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柳宗元文集
[book_author]柳宗元
[book_date]唐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类书文集,文集,完结
[book_length]22911
[book_dec]文集,柳宗元一生留下600多篇诗文作品,其诗多抒写抑郁悲愤、思乡怀友之情,幽峭峻郁,自成一路。最为世人称道者,是那些情深意远、疏淡峻洁的山水闲适之作。文的成就大于诗。其骈文有近百篇,不脱唐骈文习气,但也有像《南霁云睢阳庙碑》那样的佳作。柳宗元重视文章的内容,主张文以明道,认为“道”应于国于民有利,切实可行。他注重文学的社会功能,强调文须有益于世。他提倡思想内容与艺术形式的完美结合,指出写作必须持认真严肃的态度,强调作家道德修养的重要性。此文集精选《桐叶封弟辨》《永某氏之鼠》等韩愈文章22篇。望对广大读者有所裨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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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驳《复仇议》
臣伏见天后时[1],有同州下邽人徐元庆者,父爽,为县尉赵师韫所杀,卒能手刃父仇,束身归罪。当时谏臣陈子昂建议诛之而旌其闾[2],且请编之于令[3],永为国典。臣窃独过之[4]。
臣闻礼之大本[5],以防乱也,若曰无为贼虐[6],凡为子者杀无赦;刑之大本,亦以防乱也,若曰无为贼虐,凡为治者杀无赦[7]。其本则合,其用则异,旌与诛莫得而并焉[8]。诛其可旌[9],兹谓滥[10],黩刑甚矣[11];旌其可诛,兹谓僭,坏礼甚矣。果以是示于天下,传于后代,趋义者不知所以向[12],违害者不知所以立[13],以是为典可乎?
盖圣人之制,穷理以定赏罚[14],本情以正褒贬[15],统于一而已矣。向使刺谳其诚伪[16],考正其曲直,原始而求其端[17],则刑礼之用,判然离矣[18]。何者?若元庆之父,不陷于公罪,师韫之诛,独以其私怨,奋其吏气,虐于非辜,州牧不知罪,刑官不知问,上下蒙冒[19],吁号不闻;而元庆能以戴天为大耻,枕戈为得礼[20],处心积虑,以冲仇人之胸,介然自克[21],即死无憾,是守礼而行义也。执事者宜有惭色,将谢之不暇,而又何诛焉?其或元庆之父,不免于罪,师韫之诛,不愆于法[22],是非死于吏也,是死于法也。法其可仇乎?仇天子之法,而戕奉法之吏,是悖骜而凌上也。执而诛之,所以正邦典[23],而又何旌焉?
且其议曰:“人必有子,子必有亲,亲亲相仇,其乱谁救?”是惑于礼也甚矣。礼之所谓仇者,盖以冤抑沉痛而号无告也,非谓抵罪触法,陷于大戮。而曰“彼杀之,我乃杀之”,不义曲直,暴寡胁弱而已[24],其非经背圣,不亦甚哉!《周礼》:“调人掌司万人之仇”[25],“凡杀人而义者,令勿仇,仇之则死。”“有反杀者,邦国交仇之。”[26]又安得亲亲相仇也?《春秋公羊传》曰:“父不受诛,子复仇可也。父受诛,子复仇,此推刃之道[27],复仇不除害。”今若取此以断两下相杀[28],则合于礼矣。
且夫不忘仇,孝也;不爱死[29],义也。元庆能不越于礼,服孝死义,是必达理而闻道者也。夫达理闻道之人,岂其以王法为敌仇者哉?议者反以为戮,黩刑坏理,其不可以为典,明矣!
请下臣议附于令[30]。有断斯狱者,不宜以前议从事。谨议。
【注释】
[1]伏见:看到。伏,和下文“窃”一样,是旧时下对上用来表示敬意的。天后:指武则天。
[2]旌其闾:在徐元庆家所在的里巷用立牌坊或赐匾额等方式来表扬。
[3]编之于令:把处置这案件的办法编为法令。
[4]窃独过之:个人认为陈子昂的建议是错误的。
[5]大本:根本作用。
[6]无为贼虐:不让杀人逞凶。
[7]凡为治者杀无赦:凡是治理人民的官吏,无故杀人也不可赦免。
[8]莫得而并焉:没有能同时并用的。
[9]诛其可旌:处死该受表彰的人。
[10]兹谓滥:这叫作滥杀。
[11]黩:轻率。
[12]趋义者:寻求正义的人。
[13]违害者:躲避邪恶的人。
[14]穷理:据理。
[15]本情:根据人情。
[16]刺谳:审讯议罪。
[17]原:推究。端:原因。
[18]判然离矣:明显地区别开。
[19]蒙冒:蒙蔽,包庇。
[20]枕戈:连睡觉时也头枕着兵器。
[21]介然:坚贞。自克:下定决心。
[22]愆:失误,过错。
[23]正邦典:正国法。
[24]暴寡:侵害孤寡。胁弱:威胁弱者。
[25]调人:周朝官名。
[26]邦国交仇之:举国共同惩处他。
[27]推刃:往来相杀。
[28]取此:根据这个标准。两下相杀:指师韫杀元庆的父亲,元庆又杀师韫。
[29]爱死:怕死。爱,吝惜。
[30]请下臣议:请求发下我这篇驳议。附于令:附在法令之后。
[book_title]桐叶封弟辨
古之传者有言[1]:成王以桐叶与小弱弟[2],戏曰:“以封汝。”周公入贺,王曰:“戏也。”周公曰:“天子不可戏。”乃封小弱弟于唐[3]。
吾意不然。王之弟当封耶,周公宜以时言于王,不待其戏而贺以成之也。不当封耶,周公乃成其不中之戏,以地以人与小弱弟者为之主,其得为圣乎?且周公以王之言,不可苟焉而已,必从而成之耶?设有不幸,王以桐叶戏妇寺[4],亦将举而从之乎?
凡王者之德,在行之何若。设未得其当,虽十易之不为病;要于其当,不可使易也,而况以其戏乎?若戏而必行之,是周公教王遂过也。
吾意周公辅成王宜以道,从容优乐,要归之大中而已。必不逢其失而为之辞;又不当束缚之,驰骤之,使若牛马然,急则败矣。且家人父子尚不能以此自克,况号为君臣者邪?是直小丈夫(垂|夬)(垂|夬)者之事[5],非周公所宜用,故不可信。或曰:封唐叔[6],史佚成之[7]。
【注释】
[1]古之传者:指《吕氏春秋》的编者吕不韦和《说苑》的作者刘向。
[2]成王以桐叶与小弱弟:周成王姬诵用桐叶当珪(帝王用作凭证的玉制品)送给幼弟叔虞。
[3]唐:古地名,在今山西翼城一带。成王封叔虞于此,后来改称晋。
[4]妇寺:指妇人和宦官。
[5](垂|夬)(垂|夬):小聪明的样子。
[6]唐叔:叔虞,因封于唐,故称唐叔。
[7]史佚:尹佚,周朝太史。
[book_title]箕子碑
凡大人之道有三:一曰正蒙难,二曰法授圣,三曰化及民。殷有仁人曰箕子[1],实具兹道以立于世。故孔子述六经之旨,尤殷勤焉。
当纣之时,大道悖乱,天威之动不能戒,圣人之言无所用。进死以并命,诚仁矣;无益吾祀,故不为。委身以存祀,诚仁矣;与去吾国,故不忍。具是二道,有行之者矣。是用保其明哲,与之俯仰;晦是谟范[2],辱于囚奴。昏而无邪,隤而不息[3]。故在《易》曰:“箕子之明夷。”[4]正蒙难也。及天命既改,生人以正,乃出大法,用为圣师,周人得以序彝伦[5],而立大典。故在《书》曰:“以箕子归,作《洪范》。”[6]法授圣也。及封朝鲜,推道训俗,惟德无陋,惟人无远,用之殷祀,俾夷为华。化及民也。率是大道,聚于厥躬。天地变化,我得其正。其大人欤!
於虖!当其周时未至,殷祀未殄[7],比干已死,微子已去,向使纣恶未稔而自毙[8],武庚念乱以图存[9],国无其人,谁与共理?是固人事之或然者也。然则先生隐忍而为此,其有志于斯乎?
唐某年,作庙汲郡,岁时致祀。嘉先生独列于《易》象,作是颂曰[10]。
【注释】
[1]箕子:名胥余,商纣王叔父,因封在箕地,又称箕子。
[2]谟:谋划。范:法则,原则。
[3]隤:跌倒。
[4]明夷:卦名,象征暗君在上、明臣在下,明臣隐藏起自己的智慧。
[5]彝:常规。伦:人伦。
[6]《洪范》:相传为禹时的文献,箕子增订并献给了周武王。
[7]殄:灭绝。
[8]向使:如果。未稔:未成熟,没达到顶点。
[9]武庚:名禄父,纣王子。周武王灭商,封武庚以存殷祀。武王死,武庚与管叔蔡叔反叛被杀。
[10]文后原附颂文近百字,此处未录。
[book_title]捕蛇者说
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1],触草木尽死,以啮人,无御之者。然得而腊之以为饵[2],可以已大风、挛踠、瘘、疠[3],去死肌,杀三虫。其始,太医以王命聚之[4],岁赋其二[5]。募有能捕之者,当其租入。永之人争奔走焉[6]。
有蒋氏者,专其利三世矣。问之,则曰:“吾祖死于是,吾父死于是,今吾嗣为之十二年,几死者数矣。”言之,貌若甚戚者。
余悲之,且曰:“若毒之乎[7]?余将告于莅事者[8],更若役,复若赋[9],则何如?”
蒋氏大戚,汪然出涕曰:“君将哀而生之乎?则吾斯役之不幸,未若复吾赋不幸之甚也[10]。向吾不为斯役,则久已病矣。自吾氏三世居是乡,积于今六十岁矣[11],而乡邻之生日蹙[12]。殚其地之出[13],竭其庐之入[14],号呼而转徙,饥渴而顿踣[15],触风雨,犯寒暑,呼嘘毒疠,往往而死者相藉也[16]。曩与吾祖居者[17],今其室十无一焉;与吾父居者,今其室十无二、三焉;与吾居十二年者,今其室十无四、五焉。非死则徙尔,而吾以捕蛇独存。
“悍吏之来吾乡,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18],哗然而骇者,虽鸡犬不得宁焉。吾恂恂而起[19],视其缶,而吾蛇尚存,则弛然而卧。谨食之,时而献焉[20]。退而甘食其土之有[21],以尽吾齿[22]。盖一岁之犯死者二焉[23];其余则熙熙而乐,岂若吾乡邻之旦旦有是哉[24]?今虽死乎此,比吾乡邻之死,则已后矣,又安敢毒邪?”
余闻而愈悲。孔子曰:“苛政猛于虎也。”吾尝疑乎是。今以蒋氏观之,犹信[25]。呜呼!孰知赋敛之毒有甚是蛇者乎[26]?故为之说[27],以俟夫观人风者得焉[28]。
【注释】
[1]黑质而白章:黑底白纹的花纹。
[2]腊:做成干肉。
[3]已:治疗。大风:麻风病。挛踠:手脚弯曲不能伸展的病。瘘:脖子肿。疠:恶疮。
[4]以王命聚之:拿皇帝的命令来征集这种蛇。
[5]岁赋其二:一年征缴两次。赋,征取。
[6]争奔走焉:抢着做这件事。奔走:忙着,抢着。
[7]若:你。毒之乎:怨恨这件事吗?
[8]莅事者:指地方官。莅:临,视。
[9]复若赋:恢复要你纳税。赋:给官府出财物。
[10]未若:比不上。不幸之甚:更为痛苦。
[11]积于今:累计到现在。
[12]生:生活。日蹙:一天比一天困苦。
[13]殚其地之出:完全缴出他们土地的全部产出。
[14]竭其庐之入:用尽他们家庭的全部收入。
[15]顿踣:劳累得倒下去。
[16]相藉:横一个竖一个地压着,形容死人之多。
[17]曩:从前。
[18]隳突乎南北:到处骚扰。
[19]恂恂而起:恐惧地起来。
[20]时而献焉:到时候把蛇献上去。
[21]退而甘食其土之有:回家就很有味地吃着田地出产的东西。
[22]以尽吾齿:过完我的余年。齿:年龄。
[23]盖一岁之犯死者二焉:原来一年中冒死亡危险只有两次。
[24]旦旦有是:天天有死亡的威胁。
[25]犹信:还是可信的。
[26]赋敛之毒:搜刮钱粮的毒害。有甚是蛇:这比毒蛇更厉害。
[27]故为之说:因此写这篇“说”。
[28]俟:等待。夫:那。观人风者:视察民情的人。
[book_title]种树郭橐驼传
郭橐驼[1],不知始何名。病偻[2],隆然伏行[3],有类橐驼者,故乡人号之“驼”[4]。驼闻之曰:“甚善,名我固当。”[5]因舍其名,亦自谓橐驼云。其乡曰丰乐乡,在长安西。
驼业种树,凡长安豪家富人为观游及卖果者,皆争迎取养[6]。视驼所种树,或移徙,无不活,且硕茂早实以蕃[7]。他植者虽窥伺效慕[8],莫能如也。
有问之,对曰:“橐驼非能使木寿且孳也[9],能顺木之天,以致其性焉尔[10]。凡植木之性:其本欲舒,其培欲平[11],其土欲故,其筑欲密[12]。既然已[13],勿动勿虑,去不复顾。其莳也若子[14],其置也若弃,则其天者全而其性得矣。故吾不害其长而已,非有能硕茂之也[15];不抑耗其实而已[16],非有能早而蕃之也[17]。
“他植者则不然,根拳而土易[18],其培之也,若不过焉则不及。苟能有反是者,则又爱之太恩[19],忧之太勤,旦祝而暮抚[20],已去而复顾,甚者爪其肤以验其生枯[21],摇其本以观其疏密,而木之性日已离矣[22]。虽曰爱之,其实害之;虽曰忧之,其实仇之。故不我若也[23]。吾又何能为哉?”
问者曰:“以子之道,移之官理[24],可乎?”驼曰:“我知种树而已,理,非吾业也。然吾居乡,见长人者好烦其令[25],若甚怜焉[26],而卒以祸。旦暮吏来而呼曰:官命促尔耕[27],勖尔植[28],督尔获,早缲而绪[29],早织而缕,字而幼孩[30],遂而鸡豚[31]。鸣鼓而聚之,击木而召之[32]。吾小人辍飧饔以劳吏者[33],且不得暇,又何以蕃吾生而安吾性耶?故病且怠。若是,则与吾业者其亦有类乎[34]?”
问者曰:“嘻,不亦善夫!吾问养树,得养人术。”传其事以为官戒也。
【注释】
[1]郭橐驼:种树者郭姓,因貌似骆驼,故人称郭橐驼。
[2]偻:曲背。
[3]隆然:高耸着(指的是脊背)。伏行:身体俯下去走路。
[4]号之:称他为。
[5]名我固当:这样叫我实在很恰当。
[6]争迎取养:争着(把郭橐驼)迎来,养在家中。
[7]硕茂:高大茂盛。早实:早结果实。蕃:繁多。
[8]效慕:模仿。
[9]寿:活得长久。孳:滋生得快。
[10]天:自然生长的道理。致其性:让它尽性发展。尔:罢了。
[11]培:培土。平:平均。
[12]筑:捣土。
[13]既然已:这样做了以后。
[14]莳:栽种。
[15]硕茂之:使它高大茂盛。
[16]抑耗其实:遏制减少它结实。
[17]早而蕃之:使它早结实而且繁多。
[18]根拳:树根拳曲不能伸展。土易:泥土被更换。
[19]恩:情深。
[20]旦祝而暮抚:早上来看看,晚上又来摸摸。
[21]爪:用指爪划破。肤:树皮。
[22]日已离:一天比一天差。
[23]不我若:不如我。
[24]官理:做官治理政事。
[25]长人者:当官长的人。好烦其令:喜欢不断向百姓发号命令。
[26]若甚怜焉:好像很哀怜百姓。
[27]官命促尔耕:官长命令催促你们耕田。
[28]勖:勉励。
[29]缲:抽茧出丝。绪:丝头。
[30]字:养育。
[31]遂:生长,引申为喂大的意思。
[32]击木:敲木梆。
[33]辍:停止。飧:晚饭。饔:早饭。劳:慰劳。
[34]吾业者:我的同行。其:大概。亦有类乎:也相类似吧。
[book_title]梓人传
裴封叔之第在光德里[1],有梓人款其门,愿佣隙宇而处焉。所职寻引、规矩、绳墨[2],家不居砻斫之器[3]。问其能,曰:“吾善度材;视栋宇之制,高深、圆方、短长之宜,吾指使而群工役焉。舍我,众莫能就一宇。故食于官府,吾受禄三倍;作于私家,吾收其直太半焉。”他日,入其室,其床阙足而不能理,曰“将求他工。”余甚笑之,谓其无能而贪禄嗜货者。
其后,京兆尹将饰官署[4],余往过焉。委群材[5],会众工,或执斧斤,或执刀锯,皆环立向之;梓人左持引、右执杖而中处焉。量栋宇之任,视木之能举[6],挥其杖曰:“斧!”彼执斧者奔而右。顾而指曰:“锯!”彼执锯者趋而左。俄而斤者斫,刀者削,皆视其色,俟其言,莫敢自断者。其不胜任者,怒而退之,亦莫敢愠焉。画宫于堵[7],盈尺而曲尽其制,计其毫厘而构大厦,无进退焉。既成,书于上栋曰:“某年某月某日某建”,则其姓字也;凡执用之工不在列。余圜视大骇。然后知其术之工大矣。
继而叹曰:彼将舍其手艺,专其心智而能知体要者欤?吾闻劳心者役人,劳力者役于人,彼其劳心者欤?能者用而智者谋,彼其智者欤?是足为佐天子相天下法矣,物莫近乎此也。彼为天下者本于人。其执役者,为徒隶,为乡师、里胥,其上为下士,又其上为中士,为上士,又其上为大夫,为卿,为公[8]。离而为六职,判而为百役[9]。外薄四海,有方伯连率[10],郡有守,邑有宰,皆有佐政。其下有胥吏[11],又其下皆有啬夫版尹[12],以就役焉。犹众工之各有执伎以食力也。彼佐天子相天下者,举而加焉,指而使焉,条其纲纪而盈缩焉[13],齐其法制而整顿焉。犹梓人之有规矩绳墨以定制也。择天下之士,使称其职;居天下之人,使安其业。视都知野,视野知国,视国知天下,其远迩细大,可手据其图而究焉。犹梓人画宫于堵而绩于成也。能者进而由之,使无所德;不能者退而休之,亦莫敢愠。不衒能,不矜名,不亲小劳,不侵众官,日与天下之英才,讨论其大经[14]。犹梓人之善运众工而不伐艺也。夫然后相道得而万国理矣。相道既得,万国既理,天下举首而望曰:“吾相之功也。”后之人循迹而慕曰:“彼相之才也。”士或谈殷周之理者,曰伊、傅、周、召[15],其百执事之勤劳[16],而不得纪焉。犹梓人自名其功而执用者不列也。大哉,相乎!通是道者所谓相而已矣。
其不知体要者反此。以恪勤为公,以簿书为尊。衒能矜名,亲小劳,侵众官,窃取六职百役之事,听听于府庭[17],而遗其大者远者焉。所谓不通是道者也。犹梓人而不知绳墨之曲直、规矩之方圆、寻引之短长,姑夺众工之斧斤刀锯以佐其艺;又不能备其工,以致败绩,用而无所成也。不亦谬欤?
或曰:“彼主为室者,倘或发其私智,牵制梓人之虑,夺其世守,而道谋是用[18],虽不能成功,岂其罪耶?亦在任之而已。”余曰:不然。夫绳墨诚陈,规矩诚设,高者不可抑而下也,狭者不可张而广也。由我则固,不由我则圮[19]。彼将乐去固而就圮也,则卷其术,默其智,悠尔而去,不屈吾道,是诚良梓人耳。其或嗜其货利,忍而不能拾也;丧其制量,屈而不能守也。栋桡屋坏[20],则曰:“非我罪也。”可乎哉?可乎哉?
余谓梓人之道类于相,故书而藏之。梓人盖古之审曲面势者,今谓之都料匠云[21]。余所遇者,杨氏,潜其名。
【注释】
[1]裴封叔:名瑾,柳宗元的姊夫。一说名玮,曾任长安县令。
[2]寻引:计量长度的器具。寻:八尺;引:一丈。规:圆规。矩:矩尺。绳墨:木匠画直线用的工具。
[3]砻:磨刀石。斫:刀、锯、斧之类的工具。
[4]京兆尹:官名,管理京都及其附近属县的地方长官。唐改雍州为京兆府,以亲王担任雍州牧,雍州长史称京兆尹,治所在长安。
[5]委:集聚、堆积。
[6]举:适用、承当。
[7]宫:这里指宫室图样。
[8]徒隶:差役。乡师:一乡之长。里胥:一里之长。士:周时最低一级的贵族。大夫:地位在士之上的官员,再上为卿。公:公侯。
[9]六职:指吏、户、礼、兵、刑、工六部。百役:百官。
[10]方伯、连率:指地方上封疆大吏。据《礼记·王制》:十国为连,设连帅;二百一十国为州,设方伯。
[11]胥吏:办理公文的小吏。
[12]啬夫:秦汉时小乡设啬夫一人,管理诉讼和赋税。版尹:乡中掌管户籍的小吏。
[13]纲纪:法制、典章。
[14]大经:根本的法则及措施。
[15]伊:伊尹,商初大臣。曾辅佐商汤灭夏。傅:傅说,殷王武丁大臣。周:周公,武王之弟,佐助武王灭商,后辅佐成王治理天下。召:召公,周武王之弟,名奭,辅佐武王灭殷,周成王时,与周公旦一起辅佐成王管理国家。
[16]百执事:百官。
[17]听听:笑的样子。一说,为争辩之貌。
[18]道谋:行路之人的主意,意即不负责任的议论。
[19]圮:倒塌。
[20]桡:弱。
[21]都料匠:总管材料和施工的匠人。都:总。
[book_title]小石城山记
自西山道口径北,逾黄茅岭而下[1],有二道。其一西出,寻之无所得;其一少北而东,不过四十丈,土断而川分,有积石横当其垠。其上,为睥睨梁欐之形[2];其旁,出堡坞[3],有若门焉。窥之正黑,投以小石,洞然有水声,其响之激越,良久乃已。环之可上,望甚远。无土壤而生嘉树美箭,益奇而坚,其疏数偃仰[4],类智者所施设也。
噫!吾疑造物者之有无久矣[5]。及是,愈以为诚有。又怪其不为之于中州,而列是夷狄[6],更千百年不得一售其伎[7],是固劳而无用。神者傥不宜如是,则其果无乎;或曰:“以慰夫贤而辱于此者。”或曰:“其气之灵,不为伟人而独为是物,故楚之南少人而多石。”是二者,余未信之。
【注释】
[1]黄茅岭:在今湖南零陵西南。
[2]睥睨:同“埤堄”,城上的矮墙。梁欐:屋的正梁。
[3]堡坞:小城堡。
[4]数:密。
[5]造物者:古人指创造万物的上帝。
[6]列是夷狄:排列布置这样的美景在偏远地区。
[7]伎:同“技”,技巧,此处指小石城山的奇景。
[book_title]封建论[1]
天地果无初乎?吾不得而知之也。生人果有初乎?吾不得而知之也。然则孰为近?曰:有初为近。孰明之?由封建而明之也。彼封建者,更古圣王尧、舜、禹、汤、文、武而莫能去之。盖非不欲去之也,势不可也。势之来,其生人之初乎?不初,无以有封建。封建,非圣人意也。
彼其初与万物皆生,草木榛榛[2],鹿豕狉狉[3],人不能搏噬[4],而且无毛羽,莫克自奉自卫,荀卿有言[5],必将假物以为用者也。夫假物者必争,争而不已,必就其能断曲直者而听命焉。其智而明者,所伏必众;告之以直而不改,必痛之而后畏;由是君长刑政生焉。故近者聚而为群。群之分,其争必大,大而后有县大夫,有县大夫而后诸侯,有诸侯而后有兵有德。又有大者,众群之长又就而听命焉,以安其属,于是有诸侯之列。则其争又有大者焉。德又大者,诸侯之列又就而听命焉,以安其封,于是有方伯[6]、连帅[7]之类,则其争又有大者焉。德又大者,方伯、连帅之类又就而听命焉,以安其人,然后天下会于一。是故有里胥而后有县大夫,有县大夫而后有诸侯,有诸侯而后有方伯、连帅,有方伯、连帅而后有天子。自天子至于里胥,其德在人者,死必求其嗣而奉之。故封建非圣人意也,势也。
夫尧、舜、禹、汤之事远矣,及有周而甚详。周有天下,裂土田而瓜分之,设五等,邦群后,布履星罗,四周于天下,轮运而辐集。合为朝觐会同,离为守臣扞城[8]。然而降于夷王[9],害礼伤尊,下堂而迎觐者。历于宣王[10],挟中兴复古之德,雄南征北伐之威,卒不能定鲁侯之嗣。陵夷迄于幽、厉[11],王室东徙[12],而自列为诸侯矣。厥后[13],问鼎之轻重者有之[14],射王中肩者有之[15],伐凡伯、诛苌弘者有之[16]。天下乖盭,无君君之心。余以为周之丧久矣,徒建空名于公侯之上耳。得非诸侯之盛强,末大不掉之咎欤?遂判为十二[17],合为七国,威分于陪臣之邦[18],国殄于后封之秦。则周之败端,其在乎此矣。
秦有天下,裂都会而为之郡邑,废侯卫而为之守宰[19],据天下之雄图,都六合之上游,摄制四海,运于掌握之内,此其所以为得也。不数载而天下大坏,其有由矣。亟役万人,暴其威刑,竭其货贿。负锄梃谪戍之徒[20],圜视而合从,大呼而成群。时则有叛人而无叛吏,人怨于下而吏畏于上,天下相合,杀守劫令而并起。咎在人怨,非郡邑之制失也。
汉有天下,矫秦之枉,徇周之制,剖海内而立宗子,封功臣,数年之间,奔命扶伤之不暇[21]。困平城[22],病流矢,陵迟不救者三代[23]。后乃谋臣献画[24],而离削自守矣。然而封建之始,郡邑居半,时则有叛国而无叛郡。秦制之得,亦以明矣。继汉而帝者,虽百代可知也。
唐兴,制州邑,立守宰,此其所以为宜也。然犹桀猾时起,虐害方域者,失不在于州而在于兵,时则有叛将而无叛州。州县之设,固不可革也。
或者曰:“封建者,必私其土,子其人,适其俗,修其理,施化易也。守宰者,苟其心,思迁其秩而已,何能理乎?”余又非之。周之事迹,断可见矣。列侯骄盈,黩货事戎。大凡乱国多,理国寡。侯伯不得变其政,天子不得变其君。私土子人者,百不有一。失在于制,不在于政,周事然也。秦之事迹,亦断可见矣。有理人之制,而不委郡邑,是矣。有理人之臣,而不使守宰,是矣。郡邑不得正其制,守宰不得行其理,酷刑苦役,而万人侧目。失在于政,不在于制。秦事然也。汉兴,天子之政行于郡,不行于国;制其守宰,不制其侯王。侯王虽乱,不可变也;国人虽病,不可除也。及夫大逆不道,然后掩捕而迁之,勒兵而夷之耳。大逆未彰,奸利浚财。怙势作威[25],大刻于民者,无如之何。及夫郡邑,可谓理且安矣。何以言之?且汉知孟舒于田叔[26],得魏尚于冯唐[27],闻黄霸之明审[28],睹汲黯之简靖[29],拜之可也,复其位可也,卧而委之以辑一方可也。有罪得以黜,有能得以赏。朝拜而不道,夕斥之矣;夕受而不法,朝斥之矣。设使汉室尽城邑而侯王之,纵令其乱人[30],戚之而已[31]。孟舒、魏尚之术,莫得而施;黄霸、汲黯之化,莫得而行。明谴而导之,拜受而退已违矣。下令而削之,缔交合从之谋,周于同列,则相顾袭眦[32],勃然而起。幸而不起,则削其半,削其半,民犹瘁矣,曷若举而移之以全其人乎?汉事然也。今国家尽制郡邑,连置守宰,其不可变也固矣。善制兵,谨择守,则理平矣。
或者又曰:“夏、商、周、汉封建而延,秦郡邑而促。”[33]尤非所谓知理者也。魏之承汉也,封爵犹建。晋之承魏也,因循不革。而二姓陵替,不闻延祚。今矫而变之,乘二百祀,大业弥固,何系于诸侯哉?
或者又以为:“殷、周,圣王也,而不革其制,固不当复议也。”是大不然。夫殷、周之不革者,是不得已也。盖以诸侯归殷者三千焉,资以黜夏[34],汤不得而废;归周者八百焉,资以胜殷,武王不得而易。徇之以为安,仍之以为俗,汤、武之所不得已也。夫不得已,非公之大者也,私其力于己也,私其卫于子孙也。秦之所以革之者,其为制,公之大者也;其情,私也,私其一己之威也,私其尽臣畜于我也。然而公天下之端自秦始。
夫天下之道,理安斯得人者也。使贤者居上,不肖者居下[35],而后可以理安。今夫封建者,继世而理。继世而理者,上果贤乎?下果不肖乎?则生人之理乱未可知也。将欲利其社稷,以一其人之视听,则又有世大夫世食禄邑,以尽其封略。圣贤生于其时,亦无以立于天下,封建者为之也。岂圣人之制使至于是乎?吾固曰:“非圣人之意也,势也。”
【注释】
[1]封建:君王把爵位授予臣子,称为封建,这种封赏制度在周得以完整地建立。爵分为公、侯、伯、子、男五等,封地也有百里、七十里、五十里之分。这种制度最终被秦始皇废除。
[2]榛榛:杂乱芜秽。
[3]狉狉:四处奔窜的样子。
[4]噬:啃噬,咬。
[5]荀卿:赵国人,名况。
[6]方伯:诸侯之长。
[7]连帅:十个国家合称为连,执掌连的称为连帅。
[8]扞:捍卫,守卫。
[9]夷王:周夷王名燮,周懿王之子。
[10]宣王:周宣王名靖,周厉王之子。
[11]幽、厉:周幽王、周厉王。幽王,宣王之子;厉王,夷王之子。
[12]王室东徙:指周平王迁都洛邑之事。
[13]厥后:从此以后。
[14]问鼎:鼎是指周王室的传国之宝鼎,问鼎含有藐视王室的意义。
[15]中:射中。
[16]凡伯、苌弘:分别指周王室的卿士和大夫。
[17]十二:指鲁、齐、晋、秦、楚、宋、卫、陈、蔡、曹、郑、燕。
[18]陪臣之邦:指魏、韩、赵、齐,魏、韩、赵三家当时都是晋国的臣子,后来瓜分了晋国,所以称为陪臣之邦。
[19]裂都会二句:秦始皇统一天下后,将国家分为三十六郡,郡下面设有守、卫、监。
[20]负锄梃谪戍之徒:扛着锄头木棍被责罚防守边境的人们,即指陈胜吴广辈起义之事。
[21]奔命句:指的是英布、陈豨、韩王信等诸侯反叛之事。
[22]平城:地名,位于今山西大同。
[23]陵迟:向丘陵一样迟迤,暗指日趋衰败。
[24]谋臣献画:指晁错向景帝进谏削弱诸侯国之事。
[25]怙势:凭借权势。
[26]“且汉知”一句:指汉文帝向汉中守田叔询问天下治国之士,田叔推荐云中守孟舒一事。
[27]“得魏尚”一句:汉文帝向冯唐询问可用之士,冯唐推荐前云中守魏尚,魏尚得到再次任用。
[28]黄霸:字次公,为颍川守,为官明察审慎,深得民心。
[29]汲黯:字长孺,汉武帝知道他是贤才,就封他为淮阳守,汲黯谢而不受,于是汉武帝就准许他“卧而治之”。
[30]纵令:纵使,即使。
[31]戚:悲戚。
[32]裂眦:怒视。
[33]促:短促。
[34]资以黜夏:借助于他们的力量才废黜了夏朝。资:力量。
[35]不肖:没有才能。
[book_title]罴说
鹿畏貙[1],貙畏虎,虎畏罴[2]。罴之状,被发人立,绝[3]有力而甚害人焉。楚之南有猎者,能吹竹为百兽之音。寂寂持弓矢罂火[4],而即之山,为鹿鸣以感其类[5],伺其至,发火而射之。貙闻其鹿也,趋而至[6],其人恐,因为虎而骇之。貙走而虎至,愈恐,则又为罴,虎亦亡去。罴闻而求其类,至则人也,捽搏挽裂而食之[7]。
今夫不善内而恃外者,未有不为罴之食也。
【注释】
[1]貙:一种类似于狐狸,身躯大于狐狸的野兽。
[2]罴:一种比熊还要凶猛的野兽。
[3]绝:极度,非常。
[4]寂寂:悄悄地。罂火:火种。
[5]感:召唤。
[6]趋:快走,小跑。
[7]捽:揪住,抓住。挽:厮打。
[book_title]段太尉逸事状[1]
太尉始为泾州刺史时,汾阳王以副元帅居蒲[2]。王子晞为尚书[3],领行营节度使[4],寓军邠州[5],纵士卒无赖[6]。邠人偷嗜暴恶者,率以货窜名军伍中[7],则肆志,吏不得问。日群行丐取于市,不嗛[8],辄奋击折人手足,椎釜鬲瓮盎盈道上[9],袒臂徐去,至撞杀孕妇人。邠宁节度使白孝德以王故,戚不敢言。
太尉自州以状白府[10],愿计事。至则曰:“天子以生人付公理[11],公见人被暴害,因恬然。且大乱,若何?”孝德曰:“愿奉教。”太尉曰:“某为泾州,甚适,少事;今不忍人无寇暴死,以乱天子边事。公诚以都虞侯命某者[12],能为公已乱,使公之人不得害。”孝德曰:“幸甚!”如太尉请。
既署一月,晞军士十七人入市取酒,又以刃刺酒翁,坏酿器,酒流沟中。太尉列卒取十七人,皆断头注槊上,植市门外。晞一营大噪,尽甲。孝德震恐,召太尉曰:“将奈何?”太尉曰:“无伤也!请辞于军。”孝德使数十人从太尉,太尉尽辞去。解佩刀,选老躄者一人持马[13],至晞门下。甲者出,太尉笑且入曰:“杀一老卒,何甲也?吾戴吾头来矣!”甲者愕。因谕曰:“尚书固负若属耶?副元帅固负若属耶?奈何欲以乱败郭氏?为白尚书,出听我言。”
晞出见太尉。太尉曰:“副元帅勋塞天地,当务始终。今尚书恣卒为暴,暴且乱,乱天子边,欲谁归罪?罪且及副元帅。今邠人恶子弟以货窜名军籍中,杀害人,如是不止,几日不大乱?大乱由尚书出,人皆曰尚书倚副元帅,不戢士[14]。然则郭氏功名,其与存者几何?”言未毕,晞再拜曰:“公幸教晞以道,恩甚大,愿奉军以从。”顾叱左右曰:“皆解甲散还大伍中,敢哗者死!”太尉曰:“吾未晡食[15],请假设草具。”既食,曰:“吾疾作,愿留宿门下。”命持马者去,旦日来。遂卧军中。晞不解衣,戒候卒击柝卫太尉[16]。旦,俱至孝德所,谢不能,请改过。邠州由是无祸。
先是,太尉在泾州为营田官[17]。泾大将焦令谌取人田,自占数十顷,给与农,曰:“且熟,归我半。”是岁大旱,野无草,农以告谌。谌曰:“我知入数而已,不知旱也。”督责益急。且饥死,无以偿,即告太尉。
太尉判状辞甚巽[18],使人求谕谌。谌盛怒,召农者曰:“我畏段某耶?何敢言我!”取判铺背上,以大杖击二十,垂死,舆来廷中。太尉大泣曰:“乃我困汝!”即自取水洗去血,裂裳衣疮,手注善药,旦夕自哺农者,然后食。取骑马卖,市谷代偿,使勿知。
淮西寓军帅尹少荣[19],刚直士也。入见谌,大骂曰:“汝诚人耶?泾州野如赭[20],人且饥死;而必得谷,又用大杖击无罪者。段公,仁信大人也,而汝不知敬。今段公唯一马,贱卖市谷入汝,汝又取不耻。凡为人傲天灾、犯大人、击无罪者,又取仁者谷,使主人出无马,汝将何以视天地,尚不愧奴隶耶!”谌虽暴抗,然闻言则大愧流汗,不能食,曰:“我终不可以见段公!”一夕,自恨死。
及太尉自泾州以司农征[21],戒其族:“过岐[22],朱泚幸致货币[23],慎勿纳。”及过,泚固致大绫三百匹。太尉婿韦晤坚拒,不得命。至都,太尉怒曰:“果不用吾言!”晤谢曰:“处贱无以拒也。”太尉曰:“然终不以在吾第。”以如司农治事堂,栖之梁木上。泚反,太尉终,吏以告泚,泚取视,其故封识具存[24]。
太尉逸事如右[25]。
元和九年月日[26],永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外宗元谨上史馆[27]。今之称太尉大节者出入[28],以为武人一时奋不虑死,以取名天下,不知太尉之所立如是。宗元尝出入岐、周、邠、斄间,过真定,北上马岭[29],历亭鄣堡戍,窃好问老校退卒[30],能言其事。太尉为人,姁姁[31],常低首拱手行步,言气卑弱,未尝以色待物[32];人视之,儒者也。遇不可,必达其志,决非偶然者。会州刺史崔公来,言信行直,备得太尉遗事,复校无疑,或恐尚逸坠,未集太史氏,敢以状私于执事[33]。谨状。
[book_title]郭子仪
郭子仪,华州郑县(今陕西华县)人,祖籍山西汾阳。唐代著名的军事家。此图出自〔清〕上官周绘《晚笑堂画传》。
【注释】
[1]段太尉(719-783):名秀实,字成公,公元783年,泾原士兵在京发生哗变,唐德宗仓皇出逃,叛军拥立叛贼朱泚称帝,段太尉在朝中痛斥他们的叛逆行径,并用朝笏投向朱泚,于是被叛贼杀害,后被追封为太尉。逸事状,是古代专门记述人物逸事的一种文体。
[2]汾阳王:郭子仪,公元762年郭子仪因平定安史之乱有功被封为汾阳王。蒲:州名,唐为河中府,位于今山西永济。
[3]王子晞:郭晞,汾阳王的三子,跟随郭子仪出征,屡立战功,后被封为兵部尚书。
[4]领:兼任。节度使:官职名,主要掌军事。
[5]寓军:把军队驻扎在辖管区域以外。邠州:州名,位于今陕西彬县。
[6]纵:纵容。
[7]货:钱财。
[8]嗛:满足。
[9]椎釜鬲瓮盎:泛指一切器皿。釜:锅;鬲:古时一种用于烹饪的三脚器皿;瓮:一种盛酒的容器;盎:腹大口小的瓦盆。
[10]状:古时用于陈述事实的一种文书。白:禀报,报告。
[11]生人:平民、百姓。理:治理。
[12]都虞侯:官职名,军中执法的官员。
[13]躄:跛脚。
[14]戢:管束,管制。
[15]晡食:晚饭。晡:申时。
[16]柝:古代巡夜打更用的梆子。
[17]营田官:掌管军中田地的官员。
[18]巽:通“逊”,委婉,婉转。
[19]淮西:位于今河南南部许昌、信阳一带。
[20]赭:赤褐色。
[21]司农征:掌管国家储粮用粮之事的官职。
[22]岐:地名,位于今陕西凤翔。
[23]货币:物品和钱财。
[24]识:标记。
[25]太尉句:表示正文到此结束。
[26]元和九年:公元814年。元和,唐宪宗的年号。
[27]永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外:柳宗元此时官职名的全称,即永州司马。史馆:编纂史书的机构。
[28]出入:大抵,大概。
[29]马岭:山名,位于今甘肃庆阳市西北方向。
[30]校:中下级军官。
[31]姁姁:谦和,谦逊。
[32]以色待物:给人脸色。
[33]执事:专门管理某方面事务的官员。
[book_title]童区寄传[1]
柳先生曰:越人少恩,生男女必货视之。自毁齿已上[2],父兄鬻卖,以觊其利[3]。不足,则盗取他室[4],束缚钳梏之,至有须鬣者[5],力不胜,皆屈为僮[6]。当道相贼杀以为俗,幸得壮大,则缚取幺弱者[7]。汉官因以为己利,苟得僮,恣所为不问。以是越中户口滋耗[8]。少得自脱,惟童区寄以十一岁胜[9],斯亦奇矣。桂部从事杜周士为余言之[10]。
童寄者,郴州荛牧儿也[11]。行牧且荛,二豪贼劫持反接,布囊其口,去逾四十里之虚所卖之[12]。寄伪儿啼[13],恐栗为儿恒状[14]。贼易之,对饮,酒醉。一人去为市,一人卧,植刃道上,童微伺其睡,以缚背刃,力上下,得绝,因取刃杀之。
逃未及远,市者还,得僮大骇。将杀童,遽曰[15]:“为两郎僮[16],孰若为一郎僮耶?彼不我恩也。郎诚见完与恩,无所不可。”市者良久计曰:“与其杀是僮,孰若卖之;与其卖而分,孰若吾得专焉。幸而杀彼,甚善。”即藏其尸,持僮抵主人所,愈束缚牢甚。夜半,童自转,以缚即炉火烧绝之,虽疮手勿惮,复取刃杀市者。因大号,一虚皆惊。童曰:“我区氏儿也,不当为僮。贼二人得我,我幸皆杀之矣,愿以闻于官。”
虚吏白州[17],州白大府,大府召视,儿幼愿耳[18]。刺史颜证奇之[19],留为小吏,不肯。与衣裳,吏护还之乡。乡之行劫缚者,侧目莫敢过其门,皆曰:“是儿少秦武阳二岁[20],而讨杀二豪,岂可近邪!”
【注释】
[1]童区寄:童,童子。区:姓;寄:名。
[2]毁齿:换乳牙,儿童大概在七岁时换牙。
[3]觊:觊觎,贪图。
[4]他室:别人家。
[5]鬣:长须。
[6]僮:随从,仆人。
[7]幺弱:幼小柔弱。
[8]滋耗:更为减少。
[9]区寄:人名。
[10]从事:官职名。杜周士:人名。
[11]郴州:地名,一说为柳州。荛牧:打柴放牧。
[12]逾:超过。虚所:集市。
[13]伪:假装。
[14]恒:通常。
[15]遽:急忙,赶快。
[16]郎:仆人称主人为郎。
[17]白:告诉,禀报。
[18]愿:老实。
[19]颜证:人名。
[20]秦武阳:战国时期燕国的勇士,十三岁时就杀了人。
[book_title]蝜蝂传
蝜蝂者[1],善负小虫也。行遇物,辄持取[2],卬其首负之[3]。背愈重,虽困剧不止也[4],其背甚涩,物积因不散,卒踬仆不能起[5]。人或怜之[6],为去其负。苟能行,又持取如故[7]。又好上高,极其力不已,至坠地死。
今世之嗜取者[8],遇货不避[9],以厚其室,不知为己累也,惟恐其不积。及其怠而踬也[10],黜弃之,迁徙之,亦以病矣。苟能起,又不艾[11]。日思高其位,大其禄,而贪取滋甚,以近于危坠,观前之死亡不知戒。虽其形魁然大者也,其名人也,而智则小虫也。亦足哀夫!
【注释】
[1]蝜蝂:一种小虫子。
[2]辄:就。
[3]卬:仰头,抬头。
[4]困剧:极为疲惫。剧:十分。
[5]踬仆:压倒,摔倒。
[6]或:有的人。
[7]如故:与以前一样。
[8]嗜取者:贪取财物的人。嗜:贪婪。
[9]货:财物。
[10]怠:懈怠,疏忽。
[11]艾:停止。
[book_title]三戒
吾恒恶世之人[1],不知推己之本[2],而乘物以逞。或依势以干非其类[3],出技以怒强[4]。窃时以肆暴[5],然卒迨于祸[6]。有客谈麋、驴、鼠三物,似其事,作《三戒》。
【注释】
[1]恒:常常。
[2]推己之本:从自身出发考虑问题。
[3]干:干预。
[4]出技:实施权术伎俩。
[5]窃时:利用时机。
[6]迨:及,至。
[book_title]临江之麋
临江之人畋[1],得麋麑[2],畜之。入门,群犬垂涎,扬尾皆来。其人怒,怛之[3]。自是日抱就犬[4],习示之,使勿动,稍使与之戏。积久,犬皆如人意。麋麑稍大,忘己之麋也,以为犬良我友[5],抵触偃仆[6],益狎。犬畏主人,与之俯仰甚善,然时啖其舌[7]。
三年,麋出门,见外犬在道甚众,走欲与为戏。外犬见而喜且怒,共杀食之,狼藉道上,麋至死不悟。
【注释】
[1]临江:地名,位于今江西清江。畋:打猎。
[2]麑:幼鹿。
[3]怛:恐吓,吓唬。
[4]就:接近,靠近。
[5]良:的确,真的。
[6]抵触:用头角相抵相触。偃仆:仰面卧倒,俯面卧倒,即翻滚之意。
[7]啖:吃,在此为舔的意思。
[book_title]黔之驴[1]
黔无驴,有好事者船载以入。至则无可用,放之山下。虎见之,庞然大物也,以为神。蔽林间窥之,稍出近之,慭慭然莫相知[2]。
他日,驴一鸣,虎大骇,远遁[3],以为且噬己也,甚恐。然往来视之,觉无异能者。益习其声,又近出前后,终不敢搏。稍近益狎,荡倚冲冒[4],驴不胜怒,蹄之。虎因喜,计之曰:“技止此耳!”因跳踉大[5],断其喉,尽其肉,乃去。
噫!形之庞也类有德[6],声之宏也类有能,向不出其技,虎虽猛,疑畏,卒不敢取。今若是焉,悲夫!
【注释】
[1]黔:地名,位于今四川彭水、酉阳、秀山以及贵州北部一带。
[2]慭慭然:小心谨慎的样子。
[3]遁:逃遁。
[4]荡倚冲冒:碰撞、接近、冲撞、冒犯。
[5]:吼叫。
[6]德:道行。
[book_title]永某氏之鼠[1]
永有某氏者,畏日[2],拘忌异甚。以为己生岁直子[3];鼠,子神也[4],因爱鼠,不畜猫犬,禁僮勿击鼠。仓廪庖厨[5],悉以恣鼠[6],不问。
由是鼠相告,皆来某氏,饱食而无祸。某氏室无完器,椸无完衣[7],饮食大率鼠之余也。昼累累与人兼行[8],夜则窃啮斗暴,其声万状,不可以寝,终不厌。
数岁,某氏徙居他州,后人来居,鼠为态如故。其人曰:“是阴类[9],恶物也,盗暴尤甚。且何以至是乎哉?”假五六猫,阖门撤瓦灌穴[10],购僮罗捕之,杀鼠如丘,弃之隐处,臭数月乃已。
呜呼!彼以其饱食无祸为可恒也哉!
【注释】
[1]永:永州,位于今湖南零陵县。
[2]畏日:怕犯日忌。古时认为日子有吉凶,某些日子忌讳做某些事情,否则就会不祥。
[3]生岁:出生的年份。直子:正值农历子年。直:通“值”。
[4]子神:在此指生肖。
[5]仓廪:粮仓。庖厨:厨房。
[6]恣:放纵,纵容。
[7]椸:衣架。
[8]累累:形容数量很多。兼行:并行。
[9]阴类:偷偷活动的东西。
[10]阖:关闭,合上。
[book_title]鞭贾
市之鬻鞭者[1],人问之,其贾宜五十[2],必曰五万。复之以五十[3],则伏而笑[4];以五百,则小怒,五千,则大怒;必以五万而后可。有富者子,适市买鞭[5],出五万,持以夸余。视其首,则拳蹙而不遂[6];视其握,则蹇仄而不植[7]:其行水者[8],一去一来不相承:其节朽墨而无文[9],掐之灭爪,而不得其所穷;举之翲然若挥虚焉[10]。余曰:“子何取于是而不爱五万?”曰:“吾爱其黄而泽。且贾云者。”余乃召僮爚汤以濯之[11]。则遬然枯[12],苍然白,向之黄者栀也[13],泽者蜡也。富者不悦。然犹持之三年。后出东郊,争道长乐坡下,马相踶,因大击,鞭折而为五六。马踶不已[14],坠于地,伤焉,视其内则空空然,其理若粪壤,无所赖者。
今之栀其貌,蜡其言,以求贾技于朝,当其分则善。一误而过其分,则喜;当其分,则反怒,曰:“余曷不至于公卿?”然而至焉者亦良多矣。居无事,虽过三年不害。当其有事,驱之于陈力之列以御乎物[15],夫以空空之内,粪壤之理,而责其大击之效,恶有不折其用而获坠伤之患者乎?
【注释】
[1]鬻:卖。
[2]贾:价值。
[3]复:回复,引申为还价。
[4]伏:弯腰。
[5]适:到,去。
[6]拳蹙:卷曲。遂:舒展。
[7]蹇仄:歪斜。植:通“直”,竖直。
[8]行水:行。
[9]朽墨而无文:朽败晦暗没有纹理。
[10]翲然:轻飘飘的。
[11]爚汤:烧开的热水。爚,火光,此处指烧。
[12]遬:收缩。
[13]栀:栀子用作黄色染料。
[14]踶:踢踏。
[15]陈力:出力,效力。御:治理。
[book_title]愚溪诗序
灌水之阳有溪焉[1],东流入于潇水[2]。或曰:冉氏尝居也,故姓是溪曰“冉溪”。或曰:可以染也,名之以其能,故谓之“染溪”。余以愚触罪,谪潇水上,爱是溪,入二三里,得其尤绝者家焉。古有愚公谷[3],今余家是溪,而名莫能定,土之居者犹龂然[4],不可以不更也,故更之为愚溪。
愚溪之上,买小丘为愚丘。自愚丘东北行六十步,得泉焉,又买居之为愚泉。愚泉凡六穴,皆出山下平地,盖上出也。合流屈曲而南,为愚沟。遂负土累石,塞其隘为愚池。愚池之东为愚堂。其南为愚亭。池之中为愚岛。嘉木异石错置,皆山水之奇者,以余故,咸以愚辱焉。
夫水,智者乐也[5]。今是溪独见辱于愚,何哉?盖其流甚下,不可以灌溉;又峻急,多坻石[6],大舟不可入也;幽邃浅狭,蛟龙不屑,不能兴云雨。无以利世,而适类于余,然则虽辱而愚之,可也。宁武子[7]“邦无道则愚”,智而为愚者也;颜子“终日不违如愚”[8],睿而为愚者也,皆不得为真愚。今余遭有道[9],而违于理,悖于事,故凡为愚者莫我若也。夫然则天下莫能争是溪,余得专而名焉。
溪虽莫利于世,而善鉴万类[10],清莹秀彻,锵鸣金石,能使愚者喜笑眷慕,乐而不能去也。余虽不合于俗,亦颇以文墨自慰,漱涤万物[11],牢笼百态[12],而无所避之。以愚辞歌愚溪,则茫然而不违,昏然而同归,超鸿濛[13],混希夷[14],寂寥而莫我知也。于是作《八愚诗》,纪于溪石上。
【注释】
[1]灌水:水名,湘江的支流。阳:水的北面称为阳,南面称为阴。
[2]潇水:水名,因为源头在潇山,因此得名。
[3]愚公谷:位于今山东淄博以北。相传齐桓公外出打猎,在山中发现一谷,就向山间老翁询问是何谷,老翁回答说“愚公之谷”,桓公又问名字的由来,老翁说是因自己的名字而得名。
[4]龂然:争论不休的样子。
[5]乐:喜欢,喜爱。
[6]坻:水中的高地。
[7]宁武子:宁俞,“武”是其谥号,春秋时期卫国的大夫。宁武子身处战乱无道之时,就佯装愚笨,然而实际上却是大智之人。《论语·公冶长》有云:“子曰:‘宁武子,邦有道则智,邦无道则愚。其智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
[8]颜子:孔子的学生颜回,字子渊。颜回求学于孔子,但是从不发表与孔子不同的言论,貌似愚笨,实际上他能将孔子的话付诸实践,并能有所发挥。《论语·为政》有云:“子曰:‘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回也不愚。’”
[9]有道:指国家政治清明,治国有道。
[10]鉴:映照。
[11]漱涤:洗涤。
[12]牢笼:包罗。
[13]鸿濛:指世界尚未形成之时的混沌状态。
[14]希夷:取义于《老子》中“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一句,指玄虚静寂、无法感知的一种状态。
[book_title]始得西山宴游记
自余为僇人[1],居是州[2],恒惴憟。其隙也[3],则施施而行[4],漫漫而游[5]。日与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穷回溪[6],幽泉怪石,无远不到。到则披草而坐,倾壶而醉。醉则更相枕以卧[7],卧而梦。意有所极,梦亦同趣[8]。觉而起,起而归。以为凡是州之山水有异态者,皆我有也。而未始知西山之怪特。
今年九月二十八日,因坐法华西亭[9],望西山,始指异之[10]。遂命仆人,过湘江,缘染溪[11],斫榛莽[12],焚茅茷[13],穷山之高而止。攀援而登,箕踞而遨[14],则凡数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15]。其高下之势,岈然洼然[16],若垤若穴[17];尺寸千里[18],攒蹙累积[19],莫得遁隐[20],萦青缭白,外与天际[21],四望如一。然后知是山之特立,不与培塿为类[22]。
悠悠乎与灏气俱[23],而莫得其涯[24];洋洋乎与造物者游[25],而不知其所穷[26]。引觞满酌,颓然就醉,不知日之入。苍然暮色,自远而至,至无所见,而犹不欲归。心凝形释[27],与万化冥合,然后知吾向之未始游[28]。游于是乎始,故为之文以志[29]。
是岁元和四年也。
【注释】
[1]僇人:罪人。僇:同“戮”。
[2]是州:这个州,即永州。
[3]隙:空闲,闲暇。
[4]施施:慢慢。
[5]漫漫:随意,没有目的。
[6]回溪:弯弯曲曲的溪流。
[7]相枕:互相依靠着。
[8]“意有”二句:心中想什么,做梦就会梦到什么。
[9]法华:法华寺,位于永州地势最高之处。西亭:位于法华寺西,为作者所筑,经常与朋友一起在此宴游赋诗。
[10]始指异之:方才指点西山,发现它的不同寻常之处。
[11]缘:沿着。染溪:柳宗元所谓的“愚溪”,潇水的支流。
[12]斫:砍伐。榛莽:丛生的灌木杂草。
[13]茅茷:泛指干枯的茅草。
[14]箕踞:两脚伸直着席地而坐,这原本是一种很放肆的举动,此处用以显示自由和不拘。
[15]衽席:睡席。
[16]岈:大谷。洼:深池。
[17]垤:土丘。
[18]尺寸千里:那些远在千里之外的景物现在却近在眼前。
[19]攒蹙累积:那些景物像是聚拢、重叠在了一起。攒:聚集。蹙:紧缩。
[20]遁:逃遁、逃避。
[21]外与天际:视野之外的景物与天连接在一起。
[22]培塿:小土丘。
[23]灏气:浩气,指大自然的元气。
[24]涯:边崖,边际。
[25]洋洋乎:完美的样子。
[26]穷:穷尽。
[27]心凝形释:心灵平静得像是凝结了一样,身体也不再受束缚。
[28]向:之前,以往。
[29]志:记述。
[book_title]钴鉧潭西小丘记
得西山后八日[1],寻山口西北道二百步[2],又得钴鉧潭,潭西二十五步,当湍而浚者为鱼梁[3]。梁之上有丘焉,生竹树。其石之突怒偃蹇[4],负土而出,争为奇状者,殆不可数。其嵚然相累而下者[5],若牛马之饮于溪;其冲然角列而上者[6],若熊罴之登于山[7]。丘之小不能一亩,可以笼而有之[8]。问其主,曰:“唐氏之弃地,货而不售[9]。”问其价,曰:“止四百。”余怜而售之。李深源、元克己时同游[10],皆大喜,出自意外。
即更取器用,铲刈秽草[11],伐去恶木,烈火而焚之。嘉木立,美竹露,奇石显。由其中以望,则山之高,云之浮,溪之流,鸟兽鱼之遨游,举熙熙然回巧献伎,以效兹丘之下。枕席而卧,则清泠之状与目谋[12],瀯瀯之声与耳谋[13],悠然而虚者与神谋,渊然而静者与心谋。不匝旬而得异地者二[14],虽古好事之士,或未能至焉。
噫!以兹丘之胜,致之沣、镐、鄠、杜[15],则贵游之士争买者,日增千金而愈不可得。今弃是州也,农夫渔父过而陋之,贾四百,连岁不能售。而我与深源、克己独喜得之,是其果有遭乎!书于石,所以贺兹丘之遭也。
【注释】
[1]西山:山名,位于永州城西五里。
[2]寻:探寻。
[3]浚:水深。鱼梁:用于阻拦水流的坝,中间有缺口,可放置竹篓捕鱼。
[4]突:突起。怒:像发怒了一样。偃蹇:高耸,上翘。
[5]嵚然:从高处向下倾斜的样子。
[6]其冲然角列而上者:有的石头直往上冲,好像要争着向前。
[7]罴:一种比熊还要凶猛的野兽。
[8]笼:包括,笼罩。
[9]货:买。
[10]李深源、元克己:柳宗元的朋友。二人原本分别为太府卿、侍御史,这段时期也被贬居永州。
[11]刈:割。
[12]清泠之状:清澈明净。
[13]瀯瀯:流水声。
[14]不匝旬:不满十天。
[15]沣:地名,位于今陕西户县之东,周文王建都之处。镐:地名,位于今陕西西安西南方向,周武王时的都城。鄠:地名,位于今陕西户县。杜:杜陵,位于今陕西西安东南方向。当时的许多豪门望族都聚居在这四个地方。
[book_title]至小丘西小石潭记
从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1],闻水声,如鸣佩环[2],心乐之。伐竹取道,下见小潭,水尤清洌。全石以为底,近岸[3],卷石底以出,为坻为屿为嵁为岩[4]。青树翠蔓,蒙络摇缀[5],参差披拂[6]。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彻,影布石上,佁然不动[7];俶尔远逝[8],往来翕忽[9],似与游者相乐。
潭西南而望,斗折蛇行[10],明灭可见。其岸势犬牙差互,不可知其源。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
同游者吴武陵、龚古,余弟宗玄。隶而从者,崔氏二小生,曰恕己,曰奉壹。
【注释】
[1]篁竹:竹林。
[2]如鸣佩环:如同玉佩、玉环相互碰撞发出的声音。
[3]近:靠近、临近。
[4]坻:水中高地。屿:水中的小岛。嵁:不平的岩石。
[5]蒙络摇缀:覆盖、纠结、摇摆、连缀。
[6]披拂:随风摇摆。
[7]佁然不动:一动不动。
[8]俶尔:突然,忽然。
[9]翕忽:轻快敏捷。
[10]斗折蛇行:像北斗七星和蛇爬行一样曲曲折折。
[book_title]石涧记
石渠之事既穷[1],上由桥西北,下土山之阴[2],民又桥焉。其水之大,倍石渠三之一。亘石为底[3],达于两涯。若床若堂,若陈筵席,若限阃奥[4]。水平布其上,流若织文,响若操琴。揭跣而往[5],折竹箭,扫陈叶,排腐木,可罗胡床十八九居之。交络之流,触激之音,皆在床下;翠羽之木,龙鳞之石,均荫其上。古之人其有乐乎此耶?后之来者,有能追余之践履耶?得意之日,与石渠同。
由渴而来者[6],先石渠,后石涧;由百家濑上而来者[7],先石涧,后石渠。涧之可穷者,皆出石城村东南,其间可乐者数焉[8]。其上深山幽林,逾峭险,道狭不可穷也。
【注释】
[1]穷:完毕,完结。
[2]阴:山的南面为阳,山的北面为阴。
[3]亘:横着。
[4]限:隔开。阃奥:内室。
[5]揭跣:挽着衣服,光着脚。
[6]渴:地名,袁家渴。
[7]百家濑:地名。
[8]数:很多。
[book_title]憎王孙文
猿、王孙居异山,德异性,不能相容。猿之德静以恒,类仁让孝慈[1]。居相爱,食相先,行有列,饮有序。不幸乖离,则其鸣哀。有难,则内其柔弱者。不践稼蔬。木实未熟,相与视之谨;既熟,啸呼群萃,然后食,衎衎焉[2]。山之小草木,必环而行遂其植。故猿之居山恒郁然。王孙之德躁以嚣,勃诤号呶[3],唶唶彊彊[4],虽群不相善也。食相噬啮,行无列,饮无序。乖离而不思。有难,推其柔弱者以免。好践稼蔬,所过狼藉披攘。木实未熟,辄龁咬投注[5]。窃取人食,皆知自实其嗛[6]。山之小草木,必凌挫折挽,使之瘁然后已。故王孙之居山恒蒿然。以是猿群众则逐王孙,王孙群众亦齚猿[7]。猿弃去,终不与抗。然则物之甚可憎,莫王孙若也。余弃山间久,见其趣如是,作《憎王孙》云。
湘水之浟浟兮,其上群山。胡兹郁而疲彼兮,善恶异居其间。恶者王孙兮善者猿,环行遂植兮止暴残。王孙兮甚可憎!噫,山之灵兮,胡不贼旃[8]?
跳踉叫嚣兮,冲目宣龂[9]。外以败物兮,内以争群。排斗善类兮,哗骇披纷。盗取民食兮,私己不分。充嗛果腹兮,骄傲欢欣,嘉华美木兮硕而繁,群披竞啮兮枯株根。毁成败实兮更怒喧,居民怨苦兮号穹旻[10]。王孙兮甚可憎!噫,山之灵兮,胡独不闻?
猿之仁兮,受逐不校;退优游兮,唯德是效。廉、来同兮圣囚[11],禹、稷合兮凶诛[12]。群小遂兮君子违[13],大人聚兮孽无余。善与恶不同乡兮,否泰既兆其盈虚[14]。伊细大之固然兮,乃祸福之攸趋。王孙兮甚可憎!噫,山之灵兮,胡逸而居?
【注释】
[1]类:大都,基本上。
[2]衎衎:温馨欢乐。
[3]勃诤号呶:争斗号叫。
[4]唶唶:大声呼号。彊彊:紧紧相随。
[5]龁:咬。
[6]嗛:猴类储藏食物的皮囊。
[7]齚:撕咬。
[8]贼旃:诛杀了它。
[9]冲目宣龂:瞪着眼,龇着牙。
[10]穹旻:苍天。
[11]廉、来:指殷纣王的佞臣飞廉和恶来。圣囚:指周文王被囚禁之事。
[12]禹、稷:指贤士夏禹、后稷。凶:指被舜放逐的四个恶人浑敦、穷奇、梼杌、饕餮。
[13]遂:得逞。
[14]否:厄运。泰: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