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柳州文钞
[book_author]柳宗元
[book_date]唐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类书文集,文集,完结
[book_length]49170
[book_dec]七卷。唐柳宗元撰,明茅坤选评。坤(1512—1601),字顺甫,号鹿门。归安(今浙江吴兴)人。嘉靖十七年(1538)进士,官至大名兵备副使。文学家、藏书家,曾选编《唐宋八大家文钞》一百四十四卷、《二苏文钞》四十八卷并加评语刊行于此。是本也坤所选编并加评语,红黑二色套印本,盖万历年间所刊。坤所录书启三十五篇、序传十七篇、记二十八篇、论议辩十四篇、说赞杂著十八篇、碑铭墓碣及诔表祭文十九篇。坤述其选评缘起:“予故读许京兆萧翰林诸书,似与司马之长答任少卿书相上下,欲为掩卷累欷者久之;《钴鉧潭记》杳然神游沅湘之上,若将凭御风也已奇矣哉!”是本版心上方有红色评语、文末低二格也有红色评语;断句用红色小圈、人名旁有红竖杠、释词旁有红空心竖杠、重点字词旁有红色顿点或红椭圆形小圈。评语内容多读文心得、校勘字词、注释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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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卷一
卷一•書
與李翰林建書
杓直足下:州傳遽至,得足下書,又於夢得處得足下前次一書,意皆勤厚。莊周言,逃蓬者,聞人足音,則跫然喜。僕在蠻夷在,比得足下二書,及致藥餌,喜復何言!
僕自去年八月來,痞疾稍已。往時間一二日作,今一月乃二三作。用南人檳榔餘甘,破決壅隔大過,陰邪雖敗,已傷正氣。行則膝顫,坐則髀痹。所欲者補氣豐血,強筋骨,輔心力,有與此宜者,更致數物。忽得良方偕至,益善。
永州於楚為最南,狀與越相類。僕悶即出遊,遊復多恐。涉野有蝮虺大蜂,仰空視地,寸步勞倦;近水即畏射工沙虱,含怒竊發,中人形影,動成瘡痏。時到幽樹好石,蹔得一笑,已復不樂。何者?譬如囚拘圜土,一遇和景,負牆搔摩,伸展支體。當此之時,亦以為適,然顧地窺天,不過尋丈,終不得出,豈復能久為舒暢哉?明時百姓,皆得歡樂;僕士人,頗識古今理道,獨愴愴如此。誠不足為理世下執事,至比愚夫愚婦又不可得,竊自悼也。
僕曩時所犯,足下適在禁中,時建為翰林學士。備觀本末,不復一一言之。今僕癃殘頑鄙,不死幸甚。苟為堯人,不必立事程功,唯欲為量移官,差輕罪累,即便耕田藝麻,取老農女為妻,生男育孫,以供力役,時時作文,以詠太平。摧傷之餘,氣力可想。假令病盡己,身復壯,悠悠人世,越不過為三十年客耳。前過三十七年,與瞬息無異。復所得者,其不足把玩,亦已審矣。杓直以為誠然乎?
僕近求得經史諸子數百卷,常候戰悸稍定,時即伏讀,頗見聖人用心、賢士君子立志之分。著書亦數十篇,心病,言少次第,不足遠寄,但用自釋。貧者士之常,今僕雖羸餒,亦甘如飴矣。
足下言已白常州煦僕,僕豈敢眾人待常州耶!若眾人,即不復煦僕矣。然常州未嘗有書遺僕,僕安敢先焉?裴應叔、蕭思謙僕各有書,足下求取觀之,相戒勿示人。敦詩在近地,簡人事,今不能致書,足下默以此書見之。勉盡志慮,輔成一王之法,以宥罪戾。不悉。宗元白。
寄許京兆孟容書
宗元再拜五丈座前:伏蒙賜書誨諭,微悉重厚,欣躍恍惚,疑若夢寐,捧書叩頭,悸不自定。伏念得罪來五年,未嘗有故舊大臣肯書見及者。何則?罪謗交積,群疑當道,誠可怪而畏也。以是兀兀忘行,尤召重憂,殘骸餘魂,百病所集,痞結伏積,不食自飽。或時寒熱,水火互至,內消肌骨,非獨瘴癘為也。忽捧教命,乃知幸為大君子所宥,欲使膏肓沈沒,復起為人。夫何素望,敢以及此。
宗元早歲,與負罪者親善,始奇其能,謂可以共立仁義,裨教化。過不自料,勤勤勉勵,唯以中正信義為志,以興堯、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為務,不知愚陋,不可力強,其素意如此也。末路孤危,阨塞臲,事既壅隔,狠忤貴近,狂疏繆戾,蹈不測之辜,群言沸騰,鬼神交怒。加以素卑賤,暴起領事,人所不信。射利求進者,填門排戶,百不一得,一旦快意,更造怨讟。以此大罪之外,訁互訶萬端,旁午構扇,盡為敵仇,協心同攻,外連強暴失職者以致其事。此皆丈人所聞見,不敢為他人道說。懷不能已,復載簡牘。此人雖萬被誅戮,不足塞責,而豈有賞哉?今其黨與,幸獲寬貸,各得善地,無分毫事,坐食俸祿,明德至渥也,尚何敢更俟除棄廢痼,以希望外之澤哉?年少氣盛,不識幾微,不知當否,但欲一心直遂,果陷刑法,皆自所求取得之,又何怪也?
宗元於眾黨人中,罪狀最甚。神理降罰,又不能即死。猶對人言語,求食自活,迷不知恥,日復一日。然亦有大故。自以得姓來二千五百年,代為塚嗣。今抱非常之罪,居夷獠之鄉,卑濕昏霿,恐一日填委溝壑,曠墜先緒,以是怛然痛恨,心骨沸然。煢煢孤立,未有子息。荒陬中少士人女子,無與為婚,世亦不肯與罪大者親昵,以是嗣續之重,不絕如縷。每當春秋時饗,孑立捧奠,顧眄無後繼者,懍懍然欷欷惴惕,恐此事便已,摧心傷骨,若受鋒刃。此誠丈人所共憫惜也。先墓所在城南,無異子北為主,獨托村鄰。自譴逐來,消息存亡不一至鄉閭,主守者固以益怠。晝夜哀憤,懼便毀傷松柏,芻牧不禁,以成大戾。近世禮重拜掃,今已闕者四年矣。每遇寒食,則北向長號,以首頓地。想田野道路,士女遍滿,皂隸傭丐,皆得上父母丘墓,馬醫夏畦之鬼,無不受子孫追養者。然此已息望,又何以云哉!城西有數頃田,樹果數百株,多先人手自封植,今已荒穢,恐便斬伐,無復愛惜。家有賜書三千卷,尚在善和里舊宅,宅今已三易主,書存亡不可知。皆付受所重,常繫心腑然無可為者。立身一敗,萬事瓦裂,身殘家破,為世大僇。復何敢更望大君子撫慰收恤,尚置人數中耶!是以當食不知辛鹹節適,洗沐盥漱,動逾歲時,一搔皮膚,塵垢滿爪。誠憂恐悲傷,無所告訴,以至此也。
自古賢人才士,秉志遵分,被謗議不能自明者,僅以百數。故有無兄盜嫂,娶孤女雲撾婦翁者;然賴當世豪傑,分明辨別。卒光史籍。管仲遇盜,升為功臣;匡章被不孝之名,孟子禮之。今已無古人之實為,而有其詬,欲望世人之明己,不可得也。直不疑買金以償同舍;劉寬下車,歸牛鄉人。此誠知疑似之不可辯,非口舌所能勝也。鄭詹束縛於晉,終以無死;鍾儀南音,卒獲反國;叔向囚虜,自期必免;範痤騎危,以生易死;蒯通據鼎耳,為齊上客;張蒼、韓信伏斧锧,終取將相;鄒陽獄中,以書自活;賈生斥逐,復召宣室;倪寬擯死,後至御史大夫;董仲舒、劉向下獄當誅,為漢儒宗。此皆瑰偉傳辯奇壯之士,能自解脫。今以恇怯淟涊,下才末伎,又嬰恐懼痼病,雖欲慷慨攘臂,自同昔人,愈疏闊矣!
賢者不得志於今,必取貴於後,古之著書者皆是也。宗元近欲務此,然力薄才劣,無異能解,雖欲秉筆覼縷,神志荒耗,前後遺忘,終不能成章。往時讀書,自以不至觸滯,今皆頑然無復省錄。每讀古人一傳,數紙已後,則再三伸卷,復觀姓氏,旋又廢失。假令萬一除刑部囚籍,復為士列,亦不堪當世用矣!伏惟興哀於無用之地,垂德於不報之報,但以存通家宗祀為念,有可動心者,操之勿失。雖不敢望歸掃塋域,退托先人之廬,以盡餘齒,姑遂少北,益輕瘴癘,就婚娶,求胤嗣,有可付托,即冥然長辭,如得甘寢,無復恨矣!書辭繁委,無以自道。然即文以求其志,君子固得其肺肝焉。無任墾戀之至!不宣。宗元再拜。
與楊京兆憑書
月日,宗元再拜,獻書丈人座前:役人胡要返命,奉教誨,壯厲感發,鋪陳廣大。上言推延賢雋之道,難於今之世,次及文章,末以愚蒙剝喪頓瘁,無以守宗族復田畝為念,憂憫備極。不唯其親密舊故是與,復有公言顯賞,許其素尚,而激其忠誠者。是用踴躍敬懼,類向時所被簡牘,萬萬有加焉。故敢悉其愚,以獻左右。
大凡薦舉之道,古人之所謂難者,其難非苟一而已也。知之難,言之難,聽信之難。夫人有有之而恥言之者,有有之而樂言之者,有無之而工言之者,有無之而不言似有之者,有之而恥言之者,上也。雖舜猶難於知之。孔子亦曰「失之子羽」。下斯而言知而不失者,妄矣。有之而言之者,次也。德如漢光武,馮衍不用;才如王景略,以尹緯為令史。是皆終日號鳴大吒,而卒莫之省。無之而工言者,賊也。趙括得以代廉頗,馬謖得以惑孔明也。今之若此類者,不乏於世。將相大臣聞其言,而必能辨之者,亦妄矣。無之而不言者,土木類也,周仁以重臣二千石,許靖以人譽而致位三公。近世尤好此類,以為長者,最得薦寵。夫言樸愚無害者,其於田野鄉閭為匹夫,雖稱為長者可也。自抱關擊柝以往,則必敬其事,愈上則及物者愈大,何事無用之樸哉?今之言曰:「某子長者,可以為大官。」類非古之所謂長者也,則必土木而已矣。夫捧土揭木而致之岩廊之上,蒙以紱冕,翼以徒隸,而趨走其左右,豈有補於萬民之勞苦哉!聖人之道,不益於世用,凡以此也,故曰知之難。孔子曰:「仁者其言也訒」,「孟子病未同而言」。然則彼未吾信,而吾告之以士,必有三間。是將曰:「彼誠知士歟?知文歟?」疑之而未重,一間也。又曰:「彼無乃私好歟?交以利歟?」二間也。又曰:「彼不足我,而惎我哉?茲咈吾事。」三間也。畏是而不言,故曰言之難。言而有是患,故曰聽信之難。唯明者為能得其所以薦,得其所以言,得其所以聽,一不至則不可冀矣。然而君子不以言聽之難,而不務取士。士,理之本也。苟有司之不吾信,吾知之而不舍,其必有信吾者矣。苟知之,雖無有司,而士可以顯,則吾一旦操用人之柄,其必有施矣。故公卿之大任,莫若索士。士不預備而熟講之,卒然君有問焉,宰相有谘焉,有司有求焉,其無所以應之,則大臣之道或闕,故不可憚煩。
今之世言士者,先文章。文章,士之末也。然立言存乎其中,即末而操其本,可十七八,未易忽也。自古文士之多莫如今,今之後生為文,希屈、馬者,可得數人;希王褒、劉向之徒者,又可得十人;至陸機、潘岳之比,累累相望。若皆為之不已,則文章之大盛,古未有也。後代乃可知之。今之俗耳庸目,無所取信,傑然特異者,乃見此耳。丈人以文律通流當世,叔仲鼎列,天下號為文章家。今又生敬之。敬之,希屈、馬者之一也。天下方理平,今之文士咸能先理。理不一,斷於古書老生,直趣堯、舜之道、孔氏之志,明而出之,又古之所難有也。然則文章未必為士之末,獨采取何如爾!宗元自小學為文章,中間幸聯得甲乙科第,至尚書郎,專百家章奏,然未能究知為文之道。自貶官來無事,讀百家書,上下馳騁,乃少得知文章利病。去年吳武陵來,美其齒少,才氣壯健,可以興西漢之文章,日與之言,因為之出十數篇書。庶幾鏗鏘陶冶,時時得見古人情狀。然彼古人亦人耳,夫何遠哉!凡人可以言古,不可以言今。桓譚亦云:親見揚子雲,容貌不能動人,安肯傳其書?誠使博如莊周,哀如屈原,奧如孟軻,壯如李斯,峻如馬遷,富如相如,明如賈誼,專如揚雄,猶為今之人,則世之高者至少矣。由此觀之,古之人未必不薄於當世,而榮於後世也。若吳子之文,非丈人無以知之。獨恐世人之才高者,不肯久學,無以盡訓詁風雅之道,以為一世甚盛。若宗元者,才力缺敗,不能遠騁高厲,與諸生摩九霄,撫四海,誇耀於後之人矣。何也?凡為文,以神志為主。自遭責逐,繼以大故,荒亂耗竭,又常積憂恐,神志少矣,所讀書隨又遺忘。一二年來。痞氣尤甚,加以眾疾,動作不常。毛々然騷擾內生,霾霧填擁慘沮,雖有意窮文章,而病奪其志矣。每聞人大言,則蹶氣震怖,撫心按膽,不能自止。又永州多火災,五年之間,四為天火所迫。徒跣走出,壞牆穴牖,僅免燔灼。書籍散亂毀裂,不知所往。一遇火恐,累日茫洋,不能出言,又安能盡意於筆硯,矻矻自苦,以危傷敗之魂哉?
中心之悃愊鬱結,具載所獻《許京兆丈人書》,不能重煩於陳列。凡人之黜棄,皆望望思得效用,而宗元獨以無有是念。自以罪大不可解,才質無所入,苟焉以敘憂慄為幸,敢有他志?伏以先君稟孝德,秉直道,高於天下。仕再登朝,至六品官。宗元無似,亦嘗再登朝至六品矣!何以堪此?且柳氏號為大族,五六從以來無為朝士者,豈愚蒙獨出數百人右哉?以是自忖,官已過矣,寵已厚矣。夫知足與知止異,宗元知足矣。若便止不受祿位,姻所未能。今復得好官,猶不辭讓,何也?以人望人,尚足自進。如其不至,則故無憾,進取之志息矣。身世孑然,無可以為家,雖甚崇寵之,孰與為榮?獨恨不幸獲托姻好,而早凋落,寡居十餘年。嘗有一男子,然無一日之命,至今無以托嗣續,恨痛常在心目。孟子稱「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今之汲汲於世者,唯懼此而已矣!天若不棄先君之德,使有世嗣,或者猶望延壽命,以及大宥,得歸鄉閭,立家室,則子道畢矣。過是而猶競於寵利者,天厭之!天厭之!丈人旦夕歸朝廷,復為大僚,伏惟以此為念。流涕頓顙,布之座右,不任感激之至。宗元再拜。
與蕭翰林俛書
思謙兄足下:昨祁縣王師範過永州,為僕言得張左司書,道思謙蹇然有當官之心,乃誠助太平者也。僕聞之喜甚,然微王生之說,僕豈不素知耶?所喜者耳與心葉,果於不謬焉爾。
僕不幸,向者進當臲不安之勢,平居閉門,口舌無數,況又有久與遊者,乃岌岌而操其間。其求進而退者,皆聚為仇怨,造作粉飾,蔓延益肆。非的然昭晰,自斷於內,則孰能了僕於冥冥之間哉?然僕當時年三十三,甚少。自御史裏行得禮部員外郎,超取顯美,欲免世之求進者怪怒冒嫉,其可得乎?凡人皆欲自達,僕先得顯處,才不能踰同列,聲不能壓當世,世之怒僕宜也。與罪人交十年,官又以是進,辱在附會。聖朝弘大,貶黜甚薄,不能塞眾人之怒,謗語轉移,囂囂嗷嗷,漸成怪民。飾智求仕者,更詈僕以悅讎人之心,日為新奇,務相喜可,自以速援引之路。而僕輩坐益困辱,萬罪橫生,不知其端。伏自思今,過大恩甚,乃以至此。悲夫!人生少得六七十者,今已三十七矣。長來覺日月益促,歲歲更甚,大都不過數十寒暑,則無此身矣。是非榮辱,又何足道!云云不已,祗益為罪。兄知之勿為他人言也。
居蠻夷中久,慣習炎毒,昏毛重膇,意以為常。忽遇北風晨起,薄寒中體,則肌革瘮懍,毛髮蕭條,瞿然注視,怵惕以為異候,意緒殆非中國人。楚、越間聲音特異,鴂舌啅譟今聽之怡然不怪,已與為類矣。家生小童,皆自然嘵嘵,晝夜滿耳,聞北人言,則啼呼走匿,雖病夫亦怛然駭之。出門見適州閭市井者,其十有八九,杖而後興。自料居此尚復幾何,豈可更不知止,言說長短,重為一世非笑哉?讀《周易•困卦》。至「有言不信尚口乃窮」也,往復益喜,曰:「嗟乎!余雖家置一喙以自稱道,詬益甚耳。」用是更樂喑默,思與木石為徒,不復致意。
今天子興教化,定邪正,海內皆欣欣怡愉,而僕與四五子者獨淪陷如此,豈非命歟?命乃天也,非云云者所制,余又何恨?余獨喜思謙這徒,遭時言道。道之行,物得其利。僕誠有罪,然豈不在一物之數耶?身被之,目睹之,足矣。何必攘袂用力,而矜自我出耶?果矜之,又非道也。事誠如此。然居理平之世,終身為頑人之類,猶有少恥,未能盡忘。倘因賊平慶賞之際,得以見白,使受天澤餘潤,雖朽枿腐敗,不能生植,猶足蒸出芝菌,以為瑞物。一釋廢痼,移數縣之地,則世必曰罪稍解矣。然後收召魂魄,買土一廛為耕,朝夕歌謠,使成文章。庶木鐸者采取,獻之法官,增聖唐大雅之什,雖不得位,亦不虛為太平之人矣。此在望外,然終欲為兄一言焉。宗元再拜。
與顧十郎書
四月五日,門生守永州司馬員外置同正員柳宗元,謹致書十郎執事:凡號門生而不知恩之所自者,非人也。纓冠束衽而趨以進者,咸曰我知恩。知恩則惡乎辨?然而辨之亦非難也。大抵當隆赫柄用,而蜂附蟻合,喣喣趄趄,便僻匍匐,以非乎人,而售乎己。若是者,一旦勢異,則電滅飆逝,不為門下用矣。其或少知恥懼,恐世人之非己也,則矯於中以貌於外,其實亦莫能至焉。然則當其時而確固自守,蓄力秉志,不為向者之態,則於勢之異也固有望焉。
大凡以文出門下,由庶士而登司徒者,七十有九人。執事試追狀其態,則果能效用者出矣。然而中間招眾口飛語,嘩然譸張者,豈他人耶?夫固出自門下。賴中山劉禹錫等,遑遑惕憂,無日不在信臣之門,以務白大德。順宗時,顯贈榮諡,揚於天官,敷於天下,以為親戚門生光寵。不意巢々者,復以病執事,此誠私心痛之,堙鬱洶湧,不知所發,常以自憾,在朝不能有奇節宏議,以立於當世,卒就廢逐,居窮阨,又不能著書,斷往古,明聖法,以致無窮之名。進退無以異於眾人。不克顯明門下得士之大。今抱德厚,蓄憤悱,思有以效於前者,則既乖謬於時,離散擯抑,而無所施用。長為孤囚,不能自明。恐執事終以不知其始偃蹇退匿者,將以有為也;猶流於響時求進者之言,而下情無以通,盛德無以酬,用為大恨,固嘗不欲言之。今懼老死瘴土,而他人無以辨其志,故為執事一出之。古之人恥躬之不逮,倘或萬萬有一可冀,復得處人間,則斯言幾乎踐矣。因言感激,浪然出涕,書不能既。宗元謹再拜。
與裴塤書
應叔十四兄足下:比得書示勤勤,不以僕罪過為大故,有動止相憫者,僕望已矣。世所共棄,惟應叔輩一二公獨未耳。僕之罪,在年少好事,進而不能止。儔輩恨怒,以先得官。又不幸早嘗與遊者,居權衡之地,十薦賢幸乃一售,不得者譸張排拫,僕可出而辯之哉!性又倨野,不能摧折,以故名益惡,勢益險,有喙有耳者,相郵傳作醜語耳,不知其卒云何。中心之愆尤,若此而已。既受禁錮而不能即死者,以為久當自明。今亦久矣,而嗔罵者尚不肯已,堅然相白者無數人。
聖上日興太平之理,不貢不王者悉以誅討,而制度大立,長使僕輩為匪人耶?其終無以見明,而不得擊壤鼓腹樂堯、舜之道耶?且天下熙熙,而獨呻吟者四五人,何其優裕者博,而局束者寡,其為不一徵也何哉?太和蒸物,燕穀不被其煦,一鄒子尚能恥之,今若應叔輩知我,豈下鄒子哉!然而不恥者何也?河北之師,當已平奚虜,聞吉語矣。然若僕者,承大慶之後,必有殊澤,流言飛文之罪,或者其可以已乎?幸致數百里之北,使天下之人,不謂僕為明時異物,死不恨矣。
金州考績已久,獨蔑然不遷者何耶?十二兄宜當更轉右職。十四兄嘗得數書,無恙。兄顧惟僕之窮途,得無意乎?北當大寒,人愈平和,惟楚南極海,玄冥所不統,炎昏多疾,氣力益劣,昧昧然人事百不記一,舍憂慄,則怠而睡耳。偶書如此,不宣。宗元再拜。
[book_title]卷二
卷二•書
與太學諸生喜詣闕留陽城司業書
二十六日,集賢殿正字柳宗元敬致尺牘,太學諸生足下:始朝廷用諫議大夫陽公為司業,諸生陶煦醇懿,熙然大洽,於茲四祀而已,詔書出為道州。僕時通籍光範門,就職書府,聞之悒然不喜。非特為諸生戚戚也,乃僕亦失其師表,而莫有所矜式焉。而署吏有傳致詔草者,僕得觀之。蓋主上知陽公甚熟,嘉美顯寵,勤至備厚,乃知欲煩陽公宣風裔土,覃布美化於黎獻也。遂寬然少喜,如獲慰薦於天子休命。然而退自感悼,幸生明聖不諱之代,不能布露所蓄,論列大體,聞於下執事,冀少見采取,而還陽公之南也。翌日,退自書府,就車於司馬門外,聞之於抱關掌管者,道諸生愛慕陽公之德教,不忍其去,頓首西闕下,懇悃至願乞留如故者百數十人。輒用撫手喜甚,震抃不寧,不意古道復形於今。僕嘗讀李元禮、嵇叔夜傳,觀其言太學生徒仰闕赴訴者,僕謂訖千百年不可睹聞,乃今日聞而睹之,誠諸生見賜甚盛。
於戲!始僕少時,嘗有意遊太學,受師說,以植志持身焉。當時說者咸曰:「太學生聚為朋曹,侮老慢賢,有墮窳敗業而利口食者,有崇飾惡言而肆鬥訟者,有淩傲長上而誶罵有司者。其退然自克,特殊於眾人者無幾耳。」僕聞之,恟駭怛悸。良痛其遊聖人之門,而眾為是遝遝也。遂退托鄉閭家塾,考厲志業,過太學之門而不敢顧,尚何能仰視其學徒者哉!今乃奮志厲義,出乎千百年之表,何聞見之乖剌歟?豈說者過也,將亦時異人異,無向時之桀害者耶?其無乃陽公之漸漬導訓,明效所致乎?未如是,服聖人遺教,居天子太學,可無愧矣。
於戲!陽公有博厚恢弘之德,能容善偽,來者不拒。曩聞有狂惑小生,依托門下,或乃飛文陳愚,醜行無賴,而論者以為言,謂陽公過於納汙,無人師之道。是大不然。仲尼吾黨狂狷,南郭獻譏;曾參徒七十二人,致禍負芻;孟軻館齊,從者竊屨。彼一聖兩賢人,繼為大儒,然猶不免,如之何其拒人也?俞、扁之門。不拒病夫;繩墨之側,不拒枉材;師儒之席,不拒曲士,理固然也。且陽公之在於朝,四方聞風,仰而尊之,貪冒苟進邪薄之夫,庶得少沮其志,不遂其惡,雖微師尹之位,而人實具瞻焉。與其宣風一方,覃化一州,其功之遠近,又可量哉!諸生之言非獨為己也,於國體實甚宜,願諸生勿得私之。想復再上,故少佐筆端耳。勖此良志。俾為史者有以紀述也。努力多賀。柳宗元白。
與崔連州論石鍾乳書
宗元白:前以所致石鍾乳非良,聞子敬所餌與此類,又聞子敬時憒悶動作,宜以為未得其粹美,而為粗礦燥悍所中,懼傷子敬醇懿,仍習謬誤,故勤勤以云也。再獲書辭,辱徵引地理證驗,多過數百言,以為土之所出乃良,無不可者。是將不然。夫言土之出者,固多良而少不可,不謂其咸無不可也。草木之生也依於土,然即其類也,而有居山之陰陽,或近水,或附石,其性移焉。又況鍾乳直產於石,石之精粗疏密,尋尺特異。而穴之上下,其土之薄厚,石之高下不可知,則其依而產者,固不一性。然由其精密而出者,則油然而清,炯然而輝,其竅滑以夷,其肌廉以微。食之使人榮華溫柔,其氣宣流,生胃通腸,壽善康寧,心平意舒,其樂愉愉。由其粗疏而下者,則奔突結澀,乍大乍小,色如枯骨,或類死灰,淹顇不發,叢齒積纇,重濁頑璞。食之使人偃蹇壅鬱,泄火生風,戟喉癢肺,幽關不聰,心煩喜怒,肝舉氣剛,不能和平。故君子慎焉。取其色之美,而不必唯土之信,以求其至精,凡為此也。幸子敬餌之近不至於是,故可止御也。
必若土之出無不可者,則東南之竹箭,雖旁岐揉曲,皆可以貫犀革;北山之木,雖離奇液瞞,空中立枯者,皆可以梁百尺之觀,航千仞之淵;冀之北土,馬之所生,凡其大耳短脰,拘攣蜿跌,薄蹄而曳者,皆可以勝百鈞。馳千里;雍之塊璞,皆可以備砥礪;徐之糞壤,皆可以封太社;荊之茅,皆可以縮酒;九江之元龜,皆可以卜;泗濱之石,皆可以擊考,若是而不大謬者少矣。其在人也,則魯之晨飲其羊,關轂而果輪者,皆可以為師儒;盧之沽名者,皆可以為太醫;西子之裏,惡而賓者,皆可以當侯王;山西之冒沒輕儳,遝貪而忍者,皆可以鑿凶門。制閫外;山東之稚騃樸鄙。力農桑,啖棗栗者,皆可以謀謨於廟堂之上。若是則反倫悖道甚矣,何以異於是物哉?
是故《經》中言丹砂者,以類芙蓉而有光;言當歸者,以類馬尾蠶首;言人參者,以人形;黃芩以腐腸;附子八角;甘遂赤膚。類不可悉數。若果土宜乃善,則云生某所,不當又云某者良也。又《經》注曰:始興為上,次乃廣、連。則不必服,正為始興也。今再三為言者,唯欲得其英精,以固子敬之壽,非以知藥石、角技能也。若以服餌,不必利己,姑務勝人而誇辯博,素不望此於子敬,其不然明矣,故畢其說。宗元再拜。
與李睦州論服氣書
二十六日,宗元再拜。前四五日,與邑中可與遊者遊愚溪,上池西小丘,坐柳下,酒行甚歡。坐者咸望兄不能俱。以為兄由服氣以來,貌加老,而心少歡愉,不若前去年時。既言,皆沮然盻睞。思有以已兄用斯術,而未得路。一無路字。間一日,濮陽吳武陵最輕健,先作書,道天地、日月、黃帝等,下及列仙、方士皆死狀。出千餘字,頗甚快辯。伏睹兄貌笑口順而神不偕來,及食時,竊睨和糅燥濕,與啖飲多寡猶自若。是兄陽德其言,而陰黜其忠也。若古之強大諸侯然,負固怙力。敵至則諾,去則肆,是不可變之尤者也。攻之不得,則宜濟師,今吳子之師已遭諾而退矣。愚敢厲銳擐堅。鳴鍾鼓以進,決於城下,惟兄明聽之。
兄凡服氣之大不可者,吳子已悉陳矣。悉陳而不變者無他,以服氣書多美言,以為得恒久大利,則又安能棄吾美言大利,而從他人苦言哉?今愚甚呐,不能多言。大凡服氣之可不死歟,不可歟?壽歟,夭歟?康寧歟,疾病歟?若是者,愚皆不言。但以世之兩事己所經見者類之,以明兄所信書必無可用。愚幼時嘗嗜音,見有學操琴者,不能得碩師,而偶傳其譜,讀其聲,以布其爪指。蚤起則嘐嘐譊譊以逮夜,又增以脂燭,燭不足則諷而鼓諸席。如是十年,以為極工。出至大都邑,操於眾人之坐,則皆得大笑曰:「嘻,何清濁之亂,而疾舒之乖歟?」卒大慚而歸。及年少長,則嗜書,又見有學書者,亦不得碩師,獨得國故書,伏而攻之,其勤若向之為琴者,而年又倍焉。出曰:「吾書之工,能為若是。」知書者又大笑曰:「是形縱而理逆。」卒為天下棄,又大慚而歸。是二者皆極工而反棄者,何哉?無所師而徒狀其文也。其所不可傳者,卒不能得,故雖窮日夜,弊歲紀,愈遠而不近也。今兄之所以為服氣者,果誰師耶?始者獨見兄傳得氣書於盧遵所,伏讀三兩日,遂用之;其次得氣訣於李計所,又參取而大施行焉。是書是訣,遵與計皆不能知,然則兄之所以學者無碩師矣,是與向之兩事者無毫末差矣。宋人有得遺契者,密數其齒曰:「吾富可待矣。」兄之術,或者其類是歟?
兄之不信,今使號於天下曰:「孰為李睦州友者?今欲已睦州氣術者左袒,不欲者右袒。」則凡兄之友皆左袒矣;則又號曰:「孰為李睦州客者?今欲已睦州氣術者左袒,不欲者右袒。」則凡兄之客皆左袒矣;則又以是號於兄之宗族,皆左袒矣;號姻婭則左袒矣;入而號之閨門之內子姓親昵,則子姓親昵皆左袒矣;下之號於臧獲僕妾,則臧獲僕妾皆左袒矣;出而號於素為將率胥吏者。則將率胥吏皆左袒矣;則又之天下號曰:「孰為李睦州仇者,今欲已睦州氣術者左袒,不欲者右袒,則凡兄之仇者皆右袒矣。然則利害之源不可知也。友者欲久存其道,客者欲久存其利,宗族姻婭欲久存其戚,閨門之內子姓親昵欲久存其恩,臧獲僕妾欲久存其主,將率胥吏欲久存其勢,仇欲速去其害。兄之為是術,凡今天下欲兄久存者皆懼,而欲兄速去者獨喜。兄為而不已,則是背親而與仇。夫背親而與仇,不及中人者皆知其為大戾,而兄安焉,固小子之所懍懍也。
兄其有意乎卓然自更,使仇者失望而栗,親者得欲而抃。則愚願椎肥牛、擊大豕、刲群羊,以為兄餼;窮隴西之麥、殫江南之稻,以為兄壽。鹽東海之水以為咸,醯敖倉之粟以為酸,極五味之適,致五藏之安,心恬而志逸,貌美而身胖,醉飽謳歌,愉懌欣歡,流聲譽於無窮,垂功烈而不刊,不亦旨哉?孰與去味以即淡,去樂以即愁,悴悴焉膚日皺,肌日虛,守無所師之術,尊不可傳之書,悲所愛而慶所憎,徒曰我能堅壁拒境,以為強大,是豈所謂強而大也哉?無任疑懼之甚。謹再拜。
答周君巢餌藥久壽書
奉二月九日書,所以撫教甚具,無以加焉。丈人用文雅,從知己,日以惇大府之政。甚適。東西來者,皆曰:「海上多君子,周為倡焉。」敢再拜稱賀。
宗元以罪大擯廢,居小州,與囚徒為朋,行則若帶纆索,處則若關桎梏,彳亍而無所趨,拳拘而不能肆,槁然若枿,隤焉若璞。其形固若是,則其中者可得矣,然猶未嘗肯道鬼神等事。今丈人乃盛譽山澤之臞者,以為壽且神,其道若與堯、舜、孔子似不相類焉,何哉?又曰:餌藥可以久壽,將分以見與,固小子之所不欲得也。嘗以君子之道,處焉則外愚而內益智,外訥而內益辯,外柔而內益剛;出焉則外內若一,而時動以取其宜當,而生人之性得以安,聖人之道得以光。獲是而中,雖不至耇老,其道壽矣。今夫山澤之臞,於我無有焉。視世之亂若理,視人之害若利,視道之悖若義;我壽而生,彼夭而死,固無能動其肺肝焉。昧昧而趨,屯屯而居,浩然若有餘,掘草烹石,以私其筋骨而日以益愚,他人莫利,己獨以愉。若是者愈千百年,滋所謂夭也,又何以為高明之圖哉?
宗元始者講道不篤,以蒙世顯利,動獲大僇,用是奔竄禁錮,為世之所詬病。凡所設施,皆以為戾,從而吠者成群。己不能明,而況人乎?然苟守先聖之道,由大中以出,雖萬受擯棄,不更乎其內。大都類往時京城西與丈人言者,愚不能改。亦欲丈人固往時所執,推而大之,不為方士所惑。仕雖未達,無忘生人之患,則聖人之道幸甚,其必有陳矣。不宣。宗元再拜。
與楊誨之疏解車義第二書
張操來,致足下四月十八日書,始復去年十一月書,言《說車》之說及親戚相知之道。是二道,吾於足下固具焉不疑,又何逾歲時而乃克也?徒親戚,不過欲其勤讀書,決科求仕,不為大過,如斯已矣。告之而不更則憂,憂則思復之;復之而又不更則悲,悲則憐之。何也?戚也。安有以堯、舜、孔子所傳者而往責焉者哉?徒相知,則思責以堯、舜、孔子所傳者,就其道,施於物,斯已矣。告之而不更則疑,疑則思復之,復之而又不更,則去之。何也?外也。安有以憂悲且憐之之志而強役焉者哉?吾於足下固具是二道,雖百復之亦將不已,況一二敢怠於言乎?
僕之言車也,以內可以守,外可以行其道。今子之說曰「柔外剛中」,子何取於車之疏耶?果為車柔外剛中,則未必不為弊車;果為人柔外剛中,則未必不為恒人。夫剛柔無恒位,皆宜存乎中,有召焉者在外,則出應之。應之咸宜,謂之時中,然後得名為君子。必曰外恒柔,則遭夾穀武子之台。及為蹇蹇匪躬,以革君心之非。莊以蒞乎人,君子其不克歟?中恒剛,則當下氣怡色,濟濟切切。哀矜、淑問之事,君子其卒病歟?吾以為剛柔同體,應變若化,然後能志乎道也。今子之意近是也,其號非也。內可以守,外可以行其道,吾以為至矣,而子不欲焉,是吾所以惕惕然憂且疑也。
今將申告子以古聖人之道:「《書》之言堯,曰「允恭克讓」;言舜,曰「溫恭允塞」;禹聞善言則拜;湯乃改過不吝;高宗曰,啟乃心,沃朕心」;惟此文王,小心翼翼,日昃不暇食,坐以待旦;武王引天下誅紂,而代之位,其意宜肆,而曰「予小子,不敢荒寧」;周公踐天子之位,捉髮吐哺;孔子曰,「言忠信,行篤敬」;其弟子言曰:「夫子溫良恭儉讓以得之。」今吾子曰:「自度不可能也。」然則自堯、舜以下,與子果異類耶?樂放弛而愁檢局,雖聖人與子同。聖人能求諸中,以厲乎己,久則安樂之矣,子則肆之。其所以異乎聖者,在是決也。若果以聖與我異類,則自堯、舜以下,皆宜縱目卬鼻,四手八足,鱗毛羽鬛,飛走變化,然後乃可。苟不為是,則亦人耳,而子舉將外之耶?若然者,聖自聖,賢自賢,眾人自眾人,咸任其意,又何以作言語立道理,千百年天下傳道之?是皆無益於世,獨遺好事者藻繢文字,以矜世取譽,聖人不足重也。故曰:「中人以上,可以語上,唯上智與下愚不移。」吾以子近上智,今其言曰「自度不可能也」,則子果不能為中人以上耶?吾之憂且疑者以此。
凡儒者之所取,大莫尚孔子。孔子七十而縱心。彼其縱之也,度不逾矩而後縱之。今子年有幾?自度果能不逾矩乎?而遽樂於縱也!傅說曰:「惟狂克念作聖。」今夫狙猴之處山,叫呼跳梁,其輕躁狠戾異甚,然得而縶之,未半日則定坐求食,唯人之為制。其或優人得之,加鞭箠,狎而擾焉,跪起趨走,咸能為人所為者。未有一焉,狂奔掣頓,踣弊自絕,故吾信夫狂之為聖也。今子有賢人之資,反不肯為狂之克念者,而曰我不能我不能。舍子其孰能乎?是孟子之所謂不為也,非不能也。
凡吾之致書,為《說車》,皆聖道也。今子曰:「我不能為車之說,但當則法聖道而內無愧,乃可長久。」嗚呼!吾車之說,果不能為聖道耶?吾以內可以守,外可以行其道告子。今子曰:「我不能翦翦拘拘,以同世取榮。」吾豈教子為翦翦拘拘者哉?子何考吾車說之不詳也?吾之所云者,其道自堯、舜、禹、湯、高宗、文王、武王、周公、孔子皆由之,而子不謂聖道,抑以吾為與世同波,工為翦翦拘拘者?以是教己,固迷吾文,而懸定吾意,甚不然也。聖人不以人廢言。吾雖少時與世同波,然未嘗翦翦拘拘也。又子自言「處眾中偪側擾攘,欲棄去不敢,猶勉強與之居。」苟能是,何以不克為車之說耶?忍汙雜囂嘩,尚可恭其體貌,遜其言辭,何故不可吾之說?吾未嘗為佞且偽,其旨在於恭寬退讓,以售聖人之道,及乎人,如斯而已矣。堯、舜之讓,禹、湯、高宗之戒,文王之小心,武王之不敢荒寧,周公之吐握,孔子之六十九未嘗縱心,彼七八聖人者所為若是,豈恒愧於心乎?慢其貌,肆其志,茫洋而後言,偃蹇而後行,道人是非,不顧齒類,人皆心非之,曰「是禮不足者」,甚且見罵。如是而心反不愧耶?聖人之禮讓,其且為偽乎?為佞乎?
今子又以行險為車之罪。夫車之為道,豈樂行於險耶?度不得已而至乎險,期勿敗而已耳。夫君子亦然,不求險而利也,故曰「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國無道,其默足以容」。不幸而及於危亂,期勿禍而已耳。且子以及物行道為是耶,非耶?伊尹以生人為己任,管仲釁浴以伯濟天下,孔子仁之。凡君子為道,舍是宜無以為大者也。今子之書數千言,皆未及此,則學古道,為古辭。尨然而措於世,其卒果何為乎?是之不為,而甘羅、終軍以為慕,棄大而錄小,賤本而貴末,誇世而釣奇,苟求知於後世,以聖人之道為不若二子,僕以為過矣。彼甘羅者,左右反覆,得利棄信,使秦背燕之親己而反與趙合,以致危於燕。天下以是益知秦無禮不信,視函谷關若虎豹之窟,羅之徒實使然也。子而慕之,非誇世歟?彼終軍者,誕譎險薄,不能以道匡漢主好戰之志,視天下之勞,若觀蟻之移穴,玩而不戚;人之死於胡越者,赫然千里,不能諫而又縱踴之。己則決起奮怒,掉強越,挾淫夫,以媒老婦,欲蠱奪人之國,智不能斷,而俱死焉。是無異盧狗之遇嗾,呀呀而走,不顧險阻,唯嗾者之從,何無已之心也?子而慕之,非釣奇歟?二小子之道,吾不欲吾子言之。孔子曰:「是聞也,非達也。」使二小子及孔子氏,曾不得與於琴張、牧皮狂者之列,是固不宜以為的也。
且吾子之要於世者,處耶,出耶?主上以明聖,進有道,興大化,枯槁伏匿縲錮之士,皆思踴躍洗沐,期輔堯、舜。萬一有所不及,丈人方用德藝達於邦家,為大官,以立於天下。吾子雖欲為處,何可得也?則固出而已矣。將出於世而仕,未二十而任其心,吾為子不取也。馮婦好搏虎,卒為善士;周處狂橫,一旦改節,皆老而自克。今子素善士,年又甚少,血氣未定,而忽欲為阮咸、嵇康之所為,守而不化,不肯入堯、舜之道,此甚未可也。
吾意足下所以云云者,惡佞之尤,而不悅於恭耳。觀過而知仁,彌見吾子之方其中也,其乏者獨外之圓耳。屈子曰:「懲於羹者而吹齏。」吾子其類是歟?佞之惡而恭反得罪。聖人所貴乎中者,能時其時也。苟不適其道,則肆與佞同。山雖高,水雖下,其為險而害也,要之不異。足下當取吾《說車》申而復之,非為佞而利於險也明矣。吾子惡乎佞,而恭且不欲,今吾又以圓告子,則圓之為號,固子之所宜甚惡。方於恭也,又將千百焉。然吾所謂圓者,不如世之突梯苟冒,以矜利乎己者也。固若輪焉:非特於可進也,銳而不滯,亦將於可退也,安而不挫;欲如循環之無窮,不欲如轉丸之走下也。乾健而運,離麗而行,夫豈不以圓克乎?而惡之也?
吾年十七求進士,四年乃得舉。二十四求博學宏辭科,二年乃得仕。其間與常人為群輩數十百人。當時志氣類足下,時遭訕罵詬辱,不為之面,則為之背。積八九年,日思摧其形,鋤其氣,雖甚自折挫,然已得號為狂疏人矣。及為藍田尉,留府庭,旦暮走謁於大官堂下,與卒伍無別。居曹則俗吏滿前,更說買賣,商算贏縮,又二年為此,度不能去,益學《老子》,「和其光,同其塵」,雖自以為得,然已得號為輕薄人矣。及為御史郎官,自以登朝廷,利害益大,愈恐懼,思欲不失色於人。雖戒勵加切,然卒不免為連累廢逐。猶以前時遭狂疏輕薄之號既聞於人,為恭讓未洽,故罪至而無所明之。至永州七年矣,蚤夜惶惶,追思咎過,往來甚熟,講堯、舜、孔子之道亦熟,益知出於世者之難自任也。今足下未為僕向所陳者,宜乎欲任己之志,此與僕少時何異?然循吾向所陳者而由之,然後知難耳。今吾先盡陳者,不欲足下如吾更訕辱,被稱號,已不信於世,而後知慕中道,費力而多害,故勤勤焉云爾而不已也。子其詳之熟之,無徒為煩言往復,幸甚!
又所言書意有不可者,令僕專專為掩匿覆蓋之,慎勿與不知者道,此又非也。凡吾與子往復,皆為言道。道固公物,非可私而有。假令子之言非是,則子當自求暴揚之,使人皆得刺列,卒采其可者,以正乎己,然後道可顯達也。今乃專欲覆蓋掩匿,是固自任其志,而不求益者之為也。士傳言,庶人謗於道,子產之鄉校不毀,獨何如哉?君子之過,如日月之蝕,又何蓋乎?是事,吾不能奉子之教矣!幸悉之。
足下所為書,言文章極正,其辭奧雅,後來之馳於是道者,吾子且為蒲捎、駃騠,何可當也?其說韓愈處甚好。其他但用《莊子》、《國語》文字太多,反累正氣,果能遺是,則大善矣。
憂憫廢錮,悼籍田之罷,意思懇懇,誠愛我厚者,吾自度罪大,敢以是為欣且戚耶?但當把鋤荷鍤,決溪泉為圃以給茹,其隟則浚溝池,藝樹木,行歌坐釣,望青天白雲,以此為適,亦足老死無戚戚者。時時讀書,不忘聖人之道,己不能用,有我信者,則以告之。朝廷更宰相來,政令益修。丈人日夕還北闕,吾待子郭南亭上,期口言不久矣。至是,當盡吾說。今因道人行,粗道大旨如此。宗元白。
[book_title]卷三
卷三•書
與韓愈論史官書
正月二十一日,某頓首十八丈退之侍者前:獲書言史事,云具《與劉秀才書》,及今乃見書稿,私心甚水喜,與退之往年言史事大謬。
若書中言,退之不宜一日在館下,安有探宰相意,以為苟以史榮一韓退之耶?若果爾,退之豈宜虛受宰相榮己,而冒居館下,近密地,食奉養,役使掌故,利紙筆為私書,取以供子弟費?古之志於道者,不宜若是。
且退之以為紀錄者有刑禍,避不肯就,尤非也。史以名為褒貶,猶且恐懼不敢為;設使退之為御史中丞大夫,其褒貶成敗人愈益顯,其宜恐懼尤大也,則又揚揚入台府,美食安坐,行呼唱於朝廷而已耶?在御史猶爾,設使退之為宰相,生殺出入升黜天下士,其敵益眾,則又將揚揚入政事堂,美食安坐,行呼唱於內庭外衢而已耶?何以異不為史而榮其號、利其祿也?
又言「不有人禍,則有天刑」。若以罪夫前古之為史者,然亦甚惑。凡居其位,思直共道。道苟直,雖死不可回也;如回之,莫若亟去其位。孔子之困於魯、衛、陳、宋、蔡、齊、楚者,其時暗,諸侯不能行也。其不遇而死,不以作《春秋》故也。當其時,雖不作《春秋》,孔子猶不遇而死也。若周公、史佚,雖紀言書事,猶遇且顯也。又不得以《春秋》為孔子累。范曄悖亂,雖不為史,其族亦赤。司馬遷觸天子喜怒,班固不檢下,崔浩沽其直以半暴虜,皆非中道。左丘明以疾盲,出於不幸。子夏不為史亦盲,不可以是為戒。其餘皆不出此。是退之宜守中道,不忘其直,無以他事自恐。退之之恐,唯在不直、不得中道,刑禍非所恐也。
凡言二豐年文武士殉有誠如此者。今退之曰:我一人也,何能明?則同職者又所云若是,後來繼今者又所云若是,人人皆曰我一人,則卒誰能紀傳之耶?如退之但以所聞知孜孜不敢怠,同職者、後來繼今者,亦各以所聞知孜孜不敢怠,則庶幾不墜,使卒有明也。不然,徒信人口語,每每異辭,日以滋久,則所云「磊磊軒天地」者。決必沈沒,且乎雜無可考,非有志者所忍恣也。果有志,豈當待人督責迫蹙然後為官守耶?
又凡鬼神事,眇茫荒惑無可準,明者所不道,退之之智而猶懼於此?今學如退之,辭如退之,好議論如退之,慷慨自謂正直行行焉如退之,猶所云若是,則唐之史述其卒無可讬乎?明天子賢宰相得史才如此,而又不果,甚可痛哉!退之宜更思,可為速為,果卒以為恐懼不敢,則一日可引去,又何以云「行且謀」也?今人當為而不為,又誘館中他人及後生者,此大惑已。不勉己而欲勉人,難矣哉!
與韓愈致段太尉逸事書
退之館下:前者書進退之力史事,奉答誠中吾病,若疑不得實未即籍者,諸皆是也。退之平生不以不信見遇。竊自冠好遊邊上,問故老卒吏,得段太尉事最詳。今所趨走州刺史崔公,時賜言事,又具得太尉實跡,參校備具。太尉大節,古固無有。然人以為偶一奮,遂名無窮,今大不然。太尉自有難在軍中,其處心未嘗虧側,其蒞事無一不可紀,會在下名未達,以故不聞,非直以一時取笏為諒也。
史遷死,退之復以史道在職,宜不苟過日時。昔與退之期為史,志甚壯,今孤囚廢錮,連遭瘴癘羸頓,朝夕就死,無能為也。第不能竟其業。若太尉者,宜使勿墜。太史遷言荊軻徵夏無且,言大將軍徵蘇建,言留侯徵畫容貌。今孤囚賤辱,雖不及無且、建等,然比畫工傳容貌尚差勝。《春秋傳》所謂傳信傳著,雖孔子亦猶是也。竊自以為信且著。其逸事有狀。
與劉禹錫論周易九六書
見與董生論《周易》九六義,取老而變,以為畢中和承一行僧得此說,異孔穎達《疏》,而以為新奇。彼畢子、董子何膚末於學而遽云云也?都不知一行僧承韓氏、孔氏說,而果以為新奇,不亦可笑矣哉!
韓氏注「《乾》之策二百一十有六」曰「《乾》一爻三十有六策」,則是取其遇揲四分而九也。「《坤》之策一百四十有四」,曰「《坤》一爻二十四策」,則是取其遇揲四分而六也,孔穎達等作《正義》,論云:九六有二義。其一者曰:「陽得兼陰,陰不得兼陽。」其二者曰:「老陽數九,老陰數六。」二者皆變用,《周易》以變者占。」鄭玄注《易》,亦稱以變者占,故云九六也。所以老陽九、老陰六者,九遇揲得老陽,六遇揲得老陰。此具在《正義•乾篇》中,周簡子之說亦若此,而又詳備。何畢子董子之不視其書,而妄以口承之也?君子之學,將有以異也,必先究究其書,究窮而不得焉,乃可以立而正也。今二子尚未能讀韓氏《注》、孔氏《正義》,是見其道聽途說者,又何能知所謂《易》者哉?足下取二家言觀之,則見畢子、董子膚末於學而遽云云也。
足下所為書,非元凱兼三《易》者則諾。若曰孰與穎達著,則此說乃穎達說也,非一行僧、畢子、董子能有異者也。無乃即其謬而承之者歟?觀足下出入筮數,考校《左氏》,今之世罕有如足下求《易》之悉者也。然務先窮昔人書,有不可者而後革之,則大善。謹之勿遽。宗元白。
答元饒州論春秋書
辱復書,教以《報張生書》及《答衢州書》言《春秋》,此誠世所希聞,兄之學為不負孔氏矣。
往年曾記裴封叔宅,聞兄與裴太常言晉人及姜戎敗秦師於殽一義,嘗諷習之。又聞韓宣英及亡友呂和叔輩言他義,知《春秋》之道久隱,而近乃出焉。京中於韓安平處,始得《微指》,和叔處始見《集注》,恒願掃於陸先生之門。及先生為給事中,與宗元入尚書同日,居又與先生同巷,始得執弟子禮。未及講討,會先生病,時聞要論,嘗以易教誨見寵。不幸先生疾彌甚,宗元又出邵州,乃大乖廖,不克卒業,復於亡友淩生處,盡得《宗指》、《辨疑》、《集注》等一通。伏而讀之,於「紀侯大去其國」,見聖人之道與堯舜合,不唯文王、周公之志獨取其法耳;於「夫人姜氏會齊侯於禚」,見聖人立孝經之大端,所以明其分也;於「楚人殺陳夏征舒,丁亥,楚子入陳,納公孫寧、儀行父於陳」,見聖人褒貶予奪,唯當之所在,所謂瑕瑜不掩也。反復甚喜。若吾生前距此數十年,則不得是學矣。今適後之,不為不遇也。
兄書中所陳,皆幻氏大趣,無得逾焉。其言書荀息,貶立卓之意也。頃嘗怪荀息奉君之邪心以立嬖子,不務正義,棄重耳於外而專其寵,孔子同於仇牧、孔父為之辭。今兄言貶息,大善。息固當貶也,然則《春秋》與仇、孔辭不異,仇、孔亦有貶歟?宗元嘗著《非國語》六十餘篇,其一篇為息發也,今錄以往,可如愚之所謂者乎?《微指》中明「鄭人來渝平」,量力而退,告而後絕,固先同後異者也。今檢此前無與鄭同之文,後無與鄭異之據,獨疑此一義,理甚精而事有不合,兄亦當指而教焉。往年又聞和叔言兄論楚商臣一義,雖啖、趙、陸氏,皆所不及,請具錄,當疏《微指》下,以傳末學。蕭、張前書,亦請見及。至之日,勒為一卷,以垂將來。
宗元始至是州,作《陸先生墓表》,今以奉獻,與宣英讀之。《春秋》之道如日月,不可讚也;若讚焉,必同於孔、蹠優劣之說,故直舉其一二,不宣。
與友人論為文書
古今號文章為難,足下知其所以難乎?非謂此興之不足,恢拓之不遠,鑽礪之不工,頗纇之不除也。得之為難,知之愈難耳。苟或得共高朗。探其深賾,雖有蕪敗,則為日月之蝕也,大圭之瑕也,曷足傷其明黜其寶哉?
且自孔氏以來,茲道大闡。家脩人勵,刓精竭慮者,幾千年矣。其間耗費簡劄,役用心神者,其可數乎?登文章之籙,波及後代,越不過數十人耳。其餘誰不欲爭裂綺繡,互攀日月,高視於萬物之中,雄峙於百代之下乎?率皆縱臾而不克,躑躅而不進,力戚勢窮。吞志而沒。故曰得之為難。
嗟乎!道之顯晦,幸不幸繫焉;談之辯訥,升降繫焉;鑒之頗正,好惡繫焉;交之廣狹,屈伸繫焉。則彼卓然自得以奮其間者,合乎否乎?是未可知也。而又榮古虐今者,比肩疊跡。大抵生則不遇,死而垂聲者眾焉。揚雄沒而《法言》大興,馬遷生而《史記》未振。彼之二才,且猶若是,況乎未甚聞者哉!固有文不傳於後祀,聲遂絕於天下者矣。故在之愈難。而為文之士,亦多漁獵前作,戕賊文史,抉其意,抽其華,置齒牙間,遇事蜂起,金聲玉耀,誑聾瞽之人,徼一時之聲。雖終淪棄,而其奪朱亂雅,為害已甚。是其所以難也。
間聞足下欲觀僕文章,退發囊笥,編其蕪穢,心悸氣動,交於胸中,未知孰勝,故久滯而不往也。今往僕所著賦頌碑碣文記議論書序之文,凡四十八篇,合為一通,想令治書蒼頭吟諷之也。擊轅拊缶,必有所擇,顧鑒視其如何耳,還以一字示褒貶焉。
答韋中立論師道書
二十一日,宗元白:辱書云欲相師,僕道不篤,業甚淺近,環顧其中,未見可師者。雖常好言論,為文章,甚不自是也。不意吾子自京師來蠻夷間,乃幸見取。僕自卜固無取,假令有取,亦不敢為人師。為眾人師且不敢,況敢為吾子師乎?
孟子稱「人之患在好為人師」。由魏、晉氏以下,人益不事師。今之世,不聞有師,有輒嘩笑之,以為狂人。獨韓愈奮不顧流俗,犯笑侮,收召後學,作《師說》,因抗顏而為師。世果群怪聚罵,指目牽引,而增與為言辭。愈以是得狂名,居長安,炊不暇熟,又挈挈而東,如是者數矣。屈子賦曰:「邑犬群吠,吠所怪也。」僕往聞庸蜀之南,恒雨少日,日出則犬吠,余以為過言。前六七年,僕來南,二年冬,幸大雪,逾嶺被南越中數州,數州之犬,皆蒼黃吠噬狂走者累日,至無雪乃已,然後始信前所聞者。今韓愈既自以為蜀之日,而吾子又欲使吾為越之雪,不以病乎?非獨見病,亦以病吾子。然雪與日豈有過哉?顧吠者犬耳。度今天下不吠者幾人,而誰敢衒怪於群目,以召鬧取怒乎?
僕自謫過以來,益少志慮。居南中九年,增腳氣病,漸不喜鬧,豈可使呶呶者早暮咈吾耳,騷吾心?則固僵僕煩憒,愈不可過矣。平居望外,遭齒舌不少,獨欠為人師耳。
抑又聞之,古者重冠禮,將以責成人之道,是聖人所尤用心者也。數百年來,人不復行。近有孫昌胤者,獨發憤行之。既成禮,明日造朝至外庭,薦笏言於卿士曰:「某子冠畢。」應之者咸憮然。京兆尹鄭叔則怫然曳笏卻立,曰:「何預我耶?」廷中皆大笑。天下不以非鄭尹而怪孫子,何哉?獨為所不為也。今之命師者大類此。
吾子行厚而辭深,凡所作皆恢恢然有古人形貌,雖僕敢為師,亦何所增加也?假而以僕年先吾子,聞道著書之日不後,誠欲往來言所聞,則僕固願悉陳中所得者。吾子苟自擇之,取某事去某事,則可矣。若定是非以教吾子,僕材不足,而又畏前所陳者,其為不敢也決矣。吾子前所欲見吾文,既悉以陳之,非以耀明於子,聊欲以觀子氣色誠好惡何如也。今書來,言者皆大過。吾子誠非佞譽誣諛之徒,直見愛甚故然耳。
始吾幼且少,為文章,以辭為工。及長,乃知文者以明道,是固不苟為炳炳烺々,務采色、誇聲音而以為能也。凡吾所陳,皆自謂近道,而不知道之果近乎,遠乎?吾子好道而可吾文,或者其於道不遠矣。故吾每為文章,未嘗敢以輕心掉之,懼其剽而不留也;未嘗敢以怠心易之,懼其馳而不嚴也;未嘗敢以昏氣出之,懼其昧沒而雜也;未嘗敢以矜氣作之,懼其偃蹇而驕也。抑之欲其奧,揚之欲其明,疏之欲其通,廉之欲其節,激而發之欲其清,固而存之欲其重,此吾所以羽翼夫道也。本之《書》以求其質,本之《詩》以求其恒,本之《禮》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斷,本之《易》以求其動,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參之穀梁氏以厲其氣,參之《孟》、《荀》以暢其支,參之《莊》、《老》以肆其端,參之《國語》以博其趣,參之《離騷》以致其幽,參之太史公以著其潔,此吾所以旁推交通而以為之文也。凡若此者,果是耶,非耶?有取乎,抑其無取乎?吾子幸觀焉擇焉,有余以告焉。苟亟來以廣是道,子不有得焉,則我得矣,又何以師云爾哉?取其實而去其名,無招越、蜀吠怪,而為外廷所笑,則幸矣!宗元復白。
答吳秀才謝示新文書
某白:向得秀才書及文章,類前時所辱遠甚,多賀多賀。秀才志為文章,又在族父處,蚤夜孜孜,何畏不日日新又日新也。雖間不奉對,苟文益日新,則若亟見矣。夫觀文章,宜若懸衡然,增之銖兩則俯,反是則仰,無可私者。秀才誠欲令吾俯乎?則莫若增重其文。今觀秀才所增益者,不啻銖兩,吾固伏膺而俯矣。愈重,則吾俯滋甚,秀才其懋焉!苟增而不已,則吾首懼至地耳,又何間疏之患乎?還答不悉。宗元白。
復杜溫夫書
二十五日,宗元白:兩月來,三辱生書,書皆逾千言,意若相望僕以不對答引譽者。然僕誠過也。而生與吾文又十卷,噫!亦多矣。文多而書頻,吾不對答引譽,宜可自反。而來徵不肯相見,亟拜亟問,其得終無辭乎?
凡生十卷之文,吾已略觀之矣。吾性騃滯,多所未甚諭,安敢懸斷是且非耶?書抵吾必曰周、孔,周、孔安可當也?語人必於其倫,生以直躬見抵,宜無所諛道,而不幸乃曰周、孔,吾豈得無駭怪?且疑生悖亂浮誕,無所取幅尺,以故愈不對答。來柳州,見一刺史,即周、孔之;今而去我,道連而謁於潮,之二邦,又得二周、孔;去之京師,京師顯人為文詞、立聲名以千數,又宜得周、孔千百,何吾生胸中擾擾焉多周、孔哉!
吾雖少為文,不能自雕斫,引筆行墨,快意累累,意盡便止,亦何所師法?立言狀物,未嘗求過人,亦不能明辯生之才致。但見生用助字,不當律令,唯以此奉答。所謂乎、歟、耶、哉、夫者,疑辭也;矣、耳、焉、也者,決辭也。今生則一之。宜考前聞人所使用,與吾言類且異,慎思之則一益也。庚桑子言藿蠋鵠卵者,吾取焉。道連而謁於潮,其卒可化乎?然世之求知音者,一遇其人,或為十數文,即務往京師,急日月,犯風雨,走謁門戶,以冀苟得。今生年非甚少,而自荊來柳,自柳將道連而謁於潮,途遠而深矣,則其志果有異乎?又狀貌嶷然類丈夫,視端形直,心無歧徑,其質氣誠可也,獨要謹充之爾。謹充之,則非吾獨能,生勿怨。亟之二邦以取法,時思吾言,非固拒生者。孟子曰:「余不屑之教誨之也者,是亦教誨而已矣。」宗元白。
答貢士廖有方論文書
三日,宗元白:得秀才書,知欲僕為序。然吾為文,非苟然易也。於秀才,則吾不敢愛。吾在京都時,好以文寵後輩,後輩由吾文知名者,亦為不少焉。自遭斥逐禁錮,益為輕薄小兒嘩囂,群朋增飾無狀,當途人率謂僕垢汙重厚,舉將去而遠之。今不自料而序秀才,秀才無乃未得向時之益,而受後事之累,吾是以懼。潔然盛服而與負塗者處,而又何賴焉?然觀秀才勤懇,意甚久遠,不為頃刻私利,欲以就文雅,則吾曷敢以讓?當為秀才言之。然而無顯出於今之世,視不為流俗所扇動者,乃以示之。既無以累秀才,亦不增僕之詬罵也,計無宜於此。若果能是,則吾之荒言出矣。宗元白。
答韋珩示韓愈相推以文墨事書
足下所封示退之書,云欲推避僕以文墨事,且以勵足下。若退之之才,過僕數等,尚不宜推避於僕,非其實可知,固相假借為之辭耳。退之所敬者,司馬遷、揚雄。遷於退之固相上下。若雄者,如《太玄》、《法言》及《四愁賦》,退之獨未作耳,決作之,加恢奇,至他文過揚雄遠甚。雄之遣言措意,頗短局滯澀,不若退之猖狂恣睢,肆意有所作。若然者,使雄來尚不宜推避,而況僕耶?彼好獎人善,以為不屈己,善不可獎,故慊慊云爾也。足下幸勿信之。
且足下志氣高,好讀《南》、《北》史書,通國朝事,穿穴古今,後來無能和。而僕稚騃,卒無所為,但趑趄文墨筆硯淺事。今退之不以吾子勵僕,而反以僕勵吾子,愈非所宜。然卒篇欲足下自挫抑,合當世事以固當,雖僕亦知無出此。吾子年甚少,知己者如麻,不患不顯,患道不立爾。此僕以自勵,亦以佐退之勵足下。不宣。宗元頓首再拜。
答貢士沈起書
九月,某白:沈侯足下無恙。蒼頭至,得所來問,志氣盈牘,博我以風賦比興之旨。僕之樸騃專魯,而當惠施、鍾期之位。深自恧也。又覽所著文,宏博中正,富我以琳琅珪璧之寶甚厚。僕之狹陋蚩鄙,而膺東阿、昭明之任,又自懼也。烏可取識者歡笑,以為知己羞?進越高視,僕所不敢。然特枉將命,猥承厚貺,豈得固拒雅志默默而已哉!謹以所示,布露於聞人,羅列乎坐隅,使識者動目,聞者傾耳,幾於萬一,用以為報也。
嗟乎!僕嘗病興寄之作,堙鬱於世,辭有枝葉。蕩而成風,益用慨然。間歲興化里蕭氏之廬,睹足下《詠懷》五篇,僕乃拊掌愜心,吟玩為娛。告之能者,誠亦響應。今乃有五十篇之贈,其數相什,其功相百。覽者歎息,謂予知文。此又足下之賜也,幸甚幸甚!勉懋厥志,以取榮盛時。若夫古今相變之道,質文相生之本,高下豐約之所自,長短小大之所出,子之言云又何訊焉?
來使告遽,不獲申盡,輒奉草具,以備還答。不悉。宗元白。
報袁君陳秀才避師名書
秀才足下:僕避師名久矣。往在京都,後學之士到僕門,日或數十人,僕不敢虛其來意,有長必出之,有不至必惎之。其教也,雖若是,當時無師弟子之說。其所不樂為者,非以師為非,弟子為罪也。有兩事,故不能:自視以為不足為,一也;世久無師弟子,決為之,且見非,且見罪,懼而不為,二也。其大說具《答韋中立書》,今以往,可觀之。
秀才貌甚堅,辭甚強,僕自始覿,固奇秀才,及見兩文,愈益奇。雖在京都,日數十人到門者,誰出秀才右耶?前已必秀才可為成人,僕之心固虛矣,又何鯤鵬互鄉於尺牘哉!秋風益高,暑氣益衰,可偶居卒談。秀才時見谘,僕有諸內者不敢愛惜。
大抵文以行為本,在先誠其中。其外者當先讀六經,次《論語》、孟軻書皆經言;《左氏》、《國語》、莊周、屈原之辭,稍采取之;穀梁子、太史公甚峻潔,可以出入;餘書俟文成異日討也。其歸在不出孔子,此其古人賢士所懍懍者。求孔子之道,不於異書。秀才志於道,慎勿怪、勿雜、勿務速顯。道苟成,則勃然爾,久則蔚然爾。源而流者歲旱不涸,蓄穀者不病凶年,蓄珠玉者不虞殍死矣。然則成而久者,其術可見。雖孔子在,為秀才計,未必過此。不具。宗元白。
答嚴厚輿論師道書
二十五日某白,馮翊嚴生足下:得生書,言為師之說,怪僕所作《師友箴》與《答韋中立書》,欲變僕不為師之志,而屈己為弟子。凡僕所為二文,其卒果不異,僕之所避者名也,所憂者其實也,實不可一日忘。僕聊歌以為箴,行且求中以益己,栗栗不敢暇,又不敢自謂有可師乎人者耳。若乃名者,方為薄世笑罵,僕脆怯,尤不足當也。內不足為,外不足當,眾口雖懇懇見迫,其若吾子何?實之要,二文中皆是也,吾子其詳讀之,僕見解不出此。
吾子所云仲尼之說,豈易耶?仲尼可學不可為也。學之至,斯則仲尼矣;未至而欲行仲尼之事,若宋襄公好霸而敗國,卒中矢而死。仲尼豈易言耶?馬融、鄭玄者,二子獨章句師耳。今世固不少章句師,僕幸非其人,吾子欲之,其有樂而望吾子者矣。言道、講古、窮文辭以為師,則固吾屬事。僕才能勇敢不如韓退之,故又不為人師。人之所見有同異,吾子無以韓責我。若曰僕拒千百人,又非也。僕之所拒,拒為師弟子名,而不敢當其禮者也。若言道、講古、窮文辭,有來問我者,吾豈嘗瞋目閉口耶!
敬叔吾所信愛,今不得見其人,又不敢廢其言。吾子文甚暢遠,恢恢乎其辟大路將疾馳也。攻其車,肥其馬,長其筴,調其六轡,中道之行大都,舍是又奚師歟?亟謀於知道者而考諸古,師不乏矣。幸而亟來,終日與吾子言,不敢倦,不敢愛,不敢肆。苟去其名,全其實,以其餘易其不足,亦可交以為師矣。如此,無世俗累而有益乎己,古今未有好道而避是者。宗元白。
[book_title]卷四
卷四•書、啟
上李夷簡相公書
月日,使持節柳州諸軍事守柳州刺史柳宗元,謹再拜獻書於相公閣下:宗元聞有行三塗之艱,而墜千仞之下者,仰望於道,號以求出。過之者日千百人,皆去而不顧。就令哀而顧之者,不過攀木俯首,深賓太息,良久而去耳,其卒無可奈何。然其人猶望而不止也。俄而有若烏獲者,持長綆千尋,徐而過焉,其力足為也,其器足施也,號之而不顧,顧而曰不能力,則其人知必死於大壑矣。何也?是時不可遇而幸遇焉,而又不逮乎己,然後知命之窮,勢之極,其卒呼憤自毖,不復望於上矣。
宗元曩者齒少心銳,徑行高步,不知道之艱以陷於大厄,窮躓殞墜,廢為孤囚。日號而望者十四年矣,其不顧而去與顧而深賓者,俱不之焉。然猶仰首伸吭,張目而視曰:庶幾乎其有異俗之心,非常之力,當路而垂仁者耶?及今閣下以仁義正直,入居相位,宗元實拊心自慶,以為獲其所望,故敢致其辭以聲其哀,若又舍而不顧,則知沉埋踣斃無復振矣,伏惟動心焉。
宗元得罪之由,致謗之自,以閣下之明,其知之久矣。繁言蔓辭,秪益為黷。伏惟念墜者之至窮,錫烏獲之餘力,舒千尋之綆,垂千仞之艱,致其不可遇之遇,以卒成其幸。庶號而望者得畢其誠,無使呼憤自毖,沒有餘恨,則士之死於門下者宜無先焉。生之通塞,決在此舉,無任戰汗隕越之至。不宣。宗元惶恐再拜。
答元饒州論政理書
奉書,辱示以政理之說及劉夢得書,往復甚善。類非今之長人者之志。不唯充賦稅養祿秩足己而已,獨以富庶且教為大任。甚盛甚盛!
孔子曰:「吾與回言終日,不違如愚。」然則蒙者固難曉,必勞申諭,乃得悅服。用是尚有一疑焉。兄所言免貧病者,而不益富者稅,此誠當也。乘理政之後,固非若此不可;不幸乘弊政之後,其可爾邪?夫弊政之大,莫若賄賂行而徵賦亂。苟然,則貧者無貲以求於吏。所謂有貧之實,而不得貧之名;富者操其贏以市於吏,則無富之名而有富之實。貧者愈困餓死亡而莫之省,富者愈恣橫侈泰而無所忌。兄若所遇如是,則將信其故乎?是不可懼撓人而終不問也,固必問其實。問其實,則貧者固免而富者固增賦矣,安得持一定之諭哉!若曰止免貧者而富者不問,則僥幸者眾,皆挾重利以邀,貧者猶若不免焉。若曰檢富者懼不得實,而不可增焉,則貧者亦不得實,不可免矣。若皆得實而故縱以為不均,何哉?孔子曰:「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今富者稅益少,貧者不免於捃拾以輸縣官,其為不均大矣。然非唯此而已,必將服役而奴使之,多與之田而取其半,或乃出其一而收其二三。主上思人之勞苦,或減除其稅,則富者以戶獨免,而貧者以受役,卒輸其二三與半焉。是澤不下流,而人無所告訴,其為不安亦大矣。夫如是,不一定經界、核名實,而姑重改作,其可理乎?
夫富室,貧之母也,誠不可破壞。然使其大幸而役於下,則又不可。兄云懼富人流為工商浮窳,蓋甚急而不均,則有此爾。若富者雖益賦,而其實輸當其十一,猶足安其堵,雖驅之不肯易也。檢之逾精,則下逾巧。誠如兄之言。管子亦不欲以民產為徵,故有「殺畜伐木」之說。今若非市井之徵,則舍其產而唯丁田之問,推以誠質,示以恩惠,嚴責吏以法,如所陳一社一村之制,遞以信相考,安有不得其實?不得其實,則一社一村之制亦不可行矣。是故乘弊政必須一定制,而後兄之說乃得行焉。蒙之所見,及此而已。永州以僻隅,少知人事。兄之所代者誰耶?理歟,弊歟?理,則其說行矣;若其弊也,蒙之說其在可用之數乎?
因南人來,重曉之。其他皆善,愚不足以議,願同夢得之云者。兄通《春秋》,取聖人大中之法以為理。饒之理,小也,不足費其慮。無所論刺,故獨舉均賦之事,以求往復而除其惑焉。不習吏職而強言之,宜為長者所笑弄。然不如是,則無以來至當之言,蓋明而教之,君子所以開後學也。
又聞兄之蒞政三日,舉韓宣英以代己。宣英達識多聞而習於事,宜當賢者類舉。今負罪屏棄,凡人不敢稱道其善,又況聞之於大君以二千石薦之哉!是乃希世拔俗,果於直道,斯古人之所難,而兄行之。宗元與宣英同罪,皆世所背馳者也,兄一舉而德皆及焉。祁大夫不見叔向。今而預知斯舉,下走之大過矣。書雖多,言不足導意,故止於此。不宣。宗元再拜。
與呂恭書
宗元白:元生至,得弟書,甚善,諸所稱道具之。元生又持部中廬父墓者所得石書,模其文示余,云若將聞於上,余故恐而疑焉。僕蚤好觀古書,家所蓄晉、魏時尺牘甚具;又二十年來,遍觀長安貴人好事者所蓄,殆無遺焉。以是善知書,雖未嘗見名氏,亦望而識其時也。又文章之形狀,古今特異。弟之精敏通達,夫豈不究於此!今視石文,署其年曰「永嘉」,其書則今田野人所作也。雖支離其字,猶不能近古。為其「永」字等頗效王氏變法,皆永嘉所未有。辭尤鄙近,若今所謂律詩者,晉時蓋未嘗為此聲。大謬妄矣!又言植松鳥擢之怪,而掘其土得石,尤不經,難信。或者得無奸為之乎?
且古之言「葬者,藏也」。「壤樹之」,而君子以為議。況廬而居者,其足尚之哉?聖人有制度,有法令,過則為辟。故立大中者不尚異,教人者欲其誠,是故惡夫飾且偽也。過制而不除喪,宜廬於庭;而矯於墓者,大中之罪人也。況又出怪物,詭神道,以奸大法,而因以為利乎?夫偽孝以奸利,誠仁者不忍擿過。恐傷於教也。然使偽可為而利可冒,則教益壞。若然者,勿與知焉可也,伏而不出之可也。
以大夫之政良,而吾子讚焉,固無闕遺矣。作東郛,改市鄽,去比竹茨草之室,而垍土、大木、陶甄、梓匠之工備,孽火不得作;化墮窳之俗,絕偷浮之源,而條桑、浴種、深耕、易耨之力用,寬徭、嗇貨、均賦之政起,其道美矣!於斯也,慮善善之過而莫之省,誠愨之道少損,故敢私言之。夫以淮、濟之清,有玷焉若秋毫,固不為病;然而萬一離婁子眇然睨之,不若無者之快也。想默已其事,無出所置書,幸甚。宗元白。
賀進士王參元失火書
得楊八書,知足下遇火災,家無餘儲。僕始聞而駭,中而疑,終乃大喜,蓋將吊而更以賀也。道遠言略,猶未能究知其狀,若果蕩焉泯焉,而悉無有,乃吾所以尤賀者也。
足下勤奉養,樂朝夕,唯恬安無事是望也。乃今有焚煬赫烈之虞,以震駭左右,而脂膏滫氵隨之具。或以不給,吾是以始而駭也。凡人之言,皆曰盈虛倚伏,去來之不可常。或將大有為也,乃始厄困震悸,於是有水火之孽,有群小之慍,勞苦變動,而後能光明,古之人皆然。斯道遼闊誕漫,雖聖人不能以是必信,是故中而疑也。以足下讀古人書,為文章,善小學,其為多能若是,而進不能出群士之上,以取顯貴者,蓋無他焉。京城人多言足下家有積貨,士之好廉名者,皆畏忌,不敢道足下之善,獨自得之,心蓄之,銜忍而不出諸口,以公道之難明,而世之多嫌也。一出口,則嗤嗤者以為得重賂。僕自貞元十五年見足下之文章,蓄之者蓋六七年未嘗言。是僕私一身而負公道久矣,非特負足下也。及為御史尚書郎,自以幸為天子近臣,得奮其舌,思以發明天下之鬱塞。然時稱道於行列,猶有顧視而竊笑者,僕良恨修己之不亮,素譽之不立,而為世嫌之所加,常與孟幾道言而痛之。乃今幸為天火之所蕩滌,凡眾之疑慮,舉為灰埃。黔其廬,赭其垣,以示其無有,而足下之才能乃可顯白而不汙。其實出矣,是祝融回祿之相吾子也。則僕與幾道十年之相知,不若茲火一夕之為足下譽也。宥而彰之,使夫蓄於心者,咸得開其喙,發策決科者,授子而不栗,雖欲如向之蓄縮受侮,其可得乎?於茲吾有望乎爾!是以終乃大喜也。古者列國有災,同位者皆相吊;許不吊災,君子惡之。今吾之所陳若是,有以異乎古,故將吊而更以賀也。顏、曾之養,其為樂也大矣,又何闕焉?
足下前章要僕文章古書,極不忘,候得數十篇乃並往耳。吳二十一武陵來,言足下為《醉賦》及《對問》,大善,可寄一本。僕近亦好作文,與在京城時頗異。思與足下輩言之,桎梏甚固,未可得也。因人南來,致書訪死生。不悉。宗元白。
上西川武元衡相公謝撫問啟
某啟:某愚陋狂簡,不知周防,失於夷途,陷在大罪,伏匿嶺下,於今七年。追念往愆,寒心飛魄,幸蒙在宥,得自循省。豈敢徹聞於廊廟之上,見志於樽俎之際,以求心於萬一者哉!
相公以含弘光大之德,廣博淵泉之量。不遺垢汙,先賜榮示。捧讀流涕,以懼以悲,屏營舞躍,不敢寧處。是將收孟明於三敗,責曹沬於一舉。俾折脅臏腳之倫。得自拂飾,以期效命於鞭策之下,此誠大君子並容廣覽、棄瑕錄用之道也。自顧孱鈍,無以克堪,祗受大賜,豈任負戴?精誠之至,炯然如日。拜伏無路,不勝惶惕!輕冒威重,戰汗交深。
賀趙江陵宗儒辟符載啟
某啟:伏聞以武都符載為記室,天下立志之士,雜然相顧,繼以歎息,知為善者得其歸向,流言者有所間執。直道之所行,義風之所揚,堂堂焉實在荊山之南矣。幸甚幸甚!
夫以符君之藝術志氣,為時聞人,才位未會,盤桓固久,中間因緣,陷在危邦,與時偃仰,不廢其道,而為見忌嫉者橫致唇吻。房給事以高節特立,明之於朝;王吏部以清議自任,辨之於外。然猶小人浮議,困在交戟。凡諸侯之欲得符君者,城聯壤接,而惑於騰沸,環視相讓,莫敢先舉。及受署之日,則皆開口垂臂,悵望悼悔,譬之求珠於海,而徑寸先得。則眾皆怏然罷去,知奇寶之有所歸也。
嗚呼!巧言難明,下流多訕,自非大君子出世之氣,則何望焉!瞻望清風,若在天外,無任感激欣躍之至。輕黷陳賀,不勝戰越。不宣。謹啟。
上襄陽李僕射獻唐雅詩啟
宗元啟:昔周宣中興,得賢臣召虎,師出江、漢,以平淮夷。故其詩曰:「江、漢之滸王命召虎。」其卒章曰:「於周受命,自召祖命。」以明虎者召公之孫,克承其先也。今天子中興,而得閣下,亦出江、漢,以平淮夷,克承於先西平王,其事正類。然而未有嗣《大雅》之說,以布天下,以施後代,豈聖唐之文雅,獨後於周室哉?
宗元身雖陷敗,而其論著往往不為世屈,意者殆不可自薄自匿以墜斯時,苟有輔萬分之一,雖死無憾。謹撰《平淮夷雅》二篇,齋沐上獻。誠醜言淫聲,不足以當金石,庶繼代洪烈,稗官里人得采而歌之,不勝憤踴之至。輕黷威嚴,戰越交深。謹啟。
上權德輿補闕溫卷決進退啟
補闕執事:宗元聞之,重遠輕邇,賤視貴聽,所由古矣。竊以宗元幼不知恥,少又躁進,拜揖長者,自於幼年。是以簉俊造之末跡,廁牒計之下列,賈藝求售,闃無善價。載文筆而都儒林者,匪親乃舊,率皆攜撫相示,談笑見昵,喔咿逡巡,為達者嗤。無乃睹其樸者鄙其成,狎其幼者薄其長耶?將行不拔異,操不砥礪,學不該廣,文不炳耀,實可鄙而薄耶?今鴛鷺充朝,而獨干執事者,特以顧下念舊,收接儒素,異乎他人耳。敢問厥由,庶幾告之,俾識去就,幸甚幸甚。
今將慷慨激昂,奮攘布衣,縱談作者之筵,曳裾名卿之門,抵掌峨弁,厚自潤澤。進越無恧,汙達者之視聽,狂狷愚妄,固不可為也。復欲俯默惕息,疊足搨翼,拜祈公侯之閽,跪邀賢達之車,竦魂栗股,兢恪危懼,榮者倦之,彌忿厥心,又不可為也。若慎守其常,確執厥中,固其所矣。則又色平氣柔,言訥性魯,無特達之節,無推擇之行。瑣瑣碌碌,一孺子耳。孰謂其可進?孰謂其可退?抑又聞之,不鼓踴無以超泥塗,不曲促無以由險艱,不守常無以處明分,不執中無以趨夷軌。今則鼓踴乎?曲促乎?守其常而執厥中乎?浩不知其宜矣。
進退無倚,宵不遑寐,乃訪於故人而谘度之。其人曰:「補闕權君,著名逾紀,行為人高,言為人信,力學掞文,儕輩稱雄。子亟拜之,足以發揚。」對曰:「衷燕石而履玄圃,帶魚目而遊漲海,秖取誚耳,曷予補乎?」其人曰:「跡之勤者,情必生焉;心之恭者,禮必報焉。況子之文,不甚鄙薄者乎?苟或勤以奉之,恭以下之,則必勖勵爾行,輝耀爾能。言為建瓴,晨發夕被,聲馳而響溢,風振而草靡。可使尺澤之鯢,奮鱗而縱海,密網之鳥,舉羽而翔霄。子之一名,何足就矣,庶為終身之遇乎?曷不舉馳聲之資,挈成名之基,授之權君,然後退行守常執中之道,斯可也。」愚不敏,以為信然,是以有前日之拜。又以為色取象恭,大賢所飫;朝造夕謁,大賢所倦。性頗疏野,竊又不能,是以有今茲之問,仰惟覽其鄙心而去就之。潔誠齋慮,不勝至願。謹再拜。
上大理崔大卿應制舉不敏啟
古之知己者,不待來求而後施德,舉能而已。其受德者,不待成身而後拜賜,感知而已。故不叩而響,不介而合,則其舉必至,而其感亦甚。斯道遁去,遼闊千祀,何為乎今之世哉!
若宗元者,智不能經大務、斷大事,非有恢傑之才;學不能探奧義、窮章句,為腐爛之儒。雖或寘力於文學,勤勤懇懇於歲時,然而未能極聖人之規矩,恢作者之聞見,勞費翰墨,徒爾拖逢掖、曳大帶,遊於朋齒,且有愧色,豈有能乎哉?閣下何見待之厚也。始者自謂抱無用之文,戴不肖之容,雖振身泥塵,仰希雲霄,何由而能哉?遂用收視內顧,俯首絕望,甘以沒沒也。今者果不自意,他日瑣瑣之著述,幸得流於衽席,接在視聽,閣下乃謂可以蹈遠大之途,及制作之門,決然而不疑,介然而獨德,是何收采之特達,而顧念之勤備乎?且閣下知其為人何如哉?其貌之美陋,質之細大,心之賢不肖,閣下固未知也。而一遇文字,志在濟拔,斯蓋古之知己者已。故曰:古之知己者,不待來求而後施德者也。然則亟來而求者,誠下科也。
宗元向以應博學宏辭之舉,會閣下辱臨考第,司其升降。當此之時,意謂運合事並,適丁厥時,其私心日以自負也。無何,閣下以鯤鱗之勢,不容尺澤,悠爾而自放,廓然而高邁,其不我知者,遂排逐而委之。委之,誠當也,使古之知己猶在,豈若是求多乎哉!夫仕進之路,昔者竊聞於師矣。太上有專達之能,乘時得君,不由乎表著之列,而取將相,行其政焉。其次,有文行之美,積能累勞,不由乎舉甲乙、歷科第,登乎表著之列,顯其名焉。又其次,則曰吾未嘗舉甲乙也,未嘗歷科第也,彼朝廷之位,吾何修而可以登之乎?必求舉是科也,然後得而登之。其下,不能知其利,又不能務其往,則曰:舉天下而好之,吾何為獨不然?由是觀之,有愛錐刀者,以舉是科為悅者也;有爭尋常者,以登乎朝廷為悅者也;有慕權貴之位者,以將相為悅者也;有樂行乎其政者,以理天下為悅者也。然則舉甲乙、歷科第,固為末而已矣。得之不加榮,喪之不加憂,苟成其名,於遠大者何補焉?然而至於感知之道,則細大一矣,成敗亦一矣,故曰:其受德者,不待成身而後拜賜。然則幸成其身者,固末節也。蓋不知來求之下者,不足以收特達之士;而不知成身之末者,不足以承賢達之遇,審矣。
伏以閣下德足以儀世,才足以輔聖,文足以當宗師之位,學足以冠儒術之首,誠為賢達之表也。顧視下輩,豈容易而收哉!而宗元樸野昧劣,進不知退,不可以言乎德;不能植志於義,而必以文字求達,不可以言乎才;秉翰執簡,敗北而歸,不可以言乎文;登場應對,刺繆經旨,不可以言乎學,固非特達之器也。忖省陋質,豈容易而承之哉!叨冒大遇,穢累高鑒,喜懼交爭,不克寧居。竊感荀瑩如實出己之德,敢希豫讓國士遇我之報。伏候門屏,敢俟招納。謹奉啟以代投刺之禮,伏惟以知己之道終撫薦焉。不宣,宗元謹啟。
[book_title]卷五
卷五•序
柳宗直西漢文類序
左右史混久矣,言事駁亂,《尚書》、《春秋》之旨不立。自左丘明傳孔氏,太史公述歷古今,合而為《史記》,迄於今交錯相糺,莫能離其說。獨《左氏》、《國語》紀言,不參於事。《戰國策》、《春秋後語》,頗本右史《尚書》之制。然無古人蔚然之道,大抵促數耗矣,而後之文者寵之。文之近古而尤壯麗,莫若漢之西京。班固書傳之,吾嘗病其畔散不屬,無以考其變。欲采比義,會年長疾作,駑墮愈日甚,未能勝也。幸吾弟宗直,愛古書,樂而成之。搜討磔裂,捃摭融結,離而同之,與類推移,不易時月,而咸得從其條貫。森然炳然,若開群玉之府。指揮聯累,圭璋琮璜之狀,各有列位,不失其序,雖第其價可也。以文觀之,則賦、頌、詩、歌、書、奏、詔、策、議、論之辭畢具。以語觀之,則右史紀言,《尚書》、《國語》、《戰國策》成敗興壞之說大備,無不苞也。噫!是可以為學者之端耶。
始吾少時,有路子者,自讚為是書,吾嘉而敘其意,而其書終莫能具,卒俟宗直也。故刪取其敘,繫於左,以為《西漢文類》首紀。殷、周之前,其文簡而野,魏、晉以降,則蕩而靡,得其中者漢氏。漢氏之東,則既衰矣。當文帝時,始得賈生明儒術,武帝尤好焉。而公孫弘、董仲舒、司馬遷、相如之徒作,風雅益盛,敷施天下,自天子至公卿大夫士庶人咸通焉。於是宣於詔策,達於奏議,諷於辭賦,傳於歌謠,由高帝迄於哀、平,王莽之誅,四方之文章蓋爛然矣。史臣班孟堅修其書,拔其尤者,充於簡冊,則二百三十年間,列辟之達道,名臣之大範,賢能之志業,黔黎之風美列焉。若乃合其英精,離其變通,論次其敘位,必俟學古者興行之。唐興,用文理。貞元間,文章特盛。本之三代,浹於漢氏,與之相準。於是有能者,取孟堅書,類其文,次其先後,為四十卷。
楊評事文集後序
讚曰:文之用,辭令褒貶,導揚諷諭而已。雖其言鄙野,足以備於用。然而闕其文采,固不足以竦動時聽,誇示後學。立言而朽,君子不由也。故作者抱其根源,而必由是假道焉。作於聖,故曰經;述於才,故曰文。文有二道,辭令褒貶,本乎著述者也;導揚諷諭,本乎比興者也;著述者流,蓋出於《書》之謨、訓,《易》之象、繫,《春秋》之筆削,其要在於高壯廣厚,詞正而理備,謂宜藏於簡冊也。比興者流,蓋出於虞、夏之詠歌,殷、周之風雅,其要在於麗則清越,言暢而意美,謂宜流於謠誦也。茲二者,考其旨義,乖離不合。故秉筆之士,恒偏勝獨得,而罕有兼者焉。厥有能而專美,命之曰藝成。雖古文雅之盛世,不能並肩而生。
唐興以來,稱是選而不怍者,梓潼陳拾遺。其後燕文貞以著述之餘,攻比興而莫能極;張曲江以比興之隟,窮著述而不克備。其餘各探一隅,相與背馳於道者,其去彌遠。文之難兼,斯亦甚矣。若楊君者,少以篇什著聲於時,其炳耀尤異之詞,諷誦於文人,盈滿於江湖,達於京師。晚節遍悟文體,尤邃敘述。學富識遠,才湧未已,其雄傑老成之風,與時增加。既獲是,不數年而夭。其季年所作尤善,其為《鄂州新城頌》、《諸葛武侯傳論》、餞送梓潼陳眾甫、汝南周願、河東裴泰、武都符義府、泰山羊士諤、隴西李煉凡六《序》,《廬山禪居記》、《辭李常侍啟》、《遠遊賦》、《七夕賦》,皆人文之選已。用是陪陳君之後,其可謂具體者歟?
嗚呼!公既悟文而疾,既即功而廢,廢不逾年,大病及之,卒不得窮其工、竟其才,遺文未克流於世,休聲未克充於時。凡我從事於文者,所宜追惜而悼慕也!宗元以通家修好,幼獲省謁,故得奉公元兄命,論次篇簡。遂述其制作之所詣,以繫於後。
濮陽吳君文集序
博陵崔成務,嘗為信州從事。為余言:邑有聞人濮陽吳君,弱齡長鬛而廣顙,好學而善文。居鄉黨,未嘗不以信義交於物;教子弟,未嘗不以忠孝端其本。以是卿相賢士,率與亢禮。余嘗聞而志乎心。會其子偘,更名武陵,升進士,得罪來永州,因奉其先人文集十卷,再拜請余以文冠其首,余得遍觀焉。其為辭賦,有戒苟冒陵僭之志;其為詩歌,有交王公大人之義;其為誄志吊祭,有孝恭慈仁之誠。而多舉六經聖人之大旨,發言成章,有可觀者。
古之司徒,必求秀士,由鄉而升之天官。古之太史,必求人風,陳詩以獻於法宮。然後材不遺而志可見。近世之居位者,或未能盡用古道,故吳君之行不昭,而其辭不薦,雖一命於王,而終伏其志。嗚呼,有可惜哉!
武陵又論次誌傳三卷繼於末,其官氏及他才行甚具云。
愚溪詩序
灌水之陽有溪焉,東流入於瀟水。或曰:冉氏嘗居也,故姓是溪為冉溪。或曰:可以染也,名之以其能,故謂之染溪。余以愚觸罪,謫瀟水上,愛是溪,入二三里,得其尤絕者家焉。古有愚公谷,今予家是溪,而名莫能定,土之居者猶齗齗然。不可以不更也,故更之為愚溪。
愚溪之上,買小丘為愚丘。自愚丘東北行六十步,得泉焉,又買居之為愚泉。愚泉凡六穴,皆出山下平地,蓋上出也。合流屈曲而南,為愚溝。遂負土累石,塞其隘為愚池。愚池之東為愚堂。其南為愚亭。池之中為愚島。嘉木異石錯置,皆山水之奇者,以余故,咸以愚辱焉。
夫水,智者樂也。今是溪獨見辱於愚,何哉?蓋其流甚下,不可以溉灌;又峻急,多坻石,大舟不可入也;幽邃淺狹,蛟龍不屑,不能興雲雨。無以利世,而適類於余,然則雖辱而愚之,可也。寧武子「邦無道則愚」,智而為愚者也;顏子「終日不違如愚」,睿而為愚者也,皆不得為真愚。今余遭有道,而違於理,悖於事,故凡為愚者莫我若也夫。然則天下莫能爭是溪,余專得而名焉。溪雖莫利於世,而善鑒萬類,清瑩秀澈,鏘鳴金石,能使愚者喜笑眷慕,樂而不能去也。余雖不合於俗,亦頗以文墨自慰,漱滌萬物,牢籠百態,而無所避之。以愚辭歌愚溪,則茫然而不違,昏然而同歸,超鴻蒙、混希夷,寂寥而莫我知也。於是作《八愚詩》,紀於溪石上。
陪永州崔使君遊宴南池序
零陵城南,環以群山,延以林麓。其崖谷之委會,則泓然為池,灣然為溪。其上多楓楠竹箭、哀鳴之禽,其下多芡芰蒲蕖、騰波之魚,韜涵太虛,澹灩里閭,誠遊觀之佳麗者已。
崔公既來,其政寬以肆,其風和以廉,既樂其人,又樂其身。於暮之春,徵賢合姻,登舟於茲水之津。連山倒垂,萬象在下,浮空泛景,蕩若無外。橫碧落以中貫,陵太虛而徑度。羽觴飛翔,匏竹激越。熙然而歌,婆然而舞,持頤而笑,瞪目而倨,不知日之將暮,則於向之物者可謂無負矣。
昔之人知樂之不可常,會之不可必也,當歡而悲者有之。況公之理行,宜去受厚錫,而席之賢者,率皆左官蒙澤,方將脫鱗介,生羽翮,夫豈趑趄湘中為憔顇客耶?余既委廢於世,恒得與是山水為伍,而悼茲會不可再也,故為文誌之。
送薛存義序
河東薛存義將行,柳子載肉於俎,崇酒於觴。追而送之江之滸,飲食之。且告曰:「凡吏於土者,若知其職乎?蓋民之役,非以役民而已也。凡民之食於土者,出其十一傭乎吏,使司平於我也。今我受其直怠其事者,天下皆然。豈惟怠之,又從而盜之。向使傭一夫於家,受若直,怠若事,又盜若貨器,則必甚怒而黜罰之矣。以今天下多類此,而民莫敢肆其怒與黜罰者何哉?勢不同也。勢不同而理同,如吾民何?有達於理者,得不恐而畏乎!」
存義假令零陵二年矣,蚤作而夜思,勤力而勞心,訟者平,賦者均,老弱無懷詐暴憎。其為不虛取直也的矣,其知恐而畏也審矣。
吾賤且辱,不得與考績幽明之說;於其往也,故賞以酒肉而重之以辭。
送徐從事北遊序
讀《詩》、《禮》、《春秋》,莫能言說,其容貌充充然,而聲名不聞傳於世,豈天下廣大多儒而使然歟?將晦其說,諱其讀,不使世得聞傳其名歟?抑處於遠,仕於遠,不與通都大邑豪傑角其伎而至於是歟?不然,無顯者為之倡,以振動其聲歟?今之世,不能多儒可以蓋生者,觀生亦非晦諱其說讀者,然則餘二者為之決矣。
生北遊,必至通都大邑,通都大邑必有顯者,由是其果聞傳於世歟?苟聞傳必得位,得位而以《詩》、《禮》、《春秋》之道施於事,及於物,思不負孔子之筆舌。能如是,然後可以為儒。儒可以說讀為哉!
送李渭赴京師序
過洞庭,上湘江,非有罪左遷者罕至。又況逾臨源嶺,下漓水。出荔浦,名不在刑部,而來吏者,其加少也固宜。前余逐居永州,李君至,固怪其棄美仕就醜地,無所束縛,自取瘴癘。後余斥刺柳州,至於桂,君又在焉,方屑屑為吏。噫!何自苦如是耶?
明時宗室屬子當尉畿縣,今王師連徵不貢,二府方汲汲求士。李君讀書為詩有幹局,久遊燕、魏、趙、代間,知人情,識地利,能言其故。以是入都干丞相,益國事,不求獲乎己,而己以有獲。予嫉其不為是久矣。今而曰將行,請余以言。行哉行哉!言止是而已。
送琛上人南遊序
佛之跡,去乎世久矣;其留而存者,佛之言也。言之著者為經,翼而成之者為論,其流而來者,百不能一焉,然而其道則備矣。法之至莫尚乎「般若」,經之大莫極乎「涅槃」。世之上士,將欲由是以入者,非取乎經論則悖矣。而今之言禪者,有流蕩舛誤,迭相師用,妄取空語,而脫略方便,顛倒真實,以陷乎己,而又陷乎人。又有能言體而不及用者,不知二者之不可斯須離也。離之外矣,是世之所大患也。
吾琛則不然,觀經得「般若」之義,讀論悅「三觀」之理,晝夜服習而身行之。有來求者,則為講說。從而化者,皆知佛之為大,法之為廣,菩薩大士之為雄,修而行者之為空,蕩而無者之為礙。夫然,則與夫增上慢者異矣。異乎是而免斯名者,吾無有也。將以廣其道而被於遠,故好遊。自京師而來,又南出乎桂林,未知其極也。吾病世之傲逸者,嗜乎彼而不求此,故為之言。
送元十八山人南遊序
太史公嘗言,世之學孔氏者,則黜老子,學老子者,則黜孔氏,道不同不相為謀。余觀老子,亦孔氏之異流也,不得以相抗,又況楊、墨、申、商,刑名縱橫之說,其迭相訾毀、抵捂而不合者,可勝言耶?然皆有以佐世。太史公沒,其後有釋氏,固學者之所怪駭舛逆其尤者也。
今有河南元生者,其人閎曠而質直,物無以挫其志;其為學恢博而貫統,數無以躓其道。悉取向之所以異者,通而同之,搜擇融液,與道大適,咸伸其所長,而黜其奇邪,要之與孔子同道,皆有以會其趣,而其器足以守之,其氣足以行之。不以是道求合於世,常有意乎古之「守雌」者。
及至是邦,以余道窮多憂,而嘗好斯文,留三旬有六日,陳其大方,勤以為諭,余始得其為人。今又將去余而南,歷營道,觀九疑,下漓水,窮南越,以臨大海,則吾未知其還也。黃鵠一去,青冥無極,安得不馮豐隆、訴蜚廉,以寄聲於寥廓耶!
送僧浩初序
儒者韓退之與余善,嘗病余嗜浮圖言,訾余與浮圖遊。近隴西李生礎自東都來,退之又寓書罪余,且曰:「見《送元生序》,不斥浮圖。」浮圖誠有不可斥者,往往與《易》、《論語》合,誠樂之,其於性情奭然,不與孔子異道。退之好儒未能過揚子,揚子之書於莊、墨、申、韓皆有取焉。浮圖者,反不及莊、墨、申、韓之怪僻險賊耶?曰:「以其夷也。」果不信道而斥焉以夷,則將友惡來、盜蹠,而賤季劄、由余乎?非所謂去名求實者矣。吾之所取者與《易》、《論語》合,雖聖人復生不可得而斥也。
退之所罪者其跡也,曰:「髡而緇,無夫婦父子,不為耕農蠶桑而活乎人。」若是,雖吾亦不樂也。退之忿其外而遺其中,是知石而不知韞玉也。吾之所以嗜浮圖之言以此。與其人遊者,未必能通其言也。且凡為其道者,不愛官,不爭能,樂山水而嗜閑安者為多。吾病世之逐逐然唯印組為務以相軋也,則舍是其焉從?吾之好與浮圖遊以此。
今浩初閑其性,安其情,讀其書,通《易》、《論語》,唯山水之樂,有文而文之;又父子咸為其道,以養而居,泊焉而無求,則其賢於為莊、墨、申、韓之言,而逐逐然唯印組為務以相軋者,其亦遠矣。
李生礎與浩初又善,今之往也,以吾言示之。因北人寓退之,視何如也。
序飲
買小丘,一日鋤理,二日洗滌,遂置酒溪石上。向之為記所謂牛馬之飲者,離坐其背。實觴而流之,接取以飲。乃置監史而令曰:當飲者舉籌之十寸者三,逆而投之,能不洄於洑。不止於坘,不沉於底者,過不飲。而洄而止而沉者,飲如籌之數。既或投之,則旋眩滑汩。若舞若躍,速者遲者,去者留者,眾皆據石注視,歡抃以助其勢。突然而逝,乃得無事。於是或一飲,或再飲。客有婁生圖南者,其投之也,一洄一止一沉,獨三飲,眾乃大笑歡甚。余病痞,不能食酒,至是醉焉。遂損益其令,以窮日夜而不知歸。
吾聞昔之飲酒者,有揖讓酬酢百拜以為禮者,有叫號屢舞如沸如羹以為極者,有裸裎袒裼以為達者,有資絲竹金石之樂以為和者,有以促數糺逖而為密者,今則舉異是焉。故舍百拜而禮,無叫號而極,不袒裼而達,非金石而和,去糺逖而密。簡而同,肆而恭,衎衎而從容,於以合山水之樂,成君子之心,宜也。作《序飲》以貽後之人。
序棋
房生直溫,與予二弟遊,皆好學。予病其確也,思所以休息之者。得木局,隆其中而規焉,其下方以直,置棋二十有四。貴者半,賤者半,貴曰上,賤曰下,咸自第一至十二,下者二乃敵一,用朱墨以別焉。房於是取二毫,如其第書之。既而抵戲者二人,則視其賤者而賤之,貴者而貴之。其使之擊觸也,必先賤者,不得已而使貴者,則皆慄焉惛焉,亦鮮克以中。其獲也,得朱焉則若有餘,得墨焉則若不足。
余諦睨之,以思其始,則皆類也,房子一書之而輕重若是。適近其手而先焉,非能擇者其善而朱之,否而墨之也。然而上焉而上,下焉而下,貴焉而貴,賤焉而賤,其易彼而敬此,遂以遠焉。然則若世之所以貴賤人者,有異房之貴賤茲棋者歟?無亦近而先之耳!有果能擇其善否者歟?其敬而易者,亦從而動心矣,有敢議其善否者歟?其得於貴者,有不氣揚而志蕩者歟?其得於賤者,有不貌慢而心肆者歟?其所謂貴者,有敢輕而使之者歟?其所謂賤者,有敢避其使之擊觸者歟?彼朱而墨者,相去千萬不啻,有敢以二敵其一者歟?余墨者徒也,觀其始與末,有似棋者,故敘。
種樹郭橐駝傳
郭橐駝,不知始何名。病瘺,隆然伏行,有類橐駝者,故鄉人號之「駝」。駝聞之曰:「甚善,名我固當。」因舍其名,亦自謂橐駝云。其鄉曰豐樂鄉,在長安西。駝業種樹,凡長安豪富人為觀遊及賣果者,皆爭迎取養。視駝所種樹,或移徙,無不活,且碩茂蚤實以蕃。他植者雖窺伺效慕,莫能如也。
有問之,對曰:「橐駝非能使木壽且孳也,能順木之天,以致其性焉爾。凡植木之性,其本欲舒,其培欲平,其土欲故,其築欲密。既然已,勿動勿慮,去不復顧。其蒔也若子,其置也若棄,則其天者全而其性得矣。故吾不害其長而已,非有能碩茂之也;不抑耗其實而已,非有能早而蕃之也。他植者則不然,根拳而土易,其培之也,若不過焉則不及。苟有能反是者,則又愛之太恩,憂之太勤,旦視而暮撫,已去而復顧。甚者爪其膚以驗其生枯,搖其本以觀其疏密,而木之性日以離矣。雖曰愛之,其實害之;雖曰憂之,其實仇之,故不我若也。吾又何能為哉!」
問者曰:「以子之道,移之官理可乎?」駝曰:「我知種樹而已,理非吾業也。然吾居鄉,見長人者好煩其令,若甚憐焉,而卒以禍。旦暮吏來而呼曰:『官命促爾耕,勖爾植,督爾獲。早繅而緒,早織而縷,字而幼孩,遂而雞豚。』鳴鼓而聚之,擊木而召之。吾小人輟飧饔以勞吏者,且不得暇,又何以蕃吾生而安吾性耶?故病且怠。若是,則與吾業者其亦有類乎?」
問者嘻:曰:不亦善夫!吾問養樹,得養人術。」傳其事以為官戒。
梓人傳
裴封叔之第,在光德里。有梓人款其門,願傭隟宇而處焉。所職尋引、規矩、繩墨,家不居礱斫之器。問其能,曰:「吾善度材,視棟宇之制,高深、圓方、短長之宜,吾指使而群工役焉。舍我,眾莫能就一宇,故食於官府,吾受祿三倍;作於私家,吾收其直太半焉。」他日,入其室,其床闕足而不能理,曰:「將求他工。」余甚笑之,謂其無能而貪祿嗜貨者。
其後京兆尹將飾官署,余往過焉。委群材,會眾工。或執斧斤,或執刀鋸,皆環立向之。梓人左持引、右執杖而中處焉。量棟宇之任,視木之能,舉揮其杖曰:「斧!」執斧者奔而右;顧而指曰:「鋸」!執鋸者趨而左。俄而斤者斫,刀者削,皆視其色,俟其言,莫敢自斷者。其不勝任者,怒而退之,亦莫敢慍焉。畫宮於堵,盈尺而曲盡其制,計其毫厘而構大廈,無進退焉。既成,書於上棟,曰「某年某月某日某建」,則其姓字也。凡執用之工不在列。余圜視大駭,然後知其術之工大矣。
繼而歎曰:彼將舍其手藝,專其心智,而能知體要者歟?吾聞勞心者役人,勞力者役於人,彼其勞心者歟?能者用而智者謀,彼其智者歟?是足為佐天子、相天下法矣!物莫近乎此也。彼為天下者本於人。其執役者,為徒隸,為鄉師、里胥;其上為下士;又其上為中士、為上士;又其上為大夫、為卿、為公。離而為六職,判而為百役。外薄四海,有方伯、連率。郡有守,邑有宰,皆有佐政。其下有胥吏,又其下皆有嗇夫、版尹,以就役焉,猶眾工之各有執伎以食力也。彼佐天子相天下者,舉而加焉,指而使焉,條其綱紀而盈縮焉,齊其法制而整頓焉,猶梓人之有規矩、繩墨以定制也。擇天下之士,使稱其職;居天下之人,使安其業。視都知野,視野知國,視國知天下,其遠邇細大,可手據其圖而究焉,猶梓人畫宮於堵而績於成也。能者進而由之,使無所德;不能者退而休之,亦莫敢慍。不衒能,不矜名,不親小勞,不侵眾官,日與天下之英才討論其大經,猶梓人之善運眾工而不伐藝也。夫然後相道得而萬國理矣。相道既得,萬國既理,天下舉首而望曰:「吾相之功也。」後之人循跡而慕曰:「彼相之才也。」士或談殷、周之理者,曰伊、傅、周、召,其百執事之勤勞而不得紀焉,猶梓人自名其功而執用者不列也。大哉相乎!通是道者,所謂相而已矣。其不知體要者反此:以恪勤為公,以簿書為尊,衒能矜名,親小勞,侵眾官,竊取六職百役之事,聽聽於府廷,而遺其大者遠者焉,所謂不通是道者也。猶梓人而不知繩墨之曲直、規矩之方圓、尋引之短長,姑奪眾工之斧斤刀鋸以佐其藝,又不能備其工,以至敗績用而無所成也。不亦謬歟?
或曰:「彼主為室者,倘或發其私智,牽制梓人之慮,奪其世守而道謀是用,雖不能成功,豈其罪耶?亦在任之而已。」余曰:不然。夫繩墨誠陳,規矩誠設,高者不可抑而下也,狹者不可張而廣也。由我則固,不由我則圮。彼將樂去固而就圮也,則卷其術,默其智,悠爾而去,不屈吾道,是誠良梓人耳。其或嗜其貨利,忍而不能舍也,喪其制量,屈而不能守也,棟撓屋壞,則曰「非我罪也」,可乎哉,可乎哉?
余謂梓人之道類於相,故書而藏之。梓人,蓋古之審曲面勢者,今謂之都料匠云。余所遇者,楊氏,潛其名。
宋清傳
宋清,長安西部藥市人也。居善藥。有自山澤來者,必歸宋清氏,清優主之。長安醫工得清藥輔其方,輒易讎,咸譽清。疾病疕瘍者。亦皆樂就清求藥,冀速已。清皆樂然響應。雖不持錢者,皆與善藥,積券如山,未嘗詣取直。或不識遙與券,清不為辭。歲終,度不能報,輒焚券,終不復言。市人以其異,皆笑之,曰:「清,蚩妄人也。」或曰:「清其有道者歟?」清聞之曰:「清逐利以活妻子耳,非有道也,然謂我蚩妄者亦謬。」
清居藥四十年,所焚券者百數十人,或至大官,或連數州,受俸博,其饋遺清者,相屬於戶。雖不能立報,而以賒死者千百,不害清之為富也。清之取利遠,遠故大,豈若小市人哉?一不得直,則怫然怒,再則罵而仇耳。彼之為利,不亦翦翦乎!吾見蚩之有在也。清誠以是得大利,又不為妄,執其道不廢,卒以富。求者益眾,其應益廣。或斥棄沉廢,親與交;視之落然者,清不以怠遇其人,必與善藥如故。一旦復柄用,益厚報清。其遠取利皆類此。
吾觀今之交乎人者,炎而附,寒而棄,鮮有能類清之為者。世之言,徒曰「市道交」。嗚呼!清,市人也,今之交有能望報如清之遠者乎?幸而庶幾,則天下之窮困廢辱得不死亡者眾矣,「市道交」豈可少耶?或曰:「清,非市道人也。」柳先生曰:「清居市不為市之道,然而居朝廷、居官府、居庠塾鄉黨以士大夫自名者,反爭為之不已,悲夫,然則清非獨異於市人也。」
童區寄傳
柳先生曰:越人少恩,生男女,必貨視之。自毀齒已上,父兄鬻賣,以覬其利。不足,則取他室,束縛鉗梏之。至有鬚鬛者,力不勝,皆屈為僮。當道相賊殺以為俗。幸得壯大,則縛取麼弱者。漢官因以為己利,苟得僮,恣所為不問。以是越中戶口滋耗。少得自脫,惟童區寄以十一歲勝,斯亦奇矣。桂部從事杜周士為余言之。
童寄者,柳州蕘牧兒也。行牧且蕘,二豪賊劫持反接,布囊其口,去逾四十里之墟所賣之。寄偽兒啼,恐慓為兒恒狀。賊易之,對飲,酒醉。一人去為市,一人臥,植刃道上。童微伺其睡,以縛背刃,力下上,得絕,因取刃殺之。逃未及遠,市者還,得童大駭。將殺童,遽曰:「為兩郎僮,孰若為一郎僮耶?彼不我恩也。郎誠見完與恩,無所不可。」市者良久計曰:「與其殺是僮,孰若賣之;與其賣而分,孰若吾得專焉。幸而殺彼,甚善。」即藏其屍,持僮抵主人所,愈束縛牢甚。夜半,童自轉,以縛即爐火燒絕之,雖瘡手勿憚,復取刃殺市者。因大號,一墟皆驚。童曰:「我區氏兒也,不當為僮。賊二人得我,我幸皆殺之矣,願以聞於官。」
墟吏白州,州白大府,大府召視,兒幼願耳。刺史顏證奇之,留為小吏,不肯。與衣裳,吏護還之鄉。鄉之行劫縛者,側目莫敢過其門。皆曰:「是兒少秦武陽二歲,而討殺二豪,豈可近耶!」
[book_title]卷六
卷六•記
館驛使壁記
凡萬國之會,四夷之來,天下之道途畢出於邦畿之內。奉貢輸賦,修職於王都者,入於近關,則皆重足錯轂,以聽有司之命。徵令賜予,布政於下國者,出於甸服,而後按行成列,以就諸侯之館。故館驛之制,於千里之內尤重。
自萬年至於渭南,其驛六,其蔽曰華州,其關曰潼關。自華而北界於櫟陽,其驛六,其蔽曰同州,其關曰蒲津。自灞而南至於藍田,其驛六,其蔽曰商州,其關曰武關。自長安至於盩厔,其驛十有一,其蔽曰洋州,其關曰華陽。自武功而西至於好畤,其驛三,其蔽曰鳳翔府,其關曰隴關。自渭而北至於華原,其驛九,其蔽曰坊州。自咸陽而西至於奉天,其驛六,其蔽曰邠州。由四海之內,總而合之,以至於關;由關之內,束而會之,以至於王都。華人夷人往復而授館者,旁午而至,傳吏奉符而閱其數,縣吏執牘而書其物。告至告去之役,不絕於道,寓望迎勞之禮,無曠於日。而春秋朝陵之邑,皆有傳館。其飲飫餼饋,咸出於豐給;繕完築復,必歸於整頓。列其田租,布其貨利,權其入而用其積,於是有出納奇贏之數,勾會考校之政。
大曆十四年,始命御史為之使,俾考其成,以質於尚書。季月之晦,必合其簿書,以視其等列,而校其信宿,必稱其制。有不當者,反之於官。屍其事者有勞焉,則復於天子而優升之。勞大者增其官,其次者降其調之數,又其次猶異其考績。官有不職,則以告而罪之,故月受俸二萬於太府。史五人,承符者二人,皆有食焉。
先是假廢官之印而用之,貞元十九年,南陽韓泰告於上,始鑄使印而正其名。然其嗣當斯職,未嘗有記之者。追而求之,蓋數歲而往則失之矣。今余為之記,遂以韓氏為首。且曰修其職,故首之也。
嶺南節度饗軍堂記
唐制,嶺南為五府,府部州以十數。其大小之戎,號令之用,則聽於節度使焉。其外大海多蠻夷,由流求、訶陵,西抵大夏、康居,環水而國以百數,則統於押蕃舶使焉。內之幅員萬里,以執秩拱稽,時聽教命外之羈屬數萬里,以譯言贄寶,歲帥貢職。合二使之重,以治於廣州,故賓軍之事,宜無與校大。且賓有牲牢饔餼,嘉樂好禮,以同遠合疏;軍有犒饋宴饗,勞旋勤歸,以群力一心。於是治也,閈閎階序,不可與他邦類,必厚棟大梁。夷庭高門,然後可以上充於揖讓,下周於步武。
今御史大夫扶風公廉廣州,且專二使,增德以來遠人,申威以修戎政。大饗宴合樂,從其豐盈。先是為堂於治城西北陬,其位,公北向,賓眾南向,奏部伎於其西,視泉池於其東。隅奧庳側,庭廡下陋,日未及晡,則赫炎當目,汗眩更起,而禮莫克終。故凡大宴饗、大賓旅,則寓於外壘,儀形不稱。公於是始斥其制,為堂南面,橫八楹,從十楹,饗之宴位,化為東序,西又如之。其外更衣之次,膳食之宇,列觀以遊目,偶亭以展聲,彌望極顧,莫究其往。泉池之舊,增浚益植,以暇以息,如在林壑。問工焉取,則師輿是供;問役焉取,則蠻隸是徵;問材焉取,則隙宇是遷。或益其闕,伐山浮海,農賈拱手,張目視具。
乃十月甲子克成,公命饗於新堂。幢牙茸纛,金節析羽,旆旗旞,咸飾於下。鼓以鼖晉,金以鐸鐃。公與監軍使,肅上賓,延郡僚,將校士吏,咸次於位。卉裳罽衣,胡夷蜑蠻,睢盱就列者,千人以上。鉶鼎體節,燔炮胾炙,羽鱗狸互之物,沉泛醍盎之齊,均飫於卒士。興王之舞,服夷之伎,揳擊吹鼓之音,飛騰幻怪之容,寰觀於遠邇。禮成樂遍,以敘而賀,且曰:「是邦臨護之大,五人合之,非是堂之制不可以備物,非公之德不可以容眾。曠於往初,肇自今茲,大和有人,以觀遠方,古之戎政,其曷用加此!」
華元,名大夫也,殺羊而禦者不及;霍去病,良將軍也,餘肉而士有饑色。猶克稱能,以垂到今。矧茲具美,其道不廢,願訪於金石,以永示後祀。遂相與來告,且乞辭。某讓不獲,乃刻於茲石云。
興州江運記
御史大夫嚴公,牧於梁五年。嗣天子舉周、漢進律增秩之典,以親諸侯。謂公有功德理行,就加禮部尚書。是年四月,使中謁者來錫公命。賓僚吏屬,將校卒士,黧老童孺,填溢公門,舞躍歡呼,願建碑紀德,垂億萬祀。公固不許,而相與怨谘,遑遑如不飲食。於是西鄙之人,密以公刊山導江之事,願刻岩石。曰:
維梁之西,其蔽曰某山,其守曰興州。興州之西為戎居,歲備亭障,實以精卒。以道之險隘,兵困於食,守用不固。公患之曰:「吾嘗為興州,凡其土人之故,吾能知之。自長舉北至於青泥山,又西抵於成州,過栗亭川,逾寶井堡,崖谷峻隘,十里百折,負重而上,若蹈利刃。盛秋水潦,窮冬雨雪,深泥積水,相輔為害。顛踣騰藉,血流棧道。糗糧芻槁,填谷委山;馬牛群畜,相藉物故。餫夫畢力,守卒延頸,嗷嗷之聲,其可哀也。若是者,綿三百里而餘。自長舉之西,可以導江而下,二百里而至,昔之人莫得知也。吾受命於君而育斯人,其可已乎?」乃出軍府之幣,以備器用,即山僦功。由是轉巨石,仆大木,焚以炎火,沃以食醯,摧其堅剛,化為灰燼。畚鍤之下,易甚朽壤,乃辟乃墾,乃宣乃理。隨山之曲直以休人力,順地之高下以殺湍悍。厥功既成,咸如其素。於是決去壅土,疏導江濤,萬夫呼抃,莫不如志。雷騰雲奔,百里一瞬,既會既遠,澹為安流。烝徒謳歌,枕臥而至,戍人無虞,專力待寇。
惟我公之功,疇可侔也!而無以酬德,致其大願,又不可得命。矧公之始來,屬當惡歲,府庾甚虛,器備甚殫,饑饉昏劄,死徙充路。賴公節用愛人,克安而生,老窮有養,幼乳以遂,不問不使,咸得其志。公命鼓鑄,庫有利兵;公命屯田,師有餘糧;選徒練旅,有眾孔武;平刑議獄,有眾不黷;增石為防,膏我稻粱;歲無凶災,家有積倉;傳館是飾,旅忘其歸;杠梁以成,人不履危。若是者,皆以戎隙帥士而為之,不出四方之力,而百役已就。且我西鄙之職官,故不能具舉。惟公和恒直方,廉毅信讓,敦尚儒學,揖損貴位,率忠與仁,以厚其誠。其有可以安利於人者,行之堅勇,不俟終日,其興功濟物宜如此其大也。
昔之為國者,惟水事為重。故有障大澤,勤其官而受封國者矣。西門遺利,史起興歎。白圭壑鄰,孟子不與。公能夷險休勞,以惠萬代,其功烈尤章章焉不可蓋也。是用假辭謁工,勒而存之,用永憲於後祀。
全義縣復北門記
賢者之興,而愚者之廢,廢而復之為是,循而習之為非。恒人猶且知之,不足乎列也。然而復其事必由乎賢者,推是類以從於政,其事可少哉?
賢莫大於成功,愚莫大於吝且誣。桂之中嶺而邑者曰全義,衛公城之,南越以平。盧遵為全義,視其城,塞北門,鑿他雉以出。問之,其門人曰:「餘百年矣。或曰:『巫言是不利於令,故塞之。』或曰:『以賓旅之多,有懼竭其餼饋者,欲回其途,故塞之。』」遵曰:「是非吝且誣歟?賢者之作,思利乎人。反是,罪也。餘其復之。」
詢於群吏,吏葉厥謀;上於大府,大府以俞;邑人便焉,歡舞里閭。居者思正其家,行者樂出其途。由是道以廢邪,用賢棄愚,推以革物,宜民之蘇。若是而不列,殆非孔子徒也。為之記云。
永州新堂記
將為穹谷甚岩淵池於郊邑之中,則必輦山石,溝澗壑,淩絕險阻,疲極人力,乃可以有為也。然而求天作地生之狀,咸無得焉。逸其人,因其地,全其天,昔之所難,今於是乎在。
永州實惟九疑之麓,其始度土者,環山為城。有石焉,翳於奧草;有泉焉,伏於土塗。蛇虺之所蟠,狸鼠之所遊,茂樹惡木,嘉葩毒卉,亂雜而爭植,號為穢墟。韋公之來既逾月,理甚無事,望其地,且異之。始命芟其蕪,行其塗,積之丘如,蠲之瀏如。既焚既釃,奇勢迭出,清濁辨質,美惡異位。視其植,則清秀敷舒;視其蓄,則溶漾紆餘。怪石森然,周於四隅,或列或跪,或立或仆,竅穴逶邃,堆阜突怒。乃作棟宇,以為觀遊。凡其物類,無不合形輔勢,效伎於堂廡之下。外之連山高原,林麓之崖,間廁隱顯。邇延野綠,遠混天碧,咸會於譙門之外。
已乃延客入觀,繼以宴娛。或讚且賀,曰:「見公之作,知公之志。公之因土而得勝,豈不欲因俗以成化?公之釋惡而取美,豈不欲除殘而佑仁?公之蠲濁而流清,豈不欲廢貪而立廉?公之居高以望遠,豈不欲家撫而戶曉?夫然,則是堂也,豈獨草木土石水泉之適歟?山原林麓之觀歟?將使繼公之理者,視其細,知其大也。」宗元請誌諸石,措諸屋漏,以為二千石楷法。
零陵郡復乳穴記
石鍾乳,餌之最良者也。楚、越之山多產焉,於連於韶者,獨名於世。連之人告盡焉者五載矣,以貢,則買諸他部。今刺史崔公至,逾月,穴人來以乳復告。邦人悅是祥也,雜然謠曰:「之熙熙,崔公之來。公化所徹,土石蒙烈。以為不信,起視乳穴。」穴人笑之曰:「是惡知所謂祥耶?向吾以刺史之貪戾嗜利,徒吾役而不吾貨也,吾是以病而紿焉。今吾刺史令明而志潔,先賴而後力,欺誣屏息,信順休洽,吾以是誠告焉。且夫乳穴必在深山窮林,冰雪之所儲,豺虎之所廬。由而入者,觸昏霧,扞龍蛇。束火以知其物,縻繩以志其返。其勤若是,出又不得吾直,吾用是安得不以盡告?今而乃誠,吾告故也。何祥之為!」
吾聞之曰:「謠者之祥也,乃其所謂怪者也;笑者之非祥也,乃其所謂真祥者也。君子之祥也,以政不以怪,誠乎物而信乎道,人樂用命,熙熙然以效其有。斯其為政也,而獨非祥也歟!」
零陵三亭記
邑之有觀遊,或者以為非政,是大不然。夫氣煩則慮亂,視壅則志滯。君子必有遊息之物,高明之具,使之清寧平夷,恒若有餘,然後理達而事成。
零陵縣東有山麓,泉出石中,沮洳汙塗,群畜食焉,牆藩以蔽之,為縣者積數十人,莫知發視。河東薛存義,以吏能聞荊、楚間,潭部舉之,假湘源令。會零陵政厖賦擾,民訟於牧,推能濟弊,來蒞茲邑。遁逃復還,愁痛笑歌,逋租匿役,期月辨理。宿蠹藏奸,披露首服。民既卒稅,相與歡歸道途,迎賀里閭。門不施胥吏之席,耳不聞鼛鼓之召。雞豚糗醑,得及宗族。州牧尚焉,旁邑仿焉。然而未嘗以劇自撓,山水鳥魚之樂,澹然自若也。乃發牆藩,驅群畜,決疏沮洳,搜剔山麓,萬石如林,積坳為池。爰有嘉木美卉,垂水藂峰,瓏瓏蕭條,清風自生,翠煙自留,不植而遂。魚樂廣閑,鳥慕靜深,別孕巢穴,沉浮嘯萃,不畜而富。伐木墜江,流於邑門。陶土以埴,亦在署側。人無勞力,工得以利。乃作三亭,陟降晦明,高者冠山巔,下者俯清池。更衣膳饔,列置備具,賓以燕好,旅以館舍。高明遊息之道,具於是邑,由薛為首。
在昔裨諶謀野而獲,宓子彈琴而理。亂慮滯志,無所容入。則夫觀遊者,果為政之具歟?薛之志,其果出於是歟?及其弊也,則以玩替政,以荒去理。使繼是者咸有薛之志,則邑民之福,其可既乎?余愛其始,而欲久其道,乃撰其事以書於石。薛拜手曰:「吾誌也。」遂刻之。
道州毀鼻亭神記
鼻亭神,象祠也。不知何自始立,因而勿除,完而恒新,相傳且千歲。
元和九年,河東薛公由刑部郎中刺道州,除穢革邪,敷和於下。州之罷人,去亂即治,變呻為謠,若痿而起,若朦而瞭,騰踴相視,歡愛克順。既底於理,公乃考民風,披地圖,得是祠。駭曰:「象之道,以為子則傲,以為弟則賊,君有鼻而天子之吏實理,以惡德而專世祀,殆非化吾人之意哉!」命亟去之。於是撤其屋,墟其地,沉其主於江。公又懼楚俗之尚鬼而難諭也,乃遍告於人曰:「吾聞『鬼神不歆非類』,又曰『淫祀無福』。凡天子命刺史於下,非以專土疆、督貨賄而已也。蓋將教孝悌,去奇邪,俾斯人敦忠睦友,祗肅信讓,以順於道。吾之斥是祠,以明教也。苟離於正,雖千載之違,吾得而更之,況今茲乎?苟有不善,雖異代之鬼,吾得而攘之,況斯人乎?」州民既諭,相與歌曰:「我有耇老,公燠其肌。我有病癃,公起其羸。髫童之嚚,公實智之。鰥孤孔艱,公實遂之。孰尊惡德?遠矣自古。孰羨淫昏?俾我斯瞽。千歲之冥,公辟其戶。我子洎孫,延世有慕。」
宗元時謫永州,邇公之邦。聞其歌詩,以為古道罕用,賴公而存,斥一祠而二教興焉。明罰行於鬼神,愷悌達於蠻夷,不唯禁淫祀、黜非類而已。願為記以刻山石,俾知教之首。
潭州楊中丞作東池戴氏堂記
弘農公刺潭三年,因東泉為池,環之九里。丘陵林麓距其涯,坘島渚洲交其中。其岸之突而出者,水縈之若玦焉。池之勝於是為最。公曰:「是非離世樂道者不宜有此。」卒授賓客之選者,譙國戴氏曰簡。為堂而居之。堂成而勝益奇,望之若連艫縻艦,與波上下。就之顛倒萬物,遼廓眇忽。樹之松柏杉櫧,被之菱芡芙蕖,鬱然而陰,粲然而榮。凡觀望浮遊之美,專於戴氏矣。
戴氏嘗以文行,累為連率所賓禮,貢之澤宮,而志不願仕。與人交,取其退讓,受諸侯之寵,不以自大,其離世歟?好孔氏書,旁及《莊》、《文》,莫不總統。以至虛為極,得受益之道,其樂道歟?賢者之舉也必以類。當弘農公之選,而專茲地之勝,豈易而得哉!地雖勝,得人焉而居之,則山若增而高,水若辟而廣,堂不待飾而已奐矣。戴氏以泉池為宅居,以雲物為朋徒,攄幽發粹,日與之娛,則行宜益高,文宜益峻,道宜益懋,交相讚者也。既碩其內,又揚於時,吾懼其離世之志不果矣。
君子謂弘農公刺潭得其政,為東池得其勝,授之得其人,豈非動而時中者歟!於戴氏堂也,見公之德,不可以不記。
桂州裴中丞作訾家洲亭記
大凡以觀遊名於代者,不過視於一方,其或傍達左右,則以為特異。至若不騖遠,不陵危,環山洄江,四出如一,誇奇競秀,咸不相讓,遍行天下者,唯是得之。
桂州多靈山,發地峭堅,林立四野。署之左曰漓水,水之中曰訾氏之洲。凡嶠南之山川,達於海上,於是畢出,而古今莫能知。元和十二年,御史中丞裴公來蒞茲邦,都督二十七州諸軍州事。盜遁奸革,德惠敷施,期年政成,而富且庶。當天子平淮夷,定河朔,告於諸侯,公既施慶於下,乃合僚吏,登茲以嬉。觀望悠長,悼前之遺。於是厚貨居氓,移於閑壤,伐惡木,刜奧草,前指後畫,心舒目行。忽然若飄浮上騰,以臨雲氣,萬山面內,重江束隘,聯嵐含輝,旋視具宜,常所未睹,倏然互見,以為飛舞奔走,與遊者偕來。乃經工化材,考極相方。南為燕亭,延宇垂阿,步簷更衣,周若一舍。北有崇軒,以臨千里。左浮飛閣,右列閑館。比舟為梁,與波升降。苞漓山,涵龍宮,昔之所大,蓄在亭內。日出扶桑,雲飛蒼梧,海霞島霧,來助遊物。其隙則抗月檻於回溪,出風榭於篁中。晝極其美,又益以夜。列星下布,顥氣回合,邃然萬變,若與安期、羨門接於物外。則凡名觀遊於天下者,有不屈伏退讓以推高是亭者乎?
既成以燕,歡極而賀。咸曰:昔之遺勝概者,必於深山窮谷,人罕能至,而好事者後得以為己功,未有直治城,挾闤闠,車輿步騎,朝過夕視,訖千百年,莫或異顧,一旦得之,遂出於他邦,雖博物辯口,莫能舉其上者。然則人之心目,其果有遼絕特殊而不可至者耶?蓋非桂山之靈,不足以瑰觀;非是洲之曠,不足以極視;非公之鑒,不能以獨得。噫!造物者之設是久矣,而盡之於今,余其可以無藉乎!
邕州柳中丞作馬退山茅亭記
冬十月,作新亭於馬退山之陽。因高丘之阻以面勢,無欂櫨節棁之華。不斫椽,不剪茨,不列牆,以白雲為藩籬,碧山為屏風,昭其儉也。
是山崒然起於莽蒼之中,馳奔雲矗,亙數十百里,尾蟠荒陬,首注大溪,諸山來朝,勢若星拱,蒼翠詭狀,綺綰繡錯。蓋天鍾秀於是,不限於遐裔也。然以壤接荒服,俗參夷徼,周王之馬跡不至,謝公之屐齒不及,岩徑蕭條,登探者以為歎。
歲在辛卯,我仲兄以方牧之命,試於是邦。夫其德及故信孚,信孚故人和,人和故政多暇。由是嘗徘徊此山,以寄勝概。乃塈乃塗,作我攸宇,於是不崇朝而木工告成。每風止雨收,煙霞澄鮮,輒角巾鹿裘,率昆弟友生冠者五六人,步山椒而登焉。於是手揮絲桐,目送還雲,西山爽氣,在我襟袖,八極萬類,攬不盈掌。
夫美不自美,因人而彰。蘭亭也,不遭右軍,則清湍修竹,蕪沒於空山矣。是亭也,僻介閩嶺,佳境罕到,不書所作,使盛跡鬱堙,是貽林澗之愧。故誌之。
[book_title]卷七
卷七•記
遊黃溪記
北之晉,西適豳,東極吳,南至楚、越之交,其間名山水而州者以百數,永最善。環永之治百里,北至於浯溪,西至於湘之源,南至於瀧泉,東至於黃溪東屯,其間樂山水而村者以百數,黃溪最善。黃溪距州治七十里,由東屯南行六百步,至黃神祠。祠之上兩山牆立。如丹碧之葉駢植。與山升降。其缺者為崖峭岩窟。水之中皆小石。平布黃神之上。揭水八十步。至初潭,最奇麗,殆不可狀。其略若剖大甕,側立千盡,溪水積焉。黛蓄膏渟,來若白虹,沈沈無聲,有魚數百尾,方來會石下。南去又行百步,至第二潭。石皆巍然,臨峻流,若頦領齗齶。其下大石雜列,可坐飲食。有鳥赤首烏翼,大如鵠,方東向立。自是又南數里,地皆一狀,樹益狀,石益瘦,水鳴皆鏘然。又南一里,至大冥之川,山舒水緩,有土田。始黃神為人時,居其地。
傳者曰:「黃神王姓,莽之世也。莽既死,神更號黃氏,逃來,擇其深峭者潛焉。」始莽嘗曰,「余黃虞之後也」,故號其女曰「黃皇室主」。黃與王聲相邇,而又有本,其所以傳言者益驗。神既居是,民咸安焉。以為有道,死乃俎豆之,為立祠。後稍徙近乎民,今祠在山陰溪水上。元和八年五朋十六日,既歸為記,以啟後之好遊者。
始得西山宴遊記
自余為僇人,居是州,恒惴惴。其隙也,則施施而行,漫漫而遊。日與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窮回谿,幽泉怪石,無遠不到。到則披草而坐,傾壺而醉。醉則更相枕以臥,臥而夢。意有所極,夢亦同趣。覺而起,起而歸。以為凡是州之山水有異態者,皆我有也,而未始知西山之怪特。
今年九月二十八日,因坐法華西亭,望西山,始指異之。遂命僕人過湘江,緣染溪,斫榛莽,焚茅茷。窮山之高而止。攀援而登,箕踞而遊。則凡數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其高下之勢,岈然窪然,若垤若穴,尺寸千里,攢蹙累積,莫得遁隱。縈青繚白,外與天際,四望如一。然後知是山之特立,不與培塿為類,悠悠科與顥氣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與造物者遊,而不知其所窮。引觴滿酌,頹然就醉,不知日之入。蒼然暮色,自遠而至,至無所見,而猶不欲歸。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然後知吾向之未始遊,遊於是首始,故為之文以誌。是歲,元和四年也。
鈷鉧潭記
鈷鉧潭在西山西,其始蓋冉水自南奔注,抵山石,屈折東流,其巔委勢峻,蕩擊益暴,齧其涯,故旁廣而中深,畢至石乃止。流沫成輪,然後徐行,其清而平者且十畝,有樹環焉,有泉懸焉。
其上有居者,以予之亟遊也,一旦款門來告曰:「不勝官租私券之委積,既芟山而更居,願以潭上田貿財以緩禍。」予樂而如其言。則崇其臺,延其檻,行其泉於高者而墜之潭,有聲潀然。尤與中秋觀月為宜,於以見天之高,氣之迥。
孰使予樂居夷而忘故土者,非茲潭也歟?
鈷鉧潭西小丘記
得西山後八日,尋山口西北道二百步,又得鈷鉧潭。西二十五步,當湍而浚者為魚梁。梁之上有丘焉,生竹樹。其石之突怒偃蹇,負土而出,爭為奇狀者,殆不可數:其嶔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馬之飲於溪;其衝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羆之登於山。
丘之小不能一畝,可以籠而有之。問其主,曰:「唐氏之棄地,貨而不售。」問其價,曰:「止四百。」予憐而售之。李深源、元克己時同遊,皆大喜,出自意外。即更取器用,剷刈穢草,伐去惡木,烈火而焚之。嘉木立,美竹露,奇石顯。由其中以望,則山之高,雲之浮,溪之流,鳥獸之遨遊,舉熙熙然回巧獻技,以效茲丘之下。枕席而臥,則清泠之狀與目謀,瀯瀯之聲與耳謀,悠然而虛者與神謀,淵然而靜者與心謀。不匝旬而得異地者二,雖古好事之士,或未能至焉。
噫!以茲丘之勝,致之澧鎬鄠杜,則貴遊之士爭買者,日增千金而愈不可得。今棄是州也,農夫漁父,過而陋之。價四百,連歲不能售。而我與深源、克己獨喜得之,是其果有遭乎?書於石,所以賀茲丘之遭也。
至小丘西小石潭記
從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聞水聲,如鳴珮環,心樂之。伐竹取道,下見小潭,水尤清冽。全石以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為坻為嶼,為甚為岩。青樹翠蔓,蒙絡搖綴,參差披拂。潭中魚可百許頭,皆若空遊無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怡然不動;倏爾遠逝,往來翕忽,似與遊者相樂。
潭西南而望,鬥折蛇行,明滅可見。其岸勢犬牙差互,不可知其源。坐潭上,四面竹樹環合,寂寥無人,淒神寒骨,悄愴幽邃。以其境過清,不可久居,乃記之而去。
同遊者吳武陵、龔古,余弟宗玄;隸而從者,崔氏二小生,曰恕己,曰奉壹。
袁家渴記
由冉溪西南水行十里,山水之可取者五,莫若鈷鉧潭。由溪口而西,陸行,可取者八九,莫若西山。由朝陽岩東南水行,至蕪江,可取者三,莫若袁家渴。皆永中幽麗奇處也。
楚、越之間方言,謂水之支流者為「渴」。音若「衣褐」之「褐」,渴上與南館高嶂合。下與百家瀨合。其中重洲小溪,澄潭淺渚,間廁曲折,平者深墨,峻者沸白。舟行若窮,忽又無際。有小山出水中,山皆美石,上生青叢,冬夏常蔚然。其旁多岩洞,其下多白礫,其樹多楓柟石楠,楩櫧樟柚,草則蘭芷。又有異卉,類合歡而蔓生,翏轕水石。每風自四山而下,振動大木,掩苒眾草,紛紅駭綠,蓊葧香氣。衝濤旋瀨,退貯谿谷,搖颺葳蕤,與時推移。其大都如此,余無以窮其狀。
永之人未嘗遊焉,余得之不敢專也,出而傳於世。其地主袁氏,故以名焉。
石渠記
自渴西南行,不能百步,得石渠,民橋其上。有泉幽幽然,其鳴乍大乍細。渠之廣,或咫盡,或倍尺,其長可十許步。其流抵大石,伏出其下。逾石而往,有石泓,昌蒲被之,青鮮環周。又折西行,旁陷岩石下,北墮小潭。潭幅員減百尺,清深多儵魚。又北曲行紆餘,睨若無窮,然卒入於渴。其側皆詭石怪木,奇卉美箭,可列坐而庥焉。風搖其巔,韻動崖谷。視之既靜,其聽始遠。
予從州牧得之,攬去翳朽,決疏土石,既崇而焚,既釃而盈。惜其未始有傳焉者,故累記其所屬,遺之其人,書之其陽,俾後好事者求之得以易。元和七年正月八日,蠲渠至大石。十月十九日,逾石得石泓小潭。渠之美於是始窮也。
石澗記
石渠之事既窮,上由橋西北,下土山之陰,民又橋焉。其水之大,倍石渠三之一。亙石為底,達於兩涯。若床若堂,若陳筵席,若限閫奧。水平布其上,流若織文,響若操琴。揭跣而往,折竹箭,掃陳葉,排腐木,可羅胡床十八九居之。交絡之流,觸激之音,皆在床下;翠羽之木,龍鱗之石,均蔭其上。古之人其有樂乎此耶?後之來者,有能追予之踐履耶?得意之日,與石渠同。
由渴而來者,先石渠,後石澗;由百家瀨上而來者,先石澗,後石渠。澗之可窮者,皆出石城村東南,其間可樂者數焉。其上深山幽林,逾峭險,道狹不可窮也。
小石城山記
自西山道口徑北,逾黃茅嶺而下,有二道:其一西出,尋之無所得;其一少北而東,不過四十丈,土斷而川分,有積石橫當其垠。其上為睥睨梁欐之形,其旁出堡塢,有若門焉。窮之正黑,投以小石,洞然有水聲,其響之激越,良久乃已。環之可上,望甚遠,無土壤而生嘉樹美箭,益奇而堅,其疏數偃仰,類智者所施設也。
噫!吾疑造物者之有無久矣。及是,愈以為誠者。又怪其不為之中州,而列是夷狄,更千百年不得一售其伎,是固勞而無用,神者倘不宜如是,則其果無乎?或曰:「以慰夫賢而辱於此者。」或曰:「其氣之靈不為偉人,而獨為是物,故楚之南少人而多石。」是二者,余未信之。
柳州東亭記
出州南譙門,左行二十六步,有棄地在道南。南值江,西際垂楊傳置,東曰東館。其內草木猥奧,有崖谷,傾亞缺圮。豕得以為囿,蛇得以為藪,人莫能居。
至是始命披刜蠲疏,樹以竹箭松檉桂檜柏杉。易為堂亭,峭為杠梁。下上徊翔,前出兩翼。憑空拒江,江化為湖。眾山橫環,尞闊瀴灣。當邑居之劇,而忘乎人間,斯亦奇矣。乃取館之北宇,右辟之以為夕室;取傳置之東宇,左辟之以為朝室;又北辟之以為陰室;作屋於北牖下以為陽室;作斯亭於中以為中室。朝室以夕居之,夕室以朝居之,中室日中而居之,陰室以違溫風焉,陽室以違淒風焉。若無寒暑也,則朝夕復其號。
既成,作石於中室,書以告後之人,庶勿壞。元和十二年九月某日,柳宗元記。
永州崔中丞萬石亭記
御史中丞清河男崔公,來蒞永州。閑日,登城北墉,臨於荒野藂翳之隙,見怪石特出,度其下必有殊勝。步自西門,以求其墟。伐竹披奧,欹仄以入。綿谷跨溪,皆大石林立,渙若奔雲,錯若置棋,怒者虎鬥,企者鳥厲。抉其穴則鼻口相呀,搜其根則蹄股交峙,環行卒愕,疑若搏噬。於是刳辟朽壤,翦焚榛穢,決澮溝,導伏流,散為疏林,洄為清池。寥廓泓渟,若造物者始判清濁,效奇於茲地,非人力也。乃立遊亭,以宅厥中。直亭之西,石若掖分,可以眺望。其上青壁鬥絕,沉於淵源,莫究其極。自下而望,則合乎攢巒,與山無窮。
明日,州邑耋老,雜然而至,曰:「吾儕生是州,藝是野,眉厖齒鯢。未嘗知此。豈天墜地出,設茲神物,以彰我公之德歟?」既賀而請名。公曰:「是石之數,不可知也。以其多,而命之曰萬石亭。」耋老又言曰:「懿夫公之名亭也,豈專狀物而已哉!公嘗六為二千石,既盈其數。然而有道之士,咸恨公之嘉績未洽於人。敢頌休聲,祝於明神。漢之三公,秩號萬石,我公之德,宜受茲錫。漢有禮臣,惟萬石君。我公之化,始於閨門。道合於古,祐之自天。野夫獻辭,公壽萬年。」
宗元嘗以箋奏隸尚書,敢專筆削,以附零陵故事。時元和十年正月五日記。
柳州山水近治可遊者記
古之州治,在潯水南山石間。今徙在水北,直平四十里,南北東西皆水彙。
北有雙山,夾道嶄然,曰背石山。有支川,東流入於潯水。潯水因是北而東,盡大壁下。其壁曰龍壁。其下多秀石,可硯。
南絕水,有山無麓,廣百尋,高五丈,下上若一,曰甑山。山之南,皆大山,多奇。又南且西,曰駕鶴山,壯聳環立,古州治負焉。有泉在坎下,恒盈而不流。南有山,正方而崇,類屏者,曰屏山,其西曰四姥山,皆獨立不倚。北流潯水瀨下。
又西曰仙弈之山。山之西可上。其上有穴,穴有屏,有室,有宇。其宇下有流石成形,如肺肝,如茄房,或積於下,如人,如禽,如器物,甚眾。東西九十盡,南北少半。東登入xiao穴,常有四盡,則廓然甚大。無窮,正黑。燭之,高僅見其宇,皆流石怪狀。由屏南室中入xiao穴,倍常而上,始黑,已而大明,為上室。由上室而上,有穴,北出之,乃臨大野,飛鳥皆視其背。其始登者,得石枰於上,黑肌而赤脈,十有八道,可弈,故以云。其山多檉,多櫧,多筼簹之竹,多橐吾。其鳥,多秭歸。
石魚之山,全石,無大草森,山小而高,其形如立魚,猶多秭歸。西有穴,類仙弈。入其穴,東出,其西北靈泉在東趾下,有麓環之。泉大類轂雷鳴,西奔二十盡,有洄,在石澗,因伏無所見,多綠青之魚,及石鯽,多儵。
雷山,兩崖皆東西,雷水出焉,蓄崖中曰雷塘,能出雲氣,作雷雨,變見有光。禱用俎魚、豆彘、脩形、糈餘、陰酒,虔則應。在立魚南,其間多美山,無名而深。峨山在野中,無麓,峨水出焉,東流入於潯水。
永州龍興寺東丘記
遊之適,大率有二:曠如也,奧如也,如斯而已。其地之淩阻峭,出幽鬱,寥廓悠長,則於曠宜;抵丘垤,伏灌莽,迫遽回合,則於奧宜。因其曠,雖增以崇台延閣,回環日星,臨瞰風雨,不可病其敞也;因其奧,雖增以茂樹叢石,穹若洞谷,蓊若林麓,不可病其邃也。
今所謂東丘者,奧之宜者也。其始龕之外棄地,余得而合焉,以屬於堂之北陲。凡坳窪坻岸之狀,無廢其故。屏以密竹,聯以曲梁。桂檜松杉楩柟之植,幾三百本,嘉卉美石,又經緯之。俯入綠縟,幽蔭薈蔚。步武錯迕,不知所出。溫風不爍,清氣自至。水亭陿室,曲有奧趣,然而至焉者,往往以邃為病。
噫!龍興,永之佳寺也。登高殿可以望南極,辟大門可以瞰湘流,若是其曠也。而於是小丘,又將披而攘之。則吾所謂遊有二者,無乃闕焉而喪其地之宜乎?丘之幽幽,可以處休。丘之窅窅,可以觀妙。溽暑頓去,茲丘之下。大和不遷,茲丘之巔。奧乎茲丘,孰從我遊?余無召公之德,懼翦伐之及也,故書以祈後君子。
永州龍興寺息壤記
永州龍興寺東北陬有堂,堂之地隆然負磚甓而起者,廣四步,高一尺五寸。始之為堂也,夷之而又高,凡持鍤者盡死。永州居楚越間,其人鬼且禨。由是寺之人皆神之,人莫敢夷。
《史記•天官書》及《漢•志》有地長之占,而亡其說。甘茂盟息壤,蓋其地有是類也。昔之異書,有記洪水滔天,鯀竊帝之息壤以湮洪水,帝乃令祝融殺鯀於羽郊,其言不經見。今是土也,夷之者不幸而死,豈帝之所愛耶?南方多疫,勞者先死,則彼持鍤者,其死於勞且疫也,土烏能神?
余恐學者之至於斯,徵是言,而唯異書之信,故記於堂上。
永州法華寺新作西亭記
法華寺居永州,地最高。有僧曰覺照,照居寺西廡下。廡之外有大竹數萬,又其外山形下絕。然而薪蒸筱簜,蒙雜擁蔽,吾意伐而除之,必將有見焉。照謂余曰:「是其下有陂池芙蕖,申以湘水之流,眾山之會,果去是,其見遠矣。」遂命僕人持刀斧,群而剪焉。叢莽下頹,萬類皆出,曠焉茫焉,天為之益高,地為之加辟,丘陵山谷之峻,江湖池澤之大,咸若有而增廣之者。夫其地之奇,必以遺乎後,不可曠也。余時謫為州司馬,官外乎常員,而心得無事。乃取官之祿秩,以為其亭,其高且廣,蓋方丈者二焉。
或異照之居於斯,而不蚤為是也。余謂昔之上人者,不起宴坐,足以觀於空色之實,而遊乎物之終始。其照也愈寂,其覺也愈有。然則向之礙之者為果礙耶?今之辟之者為果辟耶?彼所謂覺而照者,吾詎知其不由是道也?豈若吾族之挈挈於通塞有無之方以自狹耶?或曰:然則宜書之。乃書於石。
永州龍興寺修淨土院記
中州之西數萬里,有國曰身毒,釋迦牟尼如來示現之地。彼佛言曰:「西方過十萬億佛土,有世界曰極樂,佛號無量壽如來,其國無有三惡八難,眾寶以為飾;其人無有十纏九惱,群聖以為友。有能誠心大願,歸心是土者,苟念力具足,則往生彼國,然後出三界之外。其於佛道無退轉者,其言無所欺也。」晉時廬山遠法師,作《念佛三昧詠》,大勸於時。其後天台顗大師著《釋淨土十疑論》,弘宣其教。周密微妙,迷者咸賴焉,蓋其留異跡而去者甚眾。
永州龍興寺,前刺史李承至及僧法林,置淨土堂於寺之東偏,常奉斯事。逮今餘二十年,廉隅毀頓,圖像崩墜。會巽上人居其宇下,始復理焉。上人者,修最上乘,解第一義。無體空折色之跡,而造乎真源,通假有借無之名,而入於實相。境與智合,事與理並。故雖往生之因,亦相用不舍。誓葺茲宇,以開後學。有信士圖為佛像,法相甚具焉。今刺史馮公作大門以表其位,餘遂周延四阿,環以廊廡,繢二大士之像,繒蓋幢幡,以成就之。嗚呼!有能求無生之生者,知舟筏之存乎是。遂以《天台十疑論》書於牆宇,使觀者起信焉。
永州鐵爐步誌
江之滸,凡舟可縻而上下者曰步。永州北郭有步,曰鐵爐步。余乘舟來,居九年,往來求其所以為鐵爐者無有。問之人,曰:「蓋嘗有鍛者居,其人去而爐毀者不知年矣,獨有其號冒而存。」
余曰:「嘻!世固有事去名存而冒焉若是耶?」步之人曰:「子何獨怪是?今世有負其姓而立於天下者,曰:『吾門大,他不我敵也。』問其位與德,曰:『久矣其先也』。然而彼猶曰『我大』,世亦曰『某氏大』。其冒於號有以異於茲步者乎?向使有聞茲步之號,而不足釜錡、錢鎛、刀鈇者,懷價而來,能有得其欲乎?則求位與德於彼,其不可得亦猶是也。位存焉而德無有,猶不足大其門,然世且樂為之下。子胡不怪彼而獨怪於是?大者桀冒禹,紂冒湯,幽、厲冒文、武,以傲天下。由不知推其本而姑大其故號,以至於敗,為世笑僇,斯可以甚懼。若求茲步之實,而不得釜錡、錢鎛、刀鈇者,則去而之他,又何害乎?子之驚於是,末矣。」
余以為古有太史,觀民風,采民言。若是者,則有得矣。嘉其言可採,書以為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