人民对你们是怎样地爱,怎样地关怀。我们爱你们,因为你们本身就是胜利的标志,就是和平的化身。到今天,经过两年多英雄的艰苦的战斗,你们到底和朝鲜人民军一起打败了敌人,把和平的旗子插到朝鲜战场上了。
这自然是个胜利。可是,我们也该知道啊!敌人是狡猾的,美国的好战分子和李承晚反动集团,是不甘心他们的这场失败的,他们还在玩弄阴谋诡计,想破坏你们争得的和平的第一步。
这是我们必须充分加以警惕的,我们应该继续发挥我们保卫和平的力量,巩固和扩大现有的胜利。让那些敢于碰我们的战争贩子像泥猪癞狗般地在我们面前倒下去吧!
《人民日报》1953年7月30日
[book_title]朝鲜的天空
有一天,我去一处设在山头大洞子里的高射炮指挥所。傍晚,我出指挥所下山时,张眼一望,可真吃了一惊。山下闪闪烁烁的,好几处露着灯火,也不防空,我心里想:这不是开玩笑吗?
一位指挥员笑笑说:“是有点大意。不过不要紧,敌人的飞机不敢来,来了准揍掉它。”
这使我想起许多事情。我想起一九五零年冬天志愿军刚过鸭绿江时敌机那个猖狂样子,它们贴着山头飞,像走平道一样,翅膀有时碰到电线杆子;从头顶一飞,忽地带起一阵暴风,地面积雪被拓起来,把人都埋上一层雪。可是现在呢?
现在你瞧瞧吧,夜晚只要强盗一露鬼脸,地面便喷起一溜一溜的红火球,像焰火,也像喷泉,密密罩住北朝鲜的天空,鸟儿也突不过这张火网去。要是在白天,你可以看见被高射炮火击中的敌机尾巴上冒着股黑烟,醉咕隆咚乱翻筋头,一路从半天空摔下来。驾驶员要是用降落伞跳下来,地面部队就该忙着捉俘虏了。
有一回,我们的高射炮兵捉到敌人一个空军军官。那个军官很懂得投降的仪式,先举手缴枪,老老实实戴上他的破帽子让你照像,然后考虑着字眼问道:“有几件事我不明白。你们部队也不挣钱,怎么士气这样高?中国人和朝鲜人怎么那样好?我也料不到你们会打得这样准。”
要不准,就能一下子揍掉你啦。我们高射炮手的技术能练的这样精,也确实叫人意想不到。都是农民出身的战士,乍一掌握现代化武器,是不容易。刚开始瞄准时,常常瞄不好,有时正跟敌人打到热闹头上,那炮也怪,不声不响便卡了壳,要不就压不进炮弹去。真把人急出一头冷汗!可是,世界上还有什么事能难倒中国人民么?大家便整天练,见到远处出现一只黑老鸹,也要转动方向盘,紧忙着抓目标。每次作战发生故障,饭也没心思吃了,都留在大雪地里,冻僵手,冻僵脚,也不换地方,非找出毛病不可。
我见到个炮手,叫阎书魁,说话时是哑嗓子,很不出奇,但是他的事迹可怪出奇的。有一次敌人袭击我们的炮阵地,阵地上打得被灰土罩严了,什么都看不清。阎书魁听见炸弹唰地落下,也不管,照样抓他的目标。炸弹掀起的暴风把阎书魁等几个炮手吹下炮来,整个叫土埋住了。卫生员赶着去救他,阎书魁却说:“我不要紧,你们先去救别人吧。阎书魁自己扒着土挣扎起来,光觉两手发软,头发懵,说话声音也小了,在迷迷糊糊当中,还问:“炮怎么样?坏了没有?”走几步便跌倒了。他的头,他的后背,都被弹片打进去了,不得不到医院去。
但是谁能在医院里躺得住呢?他想念那门炮,想念连里的同志。伤刚一好,他立刻跑回来,又上了炮。只是胳膊不灵,转起炮来很不方便。没法打仗。阎书魁想起指导员的话。指导员常说:“共产党员面前没有任何困难。”胳膊不灵就练呀。他坐在炮上,把方向盘转得呜呜转,练得胳臂发酸,忘了吃饭。连长怕他累坏了,不叫他练。他就偷着练。天天比别人早起床几十分钟,练上一气。晌午睡午觉,他要求值班,又练上两个钟头。练了半个多月,行了,炮打的又灵活,又准确。谁知有一回,指挥员忽然发现他是个聋子。聋子怎么能听作战口令呢?说来他也真乖,他和背后的炮手约好记号,口令要是喊打得偏左,背后就用膝盖顶他的左背,偏右就顶他的右背。口令执行得这样正确,炮打得又那么漂亮,谁能看出他是个聋子呢?
我见到阎书魁时,实在不能不佩服他那种顽强的战斗精神。坚忍,顽强,正是中国人民不可战胜的伟大品格之一。我们的人民有思想,有信仰,再加上这种锐不可当的战斗精神,什么力量能阻止我们前进呢?
敌人偏偏不明白这点。有一阵,敌人又耍另外的花招,专在夜间用“B-二九”型飞机来炸。“B-二九”型飞机飞得特别高,方向,航速,时间,都计算好,只要一飞到地方,不用盘旋,立刻投弹,哇哇像狂风暴雨一样,一架投完又来一架,轰炸的时间一夜有时延长到四、五小时。高射炮打吧,敌机飞得太高,也打不准。敌人可得了意,在高空嗡嗡响着,好像是说:看你还有什么办法?
这天晚间,大轰炸又开始了。我忽然听见外边有人嚷:“快出来看哪!”我便穿上鞋跑到院子里。
只见地面射出几道交叉的探照灯光,照着了一架笨重得要命的“B-二九”型飞机。敌机慢慢飞着,我们的探照灯便慢慢“护送”着它。突然有一串小小的红火球从漆黑的高空穿出来,直穿进敌机的背上去。这是高射炮火吗?不是。高射炮怎么没有声?再说子弹也不该从上面出现。大家正怀疑,又一串红火球从底下斜着飞上去,直穿进敌机肚子去。敌机哗地碎了,碎得四分五裂,燃烧成几团大火。慢慢往下落,探照灯就照着这片奇景,让地面的同志看了个饱。
地面的同志都拍手叫起好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原来是我们的夜航机出动了,和探照灯部队配合起来,露了这一手。志愿军战士乐得直叫:“给它一串糖葫芦吃!”这一晚间,就在我们头顶上,我们的夜航机也真大方,奉送了敌人一串又一串糖葫芦,接连打下三架“B-二九”型飞机。从此敌人不敢来了。志愿军像害相思病似的,常常叨念着说:“来呀!怎么不来了?”可是敌人不敢来了。
在北朝鲜,就是由许许多多像阎书魁那样顽强坚忍的高射炮手,由许许多多像这架夜航机那样勇敢灵巧的“小燕子”,和朝鲜人民军结成一条战线,警卫着朝鲜北部的和平的天空。那个空军军官把中朝人民的力量估计错了,自然要被打掉。杜鲁门没长眼睛,活该也被打掉。艾森豪威尔还不醒悟,你等着瞧吧,早晚也要被打掉的。
《人民日报》1953年2月5日
[book_title]春在朝鲜
我们并不健忘,还记得美国侵略者那句恶毒话:“把朝鲜变成沙漠!”
他们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我曾亲眼看见大片大片熟透的稻子被敌人浇上汽油,烧在地里;整棵整棵的苹果树被炸弹炸后,横在半山坡上……但是就在昨天烧毁的稻田里,土翻过来,满畦又插上碧绿的秧苗;就在昨天破坏的果树园里,东风一吹,满园摆动着一片彩云似的花朵。
春天突破风雪的重围,来到朝鲜。一位朝鲜无名诗人在我的手册上写道:
春天是美好的
为了建设我们像春天一样美好的生活
我们不惜用血汗去浇灌生活!
这几句诗,正表现了朝鲜人民不可征服的意志。我曾经听过朝鲜中央农民同盟副委员长金时哉的报告,讲到美国强盗的滔天罪恶时,他举出几个数目字说:仅仅黄海道一带,被害的农民就有十几万人,平安南道被杀死的牛一共就是两万七千多头。全朝鲜受害的情形,可想而知。人力缺,畜力缺,朝鲜的土地不就荒了?这是敌人的愿望,事实可不如此。
平壤有个农民,叫宋景稷,穿着青袍子,大领子镶着白边,脸上的表情凝滞而刚毅,一望就知道他内心隐藏着绝大的悲痛。他怎能不痛心呢?敌人占领平壤时,他撤到北地,解放后回家一看,全家连亲属二十五口,统统叫敌人残杀了。他家只剩他一个人,但他的背后却有无比的人民力量支持着他。我见到他时,他对我们说:“敌人杀死我的家口,杀不死我的心!我要献出整个生命,跟敌人斗争!”
春天一来,当金日成将军发出号召:“播种就是战争!”宋景稷,以及千千万万像他这样的农民,都投进这个战争里了。壮年男子上了前线,妇女儿童都组织起来,集体下地。白天怕敌机骚扰,地头挖上防空洞;日里做不完,月亮地再去。朝朝夜夜,你时常可以看见一伙一伙的妇女,有的背上背着小孩,拉犁的拉犁,撒种的撒种,后边的妇女站成一溜,背着手,哼着歌,踏着像舞蹈的步子,用两脚培着土。太阳影里,忽然会闪出一群青年战士,一个个生龙活虎似的,浑身充满精力。这是中国志愿军来了。他们身上还带着弹药的气味,脸上蒙着战场的风尘,刚从火线下来,就架起枪,甘心情愿替朝鲜人民当老牛,拉起犁耍着欢跑。那些妇女没法表示她们的感谢了,少女们跑进沟去,一霎眼又跑回来,满怀抱着大把的野迎春,“金大莱”花,格格地笑着,一把一把塞到战士们的手里……
有一回,我也从一位少女手里接到过一大捧粉红色的“金大莱”花,不过不是在田野,而是在工厂里。那少女叫闵顺女,才十六岁,是一家纺织工厂的热情劳动者(积极分子)。但她前些时候曾经不大安心做事。翻译同志说:“她一心一意只想参军,替父亲报仇。”原来她父亲是纺织厂的木匠,去年十一月叫美军绑去了,顺女母女跟一个八岁的小兄弟也叫绑去了。美军故意当着她母女的面,把她父亲拖出来。那时她父亲已经被打的浑身是血,不能走路。八岁的小兄弟哭起来,她父亲说:“我就要死了,记住我是怎么死的……”没等话说完,敌人就叫她们母女看着,开枪把她父亲打死,死后还用脚踢!这个仇,顺女记在心里,睡觉也不能忘。头些天动员参军,她带着饭,抢着去报名,可是年纪太小,不合格,急的她什么似的,天天去要求,后来允许她参加工厂武装自卫队,才算安心。现在她亲自订出生产计划,二十天就完成了过去要三十天才能完成的工作。有些工友上前线,送他们走时,顺女说:“你们放心走吧,我们一定完成你们所要完成的任务!”
这就是从美国侵略者造成的血海深仇中锻炼出来的朝鲜工人。他们都明白一个真理:“没有前方就没有后方,没有后方就没有前方!”一座城市刚解放,纺织工厂的电力全部被敌人破坏了。不首先恢复电力,就不能恢复生产。斐东奎带着六个电工进行修复工作,因为当地弄不到粮食,天天半饥半饱。在二十米高的高压线上工作时,敌机轰炸也不下来,五天光景,到底修好了,机器也转了。原班人马,再一个五天,农具工厂的电力也恢复起来了。这些工人,就这样顽强。生产一开始,敌机不到头上,工人决不停手。白天做活,夜晚还去修路。不修路,中朝人民大军如何前进?向祖国,向人民,他们又普遍展开宣誓运动:“不论在任何艰苦情况下,坚决执行祖国所给的使命!”
在一次夜会上,一家谷产工厂热烈招待了我们一群从中国来的朋友。桌子上摆着酒,饼干、白糖、酱油等等。头上的飞机嗡嗡响,炸弹震的房子乱摇,工人们却像山一样镇定,脸色不改。一个工人举起酒杯说:“今天招待客人的东西,非常简陋,不过这是我们工厂恢复后第一批出品,主要是为了保证前线的供给。”
我们的同志立刻擎着杯子站起身说:“请喝这一杯胜利酒!这酒是在敌人轰炸破坏下出的,不但表现了朝鲜人民生产的胜利,也保证了前线战争的胜利!”
春天来到朝鲜。朝鲜人民用血汗浇灌的生活,定会开出美丽的花朵。那些挂着文明幌子的食人生番不能扳着地球倒转,就永远不能毁灭光明灿烂的世界。还记得一夜我乘车路过平壤,瓦砾场上忽然有播音器传出雄壮的歌声。这是“金日成将军之歌”,也是朝鲜人民的战歌。踏着这个战歌,朝鲜人民正在走向人类永久的春天。
《人民日报》1951年6月23日
[book_title]历史的车轮在飞转
“列车要往前线开”
一九五○年十一月八日,这是个永远难忘的日子。那天早晨,高空晴朗朗的,初冬的新鲜霜花落在鸭绿江边,安东的早市上走着一群一群上学的小孩,提着书包,跳着脚,嘻嘻地互相追逐着。一天刚开始了,鸭绿江忽然掀起一丈多高的浪头,地面震动着,隔岸新义州冒起冲天的烟火,漫过江来,遮蔽住我们的祖国晴朗天空,欢乐的日子一时变得暗无天日了。
这是美国野兽对朝鲜的又一次的残酷的轰炸。大火正烧着新义州,也烧到我们的国门,炸弹接二连三落到我们的国土上,制造出痛苦和眼泪。谁能眼看着自己几十年从革命先烈的血泊里创造出来的国家受到危害?不行,不行!凡是有点血性的人再也忍不住了。志愿军涌过江去,农民担架队涌过江去……我们的铁路工人也就在当时冒着漫天大火渡过了鸭绿江,挺身到朝鲜战场上。
这个战场不大分前方后方。前有朝鲜人民军和我们的志愿军举着铁锤般大小的拳头捶得敌人鼻青眼肿,战斗在后方的人们中就有着并肩作战的中朝铁路工人。
但这是怎样艰苦的战斗啊!桥梁断了,车站翻了,炸弹坑罗着坑,敌人是要用飞机把地面上所有的东西都毁灭成焦土,但毁灭不了的却是朝鲜人民的斗志。我们看见那些朝鲜铁路工人中许多人家破人亡,浑身只剩一套破烂的单衣,隆冬深夜,冒着风寒,忍着饥饿,通宿通夜地赶修着铁路。仇恨锻炼出朝鲜人民的英雄。
金学龙就是其中一个。当美国少爷兵还没领教过中国人民志愿军拳头的滋味,节节北窜,离定州只有几十里地时,这个朝鲜司机不能不严重地考虑这个问题了。站上停着三台机车,这是他们国家的财产,应该拉走。但是工友们都撤退了,只剩他孤零零的一个人。而机车又都落了火。头上的敌机总在打旋,敌人说不定几时就会出现在他面前。情形是很紧了。他把心一横,丢开个人的生死,一个人跑来跑去,忙着上煤上水,动手生火。风卷尘头,也象是敌人汽车碾起飞尘。他把一台机车生起火,挂上其余那两台,刚从北面开出站,敌人也就从南头赶到站了。
为了他们祖国的解放,这些勇敢的朝鲜人忘掉自己,沉默地忍受着一切痛苦。你去问问每人的家世,几乎在这次战事里都有一段惨痛的历史,他们眼里可没有泪,闪闪发亮的是一种隐隐的烈火。
可是奇怪,当那一夜,中国人民志愿军从北地赶来,冲风冒雪,跟他们一会面时,这些铁打的硬汉子忍不住掉下泪了。这是欢喜的眼泪。他们也用同样的心情迎接了志愿援朝的中国铁路工人。
对这样的阶级兄弟,谁能不敬爱?谁能不关怀?棉衣、猪肉、锦旗、各色各样的慰劳品,从东北铁路工人手里送来,从全中国铁路工人手里送来。送到朝鲜兄弟的手里。
朝鲜兄弟感激地说:“你们这样帮助我们,怎样才能报答你们的恩情呢?”
错了,同志。今天的事,不是你帮我,也不是我帮你。我们是在共同的生活上参加共同的战斗,打击一个共同的敌人。为了保证前线的胜利,他们提出共同的战斗口号。
“列车要往前线开!火车就是武器!就是炮弹!”
跟飞机打“游击”
敌人们明白:火车前进一步,武器弹药送到英勇善战的中朝人民部队手里,他们也就更接近死亡一步。他们想延长自己的死亡期限,就要阻止列车前进。于是无日无夜,追机车,烧火车,炸桥梁,毁电线………气势汹汹。
一个通信工却说:“你凶,我跟你打游击。”
不过在敌人野蛮的烧杀下,“打游击”并不容易。请看铁路沿线的两旁,那有间好房子?烧的烧,炸的炸,要不也是缺窗缺门,由着大北风出来进去来回串。我们的通信工时常背着给养,扛着家伙,再不就在雪地上拖着个耙犁,颠颠扑扑跋涉在荒无人烟的野地里。饿了,吃炒面,没有开水,敲碎冰凌使冷水拌。别说没有人家,就是有人,他们牢记着上级所说的不动朝鲜人民一草一木的指示,谁又肯吃久受摧残的当地人民一粒米呢?睡更不会有什么正经睡处。走到那儿,倒头困在挂满霜雪的冷屋子里,大家背贴着背,腿插着腿,取点暖和。
我们常看见每次轰炸后,电线一断几十里,不能通话,影响行车,可是不上半天,丁零丁零一阵铃响,电话又畅通了。这好像是个奇迹。创造奇迹的正是那一群一伙的中朝通信工。他们走到那修到那,随炸随修,老是跟敌机兜圈子。
最动人的还不在此。
青年团员王连祥更有着神奇的“游击战术”。有一回,敌人在一处丢下一百多颗定时炸弹,接连不断地响,把电线炸的稀烂,好像许多团乱丝。要等定时弹完全炸光,说不定得几天。战争可不允许久等,胜利是从时间里争得的。王连祥当时跑进炸弹窝去。爆炸正紧,轰的一下,轰的一下,泥土崩到他的脸上,烫热的炸弹片子烧糊他的衣裳。他穿过烟尘,绕开炸弹,来回跑着接线。这面刚接好,那面又炸毁了。正在吃紧的当儿,敌机忽然又出现在上空,冲着他就是一梭子弹。这个中国工人也许受到意外的震惊,再也掌不住自己,跑到远处躲起来了。就在他的近旁,他发现一大群志愿军的战士卧在那儿,脸色沉静而刚毅。他的脑子立时幻出一幅画面,仿佛看见这群战士冒着敌人激烈的炮火,带着这种沉静的脸色,挺着枪冲向前去。人家冲锋都不怕,自己这算干什么呢?他的勇气鼓起来了,也不等敌机飞走,又跑回去爬上电线杆子,抢着修线。敌机从东来了,他一转转到西面;从西来了,他又转到东面,老跟敌机打转转,不停手地做活。可是不好,敌机准是看见他了,突然从侧面扑上来,哗哗一阵扫射,电杆子上不见人了。人呢?用王连祥自己的话来说,坐着电梯走了。原来他两手抱着杆子,趋溜地滑下来,早滚到旁边隐藏好。
王连祥他人很年轻,样子也平常,但当一个人忘掉自己献身给人民的胜利,勇敢就附到他的身上。勇敢像一道灵光似的,使人变得伟大。
李长春小队在人民中间,勇敢的斗士好象夏夜的繁星,到处闪射着不灭的光芒。
李长春小队共总九十六个人,从中国开到朝鲜后翻山过水,一直投在艰苦的抢修工程里。不管是风雪雨雾,他们水里来,泥里滚,一个个满脸风尘,乍眼一看,认不清谁是谁了。又何必强分别他们呢?他们团结在小队长李长春的周围,一个心眼,一个脚步,好象大家的血肉也捏到一块,重新捏成个顶天立地的巨人。这巨人一掌可以劈开山,一脚可以踢翻河,一路都在开辟着前进的道路。
[book_title]汉城杂录
漫天大风雪吹过去后,天一变,放晴了。山野的冰雪开始融化,地面化得泥汤浆水的,透出股泥土的腥气。我进汉城的那天傍晚,头一次闻到今年春天的气味。
这座都市四围环抱着山岭,南面紧靠汉江,十分秀丽。你要是爬上市内的南山一望,南大门一带还有些高楼大厦,全城其余地方几乎全是密密排列着的整齐平房,檐角飞起,盖着琉璃瓦式的长瓦,跟中国小庙一模一样。靠城北,可以了见一片宫殿。这是二百年前朝鲜李太王所住的昌德宫。早些年在中国,我几次听见朝鲜同志用悲凉的调子唱着个古歌:“愿你安好,昌德宫……”他们当然不是希望帝王的复辟,只是唱出朝鲜人民亡国的惨痛。他们战斗的目标是为着一个自由的新朝鲜。
汉城就曾写下朝鲜人民英雄的战史的一些篇页。
一九五○年六月,李承晚进攻北朝鲜失败后,汉城不保,连夜逃过汉江,又怕人民军追上去,慌忙炸断江桥。后面的匪军不知道,只想逃命,汽车争着开上桥去。当时是个无月之夜,前头的汽车掉到江里去,后边看不见,还是朝前开,一辆、两辆、三辆……跌下水去,江面差不多都填平了。人民军要过江追击敌人,立时抢修便桥。晚间修,敌人白天炸;炸了又修,一直坚持着,使人民大军源源地渡过汉江。
十月的汉城保卫战更惊人。这次跟我一块进城的朝鲜翻译老孙便是当时参加人之一。他站在城东北角敦岩洞上,指点着全城对我说道:“那时候美帝国主义从仁川登陆,想一下子占领汉城,切断前方人民军的后路。我们一小部分队伍守在城南那一带山头上。敌人在大批飞机助战下,白天攻进城,黑夜就叫我们赶出去。守了八天八夜,我们才全线有计划地撤退了。当时城里老百姓都起来了,拿着棍子刀子等等东西,给军队送吃的、跟着军队一块打仗。我们撤退那天,老百姓望着我们的后影,有的哭了。我也是想哭,对他们挥着手说:‘不要紧,老乡,过些日子我们就回来了!’”
这些英勇的战士得到中国志愿军的援助,到底又回来了。敌人却是从北边一路溃败下来,不战而逃出汉城。一过三八线,到处可以见到敌人的狼狈像。所谓三八线,只是一道铁丝网,却隔开南北朝鲜。敌人在铁丝网前布满地雷,网后挖了一条战壕,企图阻止朝鲜人民军和中国志愿军前进。这当然没用。直到现在,战壕里还丢着美军的死尸。再往前走,沿路是打坏的吉普车、大卡车、坦克、大炮……雪窟窿里时常露出僵硬的尸首,有李承晚的匪军,也有美军。那天傍晚,我们踏着满地冰雪走进城去,从古色古香的东大门穿过宽整的市区,走到南大门。全城黑沉沉的,有一处正燃烧着大火。街上常有巡逻的人民军,间或也碰见一两个行人。在一个又黑又冷的街角上,有个六、七岁的小孩哇哇地直哭。翻译老孙问了他几句,回头低低说道:“他说就他一个人!”走不远,又听见一个小孩坐在路边上哭着叫道:“阿妈呀!阿妈呀!”
这都是美帝给汉城留下的苦难。当晚,我宿在一位叫李青求的朝鲜同志家里。他在纸上写道:“现在汉城死的都市!”不错,敌人是大大损伤了这座城市的元气。水电厂炸了,龙山的大工场炸了,汉江上三道大桥也都炸了。全城原有一百五十万人口,现在却只剩下老弱残废五、六万人。李青求同志跟我笔谈,他写道,敌人逃跑前,从汉城抓走四十万青年去当“第二国民兵”,又对老百姓造谣,说中国志愿军一来,奸淫烧杀、鸡犬不宁,叫市民跟着他们跑,不跑就当“赤色分子”处分。水原前线,便出现了一幅人间最惨的流民图。无穷无尽的老百姓流亡在大风雪里,携家带口、啼饥号寒,头上又不断有敌机扫射,冻死的,饿死的,横倒竖卧,遍地都是,许多人明白过来这是敌人的毒计,得空便往回跑。跑到汉江岸上,水深而冷,小孩过不了河。志愿军的战士脱了鞋,把小孩扛到肩上,来往将他们送到北岸。受骗的市民这才叹息着说:“志愿军是仁慈的军人!”一传十,十传百,往回跑的人更多了,陆陆续续的,白天黑夜不断。
麦克阿瑟真在做白日梦,这两天拚凑着他的残兵败将,又向水原骚扰。白天,汉城能听到隆隆的炮声,一到晚上,城南的远空打起许多照明弹,火烧似的一片通红。但是有强大的志愿军和人民军在,敌人又要碰得头破血流的。一月三十号晚上,我出汉城,遇到许多志愿军的同志,挑着担子,赶着牲口,都是从城里买菜回去的。往前,迎面又碰见许多卡车,四套马大车,装满又白又肥的大猪,从后方运上前线。阴历年到来了,我们的志愿军正准备着度过一个胜利春节。
一九五一年二月初,于朝鲜。
《人民日报》 1951年3月14日
[book_title]风雪京畿道
一、向胜利挺进
过了阳历年,朝鲜的气候变了,几天几夜飘风扬雪的山野白茫茫的一片,雪深处没到膝盖以上。一到傍晚,我们志愿军的战士望着漫天大雪却说:“又是个好天气!”
这种夜晚,飞机骚扰少,汉城道上,真是出奇的热闹。大路小路,朝鲜的大轱轳牛车咕隆咕隆响,从东北来的四套马胶皮大车吱吱撵过去,川流不息的大卡车轰隆轰隆闹的更欢,其中许多还涂着五角白星,显然是新缴获的。
阴历初八、九的月亮,虽说云遮雪掩,映得夜色也像拂晓一样清朗。你可以望见一支模糊的人影,老远闹嚷嚷的。从音节上也能辨出是中国话,也就可以猜出这是东北农民志愿组成的担架队。他们一色反穿着棉大衣,有的胡子上挂着冰雪,一路感叹着朝鲜农民被破坏的家园。
战斗的志愿军行列涌上来了。就是无数这样的人,睡土洞,吃炒面,冰天雪地,每人披着张白布单,从中国边境上把美国侵略者打得一个斤头又一个斤头,屁滚尿流败退下去。向大邱前进!向大田前进!这是他们进军的口号。我见过一支志愿军的炮兵,说的很有趣:“过江(鸭绿江)以后,我们一次战斗也没参加。紧往前赶,总赶不上前方。”一位朝鲜人民军也说:“中国志愿军一走一百多里,简直是机器呀!”我们战士行动的迅速,事实上已经把美国倚仗的机器打输了。
人流里出现了奇怪的队伍,每人背后拖着张耙犁,上边绑着很高的东西。战士们顶天真,永远不会忘记说笑话:“同志啊,你们这是那来的驮骡队!”拉耙犁的当中有人笑道:“别逗乐啦!我们从东北拉了上千里地,特意来慰劳你们的呀!”
山高雪厚,一辆卡车滑到路边大雪坎子里,爬不出来。后面开来朝鲜人民军的炮车,立时停住闸。炮兵从车上跳下来,一齐拥到那辆卡车旁边,嗨哟几声,把车推了出来,也不多言声,急匆匆地各自又开走了。
沿路放哨的人民军响了枪——敌机来了!敌机飞得齐小山顶高,翅膀子扇起地面的积雪,唰唰地扑到人脸上。一台卡车上的汽油桶打着了,火烧起来。司机党从可顾着救车,跳上去,想把汽油桶滚到雪地去。可是汽油桶被打了许多洞洞,油漏出来,转眼全车起了火。党从可的棉衣也烧了,浑身是火,手都烧肿了,看看没法,才滚到雪地里把身上的火滚灭。飞机一走,车马又像流水似地开动起来。这数不尽的人马车辆从不同的方向来,朝着一个方向涌去——往南,往南,向着汉城,向着更大的胜利挺进。
二、重获自由的人民
白天,路上偶然能见的是些零零星星的朝鲜人民,背着顶着点破烂东西,重新回到自己的家门。家那还像家!他们祖辈父辈住的稻草房子破了,炸毁了;一年到头辛辛苦苦种的庄稼荒了,烧掉了!但他们获得的却是自由。将近四十年,这个民族过着悲惨的奴隶生活,过去的日子不能再重复了。为了自由,痛苦的母亲将她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孩子送上前线;为了自由,他们能够忍受眼前天大的灾难!
我们落脚到一个里(村),里人民委员会的委员长叫玄变奎,老是阴沉沉的板着个脸,眼神露出一种疯狂的热情。办事十分认真,抢着替志愿军做这个,做那个。翻译人员告诉我说:“你不知道,他是劳动党员,原本有母亲、媳妇、两个小孩。美军要来以前,他跟人民军撤到北边去,这回跟中国志愿军又打回来,到家一看,一家四口都叫敌人害死了!两个小孩叫人装到草袋子里,活活埋了!他一听昏过去半天,醒了以后,没掉一滴泪,跑到人民委员会干起工作来,永远不知道累!”
我还遇见过一个叫金达显的年老农民,脸像石头一样,借我的笔在纸上写道:“我一年六十袋大米”,接着做了个划洋火的手势,两手向上一扬说:“忽!统统叫美军烧了!”就把脸埋到右胳膊里,又抬起来说:“我哭了!”一会又写道:“明春中国去!朝鲜………”便指指嘴,又摆摆手。他是怎样想望着中国农民已经挣得的幸福生活啊!
但是朝鲜人民是踩不倒的。路过新溪,我宿在劳动党细胞委员长姜长连的家里,跟他一家子挤做一堆。早起,屋里来了许多人,大家围着小炕棹,又写又算。一打听,原来是替人民军筹公粮。姜长连是个沈默寡言的人。他对我说:新溪原有座国营牧畜场,方圆四十里,养着牛羊猪等等,还有拖拉机。美军一来,牲灵宰着吃了,拖拉机砸了,临逃跑还使大炮把房子轰平。这些畜牲,就是不愿意人类有着富足的生活。没关系,姜长连说得好:“他毁了我们一个,我们就要动手建设三个同样的牧畜场。”这些劳动党人是能够领导着人民恢复他们破坏的家园,重建祖国的。风雪正大,可是,春天就要来了。现在他们正考虑着春天种稻子的问题。
三、敬礼,中国人民志愿军!
每个朝鲜人都不会忘记中国志愿军正义的援助。他们不懂中国话,惯会用各种各样方法向你表达心意。
好几次宿营,有人凑到我跟前,指指自己说:“我的,劳动党!”表示彼此是阶级兄弟。再不就向你道辛苦,不会说辛苦,不知从谁学到“够呛”两个字,到处听见说:“你的中国来,大大的够呛!”要不干脆连说:“够呛!够呛!”
生活上对你更是体贴入微。深更半夜,不管是刮风下雪,一拍窗户,屋里就点起灯,推开门让你进屋,腾出热炕头给你睡。睡到天亮,你常常会发觉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这是朝鲜母亲的手替你盖的。
有一回,我在行军当中害病,从伙房领回点粗大米,想熬稀饭喝。房东媳妇抢着要替熬,这也罢了;赶熬好端上来一看,米粒又白又大,原来私下给换上好大米了。
还有这样事。志愿军的战士要过河,没有桥,得脱了鞋徒涉。河里流着冰,冷的炸骨头。一个朝鲜老汉看着实在过意不去,赶紧脱下身上穿的对襟长褂子,往战士身上披。战士笑着推开他的手,挽起裤子下了河。那老汉看呆了,两手擎着褂子,半天一动也不动。
你凡是碰见志愿军的战士,提起老乡,他准会不绝口地说:“朝鲜老乡太好啦。”朝鲜人民更是念念不忘志愿军的好处。曾经几次,我听见隔壁有脆嫩的嗓子唱着:“没有共产党就没有中国……”断断续续的,不成音调。推开板壁上的门一看,都是些朝鲜小孩。这个歌,在中国新解放区,我不止一次听见人民用欢乐的心情唱着,不想今天在朝鲜也听到了。
“敬礼,英勇的中国人民志愿军!”——这差不多是随地可见的标语。
《人民日报》 1951年2月20日
[book_title]仇上加仇
跨过大宁江、清川江、大同江、沸流江……,中国志愿军的技术兵种随着军事的进展,日夜往前赶修铁路。有一回,天晴化雪,有人发现一座桥头雪地上露出个坑,里边有死尸。一掘,连续发现四个坑,都填满了尸首。连男带女二百多口,里面有十几岁的小孩,还有个妇女身上背着个顶多一周岁的婴儿。附近的农民对战士说:去年十月一个寒冷的深夜,人都睡觉了,远处开来一列火车,停到桥上。忽然响了阵枪,许久许久火车才又开走。天明后农民出去一看,江心堆着一大堆死人。后来这地方解放,两岸的农民这才含着眼泪,把他们死难的同胞捞出来,埋到桥头炸弹坑里。落上几场雪,痕迹都盖住了。
这消息一传出去,架桥的战士们,天天看见远近有人哭哭啼啼地来认尸。死尸变了色,不好认,那些愁苦的母亲、妻子便从死尸的脖子上和手上寻找自己亲人的记号。实在找不出,有位妇女就挨着一个个撕死者的衣裳,看看是不是自己替丈夫缝的针线。认出后,抚尸大哭,拉住战士的手,指着南方,哭一阵,骂一阵。
战士们看得个个心酸,一天到黑,得空就谈论着美李匪帮的残暴。“这还有点人味么?要打到中国去,咱们的家也要完蛋了!”“抗美援朝,加紧修桥;保家卫国,打倒美国!”“战斗部队靠刺刀,咱们就靠修桥!”土冻的三尺多深,刨不动,战士于振才指着地面说:“这块硬盖,就好比美国鬼子占的地方。刨掉硬盖,就等于歼灭美军!”寒冬深夜,头顶上常有飞机,不敢点火把,江面上一片漆黑,不见人影;光听见踢嚓喀嚓,镐头碰着卵石,直冒火星。夜晚干,白天也干。敌机扫射,张玉深的两腿叫炸弹皮烫伤,又红又肿。旁人叫他下去,他咬咬牙说:“只要人不死,一定不下现场!”怎么能下去呢?上级给的任务,规定了这座桥要通车的日期。为了这个,四小队的班长孙洪杰害痢疾二十几天,一天也不歇。为了这个,田文良的木工班一气坚持二十五小时,只喝一顿稀饭。……
一月二十三号,四小队干了一宿,天亮后睡觉时,敌机二十四架四面扑上来。一时间炸弹乱响,到处起了火。孙洪杰从梦里惊醒,穿着单衣裤跑出来。腰炸伤了,用手把自己伤处的弹皮剥出来,忍着痛,往来几次抬送伤员。伤员却并不关心自己,有的只是问:“首长受到损失没有?首长不受损失,我们的任务就能继续完成!”车启荣曾经连续八夜在河心下木笼,这回打伤了腿,流血流的太多,临断气,拉住连长的手说:“这回我算捞不着干了,……”慢慢地闭上眼睛。战士们又气又恨,指着天空骂道:“你炸吧!炸死我们的人,炸不死万人的心!”
这真是仇上加仇。四小队的战士掩埋了自己牺牲的同志,悲愤地说道:“我们要给朝鲜人民复仇!给阶级战友复仇!”当晚又上了桥。那一夜,江桥上全体战士都发了狠。月亮地下老远一望,影影绰绰地一律穿着小布衫。天冷人多,嘴里喘气,头顶又冒热气,气腾腾的,像是一片薄雾。傍明收工,桥已经修好。当天是二十四号,夜晚准备试车。
战士们吐了口气,心境特别轻松,都说胜利了,要休息休息。赶过午,飞机又来了,不知在那里闹腾一阵,也没人十分在意。团指挥所忽然来了命令,立刻叫上桥。队伍拉出去,指导员随走随说:“敌人把桥炸了!为了前线的胜利,让他炸吧,在中国人民志愿军面前没有困难!”
大家跑到桥上一看,都来了火,跺着脚骂道:“操他妈,你能炸,老子能修!咱们给他来个反冲锋!”棉袄一撩,火杂杂地又动起手来。……
当夜桥就又复原了。就在预定完工的那天,一列火车开过桥去,开上前线。车上装满大大小小的箱子,都是前方打胜仗最迫切等待着的玩意。
《人民日报》1951年3月19日
[book_title]会见金日成将军的部下
一个樱花盛开的春夜。中国人民赴朝慰问团捧着从新疆、蒙古、西藏和中国各个角落集拢来的锦旗、礼品,献给了朝鲜人民军最高司令部。这不是简单的礼物。旗上绣的是中国人民最珍贵的情意,箱子里装的是千千万万颗中国人民火热的心。当那一霎那,慰问团团长廖承志和人民军总政治局金载郁将军拥抱在一起时,两个兄弟民族的心是更紧地交抱在一起了。
在金日成将军指挥下的朝鲜人民军完全值得中国人民这样的热爱。有一次开战斗英雄座谈会,我见到许多获得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英雄称号的人物。他们的前胸挂着耀眼的国旗勋章或者金星章,英挺而刚强。当中有年青的坦克手金箕奎,他在人民军第一次攻占汉城时,第一个把旗子插在李承晚的大楼上。沉默寡言的高射炮英雄金玄沭带着猎机小组,随时转换阵地,前后击落九架敌机。人家觉得内里一定有惊人的细节,问他击落的经过,他却平平淡淡地说:“你先试射几下,一打就打下来了。”说了三言两语又坐下去了。
坦克营长金斗燮在战争初期是个连长,带着队伍向三八线以南反击敌人。敌人的火力猛,重机枪子弹打得坦克直摇动。坦克里的热度又高,衣服穿不住了,他们就脱下衣服和衬衣,光着膀子一直冲进敌人的阵地,坦克的履带碾死许多敌人。敌人用十几辆装甲车进攻,第一辆装甲车被金斗燮一撞,摔出五、六米远。一辆吉普车也被他碰碎,上边坐的美国顾问被碾成了烂泥。但不幸在追击敌人时,他的坦克陷进了泥塘。水浸到坦克的半身,机枪不能射击。敌人发觉了,扭回头反冲。金斗燮号召坦克手说:“为祖国为人民的时候到了!坦克是人民的财产,我们要与坦克共存亡!”他们便拿起步枪和手榴弹跟敌人肉搏。………
“为祖国!为人民!”胜利就在这种高贵的誓词里取得。但他们的行动有着更高的意义。他们也是在为全人类的和平幸福流着宝贵的鲜血。
我们正听着英雄们轮流向慰问团报告自己的事迹,一个叫金松万的副大队长站起来说:“我要用中国话向亲爱的中国同志报告……”。
听的人悄悄议论:“这是从中国回来的。”
不错,还不止他一个人呢。在人民军的炮兵、步兵、坦克兵、空军,以至于军医院里,到处可以遇见许多朝鲜同志望着你笑,说着中国话,握着你的手不放。他们都曾参加过中国的革命战争,流过血、立过功,也曾在中国的土地上掩埋过自己的牺牲的同伴。自动炮小队长康文彩就是这许许多多人当中的一个。这位年青的英雄只有二十岁,长眉,细眼,微微笑着说:
“我是一九四七年秋天在东北参加解放军的。那时才十六岁,道理也不大懂,光知道不管自己是朝鲜人也好,什么人也好,一参加解放军就不受气了。现在当然认清了这个道理,那就是说:毛泽东不但是中国人民的大救星,也是所有东方被压迫民族的大救星。当时正赶上打四平,我们的队伍插到敌人后方,破坏交通。有一天晚间,我跟一个同志去炸一座重要的桥梁。桥头站着一个敌人的哨兵,我们爬着摸上去,拿绳子往他脖子上一套,拉紧扣说:“你叫,我活不了,你也活不成!”说罢就由那个同志先把俘虏带走了。我爬上桥,摸摸索索装炸药,不小心被对岸的敌人发觉了。敌人打起枪来。我的右膀子忽然一震,手也发软,挂彩了。我咬着牙点上炸药,刚跑到桥头,桥炸了,把我颠出一丈多远,震得昏过去。”
中国人民永远不会忘记他立的这一大功。此后,他从北打到南,又挂过两次花,一直打到广西。在他的祖国朝鲜遭到新的侵略时,他就转到自己祖国的战场上。但是谁又能忘记中国的好处呢?
在一个军团里,参加过抗联李红光支队的崔殷将军谈到中国时,沉思着说:“将来我一定要再到中国去一趟。”
慰问团的同志说:“对了,等朝鲜胜利后,你可以到北京、青岛去休养休养。”
崔殷笑了笑说:“不,我想去延安看看。我在延安挖了不少窑洞,做梦也想去看看这块培养过我的土地。没有中国共产党的胜利,朝鲜战争的胜利也不可想像。”
我们笑道:“中国的胜利,你不是也有功?”
崔殷严肃地说:“志愿军在朝鲜才真有功呢!”
这两个民族遭遇过共同的命运,经历过共同的战斗,在生死患难里结成的友谊也最真切动人。另一个军团的将领回想起他们和志愿军会师时,慨叹着说:
“我们的将士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那时候,我们一个师打到朝鲜的大南边,敌人从仁川一登陆,又奉金日成将军的命令,一路打回涟川一带。我们的干部很多是从中国回来的,我们就把中国的经验搬过来,建党,建立群众武装,开辟了根据地。当时听见敌人广播说:中国志愿军来了,也不敢信。又听老乡到处传说:北边来了许多部队,说话不一样。我们也不知道是些什么人。日里盼,夜里盼,到底盼着了那支冲风冒雪从中国赶来的志愿军!两方面一见,你抱我,我抱你,泪都流下来了,也不知说什么好。志愿军的同志看见我们隆冬风雪还穿着单衣,就把棉衣都脱下来,送给我们。……”
这种生死交情已经深深地刻在人民军将士的心里。难怪他们一见中国慰问团,比见到亲骨肉还亲。一个战士跑过来,握着慰问团同志的手,眼里转着泪花,话都说不出。另一个小战士给我们一位女同志敬个礼,掏出他最珍贵的日记本递过来,上面写着:“送给中国同志!”从中国回来的朝鲜同志紧握着我们的手,只是说:“想不到在这里又见到你们了!”
人民军总政治局金日将军在送别慰问团时说:“请把全朝鲜人民军的感谢带给中国人民,并说我们全体人民军都热爱着中国人民的伟大领袖毛主席!”
《人民日报》 1951年5月25日
[book_title]投进生活的深处
我离开祖国比较久了,乍回来,心情是很复杂的。记得刚过鸭绿江,回到安东那一夜,一位十多年的老战友跑来看我。窗外飘着雪,我们对面坐在灯下,一直谈到深夜。他谈到人事的变化,祖国的生活,更谈到一九五三年祖国就要开始的经济文化大建设。我听着听着,坐不住了,忽地立起来,心里充满了东西,只想投进什么地方去。到底投到什么地方去呢?自己也说不清楚。
现在我立在一九五三年的大门口。从门口望到将来,我可以见到在工厂里,在农村里,在学校里,我们的人民怀着怎样热烈的情绪,建设着自己的祖国,建设着自己的生活。我不能不想起朝鲜,想起那些战斗在前线上的志愿军。那些人啊,风里雪里,雨里雾里,炮火狼烟,拿生命保卫着祖国,拿生命建设着祖国。是的,他们是在用生命建设着祖国。他们不是正在清除那些破坏人类生活的暴徒,拿身子铺平道路,给人类的未来生活打下和平的基础?在这种烈火般的大建设前,我怎能坐得住呢?我要投进去—投到生活里,投到斗争里,拿笔去为人民的生活描上点金,涂上点色彩。
生活可真是一片大海啊。做为一个文学工作者,你想描绘生活,应该怎样去认识生活呢?但在生活的大海里,我不是个善于识水性的。我曾经立在干岸上,望洋兴叹。一旦下了水,我又怕淹死,总露着个头,随波逐浪,漂来漂去。抗日战争时期,我曾经用了两年多时间,几乎走遍华北抗日根据地。走是走了,经过风险,也经过战斗。赶到从斗争里走出来,我发觉自己根本不认识生活,不认识党领导着人民所建立的抗日根据地。一本叫《库页岛的早晨》的苏联小说里有这样一段话:
“……你曾观察过库页岛的黎明么?你曾看见过秋天的原始森林么?你什么都没有看见过,你被派到这里工作,因此你便工作。假使他们派你到北极……以后有人会问你道:‘你喜欢北极光么?……’你会回答道:‘北极光么?让我想想,是的,我想那里是有那类东西的。……’”
我读到这一段,不觉笑起来:我就曾经是这类人啊。在生活里,我却不会观察生活,思索生活。不观察,不思索,我又如何能认识生活,进而建设生活呢?现在我是学着思索生活了。我不能忘记这两年来在朝鲜战场上的生活。我时常会被一种感情,一种思想,一种事件所袭击,情绪不能平静。我思索过爱,思索过生死,思索过英雄的性格,思索过周围许许多多事。我从思索里得出我的认识,最后写成那本叫《三千里江山》的小说。我不知道自己思索的路子正确不正确。无论如何,我是在这本小说里放进去我的思想,我的感情,我的认识。至于思索的深浅,自然要受到我的思想的限制,但我的心到底流过血,经过痛苦,我觉得我才开始认识点生活。
回想起来,过去我对待生活的态度是不老实的。专喜欢猎奇。听说我们被俘的八路军同志砸了日本人的监狱,跑回根据地,紧忙去找他们谈话;传说一个战士单人独马活捉了一连俘虏,也要到处打听。我的笔记本里记满这类紧张热闹的故事,恰恰却忽略了人物的思想感情,而且顶不关心周围的人物生活。周围的人事我都看熟了,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从这个地方转到那个地方,到处流动,一去不用说,先打听有什么好材料。一九三八年开滦煤矿发生过一次大罢工,当时我听了,兴奋的要死,尽量找人谈,谈话的记录足有厚厚一大本。该动笔写了。这下子准能写出篇惊天动地的小说。先写成了中篇。真惨哪!内容又空洞,又虚伪,一塌糊涂。我还不甘心,又缩成个短篇,结果呢,不用说了。我不熟习煤矿工人的生活,如何能写出他们那样激烈的斗争?我不能掌握我们人民的思想情感,如何能描绘出来自人民的英雄?我们当然应该访问英雄,更应该投到斗争最激烈的地方去,猎奇却错了。人民的生活是极其丰富的。只有首先掌握人民的生活、习性,才有希望能表现出我们人民的斗争,人民的英雄。因为斗争是从生活里发展起来的,英雄是从人民当中成长起来的呀。生活的深处当然是斗争最激烈的地方,但是如果我们不能探索到人民的思想感情的深处,不能深入到人民的心灵里边,我们照样不能算是深入生活。
只要你稍微接触到他们的心,你会感到我们人民的感情是怎样高贵。也曾有人嫌弃我们工农兵粗手粗脚的,说他们没有感情。他们是没有感情么?他们的感情是最热烈,最伟大,最神圣的。没有这种伟大的感情,他们怎么能在朝鲜前线上,为了人民的事业,抱着炸弹一滚滚到坦克底下?怎么能拉响手榴弹,和敌人同归于尽?怎么能在十冬腊月钻进冰河去摸定时弹,唯恐定时弹炸毁我们的桥梁?在我的记忆中,有些事将永远不会忘记。我记得一九四七年打石家庄时,全市解放了,战士们一齐鸣枪庆祝,市民们到处欢呼喧笑,我在这时发现一座楼房角上躺着位烈士。他的脚上穿着家做的山鞋,棉衣上套着洗得很干净的单军装,仰着脸,静静地躺着。他曾经为全市人民的解放,整夜战斗着。现在城市解放了,人民到处在笑,在叫,他却倒下去,永远不再听见人类的笑声了。我们今天的幸福,今天的欢乐,正是这些人给我们的啊。这是多么伟大的感情,多么伟大的心灵。我想写出这样的心灵,但写不出,我曾经为这个痛苦到失眠。我常想,一个文学工作者要能完整地捧出一颗毛泽东时代人民的心灵,那才称得起人类灵魂的工程师。那颗心活在那儿,跳跃在千千万万人的心窝里,正等着我们去发掘。我们不该再拖延了。
有的同志问我:我们该怎样去接触工农兵的心呢?这里边没有技巧,更没有权术。首先要看我们在感情上爱不爱工农兵。如果你爱,即使我们的性格,作风,习惯处处不同,照样可以和他们结成知心的好朋友。如果不爱,就是有千条妙计,也是格格不入。你不把心交给人家,怎么能希望人家把心交给你呢?爱是不能装假的。我有过这方面的痛苦。起初,我也到工农兵当中去,想写他们,可是我并不喜欢他们。我去了,搜集搜集故事,掉头而去,对他们漠不关心。但在生活里,在斗争里,我见到他们精神的高贵,行动的可敬,我的思想感情在党的教育下也慢慢得到改造,于是我自自然然爱上他们了。不改造我们的思想感情,你永远也不会爱工农兵。你对工农兵感情的深浅,就是你改造的深浅。直到今天,我的改造还差的远呢,但我不愿隐瞒我的感情,我是爱他们的。我从朝鲜回来,此刻坐在北京,我望着瓦垄上前两天积的白雪,我的心又飞到朝鲜。我怀念我们的志愿军,真心的怀念他们,我愿意能是他们当中的一个。我会再去的。再见了,好同志,我会再去的。我知道我是离不开你们的。我不追求任何安乐,享受,我愿意永远和你们在一起。
生活是一片大海,跳进去吧,跳进去吧。我将永远追随在我们人民的后边,做一名毛泽东时代的小工匠,用笔,用手,甚而用生命,去建设我们色彩绚烂的好生活。
《人民日报》 1953年1月1日
[book_title]中国人民的良心
已经是十二月初,头一阵子落过场大雪,冬天早来了。谁知近来一变天,飘飘洒洒又下起细雨来,冰雪化了,到处化得泥汤浆水的,走路都插不下脚去。原先封得严严实实的大江小河,又化了冻,边边岸岸的冰上浮着层水,只有背阴的地方冰还比较结实,时常可以看见朝鲜小孩蹲在小耙犁上,双手撑着两根小棍,飞似地滑来滑去。
这一天,雨不下了,怪阴冷的。晚间我坐在灯下读着本叫《斯大林教养的人们》的书,正在惊叹着苏联人民那种英雄的品质,这时我接到个电话。我不清楚是谁给我的电话,但我知道这是个好心肠的人。他说:
“你知道么?今天傍晚在安州军站牺牲了个战士。他见一个朝鲜小孩滑冰掉到水里,赶紧去救,也陷下去。他把小孩救上来,自己可沉下去了。是个很好的同志啊!又是一个罗盛教!”
我去看那位义士时,他已经装殓好,平平静静躺在那儿。他的神情很从容,像是睡觉。我定睛望着他的脸,我不认识他,但我又十分熟悉他。从黄继光身上,我熟悉他;从罗盛教身上,我熟悉他;从千千万万中国人民身上,我更熟悉他。他的面貌一点不惊人。谁要以为这样人身上准有许多惊心动魄的东西,那就错了。
他只是个顶简单的中国人,几句话就可以交代清楚他的一生。他叫史元厚,山东长清人。他像所有贫苦的农民一样,一下生过的就是苦日子;也像所有机灵的孩子一样,有时会想出很可笑的法子,对地主报个小仇。譬如说,把地主的南瓜挖个洞,往里拉粪;还有一回,把些毛毛虫的毛撒到地主被窝里,害得地主黑夜睡觉,浑身刺的又痒又痛。到后来,他长大了,流落到济南拉洋车。再到后来,就参加了部队。
史元厚家里有老父老母。这对老人像所有父母一样,不管儿子的胡子多长,还把儿子当小孩看待,总怕儿子冷了不知添衣服,饿了不知道吃。千里迢迢,也要托人捎去做娘的连宿打夜带着灯做的老山鞋,还要在信上千叮咛万叮咛,就怕儿子晚上睡觉不盖被,受了凉。
史元厚家里还有个没过门的妻子,叫辛绍英。这个妻子可不像早先年的妇女,只知刷锅烧饭抱孩子,她却在镇店上念书。史元厚曾经写信问她想要什么东西,心里先猜了猜,以为离不了是些花儿粉儿一类东西。过几天辛绍英回信了,写的比史元厚都清楚,要的却是枝钢笔。
来朝鲜以前,史元厚接到父亲的信,里边说:“你爹老了,生活什么不缺,就是缺个孙子,要是你肯听话,顶好早一天回家成了亲吧。”史元厚的心搅乱了。翻腾半宿睡不着,第二天起来便向上级写申请书。
他素来爱说爱闹,永远不恼,别人也爱找他开玩笑,顺着史元厚的音都叫他‘史落后’。旁的战士见他写申请书,笑着四处噪:“‘史落后’打报告要娶媳妇了。”
史元厚应声笑着说:“就是嘛,你管的着!”以后接连写了七次报告。但他要求的不是回家,却是上抗美援朝的最前线去。
一九五三年二月,正是敌人妄想从我们后方登陆作战时,史元厚跟着队伍到了朝鲜。队伍一到,立时打坑道,挖工事。进行反登陆作战的准备。史元厚挖战壕磨的手起了血泡,扛木头把肩膀都压破了皮,照样像匹小骡驹子,又踢脚,又撒欢。他这人话语多的出奇,旁人说话,就爱插嘴。有时说的牛头不对马嘴,惹的战士们笑他说:“我看你上一辈子准是个哑叭,一肚子话,都别到这辈子了。”他也不恼。要是旁人叫他逗恼了,他会抱住你笑着说:“怨我!怨我!”
穿戴他从来不讲究好看,衣服鞋袜,总是缝缝补补的。
谁要问他:“你是怎么回事啊?新发的鞋也不穿,留着烂在箱子底么?”
史元厚会笑着答应说:“谁说不穿?早磨掉半边底了。”
你不必多问,准是他见谁没穿的,又给了人。他就是这么个人,和谁都处得来,手又大,只要是他的东西,你自管拿去用。在我们生活当中,我们随时随地会遇见这样人,一点没什么可注意的。可是就在这样人火热的胸口里,却藏着颗高尚的无产阶级的良心。
春天的夜晚,还是森凉森凉的。史元厚站在山头的哨位上,守望着北朝鲜的国土。一听见半空中飞机响,枪就握得更紧。敌人想投伞兵呢,投了就消灭他!山风一吹,飘起股青草的香气,他忽然会想起了家。这种带点泥土气息的草味,他从小便闻惯了。一时间,仿佛他警卫着的不是朝鲜,却是他的本乡本土。他想像得出家里人正在做什么。父亲一时出现在他的脑子里。老人家披着棉袄,擎着根麻秸火,咳嗽着,正在给牛拌夜草。他娘却坐在热炕头上,呜呜摇着纺车,也不用什么灯亮,抽的线涮溜极了。还有他的爱人辛绍英,怎么也没睡?你看她坐在麻油灯下,歪着头,轻轻咬着下嘴唇,准是在给他写信。他怀里就揣着爱人的一封信,写些什么呢?简直像个指导员,净给人上政治课。不用你训,我是个青年团员,懂的比你多得多了。是谁把我造就的像个人了?是谁关心我这个,关心我那个,几次三番派祖国的亲人来看我们?你放心,我会对得起党,对得起祖国人民的。
当时连里正学习邱少云的事迹,史元厚不知怎的,变得特别黏,整天不大开口。
同志们问道:“你是不是有病?”
史元厚说:“哼,我一顿吃五个大馒头,还有病!”
同志们都笑起来,又问:“那么你是怎么的了?”
史元厚懒洋洋地说:“我怎么也不怎么的!出国的时候,咱说的什么话,现时光蹲在朝鲜吃,一点功劳没有,将来回去,怎么回答祖国人民?看人家邱少云!”
嘴里说着,他心里便下了决心,要用整个生命去做他应当做的事,就像邱少云一样。
时光早到了冬天,朝鲜前线又飘了雪花。停战协定签字几个月后,祖国的亲人又冲风冒雪来看志愿军了。有一个蒙古文工团来到史元厚那个部队,都住在宿营车上,就停在安州车站附近。史元厚和几个战士被派去担任警戒。
车站背后是一带土山,山脚下有一片大水塘,夏天常有人在里边洗澡,一跳下去不露头,足有一丈多深。眼下冻了冰,像镜子一样亮,变成孩子们最留恋的滑冰好地方了。
就是那个阴化天,黄昏时候,慰问团的同志将要到别处去了。警卫战士都打好背包,下了宿营车,打算回本连去。有人见史元厚没下来,喊了他一声,大家头前先走了。走了很远,才见史元厚提着枪走下车,神情有点发闷,对着慰问团露出恋恋不舍的样子。都是重感情的人,这一分手,不知那天才能再见到祖国的亲人,谁能不留恋呢?
先走的战士走出多远,背后忽然有人追上来喊:“你们一位同志掉到水里去了!”
大家急着往回跑,只见那片大水塘塌了一大块冰,岸上丢着史元厚的枪,史元厚的衣服,人却不见了。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孩坐在水边上,浑身上下滴着冰水,哭都哭不出声。
原来这个小孩刚才蹲在耙犁上滑冰,说声不好,一下子陷下去。他的两手扒在冰上,水浸到脖颈子看看就要沉底了,哭着喊起来。
一个志愿军飞跑上来。这就是我们的史元厚同志。他扔下枪,脱了衣服,几步滑到小孩跟前,伸手去拉那小孩,忽隆一声,冰又塌了,两个人都落到水里去。只见史元厚在水里钻了钻,露出头来,双手托着那个小孩,一转眼又沉下去。他又钻上来,又沉下去。第三次钻上来时,他用尽力气一推,把小孩推到冰上,他自己却沉了底,再也浮不上来了。
战士们把他从水里抱上来时,他的脸青了,胸口冷了。他已经用他整个生命做完他应当做的事,离开我们悄悄走了。他临死会想到什么呢?你是不是想到党?想到你的祖国,你的亲人?他只有二十五岁。他的短短的一生就这样简单,他死的也很简单。可是,我不能不思索个问题。为什么我们的人民都这样奋不顾身呢?自从出了个黄继光,接着又是一个,又是一个。于今呢,又出来第二个罗盛教了。难道说奇怪么?这正是毛泽东教养出来的人民啊。
我去看了看那个小孩。小孩叫赵元弘,住在紧临着那片大水塘的山背后,村名是三龙里。爹原是劳动党员,一九五○年秋天敌人进攻北朝鲜时,把他爹抓去杀了。后来他母亲也炸死了,赵元弘便靠伯父收养着。赵元弘拖着志愿军的大鞋,戴着志愿军的棉手套,见了我们一句话不说,用手套揉着眼,只是抽抽搭搭哭。他伯父已经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昨晚上难过得一夜没好睡,脸色显得很愁苦。一见我们,老人的下嘴唇直打颤颤,眼里含着泪,好半天擦了擦泪,指着小孩,颤着音说:“都是为这个孩子,志愿军死了,我永远也忘不了!”
谁又能忘的了呢?朝鲜人民用最隆重的葬礼,把义士的遗体葬到三龙里那座土山上。山下临着那片大水塘,史元厚就是在这儿把他的生命最后献给了朝鲜人民。史元厚是个战士,临下葬,朝天放了几排枪,这是一个战士应得的尊荣。史元厚被埋葬了,但我知道,他那颗伟大的良心却依旧跳动着,跳动在千千万万中国人民的心坎里。好同志,我写的不只是你,我写的正是中国人民的良心。
《人民日报》 1953年12月19日
[book_title]美军是披着人皮的畜牲
我随铁路志愿大队到朝鲜的第二天,宿在朝鲜铁道大队参谋长的小板房里,早晨还睡在烧得烫人的地炕上,主人拧开收音机,拨到北京,里边传出个叫人狂喜的消息:“平壤解放!”
这喜讯正面宣告了美国强盗的惨败。想想这些畜牲在发动攻势之前,从平壤到球场,摆满机械化部队,牛皮吹的天响说:“三天推到满洲去!”结果呢,我们沿路所见的却是丢掉的钢盔,钻到泥里的坦克,从火线被押送下来的美国俘虏……再就是,遍地遍野所留下的血腥的罪恶。
北朝鲜的山水本来很好看:到处是稻田,山头长满落叶松。强盗们在败退时,稻子地里浇上火油,放起火。满山的树木被烧夷弹烧焦,一片一片的乌黑。大城小市,炸的稀烂,荒荒凉凉的不见人烟。人呢?敌人逃跑前说两天以内要用原子弹来炸,连吓带骗,死逼着朝鲜人民跟他们往南撤。但走到清川江边上,被中国人民志愿军拦腰切断,救下许多人。我们进到定州一带时,百姓们陆陆续续回家来了。在炸塌的房屋跟前,在火烧场上,常见有憔悴不堪的朝鲜男女,大冷天只穿着白色的单衣,拿手扒着死灰烂瓦,想要找到点他家里烧剩的东西。有一天晚间,地上盖着大霜,我在郭山站上看见个朝鲜小姑娘,大约有八、九岁,蜷着身子坐在路边大北风里,浑身冻得乱颤。会说朝鲜话的同志问她母亲那去了?小姑娘的嘴已经冻僵,嘴唇抖了半天说:“炸死了!”又问她父亲,她说也死了。那位同志就问:“你要到那去呢?”小姑娘悄悄说道:“不知道!”
这就是杜鲁门之流“帮助朝鲜解放”所做的好事!不止这些,事情还多着呢。
一个阴沉的冬天,我走过一个偏僻的小村,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叫道:“同志,快进屋暖和暖和吧,看把你冻的!”回头一看是个中国老妇人,倚在门框上朝我招手。在异国碰见了说着一种语言的人,特别亲,当时就走进去。只见炕上坐着另一个中年妇女,身旁围着三、四个小孩,我就问道:“小孩他爹呢!”那中年妇女的眼眶全是红的,哑着嗓子说:“杀啦!杀啦!叫美国强盗给杀啦!”
原来本地有四、五十户华侨,都是从山东来的,大半种菜园子。美国大兵到后,手端着枪,打碎窗户,踢破门,挨门挨户搜,见人就拿枪顶住对方的胸膛,好不好通你个透眼透。这家姓牟,那中年妇女说她男人只穿着身破单衣藏在防空洞里,叫美国兵揪出来,连踢带打绑走了,一直没信,准没有活命!亚山脚住着个王木匠,美国兵乍到,从山头打枪,他媳妇吓的要往远处跑,一出门就被打死。王木匠把媳妇扛回来,忍着泪给她钉棺材,才钉一半,门口闯进美国兵来,把他捆走。炕上丢下个吃奶的孩子,赶黑间有个同乡冒着险去抱那孩子,伸手一摸,早冻硬了。牟家前院是老费家,有个小嫚(姑娘),才十五,还没成人,美国强盗支着枪逼住她老爹,把个小嫚糟蹋到半死。……
最后牟家媳妇幽幽地叹道:“原先俺只说咱是华侨,也许不怕,谁知美国强盗黑了心,看见咱中国人,更狠!不信你去看看那四、五十户华侨,年轻人都给掳走,家家老婆哭,孩子叫,那有好日子过!我呢,孩子他爹这一出错,头上撇下个婆婆,下面一堆孩子,泪哭干了,也得活呀!”
正说着,小玻璃窗外闪着白影子,有人说话,那婆婆用朝鲜话扬声应了几句。就有三个朝鲜妇女走进屋,每人拿着一小包大米,来换白菜。当头一个朝鲜妇女一脸愁容,望见我穿着中国人民志愿军的服装,把手搭在我的肩上,用愁苦的眼睛亲切地注视着我,嘴里说着什么。牟家婆婆道:“她说她有个孩子,象你一样高,大上月参加了朝鲜人民军,背起枪走了。”
牟家媳妇对我说:“你不知道,这个朝鲜娘儿们也真苦,身边本来剩个闺女,这回叫敌人拿车装走啦!你看,美国兵这还叫人,简直是群披着人皮的畜牲!”
他婆婆骂道:“我看是群瘟神,走到那里那里遭殃!”
不错,就今天来说,美帝国主义就是灾难的化身,它出现在那儿,不管你是朝鲜人,中国人,或是其他民族的人,就要遭到共同的命运,面临着它一手制造的灾祸。谁要幸福,谁就得首先战胜这个瘟神。正是为着这个,多少朝鲜子弟抛家离业,拿起枪走上前线!多少中国人民志愿军爬山涉水,跟朝鲜人民军肩并着肩,向那个人类共同的敌人一齐开火!
《人民日报》 1950年12月24日
[book_title]画山绣水
自从古人写了一句“桂林山水甲天下”的诗,多有人把它当做品评山水的论断。殊不知原诗只是出力烘衬桂林山水的妙处,并非要褒贬天下山水。本来天下山水各有各的特殊风致,桂林山水那种清奇峭拔的神态,自然是绝世少有的。
尤其是从桂林到阳朔,一百六十里漓江水路,满眼画山绣水,更是大自然的千古杰作。瞧瞧那漓水,碧绿碧绿的,绿得像最醇的青梅名酒,看一眼也叫人心醉。再瞧瞧那沿江攒聚的怪石奇峰,峰峰都是瘦骨嶙峋的,却又那样玲珑剔透,千奇百怪,有的像大象在江边饮水,有的像天马腾空欲飞,随着你的想象,可以变幻成各种各样神奇的物件。这种奇景,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诗人画师,想要用诗句、用彩笔描绘出来,到底谁又能描绘得出那山水的精髓?
凭着我一枝钝笔,更无法替山水传神,原谅我不在这方面多费笔墨。有点东西却特别触动我的心灵。我也算游历过不少名山大川,从来却没见过一座山,这样凝结着劳动人民的生活感情;没有过一条水,这样泛滥着劳动人民的智慧的想象。只有桂林山水。
如果你不嫌烦,且请闭上眼,随我从桂林到阳朔去神游一番,看个究竟。最好是坐一只竹篷小船,正是顺水,船稳,舱里又眼亮,一路山光水色,紧围着你。假使你的眼福好,赶上天气晴朗,水面平得像玻璃,满江就会画着一片一片淡墨色的山影,晕糊糊的,使人恍惚沉进最恬静的梦境里去。
这种梦境往往要被顽皮的鱼鹰搅破的。江面上不断漂着灵巧的小竹筏子,老渔翁戴着尖顶竹笠,安闲地倚着鱼篓抽烟。竹筏子的梢上停着几只鱼鹰,神气有点迟钝,忽然间会变得异常机灵,抖着翅膀扑进水里去,山影一时都搅碎了。一转眼,鱼鹰又浮出水面,长嘴里咬着条银色细鳞的鲢子鱼,咕嘟地吞下去。这时渔翁站起身伸出竹篙,挑上鱼鹰,一捏它的长脖子,那鱼便吐进竹篓里去。你也许会想:鱼鹰真乖,竟不把鱼吞进肚子里去。不是不吞,是它脖子上套了个环儿,吞不下去。
可是你千万不能一味贪看这类有趣的事儿,怠慢了眼前的船家。他们才是漓江上生活的宝库。那船家或许是位手脚健壮的壮族妇女,或许是位两鬓花白的老人。不管是谁,心胸里都贮藏着无数迷人的故事,好似地下的一股暗水,只要戳个小洞,就要喷溅出来。
你不妨这样问一句:“这一带的山真绝啊,都有个名儿没有?”那船家准会说:“怎么没有?每个名儿还都有来历呢。”
这以后,横竖是下水船,比较消闲,热心肠的船家必然会指点着江山,一路告诉你那些山的来历:什么象鼻山、斗鸡山、磨米山、螺蛳山……大半是由山的形状得到名字。譬如磨米山头有块岩石,一看就是个勤劳的妇女歪着身子在磨米,十分逼真。有的山不但象形,还流传着色彩极浓的神话故事。
迎面来了另一座怪山,临江是极陡的悬崖,船家说那叫父子岩。悬崖上不见近似人的形象,为什么叫父子岩,就难懂了。你耐心点,且听船家说吧。
船家轻轻摇着橹,会告诉你说:“古时候有父子二人,姓龙,手艺巧,最会造船,造的船装得多,走起来跟箭一样快。不料叫圩子上一个万员外看中了,死逼着龙家父子连夜替他赶造一条大船,准备把当地粮米都搜刮起来,到合浦去换珠子,好献给皇帝买官做。粮米运空了,岂不要闹饥荒,饿死人么?龙家父子不肯干,藏到这儿的岩洞里,又缺吃的,最后饿死了。父子岩就这样得了名,到如今大家还记着他们的义气……前面再走一段水路,下几个险滩,快到寡妇桥了,也有个故事……
究竟从哪年哪代传下来这么多故事,谁也说不清。反正都说早年有这样个善心的老婆婆,多年守寡,靠着种地打草鞋,一辈子积攒几个钱。她见来往行人从江边过,山路险,艰难得很,便拿出钱,请人贴着江边修一座桥。修着修着,一发山水,冲垮了,几年也修不成。可巧歌仙刘三姐路过这儿,敬重寡婆婆心地善良,就亲自参加砌桥,一面唱歌,唱得人们忘记疲乏,鼓气把桥修起来。刘三姐展开歌扇,扇了几扇,那桥一眨眼变成石头的,永久也不坏。
……前边那不就是寡妇桥?你看临江拱起一道石岩,下头排着几个岩洞,乍一看,真像桥呢。岩上长满绿盈盈的桉树、杉树、凤尾竹,清风一吹,萧萧飒飒的,想是刘三姐留下的袅袅的歌音吧?
船到这儿,渐渐接近阳朔境界,江上的景色越发奇丽。两岸都是悬崖峭壁,累累垂垂的石乳一直浸到江水里去,像莲花,像海棠叶儿,像一挂一挂的葡萄,也像仙人骑鹤,乐手吹箫……说不定你忘记自己是在漓江上了呢!觉得自己好像走进一座极珍贵的美术馆,到处陈列着精美无比的石头雕刻。可不是嘛,右首山顶那块石头,简直是个妙手雕成的石人,穿着长袍,正在侧着头往北了望。下边有个妇人,背着娃娃,叫做望夫石。不待你问,船家又该对你说了:早年闹灾荒,有一对夫妇带着小孩,背着点米,往桂林逃荒。逃到这里,米完了,孩子饿得哭,哭得夫妇心里像刀铰似的。丈夫便爬上山顶,想了望了望桂林还有多远,妻子又从下边望着丈夫。刚巧在这一刻,一家人都死了,化成石头。这是个神话,却又是多么痛苦的事实。
江山再美,谁知道曾经洒过多少劳动人民斑斑点点的血泪。假如你听见船家谈起媳妇娘(新娘)岩的事情,你更能懂得我的意思。媳妇娘岩是阳朔境内风景绝妙的一处,杂乱的岩石当中藏着个洞,黑黝黝的,洞里是一潭深水。
船家指点着山岩,往往叹息着说:“多可怜的媳妇娘啊!正当好年龄,长得又俊,已经把终身许给自己心爱的情郎了,谁料想一家大财主仗势欺人,强逼着要娶她。那姑娘坐在花轿里,思前想后,赶走到岩石跟前,她叫花轿停下,要到岩石当中去拜神。一去,就跳到岩洞里了。”
到这儿,你兴许会说:“这都是以往的旧事了,现在生活变了样儿,山也应该改改名儿,别尽说这类阴惨惨的故事才好。”
为什么要改名儿呢?就让这极美的江山,永久刻下千百年来我们人民艰难苦恨的生活吧,这是值得引起我们的深思的。今后呢,人民在崭新的生活里,一定会随着桂林山水千奇百怪的形态,展开他们丰富的想象,创造出新的神话,新的故事。你等着听吧。
一九六一年
[book_title]蓬莱仙境
夜来落过一场小雨,一早晨,我带着凉爽的清气,坐车往一别二十多年的故乡蓬莱去
许多人往往把蓬莱称做仙境本来难怪,古书上记载的所谓海上三神山不就是蓬莱方丈瀛洲?民间流传极广的八仙过海的神话,据白胡子老人家说,也出在这一带二十多年来,我有时怀念起故乡,却不是为的什么仙乡,而是为的那儿深埋着我童年的幻梦这种怀念有时会带点苦味儿记得那还是朝鲜战争的年月,一个深秋的傍晚,敌机空袭刚过去,我到野地去透透气四野漫着野菊花的药香味,还有带水气的蓼花味儿河堤旁边,有两个面黄肌瘦的朝鲜放牛小孩把洋芋埋在沙里,下面掏个洞,正用干树枝烧着吃看见这种情景,我不觉想起自己的童年我想起儿时家乡的雪夜,五更天,街头上远远传来的那种怪孤独的更梆子声;也想起深秋破晓,西北风呜呜扑着纸窗,城头上吹起的那种惨烈的军号声音最难忘记的是我一位叫婀娜的表姐,年岁比我大得多,自小无父无母,常到我家来玩,领着我跳绳扑蝴蝶,有时也到海沿上去捡贝壳沙滩上有些小眼,婀娜姐姐会捏一根草棍插进去,顺着草棍扒沙子扒着扒着,一只小螃蟹露出来,两眼机灵灵地直竖着,跟火柴棍一样,忽然飞也似的横跑起来,惹得我们笑着追赶后来不知怎的,婀娜姐姐不到我们家来了我常盼着她,终于有一天盼来,她却羞答答地坐在炕沿上,看见我,只是冷淡淡地一笑我心里很纳闷,背后悄悄问母亲道:婀娜姐姐怎么不跟我玩啦?
母亲说:你婀娜姐姐定了亲事,过不几个月就该出阁啦,得学点规矩,还能老疯疯癫癫的,跟你们一起闹
婀娜姐姐出嫁时,我正上学,没能去听说她嫁的丈夫是个商店的学徒,相貌性情都不错,就是婆婆厉害,常给她气受又过几年,有一回我到外祖母家去,看见炕上坐着个青年妇女,穿着一身白,衣服边是毛的,显然正带着热孝她脸色焦黄,眼睛哭得又红又肿,怀里紧紧搂着一个吃奶的男孩子我几乎认不出这就是先前爱笑爱闹的婀娜姐姐外祖母眼圈红红的,告诉我说婀娜姐姐的丈夫给商店记帐,整年整月伏在桌子上,累得吐血,不能做事,被老板辞掉他的病原不轻,这一急,就死了婀娜姐姐把脸埋在孩子的头发里,呜呜咽咽只是哭外祖母擦着老泪说:都是命啊!往后可怎么过呢!
再往后,我离开家乡,一连多少年烽火遍地,又接不到家乡的音信,不知道婀娜姐姐的命运究竟怎样了
这许多带点苦味的旧事,不知怎的,一看见那两个受着战争折磨的朝鲜小孩,忽然一齐涌到我的脑子里来我想:故乡早已解放,婀娜姐姐的孩子也早已长大成人,她的生活该过得挺不错吧?可是在朝鲜,在世界别的角落,还有多少人生活在眼泪里啊!赶几时,我们才能消灭战争,我可以回到祖国,回到故乡,怀着完全舒畅的心情,重新看看家乡那像朝鲜一样亲切可爱的山水人物呢?一时间,我是那样地想念家乡,想念得心都有点发痛
而在一九五九年六月,石榴花开时,我终于回到久别的故乡车子沿着海山飞奔,一路上,我闻见一股极熟悉的海腥气,听见路两边飞进车来的那种极亲切的乡音,我的心激荡得好像要融化似的,又软又热路两旁的山海田野,处处都觉得十分熟悉,却又不熟悉瞧那一片海滩,滩上堆起一道沙城,仿佛是我小时候常去洗澡的地场可又不像原先那沙城应该是一道荒岗子,现在上面分明盖满绿葱葱的树木再瞧那一个去处,仿佛是清朝时候的校场,我小时候常去踢足球玩可又不像原先的校场根本不见,那儿分明立着一座规模满大的炼铁厂车子东拐西拐,拐进一座陌生的城市,里面有开阔平坦的街道,亮堂堂的店铺,人烟十分热闹我正猜疑这是什么地方,同行的旅伴说:到了
想不到这就是我的故乡在我的记忆当中,蓬莱是个古老的小城,街道狭窄,市面冷落,现时竟这样繁华,我怎能认识它呢?它也根本不认识我我走在街上,人来人往,没有一个人认识我是谁本来嘛,一去二十多年,当年的旧人老了,死了,年轻的一代长起来,哪里会认识我?家里也没什么人了,只剩一个出嫁的老姐姐,应该去看看她一路走去,人们都用陌生的眼神望着我我的心情有点发怯:只怕老姐姐不在,又不知道她的命运究竟怎样
老姐姐竟不在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迎出屋来,紧端量我,又盘问我是谁,最后才噢噢两声说:原来是二舅啊俺妈到街上买菜去啦,我去找她
等了好一阵,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妇女走进屋来,轻轻放下篮子,挺温柔地盯着我说:你是二兄弟么?我才在街上看见你啦,我看了半天,心想:这可是个外来人,就走过去了想不到是你
刚才我也没能认出她来她的眼窝塌下去,头发有点花白,一点不像年轻时候的模样性情却没变,还是那么厚道,说话慢言慢语的她告诉我自己有三个闺女,两个大的在人民公社里参加农业劳动,刚拔完麦子,正忙着在地里种豆子,栽花生;刚才那个是最小的,在民办中学念书,暑假空闲,就在家里给烟台手工艺合作社绣花我们谈着些家常话,到末尾,老姐姐知道我住在县委机关里,便叫我第二天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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