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柔肠一寸愁千缕
[book_author]庐隐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类书文集,完结
[book_length]187429
[book_dec]《柔肠一寸愁千缕》是民国才女庐隐的一部散文随笔集。 庐隐的创作生涯很短,但其思辩才识相当健全,文学创作体悟非常,在文化、历史、艺术等方面的涉猎也相当广泛和深入。她提出了妇女独立获取人生价值的必要,也提出了文学对历史进步应起推动作用及革命之于文学的重要性等看法。 文如其人,《柔肠一寸愁千缕》展现出她的豪爽、朴实、倔强和她的独特的温柔。她无掩盖地暴露她的思想感情,她无顾虑地摊开矛盾、爱憎。从她作品中,可以寻到她“游戏人间”的踪迹,可以看到是怎样“玩火”,可以听出一个挣扎在时代车轮辗轧下的女性的怨诉与哀吟。
[book_img]Z_18922.jpg
[book_title]一段春愁
梅丽揽着镜子仔细的扑着粉,又涂了胭脂和口红,一丝得意的微笑,从她的嘴角浮起,懒懒的扬起那一双充溢着热情的媚眼,向旁边站着的同伴问道:“你们看我美吗?年轻吗?”
“又年轻又美丽,来让我吻一下吧!”正在改学生英文卷子的幼芬,放下红铅笔,一面说一面笑嘻嘻的跑了过来。
“不,不,幼芬真丑死了,当着这许多人,要作这样的坏事。”梅丽用手挡住幼芬扑过来的脸,但是正在幼芬低下头去的时候,梅丽竟冷不防的在她额上死劲的吻了一下,就在那一阵清脆的吻声中,全屋里的人都哈哈的笑起来了。
下课铃响了,梅丽已经打扮得停当,她袅袅娜娜的走到挂衣服的架子旁,拿下那件新大衣,往身上一披,一手拉着门环,回过头来向同伴说了一声“bye bye”才姗姗的去了。
“喂!你们知道她到什么地方去吧?”爱玉在梅丽走出去时,冷冷的向同伴们问。
“不晓得,”美玲说,“你也不知道吗?”
“我怎么就该知道呢?”爱玉的脸上罩了一层红潮。
“不是你该知道,是我以为你必知道。”美玲冷冷地说。
“算了,算了,你们这个也不知道,那个也不知道,只有我一个人知道。”阿憨突然接着说。
“你知道什么,快些滚开!”爱玉趁机解自己的围。
“这有什么希奇,她到静安寺一百八十号去看情人罢了,你们都不好意思说出来,就让我这个大炮手把这闷住的一炮放了吧!”
“你这个小鬼倒痛快!”幼芬说,“可是你的炮还有半截没完。”
“唉,我是君子忠厚待人,不然当面戳穿未免煞风景。”
同伴们不约而同的,都把视线集在爱玉的身上,哈哈的起着哄。
“奇怪,你们为什么都看着我笑?”爱玉红着脸说。
“那里,我们的眼睛东溜西转是没有一定的,怎么是一定在看你,大约你是神经过敏吧!”阿憨若无其事的发挥着。
“小鬼你不要促狭,当心人家恨得咬掉你的肉。”幼芬笑着说。
“该死,该死,你们这些东西,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爱玉一面拖住阿憨一面这样说。
“喂!爱玉我要问你一句话,你不许骗我。”阿憨笑嘻嘻的说。
“什么话?”
“很简单的一句话,就是你同梅丽是不是在搞一个甜心。”
“什么甜心,我不懂。”
“不懂吗?那么让我也权且摩登一下学说一句洋话,就是Sweet heart。”
“没有……我从来不爱任何男人,更不致同人家抢了……你听谁说的?”
“谁也不曾说,不过是我的直觉。”
“不相信,一定是你听到什么话来的。”
“不相信由你,只是我问你的话,你凭良心来答复我……不然我又 要替你去宣传了。”
“那种怪话有什么可宣传的,我老实告诉你吧,那个密司特王我在一年前就认得他,假使我真要同梅丽抢也不见得抢不过她,不过我觉得一个女孩子同男子交际,不一定就要结婚……而且听说密司特王已经有一个女子了……但是我知道梅丽一定疑心我在和她暗斗,这真太可笑了。”
“其实也没有什么关系,这年头什么东西都是实行抢的主义,那么两个女人抢一个情人又算什么?而且又是近代最时髦的三角恋爱呀!”
“小鬼?你真是个小鬼,专门把人家拿来开心!”
“死罪死罪,小鬼从不敢有此异心,不过是阿憨的脾气心直口快而已,小姐多多原谅吧!”
爱玉用劲的拧了阿憨一把,阿憨叫着逃到隔壁房里去了。
当阿憨同爱玉开心的时刻,梅丽已到了静安寺一百八十号了,她站在洋房的门口,从新的打开小粉盒,把脸上又扑了些香粉,然后把大衣往里一掩,这才举手揿动门上的电铃,在这个时候她努力装成电影明星的风骚姿势。
不久门开了,一个年轻而穿着得极漂亮的男人,含笑出现于门前的石阶上……这正合了梅丽的心愿,因此她不就走进去,故意的站在门口,慢慢转动着柔若柳枝的腰杆,使那种曲线分明妙曼的丰姿深深印入那男人的心目中。
那满面笑意的男人,敏捷的走了过来说道:“欢迎,欢迎!”一面伸手接过梅丽的小提包。
“怎么样,好吗?密司特王!”梅丽含着深醇的微笑,柔声的说。
“谢谢,一切都照旧,你呢,小姐!”男人像一只鸟儿般的活泼的说。
“我吗?唉,不久就要到天国去了!”梅丽吃吃的笑着说。
“你真会说笑话,小姐青春正富,离到天国还远着呢!”男人说着把仆人送来的茶接过来,放在梅丽面前说:“吃茶吧!”他依旧坐到位子上去。
“青春!青春!”梅丽感触的叫道,“我那里还有什么青春,你简直是故意的取笑我!”
“没有的话!”男人脸上装出十三分的真诚说道:“现在正是小姐的青春时代,真的,在你的脸上浮着青春的笑;在你的举动上,也是充满了青春的活泼精神……”
梅丽看着他微笑——深心里都欢喜得几乎涌出感激的眼泪来。
“喂!王,你的话我也相信是真的,我们学校里的同事,样子都比我老得多,前几天我遇见密司柳!她也称赞我年轻,并且还说我的眼睛和别人不同……王,你看出我的眼睛有什么不同吗?”
“对了,你的眼睛比无论什么人都美,而且含着一种深情……”王含笑说。
“真是的,你也这样说……你欢喜我的眼睛吗?”梅丽含羞的望着他。
男人挨近她身旁,低声说道:“你应许我吻你的眼睛吗?”
梅丽整个的颊上,罩了一阵红潮,半推半就的接受了那又温又香的一吻,于是沉默而迷醉的气氛把一双男女包围了。
“铛啷啷!”电话铃响了,男人连忙跑去取下电话机来。“喂……我是王新甫……怎么样……哦好,可以,但是要稍微迟些……好,再会。”
“哪个的电话,不是爱玉的吗?”梅丽娇痴痴的说。
“不是,不是,”王有些惊惶的说道,“是一个男朋友约我去谈谈,有一点事务上的交涉!”
“哦,那就真不巧了,我想今晚同你去吃饭,并且看《卡门》 去。”
“真是讨厌,”男人皱着眉头说,“我要不是为了一些事务上必须接洽的事,我就辞掉他了……这样吧,我明天陪你去如何?”
“也好吧……那么我现在去了,省的耽搁你的正事!”
“何必那样说!”他说,“这更使我抱歉了!”
“算了吧,这又有什么歉可以抱呢,只要你不忘记你还有我这么一个朋友就行了。”梅丽站了起来,王把大衣替她披上,一直送她到了电车站,他才又回转来,从新洗了脸,头上抹了一些香油,兴冲冲的出去了。
梅丽上了电车回到家里时,心里像是被寂寞所戳伤,简直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她想找爱玉去看电影——同时她心里有些疑决不下的秘密,也想借此探探虚实。她从新披上大衣,叫了一辆人力车,到了爱玉的家门口,只见她家的张妈站在门口,迎着笑道:“小姐才出去了。”
“哦,也出去了,你知道她到什么地方去吗?”
“那我不大清楚,是王少爷来接她去。”
“王少爷?哪一个王少爷?”
“就是住在静安寺的。”
“哦……回头小姐来时,你不必多说什么,只说我来看她就足了。”
“晓得了。”张妈说着,不住的向梅丽懊丧的面色打量,梅丽无精打采的仍坐了原车回家去了。
次日绝早,梅丽独自坐在办公室里,呆呆的出神,不久美玲推门进来了:
“喂,梅丽,你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早!”
“昨晚睡不着,所以老早就起来了。”
“为什么睡不着?莫非有什么心事吗?……你昨天一定有点什么秘 密,说真话,成时请我们吃喜酒。”
“你真是会说梦话,我这一生再不嫁人的,哪来的喜酒请你吃呢?我告诉你吧,这个世上的男人都坏透了,嘴里甜蜜蜜的,心里可辣得很呢!”
“这是什么意思,你发这些牢骚?”
“哪个又在发牢骚呀!”爱玉神采飞跃的跑了进来插言说道。
“你今天什么事这样高兴呀?”美玲回头向爱玉说。
“我天天都是这样,也没有高兴,也没有不高兴。”
“你到底是个深心人,喜怒哀乐不形于色!”阿憨又放起大炮来。
“哼,什么话到了你这小鬼嘴里就这样毫无遮拦!”梅丽笑着拧着阿憨的嘴巴子说,大家都不禁望着阿憨发笑。
第一课的钟声打过了,爱玉、梅丽都去上课,办公室里只剩下美玲、幼芬和阿憨。这时美玲望着她俩的影子去远了,便悄悄的笑道:“这两个都是傻瓜,王简直就是拿她们耍着玩,在梅丽面前,就说梅丽好,在爱玉面前就说爱玉好,背了他们俩和老伍他们就说:‘这些老处女,我可不敢领教,不过她们迫得紧,不得不应付应付。’你说这种话叫梅丽和爱玉听见了要不要活活气死!”
“这些男人真不是好东西,我们叫梅丽她们不要睬他吧,免得他烂嚼舌根!”幼芬天真地说。
“那你简直比我老憨还憨,她俩可会相信你的话?没得惹她们两边都骂你!”阿憨很有经验似的说。
幼芬点头笑道:“你的话不错,我们不管他们三七廿一,冷眼看热闹好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梅丽拿着一封信,满脸怒气的骂道:“什么该死的东西,他竟骗了我好几个月,现在他的情人找得来,他倒也撇得清,竟替我介绍起别人来,谁希罕他,难道我家里就没有男人们,他们就没 有朋友可介绍,一定要他这死不了的东西多管闲事!”
“喂!这算什么,哪个又得罪了你呀!”阿憨找着碰钉子,梅丽睬都不睬她,便饭也不吃的走了。
爱玉却镇静得若无其事般的说道:“美玲,密司特王要订婚了,你知道吗?他的爱人已经从美国回来了。”
“哦,这个我倒没有听说……这就难怪梅丽刚才那么痛心了。”
“本来是自己傻瓜嘛……所以我再也不上他的当。”爱玉装出得意的样子说。
阿憨向着幼芬微笑,她简直又要放大炮了,幸喜幼芬拦住她道:“你不要又发神经病呀,”阿憨点点头,到底伏着她的耳朵说道,“她是哑子吃黄连,有苦不能言罢了。”一阵咯咯的大笑后,阿憨便扬长而去。
梅丽这几天是意外的沉默,爱玉悄悄的议论道,“你们看梅丽正害love sick,你们快替她想个法子吧。”
“夫子莫非知道吗?”阿憨又憨头憨脑的钉上这么一句,使爱玉笑不得哭不得,只听见不约而同几声“小鬼,小鬼”向着阿憨,阿憨依然笑嘻嘻的对付她们。
时间把一切的纠纷解决了,在王先生结婚后的两个月,梅丽和爱玉也都有了新前途,这一段春愁也就告了结束。
[book_title]何处是归程
在纷歧的人生路上,沙侣也是一个怯生的旅行者。她现在虽然已是一个妻子和母亲了,但仍不时的徘徊歧路,悄问何处是归程。
这一天她预备请一个远方的归客,天色才朦胧已经辗转不成梦了。她呆呆的望着淡紫色的帐顶——仿佛在那上边展露着紫罗兰的花影,正是四年前的一个春夜吧,微风暗送茉莉的温馨,眉月斜挂松尖寂静的河堤上。她曾同玲素挽臂并肩,踯躅于嫩绿丛中。不过为了玲素出国,黯然的话别,一切的美景都染上离人眼中的血痕。
第二天的清晨,沙侣拿了一束紫罗兰花,到车站上送玲素。沙侣握着玲素的手说道;“素姊珍重吧!……四年后再见,但愿你我都如这含笑的春花,它是希望的象征呵!”那时玲素收了这花,火车已经慢慢的蠕动了——现在整整已经四年。
沙侣正眷怀着往事,不觉环顾自己的四围。忽看见身旁睡着十个月的孩子——绯红着双颊,垂覆着长而黑的睫毛,娇小而圆润的面孔,不由得轻轻在他额上吻了一下。又轻轻坐了起来,披上一件绒布的夹衣,拉开蚊帐,黄金色的日光已由玻璃窗外射了进来。听听楼下已有轻微的脚步声,心想大约是张妈起来了吧。于是走到扶梯口轻轻喊了一声张 妈,一个麻脸而微胖的妇人拿着一把铅壶上来了。沙侣扣着衣纽欠伸着道:“今天十点有客来,屋里和客厅的地板都要拖干净些……回头就去买小菜……阿福起来了吗?……叫他吃了早饭就到码头去接三小姐。另外还有一个客人,是和三小姐同轮船来的……她们九点钟到上海。早点去不要误了事!”张妈放下铅壶,答应着去了。
沙侣走到梳妆台旁,正打算梳头,忽看见镜子里自己的容颜老了许多,和墙上所挂的小照,大不同了。她不免暗惊岁月催人,梳子插在头上,怔怔的出起神来。她不住的想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呢?结婚,生子,作母亲。……一切平淡的收束了,事业志趣都成了生命史上的陈迹……女人……这原来就是女人的天职。但谁能死心塌地相信女人是这么简单的动物呢?……整理家务,抚养孩子,哦!侍候丈夫,这些琐碎的事情真够消磨人了。社会事业——由于个人的意志所发生的活动,只好不提吧。……唉,真惭愧对今天远道的归客!——一别四年的玲素呵!她现在学成归国,正好施展她平生的抱负。她仿佛是光芒闪烁的北辰,可以为黑暗沉沉的夜景放一线的光明,为一切迷路者指引前程。哦,这是怎样的伟大和有意义!唉,我真太怯弱,为什么要结婚?妹妹一向抱独身主义,她的见识要比我高超呢!现在只有看人家奋飞,我已是时代的落伍者。十余年来所求知识,现在只好分付波臣,把一切都深埋海底吧。希望的花,随流光而枯萎,永远成为我灵宫里的一个残影呵!……”沙侣无论如何排解不开这忧愁的秘结,禁不住悄悄地拭泪。忽听见前屋丈夫的咳嗽声,知道他已醒了,赶忙喊张妈端上面汤,预备点心,自己又跑过去替他拿替换的裤褂,一面又吩咐车夫吃早饭,把车子拉出去预备着。乱了一阵子,才想去洗脸,床上的小乖乖又醒了,连忙放下面巾,抱起小乖,喂奶换尿布,壁上的钟已当当的敲了九下。客人就要来了,一切都还不曾预备好,沙侣顾不得了,如走马灯似的忙着。
沙侣走到院子里,采了几枝紫色的丁香插在白瓷瓶里,放在客厅的圆桌上。怅然坐在靠窗的沙发上,静静的等候玲素和她的三妹妹,在这沉寂而温馨的空气里,沙侣复重温她的旧梦,眼睫上不知何时又沾濡上泪液,仿佛晨露浸秋草。
不久门上的电铃琅琅的响了。张妈呀的一声开了大门,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手里提了一个小皮包,含笑走了进来。沙侣忙上前握住她的手,似喜似怅的说道:“你们回来了。玲素呢……”“来了!沙侣!你好吗?想不到在这里看见你,听说你已经作了母亲,快让我看看我们的外甥……”沙侣默默的痴立着。玲素仿佛明白她的隐衷,因握着沙侣的手,恳切的说道:“歧路百出的人生长途上,你总算找到归宿,不必想那些不如意的事吧!”沙侣蒸郁的热泪,不能勉强的咽下去了。她哽咽着叹道:“玲姊,你何必拿这种不由衷的话安慰我,归宿——我真是不敢深想,譬如坑洼里的水,它永远不动,那也算是有了归宿,但是太无聊而浅薄了。如果我但求如此的归宿——如此的归宿便是人生的真义,那么世界还有什么缺陷?”
“这是为什么,姊姊。你难道有什么不如意的事吗?”沙侣摇头叹道:“妹妹,我敢妄求如意,世界上也有如意的事吗?只求事实与思想不过分的冲突,已经是万分的幸运了!”沙侣凄楚而深痛的语调,使得大家惘然了。三妹妹似不耐此种死一般的冷寂,站了起来,凭着窗子看院子里的蜜蜂,攒进花心采蜜,玲素依然紧握沙侣的手安慰她道;“沙侣不要太拘迹吧,有什么难受的呢?世界上所谓的真理,原不是绝对的,什么伟大和不朽,究竟太片面了,何尝能解决整个的人生?——人生原来不是这样简单的,谁能够面面顾到!……如果天地是一个完整的,那么女娲氏倒不必炼石补天了,你也太想不开。”
“玲姊的话真不错,人生就仿佛是不知归程的旅行者,走到那里算到那里,只要是已经努力的走了,一切都可以卸责了。……姊姊总喜欢 钻牛角尖,越钻越仄……我不怕你笑话,我独身主义的主张,近来有些摇动了。……因为我已觉悟固执是人生滋苦之因,不必拿别人说,只看我们的姑姑吧。”
“姑姑近来怎么样?前些日子听说她患失眠很利害,最近不知好了没有?三妹妹你从故乡来,也听到她的消息吗?”
“姊姊!你自然很仰慕姑姑的努力啰。……人们有的说像她这样才算伟大,但是不幸同时也有人冷笑说她无聊,出风头,姑姑恨起来常常咬着嘴唇道:‘龃龉的人类,永远是残酷的呵!’但有谁理会她,隔膜仿佛铁壁铜墙般矗立在人与人的中间。”
玲素听见三妹妹慨然的说着,也不觉有些心烦意乱,但仍勉强保持她深沉的态度,淡淡的说道:“我想世上既没有兼全的事,那末随遇而安自多乐趣,又何必矫俗于名?”
沙侣摇头道:“玲姊!我相信你更比我明白一切,因此我知道你的话还是为安慰我而发的。……究竟你也是替我咽着眼泪,何妨大家痛快些哭一场呢!……我老实的告诉你吧,女孩子们的心,完全迷惑于理想的花园里。——玫瑰是爱情的象征,月光的洁幕下,恋人并肩的坐在花丛里,一切都超越人间,把两个灵魂搅合成一个,世界尽管和死般的沉寂而他和她是息息相通的,是谐和的。唉,这种的诱惑力之下,谁能相信骨子里的真相呢!……简直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结婚的结果是把他和她从天上摔到人间,他们是为了家务的管理,和欲性的发泄而娶妻,更痛快点说吧,许多女子也是为了吃饭享福而嫁丈夫。——但是做着理想的花园的梦的女子,跑到这种的环境之下……玲姊,这难道不是悲剧吗?……前天芷芬来,她曾问我说:‘你现在怎么样?看着杂乱如麻的国事,竟没有一些努力的意思吗?’玲姊!你知道芷芬这话,使我如何的受刺激!但是罪过,我当时竟说出些欺人自欺的话。——我现在一切都不想了,抚养大了这个小孩子也就算了。高兴时写点东西,念点 书,消遣消遣。我本是个小人物,且早已看淡了一切的虚荣……芷芬听罢,极不高兴,她用失望的眼光看着我道:‘你能安于此也好,不过我也有我的思想。……将军上马各自奔前程吧……’她大概看我是个不堪造就的废物,连坐也不坐便走了。当时我觉得很抱歉,并且再扪扪心我何尝真是没有责任心?……呵,玲姊,怯弱的我只有悔恨我为什么要结婚呢?”沙侣说得十分伤心,不住的用罗巾拭泪。
但是三妹妹总不信,不结婚便可以成全一切,她回过头来看着沙侣和玲素说:“让我们再谈谈不结婚的姑姑罢。”
“玲姊和姊姊,你们脑子里都应有姑姑的印象吧?美丽如春花般的面孔,玲珑而窈窕的身材,正仿佛这漂亮而馥郁的丁香花。可是只有这时候,是丁香的青春期,香色均臻浓艳;不过催人的岁月,和不肯为人驻足的春之女神,转眼走了,一切便都改观。如果到了鹃啼嫣红,莺恋残枝,已是春事阑珊,只落得眷念既往的青春,那又是如何的可悲,如何的冷落?……姑姑近来憔悴得多了,据我的观察,她或者正悔不曾及时的结婚呢!”
沙侣虽听了这话,但不敢深信,微笑道,“三妹妹,你不要太把姑姑看弱了。”
三妹妹辩道:“你听我讲她一段故事吧。”
“今年中秋月夜,我和她同在鼓山住着,这夜恰是满山的好月色,瀑布和涧流,都闪烁着银色的光。晚饭后,我们沿着石路土阶,慢慢奔北山峰,那里如疏星般列着几块光滑的岩石,我们拣了一块三角形的,并肩坐下。忽从微风里悄送来阵阵的暗香,我们借着月色的皎朗,看见岩石上攀着不少的藤蔓,也有如珊瑚色的圆球,认不出是什么东西。在我们的脚下,凹下去的地方有一道山涧,正潺潺涯潘的流动。我们彼此无言的对坐着,不久忽听见悠扬的歌声,正从对山的礼拜堂里发出来。 姑姑很兴奋的站起来说,‘美妙极了,此时此地,倘若说就在这时候死了,岂不……真的到了那一天,或者有许多人要叹道:可惜,可惜她死得太早了,如果不死,前途成就正未可量呢!……我听了这话仿佛得了一种暗示,窥见姑姑心头隆起红肿的伤痕——我因问道:‘姑姑,你为什么说这种短气的话,你的前途正远,大家都希望你把成功的消息报告他们呢。……’姑姑抚着我的肩叹道:‘三妹,你知道正是为了希望我的人多,我要早死了,只有死才能得最大的同情。……想起两年前在北京为妇女运动奔走,结果只增加我一些惭愧,有些人竟赠了我一个准政客的刻薄名词,后来因为运动宪法修改委员,给我们相当的援助,更不知受了多少嘲笑。末了到底被人造了许多谣言,什么和某人订婚了,最残忍的竟有人说我要给某人作姨太太。并且不止侮辱我一个,他们在酒酣耳热的时候,从他们喷唾沫的口角上,往往流露出轻薄的微笑,跟着,他们必定要求一个结论:“这些女子都是拿着妇女运动作招牌,借题出风头。”……你想我怎么受?偏偏我们的同志又不争气,文兰和美真又闹起三角恋爱,一天到晚闹笑话,我不免愤恨终至于灰心。不久政局又发生了大变,国会解散……我们妇女同盟会也就冰消瓦解。在北京住着真觉无聊,更加着不知趣的某处长整天和我夹缠,使我决心离开北京。……还以为回来以后,再想法团结同志以图再举,谁知道这里的环境更是不堪!唉……我的前途茫茫,成败不可必,倘若事业终无希望……倒不如早些作个结束。……’”
“姑姑黯然的站在月光之下,也许是悄悄的垂泪,但我不忍对她逼视。当我在回来的路上,姑姑又对我说:‘真的我现在感到各方面都太孤零了。’玲姊,姑姑言外之意便可知了。”沙侣静听着,最后微笑道:“那末还是结婚好!”
玲素并不理会她的话,只悄悄的打算盘,怎么办?结婚也不好,不 结婚也不好,歧路纷出,到底何处是归程呵?她不觉深深的叹道:“好复杂的人生!”
沙侣和三妹妹沉默了,大家各自想着心事,四围如死般的寂静,只有树梢头的黄鹂,正宛啭着,巧弄它的珠喉呢。
[book_title]余 泪
这时候春天已快完了!尤牧师家里那两棵大白梨树上,已经没有花朵;我隔着窗子望过去,几个和枣一般大的小梨,挂在枝子上;我便问尤老太太道:“这梨树种了几年了?结的梨还能吃吗?”尤老太太眯缝着眼,侧着头,向窗外望了望道:“那个吗?……还能吃……种的年代已不少了!”说着便又用手指掐算了半天道,“哼!……差不多和比伦一般年纪呢!日子真快呵!比伦已经十三岁了……便是你也不是从前的样子了。”说着又对我望了望。
我听了尤老太太的话,便不由得想起以往许多的陈述来了!我记得十一年前,我不过是十二岁的孩子。因为过于顽皮的缘故,我的母亲便把我送到尤老太太这里来,请她用严厉的方法训练我,这时尤老太太正作着修道院的院长,并且在这修道院里还附属着一个高等小学校,尤老太太便叫我在一年级的课堂里上课。我初到这里来时,很觉得不惯。她们常常用很严厉的眼光,凝视我,每逢我卧在草地上,和那只白毛狮子狗玩耍的时候,没有一次不被尤老太太责罚的;还有一次我为这个过失,被关在一间又黑又阴的地窖里;那个可恨没有怜悯心的黑猫,真把我吓死了!当时我便大声痛哭,喊叫起来,还好慈爱的白教师从这里 过,听见我的哭声,便开了地窖,把我领了出来;那时尤老太太也因为听见我哭叫的声音赶来了,见我已经出来,伏在白教师怀里抖颤的可怜形状,便改了她的怒容,露着愁闷的神气,叹了一声道:“孩子!你该听话了吧!……这种惩罚是上帝常常驯练他的小羊的。”我当时愤恨极了,嘴里虽不敢说甚么,心里着实的想咒骂她。
后来因为起了革命的战事,我全家都移往天津去了,母亲便叫人把我接回来,我临离修道院的时候,白教师亲自送我上了车,还微笑和我说:“可爱的孩子!愿上帝保佑你!祝福你!……我们或者还可以再见呢!”我这时不知怎么也会觉得不好过起来,坐在车上,凝视白教师慈爱而微含泪痕的眼波,我又跳下车来,俯在白教师怀里呜呜咽咽哭起来了!这时尤老太太也来到门口送我上车,见我又跳下来,便奇异的叹着道:“唉!上帝的小羊,现在应该分别了!……不要悲伤!孩子!上帝可以保佑你,使我们一定有相见的日子,至迟也过不了最后受裁判的时候!……孩子!你舍不得那只狗吗?那实在是你的小伴侣;天父一样的也爱惜那些生物呢!不要悲伤!到处都有你的好伴侣;因为上帝承认一切人都是他的儿子!基督一样的要替他们流血!孩子!你明白吗?去吧!去吧!”我听了尤老太太这些话,心里已觉安慰了许多!又经车夫的催促,没法子又跳上车子,车夫很快的加了两鞭,那马便放开蹄子,向前飞奔去了。没有五分钟已看不见那尤老太太和白教师的影儿了。
自从那次分别后,我家里虽然不久又回到北京来,但是我已经改了求学的地点,一直不曾到那里去,现在不觉已是十一年了!
尤老太太这时正掀着那《颂主诗歌》看,嘴里也不住的哼哼着,和十一年前的样子似乎没有变更;不过嗓音觉得微弱些,头发更白了,竟和银丝那么白得发亮——因为她正迎着太阳坐着——脸上的皱纹也深了,量起来总有两三分的光景,我看到这里也不禁叹道:
“光阴实在快得和马跑一样,我们不见已经十一年了。”
“十一年了吗?可怕的日子。快得竟不容人喘气!像这个样子,甚么事情不都是一瞥就完了吗?”尤老太太说着不住的叹息着,我也没话回答她,只是怔怔地在那里回想,那一句:“什么事情不都是一瞥就完了吗?”尤老太太见我不回答她的话,便又说道:“你们青年人,大约不明白这个道理;你们高高兴兴在那里度春天的光阴,那里知道,一转眼可怕的秋天和冬天,便追着你们的后边来了!那时你们或者明白,什么事情都是一瞥就过去了!”
“是的!我们很明白事情真正和流水一般,一瞥就完了!过去了!”我随随便便地,这么答应,其实我这时哪有工夫,想到这些上头去呢?我正在回忆她——可亲可爱的白教师呢?她一副纯洁温蔼的眼波,时时流露出诚实和慈悲的表示来;衬着她那时常出现笑容的嘴唇——不厚不薄的嘴唇皮——实在没有一点不适当的样子,她总喜欢穿着一身白衣服,仿佛圣母那般纯洁!那般尊严!她每次跪在神像前祈祷,我听了她那恳挚的声调,我不由得便要大受感动……现在这些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我回想她便怎么样呢?我实在很愿意知道一点关于她的消息呢!……这个尤老太太也许知道,我便决定问她了。
“尤老太太!你能告诉点关于白教师的消息吗?……我实在很记念她!”
“呵!孩子!……你现在大了!但是我还是称你孩子吧!孩子是没有罪孽的……你愿意知道白教师的消息吗?……不错!少年人总是有好奇心!”
尤老太太一边说着,一边用手理平那本圣书已经卷叠起来的书角!说到这里,忽然又把话截断,说别的去,用手指着那特别卷叠的书角说:“孩子们用东西永不知道爱惜……三角钱原不是很容易的呢!”我还是记挂白教师的消息,见她停住不说,因又提醒她道:
“白教师到底怎么样呵!”
“哦!果然孩子们没有忍耐心,这算什么你便急了!……好!好!你把椅子靠近我些。”我果真把椅子向她挪了一挪。
“好孩子!……到底不和从前那样顽皮了!……上帝要永远保佑你呵!”尤老太太说着话又把眼镜脱了下来,谨谨慎慎把它放在盒子里,用手绢擦了擦眼睛,对我看了看才说道:
“孩子!注意听着呵!……不!当我告诉你她的消息之前,我应当祷告上帝!使她的光荣,永远普照在世界上!”说着她果真跪在神像前,发着诚恳的高声祷告说:
“主呵!我们的天父!你是极慈悲的!你愿意人类都为他们的朋友舍命!爱他们的同伴和自己一样!主呵!时机到了!求你帮助我,能使我的话,深深印在这个少年人的心上,爱她的同伴,和她自己一样!……主呵!我知道你必不拒绝我的请求呵!慈爱的天父!……阿门。”
她诚恳的声调,使我受了极大的感动,不由自主也跪在她的旁边了!
尤老太太祷告完,站了起来,满面露着安宁的微笑说道:“孩子!我们这里坐着吧!现在可以开始说这段故事了!”我们就都到靠窗户那边的椅子上坐下。
“孩子!你记得你为什么缘故离开我这里吗?”
“是的!我很记得!就是为了革命的战事!”尤老太太听我这样回答,便点点头叹了一口气道:“不错!你记性很不坏!……但是这种深刻的印象,谁都不容易把他忘记呢!……流了多少血呵!唉!上帝!……罪过!差不多成了河了!最可怕的在这修道院门前,大槐树上,挂着那个没有头,脖颈缩在腔子里边去,满了血痕的尸首,我那天真是不舒服!不幸的,残忍的人类,我为他们流泪!我为他们羞辱!为什么自己这样残害自己?”尤老太太说到这里当真的流下泪来,我也不免一阵心酸,觉得他们实在太残忍了!
“自从发见那个死尸之后,我在圣母的神像前,为他们祈祷了整整一个礼拜,有一天我正在替他们忏悔,祷告得最痛切的时候,我实在禁不住为他们痛哭!忽然听见一个人很深沉叹息的声音,我这时候真以为圣母显现,便慢慢抬起头来,往神像前面一看,只见一个人穿着洁白的大衣,低着头,垂着眼皮,丝毫不动的站在那里,那种静穆幽深的神情,我一时竟糊涂了,认不出她便是白教师,我用手在我胸前画了十字,又继续祈祷下去,那声调更加诚恳了!等到起来的时候,忽见那个女子,也跪在那神像的面前呢!这时我才认出她来,我便问她:‘你也是为那尸首的缘故,来替他们忏悔吗?’她便叹了一声道:‘这不过战事的开始呵!比这个残忍不知道还有多少呢!’
‘那么我们应当怎么样呢?’我不免怀疑着这么问白教师,她只流着泪说:‘这只有求上帝帮助我们,用基督的名义唤醒他们罪恶的梦!……因为基督是吩咐他的门徒,爱他们的朋友,和爱自己一样!’
‘好!这个使命要谁去担当呢!……差不多他们的心和铁一样的硬了!他们看流血是一件下酒的美菜呢!’”
尤老太太述到这里,便拍着我的肩膀说:“这些都是已经过去的事情了!……他们流的血都已干得没有痕迹!但是现在怎么样呢?……他们现在不革命了,流的血倒快成了海了!这是为甚么?……唉!怕只有上帝知道吧!”尤老太太这时端起茶杯,咽了一口茶,用手摸了摸她额上那深而且宽的皱纹,又接着往下说道:
“自从我们在神像前,遇见的那一天分手后,我一直五天,没有看见白教师,我很觉得奇怪!平常她不是这样的,我们差不多,每一日在朝晨上查经的时候,都要见面一次的……当时我很责怪她!……少年人作事没有一点计算,这种乱哄哄的时代,还敢到街上乱跑去,我问了她同住的朋友,她们也不明白她,究竟到什么地方去,就知道她在前五日的一个下午,她穿上出门旅行的外衣,手里提了一个小皮包,匆匆地出 大门去了。她走到院子里的时候,曾遇见那个看门的犹大,她只告诉他,有要紧的事,出去走走,别的她也没多说一句。
“一直过了两礼拜,还不见她回来,大家的确惊慌起来,我更没了主意!便跑到李牧师那里,请他派人去探访探访,李牧师便派了四个美国兵到大街各巷找了几天,也一点踪影都没有!……唉!孩子!你们大约没有尝过这种惊人的风波吧!
“又过了两天,忽然接到她一封信,这封信是在天津发的,她信里说:
在基督的足下,不幸发生了自己残害自己的罪恶来,谁能不为这事伤心和羞耻呢?……在一堆的小羊里,我们看见了一个猛虎,来欺辱他们,我们不能不愤怒的去赶开他,没有爱心的强暴!为这些小羊的保护者!若果我们看见一群羊,他们自己纷争起来了!甚至于大羊咬起小羊的脖颈来!我们怎么样呢?他们原是同类呵!唉,天下最可伤心的事,有过于这个的吗?最羞耻的事,有过于这个吗?不幸的羊群,现在真真自相残害起来了!他们在湖北、武昌设下可怕的枪炮,他们的血已经成了河了!他们还没有明白他们的错误,唉!亲爱的院长呵!我愿意担当上帝的使命,去唤醒他们的迷梦,这是上帝委托我的——是我应尽的责任,我在天津耽搁两天;还要折回来到汉口去,但是我没有机会,和你握别了!我们预备在上帝那里见吧!愿上帝祝福你!
“她这封信到了以后,我们便都到礼拜堂为她祈祷上帝,帮助她早早成功!但从那天以后,我们便不知道她的踪迹了!不久战事终止,共和成功,我们会友正在礼拜堂聚会,感谢基督的恩惠;使人类不再发生 拿流血作下酒的菜的残忍心,忽听见一个少年痛哭的声音,我们知道他一定有甚么很伤心的罪恶,所以我们也都替他恳切的忏悔!祷告完了,我们都站起来,同唱《颂主诗歌》……孩子!这种习惯!你应该还记得吧!……我们那时按着这个顺序,聚完会,正要散会的时候,忽见适才痛哭的少年,跑到宣道台上来说:‘诸位亲爱的会友呵!唉!慈悲的天父!’他又不禁的流下泪来!我们到会的人没有一个脸上不现出惊奇的神气……孩子!你知道!我那时候也免不了惊奇呢!……我今年活到五十二岁只见过这么一次呢!
“那少年哭了半天,他才又接下去说:‘我在上帝面前犯了极大的罪,我的手杀死过许多我的同伴!——为了战争的缘故——他们流的血,可以把我飘起来,送到黑暗深坑里去!但是我还是不明白,我是犯了不可忏悔的罪!有一天,我正在杀戮我的敌军,最出力的时候,——因为我是把他们战败了,所以我心里着实的快意!我觉得我的枪和刀,也非常活泼,和我一样露着笑容,忽然在我身后,发现了很奇异的声音,我不免回过头来一看,只见红十字队的一个队员叫作白吾性的,站在我的身后,眼里满蓄泪水,脸色惨白着,我看了忽然手便软了!不能再去残害我的同类了!因问她说你为什么这个样子?“唉!可怜的熊海夫,你杀了他们觉得什么样?”唉!诸君!我对于白女士所问的这个问题,我从来没有想过,我杀他们一个头,便好像从西瓜梗上,切下一个西瓜来,杀了就完了!我觉得怎么样?但是当时我被她真诚热情激动了,我便不能不想一想,我杀了他们,觉得怎么样了!唉呀!诸君!我尝到了灵魂上的痛苦了!当真我这时觉得满身都是罪恶!和狞鬼一样的残忍!他们的头,和我的头,一样长在脖子上,这是很自然的,我为什么要把他故意的割下来呢?我当时越想越苦痛,我的灵魂真是受了绝大的创,忽然流下泪来,我把手里的枪刀都抛弃了,跪在她——纯洁的天使——面前求她赦免我的罪,求她替我忏悔,她很温和在我额上亲了一 下说道:“上帝一定祝福你!……他永远不弃掉迷路能回头的小羊!”我这时心里得了她的洗刷,果然轻松多了!正要和她一齐回营去,谁知敌军乘我们没有防备,冷不防放过一枪来,正射在她的胸口上,唉!可怜她不久便到上帝那里去了!她临死的时候,还微笑说:“熊先生我能使你回到你应该走的正路上去,永远爱你的同伴,这是我最荣幸的纪念!我们再见吧!到上帝那里便可以见着了!”“唉!诸君!可敬的上帝的使者,白女士她现在回到上帝那里去了!我们应该继续她的工作,给人类世界开一线的光明,替无数的罪人忏悔呵!’
“我们听了这少年述说完这一段故事,便又接着开了一个追悼白教师的会,这便是她最荣耀的纪念了!孩子!你以为怎么样呢!”
我这时一句话也回答不出来,只有点点头,过了些时,尤老太太又说道:“孩子!我回想起那残忍的把戏,挂在那槐树上……这不过一瞥都完了!但是我余泪还没有干!为这个羞耻和伤心,唉!上帝确能知道呵!”
[book_title]豆腐店的老板
这一间矮小的豆腐店,正开设在一条马路上——这条路却是从上海到吴淞必经的一条路。老板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但是身躯极魁伟的男人。两臂的筋肉如小阜般的隆起,当他每天半夜里起来磨豆子的时候,那隆起的筋肉映着黯淡的灯光,发出异样的光彩,他自己也很骄傲的看着那久经磨炼的健全之臂微笑,仿佛那富翁看见了自己饱藏银钱的保险箱的微笑一样——因为他三十年来的生活全靠着这一双可尊敬的臂的努力,并且他的一个儿子同一个女儿,是由他这一双手臂抚养成人,现在他的儿子在附近的军队里作一个小排长,女儿嫁给了邻近作泥水匠的张家。至于他的妻子已经死了整整三年了。
他过着寂寞的生活,但是他还舍不得关了他的豆腐店,依然守着三十年来未曾离开过的老地方——虽然他的女儿几次来接他去养老。
他的儿子不常回来,因为军队里不自由,同时这样一个寂寞的家庭也难得使他恋念。
老人的磨房里,先几年曾养一匹驴子,帮着他拉磨豆子,但新近驴子老了,作不动工,老人把它贱卖了,因此这一座小磨房里里外外只剩下老人独自支撑。
在一天夜里,老人已把泡好的豆子放在磨子里——那时差不多附近的人都睡了,便连那些狂吠的狗也都没有声音了。老人张眼向这清冷的磨房看了一遍,一切都和平常一样,只是今夜不知因为什么,心里陡然感到从来所未有的寂寞,于是他不免想起他的儿子来——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按理应当娶亲了,如果他有了一个儿媳妇——或者还有一个孙子,不是要比现在好得多吗?这一个思想搅乱了他一向安定的心情,他含愁磨着豆子,一面计划明早到营里去看他唯一的儿子,并劝他赶快娶个妻子。
“是的,娶一个好媳妇来。”他这样沉思着,他转磨子的手渐渐地停住了,最后他站起来走到屋角的床边,由床底下拖出一个箱子来,郑重地掀开箱盖从那堆满了粗布棉夹衣的缝里,摸出一个桑皮纸的包儿来,打开了第一层桑皮纸,里面露出淡黄色的油纸,他又把油纸褪去,如此褪了五层,陡然间眼前闪出一阵亮光,同时发出轻微的铿锵声。一百元又白又亮的洋钱,微斜地睡在那一叠油纸上,好像一个绝色裸体的美女,陡然被发现了。老人用手轻轻地摸弄着,并且发出惊奇的微笑。——呵,这是老人一生辛勤所积蓄下来的,现在要用它替儿子娶个媳妇。
远处的鸡群,发出第一声啼叫的时候,把老人从想象的梦中唤醒,他连忙把钱照旧一层一层地包起来放在箱子里,回到磨房把豆子磨完,然后烧旺了火,开始煮起来。天才微明的时候,第一锅的豆腐已经出锅了。磨房前面就听见独脚车轧轧的响着,不久那个推车子的王阿二已站在店门前。
“老伯伯,豆汁出锅了吧!请给我一碗!”
“阿二吗?你先在那条长凳上坐坐,我立刻就盛给你。”
阿二果然坐下,嗅着鲜美的豆汁香,脸上浮着渴望的笑容。等到老人把豆汁放在那张长方形的木桌上时,阿二顾不得烫嘴,端起来就喝, 没有多少工夫一碗豆汁已经吞下去了。
“怎么样,再来一碗吧?”老人说。
“好的,再来一碗。并请你给我一张豆腐皮。”阿二说。
老人果然又装了一碗豆汁,另外又拿了一张豆腐皮。阿二把豆腐皮放在汁里泡了吃下去。这时天色已经大亮了,喝豆汁的人,和买豆腐的人已接连不断地来了。
这一天黄昏的时候,老人正从外面买豆子回来,迎头碰见阿二推着独脚车也往这边走,见了老人停了脚说道:
“老伯伯,您今天出去,没听到什么消息吗?”
“我没有听见什么,因为我没到远处去,只在附近老李家里买了些豆子就回来了,因为我还想去看我的儿子。”
“这时候去见得到他吗?……恐怕已经开走了吧?”
“开到那里去?”
“开到闸北去打仗!”
“打仗,同什么人打仗?”
“老伯伯,你还不晓得吗?中国兵同东洋兵打起来了。”
“那又是为了什么?”
“我也不清楚,只是今天我把菜推到闸北去卖,走到半路碰到卖鸡鸭的王大哥。他说前面已经开火了,过不去……当时我就问他为什么开火,他说东洋人因为我们中国人不买他的货物,他急了,便提出条件要市长禁止人民反对东洋人,并且要市长强迫百姓买东洋货,如果不照办的话,他们就要开炮……”
“市长没有答应他们吗?”
“市长听说已经答应了!”
“既然答应了为什么还要打呢?”
“咳!老伯伯,说起来,真正气死人。东洋人真是不知足,他看见 我们中国人这样怕他,就越来越凶了。他就要求我们驻在上海的军队都要退出。为什么中国军队要退出——老伯伯,你想上海是中国的地方,为什么中国军队要退出,我们中国要是真依东洋人的话退出去,岂不是中国自认把整个的上海送给东洋人了吗?”
“呀,不错,这无论如何是不能退出的。”老人愤然的说。
“不退出,于是就打起来了!”阿二叹息着说。
“哦,打起来了!好的,把那些东洋鬼都杀尽了才痛快!”老人把他那铁般的拳头敲着木头桌,臂上的筋肉益发高隆了起来。
他们正在谈着,隐隐听见轰轰的炮声。老人睁大着眼睛,向门外远处的树木瞪视着道:“你听,这不是炮声吗?”
阿二也站了起来,沉吟了些时道:“怎么不是呢?所以你的儿子恐怕已经开出去了!”
“开出去了!开出去了!”老人重复的念着,同时昨夜的梦想重新的浮上他的观念界:儿子已是二十岁的小伙子,正该娶个媳妇,养个孙子;一个又壮又活泼的小孙,抱在手里,喂他吃些新鲜的豆汁,这是多么甜蜜的梦呀!但是现在儿子开出去了……开出去和东洋人打仗,打仗是拿血,拿生命来拼的呵。老人的眼里不知不觉充满了泪水。阿二也很明白老人正担心他的儿子,不好再在这里麻烦他,便告辞走了。阿二走后,老人把店前的豆腐收拾了,下了那一扇柴门,上了锁,茫茫然地走到吴凇镇去,走到他儿子所驻扎的兵营前,果然看见那些兵士都在急急忙忙地挖战壕。老人在那里徘徊了很久。后来看见一个和他儿子相识的兵士。老人便上前去打招呼,并且问道:“我的儿子还在这里吗?”
“他吗?今天早晨五点钟已开到闸北去了!”
老人的心开始抖战了,他嗫嚅着道:“那边打胜了?”
“中国兵胜了!”
“呀!谢天谢地!……”老人心里充满了新希望,但是当他转到原 路上往家里走的时候,他忽然觉得那些新希望是靠不住的——打胜仗不见得儿子就是安全的。假使儿子从此永不回来了,娶儿媳妇,抱孙子,将永远是个破碎的梦;那可怕的寂寞,如恶魔般向他瞪目狞笑。老人坚实的双臂,忽然变了常态,软瘫瘫的举不起来,两条腿也棉絮似的一点力气没有,老人只好坐在路旁一块大石头上喘息。正在这时候,忽见前面走过一群逃难的人,他们身上背着包裹,手里领着小孩,脸上布满焦急恐慌的神色,老人高声地向人群中的一个少年问道:
“银哥儿,你们打算逃到什么地方去?”
“我们到上海洋人租界里躲一躲。东洋人虽会欺侮我们中国人,他却不敢惹外国人呢!”
老人听了这话,心里忽然起了一种疑问:为什么外国人东洋鬼子就不敢惹呢?……呵,他们的兵厉害,他们的国家强,所以别人不敢欺侮他们。假使我们的中国兵肯拼命和他打一仗,把他们打败了,赶回去,他们以后又敢欺侮我们吗?……对,一定要拼命和他们打。老人想到这里,深藏在心头的热血沸腾起来了,我为什么顾惜我的儿子?他是一个排长,他有保卫国家的责任,他不能打仗,他就不是一个兵……我应当鼓励他不要怕死,那一个人都得有一回死,他尽了他的责任,死,这是比什么都光荣的。……”
老人的心得到安慰了,他全身的精力完全恢复了,慢慢地站起来,走回他的豆腐店去,依然作他的豆腐生涯,但同时他更注意打听前线的消息。
轰轰的炮声越来越密。老人虽照常煮了豆汁,但来喝的人却很少了。附近的杂货店,今天竟不曾开市,只把窗户开了一条缝在那里交易。但是门前经过的逃难的人却接二连三的不曾停止过。中午的时候,天空发现了老鹰般的飞机,一个黑点从那机旁抛射到马路上,不久就听见山崩地裂般一声巨响,马路便陷了一个大洞,一个逃难的妇人的左臂 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去了,只见她缺了一只臂僵卧在血泊中,其余的两个年轻男人头上也滴着血,但是他们顾不得疼痛连忙飞奔到田里,伏在一座土坟的后面。老人莫明其妙地望着这一出流血惨剧,但同时他却意识到这就是开了火的现象。可是那几个并不是兵士,为什么他们也得不到安全呢?!
老人正在疑思的时候,接着又是轰的一声,震得豆腐房的窗子、门都擞擞地抖了起来,这使老人不得不躲在墙角里。午后晴明的蔚蓝天色,仍从窗缝里露了出来,而老人却不相信他还活在人世,他疑心适才是被可怕的梦魔所戏弄,他伸了伸那健全的两臂,从墙角里站了起来。外面似乎已经安静了,隐隐却听见有人在啼哭。真怪呵,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老人按撩不住他的好奇心,用力把柴门推开,站在门前,天上轧轧的飞机声已完全没有了,仰视天空,云色正非常的鲜洁,在那上面绝对找不到一些可怕的痕迹。于是他把他的视线转到地平线,吁!一个破裂的洞穴,如同张着口的猛虎,上面满染着鲜红的血,两个男人,扯下衣襟互相包裹颈上的伤,同时在田地里挖了一个不很深的土穴,把那个面色惨白缺了一只左臂的妇人的尸体,抬放在土穴里,一面流泪,一面用土掩盖。老人静默的看着他们工作。不久那两个受伤而且疲倦的年轻人,正预备着离开这里。老人好像从梦里醒来,他向天空嘘了一口长气,高声喊道:
“喂,哥儿们,你们不能就这样往前去呀,你们受了伤应当休息呢!来,到我店里,我给些治伤药你们吃,然后再吃些豆汁,再走……唉,你们是不幸呀!”
那两个年轻人,呆看着老人,由老人慈爱的面容神色,把他们从悲伤中疼痛中唤醒了。他们流着泪,走到老人的店里。老人把他们安置在他的木板床上,从箱子里拿出两颗红色的丸药,给他们吞下,同时又把他们浸透血迹的包颈布褪了下来,上了些止血的药粉,找了干净的布, 重新包扎好。两个年轻人露着非常感激的眼色望着老人。老人让他们睡下,自己到灶头添了火,把新鲜的豆汁烫热了,叫他们喝。两个年轻人经过老人的救治后,神色安定得多了,于是老人问道:
“你们住在哪里……死的妇人是你们的什么亲属?”
年轻人中的一个回道:“我们住在镇上刘家大院,我们听得风声不好,打算把我的嫂子和些要紧的东西先送到上海租界亲戚家那里躲一躲……谁知走到半路却碰见了炸弹……嫂子就这样死了!”年轻人说到这里,两颗如豆子般的泪点又沿颊滚了下来。另一个年轻人——他的哥哥——更禁不住呜咽痛哭。老人这时的脸色火般的热着,一双老眼里满浸着泪水,筋肉隆起的臂和铁般的拳击着木板墙,愤愤地叫道:“这是什么世界!……我们这些小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呀!……”
两个年轻人听了老人的话,头便垂下来了,他们这时已被惊恐忧伤所压迫,他们没有勇气去想老人所说的话。——天色已渐近黄昏了,两个年轻人向老人告辞仍回镇上去。“嫂子死了,我们也不想到上海去,家里还有年老的父亲呢!……”年轻人中的一个向老人这样说。
老人依旧紧握着拳头道:“喂,你们就不想替你的嫂子报仇吗?……”
“报仇,我们那里有那个力量?国家养着几百万的兵都把东洋人奈何不得,难道我们就能……”
“咄……东洋人,他也是个血肉作的人,他也不是三头六臂,我们如果肯人人和他拼命,我不相信不能报仇雪耻……至于国家虽养了几百万的兵,可是那些人他们只为自己的荣华富贵打算盘,那里顾到我们小百姓的死活……我们要救自己是靠自己去拼命呢!……”老人愤然的说着。
两个年轻人依然只呆望着老人——仿佛老人是在发神经病。当他们离开豆腐店的时候,仍然是满心的莫明其妙。不过他们觉得这个老人对 于他们很亲切,倒值得感谢的罢了。
两个年轻人走后,老人一直站在门口望着他们的背影,直到转过那影壁的时候,老人才回身进来。
不久,夜已来临,万点繁星,依然闪烁于蔚蓝的天空,老人每夜晚饭后,泡好豆子,就安然地睡去。但是今夜不知为了什么,老人睡在床上,无论如何不能入梦——当然他记念他唯一的儿子是一件事实,不过老人的心除了不放心儿子之外还纠绞着两种不能相容的意念:老人想起日间所遇见的那两个年轻人,他们对于东洋人打死了自己的妻子、嫂子似乎再不想反抗,老人觉得这是有些可耻的,所以鼓励他们去从军。不过同时他想到自己唯一的儿子,现在开到前线,处在非常危险的境地,又似乎有些懊悔当初不该叫儿子去当兵——那末现在他一定已娶得一房好媳妇养得一个孙子,使他老年的生涯热闹许多……
夜里的炮声更紧了,连接不断的轰响,使老人的心纠成一把。这样一来,老人不能安静地躺着了。他爬了起来,围着小小的磨房打圈子。不久鸡群又开始啼叫了,他勉强的镇住心神,把豆子倒在磨盘里,慢慢推动着那沉重的磨子。好久好久他不看见豆浆流到铅筒里去。这使他惊奇:从来不觉得沉重的工作,今夜如何变了常态。他跑过去挑亮了油灯,把他的粗强而隆起的手臂看了又看,臂依然是坚实的,有力的,但是为什么他推不动那磨子了呢!他的心立刻陷入懊丧的深渊中。他放下豆子不磨了,腰里揣了那历年存蓄的一百元钱,在黎明中开始他的旅途,他真是发狂般的想着他的儿子。他急急的奔上海来,炮声更清晰了,同时还夹着连珠般的机关枪声,这些声音都像针般的刺着他的心,他恨不得立刻飞到闸北,见他儿子一面。他走到上海时,太阳已从林梢移到地上将近午刻了。老人走到将近闸北的铁门边,恰好遇见推独脚车的王阿二。阿二惊奇而带忧伤的看着老人叫道:“老伯伯几时来的?”
“今早天才发亮时我就动身,方才到这里……怎么样,你看见我的 儿子吗?……他看在……”老人不敢问下去了,他的心跳得非常快,两只疲劳而兴奋的眼,满网着红丝,瞪视着阿二,脸上充满了焦愁和渴望的神色。阿二咳了一声,嗫嚅着道:
“看见的,但是他受了……伤了!”
“呵!天!他受了伤了!你怎么晓得的。”
“我才看见红十字会的救护车载着他到伤兵医院去。”
“伤兵医院在那里?”老人的面色有些惨白了。
“听说在海格路红十字会医院……我陪你老人家去看看吧!”
“好,就走吧!”老人拉着阿二向海格路奔去。
许多的伤兵睡在医院里,有的伤了脚,有的缺臂,还有一个兵被枪弹打伤了眼珠。医生和看护,正替那些伤兵在裹扎。老人同阿二跟着一个看护到一间病房里,见了他的儿子。老人全身战栗地站在他儿子的面前,他嘴里咕噜的道:“天呀,好惨!天呀,好惨!”只见他儿子的左腿和左臂都没有了,面色惨白的睡在病床上,不住的呻吟,见了他父亲,从他那惨白的脸上露出胜利的微笑,轻声道:“爸爸!我打死了许多东洋人,真痛快!他们真没用!……”
“可是你也受伤了呢!觉得难过吗?”
“不,爸爸,不难过。你知道我们这次打仗,是为中国争光荣的,东洋人想不到中国还有爱国的男儿,这一来也让他知道知道中国还有人呢!……”这一个少年的排长脸上充满了笑容,他忘记了他的腿和臂的痛楚。阿二和护士们不知不觉也都向他微笑。老人把头转向窗外,过了好久,他走近他儿子的床前,抚着他的额说道:“好孩子!你真是爸爸的儿子!”老人欣喜的泪滴滚到他儿子的额上,同时他又走到其他受伤的兵士面前,用亲切尊敬的眼光遍视了他们。当他出门的时候,他把腰里带着的一百元大洋,郑重的递给护士道:“请您把这钱收下,给那些勇敢爱国的兄弟们买些应用的物品吧!”护士接过这一百元钱,不禁滴 下泪来。
阿二拍着老人的肩道:“唉!这真痛快!……”
访问的时候停止了,老人和阿二从人丛中离开了病院。
[book_title]亡 命
夜半听见藤萝架上沙沙的雨滴声,我曾掀开帐幔向窗外张望,藤萝叶子在黑暗里摆动,仿佛幢幢的鬼影。天容如墨,四境寂寥,心里有些惊然,连忙放下帐幔,翻身向里面睡,床头的挂钟滴答滴答响个不住。心绪如怒潮般的涌掀。从新翻转身来,窗外的雨滴声越发凄紧,依然睡不着。头部微微有些涨闷,眼睛发酸,心里烦躁极了。只得起来,拧亮了电灯,枕旁有临时放的一本《三侠五义》,翻起来看了,但见一行行如黑点般的闪过,一点没有领会到书里的意思。
忽听门外有人走路的脚步声,心房由不得怦怦乱跳,莫非是来逮捕我的吗?……今午庚曾告诉我:市党部有十五起人,告我是反革命,将要逮捕我,承庚的好意叫我出去躲一躲。这真仿佛青天里一个霹雳,不过我又仔细地想了一想,似乎像我这么一个微小的人儿,值不得加上这么一个尊严的罪名,所以我对庚说:“也许是人们开玩笑吧?我想不要紧,因为我从没有作过这种活动。……”
但是庚很诚挚的对我说:“现在正是一切都在摇动的时候,我看还是走一步好,只当出去玩一趟。”
我说:“也好吧!就出去走一趟……不过真冤!”
庚叹息道:“好汉不吃眼前亏……况且熬到有被逮捕的资格也就不错。”
庚这种解嘲的话,使得我们都不自然地惨笑了。当时我就决定第二天早晨到天津去,夜里收拾了一个小藤箱,但是心乱如麻,不知带些什么东西才好,直弄到十二点钟才睡下,正蒙眬间,就被雨点惊醒。
真是门外的声音,越来越大,还似乎有人在窃窃耳语。我这时连忙起来,悄悄的把小藤箱提在手里,只要听见打门,我就从后门逃到我舅舅家里去暂避,我按定乱跳的心,把耳朵向外静静的听着。过了些时,还没有人叫门,而且说话的声音似乎远了,我的心渐渐的平定了,吁了一口气,把小藤箱仍然放在地下,拧了电灯,打算再睡,可是东方已经发白了。要赶六点半的那一趟车,自然睡不成,因轻轻开了房门,把老妈子叫了起来,替我预备脸水,我一面洗脸,一面盘算,我到天津去住在什么地方呢?那里虽也有朋友,但是预先没有写信去通知他们,怎好贸然去搅扰人家?住旅馆?一个人孤孤凄凄……想到这里心绪更乱,怔怔的站了许久,这时候已五点半了。没有办法,到天津再说罢!提着藤箱无精打采的走吧!回头看见罗纱帐里小宝儿,正睡得浓酣,不忍去惊醒她,只悄悄在她额上吻了一吻,心里不由得一阵怅惘,虽然只是暂别,但是她醒来时不见了妈妈……今夜又不见妈妈回来,和她同睡,她弱小的灵魂,一定要受重大的打击了。我不禁流泪了,同时我诅咒人类的偏狭,在互相排挤的中间,不知发生多少悲惨的事实。唉!我真愤恨!不由得把藤箱向地下一摔,似乎这样一来,我也总算得了胜利:因为我至少也欺负死几个蚂蚁吧!
车子已经叫来了,我把藤箱放在车上,我年老的姑妈对于这严重亡命,更感觉得情形紧张,她握住我的手,含着眼泪说:“这实在是想不到的祸事!但愿你此去平安……并且多方请人疏通,得早些回来!……都要留心!……”我点了点头,要想说话觉得喉头哽咽,连忙跳上车 子,不敢抬头向姑妈看,幸喜车夫已经拉起车子如飞地走了。这时候只有五点三刻,街上的行人很少,清凉寂静,我一夜不曾睡的困倦,这时都被晨气驱散了,脑子里种种思想,又都一幕一幕地涌出来。车子走到十字路口的时候,我忽然转了一念,亡命为什么一定要到天津去,北京地方大得很,谁又谁知道我住在那里?于是我决定无论如何我不离开北京,因告诉车夫,叫他拉我到西长安街去,不久我就在西长安街一家医院门口下车了。——这医院的院长,是我的乡亲,那里房屋相多——我到医院里,因为时间尚早,我那乡亲还没有来,我只得在会客厅里等着。九点钟的时候,他才来了。我将一切情形和盘托出,请他借我一间房子暂住,从此我就充起病人来了!
这个医院,是临街的三层高楼,在楼上窗子里,可以看见大马路的车马奔驰,并且可以听见隆隆呜呜的车轮和汽笛声。我生性最怕热闹,因在西北角上,选了一间离街较远的屋子,但是推开后窗,依然可以看见大马路上的一切,并且这窗子是朝东的,早晨的太阳正耀人眼目地照射着。天气又非常闷热,我忙把这面窗关上,又加上黑色的帐幔,屋子里的光线立刻微弱了,心神的压迫也似乎轻松些。我坐在一张椅子上,看医院里的佣人,替我换床上的褥单和枕头布,他走后我便睡下了。头顶上的白云一朵朵的向西北飘去,形状变化离奇:有时候像一头伏虎,有时像一条卧龙。……
我因昨夜失眠,今天精神极坏,本想在这隔绝一切的屋子里用一功,或者写一篇稿子,谁知躺下后,就瘫软得无法起来。而且头昏目眩,似睡非睡地迷沉了一天,到夜晚的时候,街上的声音比较少点,我起来把前后的窗门都开了,屋里的空气,立刻流通起来,一阵阵的温风,吹拂在我的脸上,神思清楚多了。仰头看见头顶上的天空,好像经海水洗过似的,非常碧清,在那上面缀着成千万万钻石般的星星,我在那繁星之中,找到其中最小的一个,代表我自己,但是同时我又觉得我 不止那么一点。我虽然不愿意,但是这黑夜中最光芒,最惹人注意的一颗星……但是事实上,我也不是那最无光,最小的一颗,因为藏在井底的一群蛙,它们都张着阔口向我呱呱地叫,似乎说:“你防备着吧!我们都在注意你呢!……你虽然在千万的繁星之中,是最不足轻重的一个,但是我们不敢希冀那第一等的大星的地位,只要我们能取得你的地位,我们已经很够了!”……于是乎我明白了,在这种世界上,我应当由一颗最小而弱的星的地位,悄悄逃出,去作一朵轻巧的云,来去无心,到毫不着迹的时候,便是我得救的时候了。
这思想真太渺茫,不知不觉已走入梦境,梦中觉得我已真是一朵轻巧的云了。我飘然停在半天空,下面是一片大海,这时一点风都没有,海面上的波纹,轻轻地漾着,清凉的月光,照在这波浪上,闪出奇异的银花,我正想低下(头)来,吻着那可爱的海的时候,忽然从海底跳出一条鳄鱼来,立时鼓起海浪,仿佛山崩地塌般的掀动,澎湃起来,我吓极了。幸喜我这时已是不着迹的行云了!我轻轻浮起,无心的歇在一座山上,那山上正开着五色灿烂的山花,一阵的清香,又引诱我要去和它们接近。忽砰的一声,一个猎人的枪弹,直射在树梢头,那股凶猛的烟焙,把我冲散了。渐渐不是白云了。睁眼一看,依然是个着迹的人类,无精打采地睡在病院的钢丝床上。唉!我明白了!到如今我还只是一个着迹而微弱的人类哟!
我怅惘,我暗暗撕碎了不值一笑的雄心,我捣碎了希望的花蕊,眼前的一切,只是烦闷可怜!
马路上隆隆轧轧的车声,人声,又将我从天空拖到地狱似的人间,在这时候,我没有办法安慰我自己,只想睡去,或者梦里,还有不可捉摸的乐园,任我休养我的沉疴。无奈辗转反侧,再也不能入梦。正在苦闷万分的时候,听见有人敲门,我应道:“谁?请进来吧!”门呀的一声开了,我的朋友莉走了进来,她一看见我的脸色,不禁惊叫道: “呵!隐,怎么你病了吧?……脸色青黄得好不怕人!”
“也许是要病了,但是我知道不是身体上的病,你知道我的心上是伤上加伤……我如何支持得住呢?……”
“唉!何必呢?什么事看开点就好了,莫非你作了亡命,就使你这样伤心吗?……其实呢,这正足以骄傲,至少你是被人注意了,我们昨天和庚说笑话说你真熬出来,居然成了时代的大人物了。”
莉说完笑了笑,我呢,也只得报之以苦笑:“真的,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这样脆弱?常常觉得这个世界上的阴霾太浓重了,如果再压下去,我将要在浓重的阴霾下咽气了。”我这样对莉说。
莉听了我的话也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一时竟想不出说什么话来安慰我才好,那神气彷徨得使我也不忍。我转过脸去,看着窗外,好久好久莉才找到一些话,一些使人咽着眼泪苦笑的话了。她说:“这年头可不就是那回事吗?咱们看戏吧,有的是呢,将来也许反叛又成英雄……好好地挣扎着干吧!……”
“看吧……自然有的是毁裂破碎的悲剧呢!……不过我已经觉得倦了……”实在的情形,我近来对于什么事,都觉得非常的无聊。在我心里最大的痛苦,是我猜不透人类的心,我所想望的光明,永远只是我自己的想望,不能在第二个人心里,掘出和我同样的想望。本来浅薄的人类,谁不愿意作个被人尊敬爱慕的英雄呢?于是不惜使千万人的枯骨,堆积起来,作成一个高台,将自己高高举起,使万众瞻仰。唉!我没有人们那种魄力,只有深藏在幽秘的芦苇里,听那些磷火悲切的申诉,将我伤了又伤的心,重新一刀刀地宰割了。
今天莉也很不快活,大概是受了我的影响,我们在没话可说的时候,彼此只有对坐默视着,其实呢,我们的悲苦,早已充满了我们的心灵,但是我们不愿意说什么,为了这浅近的语言,实在形容不出我们心头的痛苦。黄昏将近了,莉替我掩上了西边的窗,因为斜阳正射在我的 眼上。她走了,屋里格外冷寂,几次走下床来,想在露台上看一看,但是刚走到露台口时,心里一惊,又忙退了回来,仿佛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都将不存善意的眼光投射着我,要拿我开心呢。我忙退回,坐在一张藤椅上,我真感到人们对我太冷酷了,我仿佛是孤岛上一只失群的羊,任我咩咩地喊破了喉咙,也没有一个人给我一个同情的应和,并且沿着孤岛的四围的怒浪正伸着巨爪,想伺隙将我拖下海去。
我心里又凄楚,又愤恨,为什么我永远是被摧残的呢?……但是我同时要咒诅我自己太无能了,既是没有人来同情你就该痛快地离开社会,去寻找较好的社会。现在呢,是又不满意这个社会,却又要留恋着这个社会,多么没出息呵!唉,好愚钝的人类!人类都在酣睡的时候,只有你一个人唱着神曲有什么用呢?你应当大胆敲响他们的门,使他们由恶梦中清醒,然后你的神曲唱得才有意义啊!
我想到这里,我不知不觉流起泪来,这眼泪有忏悔,有彻悟,还有惭愧,种种的意味呢!最后我感谢颠簸的命运……这不值一笑的亡命,使我发现了应走的新道路。
我深切地祝福使人下次的亡命,比这次有意义,便是绑到天桥吃枪了,也要值得。这一次真是太可耻了,简直不明白为什么,要从家里逃出来,唉,天呵,太滑稽了!
不知不觉在医院又过了一夜,外面一无消息,中午时莉又来看我,她笑道:“没事了,回去吧!原来他们所以要逮捕你,是为了要你的地盘,现在你既经退出,他们也就不注意你的个人了,这正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在傍晚的时候,我收拾了桌上乱堆的书籍,重新提起我的小藤箱,惘然地走出医院的大门。我站在石阶上看来往不绝的行人,我好像和他们隔绝了许久。正在了望的时候,远远两个穿西装的青年,向我站的地方走来,举手含笑向我招呼道:“隐!你上什么地方?……昨天听人说 你到天津去了呵!”
“是的。”我想接下去说今天才回来,但是脸上有些发热,莉又在旁边向我笑,我只得赶忙跳上洋车走了。到了家里,走进我那小别三天的屋子,有说不出来的一种情绪兜上心来……
[book_title]恋 史
傍晚的时候,她们都聚拢在葡萄架下,东拉西扯的闲谈。今天早晨曾落过微雨,午后才放晴,云朵渐渐散尽了,青天一片,极目千里,靠西北边的天空,有一道彩桥似的长虹。风微微的吹着,葡萄叶子格外翠碧,真是清冷满目,景致幽雅极了。
她们谈些学校的近况,谈来谈去,都觉得平淡无奇,谁也鼓不起兴致来,小良忽然提议报告各个人初恋的历史。
这确是新颖的题目,惹得在座的人都眉开眼笑的期待着——仿佛期待名角出台的情形。可是谁不愿意先说,你推我让的,最后仍是无结果。小良她是提议的人,理应她自己先说,可是她最是有名的小鬼头,当大家拥着她的时候,她两只眼不住的东瞧西看,远远的看见徽笙往这边走呢,她高声叫道:“徽笙快来!”又回头轻轻对她们说,“你们不要作声,我知道徽笙有很好的恋史,回头我们大家要求她说……”果然大家的注意点,立刻转到徽笙身上去。
“你们作什么呢?”徽笙含笑说。
“快来吧!我们知道你有很美妙的恋史,正预备请你来说给我们听呢,可巧你就来了!”她们一边说一边将徽笙围在坎心,然后大家都在 四下里的石头上坐下了。
徽笙也就坐在一张小石桌上,看见人家都凝神息声的期待她的讲述呢。笑道:“你们真要听恋史吗?……可是我说完了我的,你们亦得说你们的。”
“那是当然的。你就说你的吧?”竹韵挤着眼含笑说。
“好吧!我就说……这是一段很神秘的恋史呢!”徽笙说完,稍微顿了一顿,便开始讲述她的恋史了!
“大约是前年吧!在一个冬天的早晨,正降着鹅毛片似的大雪,我从家里到学校去,这一段路程比较得远,我坐在四面用篷布幔罩的车子里,不时听见呼呼的北风卷着雪片,打在车篷上,一阵阵作响。车夫拖着车子,踏着雪沙沙的前进。我觉得气闷极了。就从书包里拿出一本新买的杂志来,任意的翻翻,忽看到上面有几首恋歌,写得十分美丽;字里行间,充满了燃烧的热情,我由不得沉沉如醉,拿着那本书思想起来。
“我记得我念过一篇西洋小说——写一个贵夫人和一个诗人作邻居;她开了窗户,就可以看见那诗人所住的屋子。白天的时候,她不好意思去看,每到晚上,那位诗人就伏在他的书案上写诗,他的面影正好映在淡绿色的窗幔上,很直的鼻梁,倩笑似的嘴角,颀长的眉梢,蜷曲的头发,都很清楚的表现出来,那贵夫人就坐在墙角下的一张沙发上,尽量的欣赏,不知不觉心头暗暗生了爱苗,非常热烈的爱上那位诗人了。于是她背着她的丈夫,为那位诗人写了不少的恋歌,真仿佛但丁和比特丽斯的故事——那诗人始终没有知道这回事,虽有时偶然看见贵夫人,凭窗遥盼,但觉得她那一种尊严的神色,那里还敢存丝毫非分之想呢?
“有一天晚上,贵夫人依然开了那扇窗,坐在墙角的沙发上,等待那美丽的倩影,然而终至于杳无消息。贵夫人心里很感到怅惆,一夜失却心似的过了。第二天早晨,细细打听,才知道那位诗人已搬走了。贵 夫人不禁哭了。
“我同想到这里。不知不觉又把那本杂志上的恋歌念了两遍。觉得这恋歌里的情节,和那篇小说差不多,并且情感似乎比较得更热烈些。我细看作者的署名是寒星——这个名字我似乎在别的杂志上也曾见过,不知道他到底是男性还是女性,可是我知觉里总想她是女人。
“后来我到学校图书馆里,打算再找一两篇寒星的东西看,可是我因为功课太忙,也就没有看成。过了一个多月,有一天我同两个朋友,到陶然亭去看雪景,我们站在小山阜上,忽见远处有一个穿棕色呢西服的青年,低着头在一坐新坟旁边徘徊:那是一座西式的坟茔。四面植着苍松翠柏,绿色枝叶上,满缀着银色雪花。那少年就倚在一株小松树傍,默默的站着,有时仰起头,对着那彤云凝闭的天空,仿佛在祷告似的。不禁惹起我们的好奇心来,不久那少年走了,我们就跑到那坟旁去看,只见坟前立着一座石碑,正面题着漱泉女士之墓,背面题着两句诗,旁边署名寒星——那诗句正是恋歌里择下来的。
“这时候我心里发生一种不可名言的情绪,似乎惊喜,又似乎悲凉,我怔怔的站在白雪地上。默想适才那个青年的行动,奇怪他的印象,竟是很深刻的印在我心膜上了。
“但是从那一次见面以后:又经过半年,我虽整天来往于十字街头,而总没有遇见他的机会。我曾暗暗打听他的来历,可惜朋友里没人认识他,我也只得算了。
“然而这莫名其妙的恋感,仍然逢到机会便向我侵击,我每次独自坐在院子里,听草虫唧唧的叫唤,或看清幽的月光的时候,他便上了我的心头。有时我散步在夜来香的花丛里,我更是如迷如醉的恋念着他——这样美妙的星光:温馨的气味,最适合情人低语密诉的环境;然而我是孤独着数遍星点,望穿了银河,他在那里?——又怎能使他知道我是在热烈的恋念眷他?但是我又设想他若果真知道,这宇宙里,有一 个女儿是真诚的爱着他,不知他心里作何感想?也许他因已有情人了,他要拒绝我的爱,那时我的痛苦必致不克支持,因之我又怕他知道我的心:还是不要戳破这个谜,让我独自参详吧?
“可是有一天——大约是四五月天气吧?风是温馨得使人迷醉:窗前满挂着紫色藤花,拂动着丝丝的柳条;情景是特别的美妙,精神也格外松散,热烈的情流,好像决了口的黄河:滔滔奔赴,心里一阵阵怅惘,如同失掉了什么东西般——真正良辰美景奈何天——最后我找到一张淡红色的花笺,写了一封不想投递的信:
“寒星!美妙的寒星!你曾经捣碎我青春的心。你曾经扰乱了我安甜的梦境!寒星啊!这宇宙里有了你,我将永远如饮酿醴般的迷醉了。这地界上有了你,我将被情感之火焚炙成了灰烬,我若再能看见你——就是一分钟也好,但是……”
“我的信只写到这里便不能再往下写了,将信看了两遍,叹着气把它又烧了。正在十分懊恼的时候,吟春来找我去逛公园,这时公园里,到处是开遍了锦绣灿烂的花,仿佛是艳装的美女。阵阵微风吹来各种温香,更使人懒洋洋抬不起头来。我们在两株海棠树下的铁椅上坐了。彼此沉默着,两眼不住的送往迎来,有时看见美丽的少女,我们也就与那些轻薄儿般品头评足的乱说取笑。
“远远来了两个少年,有一个穿着咖啡色的哔叽洋服。非常面熟,我陡然想起正是陶然亭畔曾经一面的那个寒星。——也就是我天天恋念的爱人,我的心不住的狂跳,两颊如火般的灼炙起来。吟春很诧异我的神态,她一直问我为什么。我如失了灵魂似的,怔怔望着从我们面前走过去寒星的背影,好久好久我才恢复了知觉。吟春说:你到底有什么心事?何妨告诉我呢,我想想这种神秘的恋史不能随便告诉人,恐怕闹得对方知道了,究竟不好意思,所以我始终掩饰不肯对她说。当夜从公园回家以后,我独自怔怔的坐了一整晚,有时我流泪,有时我微笑,有时 我愤恨,心绪复杂极了,我自己都不知是什么滋味!
“天气是渐渐热了。人本来就比平日懒倦,再加着心头焚着情感的火,更觉得无精打采,精神一天坏似一天。渐渐弄到爬不起来,请了医生来看说是忧思过甚,肝气不顺——病相虽有些说着,可是他那里晓得这是心病,不是药品可以医治的呢?
“病里天天记日记,写上许多热情的伤感的话。每次写完了,心里好像是松快些,有时也写小诗,其中有一首我还记得是:
‘美妙神奇的碧火之焰,从它闪烁的火舌里毁灭了愁情,炙销了爱念:只有一点无力的残灰,任他沉干海底:飘到天心!唉!吾爱!可怜我没有勇气向你泄满这秘密!’
‘好吧!爱人!让我悄悄的迷醉,好像蔷薇醉于骄阳,永远沉默,永远美丽!’
‘吾爱!我感谢你,在你深邃的眼瞳里,我认识了爱,了解了神秘!’
‘吾爱!世界如果有多情的英雄,那英雄便是你!’
‘吾爱!我愿变一只蝴蝶,飞到你的身边,我更愿变一阵清风,直扑向你的心里。’
“我病后的第七天,吟春来看我,她送我一束白茶花,另外还替我带了新出版的杂志,我翻开第一页看见一行大字写道:‘艺术家寒星逝世!’下面登着他的遗像,我如同失了魂似的怔住了。半天我才回过气来,我便伏在枕上痛哭。吟春似乎也猜到几分,她一面安慰我,一面追问我的经过,我不能再隐瞒了,就把这事情的原末,告诉她了。吟春虽觉得这段恋史太神秘了,然而她也觉得有些怅惘,怔了半天她没有说什么,临回去的时候她是叹着气。
“理想的情人,好像昙花一现即逝,我经过极痛苦之后,才渐渐清醒了,觉得这种迷恋,实在太无味。这样一想心倒宽了,病也渐渐好了,我的恋史也就算告一段落,不过还有一些余波,就是在我病好后的一天绝早,霞光正满布于东方的天空时,我曾作了一首哀悼的诗,并拿了一束鲜花,到陶然亭的鹦鹉坟畔的高坡上,祭奠了一番并且放怀痛哭了一次。于是这一段事实,便永远成了过去的历史了。”
徽笙述说完,在座的听众,虽然很满意。但同时大家心情也有点怅惘,东山上新月的淡光,照在她们的素颊上,更觉得黯淡,各人都惹起自己的心事,于是都悄悄的散了。
寂寞的葡萄架,依然悄悄站在月影下。
繁星满布了天空,
一切都沉入夜的幽寂!
[book_title]狂 风 里
“你为什么每次见我,都是不高兴呢?……既然这样不如……”
“不如怎样?……大约你近来有点讨厌我吧!”
“哼!……何苦来!”她没有再往下说,眼圈有点发红,她掉过脸看着窗外的秃柳条儿,在狂风里左右摆动,那黄色的飞沙打在玻璃上,发出沙沙的声音,凌碧小姐和她的朋友钟文只是沉默着,屋内屋外的空气都特别的紧张。
这是一间很精致的小卧房,正是凌碧小姐的香闺,随便的朋友是很不容易进来的,只有钟文来的时候,他可以得特别的优遇,坐在这温馨香闺中谈话,因此一般朋友有的羡慕钟文,有的忌恨他,最后他们起了猜疑,用他们最丰富的想像力,捏造许多关于他俩的恋爱事迹!在远道的朋友,听了这个消息,尽有写信来贺喜的,凌碧也曾知道这些谣言,但她并不觉得怎样刺心或是暗暗欢喜,她很冷静的对付这些谣言。
凌碧小姐是一个富于神经质,忧郁性的女子,但是她和一般朋友交际的时候她很浪漫,她喜欢和任何男人女人笑谑,她的词锋常常可以压倒一屋子的人,使人们感觉得她有点辣,朋友们给她起了一个绰号叫辣子鸡——她可以使人辣得流泪,同时又使人觉得颇可亲近。
但是在一次,她赴朋友的宴会,她喝了不少的酒,她醉了,钟文雇了汽车送她回来,她流着泪对他诉说她掩饰的苦痛,她说:“朋友!你们只看见我笑,只看见我疯,你们也曾知道,我是常常流泪的吗?哎!我对什么都是游戏……爱情更是游戏……”
她越说越伤心,她竟呜咽的哭起来!
钟文是第一次接近女人,第一次看见和他没有关系的女人哭。他感到一种新趣味,他不知不觉挨近她坐着,从衣袋里掏出自己的手巾替她擦着眼泪,忽然一股兰麝的香气,冲进他的鼻观。他觉得心神有些摇摇无主,他更向她接近,她懒慵慵的靠在汽车角落里,这时车走到一个胡同里,那街道高低不平,车颠簸得很厉害,把她从那角落里颠出来,她软得抬不起的头就枕在他的身上了。他伸出右臂来,轻轻的将她揽着,一股温香,从她的衣领那里透出来;他的心跳得更厉害了,悄悄的吻着她的头发,路旁的电灯如疏星般闪烁着,他竟恍惚如梦。但是不久车已停了,车夫开了车门,一股冰冷的寒气吹过来,凌碧小姐如同梦中醒来,看看自己睡在钟文的臂上,觉得太忘情,心里一阵狂跳,脸上觉得热烘烘的,只好装醉,歪歪斜斜的向里走。钟文怕她摔倒,连忙过来扶着她,一直送她到这所精致的卧房,才说了一声:“再会!”然后含着甜蜜的迷醉走了。自从这一天以后,钟文便常常来找凌碧,并且是在这所精致卧房里会聚。
这一天下午的时候,天色忽然阴沉起来,不久就听到窗棂上的纸弗弗发发的响,院子里的枯树枝,也发出瑟瑟的悲声。凌碧小姐独自在房里闲坐,忽见钟文冒着狂风跑了进来,凌碧站起来笑道:“怪道刮这么大的西北风,原来是要把你刮了来!”
钟文淡漠的笑了一笑,一声不响的坐在靠炉子的椅上。好像有满怀心事般。凌碧小姐很觉得奇怪,曾经几次为这事,两人几乎闹翻了脸!
他们沉默了好久,凌碧小姐才叹了一口气道:“朋友是为了彼此安 慰,才需要的,若果见面总是这么愁眉不展的,有什么意思呢?……与其这样还不如独自沉默若好!”
钟文抬头看了凌碧一眼,哎了一声道:“叫我也真没话说……自然我是抓不住你的心的。”
凌碧小姐听了这话,似乎受了什么感触,她觉得自己曾无心中作错了一件事,不应该向初次和女人接触的青年男人,讲到恋爱。因为她自己很清楚,她是不能很郑重的爱一个男人,她觉得爱情这个神秘的玩意,越玩得神秘越有劲——可是一个纯洁的青年男人,他是不懂得这秘密的,他爱上了一个女人,他就要使这个女人成为他的禁脔,不用说不许别人动一下,连看一眼,也是对他的精神有了大伤害的。老实说钟文是死心塌地爱凌碧,凌碧也瞧着钟文很可爱,只可惜他俩的见解不同,因此在他们中间,常常有一层阴翳,使得他俩不见面时,却想见面,见了面却往往不欢而散。
今天他俩之间又有些不调协,凌碧小姐一时觉得自己对于钟文简直是一个罪人,把他的美满的爱情梦点破了,使他苦闷消沉,一时她又觉得钟文太跋扈了,使她失却许多自由,又觉得自己太不值。因此气愤愤的责备钟文。但是钟文一说到“她不爱他了”,她又觉得伤心!
凌碧小姐含着眼泪说道:“你怎么到现在还不了解我呢?……我就是这么一个奇怪的女人,我并非不需要爱,但我不是时时刻刻都需要它,我最喜欢有淡雾的早晨,我隔着淡雾看朝阳,我隔着淡雾看美丽的荼蘼花,在那时我整个的心,都充满着欢喜;我的精神是异常的活跃。唉!钟文这话我不只说过一次,为什么你总不相信我呵!”
钟文依然现着很犹疑的样子,对于凌碧小姐的话似解似不解——其实呢,他是似信似不信,他总觉得凌碧小姐另外还爱着别的男人。
其实凌碧小姐除钟文以外虽然还爱过许多男人,玩弄过许多男人,但是自从认识钟文以后,她倒是只爱他呢,不过钟文是第一次尝到爱, 自然滋味特别浓,也特别认真;而凌碧小姐,因为从爱中认识了许多虚伪和其他的滑稽事迹,她对于神圣的爱存了玩视的心,她总不肯钻在自己织就的情网里,但是事实也不尽然,她有时比什么人都迷醉,不过她的迷醉比别人醒得快而剪绝,她竟能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本领。
钟文永远为抓不住她心而烦恼!这时他听了凌碧小姐似可信似不可信的话,他有点支不住了,他低下头,悄悄的用手帕拭泪。凌碧小姐望着他叹了一口气,彼此又都沉默了。
窗外的风好像飞马奔腾,好像惊涛骇浪,天色变成昏黄,口鼻间时时嗅到土味,吃到灰尘;凌碧小姐走到窗前,将窗幔放下来,屋子里立刻昏暗,对面不见人,后来开了电灯,钟文的眼睛有点发红,凌碧小姐不由得走近身旁,抚着他的肩说道:
“不要难过吧!……我永远爱你!”
钟文似乎不相信,摇头说道:“你不用骗我吧!……但是我相信我永远爱你!”
“哦!钟文!你这话才是骗我的!……我瞧你近来真变了,你从前比现在待我好的多,因为从前总没有见你和我生过气——现在不然了,你总是像不高兴我。”凌碧小姐一面似笑非笑的瞧着他,钟文“咳”了一声也由不得笑了,紧紧的握住凌碧小姐的手说道:“你真够利害的!”
“我!我就算利害了?……你真是个小雏儿,你还没遇见那利害的女人呢!”凌碧小姐回答说。
“自然!我是比较少接近女人,不过对于女人那种操纵人的手段,我也算领教了!”钟文说着,不住对凌碧小姐挤眼笑,凌碧小姐忽然变了面容,一种忧疑悲愤的表情,使得钟文震惊了。他不知不觉松了手,怔怔的望着凌碧发呆。停了些时,凌碧小姐深深的叹了一口气遭:“钟文……我在你心目中,不知还是个什么狐狸精,或是魔鬼吧!”
钟文知道自己把话说错了,真不知怎样才好!急得脸色发青,在屋里踱来踱去。
凌碧小姐也触动心事,想着人生真没多大意思,谁对谁也不能以真心相见;整天口袋中藏着各种面具,时刻变换着敷衍对付。觉得自己这样掩饰挣扎,茫茫大地就没有一个人了解,真是太伤惨了!她想到这里也由不得悄悄落泪。
这时狂风已渐渐住了,钟文拿起帽子,一声不响的走了。
凌碧小姐望着他的后影,点头叹道:“又是不欢而散!”
[book_title]邮 差
热烈的阳光,已渐渐向西斜了;残阳映着一角红楼,闪闪放着五彩的光芒;疲倦的精神,重新清醒过来,我坐在靠窗子边一张活动椅上,看《世界文明史》,此时觉得眼皮有些酸痛,因放下书,俯在窗子上向四面看望,远远的白烟从棉纱厂的高烟囱里冒出来,起初如一卷棉絮,十分浓厚,把苍碧的天空遮住了。但没有多大时候,便渐渐散开,渐渐稀薄,以至于不可再见。
“铛啷啷”一阵脚踏车的铃响,一个穿绿色制服的邮差,身上披着放信的皮袋,上面写着“上海邮局”字样,一直向重庆路进发,向着我家的路线走来。
呀!亲爱的朋友,他们和平的声音,甜美的笑容,都蕴藏在文字里,跟着邮差送到我这里来;流畅的歌声,充满了空气;他活泼的眼光、清脆的嗓音也都涌现出来;更有他们无限的爱和同情,浸醉了我的心苗;又把宇宙完全浸醉了。现在我心里充满了愉快和希望,邮差不久就将甜美的感情、和平的消息带到我这里来。我想到这里,顿觉得满屋子都充满清净平和的空气,两只眼不住向邮差盼着,但是他却停在东边的一家门口了。
铛铛几声,壁上的钟正指六点,我的眼光不免随着那钟的响音转动;呵——我的心忽怦怦的跳动起来;忽然间只见墙上挂的那一面“公理战胜”的旗上边那个“战”字特别大了起来;从这战字上竟露出几个凶酷残忍的兵士,瞪着眼竖着眉,杀气腾腾的向着洪沟那边望着,一阵白烟从对岸滚了过来,一个兵士头上的血,冒了出来,晃了两晃,倒在地下;鲜红的热血,溅在他同伴灰色军衣上;他们很深沉的叹了一声,把他拉在一边;不能更顾甚么,只是把枪对准敌人,不住地击射燃放;对岸的敌人,也照样的倒下;空气中满了烟气和血腥;遍地上卧着灰白僵硬的尸体,和残折带血的肢体;远远三四个野狗,在那里收拾他们的血肉,几根白骨不再沾着甚么!
呀!现在又换了一种景象,只见他们的老娘,和他们的妻子,哭丧着脸,倚在篱笆墙上,遥遥地引望,遇着败逃回来的兵士,他们都很留心辨认;但是没有他们的儿子和丈夫;他们的泪水不住滴满了衣襟;他们知道他们的儿子丈夫必无坏事,但是他们仍不绝望,站在那里不住地盼望着。
一个军队上的邮差,到他们的门口,带来他们儿子丈夫的恶消息;他们的老娘心碎了!失去知觉,倒在地下,嘴里不住地流白沫;他们的妻,惨白的面孔上,更带了灰土色;他们床上的幼子,看着他们的娘和祖母的惨状,也随着宛转哀啼——门外洋槐树上的鸟,振着翅膀,也哀唳一声,飞到别处去了!
可怕的印象去了。一座华丽辉煌的洋楼,立在空气中;楼房前面,绿色窗户旁边,一个身着白色衣裙的女郎,倚在那里;脸上露着微微的笑容,但是两只眼满了清泪,不时转过脸去用罗帕偷拭。
街上站满了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有。五色的鲜花,雪白的手帕,在空气中旋转飘荡;一队整齐英武的少年兵士,列着队伍停的这里,一个年约二十一二的步年兵官,不住向红楼的绿窗那边呆望, 对着那少女玫瑰色的两颊,和清莹含水的双眼看个不住;似乎说这是末次了,不能不使这甜美的印象,深深吸入脑中,真和他的灵魂渗而为一。
军乐响了;动员令下了;街上的人,不住喝彩,祝他们的胜利。少年军官对着他亲爱的女友,颤巍巍地说了一声“再会”;两人的眼圈立刻都红了!然而她甜美的笑容仍流露了出来,祝他的前途幸福,并将一束鲜红色的玫瑰花,携在他身上;他接了放在唇边作很亲密的接吻后,就插在左襟上;回到头来看他的女友,虽仍露着如醉的笑容,但两只眼却红肿起来,他的心忽如被万把利剑贯了似的,全身的汗毛竖了起来;不敢再看她,一直向前走去。她忍不住眼泪落了满襟,但仍含笑,拿着手帕,高高扬起,对着他的背影点头,表示欢送的意思。
砰砰砰——叩门的声音刺进我的耳壳里,把我的注意点更换了,眼前一切奇异的现象全不见了。我转过脸,往窗子下看,正是那个邮差送信来了。这时候我心里充满了恐惧和愁疑的感情;我不盼望看邮差送来的信,因为这世界上恶消息太多!但是他急促的叩门声越发利害;我的心惊得碎了!我的灵魂失了知觉,一切愉快美满的感情,完全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满宇宙的空气中,都被“战”字充满了,好似一层浓厚阴沉的烟雾,遮住了和煦甜美的大地。呀!这是甚么情景!……
[book_title]傍晚的来客
东边淡白色的天,渐渐灰上来了;西边鲜红色的晚霞回光照在窗子前面一道小河上,兀自闪闪地放光。碧绿的清流,映射着两排枝叶茂盛的柳树,垂枝受了风,东西的飘舞,自然优美充满在这一刹那的空气里,我倚在窗栏上出神地望着。
铛啷啷,一阵电铃声——告诉我有客来的消息。
我将要预备说甚么?……握手问好吗?张开我的唇吻,振动我的声带,使它发出一种欢迎和赞美我的朋友的言词吗?……这来的是谁?上月十五日傍晚的来客是岫云呵!……哦!对了,她还告诉一件新闻——
她家里的张妈,那天正在廊下洗衣服,忽然脸上一阵红——无限懊丧的表示,跟着一声沉痛的长叹,眼泪滴在洗衣盆里;她恰好从窗子里望过来……好奇心按捺不住,她就走出来向张妈很婉转的说了。
“你衣裳洗完了吗?……要是差不多就歇歇吧!”张妈抬起头来看见她,好像受了甚么刺激,中了魔似的,瞪着眼叫道,“你死得冤!……你饶了我罢!”
她吓住了,怔怔地站在那里,心里不住上下跳动,嘴里的红色全退成青白色。停了一刻,张妈清醒过来了,细细看着她不觉叫道——“哎 哟小姐……”
她被张妈一叫,也恢复了她的灵性,看看张妈仍旧和平常一样——温和沉默地在那里作她的工作,就是她那永远颦蹙的眉也没改分毫的样子。
“你刚才到底为了甚么?险些儿吓死人!”
张妈见岫云问她——诚恳的真情激发了她的良心,不容她再秘密了!
“小姐!……我是个罪人呵!前五年一天,我把她推进井里去了!……但是我现在后悔……也没法啦!”张妈说到这里呜咽着哭起来了。
“你到底把谁推进井里呵!”
“谁呵!我婆家的妹子松姑!可怜她真死得冤呵!”
“你和她有甚么仇,把她害死呢?”
“小姐,你问我为甚么?哎!我妈作的事!我现在不敢再恨松姑了;但是当时,我只认定松姑是我的锁链子,捆着我不能动弹;我要求我自己的命,怎能不想法除去这条锁链呢?其实她也不过是个被支使,而没有能力反抗的小羔羊呵!小姐!我错了!唉!
“她怎么阻碍你呢?你到是为了甚么呵?”
张妈低了头,不再说甚么,好久好久她才抬起头,露着凄切的愁容,无限的怨意,哀声说道:
“可怜的刘福,他是我幼年的小伴侣,当春天播种的时候,我妈我爹他们忙着撒种;我和刘福坐在草堆上替他们拾豆苗,有时沙子眯了我的眼,刘福急得哭了……一天一天我们都在一处玩耍和工作,日子很快的过去了。刘福到东庄贾大户家里作活去,我们就分开了;但是我们两人谁也忘不了谁——刘福的妈也待我好。当时十六岁的时候,刘福的妈,到我家和我妈求亲,我妈嫌人家地少,抵死不答应。过了一年,我妈就把我嫁给南村张家。——呵!小姐!他不止是一个聋子,还是一个 跛子呢!凶狠的眼珠,多疑的贼心,天天疑东惑西,和我吵闹!唉,小姐!……”
张妈说到这里,忽咽住了,用衣擦了眼泪,才又接着再往下说:
“松姑,她是天真烂漫的小孩子,听了她哥哥的支使,天天跟着我,一步不离。我嫁后的三个月,刘福病了,我不能不去看看他;但是松姑阻碍着我,我又急又气,不禁把恨张大——我丈夫——的心,变成恨松姑的心了。就计算我要自由,一定要先除掉松姑。有一天我和松姑走到贾家的后花园,松姑说渴了;我们就到那灌花的井边找水喝——一阵情欲指使我,教我糊涂了,心里一恨,用力一推,可怜扑通一声淹死了!……”
岫云说到这里,忽然她家的电话来催她回去,底下的结局,她还没说完呢!今天也许是她来了吧!……
“铛啷啷,铃声越发响得利害,我的心也越发跳得利害,不知道她带来的是不是张妈的消息?”
电灯亮了,黑暗立刻变成光明,水绿的电灯泡放出清碧的光,好似天空的月色,张妈暗淡灰死的脸,好象在那粉白的壁上,一隐一现的动摇,呀!奇怪!……原来不是张妈,是一张曼陀画的水彩画像——被弃的少妇。
砰的一声,门开了,进来一个西装少年——傍晚的来客,我的二哥哥。
[book_title]一个快乐的村庄
两岸嫩绿的柳树,夹着含蕊欲吐的刺梅花,被夕阳照得灿烂可爱。中间一道小河弯弯曲曲,从北向西流去,岸旁拴着两只渔船,五个少年唱着歌,向河边渔船走来,把渔船解下,一齐都上了船,解缆摇向河中。到了河中忽有一块笔直削尖的石头,拦住去路,大家把船停住,下了锚,张起网,上好钓钩向河里扔去。不到五分钟,就见那渔网动了两动,一个少年就把网扯起,里边网住两条活脱脱的大鱼,忘忧笑向无愁道:“今天的鱼比昨天怎么样?”只见那靠船头坐的那个少年插嘴笑道,“一天是一天的事,比他作甚么!要比可就比不完了,须知天下的东西,同是一样,什么好坏是非都是比较出来的;因有比较才有你我之分;有你的不是我的、我的不是你的之别;因此就生出争夺的结果来,你看现在世界争攘不清,不都是因为你的不是我的,我就想要你的;我的不是你的,你就想要我的?所以闹得同室操戈,互相残杀。其实天地生物,原不过供人的需用,谁缺甚么就拿甚么,既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也可以说既是你的,又是我的。因为这不过是时间空间的关系,不是永久存在的;即如你说这房子是你的,不过是你现在在这时间占据了这个空间,等你死了,时间是已过去,空间的占据也就随着取消了,那 时候还说这房子是你的,也就没意思了。并且我们人生在世,时间空间的占据都是暂时的,因为人没有不死的。那么有限时间、空间的占据,其求他够暂时的需用就完了,又何必多费精力谋子孙帝王万世之业呢?”这少年只顾侃侃而谈,大家也都听得出神。忽砰的一声把众人都吓了一跳,宁神一看,原来他们只顾高谈阔论,没留心那个渔网,被浪头一冲,冲倒了。于是大家又重新把这网子系起,忘忧笑道:“寄尘君的话,说得倒十分透彻。只是因为我闻那么一句话,惹起你一大车话;未免小题大作了。”怡生道:“他要不借题发挥,这一肚皮牢骚怎么打发呢?笑奴君为甚么沉默无言?莫不是又悟出甚么道理在那里自家领略吗?这也不妨公开叫我们也听一听,参悟参悟啊!”
笑奴忽把双桨一扔,溅得满船的水花,狂笑道:“你们都想参悟,只是不去参悟,就是由今生想到再生也参悟不了——就如现在有一般人,不是镇天价要想作改革家、发明家吗?但想尽管想,作可不作呢!究竟有甚么益处呢?你们今日想参悟而不去参悟,大类于此了。”寄尘说道:“你说我们想参悟而不去参悟,所以不能参悟,请问我们便要参悟,却怎么才能参悟呢?”笑奴道:“那个却要你自己理会去,我不能告诉你,就告诉你也是没用,天已不早,回去罢,晚上的工作就要开始了。”于是大家就把船向西一转,向一带芦苇深处走去。芦苇尽处,露出一片草地;有五间茅屋,屋外垂杨丝丝,随风拂荡,地上山花滴翠,蜂蝶徘徊;有三个女孩子坐在草地上编花篮,忽有一个翠色蝴蝶飞过来,一个女郎站起,蹑手蹑脚的直追到河边。那个蝴蝶飞过河去,女郎还站着发怔,恰巧他们五人已经把船摆拢了岸,提着鱼筐奔向草地上来,女郎迎上前去笑道:“寄尘叔叔,今天钓了多少鱼,这一筐满了没有?”寄生摩着她的头道:“满了满了,天真,你说够了罢?”天真沉思了半天说:“我们这村子里一共五十个人,每两人吃一条整是二十五条……有二十五条吗?”
“铛铛铛,远远的铃声大振,天真道:“吃晚饭了。”回头招呼了那两个女孩子,大家一齐往东边一条马路走去。马路东头有架木桥,过了木桥,是两排瓦屋,中间一间大饭堂,排着四张长方桌,桌上放着四盆鲜花,清香扑鼻;两排放着匙著茶饭,是每人一份,大家走到饭堂,自己到自己的位子上坐好了吃饭。饭完都到靠左边的一间茶厅盥漱喝茶,彼此谈说一天里工作的心得。
这时候天已经渐黑下来,各处的灯也都亮了。到了八点钟的时候,铃声又作,大家都一齐去上课了。过了两点钟的光景铃声又响,只见大家都从课堂里出来,向西密林一带走去,走到林子西头忽现出一个村子来,里面约有二十余家,就是村人的住处,各人到了家里休息了一会,睡觉的钟声响了,所有的电灯都灭了,大家都鼻息沉沉游黑甜乡去了。
旭日初升,树林上的飞鸟都起来振翅伸头,离开他们的窝巢,去觅饭食,村中的晓钟也就响起来了。大家忙忙收拾起来,背着锄头拿着镰刀到田里去作工了。有的人到工厂里去,纺纱的纺纱,织布的织布。树林中无论大小男女都按各人的能力去作他们的工作。很快的已到了十一点半了。大家停住工作,结群成队的离了工厂,各寻快活去。
寄尘和他的女友兰真携手在松林里一条石凳谈天。忽然一个白兔跑到他们面前,寄尘把它捉住,撩在膝上笑向兰真道:“你看它白毛如雪,眼光炯炯,不但活泼而且纯洁,真是可爱啊!”兰真听了这说话,怔怔的向着那兔子看了一会,又四面瞧瞧,叹了一声道;“像这混浊世界,除了这些天然物纯洁活泼以外,那一件不是矫揉造作、诡诈百出的呢?不过我们也就比较的返朴归真了!”“现在所处的境地比那桃花源怎么样?”兰真道:“桃花源只是一种寓意的文章,何能和我们这个相提并论呢?我们的生活,只不过人的生活,并没有甚么神秘存乎其中,并且不是独善其身的意思,所以也不是桃花源的‘别有天地非人间’的意思,不过作个世人的引导者,从黑暗的非人生活,引到人的生活里头 去罢了。”
两人正在高谈阔论,忽听见后面笑声大作,把两人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只见笑奴连跑带笑奔这边来,到了两人面前,向寄尘道:“你们在这里指手画脚议论些甚么,我远远看着你们好像作电影似的。”说得大家都笑。停了一会,笑奴道:“今天村中第五十次会议,你们有甚么案要提吗?我想着那个游戏场,还得想法扩张些,打算要提出来大家商量个具体办法,你们觉得赞成吗?”兰真道:“那个游戏场果然太小,你提议扩张很好,我也来附议。”因又问寄尘道:“寄尘君,你也能附议吗?”寄尘点头道:“我很赞成,就请笑奴君把我们的名字填在你那议案上附议项下好了。呀!中饭钟点到了,我们吃饭去罢。”于是三人并肩缓缓向饭厅走来。路中兰真道:“今午的消夏会大家不要忘记,回头见着他们都提醒他们一声,并且叫他们把笙箫带来。”说着已到了饭厅,吃饭去了。
这日午后,天气清朗,微风拂面,暑气都消,更加着芦苇为屏,树荫为盖,尤觉得清凉爽快,在这个所在,放着一条石桌,旁边一张藤椅,一个女郎身着缟素坐在椅上,手里拿着一本《社会主义史》在那里出神。忽然自言自语道:“这是那里来的音乐笙箫之声?”不禁把书放下,宁神细听,里边还夹着歌声唱道:“万紫千红的花,已零落了一半;一片片的残英飘流水面;鱼儿逐花影,蝶儿恋余香;这已经凋谢的花魂,还不得清闻,忙碌——忙碌——谁说年华常驻——只是逝水底流,一刹那底风光,我辈只消,及时行乐,过人的生活,更何必千方百计为子孙打算?”女郎听到这里,歌声已止,才要站起来去看到底是什么人唱?而歌声又作,复又坐下听他唱道:“清朗的天气,静悄的境地,水绕山环,一片芦苇为墙,与三五同志,放舟中流,畅谈细论;拿笙箫寄幽怀,人间天下,我不羡仙——玉皇何尝强似世上的魔王?分等级,奴隶,我们,朋友,那及得我们,休也是王,我也是王,大家一 样,谋人的幸福,过人的生活,乐趣无疆!”
女郎听到这里,忽若想起什么似的,低下头看她身傍卧着的那个纯白色的兔子,停一会蹲下去抚摸着那个兔子作耍,冷不防这兔子一跳,跳出二尺多远去,把女郎吓了一跳,追上前去;一直追到河边;看见远远停着一只渔船,也有一个女郎倚在船头眺望。女郎定睛细看,原来是兰真,女郎就高声喊了两声,兰真回头一看,拍手笑道:“伴竹——伴竹——你一个人躲在那里作甚么?叫我们好找呵!”只见那个伴竹对兰真怔了一会道:“你问我到这里作甚么?我只是作我的事情来了!你们找我找不着那可怪了!我又不会成仙,也不会为神;也不会隐身术,你们怎么会找不着我啊?只怕这话有点靠不住罢!”兰真道:“你们听听,尖嘴利舌的好不厉害——得啦,不用说了,等我把船拢了岸,我们再细谈罢。”伴竹道:“你且站住,我问你,刚才那个歌可是你编的?”兰真笑道:“你听见就完了,何必追问这么清楚呢?”笑奴道:“我们二位不要唇枪舌剑的只管争了——请伴竹君等一等,把船拢了岸,请伴竹君也过来,我们还要钓几尾才回去呢?”伴竹果然跳上那只小船去,寄尘又摇起双桨,把船开向河中去;又流连了半天,直等到夕阳西下,暮色苍茫,才兴尽而归。
晚上村事会议第五十次开会,大家就把议案整理清楚。到了开会的时候,全村的人都聚齐在会议厅等候,铃声振后,由大家共推一位临时主席,于是大家都依次提议,讨论得了结果,已是下午十点钟,于是主席宣布散会,没有议决的,下次续议。……
闭会后大家都散在院子里,坐在草地上乘凉。兰真对笑奴道:“这种议会制度,我不想到居然能实行了——我想到这里反以为是梦境。”伴竹道:“只怕这个梦要蔓延到全国,全世界,全人类,人人都要梦见呢!”笑奴听到这里,哈哈大笑,大家都笑起来道:“一个快乐的村庄,人的生活呵。……”
[book_title]红 玫 瑰
伊拿着一朵红玫瑰,含笑倚在那淡绿栏杆旁边站着,灵敏的眼神全注视在这朵小花儿上,含着无限神秘的趣味;远远地只见伊肩膀微微地上下颤动着——极细弱呼吸的表示。
穿过玻璃窗的斜阳正射在我的眼睛上,立时金星四散,金花缭乱起来,伊手里的红玫瑰看过去,似乎放大了几倍,又好似两三朵合在一处,很急速又分开一样,红灼灼的颜色,比胭脂和血还要感着刺耳,我差不多昏眩了。“呵!奇怪的红玫瑰。”或者是拿着红玫瑰的伊,运用着魔术使我觉得方才“迷离”的变化吗?……是呵!美丽的女郎,或美丽的花儿,神经过敏的青年接触了,都很容易发生心理上剧烈的变态呢?有一个医生他曾告诉我这是一种病——叫作“男女性癫痫”。我想到这里,忽觉心里一动,他的一件故事不由得我不想起来了。
当那天夜里,天上布满着阴云,星和月儿的光都遮得严严的,宇宙上只是一片黑,不能辨出甚么,到了半夜竟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直到了第二天早起,阴云才渐渐地稀薄,收起那惨淡的面孔,露出东方美人鲜明娇艳的面庞来,她的光彩更穿过坚厚透明的玻璃窗,射在他——一个面带青黄色的少年脸上。“呀!红玫瑰……可爱的伊!”他轻轻地自 言自语的说着,抬起头看着碧蓝的天,忽然他想起一件事情——使他日夜颠倒的事情,从床上急速的爬了起来,用手稍稍整理他那如刺猬般的乱发,便急急走出房门,向东边一个园子里去。他两只脚陷在泥泞的土里,但他不顾这些没要紧的事,便是那柳枝头的积雨,渗着泥滴在他的头上脸上,他也不觉得。
园中山石上的兰草,被夜间的雨水浇了,益发苍翠青郁,那兰花蕊儿,也微微开着笑口,吐出澈骨的幽香来;但他走过这里也似乎没有这么一回事,竟像那好色的蜂蝶儿,一直奔向那一丛艳丽的玫瑰花去。
那红玫瑰娇盈盈地长在那个四面白石砌成的花栏里,衬着碧绿的叶子,好似倚在白玉栏杆旁边的倩妆美人——无限的娇艳。他怔怔地向那花儿望着,全身如受了软化,无气力的向那花栏旁边一块石头上坐下了。
过了一刻,他忽然站起来,很肃敬向着那颜色像胭脂的玫瑰怔怔的望了半天,后来深深的叹了一声道:“——为什么我要爱伊……丧失知觉的心,唉!”
他灰白的面孔上,此刻满了模糊的泪痕,昏迷的眼光里,更带着猜疑忧惧的色采,他不住的想着伊,现在他觉得他自己是好像在一个波浪掀天的海洋里,渺渺茫茫不知什么地方是归着,这海洋四面又都是黑沉沉地看不见什么,只有那远远一个海洋里照路的红灯,隐隐约约在他眼前摆动,他现在不能路过伊了——因为伊正是那路灯,他前途的一线希望——但是伊并不明白这些,时时或隐或现竟摆布得他几次遇到危脸——精神的破产。
他感到这十分苦痛,但他决不责怪伊,只是深深地恋着伊,现在他从园子里回来了,推开门,壁上那张水彩画——一束红艳刺眼的红玫瑰,又使他怔住了。扶着椅背站着,不转眼对着那画儿微笑,似乎这画儿能给他不少的安慰。后来他拿着一支未用的白毛羊毫笔,蘸在胭脂里 润湿了,又抽出一张雪白的信笺在上面写道:
“我是很有志气的青年,一个美丽的女郎必愿意和我交结……我天天对着你笑,哦!不是!不是!他们都说那是一种花——红玫瑰——但是他们不明白你是喜欢红玫瑰的,所以我说红玫瑰就是你,我天天当真是对着你笑,有时倚在我们学校园的白石栏里,有时候就在我卧室的白粉壁上,呵!多么娇艳!……但是你明白我的身世吗?……我是堂堂男子,七尺丈夫呵!世界上谁不知道大名鼎鼎的顾颖明呢?可是我却是个可怜人呢!你知道我亲爱的父母当我才三四岁的时候,便撇下我走了……他们真是不爱我……所以我总没尝过爱的滋味呀!错了!错了!我说谎了!那天黄昏的时候,你不是在中央公园的水榭旁,对着那碧清的流水叹息吗?……我那时候便尝到爱的滋味了。
“你那天不是对我表示很委曲的样子吗?……他们都不相信这事——因为他们都没有天真的爱情——他们常常对我说他们对于什么女子他们都不爱。这话是假的,他们是骗人呵!我知道青年男子——无处寄托爱情,他必定要丧失生趣呢……”
他写完很得意的念了又念,念到第三次的时候,他脸上忽一阵红紫,头筋也暴涨起来,狂笑着唱道:
“她两颊的绯红恰似花的色!
她品格的清贵,恰似花的香!
哈哈!她竟爱我了!
柳荫底下,
大街上头,
我和她并着肩儿走,
拉着手儿笑,
唉!谁不羡慕我?”
他笑着唱,唱了又笑,后来他竟笑得眼泪鼻涕一齐流出来了,昏昏 迷迷出了屋子,跑到大街上,依旧不住声的唱和笑,行路的人,受了示唆,都不约而同的围起他来。他从人丛中把一个二十余岁的青年——过路的人拉住对着人家嘻嘻的笑。忽然他又瞪大了眼睛,对着那人狠狠的望着,大声的叫道:“你认得我吗?……是的,你比我强,你戴着帽子……我,我却光着头。但是伊总是爱我呢!我告诉你们,我是很有志气的人,我父母虽没有给我好教育,哼!他们真是不负责任!你们不是看见伊倚在栏杆上吗?……”哎呀!坏了!坏了!”
他大哭起来了!竟不顾满地的尘土,睡到泥土中,不住声的哀哭,一行行的血泪,湿透了他的衣襟。他的知觉益发麻木了,两只木呆的眼睛,竟睁得像铜铃一般大,大家都吓住了,彼此对看着,警察从人丛中挤进来,把他搀扶起来,他忽如受了什么恐怖似的,突然立起来,推开警察的手,从人丛里不顾命的跑了出来;有许多好事的人,也追了他去;有几个只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轻轻的叹道:“可怜!他怎么狂了!”说着也就各自散去。
他努力向前飞奔,迷漫的尘烟,尾随着他,好似“千军万马”来到一般,他渐渐的支持不住了,头上的汗像急雨般往下流,急促的呼吸——他实在疲倦了,两腿一软,便倒在东城那条胡同口里。
这个消息传开了。大家都在纷纷的议论着,但是伊依旧拿着红玫瑰倚着栏杆出神,伊的同学对着伊,含着隐秘的冷笑,但是伊总不觉得,伊心里总是想着:这暗淡的世界,没有真情的人类——只有这干净的红玫瑰可以安慰伊,伊觉得舍了红玫瑰没有更可以使伊注意的事,便是他一心的爱恋,伊从没梦见过呢!
他睡在病院里,昏昏沉沉。有一天的功夫,他什么都不明白,他的朋友去望他,他只怔怔地和人家说:“伊爱我了!”有一个好戏谑的少年,忍着笑,板着面孔和他说:“你爱伊吗?……但是很怕见你这两道好像扫帚的眉,结婚的时候,因此要减去许多美观呢!”他跳了起来, 往门外奔走,衰软无力的腿不住的抖颤,无力的喘息,他的面孔涨红了。“剃头匠你要注意——十分的注意,我要结婚了,这两道宽散的眉毛,你替我修整齐!咦!咦!伊微微的笑着——笑着欢迎我,许多来宾也都对着我这眉毛不住的称美……伊永远不会再讨厌我了!哈哈!”他说着笑着俯在地上不能动转。他们把他慢慢地仍搀扶到床上,他渐渐睡着了。
过了一刻钟,他忽然从梦中惊醒,拉着看护生的白布围裙的一角,哀声的哭道:“可恶的狡鬼,恶魔!不久要和伊结婚了……他叫作陈葇……你替我把那把又尖又利的刀子拿来,哼!用力的刺着他的咽咙,他便不能再拿媚语甘言去诱惑伊了!……伊仍要爱着我,和我结婚……呵!呵!你快去吧……迟了他和伊手拉着手,出了礼拜堂便完了。”说到这里,他心里十分的焦愁苦痛,抓着那药瓶向地上用力的摔去,狠狠的骂道:“恶魔!……你还敢来夺掉我的灵魂吗?”
他闭着眼睛流泪,一滴滴的泪痕都湿透了枕芯,一朵娇艳的红玫瑰,也被眼泪渲染成愁惨憔悴,斑斑点点,隐约着失望的血泪。他勉强的又坐了起来,在枕上对着看护生叩了一个头,哀求道:“救命的菩萨,你快去告诉伊,千万不要和那狡恶的魔鬼——陈葇结婚,我已经把所有生命的权都交给伊了;等着伊来了,便给我带回来,交还我!……千万不要忘记呢!”
看护生用怜悯的眼光对着他看:“呵!青黄且带淡灰色的面孔,深陷的眼窝,突起的颧骨,从前活泼泼的精彩那里去了?坚强韧固的筋肉也都消失了——颠倒迷离的情状,唉!为甚么一个青年的男子,竟弄成差不多像一个坟墓里的骷髅了!……人类真危险呵!一举一动都要受情的支配——他便是一个榜样呢!”他想到这,也禁不住落下两滴泪来。只是他仍不住声的催他去告诉伊。看护生便走出来,稍避些时,才又进去,安慰他说:“先生!你放心养病吧!……伊一定不和别人结婚,伊 已经应许你的要求,这不是可喜的一件事吗?他点点头,微微地笑道:“是呵!你真是明白人,伊除了和我结婚,谁更能享受这种幸福呢?”
他昏乱的脑子,过敏的神经,竟使他枯瘦得像一根竹竿子。他的朋友们只有对着他叹息,谁也没法子能帮助他呵!
日子过得很快,他进病院已是一个星期了。星期六下午的时候,天上忽然阴沉起来,东南风吹得槐树叶子,刷刷价刺着耳朵响个不休,跟着一阵倾盆大雨从半天空倒了下来;砰澎,刷拉,好似怒涛狂浪。他从梦中惊醒了,脆弱的神经,受了这个打激,他无限的惊慌惨凄,呜呜的哭声,益发增加了天地的暗淡。
“唉呀!完了!完了!伊怎经得起空上摧残?……伊绯红的双颊,你看不是都消失了吗?血泪从伊眼睛里流出来啦,看呵!……唉唉!”
“看呵!……看呵!”我此时心里忽觉一跳,仰起头来,只见伊仍是静悄悄地站在那里,对着我微微地笑,“伊的双颊何尝消失了绯红的色呢?”我不觉自言自语的这么说,但是那原是他的狂话,神经过敏的表示呵!嗳!人类真迷惑的可怜!……
[book_title]最后的命运
突如其来的怅悯,不知何时潜踪,来到她的心房。她默默无语,她凄凄似悲,那时正是微雨晴后,斜阳正艳,葡萄叶上滚着圆珠,荼蘼花儿含着余泪,凉飚呜咽正苦,好似和她表深刻的同情!
碧草舒齐的铺着,松荫沉沉的覆着;她含羞凝眸,望着他低声说:“这就是最后的命运吗?”
他看看她微笑道:“这命运不好吗?”她沉默不答。
松涛慷慨激烈的唱着,似祝她和他婚事的成功。
这深刻的印象,永远留在她和他的脑里,有时变成温柔的安琪儿,安慰她干枯的生命,有时变成幽闷的微菌,满布在她的血管里,使她怅惘!使她烦闷!
她想:人们驾着一叶扁舟,来到世上,东边漂泊,西边流荡,没有着落困难是苦,但有了结束,也何尝不感到平庸的无聊呢?
爱情如幻灯,远望时光华灿烂,使人沉醉,使人迷恋。一旦着迷,便觉味同嚼蜡,但是她不解,当他求婚时,为什么不由得就答应了他呢?
她深憾自己的情弱,易动!回想到独立苍溟的晨光里,东望滔滔江 流,觉得此心赤裸裸毫无牵扯。呵!这是如何的壮美呵!
现在呢!柔韧的密网缠着,如饮醇醪,沉醉着,迷惘着!上帝呵!这便是人们最后的命运吗?
她凄楚着,沉思着,不觉得把雨后的美景轻轻放过,黄昏的灰色幕,罩住世界的万有,一切都消沉在寂寞里,她不久就被睡魔引入胜境了!
[book_title]夜的奇迹
宇宙僵卧在夜的暗影之下,我悄悄的逃到这黑黑的林丛——群星无言,孤月沉默,只有山隙中的流泉潺潺溅溅的悲鸣,仿佛孤独的夜莺在哀泣。
山巅古寺危立在白云间,刺心的钟磬,断续的穿过寒林,我如受弹伤的猛虎,奋力的跃起,由山麓窜到山巅,我追寻完整的生命,我追寻自由的灵魂,但是夜的暗影,如厚幔般围裹住,一切都显示着不可挽救的悲哀。吁!我何爱惜这被苦难剥蚀将尽的尸骸,我发狂似的奔回林丛,脱去身上血迹斑澜的征衣,我向群星忏侮。
我向悲涛哭诉!
这时流云停止了前进,群星忘记了闪烁,山泉也住了呜咽,一切一切都沉入死寂!
我绕过丛林,不期来到碧海之滨。呵!神秘的宇宙,在这里我发现了夜的奇迹!
黑黑的夜幔轻轻的拉开,群星吐着清幽的亮光,孤月也踯躅于云间,白色的海浪吻着翡翠的岛屿,五彩缤纷的花丛中隐约见美丽的仙女在歌舞,她们显示着生命的活跃与神妙!
我惊奇,我迷惘,夜的暗影下,何来如此的奇迹!
我怔立海滨,注视那岛屿上的美景,忽然从海里涌起一股凶浪,将岛屿全个淹没,一切一切又都沉入在死寂!
我依然回到黝黑的林丛——群星无言,孤月沉默,只有山隙中的流泉潺潺溅溅的悲鸣,仿佛孤独的夜莺在哀泣。
吁!宇宙布满了罗网,任我百般挣扎,努力的追寻,而完整的生命只如昙花一现,最后依然消逝于恶浪,埋葬于尘海之心,自由的灵魂,永远是夜的奇迹!——在色相的人间,只有污秽与残酷,吁!我何爱惜这被苦难剥蚀将尽的尸骸——总有一天,我将焚毁于自己忧怒的灵焰,抛这不值一钱的脓血之躯,因此而释放我可怜的灵魂!
这时我将摘下北斗,抛向阴霾满布的尘海。
我将永远歌颂这夜的奇迹!
[book_title]异国秋思
自从我们搬到郊外以来,天气渐渐清凉了。那短篱边牵延着的毛豆叶子,已露出枯黄的颜色来,白色的小野菊,一丛丛由草堆里钻出头来,还有小朵的黄花在凉劲的秋风中抖颤。这一些景象,最容易勾起人们的秋思,况且身在异国呢!低声吟着“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之句,这个小小的灵宫,是弥漫了怅惘的情绪。
书房里格外显得清寂,那窗外蔚蓝如碧海似的青天,和淡金色的阳光。还有挟着桂花香的阵风,都含了极强烈的,挑拨人类心弦的力量,在这种刺激之下,我们不能继续那死板的读书工作了。在那一天午饭后,波便提议到附近吉祥寺去看秋景,三点多钟我们乘了市外电车前去——这路程太近了,我们的身体刚刚坐稳便到了。
走出长甬道的车站,绕过火车轨道,就看见一座高耸的木牌坊,在横额上有几个汉字写着“井之头恩赐公园”。我们走进牌坊,便见马路两旁树木葱茏,绿荫匝地,一种幽妙的意趣,萦缭脑际,我们怔怔地站在树影下,好像身入深山古林了。在那枝柯掩映中,一道金黄色的柔光正荡漾着。使我想象到一个披着金绿柔发的仙女,正赤着足,踏着白 云,从这里经过的情景。再向西方看,一抹彩霞,正横在那迭翠的峰峦上,如黑点的飞鸦,穿林翩翻,我一缕的愁心真不知如何安派,我要吩咐征鸿把它带回故国吧!无奈它是那样不着迹的去了。
我们徘徊在这浓绿深翠的帷幔下,竟忘记前进了。一个身穿和服的中年男人,脚上穿着木屐,提塔提塔的来了。他向我们打量着,我们为避免他的觑视,只好加快脚步走向前去。经过这一带森林,前面有一条鹅卵石堆成的斜坡路,两旁种着整齐的冬青树,只有肩膀高,一阵阵的青草香,从微风里荡过来,我们慢步的走着,陡觉神气清爽,一尘不染。下了斜坡,面前立着一所小巧的东洋式茶馆,里面设了几张小矮几和坐褥,两旁列着柜台,红的蜜桔,青的苹果,五色的杂糖,错杂地罗列着。
“呀!好眼熟的地方!”我不禁失声地喊了出来。于是潜藏在心底的印象,陡然一幕幕地重映出来。唉!我的心有些抖颤了,我是被一种感怀已往的情绪所激动,我的双眼怔住,胸膈间充塞着悲凉,心弦凄紧地搏动着。自然是回忆到那些曾被流年蹂躏过的往事。“唉!往事,只是不堪回首的往事呢!”我悄悄地独自叹息着。
但是我目前仍然有一幅逼真的图画再现出来……一群骄傲于幸福的少女们,她们孕育着玫瑰色的希望,当她们将由学校毕业的那一年,曾随了她们德高望重的教师,带着欢乐的心情,渡过日本海来访蓬莱的名胜。在她们登岸的时候,正是暮春三月樱花乱飞的天气。那些缀锦点翠的花树,都是使她们乐游忘倦。她们从天色才黎明,便由东京的旅舍出发;先到上野公园看过樱花的残装后,又换车到井之头公园来。这时疲倦袭击着她们,非立刻找个地点休息不可。最后她们发现了这个位置清幽的茶馆;便立刻决定进去吃些东西。大家团团围着矮凳坐下,点了两壶龙井茶,和一些奇甜的东洋点心,她们吃着喝着,高声谈笑着,她们真像是才出谷的雏莺;只觉眼前的东西,件件新鲜。处处都富有生趣。
当然她们是被搂在幸福之神的怀抱里了。青春的爱娇,活泼快乐的 心情,她们是多么可艳羡的人生呢!
但是流年把一切都毁坏了!谁能相信今天在这里低徊追怀往事的我,也正是当年幸福者之一呢!哦!流年,残刻的流年呵!它带走了人间的爱娇,它蹂躏英雄的壮志,使我站在这似曾相识的树下,只有咽泪,我有什么方法,使年光倒流呢!
唉!这仅仅是九年后的今天。呀,这短短的九年中,我走的是崎岖的世路,我攀缘过陡削的崖壁,我由死的绝谷里逃命,使我尝着忍受由心头淌血的痛苦,命运要我喝干自己的血汁,如同喝玫瑰酒一般……唉!这一切的刺心回忆,我忍不住流下辛酸的泪滴,连忙离开这容易激动感情的地方吧!我们便向前面野草漫径的小路上走去,忽然听见一阵悲恻的唏嘘声,我仿佛看见张着灰色翅翼的秋神,正躲在那厚密枝叶背后。立时那些枝叶都窸窸窣窣地颤抖起来。草底下的秋虫,发出连续的唧唧声,我的心感到一阵阵的凄冷;不敢向前去,找到路旁一张长木凳坐下。我用滞呆的眼光,向那一片阴阴森森的丛林里睁视,当微风分开枝柯时,我望见那小河里潺潺碧水了。水上绉起一层波纹,一只小划子,从波纹上溜过。两个少女摇着桨,低声唱着歌儿。我看到这里,又无端感触起来,觉得喉头梗塞,不知不觉叹道:
“故国不堪回首”,同时那北海的红漪清波浮现眼前,那些手携情侣的男男女女,恐怕也正摇着画桨,指点着眼前清丽秋景,低语款款吧!况且又是菊茂蟹肥时候,料想长安市上,车水马龙,正不少欢乐的宴聚,这飘泊异国、秋思凄凉的我们当然是无人想起的。不过,我们却深深地眷怀着祖国,渴望得些好消息呢!况且我们又是神经过敏的,揣想到树叶凋落的北平,凄风吹着,冷雨洒着的这些穷苦的同胞,也许正向茫茫的苍天悲诉呢!唉,破碎紊乱的祖国呵!北海的风光不能粉饰你的寒伧!今雨轩的灯红酒绿,不能安慰忧患的人生,深深眷念祖国的我们,这一颗因热望而颤抖的心,最后是被秋风吹冷了。
[book_title]秋光中的西湖
我像是负重的骆驼般,终日不知所谓的向前奔走着。突然心血来潮,觉得这种不能喘气的生涯,不容再继续了,因此便决定到西湖去,略事休息。
在匆忙中上了沪杭甬的火车,同行的有朱、王二女士和建,我们相对默然的坐着。不久车身蠕蠕而动了,我不禁叹了一口气道:“居然离开了上海。”
“这有什么奇怪,想去便去了!”建似乎不以我多感慨的态度为然。
查票的人来了,建从洋服的小袋里掏出了四张来回票,同时还带出一张小纸头来,我捡起来,看见上面写着:“到杭州:第一大吃而特吃,大玩而特玩……”真滑稽,这种大计划也值得大书而特书,我这样说着递给朱、王二女士看,她们也不禁哈哈大笑了。
来到嘉兴时,天已大黑。我们肚子都有些饿了,但火车上的大菜既贵又不好吃,我便提议吃茶叶蛋,便想叫茶房去买,他好像觉得我们太吝啬,坐二等车至少应当吃一碗火腿炒饭,所以他冷笑道:“要到三等车里才买得到。”说着他便一溜烟跑了。
“这家伙真可恶!”建愤怒的说着,最后他只得自己跑到三等车去买了来。吃茶叶蛋我是拿手,一口气吃了四个半,还觉得肚子里空无所在,不过当我伸手拿第五个蛋时,被建一把夺了去,一面埋怨道:“你这个人真不懂事,吃那么许多,等些时又要闹胃痛了。”
这一来只好咽一口唾沫算了。王女士却向我笑道:“看你个子很瘦小,吃起东西来倒很凶!”其实我只能吃茶叶蛋,别的东西倒不可一概而论呢!——我很想这样辩护,但一转念,到底觉得无谓,所以也只有淡淡的一笑,算是我默认了。
车子进杭州城站时,已经十一点半了,街上的店铺多半都关了门,几盏黯淡的电灯,放出微弱的黄光,但从火车上下来的人,却吵成一片,挤成一堆,此外还有那些客栈的招揽生意的茶房,把我们围得水泄不通,不知化了多少力气,才打出重围叫了黄包车到湖滨去。
车子走过那石砌的马路时,一些熟习的记忆浮上我的观念里来。一年前我同建曾在这幽秀的湖山中作过寓公,转眼之间早又是一年多了,人事只管不停的变化,而湖山呢,依然如故,清澈的湖波,和笼雾的峰峦似笑我奔波无谓吧!
我们本决意住清泰第二旅馆,但是到那里一间,已经没有房间了,只好到湖滨旅馆去。
深夜时我独自凭着望湖的碧栏,看夜幕沉沉中的西湖。天上堆叠着不少的雨云,星点像怕羞的女郎,踯躇于流云间,其光隐约可辨。十二点敲过许久了,我才回到房里睡下。
晨光从白色的窗幔中射进来,我连忙叫醒建,同时我披了大衣开了房门。一阵沁肌透骨的秋风,从桐叶梢头穿过,飒飒的响声中落下了几片枯叶,天空高旷清碧,昨夜的雨云早已躲得无影无踪了。秋光中的西湖,是那样冷静,幽默,湖上的青山,如同深纽的玉色,桂花的残香,充溢于清晨的气流中。这时我忘记我是一只骆驼,我身上负有人生的 重担。我这时是一只紫燕,我翱翔在清隆的天空中,我听见神祇的赞美歌,我觉到灵魂的所在地……这样的,被释放不知多少时候,总之我觉得被释放的那一霎那,我是从灵宫的深处流出最惊喜的泪滴了。
建悄悄的走到我的身后,低声说道:“快些洗了脸,去访我们的故居吧!”
多怅惘呵,他惊破了我的幻梦,但同时又被他引起了怀旧的情绪,连忙洗了脸,等不得吃早点便向湖滨路崇仁里的故居走去。到了弄堂门口,看见新建的一间白木的汽车房,这是我们走后唯一的新鲜东西。此外一切都不曾改变,墙上贴着一张招租的帖子,一看是四号吉房招租……“呀!这正是我们的故居,刚好又空起来了,喂,隐!我们再搬回来住吧!”
“事实办不到……除非我们发了一笔财……”我说。
这时我们已到那半开着的门前了,建轻轻推门进去。小小的院落,依然是石缝里长着几根青草,几扇红色的木门半掩着。我们在客厅里站了些时,便又到楼上去看了一遍,这虽然只是最后几间空房,但那里面的气氛,引起我们既往的种种情绪,最使我们觉到怅然的是陈君的死。那时他每星期六多半来找我们玩,有时也打小牌,他总是摸着光头懊恼的说道:“又打错了!”这一切影像仍逼真地现在目前,但是陈君已作了古人,我们在这空洞的房子里,沉默了约有三分钟,才怅然的离去。走到弄堂门的时候,正遇到一个面熟的娘姨——那正是我们邻居刘君的女仆,她很殷勤的要我们到刘家坐坐。我们难却她的盛意,随她进去。刘君才起床,他的夫人替小孩子穿衣服。我们这两个不速之客够使她们惊诧了。谈了一些别后的事情,抽过一支烟后,我们告辞出来。到了旅馆里,吃过鸡丝面,王、朱两位女士已在湖滨叫小划子,我们讲定今天一天玩水,所以和船夫讲定到夜给他一块钱,他居然很高兴的答应了。我们买了一些菱角和瓜子带到划子上去吃。船夫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忠厚 老头子,他洒然的划着。温和的秋阳照着我——使全身的筋肉都变成松缓,懒洋洋的靠在长方形有藤椅背上。看着划桨所激起的波纹,好像万道银蛇蜿蜒不息。这时船已在三潭印月前面,白云庵那里停住了。我们上了岸,走进那座香烟阒然的古庙,一个老和尚坐在那里向阳。菩萨案前摆了一个签筒,我先抱起来摇了一阵,得了一个上上签,于是朱、王二女士同建也都每人摇出一根来。我们大家拿了签条嘻嘻哈哈笑了一阵,便拜别了那四个怒目咧嘴的大金刚,仍旧坐上船向前泛去。
船身微微的撼动,仿佛睡在儿时的摇篮里,而我们的同伴朱女士,她不住的叫头疼。建像是天真般的同情地道:“对了,我也最喜欢头疼,随便到那里去,一吃力就头疼,尤其是昨夜太劳碌了不曾睡好。”
“就是这话了,”朱女士说:“并且,我会晕车!”
“晕车真难过……真的呢!”建故作正经的同情她,我同王女士禁不住大笑,建只低着头,强忍住他的笑容,这使我更要大笑。船泛到湖心亭,我们在那里站了些时,有些感到疲倦了,王女士提议去吃饭。建讲:“到了实行我‘大吃而特吃’的计划的时候了。”
我说:“如要大吃特吃,就到‘楼外楼’去吧,那是这西湖上有名的饭馆,去年我们曾在这里遇到宋美龄呢!”
“哦,原来如此,那我们就去吧!”王女士说。
果然名不虚传,门外停了不少辆的汽车,还有几个丘八先生点缀这永不带有战争气氛的湖边。幸喜我们运气好,仅有唯一的一张空桌,我们四个人各霸一方,但是我们为了大家吃得痛快,互不牵掣起见,各人叫各人的莱,同时也各人出各人的钱,结果我同建叫了五只湖蟹,一尾湖鱼,一碗鸭掌汤,一盘虾子冬笋;她们二位女士所叫的莱也和我们大同小异。但其中要推王女士是个吃喝能手,她吃起湖蟹来,起码四五只,而且吃得又快又干净。再衬着她那位最不会吃湖蟹的朋友朱女士,才吃到一个的时候,便叫起头疼来。
“那么你不要吃了,让我包办吧!”王女士笑嘻嘻的说。
“好吗!你就包办……我想吃些辣椒,不然我简直吃不下饭去。”朱女士说。
“对了,我也这样,我们两人真是事事相同,可以说百分之九九一样,只有一分不一样……”建一本正经的说。
“究竟不同是哪一分呢!”王女士问。
“你真笨,这点都不知道,一个是男人,一个是女人呵!”建说。
这时朱女士正捧着一碗饭待吃,听了这话笑得几乎把饭碗摔到地上去。
“简直是一群疯子,”我心里悄悄的想着,但是我很骄傲,我们到现在还有疯的兴趣。于是把我们久已抛置的童年心情,从坟墓里重新复活,这不能说这不是奇迹罢!
黄昏的时候,我们的船荡到艺术学院的门口,我同建去找一个朋友,但是他已到上海去了。我们嗅了一阵桂花的香风后,依然上船。这时凉风阵阵的拂着我们的肌肤,朱女士最怕冷,裹紧大衣,仍然不觉得暖,同时东方的天边已变成灰黯的色彩,虽然西方还漾着几道火色的红霞,而落日已堕到山边,只在我们一霎眼的工夫,已经滚下山去了。远山被烟雾整个的掩蔽着,一望苍茫。小划子轻泛着平静的秋波,我们好像驾着云雾,冉冉的已来到湖滨。上岸时,湖滨已是灯火明耀,我们的灵魂跳出模糊的梦境。虽说这马路上依然是可以漫步无碍,但心情却已变了。回到旅馆吃了晚饭后,我们便商量玩山的计划:上山一定要坐山兜,所以叫了轿班的头老,说定游玩的地点和价目。这本是小问题,但是我们却充分讨论了很久:第一因为山兜的价钱太贵,我同朱女士有些犹疑;可是建同王女士坚持要坐,结果是我们失败了,只得让他们得意扬扬的吩咐轿班第二天早晨七点钟来。
今日是十月九日——正是阴历重九后一日,所以登高的人很多,我 们上了山兜,出涌金门,先到净慈观去看浮木井——那是济颠和尚的灵迹。但是在我看来不过一口平凡的井而已,所闻木头浮在当中的话,始终是半信半疑。
出了净慈观又往前走,路渐荒芜,虽然满地不少黄色的野花,半红的枫叶,但那透骨的秋风,唱出飒飒瑟瑟的悲调,不禁使我又悲又喜。像我这样劳碌的生命,居然能够抽出空闲的时间来听秋蝉最后的哀调,看枫叶鲜艳的色彩,领略丹桂清绝的残香——灵魂绝对的解放,这真是万千之喜。但是再一深念,国家危难,人生如寄,此景此色只是增加人们的哀痛,又不禁悲从中来了……我尽管思绪如麻,而那抬山兜的伕子,不断的向前进行,渐渐的已来到半山之中。这时我从兜子后面往下一看,但见层崖叠壁,山径崎岖,不敢胡思乱想了。捏着一把汗,好容易来到山顶,才吁了一口长气,在一座古庙里歇下了。
同时有一队小学生也兴致勃勃的奔上山来,他们每人手里拿了一包水果一点吃的东西,都在庙堂前面院子里的雕栏上坐着边唱边吃。我们上了楼,坐在回廊上的藤椅上,和尚泡了上好的龙井茶来,又端了一碟瓜子。我们坐在藤椅上,东望西湖,漾着滟滟光波;南望钱塘,孤帆飞逝,激起白沫般的银浪。把四围无限的景色,都收罗眼底。我们正在默然出神的时候,忽听朱女士说道:“适才上山我真吓死了,若果摔下去简直骨头都要碎的,等会儿我情愿走下去。”
“对了,我也是害怕,回头我们两人走下去罢,让她们俩坐轿!”建说。
“好的。”朱女士欣然的说。
我知道建又在使促狭,我不禁望着他好笑。他格外装得活像说道:“真的,我越想越可怕,那样陡削的石级,而且又很滑,万一伕子脚一软那还了得……”建补充的话和他那种强装正经的神气,只惹得我同王女士笑得流泪。一个四十多岁的和尚,他悄然坐在大殿里,看见我们这 一群疯子,不知他作何感想,但见他默默无言只光着眼睛望着前面的山景。也许他也正忍俊不禁,所以只好用他那眼观鼻,鼻观心的苦功罢!我们笑了一阵,喝了两遍茶才又乘山兜下山。朱女士果然实行她步行的计划,但是和她表同情的建,却趁朱女士回头看山景的一刹那,悄悄躲在轿子里去了。
“喂!你怎么又坐上去了?”朱女士说。
“呀!我这时忽然想开了,所以就不怕摔……并且我还有一首诗奉劝朱女士不要怕,也坐上去罢!”
“到底是诗人……快些念来我们听听罢!”我打趣他。
“当然,当然,”他说着便高声念道,“坐轿上高山,头后脚在先。请君莫要怕,不会成神仙。”
这首诗又使得我们哄然大笑。但是朱女士却因此一劝,她才不怕摔,又坐上山兜了。中午的时候我们在龙井的前面斋堂里吃了一顿素菜。那个和尚说得一口漂亮的北京话,我因问他是不是北方人。他说:“是的,才从北方游方驻扎此地。”这和尚似乎还文雅,他的庙堂里挂了不少名人的字画,同时他还问我在什么地方读书,我对他说家里蹲大学,他似解似不解的诺诺连声的应着,而建的一口茶已喷了一地。
这简直是太大煞风景,我连忙给了他三块钱的香火资,跑下楼去。这时日影已经西斜了,不能再流连风景。不过黄昏的山色特别富丽,彩霞如垂幔般的垂在西方的天际,青翠的岗峦笼罩着一层干绡似的烟雾,新月已从东山冉冉上升,远远如弓形的白堤和明净的西湖都笼在沉沉暮霭中。我们的心灵浸醉于自然的美景里,永远不想回到热闹的城市去。但是轿夫们不懂得我们的心事,只顾奔他们的归程。
“唷咿”一声山兜停了下来,我们翱翔着的灵魂,重新被摔到满是陷阱的人间。于是疲乏无聊,一切的情感围困了我们。
晚饭后草草收拾了行装,预备第二天回上海。这秋光中的西湖又成了灵魂上的一点印痕,生命的一页残史了。
可怜被解放的灵魂眼看着它垂头丧气的又进了牢囚。
[book_title]月夜孤舟
发发弗弗的飘风,午后吹得更起劲,游人都带着倦意寻觅归程。马路上人迹寥落,但黄昏时风已渐息,柳枝轻轻款摆,翠碧的景山巅上,斜辉散霞,紫罗兰的云幔,横铺在西方的天际。他们在松阴下,迈上轻舟,慢摇兰桨,荡向碧玉似的河心去。
全船的人都悄默地看远山群岫,轻吐云烟,听舟底的细水潺湲,渐渐的四境包溶于模糊的轮廓里,这景地更清幽了。
他们的小舟,沿着河岸慢慢地前进。这时淡蓝的云幕上,满缀着金星,皎月盈盈下窥,河上没有第二只游船,只剩下他们那一叶的孤舟,吻着碧流,悄悄地前进。
这孤舟上的人们——有寻春的骄子,有飘泊的归客,在咿呀的桨声中,夹杂着欢情的低吟和凄意的叹息。把舵的阮君在清辉下,辨认着孤舟的方向,森帮着摇桨,这时他们的确负有伟大的使命,可以使人们得到安全,也可以使人们沉溺于死的深渊。森努力拨开牵绊的水藻,舟已到河心。这时月白光清,银波雪浪动了沙的豪兴,她扣着船舷唱道:
十里银河堆雪浪,
四顾何茫茫?
这一叶孤舟轻荡,
荡向那天河深处;
只恐玉宇琼楼高处不胜寒!
……
我欲叩苍穹,
问何处是隔绝人天的离恨宫?
奈雾锁云封!
奈雾锁云封!
绵绵恨……几时终!
这凄凉的歌声使独坐船尾的颦黯然了,她呆望天涯,悄数陨堕的生命之花;而今呵,不敢对冷月逼视,不敢向苍天申诉。这深抑的幽怨,使得她低默饮泣。
自然,在这展布无底缺限的人间,谁曾看见过不谢的好花?只要在静默中掀起心幕,摧毁和焚炙的伤痕斑斑可认。这时全船的人,都觉灵弦凄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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