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梁启超文集
[book_author]梁启超
[book_date]清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类书文集,文集,完结
[book_length]426308
[book_dec]文集,梁启超著,梁启超,字卓如,号任公,别署饮冰室主人。广东新会人。近现代著名思想家、政治家、教育家、史学家和文学家,是近代资产阶级维新运动的领袖,是我国晚清文学界革命的旗手。1899年,他率先提出“文界革命”和“诗界革命”的口号,1904年又提出“小说界革命”的口号,竖起了中国文学革命的大旗。本文集根据湖南省社科院图书馆藏1902年上海广智书局出版的《饮冰室文集》铅印本上下册和1922年石印本《饮冰室全集》20册精选,所选文字分政论、传记、随感、讲演、书信、诗词六类,每类文字又按编年排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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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chapter]政论
[book_title]变法通议自序
(1896年8月9日)
法何以必变?凡在天地之间者莫不变:昼夜变而成日;寒暑变而成岁;大地肇起,流质炎炎,热熔冰迁,累变而成地球;海草螺蛤,大木大鸟,飞鱼飞鼍,袋鼠脊兽,彼生此灭,更代迭变,而成世界;紫血红血,流注体内,呼炭吸养,刻刻相续,一日千变,而成生人。藉曰不变,则天地人类并时而息矣。故夫变者,古今之公理也:贡助之法变为租庸调,租庸调变为两税,两税变为一条鞭;并乘之法变为府兵,府兵变为彍骑,彍骑变为禁军;学校升造之法变为荐辟,荐辟变为九品中正,九品变为科目。上下千岁,无时不变,无事不变,公理有固然,非夫人之为也。为不变之说者,动曰“守古守古”,庸讵知自太古、上古、中古、近古以至今日,固已不知万百千变。今日所目为古法而守之者,其于古人之意,相去岂可以道里计哉?
今夫自然之变,天之道也;或变则善,或变则敝。有人道焉,则智者之所审也。语曰:“学者上达,不学下达。”惟治亦然:委心任运,听其流变,则日趋于敝;振刷整顿,斟酌通变,则日趋于善。吾揆之于古,一姓受命,剙法立制,数叶以后,其子孙之所奉行,必有以异于其祖父矣。而彼君民上下,犹瞷焉以为吾今日之法吾祖,前者以之治天下而治,薾然守之,因循不察,渐移渐变,百事废驰,卒至疲敝,不可收拾。代兴者审其敝而变之,斯为新王矣。苟其子孙达于此义,自审其敝而自变之,斯号中兴矣。汉唐中兴,斯固然矣。
《诗》曰:“周虽旧邦,其命维新。”言治旧国必用新法也。
其事甚顺,其义至明,有可为之机,有可取之法,有不得不行之势,有不容少缓之故。为不变之说者,犹曰“守古守古”,坐视其因循废弛,而漠然无所动于中。呜呼!可不谓大惑不解者乎?《易》曰:“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伊尹曰:
“用其新,去其陈。”病乃不存。夜不炳烛则昧,冬不御裘则寒,渡河而乘陆车者危,易证而尝旧方者死。今专标斯义,大声疾呼,上循土训诵训之遗,下依矇讽鼓谏之义,言之无罪,闻者足兴,为六十篇,分类十二,知我罪我,其无辞焉。
[book_title]论不变法之害
(1896年8月19日)
今有巨厦,更历千岁,瓦墁毁坏,榱栋崩折,非不枵然大也,风雨猝集,则倾圮必矣。而室中之人,犹然酣嬉鼾卧,漠然无所闻见;或则睹其危险,惟知痛哭,束手待毙,不思拯救;又其上者,补苴罅漏,弥缝蚁穴,苟安时日,以觊有功。此三人者,用心不同,漂摇一至,同归死亡。善居室者,去其废坏,廓清而更张之,鸠工庀材,以新厥构,图始虽艰,及其成也,轮焉奂焉,高枕无忧也。惟国亦然,由前之说罔不亡,由后之说罔不强。
印度,大地最古之国也,守旧不变,夷为英藩矣;突厥地跨三洲,立国历千年,而守旧不变,为六大国执其权,分其地矣;非洲广袤,三倍欧土,内地除沙漠一带外,皆植物饶衍,畜牧繁盛,土人不能开化,拱手以让强敌矣;波兰为欧西名国,政事不修,内订日起,俄普奥相约,择其肉而食矣;中亚洲回部,素号骁悍善战斗,而守旧不变,俄人鲸吞蚕食,殆将尽之矣;越南、缅甸、高丽,服属中土,渐染习气,因仍弊政,薾蘼不变,汉官威仪,今无存矣。今夫俄,宅苦寒之地,受蒙古钤辖,前皇残暴,民气凋丧,岌岌不可终日,自大彼得游历诸国,学习工艺,归而变政,后王受其方略,国势日盛,辟地数万里也;今夫德,列国分治,无所统纪,为法所役,有若奴隶,普人发愤兴学练兵,遂蹶强法,霸中原也;今夫日本,幕府专政,诸藩力征,受俄、德、美大创,国几不国,自明治维新,改弦更张,不三十年,而夺我琉球,割我台湾也。又如西班牙、荷兰,三百年前,属地徧天下,而内治稍弛,遂即陵弱,国度夷为四等;暹罗处缅越之间,同一绵薄,而稍自振厉,则岿然尚存。记曰:“不知来,视诸往。”又曰:“前车覆,后车戒。”大地万国,上下百年间,强盛弱亡之故,不爽累黍,盖其几之可畏如此也。
中国立国之古等印度,土地之沃迈突厥,而因沿积敝,不能振变,亦伯仲于二国之间,以故地利不辟,人满为患。河北诸省,岁虽中收,犹道殣相望;京师一冬,死者千计;一有水旱,道路不通,运赈无术,任其填委,十室九空;滨海小民,无所得食,逃至南洋美洲诸地,鬻身为奴,犹被驱迫,丧斧以归;驯者转于沟壑,黠者流为盗贼,教匪会匪,蔓延九州,伺隙而动;工艺不兴,商务不讲,土货日见减色,而他人投我所好,制造百物,畅销内地,漏卮日甚,脂膏将枯;
学校不立,学子于帖括外,一物不知,其上者考据词章,破碎相尚,语以瀛海,瞠目不信;又得官甚难,治生无术,习于无耻,懵不知怪;兵学不讲,绿营防勇,老弱癖烟,凶悍骚扰,无所可用,一旦军兴,临时募集,半属流匄,器械窳苦,饟糈微薄,偏裨以上,流品猥杂,一字不识,无论读图,营例不谙,无论兵法,以此与他人学问之将、纪律之师相遇,百战百败,无待交绥;官制不善,习非所用,用非所习,委权胥吏,百弊蝟起,一官数人,一人数官,牵制推诿,一事不举,保奖矇混,鬻爵充塞,朝为市侩,夕登显秩,宦途壅滞,候补窘悴,非钻营奔竞,不能疗饥,俸廉微薄,供亿繁浩,非贪污恶鄙,无以自给。限年绳格,虽有奇才,不能特达,必俟其筋力既衰,暮气将深,始任以事,故肉食盈廷,而乏才为患。法敝如此,虽敌国外患晏然无闻,君子犹或忧之,况于以一羊处群虎之间,抱火厝之积薪之下而寝其上者乎。
孟子曰:“国必自伐,然后人伐之。”又曰:“未闻以千里畏人者也。”又曰:“能治其国家,谁敢侮之。”中国户口之众,冠于大地;幅员式廓,亦俄、英之亚也;矿产充溢,积数千年未经开采;土地沃衍,百植并宜,国处温带,其民材智;君权统一,欲有兴作,不患阻挠;此皆欧洲各国之所无也。夫以旧法之不可恃也如彼,新政之易为功也又如此,何舍何从,不待智者可以决矣。
难者曰:“今日之法匪今伊昔,五帝三王之所递嬗,三祖八宗之所诒谋,累代率由,历有年所,必谓易道乃可为治,非所敢闻。”释之曰:不能创法,非圣人也;不能随时,非圣人也。上观百世,下观百世,经世大法,惟本朝为善变。入关之初,即下薙发之令,顶戴翎枝,端罩马褂,古无有也,则变服色矣;用达海创国书,借蒙古字以附满洲音,则变文字矣;用汤若望、罗雅谷作宪书,参用欧罗巴法,以改大统历,则变历法矣;圣祖皇帝永免滋生人口之赋,并入地赋,自商鞅以来计人之法,汉武以来课丁之法,无有也,则变赋法矣;
举一切城工河防,以及内廷营造,行在治跸,皆雇民给直,三王于农隙使民,用民三日,且无有也,则变役法矣;平民死刑,别为二等,曰情实,曰缓决,犹有情实而不予句者,仕者罪虽至死,而子孙考试入仕如故,如前代所沿,夷三族之刑,发乐籍之刑,言官受廷杖,下镇扶司狱之刑,更无有也,则变刑法矣。至于国本之说,历代所重,自理密亲王之废,世宗创为密缄之法,高宗至于九降纶音,编为《储贰金鉴》,为世法戒,而懵儒始知大计矣;巡幸之典,谏臣所争,而圣相、高宗,皆数幸江南,木兰秋狝,岁岁举行,昧者或疑之,至仁宗贬谪松筠,宣示讲武习劳之意,而庸臣始识苦心矣;汉、魏、宋、明,由旁支入继大统者,辄议大礼,龂龂争讼,高宗援据礼经,定本生父母之称,取葬以士、祭以大夫之义,圣人制礼,万世不易,观于醇贤亲王之礼,而天下翕然称颂矣:
凡此皆本朝变前代之法,善之又善者也。至于二百余年,重熙累洽,因时变制,未易缕数,数其荦荦大者:崇德以前,以八贝勒分治所部,太宗与诸兄弟,朝会则共坐,饷用则均出,俘虏则均分,世祖入关,始严天泽之分,裁抑诸王骄蹇之习,遂壹寰宇,诒谋至今矣;累朝用兵,拓地数万里,膺阃外之寄,多用满、蒙,逮文宗而兼用汉人,辅臣文庆力赞成之,而曾、左诸公遂称名将矣;八旗劲旅,天下无敌,既削平前三藩、后三藩,乾隆中屡次西征,犹复简调前往,朝驰羽檄,夕报捷书,逮宣宗时,而知索伦兵不可用,三十年来,歼荡流寇,半赖召募之勇以成功,而同治遂号中兴矣;内而治寇,始用坚壁清野之法,一变而为长江水师,再变而为防河圈禁矣;
外而交邻,始用闭关绝市之法,一变而通商者十数国,再变而命使者十数国矣:此又以本朝变本朝之法者也。吾闻圣者虑时而动,使圣祖、世宗生于今日,吾知其变法之锐,必不在大彼得、威廉第一、睦仁之下也。记曰:“法先王者法其意。”
今泥祖宗之法而戾祖宗之意,是乌得为善法祖矣乎?
中国自古一统,环列皆小蛮夷,但虞内忧,不患外侮,故防弊之意多,而兴利之意少,怀安之念重,而虑危之念轻。秦后至今,垂二千年,时局匪有大殊,故治法亦可不改。国初因沿明制,稍加损益,税敛极薄,征役几绝;取士以科举,虽不讲经世,而足以飏太平;选将由行伍,虽未尝学问,然足以威萑苻;任官论资格,虽不得异材,而足以止奔竞;天潢外戚,不与政事,故无权奸僭恣之虞;督抚监司,互相牵制,故无藩镇跋扈之患。使能闭关画界,永绝外敌,终古为独立之国,则墨守斯法,世世仍之,稍加整顿,未尝不足以治天下,而无如其忽与泰西诸国相遇也。泰西诸国并立,大小以数十计,狡焉思启,互相猜忌,稍不自振,则灭亡随之矣。故广设学校,奖励学会,惧人才不足,而国无与立也;振兴工艺,保护商业,惧利源为人所夺,而国以穷蹙也;将必知学,兵必识字,日夜训练,如临大敌,船械新制,争相驾尚,惧兵力稍弱,一败而不可振也;自余庶政,罔不如是,日相比较,日相磨厉,故其人之才智,常乐于相师,而其国之盛强,常足以相敌,盖舍是不能图存也。而所谓独立之国者,目未见大敌,侈然自尊,谓莫已若,又欺其民之驯弱而凌牿之,虑其民之才智而束缚之,积弱凌夷,日甚一日,以此遇彼,犹以敝痈当千钧之弩,故印度、突厥之覆辙,不绝于天壤也。
难者曰:“法固因时而易,亦因地而行。今子所谓新法者,西人习而安之,故能有功,苟迁其地则弗良矣。”释之曰:泰西治国之道,富强之原,非振古如兹也,盖自百年以来焉耳。
举官新制,起于嘉庆十七年;民兵之制,起于嘉庆十七年;工艺会所,起于道光四年;农学会,起于道光二十八年;国家拨款以兴学校,起于道光十三年;报纸免税之议,起于道光十六年;邮政售票,起于道光十七年;轻减刑律,起于嘉庆二十五年;汽机之制,起于乾隆三十四年;行海轮船,起于嘉庆十二年;铁路起于道光十年;电线起于道光十七年;自馀一切保国之经,利民之策,相因而至,大率皆在中朝嘉、道之间。盖自法皇拿破仑倡祸以后,欧洲忽生动力,因以更新。
至其前此之旧俗,则视今日之中国无以远过,惟其幡然而变,不百年间,乃浡然而兴矣。然则吾所谓新法者,皆非西人所故有,而实为西人所改造,改而施之西方,与改而施之东方,其情形不殊,盖无疑矣。况蒸蒸然起于东土者,尚明有因变致强之日本乎。
难者曰:“子言辩矣!然伊川被发,君子所叹。用彝变夏,究何取焉?”释之曰:孔子曰:“天子失官,学在四彝。《春秋》之例,彝狄进至中国,则中国之。古之圣人未尝以学于人为惭德也。然此不足以服吾子,请言中国:有土地焉,测之、绘之、化之、分之,审其土宜,教民树艺,神农后稷,非西人也;度地居民,岁杪制用,夫家众寡,六畜牛羊,纤悉书之,《周礼》《王制》,非西书也;八岁入小学,十五就大学,升造爵官,皆俟学成,痒序学校,非西名也;谋及卿士,谋及庶人,国疑则询,国迁则询,议郎博士,非西官也;流宥五刑,疑狱众共,轻刑之法,陪审之员,非西律也;三老啬夫,由民自推,辟署功曹,不用他郡,乡亭之官,非西秩也;
尔无我叛,我无强贾,商约之文,非西史也;交邻有道,不辱君命,绝域之使,非西政也;邦有六职,工与居一,国有九经,工在所劝,保护工艺,非西例也;当宁而立,当扆而立,礼无不答,旅揖士人,礼经所陈,非西制也;天子巡守,以观民风,皇王大典,非西仪也;地有四游,地动不止,日之所生为星,毖纬雅言,非西文也;腐水离木,均发均县,临鉴立景,蜕水谓气,电缘气生,墨翟、亢仓、关尹之徒,非西儒也。故夫法者天下之公器也,征之域外则如彼,考之前古则如此,而议者犹曰“彝也,彝也”而弃之,必举吾所固有之物不自有之,而甘心以让诸人,又何取耶?
难者曰:“子论诚当,然中国当败衂之后,穷蹙之日,虑无馀力克任此举,强敌交逼,眈眈思启,亦未必能吾待也。”
释之曰:日本败于三国,受迫通商,反以成维新之功;法败于普,为城下之盟,偿五千兆福兰格,割奥斯、鹿林两省,此其痛创,过于中国今日也。然不及十年,法之盛强,转逾畴昔。然则败衂非国之大患,患不能自强耳。孟子曰:“国家闲暇,及是时明其政刑,虽大国必畏之矣。”又曰:“国家闲暇,及是时般乐怠敖,是自求祸也。”泰西各国,磨牙吮血,伺于吾旁者固属有人;其顾惜商务,不欲发难者,亦未始无之。徒以我晦盲太甚,厉阶孔繁,用启戎心,亟思染指。及今早图,示万国以更新之端,作十年保太平之约,亡羊补牢,未为迟也。
天下之为说者,动曰一劳永逸。此误人家国之言也。今夫人一日三食,苟有持说者曰:一食永饱,虽愚者犹知其不能也,以饱之后历数时而必饥,饥而必更求食也。今夫立法以治天下,则亦若是矣。法行十年,或数十年,或百年而必敝,敝而必更求变,天之道也。故一食而求永饱者必死,一劳而求永逸者必亡。今之为不变之说者,实则非真有见于新法之为民害也,夸毗成风,惮于兴作,但求免过,不求有功。
又经世之学,素所未讲,内无宗主,相从吠声。听其言论,则日日痛哭,读其词章,则字字孤愤。叩其所以图存之道,则眙然无所为,对曰:天心而已,国运而已,无可为而已,委心袖手,以待覆亡。噫,吾不解其用心何在也。
要而论之,法者天下之公器也,变者天下之公理也。大地既通,万国蒸蒸,日趋于上,大势相迫,非可阏制,变亦变,不变亦变。变而变者,变之权操诸已,可以保国,可以保种,可以保教;不变而变者,变之权让诸人,束缚之,驰骤之。呜呼!则非吾之所敢言矣。是故变之途有四:其一,如日本,自变者也;其二,如突厥,他人执其权而代变者也;其三,如印度,见并于一国而代变者也;其四,如波兰,见分于诸国而代变者也。吉凶之故,去就之间,其何择焉?(诗)
曰:“嗟我兄弟,邦人诸友,莫肯念乱,谁无父母?”(传)曰:
“嫠妇不恤其纬,而忧宗周之霣,为将及焉。”此固四万万人之所同也。彼犹太之种,迫逐于欧东;非洲之奴,充斥于大地,呜呼!夫非犹是人类也欤。
[book_title]论变法不知本原之害
(1896年8月29日—1897年9月17日)
难者曰:“中国之法,非不变也,中兴以后,讲求洋务,三十余年,创行新政,不一而足,然屡见败衄,莫克振救,若是乎新法之果无益于人国也。”释之曰:前此之言变者,非真能变也,即吾向者所谓补苴罅漏,弥缝蚁穴,漂摇一至,同归死亡,而于去陈用新,改弦更张之道,未始有合也。昔同治初年,德相毕士麻克语人曰:“三十年后,日本其兴,中国其弱乎?日人之游欧洲者,讨论学业,讲求官制,归而行之;
中人之游欧洲者。询某厂船炮之利,某厂价值之廉,购而用之,强弱之原,其在此乎?”呜呼,今虽不幸而言中矣,惩前毖后,亡羊补牢,有天下之责者,尚可以知所从也。
今之言变法者,其荦荦大端,必曰练兵也,开矿也,通商也,斯固然矣。然将率不由学校,能知兵乎?选兵不用医生,任意招募,半属流丐,体之赢壮所不知,识字与否所不计,能用命乎?将俸极薄,兵饷极微,伤废无养其终身之文,死亡无卹其家之典,能洁已效死乎?图学不兴,阨塞不知,能制胜乎?船械不能自造,仰息他人,能如志乎?海军不游弋他国,将卒不习风波,一旦临敌,能有功乎?如是则练兵如不练。矿务学堂不兴,矿师乏绝,重金延聘西人,尚不可信,能尽利乎?械器不备,化分不精,能无弃材乎?道路不通,从矿地运至海口,其运费视原价或至数倍,能有利乎?如是则开矿如不开。商务学堂不立,罕明贸易之理,能保富乎?工艺不兴,制造不讲,土货销场,寥寥无几,能争利乎?道路梗塞,运费笨重,能广销乎?厘卡满地,抑勒逗留,朘膏削脂,有如虎狼,能劝商乎?领事不报外国商务,国家不护侨寓商民,能自立乎?如是则通商如不通。其稍进者曰:“欲求新政,必兴学校。”可谓知本矣,然师学不讲,教习乏人,能育才乎?科举不改,聪明之士,皆务习帖括,以取富贵,趋舍异路,能俯就乎?官制不改,学成而无所用,投闲置散,如前者出洋学生故事,奇才异能,能自安乎?既欲省府州县皆设学校,然立学诸务,责在有司,今之守令,能奉行尽善乎?
如是则兴学如不兴。自余庶政,若铁路,若轮船,若银行,若邮政,若农务,若制造,莫不类是。盖事事皆有相因而至之端,而万事皆同出于一本原之地,不挈其领而握其枢,犹治丝而棼之,故百举而无一效也。
今之言变法者,其蔽有二:其一欲以震古铄今之事,责成于肉食官吏之手;其二则以为黄种之人,无一可语,委心异族,有终焉之志。夫当急则治标之时,吾固非谓西人之必不当用,虽然,则乌可以久也。中国之行新政也,用西人者,其事多成,不用西人者,其事多败,询其故?则曰:“西人明达,华人固陋;西人奉法,华人营私也。”吾闻之日本变法之始,客卿之多,过于中国也。十年以后,按年裁减,至今一切省署,皆日人自任其事,欧洲之人百不一存矣。今中国之言变法,亦既数十年,而犹然借材异地,乃能图成,其可耻孰甚也?夫以西人而任中国之事,其爱中国与爱其国也孰愈?
夫人而知之矣,况吾所用之西人,又未必为彼中之贤者乎。
若夫肉食官吏之不足任事,斯固然矣。虽然,吾固不尽为斯人咎也,帖括陋劣,国家本以此取之,一旦而责以经国之远猷,乌可得也。捐例猥杂,国家本以此市之,一旦而责以奉公之廉耻,乌可得也。一人之身,忽焉而责以治民,忽焉而责以理财,又忽焉而责以治兵,欲其条理明澈,措置悉宜,乌可得也。在在防弊,责任不专,一事必经数人,互相牵制,互相推诿,欲其有成,乌可得也。学校不以此教,察计不以此取,任此者弗赏,弗任者弗罚,欲其振厉,黾勉图功,乌可得也。途壅俸薄,长官层累,非奔竞未由得官,非贪污无以谋食,欲其忍饥寒,蠲身家,以从事于公义,自非圣者,乌可得也。
今夫人之智愚贤不肖,不甚相远也。必谓西人皆智,而华人皆愚;西人皆贤,而华人皆不肖,虽五尺之童,犹知其非。然而西官之能任事也如彼,华官之不能任事也如此,故吾曰:不能尽为斯人咎也,法使然也。立法善者,中人之性可以贤,中人之才可以智,不善者反是。塞其耳目而使之愚,缚其手足而驱之为不肖,故一旦有事,而无一人可为用也。不此之变,而鳃鳃然效西人之一二事,以云自强,无惑乎言变法数十年,而利未一见,弊已百出,反为守旧之徒,抵其隙而肆其口也。
吾今为一言以蔽之曰:变法之本,在育人才;人才之兴,在开学校;学校之立,在变科举,而一切要其大成,在变官制。难者曰:“子之论探本穷原,靡有遗矣,然兹事体大,非天下才,惧弗克任,恐闻者惊怖其言以为河汉,遂并向者一二西法而亦弃之而不敢道,奈何?子毋宁卑之无甚高论,令今可行矣。”释之曰:不然,夫渡江者汎乎中流,暴风忽至,握舵击楫,虽极疲顿,无敢去者,以偷安一息,而死亡在其后也。庸医疑证,用药游移。精于审证者,得病源之所在,知非此方不愈此疾,三年畜艾,所弗辞已,虽曰难也,将焉避之。抑岂不闻东海之滨,区区三岛,外受劫盟,内逼藩镇,崎岖多难,濒于灭亡,而转圜之间,化弱为强,岂不由斯道矣乎?则又乌知乎今之必不可行也。有非常之才,则足以济非常之变。呜呼!是所望于大人君子者矣。
[book_title]续论变法不知本原之害
(1896年8月29日—1897年9月17日)
去岁李相国使欧洲,问治国之道于德故相俾士麦,俾士麦曰:“我德所以强,练兵而已。今中国之大患,在兵少而不练,船械窳而乏也,若留意于此二者,中国不足强也。”今岁张侍郎使欧,与德国某爵员语,其言犹俾相言。中国自数十年以来,士夫已寡论变法,即有一二,则亦惟兵之为务,以谓外人之长技,吾国之急图,只此而已。众口一词,不可胜辨,既闻此言也,则益自张大,谓西方之通人,其所论固亦如是。
梁启超曰:“嗟乎,亡天下者,必此言也。吾今持春秋无义战,墨翟非攻,宋钘寝兵之义,以告中国,闻者必曰:以此孱国而陈高义以治之,是速其亡也。不知使有国于此,内治修,工商盛,学校昌,才智繁,虽无兵焉,犹之强也,彼美国是也。美国兵不过二万,其兵力于欧洲,不能比最小之国,而强邻眈眈,谁敢侮之。使有国于此,内治隳,工商窳,学校塞,才智希,虽举其国而兵焉,犹之亡也,彼土耳其是也。土耳其以陆军甲天下,俄土之役,五战而土三胜焉,而卒不免于今日,若是乎国之强弱在兵,而所以强弱者不在兵,昭昭然矣。今有病者,其治之也,则必涤其滞积,养其荣卫,培其元气,使之与无病人等,然后可以及他事,此不易之理也。今授之以甲青,予之以戈戟,而曰尔盍从事焉,吾见其舞蹈不终日,而死期已至也。彼西人之练兵也,其犹壮士之披甲胄而执戈鋋也,若今日之中国,则病夫也,不务治病,而务壮士之所行,故吾曰亡天下者,必此言也。
然则西人易为为此言?曰:嗟乎,狡焉思启封疆以灭社稷者,何国蔑有?吾深惑乎吾国之所谓开新党者,何以于西人之言,辄深信谨奉,而不敢一致疑也。西人之政事,可以行于中国者,若练兵也,置械也,铁路也,轮船也,开矿也;
西官之在中国者,内焉聒之于吾政府,外焉聒之于吾有司,非一日也。若变科举也,兴学校也,改官制也,兴工艺开机器厂也,奖农事也,拓商务也,吾未见西人之为我一言也。是何也?练兵,而将帅之才必取于彼焉;置械,而船舰枪炮之值必归于彼焉;通轮船铁路,而内地之商务,彼得流通焉;开矿,而地中之蓄藏,彼得染指焉。且有一兴作,而一切工料,一切匠作,无不仰给之于彼,彼之士民,得以养焉。以故铁路开矿诸事,其在中国,不得谓非急务也。然自西人言之,则其为中国谋者十之一,自为谋者十之九。若乃科举、学校、官制、工艺、农事、商务等,斯乃立国之元气,而致强之本原也。使西人而利吾之智且强也,宜其披肝沥胆,日日言之。今夫彼之所以得操大权霑大利于中国者,以吾之弱也,愚也,而乌肯举彼之所以智所以强之道,而一以畀我也?恫乎英士李提摩太之言也,曰:“西官之为中国谋者,实以保护本国之权利耳,余于光绪十年回英,默念华人博习西学之期,必已不远,因拟谒见英、法、德等国学部大臣,请示振兴新学之道,以储异日传播中华之用。迨至某国,投刺晋谒其学部某大臣,叩问学校新规,并请给一文凭,俾得偏游全国大书院。大臣因问余考察本国新学之意,余实对曰:‘欲以传诸中华也’,语未竟,大臣艴然变色曰:“汝教华人尽明西学,其如我国何?
其如我各与国何?’文凭遂不可得。”又曰:“西人之见华官,每以谀词献媚,曰:‘贵国学问,实为各国之首’。以骄其自以为是之心,而坚其藐视新学之志,必使无以自强而后已。今夫李君,亦西人也,其必非为谰言以汙蔑西人,无可疑也,而其言若此。吾欲我政府有司之与西人酬酢者,一审此言也。
李相国之过德也,德之官吏及各厂主人,盛设供帐,致敬尽礼,以相款宴,非有爱于相国也,以谓吾所欲购之船舰枪炮,利将不赀,而欲胁肩捷足以夺之也。及哭龙姆席间一语,咸始废然,英法诸国,大哗笑之。然则德人之津津然以练兵置械相劝勉者,由他国眎之,若见肺肝矣。且其心犹有叵测者,彼德人固欧洲新造之雄国也,又以为苟不得志于东方,则不能与俄、英、法诸国竞强弱也。中国之为俎上肉久矣,商务之权利握于英,铁路之权利握于俄,边防之权利握于法、日及诸国,德以后起,越国鄙远,择肥而噬,其道颇难,因思握吾邦之兵权,制全国之死命。故中国之练洋操聘教习也,德廷必选知兵而有才者以相畀,令其以教习而兼统领之任。今岁鄂省武备学堂之聘某德弁也,改令只任教习,不充统领,而德廷乃至移书总署,反覆力争,此其意欲何为也?
使吾十八行省,各练一洋操,各统以德弁,教之诲之,日与相习,月渐岁摩,一旦瓜分事起,吾国绿营防勇,一无所恃,而其一二可用者,惟德人号令之是闻,如是则德之所获利益,乃不在俄、英、法、日诸国下,此又德人隐忍之阴谋,而莫之或觉者也。当中日订通商条约之际,德国某日报云:“我国恒以制造机器等,售诸中国、日本、日本仿行西法,已得制造之要领,今若任其再流之中国,恐德国之商务,扫地尽矣。”
去岁《字林西报》载某白人来书云:“昔上海西商,争请中国务须准将机器进口,欧格讷公使回国时,则谓此事非西国之福,今按英国所养水陆各军,专为扩充商务,保护工业起见,所费不赀,今若以我英向来制造之物,而令人皆能制造,以夺我利,是自作孽也。”呜呼,西人之言学校商务也,则妒我如此,其言兵事也,则爱我如彼,虽负床之孙亦可以察其故矣。一铁甲之费,可以支学堂十余年,一快船之费,可以译西书数百卷,克虏伯一尊之费,可以设小博物院三数所,洋操一营之费,可以遣出洋学生数十人,不此之务,而惟彼之图,吾甚惜乎以司农仰屋艰难罗掘所得之金币,而晏然馈于敌国,以易其用无可用之物。数年之后,又成盗粮。往车已折,来轸方遒,独至语以开民智植人才之道,则咸以款项无出,玩日愒时,而曾不肯舍此一二以就此千万也。吾又惑乎变通科举工艺专利等事,不劳国家铢金寸币之费者,而亦相率依违,坐视吾民失此生死肉骨之机会而不肯一导之也。吾它无敢怼焉,吾不得不归罪于彼族设计之巧,而其言惑人之深也。诗曰:“无信人之言,人实诳汝。”
[book_title]论学会
(1896年11月5日)
道莫善于群,莫不善于独。独故塞,塞故愚,愚故弱;群故通,通故智,智故强。星地相吸而成世界,质点相切而成形体。数人群而成家,千百人群而成族,亿万人群而成国,兆京陔秭壤人群而成天下。无群焉,曰鳏寡孤独,是谓无告之民。虎豹狮子,象驼牛马,庞大傀硕,人槛之驾之,惟不能群也。非洲之黑人,印度之棕色人,美洲、南洋、澳岛之红人,所占之地,居地球十六七,欧人剖之钤之,若榄狮象而驾驼马,亦曰惟不能群之故。
群之道,群形质为下,群心智为上。群形质者,蝗蚊蜂蚁之群,非人道之群也,群之不已,必蠹天下,而卒为群心智之人所制。蒙古、回回种人,皆以众力横行大地,而不免帖耳于日耳曼之裔,蝗蚊蜂蚁之群,非人道之群也。群心智之事则赜矣。欧人知之,而行之者三:国群曰议院,商群曰公司,士群曰学会。而议院、公司,其识论业艺,罔不由学;
故学会者,又二者之母也。学校振之于上,学会成之于下,欧洲之人,以心智雄于天下,自百年以来也。
学会起于西乎?曰:非也,中国二千年之成法也。《易》曰:“君子以朋友讲习。”《论语》曰:“有朋自远方来。”又曰:“君子以文会友。”又曰:“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居学以致其道。”孔子养徒三千,孟子从者数百,子夏西河,曾子武城,荀卿祭酒于楚、宋,史公讲业于齐、鲁,楼次子之著录九千,徐遵明之会讲逾万,鹅湖、鹿洞之盛集,东林、几、复之大观,凡兹前模,具为左证。先圣之道所以不绝于地,而中国种类不至夷于蛮越,曰惟学会之故!学会之亡,起于何也?曰:
国朝汉学家之罪,而纪昀为之魁也。汉学家之言曰:今人但当著书,不当讲学。纪昀之言曰:“汉亡于党锢,宋亡于伪学,明亡于东林。”呜呼,此何言耶?此十常侍所以倾李膺、范滂,蔡京、韩侂胄所以锢司马公、朱子,魏忠贤、阮大铖所以陷顾、高、陈、夏,而为此言也。吾不知小人无忌惮之纪昀,果何恶于李、范诸贤,而甘心为十常侍、蔡京、韩侂胄、魏忠贤、阮大铖之奴隶也。而举天下缀学之士,犹群焉宗之,伈俔低首,为奴隶之奴隶,疾党如仇,视会为贼。是以金壬有党,而君子反无党;匪类有会,而正业反无会。是率小人以食君子之肉,驱天下之人而为鳏寡孤独,而入于象驼牛马,而曾蜂蝗蚊蚁之不若,而后称善人。呜呼,岂不痛哉,岂不痛哉!
今天下之变亟矣。稍达时局者,必曰兴矿利,筑铁路,整商务,练海军。今试问:驱八股八韵考据词章之士,而属之以诸事,能乎否乎?则曰:有同文馆、水师学堂诸生徒在。今且无论诸生徒之果成学与否,试问:以区区之生徒,供天下十八行省变法之用,足乎否乎?人才乏绝,百举具废,此中国所以讲求新法三十年而一无所成,卒为一孔守旧之论间执其口也。今海内之大,四万万人之众,其豪杰之士,聪明材力足以通此诸学者,盖有之矣。然此诸学者,非若考据词章之可以闭户獭祭而得也。如矿利则必游历各省,察验矿质,博求各国开矿、分矿、炼矿之道,大购其机器仪器而试验之,尽购其矿务之书而翻译之,集陈万国所有之矿产而比较之。练军则必集万国兵法之书而读之,集万国制造枪炮药弹、筑修营垒船舰之法而学之。学此诸法,又非徒手而学也,必游历其国,观其操演,遍览各厂,察其制造,大陈汽机,习其用式。自余群学,率皆类是。故无三十七万金之天文台,三十五万金之千里镜,则天学必不精;不能环游地球,即游矣,而不能遍各国,省府州县皆有车辙马迹,则地学必不精。试问:
一人之力,能任否乎?此所以虽有一二有志之士,不能成学,不能致用,废弃以没世也。
彼西人之为学也,有一学即有一会。故有农学会,有矿学会,有商学会,有工学会,有法学会,有天学会,有地学会,有算学会,有化学会,有电学会,有声学会,有光学会,有重学会,有力学会,有水学会,有热学会,有医学会,有动、植两学会,有教务会,乃至于照像、丹青、浴堂之琐碎,莫不有会。其入会之人,上自后妃王公,下及一命布衣,会众有集至数百万人者,会资有集至数百万金者。会中有书以便翻阅,有器以便试验,有报以便布知新艺,有师友以便讲求疑义,故学无不成,术无不精,新法日出,以前民用,人才日众,以为国干,用能富强甲于五洲,文治轶于三古。
今夫五印度数万里之大,五十年间,晏然归于英国;广州之役,割香港,开口岸,举动轰赫,天下震慑,而不知皆彼中商学会为之也。通商以来,西人领文凭,游历边腹各省,测绘舆图,考验物矿者,无岁无之;中国之人,疑其奸细,而无术以相禁,百不知皆彼中地学会为之也。故西国国家之于诸会也,尊重保护而奖借之,或君主亲临,以重其事,或拨帑津贴,以助其成。会日盛而学日进,盖有由也。
今欲振中国,在广人才;欲广人才,在兴学会。诸学分会,未能骤立,则先设总会。设会之日:一曰胪陈学会利益,专折上闻,以定众心;二曰建立孔子庙堂,陈主会中,以著一尊;三曰贻书中外达官,令咸损输,以厚物力;四曰函招海内同志,咸令入会,以博异才;五曰照会各国学会,常通音问,以广声气;六曰函告寓华西士,邀致入会,以收他山;
七曰咨取官局群籍,概提全分,以备储藏;八曰尽购已翻西书,收庋会中,以便借读。九曰择购西方各书,分门别类,以资翻译;十曰广翻地球各报,布散行省,以新耳目;十一曰精搜中外地图,悬张会堂,以备流览;十二曰大陈各种仪器,开博物院,以助试验;十三曰编纂有用书籍,广印廉售,以启风气;十四曰严定会友功课,各执专门,以励实学;十五曰保选聪颖子弟,开立学堂,以育人才;十六曰公派学成会友,游历中外,以资著述。
举国之大,而仅有一学会,其犹一蚊一虻之劳也。今以四万万人中,忧天下求自强之士,无地无之,则宜所至广立分会。一省有一省之会,一府有一府之会,一州县有一州县之会,一乡有一乡之会,虽数十人之客,数百金之微,亦无害其为会也。积小高大,扩而充之,天下无不成学之人矣。
遵此行之,一年而豪杰集,三年而诸学备,九年而风气成。欲兴农学,则农学会之才,不可胜用也;欲兴矿利,则矿学会之才,不可胜用也;欲兴工艺,则工艺会之才,不可胜用也;欲兴商务,则商务会之才,不可胜用也;欲求使才,则法学会之才,不可胜用也;欲整顿水陆军,则兵学会之才,不可胜用也;欲制新器,广新法,则天、算、声、光、化、电等学会之才,不可胜用也。以雪仇耻,何耻不雪!以修庶政,何政不成!若徇纪昀之躛言,率畏首之旧习,违乐群之公理,甘无告之恶名,则非洲、印度、突厥之覆辙,不绝于天壤。西方之人,岂有爱乎?一木只柱,无所砥于横流;佩玉鸣琚,非所救于急难。《诗》曰:“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今此下民,或敢侮予?”呜呼!凡百君子,其无风雨漂摇,乃始晓音瘏口,而莫能相救也。
[book_title]论报馆有益于国事
(1896年8月9日)
战国之强弱,则于其通塞而已。血脉不通则病;学术不通则陋;道路不通,故秦越之视肥瘠,漠不相关;言语不通,故闽粤之与中原,邈若异域。惟国亦然。上下不通,故无宣德达情之效,而舞文之吏,因缘为奸;内外不通,故无知己知彼之能,而守旧之儒,乃鼓其舌。中国受侮数十年,坐此焉耳。
去塞求通,厥道非一,而报馆其导端也。无耳目,无喉舌,是曰废疾。今夫万国并立,犹比邻也,齐州以内,犹同室也。比邻之事,而吾不知,甚乃同室所为,不相闻问,则有耳目而无耳目;上有所措置,不能喻之民,下有所苦患,不能告之君,则有喉舌而无喉舌。其有助耳目、喉舌之用,而起天下之废疾者,则报馆之为也。
报馆于古有征乎?古者太师陈诗以观民风,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使乘輶轩以采访之,乡移于邑,邑移于国,国移于天子,犹民报也。公卿大夫,揄扬上德,论列政治,皇华命使,江汉纪勋,斯干考室,駉马畜牧,君以之告臣,上以之告下,犹官报也。又如诵训掌道方志,以诏观事;掌道方慝,以诏辟忌,以知地俗;外史掌四方之志,达书名于四方;撢人掌诵王志,道国之政事,以巡天下邦国而语之。凡所以宣上德、通下情者,非徒纪述,兼有职掌,故人主可坐一室而知四海,士夫可诵三百而知国政。三代盛强,罔不由此。
西人之大报也,议院之言论纪焉,国用之会计纪焉,人数之生死纪焉,地理之险要纪焉,民业之盈绌纪焉,学会之程课纪焉,物产之品目纪焉,邻国之举动纪焉,兵力之增减纪焉,律法之改变纪焉,格致之新理纪焉,器艺之新制纪焉。
其分报也,言政务者可阅官报,言地理者可阅地学报,言兵学者可阅水陆军报,言农务者可阅农学报,言商政者可阅商会报,言医学者可阅医报,言工务者可阅工程报,言格致者可阅各种天、算、声、光、化、电专门名家之报。有一学即有一报,其某学得一新义,即某报多一新闻,体繁者证以图,事赜者列为表,朝登一纸,夕布万邦。是故任事者无阂隔蒙昧之忧,言学者得观善濯磨之益。犹恐文义太赜,不能尽人而解,故有妇女报,有孩孺报。其出报也,或季报,或月报,或半月报,或旬报,或七日报,或五日报,或三日报,或两日报,或每日报,或半日报。国家之保护报馆,如鸟鬻子;士民之嗜阅报章,如蚁附膻。阅报愈多者,其人愈智;报馆愈多者,其国愈强。曰:惟通之故。
其益于国事如此,故怀才抱德之士,有昨为主笔而今作执政者,亦有朝罢枢府而夕进报馆者,其主张国是,每与政府通声气。如俄、土之争战,德、奥、意之联盟,五洲之人,莫不仰首企足以观《秦晤士》之议论,文甫脱稿,电已飞驰,其重之又如此。然而英国、德国、日本国,或于报馆有谗谤之律,有惩罚之条,则又何也?记载琐故,采访异闻,非齐东之野言,即秘辛之杂事,闭门而造,信口以谈,无补时艰,徒伤风化,其弊一也;军事敌情,记载不实,仅凭市虎之口,罔惩夕鸡之嫌,甚乃揣摩众情,臆造诡说,海外已成劫烬,纸上犹登捷书,荧惑听闻,贻误大局,其弊二也;臧否人物,论列近事,毁誉凭其恩怨,笔舌甚于刀兵,或飏颂权贵,为曳裾之阶梯,或指斥富豪,作苞苴之左卷,行同无赖,义乖祥言,其弊三也;操觚发论,匪有本原,蹈袭陈言,剿撮涂说,或乃才尽为忧,敷衍塞责,讨论轶闻,纪述游览,义无足取,言之无文,其弊四也;或有译录稍广,言论足观,删汰秽芜,颇知体要,而借阐宗风,不出郑志,虽有断章取义之益,未免歌诗不类之憾,其弊五也。具此诸端,斯义遂梏,遂使海内一二自好之士,反视报馆为蝥贼,目报章为妖言,古义不行,良法致弊。呜呼,不其恫欤!
今设报于中国,而欲复西人之大观,其势则不能也。西国议院议定一事,布之于众,令报馆人入院珥笔而录之;中国则讳莫如深,枢府举动,真相不知,无论外人也。西国人数、物产、民业、商册,日有记注,展卷粲然,录副印报,与众共悉;中国则夫家六畜,未有专司,州县亲民,于其所辖民物、产业,末由周知,无论朝廷也。西人格致制造专门之业,官立学校,士立学会,讲求观摩,新法日出,故亟登报章,先睹为快;中国则稍讲此学之人,已如凤毛麟角,安有专精其业,神明其法,而出新制也。坐此数故,则西报之长,皆非吾之所能有也。然则报之例当如何?曰:广译五洲近事,则阅者知全地大局,与其强盛弱亡之故,而不至夜郎自大,坐眢井以议天地矣;详录各省新政,则阅者知新法之实有利益,及任事人之艰难经画,与其宗旨所在,而阻挠者或希矣;博搜交涉要案,则阅者知国体不立,受人嫚辱,律法不讲,为人愚弄,可以奋厉新学。思洗前耻矣;旁载政治、学艺要书,则阅者知一切实学源流门径,与其日新月异之迹,而不至抱八股八韵考据词章之学,枵然而自大矣。准此行之,待以岁月,风气渐开,百废渐举,国体渐立,人才渐出,十年以后,而报馆之规模,亦可渐备矣。
嗟夫!中国邸报兴于西报未行以前,然历数百年未一推广。商岸肇辟,踵事滋多;劝百讽一,裨补盖寡;横流益急,晦盲依然;喉舌不通,病及心腹。虽蚊虻之力,无取负山;而精禽之心,未忘填海。上循不非大夫之义,下附庶人市谏之条;私怀救火弗趋之愚,迫为大声疾呼之举;见知见罪,悉凭当途。若听者不亮,目为诽言,摧萌拉蘖,其何有焉?或亦同舟共艰,念厥孤愤,提倡保护,以成区区,则顾亭林所谓“天下兴亡,匹夫之贱,与有责焉”已耳。
[book_title]论中国积弱由于防弊
(1896年10月27日)
先王之为天下也公,故务治事;后世之为天下也私,故各防弊。务治事者,虽不免小弊,而利之所存,恒足以相掩;
务防弊者,一弊未弭,百弊已起,如葺漏屋,愈葺愈漏,如补破衲,愈补愈破。务治事者,用得其人则治,不得其人则乱;务防弊者,用不得其人而弊滋多,即用得其人而事亦不治。自秦迄明,垂二千年,法禁则日密,政教则日夷,君权则日尊,国威则日损。上自庶官,下自亿姓,游于文网之中,习焉安焉,驯焉扰焉,静而不能动,愚而不能智。历代民贼,自谓得计,变本而加厉之?及其究也,有不受节制,出于所防之外者二事:曰彝狄,曰流寇。二者一起,如汤沃雪,遂以灭亡。于是昔之所以防人者,则适足为自敝之具而已。
梁启超曰:吾尝读史鉴古今成败兴废之迹,未尝不悁悁而悲也。古者长官有佐无贰,所以尽其权,专其责,易于考绩。(《王制》、《公羊传》、《春秋繁露》所述官制,莫不皆然,独《周礼》言建其正,立其贰,故既有冢宰、司徒、宗伯、司马、司寇、司空,复有小宰、小司徒、小宗伯、小司马、小司寇、小司空。凡正皆卿一人,凡贰皆中大夫二人,此今制一尚书、两侍郎之所自出。《周礼》伪书,误尽万世者也。)汉世九卿,尚沿斯制。(汉、晋间太常等尚无少卿,后魏太和十五年始有之。)后世惧一部之事,一人独专其权也,于是既有尚书,复有侍郎,重以管部,计一部而长官七人,人人无权,人人无责。防之诚密矣,然不相掣肘,即相推诿,无一事能举也。古者大国百里,小国五十,各亲其民,而上统于天子,诸侯所治之地,犹今之县令而已。汉世犹以郡领县,而郡守则直达天子。后世惧亲民之官权力过重也,于是为监司以防之;又虑监司之专权也,为巡抚、巡按等以防之;又虑抚、按之专权也,为节制、总督以防之。防之诚密矣,然而守令竭其心力以奉长官,犹惧不得当,无暇及民事也;朘万姓脂膏,为长官苞苴,虽厉民而位则固也。古者任官,各举其所知,内不避亲,外不避仇。汉、魏之间,尚存此意,故左雄在尚书,而天下号得人;毛玠、崔琰为东曹掾,而士皆砥砺名节。后世虑选人之请托,铨部之徇私也,于是崔亮、裴光庭定为年劳资格之法,孙丕扬定为掣签之法。防之诚密矣,然而奇才不能进,庸才不能退,则考绩废也;不为人择地,不为地择人,则吏治隳也。古者乡官,悉用乡人,(《周礼》、《管子》、《国语》具详之。)汉世掾尉,皆土著为之,(《京房传》:房为魏郡太守,自请得除用他郡人,可知汉时掾属无不用本郡人者,房之此请,乃是破格。)盖使耳目相近,督察易力。后世虑其舞弊也,于是隋文革选,尽用他郡,然犹南人选南,北人选北。(宋政和六年诏,知县注选,虽甚远,无过三十驿。三十驿者,九百里也。)明之君相,以为未足,于是创南北互选之法。防之诚密矣,然赴任之人,动数千里,必须举债,方可到官,非贪污无以自存也。土风不谙,语言难晓,政权所寄,多在猾胥,而官为缀旒也。古者公卿,自置室老,汉世三府,开阁辟士,九卿三辅郡国,咸自署吏,(顾氏《日知录》云:鲍宣为豫州牧,郭钦奏其举错烦苛,代二千石署吏。是知署吏乃二千石之职,州牧代之,尚为烦苛。今以天子而代之宜乎?事烦而职不举。)所以臂指相使,情义相通。后世虑其植党市恩也,于是一命以上,皆由吏部。防之诚密矣,然长佐不习,耳目不真,或长官有善政,而末由奉行,或小吏有异才,而不能自见也。古者用人皆久于其任,封建世卿无论矣,自余庶官,或一职而终身任之,且长子孙焉。
爰及汉世,犹存此意,故守令称职者,玺书褒勉,或累秩至九卿,终不迁其位,盖使习其地,因以竟其功。后世恐其久而弊生也,于是定为几年一任之法,又数数迁调,宜南者使之居北,知礼者使之掌刑。防之诚密矣,然或欲举一事,未竟而去官,则其事废也;每易一任,必经营有年,乃更举一事,事未竟而去如初,故人人不能任事。而其盘踞不去,世其业者,乃在胥吏,则吏有权而官无权也。古者国有大事,谋及庶人,汉世亦有议郎、议大夫、博士、议曹,不属事,不直事,以下士而议国政,(余别有《古议院考》。)所以通下情,固邦本。后世恐民之讪已也,蔑其制,废其官。防之诚密矣,然上下隔绝,民气散耎,外患一至,莫能为救也。古者三公坐而论道,其权重大,其体尊严。(三公者一相、二伯。)汉制丞相用人行政,无所不统,盖君则世及,而相则传贤,以相行政,所以救家天下之穷也。后世恐其专权敌君也,渐收其权归之尚书,渐收而归之中书,而归之侍中,而归之内阁;渐易其名为尚书令,为侍中,为左右仆射,中书侍郎,门下侍郎,为平章政事同三品,为大学士;渐增其员为二人,为四人,乃至十人;渐建其贰为同平章事,参知政事,为协办大学士。其位日卑,其权日分,于是宰相遂为天子私人。防之诚密矣,然政无所出,具官盈廷,徒供画诺,推诿延阁,百事丛脞也。古者科举皆出学校,教之则为师,官之则为君,汉、晋以降,犹采虚望。后世虑士之沽名,官之徇私也,于是为帖括诗赋以锢之,浸假而锁院,而搜检,而糊名,而誊录,而回避。若夫试官,固天子近侍亲信之臣,亲试于廷,然后出之者也,而使命一下,严封其宅焉;所至,严封其寓焉;行也,严封其舟车焉,若槛重囚。防之诚密矣,然暗中摸索,探筹赌戏,驱人于不学,导人以无耻,而关节请托之弊,卒未尝绝也。古之学者,以文会友;师儒之官,以道得民。后世恐其聚众而持清议也,于是戒会党之名,严讲学之禁。防之诚密矣,然而儒不谈道,独学孤陋,人才彫落,士气不昌,徒使无忌惮之小人,借此名以陷君子,为一网打尽之计也。古者疑狱,泛与众共,悬法象魏,民悉读之,盖使知而不犯,冤而得伸。后世恐其民这狡赖也,端坐堂皇以耸之,陈列榜杨以胁之。防之诚密矣,然刁豪者益借此以吓小民,愿弱者每因此而戕身命,猾吏附会例案,上下其手,冤气充塞,而莫能救正也。古者天子时巡,与国人交,君于其臣,贱亦答拜,汉世丞相谒天子,御座为起,在舆为下,郡县小吏,常得召见。后世恐天泽之分不严也,九重深闭,非执政末由得见。防之诚密矣,然生长深宫,不闻外事,见贤士大夫之时少,亲宦官宫妾之时多,则主德必昏也。上下睽孤,君视臣如犬马,臣视君如国人也。凡百庶政、罔不类是,虽更数仆,悉数为难。
悠悠二千岁,莽莽十数姓,谋谟之臣比肩,掌故之书充栋,要其立法之根,不出此防弊之一心。谬种流传,遂成通理,以缜密安静为美德,以好事喜功为恶词,容容者有功,嶢嶢者必缺,在官者以持禄保位为第一义,缀学者以束身自好为第一流。大本既拨,末亦随之,故语以开铁路,必曰恐妨舟车之利也;语以兴机器,必曰恐夺小民之业也;语以振商务,必曰恐坏淳朴之风也;语以设学会,必曰恐导标榜之习也;语以改科举,必曰恐开躁进之门也;语以铸币楮,必曰恐蹈宋、元之辙也;语以采矿产,必曰恐为晚明之续也;语以变武科,必曰恐民挟兵器以为乱也;语以轻刑律,必曰恐民藐法纪而滋事也。坐此一念,百度不张。譬之忡病,自惊自怛,以废寝食;譬之痿病,不痛不痒,僵卧床蓐,以待死期。岂不异哉!岂不伤哉!
防弊之心乌乎起?曰:起于自私。请言公私之义。西方之言曰:人人有自主之权。何谓自主之权?各尽其所当为之事,各得其所应有之利,公莫大焉,如此则天下平矣。防弊者欲使治人者有权,而受治者无权,收人人自主之权,而归诸一人,故曰私。虽然,权也者,兼事与利言之也。使以一人能任天下人所当为之事,则即以一人独享天下人所当得之利,君子不以为泰也。先王知其不能也,故曰:“不患寡而患不均。”又曰:“君子有絜矩之道,言公之为美也。”地者积人而成,国者积权而立,故全权之国强,缺权之国殃,无权之国亡。何谓全权?国人各行其固有之权;何谓缺权?国人有有权者,有不能自有其权者;何谓无权?不知权之所在也。无权恶乎起?曰:始也,欲以一人而夺众人之权,然众权之繁之大,非一人之智与力所能任也,既不能任,则其权将糜散堕落,而终不能以自有。虽然,向者众人所失之权,其不能复得如故也,于是乎不知权之所在。故防弊者,始于争权,终于让权。何谓让权?天下有事,上之天子,天子曰议以闻,是让权于部院;部院议可,移文疆吏,是让权于督抚;督抚以颁于所属,是让权于州县;州县以下于有司,是让权于吏胥。
一部之事,尚、侍互让;一省之事,督抚互让;一君之事,君国民互让。争固不可也,让亦不可也。争者损人之权,让者损已之权。争者半而让者半,是谓缺权;举国皆让,是谓无权。夫自私之极,乃至无权。然则防弊何为乎?吾请以一言蔽之曰:因噎而废食者必死,防弊而废事者必亡!
[book_title]论君政民政相嬗之理
(1897年10月6日)
博矣哉,《春秋》张三世之义也。治天下者有三世:一曰多君为政之世,二曰一君为政之世,三曰民为政之世。多君世之别又有二:一曰酋长之世,二曰封建及世卿之世。一君世之别又有二:一曰君主之世,二曰君民共主之世。民政世之别亦有二:一曰有总统之世,二曰无总统之世。多君者,据乱世之政也;一君者,升平世之政也;民者,太平世之政也。
此三世六别者,与地球始有人类以来之年限有相关之理,未及其世,不能躐之;既及其世,不能阏之。
酋长之世,起于何也?人类初战物而胜之,然而未有舆骑舟楫之利,一山一川一林一泽之隔,则不能相通也。于是乎划然命为一国,其黠者或强有力者即从而君之。故老子曰:
“古者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其民老死不相往来。”禹会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彼禹域之大,未及今日之半也,而为国者万,斯盖酋长之世也。今之蒙古也,回疆也,苗也,黎也,生番也,土司也,非洲也,南洋也,美洲、澳洲之土人也,皆吾夏后氏以前之世界也。凡酋长之世,战斗最多,何也?其地隔,故其民不相习,而其情不相,加以凡有血气,皆有争心,故相戕无已时也。
封建世既有一天子以统众诸侯矣,而犹命为多君,何也?
封建者,天子与诸侯俱据土而治,有不纯臣之义(见《公羊》何注),观于《周礼》只治畿内,春秋战国诸侯各自为政,可以见封建世之俗矣。其时诸侯与天子同有无限之权,故谓之多君。封建亦一大酋长耳,其相戕亦惨,其战斗亦多。
世卿亦谓之多君,何也?《礼·丧服》传:“公士大夫之众臣为其君”。《传》曰:“君谓有地者也”。盖古者凡有采地皆称君,而仕于其邑、居隶其地者,皆为之民。其待之也,亦得有无限之权,故亦谓之多君。世卿之国,亦多战斗,如鲁之季孙氏、郈氏,晋之韩、魏、范、中行氏,皆是也。故世卿亦可谓之小封建。
凡多君之世,其民皆极苦,争城争地,糜烂以战,无论矣。彼其为君者,又必穷奢极暴,赋敛之苛,徭役之苦,刑罚之刻,皆不可思议。观于汉之诸侯王,及今之土司,犹可得其概矣。孔子作《春秋》,将以救民也,故立为大一统、讥世卿二义,此二者,所以变多君而为一君也。变多君而为一君,谓之小康。昔者秦、楚、吴、越,相仇相杀,流血者,不知几千万人也,问今有陕人与湘人争强,苏人与浙人构怨者乎?无有也。昔之相仇相杀者,皆两君为之也,无有君,无有国,复归于一,则与民休息,此大一统之效也。世卿之世,苟非贵胄,不得位卿孤,既讥世卿,乃立选举,但使经明行修,虽蓬荜之士,可以与闻天下事,如是则贤才众多,而天下事有所赖,此讥世卿之效也。
虽然,当其变也,盖亦难矣。秦汉以后,奉《春秋》为经世之学,亦既大一统矣。然汉初之吴楚七国乱之,汉末以州牧乱之,晋之八王乱之,唐之藩镇乱之,乃至明之燕王宸濠,此害犹未获息。越二千年,直至我朝,定宗室自亲王以下至奉恩将军凡九等,功臣自一等公以下至恩骑尉凡二十六等,悉用汉关内侯之制,无分土,无分民,而封建之多君始废。汉氏虽定选举之制,而魏晋九品中正,寒门贵族,界限画然,此犹微有世卿之意焉。虽然,吾中国二千年免于多君之害者,抑已多矣,皆食素王之赐也。凡变多君而为一君者,其国必骤强。昔美之三十七邦也,德之二十五邦也,意之二十四邦也,日本之九十二诸侯也,当其未合也,彼数国者,曾不克自列于地球也;其既合也,乃各雄长于三洲。何也?彼昔者方罢敝其民,以相争之不暇,自斫其元气,耗其财力,以各供其君之私欲;合而一之,乃免此难,此一君世之所以为小康也。而惜乎诸国用《春秋》之义太晚,百年前之糜烂,良可哀也。
世卿之多君,地球各国,自中土以外,罕有能变者。日本受毒最久,藤原以后,政柄下移,大将军诸侯王之权,过于天皇,直至明治维新,凡千余年,乃始克革。今俄之皇族,世在要津;英之世爵,主持上议院;乃至法人既变民政,而前朝爵胄,犹潜滋暗窥,渐移国权;盖甚矣变之之难也!
封建世卿之与奴隶,其事相因也。举天下之地而畀诸诸侯,则凡居其地者,莫敢不为臣;举天下之田而聚诸贵族,则凡耕其田者,莫敢不为隶。故多君之世,其民必分为数等,而奴隶遍于天下。孔子之制,则自天子以外,士农工商(天子之元子犹士也),编为四民,各授百亩,咸得自主。六经不言有奴隶,(《周礼》有之者,非孔子所定之制。)汉世累诏放奴婢,行孔子之制也。
后世此议不讲,至今日而满蒙尚有包衣望族,达官尚有世仆,盖犹多君世之旧习焉。西方则俄国之田,尚悉归贵族掌辖;法国之田,悉为教士及世爵公产。凡齐民之欲耕者,不得不佃其田,而佃其田者,不得不为之役。自余诸国,亦多类是。日本分人为数等之风尤盛,乃至有秽多、非人等名号,凡列此者,不齿人类。而南北美至以贩奴一事,构兵垂十年。此皆多君世之弊政也,今殆将悉革矣。此亦《春秋》施及蛮貊之一端也。(余别有“孔制禁用奴婢考”。)
欧洲自希腊列国时已有议政院,论者以为即今之民政。然而吾窃窃焉疑之。彼其议政院,皆王族世爵主持其事,如鲁之三桓,郑之七穆,晋之六卿,楚之屈景,父子兄弟,世居要津,相继相及耳。至于匹夫编户,岂直不能与闻国是,乃至视之若奴隶,举族不得通籍。此其为政也,谓之君无权则可,谓之民有权则不可,此实世卿多君之世界也。度其为制也,殆如英国今日之上议院,而非英国今日之下议院。周厉无道,见流于彘,而共和执政;滕文公行三年之丧,而父兄百官皆不悦,此实上议院之制也,不得谓之民政。若谓此为民政也,则我朝天聪、崇德间,八贝勒并坐议政,亦宁可谓之为民政也。俄史称俄本有议事会,由贵爵主之,颇有权势,诸事皆可酌定。一千六百九十九年,大彼得废之,更立新会,损益其规,俾权操于己(见《俄史辑译》卷二)。俄之旧会,殆犹夫希腊、罗马诸国之议院也,犹多君之政也,俄之变多君而为一君,则自大彼得始也。
大地之事事物物,皆由简而进于繁,由质而进于文,由恶而进于善,有定一之等,有定一之时,如地质学各层之石,其位次不能凌乱也。今谓当中土多君之世,而国已有民政,既有民政,而旋复退而为君政,此于公理不顺,明于几何之学者,必能辨之。
严复曰:欧洲政制,向分三种:曰满那弃者,一君治民之制也;曰巫理斯托格拉时者,世族贵人共和之制也;曰德谟格拉时者,国民为政之制也。德谟格拉时,又名公产,又名合众,希、罗两史,班班可稽,与前二制相为起灭。虽其时法制未若今者之美备,然实为后来民治滥觞。且天演之事,始于胚胎,终于成体,泰西有今日之民主,则当夏、商时含有种子以为起点;而专行君政之国,虽演之亿万年,不能由君而入民。子之言未为当也。
启超曰:吾既未克读西籍,事事仰给于舌人,则于西史所窥知其浅也。乃若其所疑者,则据虚理比例以测之,以谓其国既能行民政者,必其民之智甚开,其民之力甚厚,既举一国之民而智焉,而力焉,则必无复退而为君权主治之理,此犹花刚石之下,不得复有煤层,煤层之下,不得复有人迹层也。至于希、罗二史,所称者其或犹火山地震喷出之石汁,而加于地层之上,则非所敢知,然终疑其为偶然之事,且非全体也,故代兰得常得取而篡之,(西史称借民权之名以攘君位者,谓之代兰得。)其与今之民政殆相悬也。至疑西方有胚胎,而东方无起点,斯殆不然也。日本为二千年一王主治之国,其君权之重,过于我邦,而今日民义之伸,不让英、德,然则民政不必待数千年前之起点明矣。盖地球之运,将入太平,固非泰西之所得专,亦非震旦之所得避,吾知不及百年,将举五洲而悉惟民之从,而吾中国,亦未必能独立而不变,此亦事理之无如何者也。
世之贤知太过者,或疑孔子何必言小康,此大谬也。凡由多君之政而入民政者,其间必经一君之政,乃始克达。所异者,西人则多君之运长,一君之运短;中国则多君之运短,一君之运长。(此事就三千年内言之。)至其自今以往,同归民政,所谓及其成功一也。此犹佛法之有顿有渐,而同一法门。若夫吾中土奉一君之制,而使二千年来杀机寡于西国者,则小康之功德无算也,此孔子立三世之微意也。
问今日之美国、法国,可为太平矣乎?曰恶,恶可!今日之天下,自美、法等国言之,则可谓为民政之世;自中、俄、英、日等国言之,则可谓为一君之世;然合全局以言之,则仍为多君之世而已。各私其国,各私其种,各私其土,各私其物,各私其工,各私其商,各私其财,度支之额,半充养兵,举国之民,悉隶行伍,眈眈相视,齮龁相仇,龙蛇起陆,杀机方长,螳雀互寻,冤亲谁问?呜呼,五洲万国,直一大酋长之世界焉耳!《春秋》曰:“未不亦乐乎,尧舜之知君子也。”《易》曰:“见群龙无首吉。”其殆为千百年以后之天下言之哉?
[book_title]说动
(1898年2月11日)
合声、光、热、电、风、云、雨、露、霜、雪,摩激鼓宕,而成地球,曰动力;合地球与金、水、火、木、土、天王、海王暨无数小行星、无数慧星、绕日疾旋,互相吸引,而成世界,曰动力;合此世界之日,统行星与月,绕昴星而疾旋,凡得恒河沙数,成天河之星圈,互相吸引,而成大千世界,曰动力;合此大千世界之昴星绕日,与行星、与月、以至于天河之星圈,又别有所绕而疾旋,凡得恒河沙数,若星团、星林、星云、星气,互相吸气,互相吸引,而成一世界海,曰动力。假使太空中无此动力,则世界海毁,而吾所处八行星绕日之世界,不知隳坏几千万年矣。由此言之,则无物无动力,无动力不本于百千万亿恒河沙数世界自然之公理,而电、热、声、光,尤所以通无量无边之动力以为功用。小而至于人身,而血,而脑筋,而灵魂,其机缄之妙,至不可思议,否则为聋瞆,为麻木痿痹,而体魄之殭随之。更小而至于一滴水,一微尘,莫不有微生物万千浮动于其中,否则空气因之而不灵。盖动则通,通则仁,仁则一切痛痒相关之事,自不能以秦越肥瘠处之,而必思所以震荡之,疏渝之,以新新不已。此动力之根原也。
谭嗣同曰:“日新乌乎本?曰:以太之动机而已矣。”“王船山邃于《易》者也,于有雷之卦,说必加精而微至焉。屯之所以满盈也,豫之所以奋也,大壮之所以壮也,无妄之所以无妄也,复之所以见天心也,震之所以不丧匕鬯而再则泥也,罔弗由于动也。”是故“君子之学,恒其动也。吉凶悔吝,贞乎动也。《易》抑阴而扶阳,则柔阴与刚动异也。”痛乎,有老氏者出,“言静而戒动,言柔而戒刚,乡曲之士,给饘粥,察难豚,而长养子孙,以之自足而苟视息焉,固亦术之工者矣。乌知乎天子术焉,士大夫术焉,诸侯王术焉,卒使数千年来成乎似忠信、似廉洁,一无刺无非之乡愿天下。言学术则曰宁静,言治术则曰安静。处事不计是非,而首禁更张;躁妄喜事之名立,百端由是废驰矣。用人不问贤不肖,而多方遏抑,少年意气之论兴,柄权则皆颓暮矣。陈言者,命之曰希望恩泽;程功者,命之曰露才扬己。既为糊名以取之,而复隘其途;既为年资以用之,而复严其等。财则惮辟利源,兵则不贵朝气。”“其朝夕孜孜不已者,不过日制四万万人之动力,以成一定不移之乡愿格式。”悲夫?彼西人之哀我“中国之亡于静”也,曰:“此不痛不痒顽钝无耻者也。”梁启超曰:
不通则塞,不进则退,亘古今中外,无中道而画之理。子谓颜渊曰:“吾见其进也,未见其止也。”又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曾子曰:“仁以为己任,死而后已。”此皆圣贤救世度众生之大愿力,日新不已,故悲闵。其动之心,栖栖皇皇,足迹遍九州。其动之迹,其视柔静无为之旨,殆有大小乘之别。即彼释氏之为教,众以佛、老并诋之。然其精意所在,曰威力,曰奋迅,曰勇猛,曰大无畏,曰大雄,括此数义,至取象于师子。而于柔静无为者,则斥为顽空,为断灭,为九十六种外道。即其言静之旨,不过以善其动,而遍度众生,与《大学》之以静生虑,太极之以静根动,同一智慧勇力。而即静即动,本无对待之可名。杨氏述老氏者也,其意专主于为我。夫孔氏戒我,而杨氏为我,此仁不仁之判也。乃今天下营营于科目,孳孳于权利,伀伀俔俔于豆剖瓜分之日,不过“我”之一字,横梗胸臆。而于一二任侠之士,思合大群,联大力,血泪孤心,议更庶政,以拯时艰,则必以喜事多事诋之,以曲利其守旧不变之私。此真老杨之嫡派,孔孟之蟊贼,释氏之罪人,充其柔静之祸,以戕种类毁世界有余矣。其可为太息痛恨者,孰有过于斯乎?
唐才常曰:“西人以动力横绝五洲也。通商传教,觅地布种,其粗迹也。其政学之精进不已,骎骎乎突过乎升平。无可惧也,无可骇也,乃天之日新地球之运,而生吾中国之动力也。”梁启超曰:斯固然矣,然以吾所见吾中国者,微论其精,其粗者不可得也。何也?科举不变,士欲动,而至庸极陋之时文绁之;铁路不修,商欲动,而淹滞迂回之舟车绁之;
机器不兴,工欲动,而笨拙粗疏之刀锯绁之;电化不讲,农欲动,而勤苦胼胝之耒耜绁之。生一人即予一绁,绁一人即防一弊。故我闻西人之言,以为中国防弊之法,至精且密,虽彼国千思万虑,不能臻此境地。其意若有所讽刺也者,若自苦其民智难于控御,转羡吾中国也者。故法于越南,仍以越南之法治之;俄于朝鲜,仍以朝鲜之法治之。彼非有爱于越南、朝鲜也,乃阴用吾中国防民之故智,绁之使不生其动力也。虽然,吾特怪吾四万万人之绁于士农工商之旧法者。言提其耳而天聪之,力启其扃而解脱之,则必色然怒,哗然骇,以谓吾安吾绁,而奚纾吾手足,破吾囹圄为?于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事涉求新,辄生阻力,法图稍变,必多业障。凡少年意气,妄事更张,沽名市誉等语,不惜箝制海内豪侠任气之士,同归澌灭。老杨柔静为我之徒,可以尸居养望,坐享老成持重之名。嗟夫!以全球之极热极涨极速以新其动力,而吾士夫方面髹壁,坐漆室,丧灵魂,尸躯壳,悠忽终年。以正比例求之,孰生孰灭?孰存孰亡?不待智者知之。今夫鸟,大鹏抟九万里,击扶摇而上;凤凰餐霞吸露,栖息云霄之表;
鷃雀则终身困藩篱,饵矰缴。今夫兽,麒麟驺虞,往来开化之国,以方仁者;狮象狻猊,纵横万壑,虎豹慑伏;羊豕则终身拳圈苙,供刲絷。然则有动力与不有动力之存灭,可一言决矣。吾又闻之公理家言:凡生生之道,其动力大而速者,则贱种可进为良种;其动力小而迟而无者,则由文化而土番、而猿狖、而生理殄绝。初不谓然,继而观于獞猁猓猺,其食息起居,与猿狖无殊;其柔静无为,至老死不相往来;其去生理殄绝也几何?则奈何忍以吾党聪明秀特之士,日日静之柔之愚之,不一毅然慈悲其愿力,震荡其脑筋也?
今夫压力之重,必自专任君权始矣;动力之生,必自参用民权始矣。虽然,吾观罗马之衰也,教皇怙其权力之私,戕贼平等之义,宗旨荡然,而路德之动力生;法国世家之横也,酷虐平民,惨无天日,而拿破仑之动力生;英人苛敛,美民罢不堪命,而华盛顿之动力生;日本大将军之柄政也,君统民统,不绝若线,而群藩烈士之动力生。此以压力生其动力者,事相反而实相因也。若夫中国则不然,压力之重,既不如从前之欧美日本,而柔静无为之毒,已深中人心,于是压力动力,浸淫至于两无,以成今日不君权、不民权之天下。故欲收君权,必如彼得、睦仁之降尊纡贵而后可;欲参民权,必如德意、希腊之联合民会而后可。而尤必先废愚民柔民之科目,首奖多事喜事之豪杰,尽网岩穴勇敢任侠之志士仁人,以激成木户孝允、大久保利通之愤不有身,爹亚、毕士马克之艰难措置,而后动力之生,国权之固,可得言也。
[book_title]论湖南应办之事
(1898年4月5日—4月7日)
今之策中国者,必曰兴民权。兴民权斯固然矣,然民权非可以旦夕而成也。权者生于智者也,有一分之智,即有一分之权;有六七分之智,即有六七分之权;有十分之智,即有十分之权。是故国即亡矣,苟国人之智,与灭我之国之人相等,则彼虽灭吾国,而不能灭吾权,阿尔兰之见并于英人是也。今英伦人应享利益,阿尔兰人无不均霑也。即吾民之智,不能与灭我之国之人相等,但使其智日进者,则其权亦日进,印度是也。印度初属于英,印人只能为第六七等事业,其第五等以上事业,皆英人为之;(凡官事、私事莫不皆然,如一衙署则五品以上官皆英人,一公司则总办、帮办及高等司事皆英人也。)近则第二等以下事业,皆印人所为矣。其智全塞者,则其权全亡,非洲之黑人,美洲之红人,南洋之棕人是也。此数种者,只见其为奴为隶,为牛为马,日澌月削,数十年后,种类灭绝于天壤耳,更无可以自立之时矣。夫使印度当未亡之时,而其民智慧即能如今日,则其蚤为第二等人也久矣;使其有加于今日,则其为第一等人也亦已久矣。是故权之与智,相倚者也,昔之欲抑民权,必以塞民智为第一义;今日欲伸民权,必以广民智为第一义。
湖南官绅,有见于民智之为重也,于是有时务学堂之设,意至美矣,然于广之之道,则犹未尽也。学堂学生,只有百二十人,即使一人有一人之用,其为成也亦仅矣。而况此辈中西兼习,其教之也当厚植其根柢,养蓄其大器,非五年以后,不欲其出而与闻天下事也。然则此五年中,虽竭尽心力以教之,而其风气仍不能出乎一学堂之外,昭昭然矣。故学生当分为二等:其一以成就远大,各有专长,各有根柢为主,此百二十人是也;其一则成就不必其远大,但使于政学之本原,略有所闻,中外之情形,无所暗蔽,可以广风气,消阻力,如斯而已。由前之说,则欲其精;由后之说,则欲其广。
大局之患,已如燎眉,不欲湖南之自保则已耳,苟其欲之,则必使六十余州、县之风气,同时并开,民智同时并启,人才同时并成,如万毫齐力,万马齐鸣,三年之间,议论悉变,庶几有济,而必非一省会之间,数十百人之局可以支持,有断然矣。则必如何然后能如此?就其上者言之:一曰朝廷大变科举,一曰州、县遍设学堂。斯二者行,顷刻全变,然而非今日之所能言矣。有官绅之力所可及,而其成效之速,可与此二事相去不远者:一曰全省书院官课、师课,改课时务也。
以岳麓求贤之改章,及孝廉堂之为学会,士林举无间然,然则改课亦当无违言必矣。官课、师课全改,耳目一新,加以学政所至,提倡新学,两管齐下,则其力量亚于变科举者无几矣。或疑各府、州、县悉变,则恐阅卷者无人。是不难,但专聘一二人驻省会,而各处课卷皆归其评阅,不过邮寄稍需时日耳,于事无伤也。若太僻远之州、县,则或两三月之题目,同时并发,课卷同时并收,则邮寄之繁难,亦可稍省矣。
尤有进于此者,则莫如童试之县考、府考,饬下州、县,除第一场外,悉试时务。府、县考凡六七场,功令所载,并无必试八股之例,支床架屋,实属可憎,扫除更张,真乃快事。
然此事尚有未尽可行者,则虑各府、县无阅卷之人也。今宜饬下,令其自行物色聘请,或由省中荐人前往,此则只需长官一纸书耳,不费一铢,而举省之士,靡然向风矣。二曰学堂广设外课,各州、县咸调人来学也。州、县遍设学堂,无论款项难筹,即教习亦无从觅聘,教习不得人,讲授不如法,劳而少功,虽有若无耳。以余所见,此闻各处书院诸生,讲习经年,而成就通达者,寥寥无几。大约为开风气起见,先须广其识见,破其愚谬,但与之反复讲明政法所以然之理;国以何而强,以何而弱;民以何而智,以何而愚;令其恍然于中国种种旧习之必不可以立国。然后授以东西史志各书,使知维新之有功;授以内外公法各书,使明公理之足贵;更折衷于古经古子之精华,略览夫格致各学之流别。大约读书不过十种,为时不过数月,而其见地固已甚莹矣。乃从而摩激其热力,鼓厉其忠愤,使以保国、保种、保教为己任,以大局之糜烂为一身之耻疚。持此法以教之,间日必有讲论,用禅门一棒一喝之意;读书必有札记,仿安定经义治事之规。半年以后,所教人才,可以拔十得五。此间如学堂学生,鼓箧不过月余耳,又加以每日之功,学西文居十之六,然其见识议论,则已殊有足观者,然则外课成就之速,更可翼矣。大抵欲厚其根柢,学颛门之业,则以年稚为宜;欲广风气观大略,速其成就,则以年稍长为善。盖苟在二十以上,于中国诸学曾略有所窥者,则其脑筋已渐开,与言政治之理,皆能听受,然后易于有得。故外课生,总以不限年为当。前者出示在此间招考,仅考两次,已迫岁暮,来者百余人,可取者亦三十人。然设此课之意,全在广风气,其所重者在外府、州、县。故必由学政按临所至,择其高才年在三十以下者,每县自三人至五人,咨送来学,其风始广。然各府辽远,寒士负笈之资,固自不易,愚意以为莫如今各州、县为具川资咨送到省,每岁三五人之费,为数无几,虽瘠苦之县,亦不至较此区区。到省以后,首须谋一大厦,使群萃而讲习,若学堂有余力,则普给膏火,否则但给奖赏而已。(如不给膏火,则须问其愿来与否,乃可咨送。)此项学生,速则半年,迟则一年,即可遣散,另招新班。择其学成者,授以凭记,可以为各县小学堂教习,一年之后,风气稍成,即可以饬下各州、县,每县务改一书院为学堂。三年之间,而谓湘人犹有嫉新学如仇,与新学为难者,其亦希矣。
欲兴民权,宜先兴绅权;欲兴绅权,宜以学会为之起点。
此诚中国未常有之事,而实千古不可易之理也。夫以数千里外渺不相属之人,而代人理其饮食、讼狱之事,虽不世出之才,其所能及者几何矣?故三代以上,悉用乡官;两汉郡守,得以本郡人为之,而功曹掾史,皆不得用它郡人,此古法之最善者。今之西人,莫不如是。唐宋以来,防弊日密,于是悉操权于有司,而民之视地方公事,如秦越人之肥瘠矣。今欲更新百度,必自通上下之情始;欲通上下之情,则必当复古意,采西法,重乡权矣。然亦有二虑焉:一曰虑其不能任事,二曰虑其借此舞文也。欲救前弊,则宜开绅智;欲救后弊,则宜定权限。定权限者何?西人议事与行事分而为二,议事之人,有定章之权,而无办理之权;行事之人,有办理之权,而无定章之权。将办一事,则议员集而议其可否;既可,乃议其章程;章程草定,付有司行之,有司不能擅易也。若行之而有窒碍者,则以告于议员,议而改之。西人之法度,所以无时不改,每改一次,则其法益密,而其于民益便,盖以议事者为民间所举之人也。是故有一弊之当革,无不知也;有一利之当兴,无不闻也。其或有一县、一乡之公益,而财力不能举者,则议员可以筹款而办之,估计其需费之多少,而醵之于民焉。及其办成也,则将其支用款项,列出清单,与众人共见,未有不愿者也。譬之一街之中,不能无击柝之人,于是一街之户宅集议,各出资若干而雇一人为之;一乡之中,欲筑一桥,修一路,于是一乡之户宅集议,或按田亩,或按人丁,各出资若干而动工为之,未有不愿者也。推而大之,而一县、而一省、而一国,莫不如是。西人即以此道治一国者也,(吾中国非不知此法,但仅以之治一乡、治一街,未能推广耳。)故每有应筹款项,皆待命于下议院;下议院则筹之于民,虽取之极重,而民无以为厉己者,盖合民财以办民事,而为民所信也。民亦知此事之有益于己,而又非己之独力所能办,故无不乐输以待上之为我成之也。(如一街四十户,每户月输一百,即得四千,可以用一击柝之人,以为己保护财产,若非得一人总任其事,则虽每户月自出二百,仍不能用一人也。)故有乡绅为议事,则无事不可办,无款不可筹,而其权则不过议此事之当办与否及其办法而已。及其办之也,仍责成于有司,如是则安所容其舞文也?至于讼狱等事,则更一委之于官,乡绅只能为和解,或为陪审人员,而不能断其谳,然则又何舞文之有乎?西人举国而行之,不闻有弊,则亦由权限之划定而已。开绅智者何?民间素不知地方公事为何物,一切条理,皆未明悉,而骤然授之,使其自办,是犹乳哺之儿,而授之以杯筋,使自饮食,其殆必矣。故必先使其民之秀者,日习于公事,然后举而措之裕如也。今中国之绅士,使以办公事,有时不如官之为愈也。何也?凡用绅士者,以其于民之情形熟悉,可以通上下之气而已。今其无学、无智既与官等,而情伪尚不如官之周知,然则用之何为也?故欲用绅士,必先教绅士。教之惟何?惟一归之于学会而已。先由学会绅董,各举所知品行端方、才识开敏之绅士,每州、县各数人,咸集省中入南学会。会中广集书籍、图器,定有讲期,定有功课,长官时时临莅以鼓励之;多延通人,为之会长,发明中国危亡之故,西方强盛之由,考政治之本原,讲办事之条理。或得有电报,奉有部文,非极秘密者,则交与会中,俾学习议事;一切新政,将举办者,悉交会中议其可办与否,次议其办法,次议其筹款之法,次议其用人之法。日日读书,日日治事,一年之后,会中人可任为议员者过半矣。
此等会友,亦一年后,除酌留为总会议员外,即可分别遣散,归为各州、县分会之议员,复另选新班在总会学习。绅智既开,权限亦定,人人既知危亡之故,即人人各思自保之道,合全省人之聪明才力,而处心积虑,千方百计,以求办一省之事,除一省之害,捍一省之难,未有不能济者也。
绅权固当务之急矣,然他日办一切事,舍官莫属也。即今日欲开民智,开绅智,而假手于官力者,尚不知凡几也,故开官智,又为万事之起点。官贫则不能望之以爱民,官愚则不能望之以治事。闻黄按察思所以养候补官,优其薪水之法,此必当速办者也。既养之,则教之。彼官之不能治事,无怪其然也,彼胸中曾未有地球之形状,曾未有欧洲列国之国名,不知学堂工艺商政为何事,不知修道养兵为何政,而国家又不以此考成,大吏又不以此课最,然则彼亦何必知之?何必学之?举一省之事,而委之此辈未尝学问、无所知识之人之手,而欲其事之有成,是犹然薪以止沸,却行而求前也。而无如不办事则已,苟办事,则其势不能不委之此辈之手,又不可以其不能办而不办也。然则将如之何?曰:教之而已矣。
教官视教士难,彼其年齿已老,视茫发苍,习气极深,宦情熏灼,使之执卷伏案,视学究之训顽童,难殆甚焉;然教官又视教士易,彼其望长官如天帝,觊缺差若九鼎,宫中细腰,四方饭死,但使接见之时,稍为抑扬,差委之间,微示宗旨,虽强之以不情之举,犹将赴汤蹈火以就之,而况于导之以学乎?故课吏堂不可不速立,而必须抚部为之校长,司道为之副校长。其堂即设在密迩抚署之地,每日或间一二日,必便衣到堂,稽察功课,随时教诲。最善者莫如删堂属之礼,以师弟相待。堂中陈设书籍,张挂地图,各官所读之书,皆有一定,大约各国约章,各国史志,及政学、公法、农、工、商、兵、矿、政之书,在所必读,多备报章,以资讲求,各设札记,一如学堂之例。延聘通人为教习,评阅功课。校长及副校长,随意谭论,随意阅札记;或阅地图,而与论其地之事;
或任读一书,而与论其书之美恶;听其议论,而可以得其为人矣。而彼各官者,恐功课不及格而获谴,恐见问不能答而失意,莫不争自濯磨,勉强学问矣。教之既熟,必有议论明达、神气坚定者出矣。或因好学而特予优差,或因能办事而委之繁缺,数月之后,家弦诵而人披吟矣。闻曾文正每日必有一小时与幕府纵谭,若有事应商,则集幕府僚属,使之各出意见,互相辩论。文正则不发一言,归而采之,既可于此事集思广益,复可见其人之议论见地。骆文忠则每集司道于一圆桌,今以笔墨各陈所见。岑襄勤、丁雨生之办事,如训蒙馆然,聚十数幕友于一堂,陈十数几桌,定时刻办事,随办随到,案无留牍,此诚治事之良法也。今日之中国,亦颇苦于礼矣,终日之晷刻,消磨于衣冠应酬迎送之间者,不知凡几,交受其劳,而于事一无所补,日日议变法,此之不变,安得有余日以办应办之事乎?是宜每日定有时刻,在课吏堂办事,一切皆用便衣,凡来回事者,立谭片刻,不迎不送,除新到省衣冠一见外,其余衙门例期,悉予停免,有事咸按时刻,在堂中相见,则形骸加适,而治事加多,斯实两得之道也。至实缺各官,关系尤重,既未能尽取而课之,亦必限以功课,指明某书,令其取读。必设札记,读书治事,二者并见。须将其读书所有心得,及本县人情、物产、风俗,咸著之札记中。必须亲笔,查有代笔者严责。(难者必以为实缺官身任繁剧,安能有此休暇?不知古人仕优则学,天下断无终年不读书而可以治事之理。每日苟定出时刻以一两点钟读书,未必即无此暇晷也。)频颁手谕,谆谆教诲,如张江陵与疆臣各书,胡文忠示属员各谕,或以严厉行之,或以肫诚出之,未有不能教诲者也。吏治之怠散久矣,参劾则无人可用,亦不可胜劾。其无咎无誉,卧而治之,无大恶可指者,亦常十居六七焉。夫立木偶于庭,并水不饮,其廉可谓至矣,然而不能为吏者。吏者治事者也,吏不治事,即当屏黜,岂待扰民哉?虽然,治事者,必识与才兼,然后可云也。若并不知有此事,不知此事之当办,则曷从治之?未尝讲求此事之办法,则曷从治之?西国治一事,则有一事之学堂;既学成而后授以事矣,然其每日办事之暇,未尝有一日废书者。(不读书则看报,贵至君主,贱至皮匠,莫不皆然。)今我国人士,自其鼓箧之始,即已学非所用,用非所学,及一入宦途,则无不与书卷长别。《传》曰:“子有美锦,不使人学制焉。”一官一邑,身之所庇也,而使学制焉,又况于终其身而不学者乎?中国一切糜烂,皆起于此,而在位者沓焉不自觉。今日兴一新法,明日兴一新法,而于行法之有人与否,漠然而不之计,此真可为痛哭流涕者也!
以上三端,一曰开民智,二曰开绅智,三曰开官智。窃以为此三者,乃一切之根本,三者毕举,则于全省之事,若握裘挈领焉矣。至于新政之条理,则多有湖南所已办者,如矿务、轮船、学堂、练兵之类;或克日开办者,如学会、巡捕、报馆之类;或将办而尚有阻力者,如铁路之类;或已办而尚须变通扩充者,如钞票制造公司之类;今不必述。而窃以为尚有极要者二事:一曰开马路,通全省之血脉,则全省之风气可以通,全省之商货可以出;二曰设劝工博览场,取各府、州、县天产人工之货,聚而比较之,工艺精者优加奖励。长沙古称贫国,而五代马氏,即恃工商以立邦。今欲易贫而富,则非广励工商末由也。今全省无论已办、将办、未办各事,除绅士协办外,苟经官手,则几无事不责成于一二人。其事至繁,其势至散,一人之精神,有万不能给之势,然舍此则又无可倚畀。鄙意以为宜设一新政局,。(各省有洋务局之称,其名最不雅驯,不可用。)一切新政,皆总于其中,而使一司道大员为总办,令其自举帮办以下之人,事归一线,有条不紊,或稍易为力也。(新政局即设于课吏堂,尤为两益。)
[book_title]政变原因答客难
(1899年1月12日)
语曰:忠臣去国,不洁其名。大丈夫以身许国,不能行其志,乃至一败涂地,漂流他乡,则惟当缄口结舌,一任世人之戮辱之,嬉笑之,唾骂之,斯亦已矣;而犹复晓晓焉欲以自白,是岂大丈夫之所为哉?虽然,事有关于君父之生命,关于全国之国论者,是固不可以默默也。
论者曰:中国之当改革,不待言矣,然此次之改革,得无操之过蹙,失于急激,以自贻磋跌之忧乎?辨曰:中国之当改革,三十年于兹矣,然而不见改革之效,而徒增其弊者何也?凡改革之事,必除旧与布新,两者之用力相等,然后可有效也。苟不务除旧而言布新,其势必将旧政之积弊,悉移而纳于新政之中,而新政反增其害矣。如病者然,其积痞方横塞于胸腹之间,必一面进以泻利之剂,以去其积块,一面进以温补之剂,以培其元气,庶几能奏功也。若不攻其病,而日饵之以参苓,则参苓即可为增病之媒,而其人之死当益速矣。我中国自同治后,所谓变法者,若练兵也,开矿也,通商也,交涉之有总署使馆也,教育之有同文方言馆及各中西学堂也,皆畴昔之人所谓改革者也。夫以练兵论之,将帅不由学校而出,能知兵乎?选兵无度,任意招募,半属流丐,体之赢壮所不知,识字与否所不计,能用命乎?将俸极薄,兵饷极微,武阶极贱,士人以从军为耻,而无赖者乃承其乏,能洁已效死乎?图学不兴,阨塞不知,能制胜乎?船械不能自制,仰息他人,能如志乎?海军不游弋他国,将帅不习风涛,一旦临敌,能有功乎?警察不设,户籍无稽,所练之兵,日有逃亡,能为用乎?如是,则练兵如不练。且也用洋将统带训练者,则授权于洋人,国家岁费巨帑,为他人养兵以自噬;
其用土将者,则如董福祥之类,藉众闹事,损辱国体,动招边衅,否则骚扰闾阎而已,不能防国,但能累民;又购船置械于外国,则官商之经手者,藉以中饱自肥,费重金而得窳物,如是则练兵反不如不练。以开矿论之,矿务学堂不兴,矿师乏绝,重金延聘西人,尚不可信,能尽地利乎?机器不备,化分不精,能无弃材乎?道路不通,从矿地运至海口,其运费视原价或至数倍,能有利乎?如是则开矿如不开。且也西人承揽,各国要挟,地利尽失,畀之他人;否则奸商胡闹,贪官串弊,各省矿局,只为候补人员领干脩之用,徒糜国帑,如是则开矿反不如不开。以通商论之,计学不讲,罕明商政之理,能保富乎?工艺不兴,制造不讲,土货销场,寥寥无几,能争利乎?道路梗塞,运费笨重,能广销乎?厘卡满地,抑勒逗留,朘膏削脂,有如虎狼,能劝商乎?领事不察外国商务,国家不护侨寓商民,能自立乎?如是则通商如不通。且也外品日输入,内币日输出,池枯鱼竭,民无噍类,如是则通商反不如不通。以交涉论之,总理衙门老翁十数人,日坐堂皇,并外国之名且不知,无论国际,并己国条约且未寓目,无论公法,各国公使领事等官,皆由奔竞而得,一无学识,公使除呈递国书之外无他事,领事随员等除游观饮食之外无他业,何取于此辈之坐食乎?如是则有外交官如无外交官。且使馆等人在外国者,或狎邪无赖,或鄙吝无耻,自执贱业,污秽难堪,贻笑外人,损辱国体,其领事等非惟不能保护已商,且从而陵压之,如是则有外交官反不如无外交官。以教育论之,但教方言以供翻译,不授政治之科,不修学艺之术,能养人材乎?科举不变,荣途不出士夫之家,聪颖子弟皆以入学为耻,能得高材乎?如是则有学堂如无学堂。且也学堂之中,不事德育,不讲爱国,故堂中生徒,但染欧西下等人之恶风,不复知有本国,贤者则为洋庸以求衣食,不肖者且为汉奸以倾国基,如是则有学堂反不如无学堂。
凡此之类,随举数端,其有弊无效,固已如是。自余各端,亦莫不如是。然则前此之所谓改革者,所谓温和主义者,其成效固已可睹矣。夫此诸事者,则三十年来名臣曾国藩、文祥、沈葆桢、李鸿章、张之洞之徒,所竭力而始成之者也,然其效乃若此。然则,不变其本,不易其俗,不定其规模,不筹其全局,而依然若前此之支支节节以变之,则虽使各省得许多督抚皆若李鸿章、张之洞之才之识,又假以十年无事,听之使若李鸿章、张之洞之所为,则于中国之弱之亡,能稍有救乎?吾知其必不能也。何也?盖国家之所赖以成立者,其质甚繁,故政治之体段亦甚复杂,枝节之中有根干焉,根干之中又有总根干焉,互为原因,互为结果。故言变法者,将欲变甲,必先变乙;及其变乙,又当先变丙,如是相引,以至无穷,而要非全体并举,合力齐作,则必不能有功,而徒增其弊。譬之有千岁老屋,瓦墁毁坏,榱栋崩折,将就倾圮,而室中之人,乃或酣嬉鼾卧,漠然无所闻见;或则补苴罅漏,弥缝蚁穴,以冀支持:斯二者,用心虽不同,要之风雨一至,则屋必倾,而人必同归死亡,一也。夫酣嬉鼾卧者,则满洲党人是也;补苴弥缝者,则李鸿章、张之洞之流是也。谚所谓室漏而补之,愈补则愈漏;衣敝而结之,愈结则愈破,其势固非别构新厦,别纫新制,乌乎可哉?若知世之所谓温和改革者,宜莫如李、张矣,不见李鸿章训练海军之洋操,所设之水师学堂、医学堂乎?不见张之洞所设之实学馆、自强学堂、铁政局、自强军乎?李以三十年之所变者若此,张以十五年之所变者若此,然则再假以十五年,使如李、张者出其温和手段,以从容布置,到光绪四十年,亦不过多得此等学堂洋操数个而已。一旦有事,则亦不过如甲午之役,望风而溃,于国之亡,能稍有救乎?既不能救亡,则与不改革何以异乎?夫以李、张之才如彼,李、张之望如彼,李、张之见信任负大权如彼,李、张之遇无事之时,从容十余年之布置如彼,其所谓改革者乃仅如此。况于中朝守旧,庸耄盈延,以资格任大官,以贿赂得美差,大臣之中安所得多如李、张之之者?而外患之迫,月异而岁不同,又安所更得十余年之从容岁月者?然则,舍束手待亡之外,无他计也,不知所谓温和主义者,何以待之。抑世之所谓急激者,岂不以疑惧交乘,怨谤云起,为改革党人所自致乎?语曰:“非常之原,黎民惧焉。”又曰:“凡民可以乐成,难以虑始。”从古已然,况今日中国之官之土之民,智识未开,瞢然不知有天下之事,其见改革而惊讶,固所当然也。彼李鸿章前者所办之事,乃西人皮毛之皮毛而已,犹且以此负天下之重谤,况官位远在李鸿章之下,而所欲改革之事,其重大又过于李鸿章所办者数倍乎?
夫不除弊则不能布新,前既言之矣,而除旧弊之一事,最易犯众忌而触众怒,故全躯保位惜名之人,每不肯为之。今且勿论他事,即如八股取士锢塞人才之弊,李鸿章、张之洞何尝不知之,何尝不痛心疾首而恶之。张之洞且常与余言,以废八股为变法第一事矣,而不闻其上疏请废之者,盖恐触数百翰林、数千进士、数万举人、数十万秀才、数百万童生之怒,惧其合力以谤己而排挤己也。今夫所谓爱国之士,苟其事有利于国者,则虽败己之身、裂己之名,犹当为之。今既自谓爱国矣,又复爱身焉,又复爱名焉,及至三者不可得兼,则舍国而爱身名;至二者不可得兼,又将舍名而爱身;吾见世之所谓温和者,如斯而已,如斯而已!吉田松阴曰:“观望持重,号称正义者,比比皆然,最为最大下策,何如轻快捷速,打破局面,然后徐占地布石之为愈乎?”呜呼!世之所谓温和者,其不见绝于松阴先生者希耳。即以日本论之,幕末藩士,何一非急激之徒,松阴、南洲,尤急激之巨魁也。试问非有此急激者,而日本能维新乎?当积弊疲玩之既久,不有雷霆万钧霹雳手段,何能唤起而振救之。日本且然,况今日我中国之积弊,更深于日本幕末之际,而外患内忧之亟,视日本尤剧百倍乎!今之所谓温和主义者,犹欲以维新之业,望之于井伊、安藤诸阁老也。故康先生之上皇帝书曰:“守旧不可,必当变法;缓变不可,必当速变;小变不可,必当全变。”
又曰:“变事而不变法,变法而不变人,则与不变同耳。”故先生所条陈章奏,统筹全局者,凡六七上,其大端在请誓太庙以戒群臣,开制度局以定规模,设十二局以治新政,立民政局以地方自治;其他如迁都、兴学、更税法、裁厘金、改律例、重俸禄、遣游历、派游学、设警察、练乡兵、选将帅、设参谋部、大营海军、经营西藏,新疆等事,皆主齐力并举,不能支支节节而为之。而我皇上亦深知此意,徒以无权不能遽行,故屡将先生之摺交军机总署会议,严责其无得空言搪塞,盖以见制西后,故欲借群臣之议以定之也。无如下有老耄守旧之大臣,屡经诏责而不恤;上有揽权猜忌之西后,一切请命而不行。故皇上与康先生之所欲改革者,百分末得其一焉。使不然者,则此三月之中,旧弊当已尽革,新政当已尽行,制度局之规模当已大备,十二局之条理当已毕详,律例当已改,巨饷当已筹,警察当已设,民兵当已练,南部当已迁都,参谋部当已立,端绪略举,而天下肃然向风矣。今以无权之故,一切所行,非其本意,皇上与康先生方且日日自疚其温和之已甚,而世人乃以急激责之,何其相反乎!嗟乎!局中人曲折困难之苦衷,非局外人所能知也久矣。以谭嗣同之忠勇明达,当其初被征入都,语以皇上无权之事,犹不深信。及七月廿七日皇上欲开懋勤殿,设顾问官,命谭查历朝圣训之成案,将据以请于西后。至是谭乃恍然于皇上之苦衷,而知数月以来改革之事,未足以满皇上之愿也。谭嗣同且如此,况于其他哉!夫以皇上与康先生处至难之境,而苦衷不为天下所共谅,庸何伤焉。而特恐此后我国民不审大局,徒论成败,而曰是急激之咎也,是急激之鉴也,因相率以为戒,相率于一事不办,束手待亡,而自以为温和焉。其上者则相率于补漏室,结鹑衣,枝枝节节,畏首畏尾,而自以为温和焉。而我国终无振起之时,而我四万万同胞之为奴隶,终莫可救矣。是乃所大忧也,故不可以不辩也。
[book_title]论保全中国非赖皇帝不可
(1899年3月22日)
自甲午以前,吾国民不自知国之危也,不知国危则方且岸然自大,偃然高卧,故于时无所谓保全之说。自甲午以后,情见势绌,东三省之铁路继之,广西之士司继之,胶州湾继之,旅顺、大连湾、威海卫、广州湾、九龙继之,各省铁路、矿务继之,工江左右不让与他国,山东、云贵、两广、福建不让与他国之约纷纷继之,于是瓜分之形遂成,而保全中国之议亦不得不起。丙申、丁酉间,忧国之士,汗且喘走天下,议论其事而讲求其法者,杂遝然矣;然末得其下手之方,疾呼狂号,东西驰步,而莫知所凑泊。当时,四万万人未有知皇上之圣者也。自戊戍四月二十三日,而保全中国之事,始有所著,海内喁喁,想望维新矣。仅及三月,大变遽起,圣君被幽,新政悉废,于是保全之望几绝。识微之士,扼腕而嗟;虎狼之邻,耽目而视,佥曰:是固不可复保全矣。哀时客曰,吁!有是言哉?有是言哉?
哀时客曰,吾闻之议论家之言,为今日之中国谋保全者,盖有三说:
甲说曰,望西后、荣禄、刚毅等他日或能变法,则中国可保全也。
乙说曰,望各省督抚有能变法之人,或此辈入政府,则中国可保全也。
丙说曰,望民间有革命之军起,效美、法之国体以独立,则中国可保全也。
然而吾谓为此谈者,皆暗于中国之内情者也,今得一一取而辨之。
甲说之意,谓西后与荣禄等今虽守旧,而他日受友邦之忠告,或更值艰难,必当翻然变计也。辨之曰:夫龟之不能有毛,免之不能生角,雄鸡之不能育子,枯树之不能生花,以无其本性也。故必有忧国之心,然后可以言变法;必知国之危亡,然后可以言变法;必知国之弱由于守旧,然后可以言变法;必深信变法之可以致强,然后可以言变法。今西后之所知者,娱乐耳,荣禄等之所知者,权势耳,岂尝一毫以国事为念哉?语以国之将危亡,彼则曰,此危言耸听也,此莠言乱政也。虽外受外侮,内生内乱,而彼等曾不以为守旧之所致,反归咎于维新之人,谓其长敌人之志气,散内国之民心。闻友邦忠告之言,则疑为新党所嗾使而已。彼其愚迷,至死不悟,虽土地尽割,宗衬立陨,岂复有变计之时哉?故欲以变法自强望之于今政府,譬犹望法之路易十四以兴民权,望日本幕府诸臣以成维新也。且彼方倚强俄以自固,得为小朝廷以终其身,于愿已足,遑顾其他。此其心人人共知之。然则为甲说者,殆非本心之论,否则至愚之人耳,殆不足辨。
乙说之意,谓政府诸臣虽不足道,而各省督抚中如某某、某某者,号称通时务,素主变法,他日保全之机,或赖于此。
辨之曰:此耳食之言也。如某某者,任封疆已数十年,其所办之事,岂尝有一成效?彼其于各国政体,毫无所知,于富强本原,膛乎未察,胸中全是八股家习气,而又不欲失新党之声誉,于是摭拾皮毛,补苴罅漏,而自号于众曰,吾通西学。夫变法不变本原而变枝叶,不变全体而变一端,非徒无效,只增弊耳,彼某某者,何足以知之?即使知之,而又恐失旧党之声誉,岂肯任之?夫人必真有爱国心,然后可任大事,如某某者,吾非敢谓其不爱国也,然爱国之心究不如其爱名之心,爱名之心又不如其爱爵之心,故苟其事于国与名与爵俱利者,则某某必为之。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
曰,去国。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曰,去名。今夫任国事者,众谤所归,众怨所集,名爵俱损,智者不为也。冯道大圣,胡广中庸,明哲之才,间世一出,太平润色,正赖此辈。惜哉,生非其时,遭此危局,欲望其补救,宁束手待亡耳。此外余子碌碌,更不足道。凡国民之有识者皆知之,亦不待辨。
丙说之意,以为政府腐败,不复可救,惟当从民间倡自主独立之说,更造新国,庶几有瘳。辨之曰:此殷忧愤激者之言,此事虽屡行于欧美,而不切于我中国今日之事势也。西国之所以能立民政者,以民智既开,民力既厚也。人人有自主之权,虽属公义,然当孩提之时,则不能不借父母之保护。
今中国尚孩提也,孩提而强使自主,时曰助长,非徒无益,将又害之。故今日倡民政于中国,徒取乱耳。民皆蚩蚩,伏莽遍地,一方有事,家揭竿而户窃号,莫能统一,徒鱼肉吾民;
而外国借戡乱为名,因以掠地,是促瓜分之局也,是欲保全之而反以灭裂之也。
故今日议保全中国,惟有一策,曰尊皇而已。今日之变,为数千年之所未有;皇上之圣,亦为数千年之所未有(圣德之记,具详别篇)。天生圣人,以拯诸夏,凡我同胞,获此慈父,(易)曰:
“内文明而外柔顺,以蒙大难,文王以之。”今虽幽废,犹幸生存,天之未绝中国欤!凡我同胞,各厉乃志,各竭乃力,急君父之难,待他日之用,扶国家之敝,杜强敌之谋。勿谓一篑小,积之将成丘陵;勿谓涓滴微,合之将成江海。人人心此心,日日事此事,中国将赖之,四万万同胞将赖之。
[book_title]论近世国民竞争之大势及中国前途
(1899年10月15日)
第一节 国民与国家之异
中国人不知有国民也,数千年来通行之语,只有以国家二字并称者,未闻有以国民二字并称者。国家者何?国民者何?国家者,以国为一家私产之称也。古者国之起原,必自家族。一族之长者,若其勇者,统率其族以与他族相角,久之而化家为国,其权无限,奴畜群族,鞭笞叱咤,一家失势,他家代之,以暴易暴,无有已时,是之谓国家。国民者,以国为人民公产之称也。国者积民而成,舍民之外,则无有国。
以一国之民,治一国之事,定一国之法,谋一国之利,捍一国之患,其民不可得而侮,其国不可得而亡,是之谓国民。
第二节 国民竞争与国家竞争之异
有国家之竞争,有国民之竞争。国家竞争者,国君糜烂其民以与他国争者也;国民竞争者,一国之人各自为其性命财产之关系而与他国争者也。孔子之无义战也,墨子之非攻也,孟子所谓率土地而食人肉,罪不容于死也,皆为国家竞争者言之也。近世欧洲大家之论曰:“竞争者,进化之母也;
战事者,文明之媒也。”为国民竞争者言之也。国家竞争其力薄,国民竞争其力强;国家竞争其时短,国民竞争其时长。
今夫秦始皇也,亚历山大也,成吉思汗也,拿破仑也,古今东西史乘所称武功最盛之人也,其战也,皆出自封豕长蛇之野心,席卷囊括之异志,眈眈逐逐,不复可制,遂不惜驱一国之人以殉之。其战也,一人之战,非一国之战也。惟一人之战,故其从战者皆迫于号令,不得已而赴之,苟可以规避者,则获免为幸,是以其军志易涣,其军气易馁,故曰其力弱;惟一人之战,故其人一旦而败也,一旦而死也,其战事遂烟消瓦解,不留其影响,故曰其时短。若国民竞争则反是。凡任国事者,遇国难之至,当视其敌国为国家之竞争乎?
为国民之竞争乎?然后可以语于御抵之法也。
第三节 今日世界之竞争力与其由来
呜呼,世界竞争之运,至今日而极矣!其原动力发始于欧洲,转战突进,盘若旋风,疾若掣电,倏忽叱咤,而遍于全球。试一披地图,世界六大陆,白色人种已有其五,所余者惟亚细亚一洲而已。而此亚细亚者,其面积二分之一,人口十分之四,已属白人肘腋之物。盖自洲之中部至北部全体,已为俄人所有,里海殆如俄国之内湖。南部之中央五印度全境,为英奴隶,印度西邻之阿富汗、俾路芝,亦为英之保护国,归其势力范围之内。法国当距今四十年前,始染指于亚洲之东南;同治元年,占交趾,灭柬埔寨;光绪十年,遂亡安南;十九年,败暹罗,割其地三分之一。英人于光绪十一年,亡缅甸,擒其王。而波斯因英、俄均权,仅留残喘。高丽因俄、日协议,聊保余生。计欧人竞争之力所及,除其余四大洲外,而所得于亚细亚之领地者,则:
面积 人口
日本里
亚细亚洲 2,880,000方里 835,000,000人
俄属 1,100,000方里 20,000,000人
英属 330,000方里 300,000,000人
法属 44,700方里 22,000,000人
葡属 1,300方里 1,000,000人
欧属总计 1,476,000方里 343,000,000人
其竞争力之强悍而过去成绩之宏伟也如此。今者移戈东向,万马齐力,以集于我支那。然则其力之所由来与其所终极,不可不惴惴而留意也。
自前世纪以来,学术日兴,机器日出,资本日加,工业日盛,而欧洲全境,遂有生产过度之患,其所产物不能不觅销售之地,前者哥仑布之开美洲,谓为新世界,谓足以调剂欧洲之膨胀,然数百年来,既已自成为产物之地,昔为欧人殖民之域者,今方且谋殖民于他境。其次如印度,如澳洲,欧人以全力经营之,将赖之为消受产物之所,不数十年,非直不能消受而已,而其本地所产之物,又且皇皇然谋销场于他地。于是欧人大窘,不得已而分割亚非利加,举洲若狂,今者虽撒哈拉大沙漠中一粒之沙,亦有主权者矣。虽然,以欧人之工商业,而欲求主顾于非洲人,虽费尽心血以开通之,其收效必在百数十年以后,而彼其生产过度之景况,殆不可终日。于是欧人益大窘,于是皇皇四顾,茫茫大地,不得不瞬其鹰目,涎其虎口,以暗吸明噬我四千年文明祖国、二万万里膏腴天府之支那。
第四节 今日世界之竞争国民竞争也
由此观之,今日欧美诸国之竞争,非如秦始皇、亚力山大、成吉思汗、拿破仑之徒之逞其野心,赎兵以为快也,非如封建割据之世,列国民贼缘一时之私忿,谋一时之私利,而兴兵构怨也,其原动力乃起于国民之争自存。以天演家物竞天择、优胜劣败之公例推之,盖有欲已而不能已者焉。故其争也,非属于国家之事,而属于人群之事;非属于君相之事,而属于民间之事;非属于政治之事,而属于经济(用日本名,今译之为资生)之事。故夫昔之争属于国家君相政治者,未必人民之所同欲也;今则人人为其性命财产而争,万众如一心焉。昔之争属于国家君相政治者,过其时而可以息也;今则时时为其性命财产而争,终古无已时焉。呜呼,危矣殆哉!当其冲者,何以御之?
第五节 中国之前途
哀时客曰:哀哉,吾中国之不知有国民也。不知有国民,于是误认国民之竞争为国家之竞争,故不得所以待之之道,而终为其所制也。待之之道若何?曰:以国家来侵者,则可以国家之力抵之;以国民来侵者,则必以国民之力抵之。国民力者,诸力中最强大而坚忍者也!欧洲国民力之发达,亦不过百余年间事耳,然挟之以挥斥八极,亭毒全球,游刃有余,贯革七札。虽然,彼其力所能及之国,必其国无国民力者也。
苟遇有国民力之国,则欧人之锋固不得不顿,而其舵固不得不转。何以证之?昔昔白种人以外之国,其有此力者殆希也,而三十年前一遇之于日本,近则再遇之于菲律宾,三遇之于德郎士哇儿(即南阿共和国,近与英国议开战者)。夫以三十年前之日本与今日之菲律宾、德郎士哇儿,比诸欧美诸雄,其强弱之相去不可道里计也,然欧美之锋为之顿而舵为之转者何也?以国民之力,抵他人国民竞争之来侵,其所施者当而其收效易易也。
今我中国国土云者,一家之私产也;国际(即交涉事件)云者,一家之私事也;国难云者,一家之私祸也;国耻云者,一家之私辱也。民不知有国,国不知有民,以之与前此国家竞争之世界相遇,或犹可以图存,今也在国民竞争最烈之时,其将何以堪之!其将何以堪之!!欧人知其病源也,故常以猛力威我国家,而常以暗力侵我国民。威国家何以用猛力?知国家之力必不足以抗我,而国事非民所能过问,民无爱国心,虽摧辱其国而莫予愤也。侵国民何以必用暗力?知政府不爱民,虽侵之而必不足以动其心,特恐民一旦知之,而其力将发而不能制,故行之以阴,受之以柔也。呜呼!今之铁路、矿务、关税、租界、传教之事,非皆以暗力行之者乎?充其利用暗力之极量,必至尽寄其力于今日之政府与各省官吏,挟之以钤压我国民,于是我国民永无觉悟之时,国民之力永无发达之时,然后彼之所谓生产过度、皇皇然争自存者,乃得长以我国为外府,而无复忧矣,此欧洲人之志也。呜呼!我国民其有知此者乎?苟其未知,吾愿其思所以知之;苟其已知,吾愿其思所以行之。行之维何?曰仍在国民力而已。国民何以能有力?力也者,非他人所能与我,我自有之而自伸之,自求之而自得之者也。彼欧洲国民之能有力,盖不知掷几许头颅、洒几许鲜血以易之矣。国民乎,国民乎,其犹其争自存之心乎,抑曾菲律宾、德郎士哇儿之不若也?
[book_title]少年中国说
(1900年2月10日)
日本人之称我中国也,一则曰老大帝国,再则曰老大帝国。是语也,盖袭译欧西人之言也。呜呼!我中国其果老大矣乎?梁启超曰:恶,是何言!是何言!吾心目中有一少年中国在。
欲言国之老少,请先言人之老少:老年人常思既往,少年人常思将来。惟思既往也,故生留恋心;惟思将来也,故生希望心。惟留恋也,故保守;惟希望也,故进取。惟保守也,故永旧;惟进取也,故日新。惟思既往也,事事皆其所已经者,故惟知照例;惟思将来也,事事皆其所未经者,故常敢破格。老年人常多忧虑,少年人常好行乐。惟多忧也,故灰心,惟行乐也,故盛气。惟灰心也,故怯懦;惟盛气也,故豪壮。惟怯懦也,故苟且;惟豪壮也,故冒险。惟苟且也,故能灭世界;惟冒险也,故能造世界。老年人常厌事,少年人常喜事。惟厌事也,故常觉一切事无可为者;惟好事也,故常觉一切事无不可为者。老年人如夕照,少年人如朝阳;老年人如瘠牛,少年人如乳虎;老年人如僧,少年人如侠;老年人如字典,少年人如戏文;老年人如鸦片烟,少年人如泼兰地酒;老年人如别行星之陨石,少年人如大洋海之珊瑚岛;
老年人如埃及沙漠之金字塔,少年人如西伯利亚之铁路;老年人如秋后之柳,少年人如春前之草;老年人如死海之潴为泽,少年人如长江之初发源:此老年与少年性格不同之大略也。梁启超曰:人固有之,国亦宜然。
梁启超曰:伤哉,老大也!浔阳江头琵琶妇,当明月绕船,枫叶瑟瑟,衾寒于铁,似梦非梦之时,追想洛阳尘中春花秋月之佳趣;西宫南内,白发宫娥,一灯如穗,三五对坐,谈开元、天宝间遗事,谱霓裳羽衣曲;青门种瓜人,左对孺人,顾弄孺子,忆侯门似海珠履杂遝之盛事;拿破仑之流于厄蔑,阿刺飞之幽于锡兰,与三两监守吏或过访之好事者,道当年短刀匹马,驰骋中原,席卷欧洲,血战海楼,一声叱咤,万国震恐之丰功伟烈,初而拍案,继而抚髀,终而揽镜。呜呼!面皴齿尽,白发盈把,颓然老矣。若是者舍幽郁之外无心事,舍悲惨之外无天地,舍颓唐之外无日月,舍叹息之外无音声,舍待死之外无事业,美人豪杰且然,而况于寻常碌碌者耶?生平亲友,皆在墟墓,起居饮食,待命于人,今日且过,遑知他日,今年且过,遑恤明年,普天下灰心短气之事,未有甚于老大者。于此人也,而欲望以拏云之手段,回天之事功,挟山超海之意气,能乎不能?
呜呼!我中国其果老大矣乎?立乎今日,以指畴昔,唐虞三代,若何之郅治;秦皇汉武,若何之雄杰,汉唐来之文学,若何之隆盛;康乾间之武功,若何之烜赫;历史家所铺叙,词章家所讴歌,何一非我国民少年时代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之陈迹哉。而今颓然老矣,昨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处处雀鼠尽,夜夜鸡犬惊,十八省之土地财产,已为人怀中之肉,西百兆之父兄子弟,已为人注籍之奴,岂所谓“老大嫁作商人妇”者耶?呜呼!凭君莫话当年事,憔悴韶光不忍看,楚囚相对,岌岌顾影,人命危浅,朝不虑夕,国为待死之国,一国之民为待死之民,万事付之奈何,一切凭人作弄,亦何足怪。
梁启超曰:我中国其果老大矣乎?是今日全地球之一大问题也。如其老大也,则是中国为过去之国,即地球上昔本有此国,而今渐渐灭,他日之命运殆将尽也;如其非老大也,则是中国为未来之国,即地球上昔未现此国,而今渐发达,他日之前程且方长也。欲断今日之中国为老大耶?为少年耶?则不可不先明国字之意义。夫国也者何物也?有土地;有人民;
以居于其土地之人民而治其所居之土地之事;自制法律而自守之,有主权,有服从,人人皆主权者,人人皆服从者。夫如是斯谓之完全成立之国。地球上之有完全成立之国也,自百年以来也。完全成立者,壮年之事也;未能完全成立而渐进于完全成立者,少年之事也。故吾得一言以断之曰:欧洲列邦在今日为壮年国,而我中国在今日为少年国。
夫古昔之中国者,虽有国之名,而未成国之形也。或为家族之国,或为酋长之国,或为诸候封建之国,或为一王专制之国,虽种类不一,要之其于国家之体质也,有其一部而缺其一部。正如婴儿自胚胎以迄成童,其身体之一二官支,先行长成,此外则全体虽粗具,然未能得其用也。故唐虞以前为胚胎时代,殷周之际为乳哺时代,由孔子而来至于今为童子时代,逐渐发达,而今乃始将入成童以上少年之界焉。其长成所以若是之迟者,则历代之民贼有窒其生机者也。譬犹童年多病,转类老态,或且疑其死期之将至焉,而不知皆由未完全未成立也。非过去之谓,而未来之谓也。
且我中国畴昔,岂尝有国家哉,不过有朝廷耳。我黄帝子孙,聚族而居,立于此地球之上者既数千年,而问其国之为何名,则无有也。夫所谓唐、虞、夏、商、周、秦、汉、魏、晋、宋、齐、梁、陈、隋、唐、宋、元、明、清者,则皆朝名耳。朝也者,一家之私产也;国也者,人民之公产也。朝有朝之老少,国有国之老少,朝与国既异物,则不能以朝之老少而指为国之老少明矣。文、武、成、康,周朝之少年时代也;幽、厉、桓、赧、则其老年时代也。高、文、景、武,汉朝之少年时代也;元、平、桓、灵,则其老年时代也。自馀历朝,莫不有之,凡此者,谓为一朝廷之老也则可,谓为一国之老也则不可。一朝廷之老且死,犹一人之老且死也,于吾所谓中国者何与焉。然则,吾中国者,前此尚未出现于世界,而今乃始萌芽云尔。天地大矣,前途辽矣,美哉,我少年中国乎!
玛志尼者,意大利三杰之魁也。以国事被罪,逃窜异邦,乃创立一会,名曰少年意大利。举国志士,云涌雾集以应之,卒乃光复旧物,使意大利为欧洲之一雄邦。夫意大利者,欧洲第一之老大国也,自罗马亡后,土地隶于教皇,政权归于奥国,殆所谓老而濒于死者矣,而得一玛志尼,且能举全国而少年之,况我中国之实为少年时代者耶?堂堂四百余州之国土,凛凛四百余兆之国民,岂遂无一玛志尼其人者。
龚自珍氏之集有诗一章,题曰《能令公少年行》,吾尝爱读之,而有味乎其用意之所存。我国民而自谓其国之老大也,斯果老大矣;我国民而自知其国之少年也,斯乃少年矣。西谚有之曰:“有三岁之翁,有百岁之童。”然则国之老少,又无定形,而实随国民之心力以为消长者也。吾见乎玛志尼之能令国少年也,吾又见乎我国之官吏士民能令国老大也,吾为此惧!夫以如此壮丽浓郁翩翩绝世之少年中国,而使欧西、日本人谓我为老大者何也?则以握国权者皆老朽之人也。非哦几十年八股,非写几十年白摺,非当几十年差,非捱几十年俸,非递几十年手本,非唱几十年诺,非磕几十年头,非请几十年安,则必不能得一官,进一职。其内任卿贰以上,外任监司以上者,百人之中,其五官不备者,殆九十六七人也,非眼盲,则耳聋,非手颤,则足跛,否则半身不遂也。彼其一身饮食步履视听言语,尚且不能自了,须三四人在左右扶之捉之,乃能度日,于此而乃欲责之以国事,是何异立无数木偶而使之治天下也。且彼辈者,自其少壮之时,既已不知亚细、欧罗为何处地方,汉祖、唐宗是那朝皇帝;犹嫌其顽钝腐败之未臻其极,又必搓磨之,陶冶之,待其脑髓已涸,血管已塞,气息奄奄,与鬼为邻之时,然后将我二万里山河,四万万人命,一举而畀于其手。呜呼!老大帝国,诚哉其老大也。而彼辈者,积其数十年之八股、白摺、当差、捱俸、手本、唱诺、磕头、请安,千辛万苦,千苦万辛,乃始得此红顶花翎之服色,中堂大人之名号,乃出其全副精神,竭其毕生力量,以保持之。如彼乞儿,拾金一锭,虽轰雷盘旋其顶上,而两手犹紧抱其荷包,他事非所顾也,非所知也,非所闻也。于此而告之以亡国也,瓜分也,彼乌从而听之,乌从而信之。即使果亡矣,果分矣,而吾今年既七十矣八十矣,但求其一两年内,洋人不来,强盗不起,我已快活过了一世矣。
若不得已,则割三头两省之土地,奉申贺敬,以换我几个衙门;卖三几百万之人民作仆为奴,以赎我一条老命,有何不可,有何难办。呜呼!今之所谓老后、老臣、老将、老吏者,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手段,皆具于是矣。“西风一夜催人老,凋尽朱颜白尽头。”使走无常当医生,携催命符以祝寿,嗟乎痛哉!以此为国,是安得不老且死,且吾恐其未及岁而殇也。
梁启超曰:造成今日之老大中国者,则中国老朽之冤业也;制出将来之少年中国者,则中国少年之责任也。彼老朽者何足道,彼与此世界作别之日不远矣,而我少年乃新来而与世界为缘。如僦屋者然,彼明日将迁居地方,而我今日始入此室处。将迁居者,不爱护其窗栊,不洁治其庭庑,俗人恒情,亦何足怪。若我少年者,前程浩浩,后顾茫茫,中国而为牛、为马、为奴、为隶,则烹脔鞭箠之惨酷,惟我少年当之;中国如称霸宇内,主盟地球,则指挥顾盼之尊荣,惟我少年享之,于彼气息奄奄,与鬼为邻者,何与焉?彼而漠然置之,犹可言也;我而漠然置之,不可言也。使举国之少年而果为少年也,则吾中国为未来之国,其进步未可量也;使举国之少年而亦为老大也,则吾中国为过去之国,其澌亡可翘足而待也。故今日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少年胜于欧洲则国胜于欧洲,少年雄于地球则国雄于地球。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潜龙腾渊,鳞爪飞扬;乳虎啸谷,百兽震惶。鹰隼试翼,风尘吸张;奇花初胎,矞矞皇皇。干将发硎,有作其芒。天戴其苍,地履其黄。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美哉我少年中国,与天不老;壮哉我中国少年,与国无疆!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此岳武穆《满江红》词句也,作者自六岁时即口受记忆,至今喜诵之不衰。自今以往,弃哀时客之名,更自名曰少年中国之少年。
作者附识。
[book_title]呵旁观者文
(1900年2月20日)
天下最可厌、可憎、可鄙之人,莫过于旁观者。
旁观者,如立于东岸,观西岸之火灾,而望其红光以为乐;如立于此船,观彼船之
沈溺,而睹其凫浴以为欢。若是者,谓之阴险也不可,谓之狠毒也不可,此种人无以名
之,名之曰无血性。嗟乎,血性者,人类之所以生,世界之所以立也;无血性,则是无
人类、无世界也。故旁观者,人类之蟊贼,世界之仇敌也。
人生于天地之间,各有责任。知责任者,大丈夫之始也;
行责任者,大丈夫之终也;自放弃其责任,则是自放弃其所以为人之具也。是故人
也者,对于一家而有一家之责任,对于一国而有一国之责任,对于世界而有世界之责任。
一家之人各各自放弃其责任,则家必落;一国之人各各自放弃其责任,则国必亡;全世
界人人各各自放弃其责任,则世界必毁。
旁观云者,放弃责任之谓也。
中国词章家有警语二句,曰:“济人利物非吾事,自有周公孔圣人。”中国寻常人
有熟语二句,曰:“各人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此数语者,实旁观派之经典
也,口号也。
而此种经典口号,深入于全国人之脑中,拂之不去,涤之不净。质而言之,即“旁
观”二字代表吾全国人之性质也,是即“无血性”三字为吾全国人所专有物也。呜呼,
吾为此惧!
旁观者,立于客位之意义也。天下事不能有客而无主,臂之一家,大而教训其子弟,
综核其财产;小而启闭其门户,洒扫其庭除,皆主人之事也。主人为谁?即一家之人是
也。一家之人,各尽其主人之职而家以成。若一家之人各自立于客位,父诿之于子,子
诿之于父;兄诿之于弟,弟诿之于兄;夫诿之于妇,妇诿之于夫;是之谓无主之家。无
主之家,其败亡可立而待也。惟国亦然。一国之主人为谁?即一国之人是也。西国之所
以强者无他焉,一国之人各尽其主人之职而已。
中国则不然,入其国,问其主人为谁,莫之承也。将谓百姓为主人欤?百姓曰:此
官吏之事也,我何与焉。将谓官吏为主人欲?官吏曰:我之尸此位也,为吾威势耳,为
吾利源耳,其他我何知焉。若是乎一国虽大,竟无一主人也。无主人之国,则奴仆从而
弄之,盗贼从而夺之,固宜。《诗》曰:“子有庭内,弗洒弗扫。子有钟鼓,弗鼓弗考。
宛其死矣,他人是保。”此天理所必不至也,于人乎何尤?
夫对于他人之家、他人之国而旁观焉,犹可言也。何也?
我固客也。(侠者之义,虽对于他国、他家亦不当旁观,今姑置勿论。)对于吾家、
吾国而旁观焉,不可言也。何也?我固主人也。我尚旁观,而更望谁之代吾责也?大抵
家国之盛衰兴亡,恒以其家中、国中旁观者之有无多少为差。国人无一旁观者,国虽小
而必兴;国人尽为旁观者,国虽大而必亡。今吾观中国四万万人,皆旁观者也。谓余不
信,请征其流派:
一曰浑沌派。此派者,可谓之无脑筋之动物也。彼等不知有所谓世界,不知有所谓
国,不知何者为可忧,不千何者为可惧,质而论之,即不知人世间有应做之事也。饥而
食,饱而游,困而睡,觉而起,户以内即其小天地,争一钱可以陨身命,彼等即不知有
事,何所谓办与不办?既不知有国,何所谓亡与不亡?譬之游鱼居将沸之鼎,犹误为水
暖之春江;巢燕处半火之堂,犹疑为照屋之出日。彼等之生也,如以机器制成者,能运
动而不能知觉;其死也,如以电气殛毙者,有堕落而不有苦痛,蠕蠕然度数十寒暑而已。
彼等虽为旁观者,然曾不自知其为旁观者,吾命之为旁观派中之天民。四万万人中属于
此派者,殆不止三万五千万人。然此又非徒不识字、不治生之人而已。天下固有不识字、
不治生之人而不浑沌者,亦有号称能识字、能治生之人而实大浑沌者。大抵京外大小数
十万之官吏,应乡、会、岁、科试数百万之士子,满天下之商人,皆于其中十有九属于
此派者。
二曰为我派。此派者,俗语所谓遇雷打尚按住荷包者也。
事之当办,彼非不知;国之将亡,彼非不知。虽然,办此事而无益于我,则我惟旁
观而已;亡此国而无损于我,则我惟旁观而已。若冯道当五季鼎沸之际,朝梁夕晋,犹
以五朝元老自夸;张之洞自言瓜分之后,尚不失为小朝廷大臣,皆此类也。彼等在世界
中,似是常立于主位而非立于客位者。虽然,不过以公众之事业,而计其一己之利害;
若夫公众之利害,则彼始终旁观者也。吾昔见日本报纸中有一段,最能摹写此辈情形者,
其言曰:
吾尝游辽东半岛,见其沿道人民,察其情态,彼等于国家存亡危机,如不自知者;
彼等之待日本军队,不见为敌人,而见为商店之主顾客;彼等心目中,不知有辽东半岛
割归日本与否之问题,惟知有日本银色与纹银兑换补水几何之问题。
此实写出魑魁罔两之情状,如禹鼎铸奸矣。推为我之蔽,割数千里之地,赔数百兆
之款,以易其衙门咫尺之地,而曾无所顾惜,何也?吾今者既已六七十矣,但求目前数
年无事,至一瞑之后,虽天翻地覆非所问也。明知官场积习之当改而必不肯改,吾衣领
饭碗之所在也。明知学校科举之当变而不肯变,吾子孙出身之所由也。此派者,以老聃
为先圣,以杨朱为先师,一国中无论为官、为绅、为士、为商,其据要津、握重权者皆
此辈也,故此派有左右世界之力量。一国聪明才智之士,皆走集于其旗下,而方在萌芽
卵孵之少年子弟,转率仿效之,如麻疯、肺病者传其种于子孙,故遗毒遍于天下,此为
旁观派中之最有魔力者。
三曰呜呼派。何谓呜呼派?彼辈以咨嗟太息、痛哭流涕为独一无二之事业者也。其
面常有忧国之容,其口不少哀时之语,告以事之当办,彼则曰诚当办也,奈无从办起何;
告以国之已危,彼则曰诚极危也,奈已无可救何;再穷诘之,彼则曰国运而已,天心而
已。“无可奈何”四字是其口诀,“束手待毙”一语是其真传。如见火之起,不务扑灭,
而太息于火势之炽炎;如见人之溺,不思拯援,而痛恨于波涛之澎派。
此派者,彼固自谓非旁观者也,然他人之旁观也以目,彼辈之旁观也以口。彼辈非
不关心国事,然以国事为诗料;非不好言时务,然以时务为谈资者也。吾人读波兰灭亡
之记,埃及惨状之史,何尝不为之感叹,然无益于波兰、埃及者,以吾固旁观也。吾人
见菲律宾与美血战,何尝不为之起敬,然无助于菲律宾者,以吾固旁观也。所谓呜呼派
者,何以异是!
此派似无补于世界,亦无害于世界者,虽然,灰国民之志气,阻将来之进步,其罪
实不薄也。此派者,一国中号称名士者皆归之。
四曰笑骂派。此派者,谓之旁观,宁谓之后观。以其常立于人之背后,而以冷言热
语批评人者也。彼辈不惟自为旁观者,又欲逼人使不得不为旁观者;既骂守旧,亦骂维
新;既骂小人,亦骂君子;对老辈则骂其暮气已深,对青年则骂其躁进喜事;事之成也,
则曰竖子成名;事之败也,则曰吾早料及。彼辈常自立于无可指摘之地,何也?不办事
故无可指摘,旁观故无可指摘。己不办事,而立于办事者之后,引绳批根以嘲讽掊击,
此最巧黠之术,而使勇者所以短气,怯者所以灰心也。岂直使人灰心短气而已,而将成
之事,彼辈必以笑骂沮之;已成之事,彼辈能以笑骂败之。故彼辈者,世界之阴人也。
夫排斥人未尝不可,己有主义欲伸之,而排斥他人之主义,此西国政党所不讳也。然彼
笑骂派果有何主义乎?譬之孤舟遇风于大洋,彼辈骂风、骂波、骂大洋、骂孤舟,乃至
遍骂同舟之人,若问此船当以何术可达彼岸乎,彼等瞠然无对也。何也?彼辈借旁观以
行笑骂,失旁观之地位,则无笑骂也。
五曰暴弃派。呜呼派者,以天下为无可为之事;暴弃派者,以我为无可为之人也。
笑骂派者,常责人而不责己;暴弃派者,常望人而不望己也。彼辈之意,以为一国四百
兆人,其三百九十九兆九亿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人中,才智不知几许,英杰不知几许,
我之一人岂足轻重。推此派之极弊,必至四百兆人,人人皆除出自己,而以国事望诸其
余之三百九十九兆九亿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人。统计而互消之,则是四百兆人,卒至实
无一人也。夫国事者,国民人人各自有其责任者也,愈贤智则其责任愈大,即愚不肖亦
不过责任稍小而已,不能谓之无也。他人虽有绝大智慧、绝大能力,只能尽其本身分内
之责任,岂能有分毫之代我?譬之欲不食而使善饭者为我代食,欲不寝而使善睡者为我
代寝,能乎否乎?夫我虽愚不肖,然既为人矣,即为人类之一分子也,既生此国矣,即
为国民之一阿屯也,我暴弃己之一身,犹可言也,污蔑人类之资格,灭损国民之体面,
不可言也。故暴弃者实人道之罪人也。
六曰待时派。此派者,有旁观之实而不自居其名者也。夫待之云者,得不得未可必
之词也。吾待至可以办事之时然后办之,若终无其时,则是终不办也。寻常之旁观则旁
观人事,彼辈之旁观则旁观天时也。且必如何然后为可以办事之时,岂有定形哉?办事
者,无时而非可办之时;不办事者,无时而非不可办之时。故有志之士,惟造时势而已,
未闻有待时势者也。待时云者,欲觇风潮之所向,而从旁拾其余利,向于东则随之而东,
向于西则随之而西,是乡愿之本色,而旁观派之最巧者也。
以上六派,吾中国人之性质尽于是矣。其为派不同,而其为旁观者则同。若是乎,
吾中国四万万人,果无一非旁观者也;吾中国虽有四万万人,果无一主人也。以无一主
人之国,而立于世界生存竞争最剧最烈、万鬼环瞰、百虎眈视之大舞台,吾不知其如何
而可也。六派之中,第一派为不知责任之人,以下五派为不行责任之人,知而不行,与
不知等耳。
且彼不知者犹有翼焉,冀其他日之知而即行也。若知而不行,则是自绝于天地也。
故吾责第一派之人犹浅,责以下五派之人最深。
虽然,以阳明学知行各一之说论之,彼知而不行者,终是未知而已。苟知之极明,
则行之必极勇。猛虎在于后,虽跛者或能跃数丈之涧;燎火及于邻,虽弱者或能运千钧
之力。
何也?彼确知猛虎、大火之一至,而吾之性命必无幸也。夫国亡种灭之惨酷,又岂
止猛虎、大火而已。吾以为举国之旁观者直未知之耳,或知其一二而未知其究竟耳。若
真知之,若究竟知之,吾意虽箝其手、缄其口,犹不能使之默然而息,块然而坐也。安
有悠悠日月,歌舞太平,如此江山,坐付他族,袖手而作壁上之观,面缚以待死期之至,
如今日者耶?嗟乎!
今之拥高位,秩厚禄,与夫号称先达名士有闻于时者,皆一国中过去之人也。如已
退院之僧,如已闭房之妇,彼自顾此身之寄居此世界,不知尚有几年,故其于国也有过
客之观,其苟且以媮逸乐,袖手以终余年,固无足怪焉。若无辈青年,正一国将来之主
人也,与此国为缘之日正长。前途茫茫,未知所届。国之兴也,我辈实躬享其荣;国之
亡也,我辈实亲尝其惨。欲避无可避,欲逃无可逃,其荣也非他人之所得攘,其惨也非
他人之所得代。言念及此,夫宁可旁观耶?夫宁可旁观耶?吾岂好为深文刻薄之言以骂
尽天下哉?毋亦发于不忍旁观区区之苦心,不得不大声疾呼,以为我同胞四万万人告也。
旁观之反对曰任。孔子曰:“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孟子曰:“如欲平治天下,
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任之谓也。
[book_title]中国积弱溯源论
(1901年5月28日)
呜呼!中国之弱,至今日而极矣。居今日而懵然不知中国之弱者,可谓之无脑筋之人也;居今日而恝然不思救中国之弱者,可谓之无血性之人也。乃或虽略知之而不察其所以致弱之原,则亦虽欲救之而不得所以为救之道。譬有患痨病者,其脏腑之损坏,其精血之竭蹶,已非一日,昧者不察,谓为无病。一旦受风寒暑湿之侵暴,或饮食消养之失宜,于是病象始大显焉。庸医处此,谓其感冒也,而投辛散之剂以表之;谓其滞食也,而投峻削之剂以攻之。不知伏于新病之前者,有旧病焉;为外病之导线者,有内病焉。治其新而遗其旧,务其外而忽其内,虽欲治之,乌从而治之?其稍进者,见其羸弱瘠瘵之亟当培养也,而又习闻夫参、苓、桂、术之可以引年也,于是旁采旧方,进以补剂。然而积疴未除,遽投斯品,不惟不能收驱病之效,且恐反为增病之媒,虽欲治之,又乌从而治之?是故善医者,必先审病源。其病愈久,则其病愈深而远;其病愈重,则其病源愈多而繁。浅而近者易见,深而远者难明。简而单者,虽庸医亦能抉其藩;多而繁者,虽国手亦或眯于目。夫是以医者如牛毛,而良者如麟角也。医一身且然,而况医一国者乎!
嗟乎!吾中国今日之病,顾犹未久耶?吾中国今日之病,顾犹未重耶?昔扁鹊过齐,齐桓侯客之,入朝,见曰:君有疾,在凑理,不治将深。桓侯曰:寡人无疾。后五日,扁鹊复见曰:君有疾,在血脉,不治将深。桓侯曰:寡人无疾。后五日复见,曰:君有疾,在肠胃间,不治将深。桓侯不应。扁鹊出,桓侯不悦。后五日,扁鹊复见,望见桓侯而退走。桓侯使人问其故。鹊曰:疾之居凑理也,汤熨之所及也;在血脉,针石之所及也;其在肠胃,酒醪之所及也;其在骨髓,虽司命无奈之何。今在骨髓,臣是以无请也。后五日,桓侯体病,使人召扁鹊,鹊已逃去,桓侯遂死。嗟乎!吾中国今日之受病,有以异于此乎?夫病犹可为也,病而不自知其病,不可为也;不自知其病犹可为也,有告以病者,且疑而恶之,不可为也。呜呼!吾国之受病,盖政府与人民各皆有罪焉,其驯致之也非一时,酿成之也非一人,其败坏之也非一事。《易》曰:履霜坚冰至。所由来者渐矣。浅识者流,徒见夫江河日下之势极于今时,因以为中国之弱,直此数年间事耳。不知其积弱之源,远者在千数百年以前,近者亦在数十年之内,积之而愈深,引之而愈长。夫使蚤三十年而治之,则一汤熨[插图]之劳耳;使早十年而治之,亦一针石之力耳。而乃蹉跎蹉跎,极于今日。夫岂无一二先觉,怀抱方术,大声疾呼,思欲先时而拯之者?其奈举世梦梦,昊天悠悠,非特不采其术,不听其言,直将窘之逐之,戮之绝之,使举国之人,无不讳疾忌医以图苟全,至于今日,殆扁鹊望而退走之时矣。虽然,孟子不云乎:犹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苟为不蓄,终身不得。今日始知为病而始谋医之,虽曰迟乎,然使失今不为,更阅数年,必有欲求如今日而不可复得者!我同胞国民,夫岂无怵惕恻隐于其心者乎?抑吾尤惧夫所称国手者,不审夫所以致弱之原因,不得其所以救之之道,处今日危急存亡、间不容发之顷,而犹出庸医之伎俩,摭拾目前一二小节,弥缝补苴,药不对症,一误再误,而终断送我国于印度、埃及、土耳其之乡也。故于叙述近事之前,先造此论,取中国病源之繁杂而深远者,一一论列之,疏通之,证明之。我同胞有爱国者乎,按脉论而投良药焉。今虽瞑眩,后必有瘳,其慎勿学齐桓侯之至死而不寤也。
第一节 积弱之源于理想者
国家之强弱,一视其国民之志趣、品格以为差,而志趣、品格有所从出者一物焉,则理想是已。理想者何物也?人人胸中所想像,而认为通常至当之理者也。凡无论何族之民,必有其社会数千年遗传之习惯,与其先哲、名人之所垂训所传述,渐渍深入于人人之脑中,涤之不去,磨之不磷,是之谓理想。理想者,天下之最大力量者也,其力能生出种种风俗,种种事业。凡有一旧理想久行于世界者,而忽焉欲以一反比例之新理想夺而易之,非有雷霆万钧之力不能。
中国人脑中之理想,其善而可宝者固不少,其误而当改者亦颇多。欧西、日本有恒言曰:中国人无爱国心。斯言也,吾固不任受焉。而要之吾国民爱国之心,比诸欧西、日本殊觉薄弱焉,此实不能为讳者也。而爱国之心薄弱,实为积弱之最大根原。吾尝穷思极想,推究之所以薄弱之由,而知其发源于理想之误者,有三事焉。
一曰不知国家与天下之差别也。中国人向来不自知其国之为国也。我国自古一统,环列皆小蛮夷,无有文物,无有政体,不成其为国,吾民亦不以平等之国视之,故吾中国数千年来,常处于独立之势。吾民之称禹域也,谓之为天下,而不谓之为国。既无国矣,何爱之可云?夫国也者,以平等而成;爱也者,以对待而起。《诗》曰: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苟无外侮,则虽兄弟之爱,亦几几忘之矣。故对于他家,然后知爱吾家;对于他族,然后知爱吾族;游于他省者,遇其同省之人,乡谊殷殷,油然相爱之心生焉;若在本省,则举目皆同乡,泛泛视为行路人矣[插图]。惟国亦然,必对于他国,然后知爱吾国。欧人爱国之心所以独盛者,彼其自希腊以来,即已诸国并立,此后虽有变迁,而其为列国也依然,互比较而不肯相下,互争竞而各求自存,故人人脑中之理想,当有一“国”字浮于其间。其爱国也,不教而自能,不约而自同。我中国则不然。四万万同胞,自数千年来,同处于一小天下之中,视吾国之外无他国焉。缘此理想,遂生二蔽:一则骄傲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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