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欧游散记
[book_author]王统照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类书文集,文集,完结
[book_length]66219
[book_dec]王统照著。上海开明书店1939年5月初版,收入散文8题17篇,附录新诗7题,旧诗12题,并《后记》1篇。这本散文集录下了作者1934至1935年间游历考察法、英、德、荷诸国的见闻感受,主要由旅途生活、英伦见闻与荷兰风光三部分组成,“择要记述”的是资本主义世界的社会问题与文化艺术。如《失业者之歌》写一位盲目为国征战的“壮士”沦为乞食者的悲哀,借以揭示资本主义社会的弊病及本质;《“拉荒”》、《三位黑衣僧》等文勾画欧洲世俗与宗教的生活片断,并分析其间蕴含的社会矛盾;而对于西方的自然风光与文化艺术遗产,则多加博识精鉴,发为清峻优美文字。如《荷兰鸿爪》描绘荷兰重要港口城市亚姆司特丹的动人风光,浏览鉴识里解克斯博物馆藏的精美绘画,均显示了作者高度的文化艺术素养。上述作品的文风,亦由早期散文的轻倩婉曲转向朴实明快,但较少哲理的意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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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失业者之歌
不要为他们的眩耀的城市外表蒙蔽了你的观察,更不要只看见那些丰富、整齐的装扮而忘记了在绅士,淑女,商贾,流氓……脚下有另一样的人群。建筑的伟大,音乐的铿锵,漂亮衣服的男女,华缛奢靡的大旅馆,如长蛇阵的汽车群,性的挑拨的影片,剧场,俱乐部,大公司……更高尚的尤其令每个旅客所赞赏的是艺术品:古代的王宫,罗马式与峨特式的礼拜堂,美丽的雕刻,丰富的绘画。总之,那些说是表示着文化生活的一切东西有一种分享的魔力向你诱引。因为它们使你感官快慰,使你心血活跃,也使你觉得清高,伟大,骄傲。
然而一个深思的旅客除去看见那些物质生活的表面,与艺术的真赏之外,他可以将历史的前页反转来读读么?
不看历史,他可以分点时间将现代的人群生活的各方面想一想?
八月初旬的一天是礼拜六,因早被友人约定到午后去看在雷近特公园(意即摄政公园)开演的《仲夏夜之梦》。先与S君乘公共汽车往伦敦市政厅的教育处定购教育照片,S君是久在教育界服务的,他想将伦敦小学校中作业,上课,演剧的照片买几十份回国去作为资料,约我同去办理。
及至这件事情办妥之后,已快近十二点了。离开这所伟大的建筑物,沿泰姆士河南岸走。十分晴暖的天气,种种车辆由桥上经过,满载着游人与从各公司下班的男女。时间不早了,我们来不及在河边散步,浏览风景。由威士敏司德的地道站乘车到雷近特公园站,乘客比平常的日子加多。他们很兴奋地由工作的地方下工归来,或者携带什物预备出游,或是往电影院去挨号购票,松弛了六天工作的劳困,无论如何,礼拜六的下午他们总得好好安排着去寻找享受。我们出了地道站,找到一个小馆子吃了一顿午餐,便往公园中去。因为小馆子隔公园极近,走起来不过十分钟,我同S君缓缓地拐过街角。忽然来了一位穿粗蓝衬衫的中年男子向我手里塞进一张印刷物,标题是:
Written by an
UNEMPLOYED
EX-SERVICEMAN.
以下是两个Pages的诗歌。我明白了,从袋里掏出了几个便士送他。一声谢谢,他又抱了那一叠的印刷物往别处去。他是个高个儿,瘦子,红脸皮,胡根不短,旧皮靴,青粗呢裤满带着伦敦街上的尘土。
正横过汽车奔驰的大街,不能细看这告白中的意思。走到公园的沙道上,我才得粗略地把这篇动人的诗歌看完。
“Today our hearts are full of woe, our heads are bent in
shame,”这两句沉痛的诉语是多么有力量,多么动人!
这完全是一个失业者求助的哀歌,然而他们都是欧战中捍卫他们国家的壮士。幸而不曾暴骨疆场,从炮弹,刺刀之下挣扎出生命,直待到大家停战得回故国。现在呢?他们失业了!素以繁盛之邦自诩的“大英帝国”,竟没有这一般当年拼命为祖国争光荣的中年人吃饭的地方——其实他们是要求工作。
时过境迁,那个四年又四分之一的恶劣,残酷,人类用他们的智力与体力互相屠杀的战争完结了,死者,伤者,疾病者,合计起来是一个可惊的巨数。然而在人类扮演惨剧之中,被引动,驱迫,以伤以死的男女,试问是社会中哪一层人居多?另有人则借用国家的威权,控制着社会的力量,财富,以种种方法鼓舞那些青年去拼命,争光,又发给他们一张无期兑现的支票:什么更新的社会制度,改善的经济状况……尤其重要的是失业者之消灭。
然而时过境迁了!政客们口头上的恩惠随了私人利益,党派垄断以俱尽。人人以战后新时代相望的,也都失望而去。由于加紧的商品竞争与企业者的私图,遂至经济制度日趋紊乱,而一般人民的生活愈加困苦……到现在,高度的军备扩张与互相猜忌的国际形势,正在预备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爆发。
各国失业者日渐加多,他们经过欧战的教训与当前的困苦,更感到弱者的悲哀。
不是么?伦敦,巴黎,罗马,柏林,那些或觉得如地上天堂的大都市中,流浪的无食者,乞人,残废无依者,只要你不是终天倚在汽车里,或常常闭藏于图书室中,你住的日子略多几天,你就会从那一层的人民身上,从他们的目光中,找到这些虚张声势,“血脉偾兴”地所谓“列强”的病源。
在伦敦的中等街道上常常有面容憔悴,蓬发粗手的工人来往徘徊,或是顺街疾走。到处想找点小机会可以弄到这一天买面包的便士。我遇到不止一次了。他们搭讪着同你说话,给你引路,末后要讨几个。其实比起那些站在小饭馆门外手托火柴等着舍施的乞人尤为难过!因为这些徘徊或疾走的失业者,有很好的体力,也有工作的经验与技能,他们还不肯作一个社会上的废人,向人前求乞,也不同残废者只望着别人可怜的同情,然而他们拿什么吃饭呢?
他们有精力,有技能,有历练的头脑与两手,却不能凭空去拿面包。
为了这张呼诉的诗歌,我想起了种种的事。
沿着平铺的沙道向前走,两旁的长木椅上有些心情闲适的男女带着小孩在那里享受八月中的阳光。青年的恋爱者用潇洒的步法挽臂并行,交谈着他们的密语。草地上有几个十多岁的学生打球。转过一边,往演剧场去的人特别多,虽是平均得花四五个先令买一个座位,而且还是露天演唱,得借重呢帽遮蔽日光,然而人特别多,尤其是妇女。本来莎士比亚的大名擒住英国人的心。他们认为到公园中看看这些情节变幻怪有趣的男女争情的名剧,是高尚娱乐之一。妇女们带着廉价本的莎翁剧本,平静温和地去赏鉴司考脱小姐去的荄米亚(Hermia)与艾温思先生去的莱散呆(Lysander)。过去的贵族社会的梦幻,恋爱的游戏,插诨闹笑的松散趣味……也许有些真诚来看戏的人,在心中充满了对人物的同情,与叹赏那伟大剧作家的“意匠”。
就像这露天剧场的老板自己的告白:“……听众由于时间的限制只能看到最可爱的大树,灌木,与露天的布景;而在戏剧的本身上以及艺员们的扮演上,听众便重返于过去的形式,恰像在伊里莎白的时代中的式样,只有一次便可牢牢记在心上了。”是啊,就是这点引动力,使许多男女来看看伊里莎白时代的人生。而莎翁笔下的伊里莎白时代的人生可有好多王子,爵爷,公主,侠士,仆人,小丑……与他们的高贵,骄纵,爱娇,滑稽,悲哀与欢乐……
又一样的时过境迁!过去的生活,过去的趣味,过去的教训与风俗,遇到历史的压力都成粉碎,只能在扮演中去寻找鉴赏。——自然,伟大的作品过时仍然有其价值,但,无论如何说,时代是变了——而多数来此观剧者又只是为的娱乐。
这不是明白的对照?街头,巷尾,无业人借着沉痛的文字向行人哀诉,而绿树荫下正扮演着过去的有趣的喜剧,以博那些快乐男女的赞赏。
二十年前说是为爱你们的祖国在战场上作血腥的沐浴,活该!是国民的义务!但二十年后的今日,城市的奢华,绿酒,红灯,管弦,酒肉,以及什么制度,法律,种种的束缚,经济,政治,种种的窘迫与谲诈,有什么呢?残废受伤的老人脱帽乞食;流离失所的壮士,连找事情吃饭也不易办到。是呀!他们控制着物质的发展,他们也懂得用精密的科学方法处理社会的事务,他们更以最高度的文化互相期许。
然而现实的暴露是有力的铁证,那一段悲凉的诗歌比起报纸上长篇的记载尤易令读者为之激动。
那是一九一四的八月间,
我们的土地在恐怖中被掠夺了,这最大的恐怖曾经看见。
那完全是想不到的,我们都惊慌着跳起
才知道老英国与残暴的日耳曼人发生了战事。
“英格兰的防护”这喊声叫起了每个忠实的男子,
我们回复了她的命令——保护她被人侵凌,
去为正义,自由,公理的原故战争
我们集合起,围绕着“联合章旗”;反抗日耳曼人的暴力。
我们的母亲,妻,爱人,向我们说了她们最后的再会,
送我们到辽远的地方,去战胜或者战死。
悲痛塞满了她们的心,眼中满含着悲伤泪,
祈求全能的上帝保佑我们在未来的日子。
舍却了我们的幸福,离开了我们的和平家室,
与我们的十分相爱的朋友越波涛而远适。
抛开了合适的职业,我们的国家得要防御。
凭着我们心中的希望与勇气去战到残酷的末日。
是啊,我们忍受着痛苦经过那末长久与不幸的时光,
在你们的国家中保你们平安,我们再干得一个样。
当终了时我们全是些英雄,可是如今战事过去了,
为“我们曾为人效力过”我们乃排门求望。
假使明天战事爆发你们要说:“这里是你的枪枝,
回去为我们流出你的血,直到获得胜利;”
“你们干吗这么自私?这时候把每天的面包给我们呀,
或在我们的热血流出之前那种种情形已能允许。”
我们可怜的老母,姊妹与妻怎么样呢,
为她们的自由与生活把我们舍往战场?
现在她们在困苦中她们的心意痛伤,
全靠着我们这些生物才能免却饥荒。
假使还为你们作战保你们平安与稳固,
你们安卧于羽毛床中我们却躺在土地,
沿血染的前线枪子与炸弹把我们包围——
战潮过了,你们能助我们去当住这等冲击?
现在焦急充满了我们的心,我们在耻辱里低了头颅,
躺在水沟中什么没了只有一个名字;
在铺道上画出种种画图,也磨碎了机体,
从同情地善心中去求一个尊敬的便士。
小孩子怎么样呢——他们瘪着肚皮能够受苦?
你们能以衣食相助——他们的爹爹被人杀戮?
你们真不能反对我们“按照教律”,
我们恳求些必需的援助。
对你们的雇主说一句——给点事情我们能做的!
向前伸伸你们帮助的手——种种位置现在很少有,
把一切的寄生虫驱逐去他们一丝毫都不在意;
当我们——这些英雄拼命时他们在平安里藏起。
我们的恩给金已经用了——我们能倚赖什么呢?
记住这一句古语:“于今补救还不算太迟;”
给一点小小的但要常给——你们可得到相当的报偿,
愿你们有福了,我们要恭谢天主。
别的心太狠或是自私,把你们的心现在开放吧;
快快作冤苦喊声的答复,帮助一个失路的游子:
解救了我们的不幸,如今巨炮的吼声已息,
救世主他将引导你们往他的平和的天室。
这一首粗壮的诗歌不能算是激烈的抗争,而是哀鸣的求乞。“给我们以能干的工作”,“女人,孩子,都等着我们吃饭,”这类话之外还得加上宗教上的祷祝,如同“老爷,太太做做好事有你们的好处呀”意思一样。
不必说根据什么道理以鸣不平,只是饿极了申诉前功以求后效!……然而一般正在想尝尝梦幻般的伊里莎白时代生活趣味的男女,有多少人会被这种粗纸印刷品的申诉诗感动?
又是一个对照,用精纸彩色印的女伶们的脸蛋与奇异服饰的剧中人物的大本子,那不是标明六个便士的定价吗?封面上有一行大字:
“露天剧场纪念品。”
每个顾客从年轻的“女招待”手里买来一份。
[book_title]旅途
除掉几位一同由上海来的熟人之外,所有的旅客都是一样陌生的面孔。经过两天甲板上与吸烟室中的交谈后,各人的职业与远行的目的地多半都能明了。自从意大利邮船开辟了到上海的航路以来,中国向欧洲去的旅客搭较为迅速的意船比乘英法船的日见增加。这一次在同等舱中中国人便有三分之二:公费私费的学生,各省专派去调查实业教育的职员,商人,很热闹,每到晚上言笑不断,又是旅途上初遇,到遥远的地方去,自然有点亲密。
正是船抵香港的头一天,晚饭后,三三两两在闲谈着些不著边际的话。有几位是往南洋去的,一定在新加坡下船,很高兴地说:“路程已经一半了,可是你们还早得很。”是的,即到新加坡还不过海程的三分之一,心里惦记着印度洋的风涛,又回念着国内的家庭,戚,友,与各种事件,任是谁难免有茫然之感!
虽然船上的饮食颇为讲究,一想,早哩!常是那样的西餐便不禁有点怅然,但我在这两天里反感到心绪渐渐宁贴。因为这次的远行曾经挫折,虽是从年前就计划着,中间因为旅费与其他问题已决定不能成行,启行前的十几日,忽有机会可以去了,便重新办理一切:护照,行装,以及说不清的个人的事务。直到上船的那一晚上为止,身体与精神没曾得过一小时的安闲。虽是陌生的面孔,虽是远旅的初试,但一想这是暂时摆脱一切,去看看另一样的社会,反而觉得十分畅快。除了吃饭洗浴之外什么事情都不忙迫,比起未上船时的情形,劳,逸,躁,静,相差到无从比较。又幸而风浪不大,躺在椅子上对着白云,沧波,什么事都不多想。
凡是旅客们大概都耐不住长时间的沉默,总欢喜彼此闲谈。灯光下各人找着谈话的对手,海阔天空地谈着种种事。当我从吸烟室穿过时,看见一个学生服装的瘦弱青年独自据了一张方桌,孤寂地坐着,不但没人同他说话,那张桌子的三面完全空着,并无一个人坐的与他靠近。在满屋高谈声中显见得他感着过度的寂寞!我便坐在他的对面,彼此招呼之后,我们便开始作第一次的谈话。
“哪里去?——南洋么?”我猜着问他。
“是,南洋,新加坡,先生往欧洲去?”
他的话不难懂,然而并不是说的官话,从语调中我想他是江苏的中部人。
“你是哪省人?……看年纪很轻,到新加坡有什么事?……”
他的微黑的脸上现出淡淡的苦笑来,“先生,不错,我才十八岁,家住在江苏的江阴。”
“啊,江阴,那不是与清江对岸的地方么?”
“那是小县份。我去新加坡找我母舅——他在那边的华侨中学里教书。”
他的言谈从容,态度沉静,虽然不免有一层阴郁的暗云罩在脸上,然而无论如何,能看得出他是一个受过好教育而无一点浮夸气的青年。
“那末,你去……”
“去,是他——我母舅写信叫我去的!因为我去年夏天在县里的初中毕业,再升学,不能,闲着又怎么了。家道呢,原是种田的人家,不过自从我父亲前些年死去之后,便把田地租与他家——自己种了,吃饭还能够维持,可是我母舅来信说:年轻,在乡间尽闲着也不是事,叫我去到他那里想法学点英文,好干小事情。”
“家里还有多少人口?”我对这么诚恳的青年便不客气地详细问起来。
“一个姊姊出了嫁,现在除了我就是我的祖母与我的母亲了!”他呆望着门外夜涛的眼睛中浮动着一片泪晕。
“啊!祖母,母亲,连你才三个人,真是太清寂的生活呀!……”我对答着他,即时也记起了自己在童年时代家庭中的情形。
“唉!她年纪快七十岁了……我祖母,自从先父死去,她越显得老了,不到一年头发便全变成白色……我母亲也有病,幸而她才四十几岁。先生,我这次出来……”
他要说下去,或者觉得是有点兀突吧,便把话停下来,一只手抚摸着桌上的咖啡色的薄绒桌衣。
“我晓得,我也是自幼小时便没了父亲的人!不容易,想来你这次出门还是第一次?”
“头一次离开我的家乡,先生……不是有我母舅在那里,我母亲是不会放心我去的。我走时费了不少的事,凑到二百元钱……”
“幸是你家中还来得及……”我虽然这么说着,可是正在想象中绘出一幅这青年游子临行时与那两位孤苦的女人在门前泣别的图画。
“唉!现在什么都不容易换出钱来,米价又那末便宜……可是二百元到上船时便只余下不到六元了!……”
“江阴到上海路不远,做什么花费去?”我疑惑地问他。
他见我颇为关切,便把在上海时托人办护照花去一百数十元的事详细地对我说了。原来他是头一次到上海,又没有一个可靠的熟人,护照怎么办法,他毫无所知。不知如何转托人说是得往南京去办,于是那代办人的种种费用都有了:路费,衙门中的花销,吃饭,汽车……及至护照到手,这青年的学生却把由家乡带去的钱用去多半。这无疑是上海流氓的生意经之一。本来护照由上海市政府可办,何须一定往南京去;更那里有如此高价的护照费。我听完后不禁再追问一句:
“那时你到寰球学生会去托他们办也不至如此吃亏。”
“我不知道这个会,因为我对于那么大的上海是毫无所知呀……”
他紧接着把眉头皱起,声音也低了好多,“以外便是旅馆费,买船票,做一身白色粗哔叽的学生服……好歹能够到新加坡吧。上船后……现在还剩下五元与几只角子。”
“过了香港再有两天便到了,船上不用花钱,你尽管放心!”我只得这么安慰他了。
“但是……明天一早到香港,我听沈先生说,可以发电报去,到南洋时有人接。我也记起来了,从上海走时并没给我母舅一封信——其实写信也来不及,他不知道我哪天准到,坐什么船。先生,在上海我已经是什么不懂,外国人的地方——新加坡,如果我母舅不来接我,英国字我只认得几个,广东话讲不来,而且我母舅教书的学校是在新加坡市外的芙蓉,听说还得坐两点钟的火车……这不是困难的事!我下了船一个人不认得,一句话弄不清,又没有钱……所以我母舅不来接我,我真是一点法子也想不出来!……地址我这里有,据沈先生说,打一个电报去得合四元多的大洋,下船时又得给外国,茶房几元,我愁得很,那里想到!以为上船后便用不着什么钱了。”
“是不是要往巴达维亚去的沈先生?”
“是呀,我与他住在一个房舱里。”
沈先生是一位四十多岁的教育家,他曾在江苏与别省的中学有十几年以上的教学经验。这次也是由新加坡上岸转往荷属南洋的华侨学校任职。从他的沉静的态度与恳挚的言谈上,我便知道他是个良好的教师。在头一天我同他谈过一小时,所以这位青年学生提到他我便知道了。
“出门的人钱是一时也不能缺少的,何况你这次的出门太不容易!……好吧,我上船时还有几块现洋,本来预备在香港或有用处,这一会我下去取来送你,可以够打电报的费用。都是为客的人,能够相助的,你也不必客气了。”
“先生!”他的眼睛里泛出感动的光彩来,“谢谢你!我什么不说了……请你给我一个地址。”
他从衣袋中掏出笔记本来要我写。
“不,我到欧洲去还没有一定的住址哩。”
他又要我把家中的地址给他,我写好,他把笔记本慎重地装入袋中,接着问我往欧洲去的目的,同行的人数等等话,无论如何,他现在觉着快慰得多了。
回到舱里取了一张五元的钞票——这是我上船时除掉把钱兑换成汇票外的零余。——重到吸烟室中送与他,他诚恳地接了,只说,“日后总得兑还先生!”
这时已经快十一点了,室中人渐渐散去,这位学生也回到他自己住的房间中与沈先生商量明天打电报的事。
与这位初次尝试到流浪于旅途上的青年谈过了“一夕话”之后,我在甲板上靠着船舷,静谧中引起我的回忆与想象。
谁没有一片真纯的爱子的心!何况是从幼年时失去了父亲,为了期望这孤苦的孩子长大,饮食,提抱,当然费过那不幸母亲苦痛的心血。及至十几岁以后,便不能不为这青年人的将来打算,无论怎么说,在社会制度还没达到儿童公育与废除家庭的阶段,即使是一个愚笨不过的妇人也眼巴巴地望着她的孤儿能够成立。不必希望他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不要下流了,好好地做人,”她才觉得对得住自己的苦心。尤其是中国的家族制下被压迫的旧妇女,假使不幸死了丈夫只余下幼小的孩子,这“寡妇孤儿”的苦况不是经历过的人怕不容易想象。也因此,受着这样磨难的母亲对于孩子比一般处境安乐的妇女便大不相同……
这缪姓学生的家庭状况,虽然他对我只是淡淡的述说几句,恰如读到真情流露的诗歌,我是能体味其中的苦趣的。她——他的母亲,能以凑备旅费打发这十八岁的孩子单个儿向南洋跑,情愿在乡间陪伴着那残年的老婆婆过苦难的日子。想想她给他装办行李时间的滋味;想想她在初黄的柳枝下送孩子第一次远行时的泪眼!她心里藏着些什么事?期望这孩子的将来——那一点真纯的爱子心肠如何发遣?……现在呢,她大概在床上做着一个忆往的梦境吧?大概暗暗祝祷着她的孩子身子很健适,意兴很活泼地到了自己的兄弟的住处吧?
我替人设想着,同时记起我在幼年头一次出门时那一个下午的光景。
已经是二十几年前的事了,但我没曾忘过,而且每一次想起如同展开一幅色彩鲜明的绘画。自然,前若干日便有了出门的计划了,可是直到那一下午,我母亲并没与我说过几句关于出门的告语。那正是十月初旬的晴明的秋日,大院子中的日影从东边落下来,渐渐地只有不到三分之一的砖地上映着斜阳的明辉。一只花猫在门槛旁边,懒散地抬起前爪蘸着唾液洗自己的面孔。阶前的向日葵——那碗大的黄花正迎风微动。我的祖母——她是子女都已过世的老妇人了,现在只看着我与三个姊妹在我的母亲的面前。——吸着长烟管,正在与我母亲说话。我在廊檐底下走了几个来回,觉得像有些心事,知道今夜须早早动身,好赶距离七十里路的火车。关于应带的行李自己不知道收拾,母亲与一个老仆妇,还有一个女孩子,从昨天便给我预备好了。有人送我到那个大城中去,走路也用不到自己费心。但我缺少什么呢?想不出来,久已希望着到外边去的志愿已经达到,然而在这临行的头一天,幼稚的心中仿佛填上了不少的沉重东西!
捱了一会,踱到屋子里,在光漆的方桌一侧站住,沉静地不说什么。她们看看我,把谈话中止了。旱烟的青圈浮在空中,迸散了一个再现出一个。还是坐在椅上的母亲慢慢地先说了:
“你的行李都已交与贵林了,他从前走过很多的路,错不了。到省城去,有什么事不懂的问你大哥……”
原来我的堂兄那时正在省城的法政专门学校读书,还有几位同族的兄弟也在各学校里。
她停了一会,看看我,又说:
“你走了,你妹妹们还请先生教着她们上学,她们……小哩!……”
以后她不再说什么了,类如自己当心呀,天气不好穿脱衣服与饮食的注意呀,我母亲在我头一次远去的时候反而一个字不提,就只是那几句慢慢说的话。
就只是那几句慢慢说的话!——对一个孤苦孩子头一次离开了自己说的话!……然而我那斑白头发的祖母已经把脸低向着雕花木格子的墙角了……话再不能多说下去,我低头答应了一句:
“放心……我知道了!”
回忆起我比这个学生还小四五岁时自己头一次出门的况味……他更是孤单,从家乡中跑上往外国去的路,比起自己来又如何呢?
天空中星光闪闪,远送着这只轮船向天涯走去。深夜的暗涛载了许多人的希望与悒郁,随时默化于他们的心底……浮动于他们不同的幻梦之中!
第二天的下午,我在船面上的起重机边又遇到了那个缪姓的学生,他笑着说:
“沈先生上岸时把电报打了,还是他给我写的英文电报稿,没用到五元大洋。”
“这你可以放心了。”我也微笑着。
又过了两天,船抵新加坡时,我遇到他站在头等舱的客厅门外候着查验护照,交人头税,我被同行友人催促着便先上了岸。
以后在这只船上便没有了这个青年与那位中年教师的影子。
又过了七八个月,我在伦敦接着一张附于家函里的信笺,上面写着:
××先生大鉴:迳启者,前由舍亲缪某在旅次向阁下借银洋五元,今特交邮汇奉,至希查收为荷,并致谢意!
专此即颂大安。
徐某顿
这信笺证明那个学生是安然地在他母舅那里了,我很高兴,希望再有一次能够遇到他!
[book_title]华侨教育之一斑
连续了十多天的海上生活,难说不令人感觉烦闷。酷热的气候,一望无际的大洋,不停的电扇,吸烟室中的笑语,甲板上的留声机唱出单调的爵士音乐,这类情形偶然有几日尚觉不十分讨厌,不过长期航行在郁热的海面上,天天如此过活,即是有耐性的老人也要叹气。在船上读书,写字,固然可以自作消遣,我却不易办到。意大利邮船的二等经济舱在我们这样的旅客看来已够舒服了。有洁净的房间,宽大的餐厅,一天四顿丰富的饭食,饭后还有一小杯酽酽的黑咖啡。如果你愿意多花几个里拉的话,吸烟室的小酒排间有汽水,果子汁类的冷饮,可以叫来享受。至于晚上有时听听意大利的名曲,与看看美国式的电影,并不须分外花钱——不是吗?这比住上海的中等旅馆合适得多,然而我最感到不快意的便是用笔的问题。
本来,海上生活不是预备人用分析与评判的脑力的,它是希望每个旅客吃的饱饱的,喝的醺醺的,(侍役们第一高兴的事是你要他们的酒,这是他们的小买卖与大厨房毫无关系。)谈天起劲,散步下力,再就是在帆布篷底的大椅上软洋洋地一躺,似睡非睡,静候着吃午后茶的锣声。
看书当然可以,不见有些旅客神气十足地斜坐在甲板的躺椅上把书本当做消遣?他们多半是看小说,杂志——当然有些学士一类的人在读着经济,法律,历史等书。我亲眼看见一个锡兰的黑学生天天攻读一本高等算理的教科书,又一位印度某木学的教授,细心校正他方出版的英文本《大战后的经济趋势》。这真是不易得的勤学之士。话说回来,也不过是好那一门的多看几页就是了,他们也不易极切实地用功,而且有时得大打呵欠,或望着海水发呆。
谁能容易脱却环境的引诱与包围呢?旅人们不管是有什么目的,离开了故国与亲戚,朋友,走上长途,说好听点是“乘风破浪”;其实谁的心是一块硬石头?不同的气候,不同的人群,水色不同的洋面,奇奇怪怪的各种言语,这已足够你感受的了,伺况有泼刺惊跳的飞鱼,有呢喃轻飞的海燕,有热海上分外明的星星,月亮,清晨与黄昏后的霞光。如果你是个诗人,这自然界的情形准可给你添上不少的材料。每隔三天五天,有时须长至八天,才到一个码头,更换更换你的眼界。
这并非是寂寞的旅行,天天有新的希望与变化多趣的观感,然而也因为这全是动的生活,便不容易平静。你若是个书呆子,必要在船上“手不释卷”;考究你的天文,地理,或要精心研究什么政治,经济与哲理的大问题,包管你准得害脑子痛;准会使你饮食减少,精神疲怠……至少我个人是有这样的经验。再说到提笔写文,只可在清早起来瞅空,甲板上阳光还没罩满,吸烟室中一两个侍役正在收拾桌椅的时候,你如有文思倒可写点片段的游记,日记,或信件。其他的时间最相宜于谈话,吸烟,打扑克,听戏片子。毒热的午间,不管海上是怎样的平安,一阵阵的倦意袭来,直想躺着,什么事都不愿干。
长久的沉默,我没有那点耐性;想正经看书作文的念头早被南海中的热风与印度洋上的日光打扫净尽。找一点可以自觉舒畅的事做,除却在夜间看海上的星星,月亮,便是觅伴谈天。
谈天,像是随时可以找到对手的,话可不能这么说。不说是在海上旅行,就是在平常时候谈天也不容易找到有意思的对手。我这里所谓谈天,不是开学术辩论会,也不是作“今日天气好,你从哪里来?……哈!……”那类应酬话。谈天是上下古今,无拘无束,还得要“有味儿”!“有味儿”,这三个字不好讲,有的人自以为学贯东西,识包中外,侃侃而谈,觉得有份道理,说句不合时宜的话,我就怕这一手。尤其是在这么闷气的海上生活中,我不愿意领教这类健谈的套数。
谈天,管它是什么题材:乡间的故事,奇异的风俗,蚂蚁吃大蜘蛛,打疯狗的惨剧……什么都可以谈,只要说的,听的,都感到“有味儿”,是非情理暂且不管。
一个人过着单调生活,真希望能有谈天的对手。可惜咱们的知识分子,不大有谈天的本领。千篇一律的学校生活,政治经济的一般评论,或是学理主义的模糊之影响谈,你与他们谈,不过几十句话,你可以明白那一套的范畴。我一点不敢说,人“三句话不离本行”是偏狭,是囿于所习,其实我也是包在这样范畴中的一个。几乎除了自己所习,所略略懂得那一点的“学问”——就是大量地说“学问”吧——渣滓之外,从那里能够找点“有味儿”的谈天资料。
并不希奇,一个人为生活的力量与识域限定,更无好方法可以使他的谈话有多方的趣味,尤其是终天混在都会中的知识分子。
同等舱的西洋人中有天主教的神父,有娇娆的摩登女子,有在大英殖民地办事的小官员,有到南洋印度去的商人。中国人多是所谓知识分子。但自从由香港上来了九位老乡之后,因为言谈与地域的关系与他们容易接近,于是在难找“有味儿”的谈天对手的沉闷中我觉得十分快乐。
当我由香港的岸上回船之后,很惊奇地发现了同等舱中新添出九位“山东大汉”。每每人家提到这四个字,听的人心目中便立刻想到山东人是粗野,有气力,高个子,说起话来声音笨,甚至于喝烧酒,吃大葱,与江南人的伶巧,温柔,漂亮,秀气成了反比。于是演绎之后,便将“老戆”两个字送与他们了。不会错,这个浑号送与大多数的“山东大汉”倒也合适,而且无论在形体与性情两方,甚至于吃喝的嗜好上都对。
但他们也有他们的“戆”的用处……看他们的行李:柳条包,真正道地国货的小牛皮提箱,巨大的竹网篮,这不合于北平话“干吗呀?”如果是随了这条大邮船到欧洲去的,还用得到网篮一类的国货行装?他们的衣服呢,不错,也穿西装——不甚合式的西装,种种颜色的领带,有的软领歪了,有的裤子上有一些摺纹,粗劲的手指,不很文雅而有时是茫然的神情。几个大肚皮的西洋人不免多看几眼,中国的客人们当然也觉得奇异,应分是deck
passengers,怎么会跑到这舱里来?可是一点不差,人家有船票,有护照,那些白衣亮发的意大利侍者们也只得给他们安排一切。
天气热,在下层的舱中自然不能久待,所以当天晚上我同这几位新客人便有了初次谈话的机会。出人意外的是这群中的一位,近四十岁的,麻脸,厚唇,肩部微拱的大汉,在饭厅里与侍者头目说起俄国话来。
那个侍者头目很会几句英德的照应话,却没人料到也会罗宋话。这位大汉别国话都不懂,但说起罗宋话来十分流利。这一来使满厅的中外男女都向他看,恰巧我坐的方桌上还有一个空位,于是他便来补缺。
以后,船是匆匆地经过新加坡,槟榔屿,哥崙坡,孟买,航行于阿拉伯海上了。在这十余日中,每当午饭与晚饭后,便是我与这几位大汉们谈天的时间。说是大汉,不过仅仅用来作为山东人的代名词而已,其实他们中的头目——老板,是一位五十多岁的黑须老头,身个儿比我还矮点,黑巴巴的脸膛,眼角与嘴角的皱纹,一层一叠如同山水画上的荷叶皴。说话老是一字一字地向外发。那点从容的气概,比起“温良恭让”的士大夫阶级中的“君子”还自然。另外一个是他的族孙,这个团体中的秘书先生,一切写信与动文墨事全归他担任。廿九岁,多年前的高小毕业生。很清瘦的面貌,薄嘴唇,与细长的眉毛,是最年轻最文雅的一个。比起他的族叔祖仅仅高有半头。除了这二位之外,其他的几位伙计可真当得起“大汉”而无愧,即讲膂力,我看只有船上的水手能够同他们来一手,至于乘客们,不怕连挺腰凸肚的西洋人算在内,也不全是他们的敌手。
[book_title]“拉荒”(1)
连续了十多天的海上生活,难说不令人感觉烦闷。酷热的气候,一望无际的大洋,不停的电扇,吸烟室中的笑语,甲板上的留声机唱出单调的爵士音乐,这类情形偶然有几日尚觉不十分讨厌,不过长期航行在郁热的海面上,天天如此过活,即是有耐性的老人也要叹气。在船上读书,写字,固然可以自作消遣,我却不易办到。意大利邮船的二等经济舱在我们这样的旅客看来已够舒服了。有洁净的房间,宽大的餐厅,一天四顿丰富的饭食,饭后还有一小杯酽酽的黑咖啡。如果你愿意多花几个里拉的话,吸烟室的小酒排间有汽水,果子汁类的冷饮,可以叫来享受。至于晚上有时听听意大利的名曲,与看看美国式的电影,并不须分外花钱——不是吗?这比住上海的中等旅馆合适得多,然而我最感到不快意的便是用笔的问题。
本来,海上生活不是预备人用分析与评判的脑力的,它是希望每个旅客吃的饱饱的,喝的醺醺的,(侍役们第一高兴的事是你要他们的酒,这是他们的小买卖与大厨房毫无关系。)谈天起劲,散步下力,再就是在帆布篷底的大椅上软洋洋地一躺,似睡非睡,静候着吃午后茶的锣声。
看书当然可以,不见有些旅客神气十足地斜坐在甲板的躺椅上把书本当做消遣?他们多半是看小说,杂志——当然有些学士一类的人在读着经济,法律,历史等书。我亲眼看见一个锡兰的黑学生天天攻读一本高等算理的教科书,又一位印度某木学的教授,细心校正他方出版的英文本《大战后的经济趋势》。这真是不易得的勤学之士。话说回来,也不过是好那一门的多看几页就是了,他们也不易极切实地用功,而且有时得大打呵欠,或望着海水发呆。
谁能容易脱却环境的引诱与包围呢?旅人们不管是有什么目的,离开了故国与亲戚,朋友,走上长途,说好听点是“乘风破浪”;其实谁的心是一块硬石头?不同的气候,不同的人群,水色不同的洋面,奇奇怪怪的各种言语,这已足够你感受的了,伺况有泼刺惊跳的飞鱼,有呢喃轻飞的海燕,有热海上分外明的星星,月亮,清晨与黄昏后的霞光。如果你是个诗人,这自然界的情形准可给你添上不少的材料。每隔三天五天,有时须长至八天,才到一个码头,更换更换你的眼界。
这并非是寂寞的旅行,天天有新的希望与变化多趣的观感,然而也因为这全是动的生活,便不容易平静。你若是个书呆子,必要在船上“手不释卷”;考究你的天文,地理,或要精心研究什么政治,经济与哲理的大问题,包管你准得害脑子痛;准会使你饮食减少,精神疲怠……至少我个人是有这样的经验。再说到提笔写文,只可在清早起来瞅空,甲板上阳光还没罩满,吸烟室中一两个侍役正在收拾桌椅的时候,你如有文思倒可写点片段的游记,日记,或信件。其他的时间最相宜于谈话,吸烟,打扑克,听戏片子。毒热的午间,不管海上是怎样的平安,一阵阵的倦意袭来,直想躺着,什么事都不愿干。
长久的沉默,我没有那点耐性;想正经看书作文的念头早被南海中的热风与印度洋上的日光打扫净尽。找一点可以自觉舒畅的事做,除却在夜间看海上的星星,月亮,便是觅伴谈天。
谈天,像是随时可以找到对手的,话可不能这么说。不说是在海上旅行,就是在平常时候谈天也不容易找到有意思的对手。我这里所谓谈天,不是开学术辩论会,也不是作“今日天气好,你从哪里来?……哈!……”那类应酬话。谈天是上下古今,无拘无束,还得要“有味儿”!“有味儿”,这三个字不好讲,有的人自以为学贯东西,识包中外,侃侃而谈,觉得有份道理,说句不合时宜的话,我就怕这一手。尤其是在这么闷气的海上生活中,我不愿意领教这类健谈的套数。
谈天,管它是什么题材:乡间的故事,奇异的风俗,蚂蚁吃大蜘蛛,打疯狗的惨剧……什么都可以谈,只要说的,听的,都感到“有味儿”,是非情理暂且不管。
一个人过着单调生活,真希望能有谈天的对手。可惜咱们的知识分子,不大有谈天的本领。千篇一律的学校生活,政治经济的一般评论,或是学理主义的模糊之影响谈,你与他们谈,不过几十句话,你可以明白那一套的范畴。我一点不敢说,人“三句话不离本行”是偏狭,是囿于所习,其实我也是包在这样范畴中的一个。几乎除了自己所习,所略略懂得那一点的“学问”——就是大量地说“学问”吧——渣滓之外,从那里能够找点“有味儿”的谈天资料。
并不希奇,一个人为生活的力量与识域限定,更无好方法可以使他的谈话有多方的趣味,尤其是终天混在都会中的知识分子。
同等舱的西洋人中有天主教的神父,有娇娆的摩登女子,有在大英殖民地办事的小官员,有到南洋印度去的商人。中国人多是所谓知识分子。但自从由香港上来了九位老乡之后,因为言谈与地域的关系与他们容易接近,于是在难找“有味儿”的谈天对手的沉闷中我觉得十分快乐。
当我由香港的岸上回船之后,很惊奇地发现了同等舱中新添出九位“山东大汉”。每每人家提到这四个字,听的人心目中便立刻想到山东人是粗野,有气力,高个子,说起话来声音笨,甚至于喝烧酒,吃大葱,与江南人的伶巧,温柔,漂亮,秀气成了反比。于是演绎之后,便将“老戆”两个字送与他们了。不会错,这个浑号送与大多数的“山东大汉”倒也合适,而且无论在形体与性情两方,甚至于吃喝的嗜好上都对。
但他们也有他们的“戆”的用处……看他们的行李:柳条包,真正道地国货的小牛皮提箱,巨大的竹网篮,这不合于北平话“干吗呀?”如果是随了这条大邮船到欧洲去的,还用得到网篮一类的国货行装?他们的衣服呢,不错,也穿西装——不甚合式的西装,种种颜色的领带,有的软领歪了,有的裤子上有一些摺纹,粗劲的手指,不很文雅而有时是茫然的神情。几个大肚皮的西洋人不免多看几眼,中国的客人们当然也觉得奇异,应分是deck
passengers,怎么会跑到这舱里来?可是一点不差,人家有船票,有护照,那些白衣亮发的意大利侍者们也只得给他们安排一切。
天气热,在下层的舱中自然不能久待,所以当天晚上我同这几位新客人便有了初次谈话的机会。出人意外的是这群中的一位,近四十岁的,麻脸,厚唇,肩部微拱的大汉,在饭厅里与侍者头目说起俄国话来。
那个侍者头目很会几句英德的照应话,却没人料到也会罗宋话。这位大汉别国话都不懂,但说起罗宋话来十分流利。这一来使满厅的中外男女都向他看,恰巧我坐的方桌上还有一个空位,于是他便来补缺。
以后,船是匆匆地经过新加坡,槟榔屿,哥崙坡,孟买,航行于阿拉伯海上了。在这十余日中,每当午饭与晚饭后,便是我与这几位大汉们谈天的时间。说是大汉,不过仅仅用来作为山东人的代名词而已,其实他们中的头目——老板,是一位五十多岁的黑须老头,身个儿比我还矮点,黑巴巴的脸膛,眼角与嘴角的皱纹,一层一叠如同山水画上的荷叶皴。说话老是一字一字地向外发。那点从容的气概,比起“温良恭让”的士大夫阶级中的“君子”还自然。另外一个是他的族孙,这个团体中的秘书先生,一切写信与动文墨事全归他担任。廿九岁,多年前的高小毕业生。很清瘦的面貌,薄嘴唇,与细长的眉毛,是最年轻最文雅的一个。比起他的族叔祖仅仅高有半头。除了这二位之外,其他的几位伙计可真当得起“大汉”而无愧,即讲膂力,我看只有船上的水手能够同他们来一手,至于乘客们,不怕连挺腰凸肚的西洋人算在内,也不全是他们的敌手。
恰巧我住的房舱与他们的两个房间极近,每当午睡后或就寝之前,我常常过去喝他们带的中国茶。茶叶自然带着,就是藤子茶壶囤也是从大网篮中取出来的。有时候他们自己向厨房里提开水,把清茶泡酽了,我每次喝便尽两大玻璃杯,比起那饭后的黑咖啡与冷饮来实在够味!因此,我才明白带网篮的好处。因为人多,他们从香港携来不少的水果,一例地让我吃。你们想:在那二十六七天的航行中遇到这些朴厚,勇敢,勤劳而且有趣的老乡,我一道上真减少了许多愁烦。
谈起来,他们与我的故乡还是相距不远的邻县。他们不但是同县而且多住在一个屯里,不止多在一个屯里;又多是同姓,同族,惟有一位王姓,一位刘姓是例外。他们去的地方是荷兰的亚姆司脱丹。去的目的要往那边去推销山东茧绸与烟台女工手制的花边及桌布一类土产品。荷兰,他们都没曾去过,文字,言语亦不懂——虽然他们的每一位都到过很远的地方,每一位都会说一两种外国的应用话。惟有往这陌生的地方去还是第一次。不错,由烟台领的护照,在香港找各国领事签了字,还有通济隆的介绍信,但在船上,他们不懂英德的言文,以及到意大利上岸后的行程,怎样坐车换车与行李的运输,都十分茫然。他们单凭了以前在日本,在南洋,在南美洲,在革命前的俄罗斯的行商经验;凭了他们团结在一起的热心;——总之,是凭着他们的勇气与冒险的精神,便走上了往欧洲大陆的旅程。
没有人招呼,没有人引导,更没有西洋商人的知识。“闯去,怕什么!咱们哪个没走路碰回钉子,没吃过苦头?有的还是从死里逃生。无非是不会说那英国话罢了,谁管这一回事!……先生,出惯了门,在屯里呆上两年不知怎的不受用。不差,有耕地,地里也还打得出粮米,安安稳稳,这乡下日子咱们还不至于饿死。谁晓得是什么脾气?老想着向外跑,只要组织起东伙来,哪怕走到天边,不缩头,不管远不远,更想不到那些困难!……”这是他们坚决的壮语。
这群中的老头领与青年的秘书对我常说这一类话,别位呢,有时也少少谈到。看他们的态度老是很平淡地,绝不在乎,也不计较什么。与同舱其他的中国客人们相比,这自然是另一群了。
只有两位的年纪约四十七八岁,别人,平均年龄不过三十左右。
以前他们所到的地方,日本,新加坡,荷属东印度群岛,算是最近的,有两位曾去过南美洲——阿根廷,有六七位都在俄罗斯住过几年;虽当俄国革命以后,他们还在那种情势下努力挣扎着。有人则直等到中俄打完仗后方重回故乡。知道在那个国度里不容易再干他们的老交易,才另打主意,开辟他们的新路线。他们的头领在俄国革命前曾住过八年,就是那位青年秘书从十六岁去找他的父亲,也有四年以上的俄国生活的经验。
晚饭后,一天的烦热减轻了。坐在甲板的躺椅上,一面听着船侧的波浪,一面同他们闲谈,往往到半夜后方回舱睡觉。他们的热情与勤奋,他们的冒险与苦楚的遭遇,比读有趣小说还动人。自然,他们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抛弃了一切去寻求命运,抱了北方人“下关东”一样的决心,情愿到生疏辽远的外国地方找罪受。为利,一点也不错,但这样勇敢辛勤的小商人,能打开多少难关,等于手提,肩负,在那些关税高重,情形陌生的帝国主义者的领土中挣回一份血汗钱来,我们的官吏,学生,考察者,游历家,很随意地往外国去,比较之下难易如何呢!
那位青年的秘书先生尤其同我说得来,他常常述说他自己不能继续读书的惭愧,又对我是那样的客气,“像你们懂得外国的事情比我们多,又能知道人家的文字,什么事情不明白。我何尝不想多念书,可是做的这行生意便没法子……”
“你以为多念两本书便有用吗?”
“哈哈,那还用说。像你们……做事容易,又明白道理。”
显然,他所谓做事悬说的干差事,做官。我淡淡地笑道:
“你知道多念两本书的人的苦处?”
“苦处?……先生,你会说笑话吧。讲起苦来,我真受过,当时倒不觉怎么样……”
接着他告诉我他离俄国时偷过边境的危险故事。
在某一个人生的定型中,他的思想与行为便处处受了他自己的意识支配,这是谁也不能避免的。像我们这位体格瘦小而富有硬性的青年,那时候,他不过是一个二十岁的大孩子,在那个国度里,逢着那种稀有的变局,却能历尽苦辛从西伯利亚的险地偷跑回国内来。无论如何,那点勇气是值得赞美的。固然,他自幼小时受的教育,以及环境的关系,与有新知识的青年不同,然而凭他那份勤劳,勇气,什么难关他也可打得过。
他说:
“我们这一群中年纪大些的有的是在俄国革命前去过,有的是从俄国革命的纷乱中逃回来。我呢,你猜……倒数上去十三年,我十六岁,方从小学出来,便随着一个乡下亲戚到莫斯科去。算一算看,那不就是老毛子的穷党已经得势了的时候吗?”
“对,我问他:怎么那个时候去?也做买卖?”
“你不知道,我父亲住在莫斯科多年了,开一个小店铺,生意比以前差得多,可是穷党还许中国人做小买卖。家里人挂念他,他也没法回来,那里人手少,我便不顾一切,凑了一份盘费同别人去。一句俄国话不会说,幸亏同去的那位以前是去过的……就这样,一住四年,我父亲看我与老毛子混的熟了,话讲得来,得了一个机会他先回国。我呢,年轻,什么不顾虑,买卖也能有点好处,便与一位伙计住下去,想在那边继续我父亲的事业。其实只知道老毛子改革得和以前全反了,说是共产,别的都不懂。好在像我家那点小生意,人家还准许……我只知道同他们的小商人,干活的人有来往,也听点穷党革命的新闻,至于他们的法律与对一切的计划,先生,你想我哪里来的工夫去作详细的研究。
“就这么过下去,不瞒你说,那时也有一位老毛子的姑娘同我要好,人心是一样的热,我不亏待她,她也有心同我回中国来,可是没想到的事——为了中东路,奉天的军队与老毛子干起来了。
“这一来像我们这般中国的小商人与工人都不好办了,直截地说,加入穷党的自有人家的办法,我们便被老毛子下了大狱。本来很对,东三省不是拘了好多的穷党吗?两国既然抓破脸,没别的可说……”
“那末你在狱里过了多少日子?”我看这位秘书先生在灯光下谈起往事来,脸上分外显得光亮,便知道他是何等的激动了。
“惭愧!我幸而没给他们押了去……不可缺的是朋友,外国人好心眼的并不少。就在那一个月里……那一天,恰好是礼拜五的晚上,穷党就预备这一夜里拿人。中国的,像咱这些老实人,以前只晓得中俄打起来,火车不通。走?走得了!中国使馆里大人们早早跑了,谁也不知主何吉凶,听天吧!就这么混下去。幸而有个做工的老毛子给我打了一个电话,嘱咐我风声不好,这夜里到他住的地方去……好不容易,居然藏了若干日子。店铺不用说被他们查过了,许多许多的中国人押在狱里,直到《伯力和约》定了才能自由出来。货物早完了,什么买卖也不想做了,混了几年,剩下了将近一千元的美金……俄国钱一出他们的国境便是废纸,好容易偷换成美金,想带回家乡……先生,那时我不回家又怎么办!嗳!没法子,那位年轻的俄国姑娘我对不起她!就是一个人往外走已经吃尽苦头了。
“不错,当时从德国使馆里弄到一张护照,(那时中国是托德国使馆代理华侨事务的。)这不过证明是中国人罢了,可以在老毛子的国里走走,想出他们的国境却没效力。而且一个钱带不出来,即使能离开俄国,向哪里去讨饭?住在莫斯科又怎么办?……
“后来我同那一位曾押过大狱的伙友,还有别的几个中国人,借护照的力量,好歹到了海参崴。自然先吃过一些苦头,可是再往前走便是难关,车票买不出来,检查又十分严密,到了绝地,我们便不能不去‘拉荒’!
我头一次听见这个名词,“怎么是‘拉荒’?”我着急地问。
“这是在那边很通行的一句中国话,意思是偷过中俄的边境。从海参崴出来要走上三天——三天就是三夜,因为白天是一步也不敢动的。都是一层层的高山,峻岭,粗大的树木,比人身还高的莽草,尽是走那样的道,简直看不见人迹。所以叫做‘拉荒’——偷过荒山——回想起来,真是凭着性命去冲。被放哨的毛子兵瞧见,枪子便立刻打来。但是与其困在海参崴想不出更好的方法,只有出此一途了。
“不是中国人大胆,还有比中国人更大胆的高丽人专在海参崴干这行交易。他们都是偷关漏税的好手,对于这一带山路十分熟悉,有没法回去的中国苦力想‘拉荒’,得雇他们作引路人,六十块中国钱一个人,自带干粮,出了岔子都得任命。
“就是这样,我们一起十一个从莫斯科逃来的中国人便随着一个高丽人在黄昏的月下爬山。正当九月的天气,北边的冷度真够劲,没落雪,然而夜间走起来身体冻得直哆嗦。好在每个人把心提起,只望着安安稳稳到山下的河那岸便是中国界。白天在深山的石洞或几十棵大树后面的草丛里藏身。嚼着带的黑列薄,喝几口涧中流水,望着惨黄的太阳发呆。
“你想那一个‘拉荒’的人不在外头多少年?不是在那里想不出生活的法子来,谁肯走这条险路!我那时什么东西都没了,只有身上披的一件破烂的粗呢大氅,所有的身分便缝在这件破衣的里面。几十张的美金帖子,全是在毛子国里四年辛苦挣得来的。”
他说到这里,两只眼睛中仿佛有点湿晕,我想:他回忆以前的经过一定心酸!我静静地听去,不好搀入什么话,像看一出悲剧,提起精神正要看到一个“顶点”。吸烟室中恰好有一位犹太的年轻姑娘弹批霞哪,音调是那样的幽沉。月光荡着银辉在平静的海面上晃动,船机轧轧地响着前进的节奏,几个外国人在甲板的一角上也谈得很起劲。这位秘书先生中止了谈话,吸过半支香烟,才从沉默中又说起“拉荒”的故事。
“荒,一丝儿不差。那一带的大山如果不是有引路人准不会找出路来。什么路?还不是崎岖高下的尖石堆成的鸟道,又不止一条,刚刚借着月光辨清脚步的暗夜,东西南北是不能明白的。转一个山头又一个山头,有时在深邃弯曲的涧道中按步挨去,一不当心会被尖削的石块绊倒。一阵风吹过来,树枝子与落叶一齐响,衣服拂着高草更容易听见动静。各人口里都像衔了一枚核桃,只听到前面走的人喘气的粗声……在那时候,如果用手在大家的胸口上试试,准保都一样突突地跳。分外吃惊的是野兽的嗥叫,猛虎,也许是野狼,野猪,从上面或山底下发出凄惨的叫声。即时我觉得一阵冷颤,汗毛都像直触着贴身的里衣。月光下看不分明,远山顶上独立着一棵白桦,便误认为是老毛子防守边境的步哨。
“一个黑夜过去了,第二天在温暖的阳光下躺着休息。明明是十分疲倦,可睡不宁贴。我们全得听从引路人的指挥,用俄国话与中国话同那个老练镇定的高丽人问东问西,但是无论如何他不许我们这一群白天在山里的小道上出现。
“第二夜又是这么模模糊糊过去了,照样是白天躺在草里。虽然还没出山,可知道第三夜不等天亮过一条小河,脚踏着河那面的土,便逃出老毛子的国境。然而这段路最险,直到跑下高山的陡坡,在草地中要走两个钟头。都是平地,河岸上的马巡来往不断,不比在有隐蔽的深山里容易躲闪。
“横下了一条整个的心!大家一齐这样想,谁不望着自己的国土觉得亲热。明知道即使到得那岸还隔着家乡有几千里远,但是比起在这荒山里偷生,那就是另一个世界。
“然而就在这第三夜的夜半后出了岔子!”
“啊!”我正听得出神,却不意地来一声惊叹。
“到底是逃不过他们步哨的夜眼!”他的声音略略放低了,“也怪自己人,路近了,已受过两夜的苦,及至出了这片荒山钻在草地里走,论理不用心急,横竖不用天明准到对岸。一条平平的浅浅的沙河,从草丛中翘起脚来可以看见了,可是谁都想赶快越过这个危险的地带。在劲风吹拂的草里弯着身子向前小跑,不止是一个人,又是连串着走。在静静的夜中,衣服与草叶,草杆相触,还没有一点异样的声响?那些久在河岸上巡逻的马兵很明白这类勾当,他们的耳朵也格外灵敏……记得清楚:那时的月亮已西斜了,几颗大星在我们这群难人的顶上闪闪有光,偶而向来路望去,阴沉沉地找不到边际的高山,如同一列大屏风,天然限隔这两个大国的边境。我恰巧在这一行的中间,压紧了呼吸,不管有粗毛的草叶在头面上拂着,尽力钻走。
“半空中飞过去一粒子弹,这是叫我们立住不动,静待马巡追来的暗示,你想在那样的情形下谁也不能管谁,每个人的感官异常灵敏,尽有火弹的阻力也挡不住他们向前去的勇气。何况事情已被发觉,又看着那浅流的河界就在不远的前面呢。于是大家便不钻伏在草莽里面,迅速地向前跑,也不能挨着次序成一个行列。生命与危惧鼓起我们最后的挣扎力,即时便跑远了。而同时从侧面,后面追逼的枪弹也不向着空中施威了,向下打,打打打,高加索快马的响铃在我身后追来。
“我跑在同伙们的后面,已隔得远了,而几十只马蹄也冲入草丛,子弹横飞,我不能走了,向深草里钻进去,躺下,把身体付与不可知的命运。
“冷,饿,困与恐怖,这时包围了我的全身,电棒子从马上照耀着,年壮的老毛子兵来回在草里搜索……多深的茂草,在这一片荒野里如北方的夏季的高粱棵,找到一个人的藏身处并非容易。然而与我同行的刘伙计因为腿上受了伤走不动,被他们捉到了。距离我伏的地方不过有一丈多远,我听见他挨了打的叫声,与他们用皮带把他捆缚在马上时胜利的欢语。
“他们捉到一个俘囚便回去了,没再追索。我困极了,也许是吓的精神乱了,躺在草里便昏过去。及至醒来,看看月亮快落下去,四无声响,知道同行的人们找不到了,河口,在这快天明的时候也不容易找路通过去。身上呢,那件内缝着金元票的破外衣早已丢了,一定是急促的逃跑中脱掉的。不过这时我对于金钱倒绝不在意,自己的性命还说不上怎么样呢!……若被捉去,又得住几个月的监狱。经过寻思之后,不能在这里久伏,只有踏着他们走过的丛草向前去。然而愈走愈坏,后来已经走到另一条路上。在曙光将放的时候,又爬入一个荒山的深谷。在冰冷的石面上拖着脚找路……
啊!这难以忘记的一天!阴云腾起,尖风刮在脸上添上一层霜气,一件单薄的里衣那里能抗得住,更使我绝望的是转了多半天找不到那条路径可以转到河岸去。坐在大石上看看脚底下的皮鞋已将鞋尖穿破几个窟窿,抖抖地打着寒噤,一点力气都没了。忽然听得山顶上野兽的咆哮,引起我求死的欲望,我一个失路的‘拉荒’人找不到出山的道路。身上的列薄早已吃净,与其被人家捉回去活受,不如葬在野兽的腹中……然而一转念间想到家中的老人,想到一切,马上便想不如自己投到大狱里,无论如何,还有再出来的一日!
“其实这不是同一的妄想。向前去找不清路径,在这片群山中又向哪里找回去的路呢?……正在毫无主意,忽听山坡上有人低叫,一个中国人,他飞跑下来,啊!原来也是夜来同行的失路者,太巧了!我同他抱着大哭,那时的心景,即使再被老毛子捉去也还甘心。
“有了同伴便添上勇气,还是转着想找路出山,围着山尖走了一段,真是巧啊,又遇到两个中国木工,各人背了斧,锯,像是上山砍树,彼此问起来,知道他二位是河间府人。向来是作木活,住在十里多的小屯子里。原来那个高丽人与别的同伙们早已过河住在他们那边,却派了这两个人来到山中找失路的我们。
“他们的路迳比高丽人还熟悉,不到一个小时很平安地越过边界,到了那荒凉的小屯里与大家相见……就是那顿午饭,我吃了三大碗的煮小米。
以后我们走旱道到东宁县,方雇上车辆往滨江,在我的叔叔家住下。等待了四个多月,被捉的刘伙计从大狱中放出,他再‘拉荒’偷过来,我们聚在一起,才得重回故乡……”
这个故事说完之后,吸烟室的琴声早已停止,只有三五个男子据着一张桌子喝啤酒,青年的秘书先生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了不得的感伤,不过时时叹几口气。
我望着腾起一片银雾的水面说不出别的话,只是问道:“经过这一次的冒险与苦楚,你还是很高兴地向外跑吗?”
“回去算呆了两年,我祖父——他七十多岁了,他诚心不愿我再出门,我父亲,叔叔倒不关心,我还是觉得跑路有意思。先生,你明白吧,我不是专说为的挣钱!所以我们的老板领了这小小的东本之后,从烟台我又随着走上这条路。”
这是我同大汉们谈天的一段,在那热风横吹的海船上,他所给我的,不止是有深沉的趣味,也不止是觉得新奇可喜,从他的经历中却使我明白了所谓“老戆”们的勇敢与精神。他们有他们自己的一种人生观,去向辽远的地方寻求命运。
像这一类的“谈天”打退了我在船上的单调生活。
有时间我还可以另记一段,因为后来在亚姆司脱丹我又重行遇到这几位姓魏的先生们。
[book_title]“拉荒”(2)
恰巧我住的房舱与他们的两个房间极近,每当午睡后或就寝之前,我常常过去喝他们带的中国茶。茶叶自然带着,就是藤子茶壶囤也是从大网篮中取出来的。有时候他们自己向厨房里提开水,把清茶泡酽了,我每次喝便尽两大玻璃杯,比起那饭后的黑咖啡与冷饮来实在够味!因此,我才明白带网篮的好处。因为人多,他们从香港携来不少的水果,一例地让我吃。你们想:在那二十六七天的航行中遇到这些朴厚,勇敢,勤劳而且有趣的老乡,我一道上真减少了许多愁烦。
谈起来,他们与我的故乡还是相距不远的邻县。他们不但是同县而且多住在一个屯里,不止多在一个屯里;又多是同姓,同族,惟有一位王姓,一位刘姓是例外。他们去的地方是荷兰的亚姆司脱丹。去的目的要往那边去推销山东茧绸与烟台女工手制的花边及桌布一类土产品。荷兰,他们都没曾去过,文字,言语亦不懂——虽然他们的每一位都到过很远的地方,每一位都会说一两种外国的应用话。惟有往这陌生的地方去还是第一次。不错,由烟台领的护照,在香港找各国领事签了字,还有通济隆的介绍信,但在船上,他们不懂英德的言文,以及到意大利上岸后的行程,怎样坐车换车与行李的运输,都十分茫然。他们单凭了以前在日本,在南洋,在南美洲,在革命前的俄罗斯的行商经验;凭了他们团结在一起的热心;——总之,是凭着他们的勇气与冒险的精神,便走上了往欧洲大陆的旅程。
没有人招呼,没有人引导,更没有西洋商人的知识。“闯去,怕什么!咱们哪个没走路碰回钉子,没吃过苦头?有的还是从死里逃生。无非是不会说那英国话罢了,谁管这一回事!……先生,出惯了门,在屯里呆上两年不知怎的不受用。不差,有耕地,地里也还打得出粮米,安安稳稳,这乡下日子咱们还不至于饿死。谁晓得是什么脾气?老想着向外跑,只要组织起东伙来,哪怕走到天边,不缩头,不管远不远,更想不到那些困难!……”这是他们坚决的壮语。
这群中的老头领与青年的秘书对我常说这一类话,别位呢,有时也少少谈到。看他们的态度老是很平淡地,绝不在乎,也不计较什么。与同舱其他的中国客人们相比,这自然是另一群了。
只有两位的年纪约四十七八岁,别人,平均年龄不过三十左右。
以前他们所到的地方,日本,新加坡,荷属东印度群岛,算是最近的,有两位曾去过南美洲——阿根廷,有六七位都在俄罗斯住过几年;虽当俄国革命以后,他们还在那种情势下努力挣扎着。有人则直等到中俄打完仗后方重回故乡。知道在那个国度里不容易再干他们的老交易,才另打主意,开辟他们的新路线。他们的头领在俄国革命前曾住过八年,就是那位青年秘书从十六岁去找他的父亲,也有四年以上的俄国生活的经验。
晚饭后,一天的烦热减轻了。坐在甲板的躺椅上,一面听着船侧的波浪,一面同他们闲谈,往往到半夜后方回舱睡觉。他们的热情与勤奋,他们的冒险与苦楚的遭遇,比读有趣小说还动人。自然,他们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抛弃了一切去寻求命运,抱了北方人“下关东”一样的决心,情愿到生疏辽远的外国地方找罪受。为利,一点也不错,但这样勇敢辛勤的小商人,能打开多少难关,等于手提,肩负,在那些关税高重,情形陌生的帝国主义者的领土中挣回一份血汗钱来,我们的官吏,学生,考察者,游历家,很随意地往外国去,比较之下难易如何呢!
那位青年的秘书先生尤其同我说得来,他常常述说他自己不能继续读书的惭愧,又对我是那样的客气,“像你们懂得外国的事情比我们多,又能知道人家的文字,什么事情不明白。我何尝不想多念书,可是做的这行生意便没法子……”
“你以为多念两本书便有用吗?”
“哈哈,那还用说。像你们……做事容易,又明白道理。”
显然,他所谓做事悬说的干差事,做官。我淡淡地笑道:
“你知道多念两本书的人的苦处?”
“苦处?……先生,你会说笑话吧。讲起苦来,我真受过,当时倒不觉怎么样……”
接着他告诉我他离俄国时偷过边境的危险故事。
在某一个人生的定型中,他的思想与行为便处处受了他自己的意识支配,这是谁也不能避免的。像我们这位体格瘦小而富有硬性的青年,那时候,他不过是一个二十岁的大孩子,在那个国度里,逢着那种稀有的变局,却能历尽苦辛从西伯利亚的险地偷跑回国内来。无论如何,那点勇气是值得赞美的。固然,他自幼小时受的教育,以及环境的关系,与有新知识的青年不同,然而凭他那份勤劳,勇气,什么难关他也可打得过。
他说:
“我们这一群中年纪大些的有的是在俄国革命前去过,有的是从俄国革命的纷乱中逃回来。我呢,你猜……倒数上去十三年,我十六岁,方从小学出来,便随着一个乡下亲戚到莫斯科去。算一算看,那不就是老毛子的穷党已经得势了的时候吗?”
“对,我问他:怎么那个时候去?也做买卖?”
“你不知道,我父亲住在莫斯科多年了,开一个小店铺,生意比以前差得多,可是穷党还许中国人做小买卖。家里人挂念他,他也没法回来,那里人手少,我便不顾一切,凑了一份盘费同别人去。一句俄国话不会说,幸亏同去的那位以前是去过的……就这样,一住四年,我父亲看我与老毛子混的熟了,话讲得来,得了一个机会他先回国。我呢,年轻,什么不顾虑,买卖也能有点好处,便与一位伙计住下去,想在那边继续我父亲的事业。其实只知道老毛子改革得和以前全反了,说是共产,别的都不懂。好在像我家那点小生意,人家还准许……我只知道同他们的小商人,干活的人有来往,也听点穷党革命的新闻,至于他们的法律与对一切的计划,先生,你想我哪里来的工夫去作详细的研究。
“就这么过下去,不瞒你说,那时也有一位老毛子的姑娘同我要好,人心是一样的热,我不亏待她,她也有心同我回中国来,可是没想到的事——为了中东路,奉天的军队与老毛子干起来了。
“这一来像我们这般中国的小商人与工人都不好办了,直截地说,加入穷党的自有人家的办法,我们便被老毛子下了大狱。本来很对,东三省不是拘了好多的穷党吗?两国既然抓破脸,没别的可说……”
“那末你在狱里过了多少日子?”我看这位秘书先生在灯光下谈起往事来,脸上分外显得光亮,便知道他是何等的激动了。
“惭愧!我幸而没给他们押了去……不可缺的是朋友,外国人好心眼的并不少。就在那一个月里……那一天,恰好是礼拜五的晚上,穷党就预备这一夜里拿人。中国的,像咱这些老实人,以前只晓得中俄打起来,火车不通。走?走得了!中国使馆里大人们早早跑了,谁也不知主何吉凶,听天吧!就这么混下去。幸而有个做工的老毛子给我打了一个电话,嘱咐我风声不好,这夜里到他住的地方去……好不容易,居然藏了若干日子。店铺不用说被他们查过了,许多许多的中国人押在狱里,直到《伯力和约》定了才能自由出来。货物早完了,什么买卖也不想做了,混了几年,剩下了将近一千元的美金……俄国钱一出他们的国境便是废纸,好容易偷换成美金,想带回家乡……先生,那时我不回家又怎么办!嗳!没法子,那位年轻的俄国姑娘我对不起她!就是一个人往外走已经吃尽苦头了。
“不错,当时从德国使馆里弄到一张护照,(那时中国是托德国使馆代理华侨事务的。)这不过证明是中国人罢了,可以在老毛子的国里走走,想出他们的国境却没效力。而且一个钱带不出来,即使能离开俄国,向哪里去讨饭?住在莫斯科又怎么办?……
“后来我同那一位曾押过大狱的伙友,还有别的几个中国人,借护照的力量,好歹到了海参崴。自然先吃过一些苦头,可是再往前走便是难关,车票买不出来,检查又十分严密,到了绝地,我们便不能不去‘拉荒’!
我头一次听见这个名词,“怎么是‘拉荒’?”我着急地问。
“这是在那边很通行的一句中国话,意思是偷过中俄的边境。从海参崴出来要走上三天——三天就是三夜,因为白天是一步也不敢动的。都是一层层的高山,峻岭,粗大的树木,比人身还高的莽草,尽是走那样的道,简直看不见人迹。所以叫做‘拉荒’——偷过荒山——回想起来,真是凭着性命去冲。被放哨的毛子兵瞧见,枪子便立刻打来。但是与其困在海参崴想不出更好的方法,只有出此一途了。
“不是中国人大胆,还有比中国人更大胆的高丽人专在海参崴干这行交易。他们都是偷关漏税的好手,对于这一带山路十分熟悉,有没法回去的中国苦力想‘拉荒’,得雇他们作引路人,六十块中国钱一个人,自带干粮,出了岔子都得任命。
[book_title]“拉荒”(3)
“就是这样,我们一起十一个从莫斯科逃来的中国人便随着一个高丽人在黄昏的月下爬山。正当九月的天气,北边的冷度真够劲,没落雪,然而夜间走起来身体冻得直哆嗦。好在每个人把心提起,只望着安安稳稳到山下的河那岸便是中国界。白天在深山的石洞或几十棵大树后面的草丛里藏身。嚼着带的黑列薄,喝几口涧中流水,望着惨黄的太阳发呆。
“你想那一个‘拉荒’的人不在外头多少年?不是在那里想不出生活的法子来,谁肯走这条险路!我那时什么东西都没了,只有身上披的一件破烂的粗呢大氅,所有的身分便缝在这件破衣的里面。几十张的美金帖子,全是在毛子国里四年辛苦挣得来的。”
他说到这里,两只眼睛中仿佛有点湿晕,我想:他回忆以前的经过一定心酸!我静静地听去,不好搀入什么话,像看一出悲剧,提起精神正要看到一个“顶点”。吸烟室中恰好有一位犹太的年轻姑娘弹批霞哪,音调是那样的幽沉。月光荡着银辉在平静的海面上晃动,船机轧轧地响着前进的节奏,几个外国人在甲板的一角上也谈得很起劲。这位秘书先生中止了谈话,吸过半支香烟,才从沉默中又说起“拉荒”的故事。
“荒,一丝儿不差。那一带的大山如果不是有引路人准不会找出路来。什么路?还不是崎岖高下的尖石堆成的鸟道,又不止一条,刚刚借着月光辨清脚步的暗夜,东西南北是不能明白的。转一个山头又一个山头,有时在深邃弯曲的涧道中按步挨去,一不当心会被尖削的石块绊倒。一阵风吹过来,树枝子与落叶一齐响,衣服拂着高草更容易听见动静。各人口里都像衔了一枚核桃,只听到前面走的人喘气的粗声……在那时候,如果用手在大家的胸口上试试,准保都一样突突地跳。分外吃惊的是野兽的嗥叫,猛虎,也许是野狼,野猪,从上面或山底下发出凄惨的叫声。即时我觉得一阵冷颤,汗毛都像直触着贴身的里衣。月光下看不分明,远山顶上独立着一棵白桦,便误认为是老毛子防守边境的步哨。
“一个黑夜过去了,第二天在温暖的阳光下躺着休息。明明是十分疲倦,可睡不宁贴。我们全得听从引路人的指挥,用俄国话与中国话同那个老练镇定的高丽人问东问西,但是无论如何他不许我们这一群白天在山里的小道上出现。
“第二夜又是这么模模糊糊过去了,照样是白天躺在草里。虽然还没出山,可知道第三夜不等天亮过一条小河,脚踏着河那面的土,便逃出老毛子的国境。然而这段路最险,直到跑下高山的陡坡,在草地中要走两个钟头。都是平地,河岸上的马巡来往不断,不比在有隐蔽的深山里容易躲闪。
“横下了一条整个的心!大家一齐这样想,谁不望着自己的国土觉得亲热。明知道即使到得那岸还隔着家乡有几千里远,但是比起在这荒山里偷生,那就是另一个世界。
“然而就在这第三夜的夜半后出了岔子!”
“啊!”我正听得出神,却不意地来一声惊叹。
“到底是逃不过他们步哨的夜眼!”他的声音略略放低了,“也怪自己人,路近了,已受过两夜的苦,及至出了这片荒山钻在草地里走,论理不用心急,横竖不用天明准到对岸。一条平平的浅浅的沙河,从草丛中翘起脚来可以看见了,可是谁都想赶快越过这个危险的地带。在劲风吹拂的草里弯着身子向前小跑,不止是一个人,又是连串着走。在静静的夜中,衣服与草叶,草杆相触,还没有一点异样的声响?那些久在河岸上巡逻的马兵很明白这类勾当,他们的耳朵也格外灵敏……记得清楚:那时的月亮已西斜了,几颗大星在我们这群难人的顶上闪闪有光,偶而向来路望去,阴沉沉地找不到边际的高山,如同一列大屏风,天然限隔这两个大国的边境。我恰巧在这一行的中间,压紧了呼吸,不管有粗毛的草叶在头面上拂着,尽力钻走。
“半空中飞过去一粒子弹,这是叫我们立住不动,静待马巡追来的暗示,你想在那样的情形下谁也不能管谁,每个人的感官异常灵敏,尽有火弹的阻力也挡不住他们向前去的勇气。何况事情已被发觉,又看着那浅流的河界就在不远的前面呢。于是大家便不钻伏在草莽里面,迅速地向前跑,也不能挨着次序成一个行列。生命与危惧鼓起我们最后的挣扎力,即时便跑远了。而同时从侧面,后面追逼的枪弹也不向着空中施威了,向下打,打打打,高加索快马的响铃在我身后追来。
“我跑在同伙们的后面,已隔得远了,而几十只马蹄也冲入草丛,子弹横飞,我不能走了,向深草里钻进去,躺下,把身体付与不可知的命运。
“冷,饿,困与恐怖,这时包围了我的全身,电棒子从马上照耀着,年壮的老毛子兵来回在草里搜索……多深的茂草,在这一片荒野里如北方的夏季的高粱棵,找到一个人的藏身处并非容易。然而与我同行的刘伙计因为腿上受了伤走不动,被他们捉到了。距离我伏的地方不过有一丈多远,我听见他挨了打的叫声,与他们用皮带把他捆缚在马上时胜利的欢语。
“他们捉到一个俘囚便回去了,没再追索。我困极了,也许是吓的精神乱了,躺在草里便昏过去。及至醒来,看看月亮快落下去,四无声响,知道同行的人们找不到了,河口,在这快天明的时候也不容易找路通过去。身上呢,那件内缝着金元票的破外衣早已丢了,一定是急促的逃跑中脱掉的。不过这时我对于金钱倒绝不在意,自己的性命还说不上怎么样呢!……若被捉去,又得住几个月的监狱。经过寻思之后,不能在这里久伏,只有踏着他们走过的丛草向前去。然而愈走愈坏,后来已经走到另一条路上。在曙光将放的时候,又爬入一个荒山的深谷。在冰冷的石面上拖着脚找路……
啊!这难以忘记的一天!阴云腾起,尖风刮在脸上添上一层霜气,一件单薄的里衣那里能抗得住,更使我绝望的是转了多半天找不到那条路径可以转到河岸去。坐在大石上看看脚底下的皮鞋已将鞋尖穿破几个窟窿,抖抖地打着寒噤,一点力气都没了。忽然听得山顶上野兽的咆哮,引起我求死的欲望,我一个失路的‘拉荒’人找不到出山的道路。身上的列薄早已吃净,与其被人家捉回去活受,不如葬在野兽的腹中……然而一转念间想到家中的老人,想到一切,马上便想不如自己投到大狱里,无论如何,还有再出来的一日!
“其实这不是同一的妄想。向前去找不清路径,在这片群山中又向哪里找回去的路呢?……正在毫无主意,忽听山坡上有人低叫,一个中国人,他飞跑下来,啊!原来也是夜来同行的失路者,太巧了!我同他抱着大哭,那时的心景,即使再被老毛子捉去也还甘心。
“有了同伴便添上勇气,还是转着想找路出山,围着山尖走了一段,真是巧啊,又遇到两个中国木工,各人背了斧,锯,像是上山砍树,彼此问起来,知道他二位是河间府人。向来是作木活,住在十里多的小屯子里。原来那个高丽人与别的同伙们早已过河住在他们那边,却派了这两个人来到山中找失路的我们。
“他们的路迳比高丽人还熟悉,不到一个小时很平安地越过边界,到了那荒凉的小屯里与大家相见……就是那顿午饭,我吃了三大碗的煮小米。
以后我们走旱道到东宁县,方雇上车辆往滨江,在我的叔叔家住下。等待了四个多月,被捉的刘伙计从大狱中放出,他再‘拉荒’偷过来,我们聚在一起,才得重回故乡……”
这个故事说完之后,吸烟室的琴声早已停止,只有三五个男子据着一张桌子喝啤酒,青年的秘书先生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了不得的感伤,不过时时叹几口气。
我望着腾起一片银雾的水面说不出别的话,只是问道:“经过这一次的冒险与苦楚,你还是很高兴地向外跑吗?”
“回去算呆了两年,我祖父——他七十多岁了,他诚心不愿我再出门,我父亲,叔叔倒不关心,我还是觉得跑路有意思。先生,你明白吧,我不是专说为的挣钱!所以我们的老板领了这小小的东本之后,从烟台我又随着走上这条路。”
这是我同大汉们谈天的一段,在那热风横吹的海船上,他所给我的,不止是有深沉的趣味,也不止是觉得新奇可喜,从他的经历中却使我明白了所谓“老戆”们的勇敢与精神。他们有他们自己的一种人生观,去向辽远的地方寻求命运。
像这一类的“谈天”打退了我在船上的单调生活。
有时间我还可以另记一段,因为后来在亚姆司脱丹我又重行遇到这几位姓魏的先生们。
[book_title]三位黑衣僧
同等舱的旅客中最使我注意的有三位黑衣僧。从上海启行时,那位高个大胖子意大利籍的教士我已经同他谈过一回,到香港时又上来二位,一高,一矮,而且一位是七十多岁的德国老头,一位是不到四十岁的匈牙利的壮男子。
他们的服装,举动在同等舱中自成一派。他们不好与别的客人联合,而那些商人,学士,专员身份的旅客也同这三位合不在一起。每天清晨与晚饭后船面上散步,谈话时,他们常聚在一处,而从香港上来的两位尤为接近。
因为那位意大利教士在河北住过八年,中国话说得不错,一时引起了我的好奇心。由他便认识了那位德国的小老头。于是在不是属于教派的旅客中我同他们扯谈的时候不少。这位德国小老头的名字叫做亥买耳(T.
C.
Hiemer)在高丽传教二十一年,这是他头一次返回他的故国。他对于欧洲情形生疏得很,欧洲大战的惨酷与战后的种种变动一切都与他无关。在高丽的一个小县城中他过着如同隐士般的生活,除卻照例劝教,宣传福音,祈祷天主之外,他倒是毫无挂碍。在这三位黑衣僧中间他是最有意思,而且性情最好的一位。身个很矮,比我还低半头,头颅与眼鼻都小,长细的下胡愈显出满脸的神秘气。一只烟斗不离嘴边。
没有事便在船面上看海,轻易不向藤椅上平直地躺下。一举一动都带着庄严的表示。二十多年的神秘生活把他的精神全凝固于另一个世界之中。许多传教士从欧洲远来东方,自然有大多数的人是为了生活,可是教育与环境也能把一小部分的教士变成了“殉教者”。人间的幸福,他们屏弃了妻子、财物的慕恋,打开了荣华、名利的关隘,以“天主”为依归,以白热的心情作教义的传布。虽然我们对于宗教只管有种种不同的见解,对于这迷信神权不重人治的思想不能赞同,然而一个人具有那样的精神却也不能不令人想到“神道设教”的用意。
我与这位德国小老头格外相熟还另有一种关系,因在船上很有闲工夫,我商得他的同意,每天午后请他教我德文。一点钟的学习,是在午茶之后,我到他住的房舱中去,难得那么热的天气他却不烦不厌地教我。他的英语能以达意,但他每天早上还从那位匈牙利的教士学英文。匈牙利教士在香港一个教会中学教英文,话说得很流利,德语也讲得好。加上意大利人,他们住在一个房间里,这是船上的特别办法,知道这些神父们另有他们的习惯与诸种仪式,所以不与别人同房。
每天亥买耳除却教课之外总与我谈上一小时。天空,海阔,什么事都说,因此我也得到许多自己不知道的事。本来船上的生活容易感到烦闷,他们不看纸牌,不弄种种玩意,不游泳,不跳舞,不是更为干枯么?然而读书以外他们却有他们的忙碌:一天至少有两次在屋子中作祈祷,每逢礼拜几还合起各等舱的教士们作大弥撒,余外的时间是散步,吸烟,谈天,看报。
一般船客,似有一样心理都不大高兴同他们交谈。本来无足奇异,西洋人中——除却几个印度、锡兰的商人、学生之外——有几位是各国殖民地的小官吏,还有三四个奇装异服的女子——有时披着肥大的印花绸大衣,有时上身只穿胸衣,下边是肥管的花绸大裤。这些人神气自然不同,教士们也看不上眼。有了孩子的父母更与他们合不在一处。中国人另是一派,所以这三位黑衣僧很显然地自成一个小团体。因为意大利神父英德话都不大懂,从香港来的二位又不会中国话,虽然拉丁文可以通达他们的意思,终不十分便利。往往德国的小老头与高个的匈牙利人倚着船舷低声谈话,意大利的一位便来回在甲板上走步。
据我的观察,他们老是过着那么单调的生活,日子久了把他们的精神也完全另纳于一种人生的范畴之中。所以凡是多年的教士无论他们是真纯的信仰者或是虚伪的教徒,如果过那样的生活久了,总有他们的心理变态。其言谈,行动与一般人迥乎不同。有人说,中国的尼姑,外国的姑奶奶们,(在天主教之Sisters,中国教徒以此俗名称之。)都有她们的特性,女子如此,男子也不能例外。我们读中世纪关于教会中僧侣的故事可找到许多证据。一个人尽着在一种迷信、神秘的岁月里混去,把原来的一切人生应有的欲望被某种强力抑压下去;硬把他的灵魂嵌于某种的定型之中,自易造成特殊的性格。冷静与热烈,残酷与和善,皆能随了他自己的个性发展出来。这与老处女或终身的单身汉事同一例,加以宗教力的逼迫与诱发,便变成另一样的人生了。
不止是关于性一方的强制,其他事亦可由此类推。宗教中不乏令人惊异的牺牲行动与反常的事件,自然,由于感情的激动也许可以撇开平常的是非,而使一个人有不自主的大力去敢作敢为,根本上须有坚固的信仰力。世界上重大的事件,能够聚合着不可抵御的力量,作出平凡人在素常日子里不能干的事情,其间不可少的便是“信力”。没有这点东西是不会有成的。只是坚持地信仰,它能改变一个人的精神与提起另一样的企图,另一样的热情,向另一个世界投入,因之便把一个平常的人生观念也完全变更了。信力不止限于宗教,然而宗教在人类过去的历史中具有伟大与难解的魔力者亦在此点。
我遇到的这三位神父从他们的个性看来,给我一个很好的推证。人终不是什么不可理解的东西,某种意识总能支配他的生活,社会中的阶层——广义的说法——不是一时容易消灭的,真的譬如染丝“染苍则苍,染黄则黄”,因有所染方能成“采”;因所受的不同遂区分出无穷的人间味。这是现在无可奈何的分别。除非是将一切的不平都消灭了去,或者是到一切毫无差别的世界。
意籍神父的高傲,匈牙利人的孤僻,与德国小老头的和气,笃实,这是实在足表现出他们的个性的。然而除却那特有的个性之外,他们受思想与环境的迫促,却也有他们的相同之点。
我常想:宗教生活使人容易有极端的出入,说一句浅近话就是能救人亦能杀人,能使人十分冷静也能使人热情激发,因此一般常过着严肃规律的宗教生活的人,其性情,行为,必与普通人不一样。“槁木死灰”是一例;“恍惚有象”是一例;“救苦救难”又是一例;“在血中受洗”即认为与耶稣为一体,饮葡萄汁,吃面包即以为能入“圣道”;或是遁居沙漠中以祷告度日,或是用铁练自缚那样的苦修。然而在相反的一方,正是“一手持剑一手持经”的宣传;借口“三位一体”与崇拜“救世主”的标语争夺政权,滥行威暴;或为军国势力作先锋,造成自己人的特别社会层……许多事实不胜枚举,世间的一切事,利与害总是相对地存在。人性绝不像空想家想的那么简单,宗教在过去的历史中占有最重要的地位,其关系所在不是几句话可说得清。因为遇到这三位黑衣僧,我便常常想到这些问题。
说是黑衣僧,但自经过南洋时他们黑色的瘦袖宽摆的大衣也脱下了。意大利神父完全中装,白布的小衫裤,与白布大褂,白袜,青鞋,真是道地乡下人的打扮。他曾笑着对我说:“你看,你们穿西洋人的衣服,我是西洋人却穿中国衣服。”这是有趣的对照,我与他便只好“相视而笑”,说不出什么理由来。
我因为一到欧洲便须先踏上意大利的国土,所以偶有与这位神父谈话的机会,便问问意大利的名胜,风景,他总是说:
“体面得多啦!……体面!比中国好看的地方还体面!……”
后来我游过威尼斯、罗马,艺术之城的佛劳伦司,我知道这位教士并不是徒自对外国人说谎话。建筑,雕刻的伟大与美丽,够得上“体面”二字的夸语。
他住在中国北方多年,一切的民间情形他知道的很多。他也很了解中国新青年对于宗教的态度,所以他与同等舱里的中国往欧洲去的青年与中年人都不接近。关于宗教的话更是一句不谈。我偶而问起他在那边传教的情形,他只是约略答复。他完全明白与所谓新知识分子宣传教义是毫无希望的事。他的活动须到中国的乡村中去。他的生像完全是理想的教士型:绕腮胡,广颡,深目,冷淡的表情,沉默,一本《圣经》老是在他的肥大的右手之中。
从语气里露出他这次回去不十分情愿,因为他的上一层教会管辖者调他回国。或将另派他到别地方去。他略有点踌蹰,他是高兴重回到易县,涞源各小地方,利用他的中国话使许多人皈依天主。除却这几句话之外,关于教会中的他事他不愿多谈。
常常是在餐厅中,甲板上遇到,日子多了,我与这位颇见高傲的神父便不能再说什么。
匈牙利人的模样确有一部分像蒙古人,黑黑的肤色,健壮的身体,棕黑色的眼珠,圆下颏,无论是他自己在散步与读书,时时有避人般的举动。虽是极为闷热的气候,上午或下午,在甲板下的稠人之中总找不到他。我有点好奇,便由上层到下层各处转,有时遇到他。大约他总找一个角落——人最少或者那一时没人去的地方,他坐在椅上看书,有人去或是人渐渐地多了,他准得离开。一路上他没曾脱过那件圆领的单青袍,没穿过短衣,可也没戴过一回帽子。每逢有月亮的晚上,银光涌漾,众星在空中分外明丽,那正是旅客们各自寻乐或眺望的良时,匈牙利人往往约着德国的小老头在上层甲板的船舷边,或是在船头的绳索中间低声密谈,而意大利神父向来少加入,也许是由于言语隔阂的关系?
不过我最不赞同的是这位匈牙利人的孤僻,甚至是隐秘似的态度。高傲,不愿与人说话,都是个人的自由,但是这位教土先生有时候确令人不很满意。一天午后,在往吸烟室的楼梯上口遇到他,他忽然很殷勤地招呼我往上层甲板去。问我一种算学上算账用的英文简写,我说,“真对不起!我也不知道如何写法。船上有英国人,也有经营商业的别国人,你可去问他们。”
他不肯去,反而请我代他去找人问,我想这真是怪事,也许他与那几个人一句话未曾交谈?我以为这并不是难事,也不是可耻的请问,我与一位波兰商人认识,他许知道?其结果我竟然替他问了,完全告诉他,他方照例地满口称谢,但是以后见面又不多说话了。求人时的态度与平日的冷淡不是很好的对比?他与意大利人的大方不同,意大利人即使坐在稠人之中一样读《圣经》,吸雪茄烟,仰首看天,行所无事。而这匈牙利的教士却居心要躲开人群,居心不看指甲上染着蔻丹的女子们,居心逃避留声机的歌曲,这又何苦呢。
一副圆大的黑眼镜常常架在鼻梁上面,也许他患着深度的近视。恕我说句对不起的话,每看到他的黑眼镜与黑僧衣,使我奇异地联想到曾经看过的一张什么《科学怪人》影片中的僵尸复活。——但,这不是恶意的联想。
使我在他们三位中最感到深沉的还是德国的小老头。他静默,却没一点高傲,也不孤僻,更不是居心要保持着什么态度去隐蔽自己与对付别人。如果说是对于宗教的“道”。有点相当修养与认识的话,这老人是很够格的。他勤于用功,每天学深一点的英文。他愿意多知道事理与学问,每逢教完一小时的德语之后,便问我中国的情形,孔子的思想,以及宗教在中国历史上的影响与效果。他也把在高丽小县城中的经历告我。他脸上老是那么平和与稳静,不躁,不傲,也没有一点虚伪做作的表示。
对于一切,他没有什么思虑也没有奢望。人生的精炼与幽暗地教会生活的陶冶,把他由少年引到老年,也把他变成一个典型的天主教徒。自然是“火候纯青”了,如唱旧戏的角色,熟练得日久了不需装扮,忸怩,也没有自己是戏剧中的一个角色的想法。宗教中人能到此地步已非易易了。记得圣陶兄所作的《法味》文中似乎与我有同一的见解。的确,一个人能以“干什么像什么,”这是一种起码的人生态度。世间的混乱多半由此起始,连“干什么像什么”都不能,那便是人人以假面具互相欺骗,互相播弄,于是世间遂没有认真的与可以认真的事情。
亥买耳先生用他的平静的眼光看这个世界,他没有愤激的表示,也没有虚浮的感慨。他更不觉得他在人群中有什么特殊使命。至于烦闷,不满,或对于将来怀抱着了不得的希望的事,我与他相处二十余日,我敢保证他是毫不在乎的。
每教我读德文,哪怕是两个字母的拼音,稍有不确,他必须命我再三地重读。无论如何热的天气,照例午茶后他准在舱中等我。有一天他向我要了几十页的白纸,说是自己带的用尽了,我问他:“是写日记么?”
“不是,写点在高丽布教的详情,预备回去作报告。”
我送过他一包由上海冠生园买的早茶饼干,两枝由哥崙布买的雪茄烟,他十分欢喜!实在,他或者不觉得,我确以为他在这船上过于寂寞了,除却在神父们的三人小团体中几乎没有人同他谈话。他对于往欧洲去的旅途,与到意大利后怎样往他的本国去,也一样是异常地生疏,有时与我讨论及此。
只有一本是匈牙利人的英法德意四国文合璧的小书,作为我习德文的课本。然而每天一早匈牙利人还得用它教这位小老头。于是我每天得抄录一遍。在船上确乎不是好好用功的所在,但先生教授的热心使我不能不提起精神习读。他有时讲到英德文的异同,颇感兴味,他认为英文拼音最为困难,虽然他看英文报纸并不费事,却不因此减少了他的学习的热心。
“我在高丽很安适,那地方的一切我都熟悉。高丽话自然能讲了,你记得——二十一年!那时我不过三十多岁呢。世间哪里不是有好人的地方,我曾没觉出这里啊那里啊有何分别。我只是走过香港,没工夫到中国看看……”
“很希望你由德国再回东方时到中国走走。”我说。
“我也盼望,但不是容易的事。一定得再回高丽,用不到一个年头。我有在教会中的职务,限于时间,地方,到中国虽然很近,却不容易!”
我曾诚恳地大致说过教会在中国的情形,与一般人对于天主教的态度。他听了却也相信。他明白传布宗教的人不全是如理想中可靠的信徒,他更明白教会的职业化的弊病。因为相谈的时间久了,他渐渐明瞭中国何以是非宗教国家的由来。对于佛教他似乎知道的不多,很高兴地找我解释给他听。可惜我也是门外汉,只能将粗枝大叶的我的佛教观告诉他,他觉得很有兴趣。对于德国的文学他赞同哥德的伟大作品——《浮士德》。至于谈及叔本华,或尼采的哲学,他有点茫然了。这两个哲学家的名字对他比较生疏,这并不奇怪,因为他不是研究思想的人,也无暇去读他们的著作。
三个人住的房间中在洗脸台的木架上有两枝细长的白烛,不知从哪里来的?大约在每日定时的祈祷准得燃着。本来最初耶稣所创的宗教并没有什么神怪之论与繁琐的迷信仪式。他不过是一个极穷的木工之子,富于人道的理想,藉其充实的人格往来各地宣布教义,少有神秘的色彩。及至他在十字架上殉难以后,他的门徒们却把他神化了。于是种种异说,种种奇迹,毫无根据地宣传出来。于是神庙,祭坛,祈禳,因果,关于近乎原始宗教的仪式都扮演起来。什么“耶稣不死,耶稣复活”,以流血为禳解,以舍身为殉教,种种提倡都有了。而最重要者则为祭坛。有此而琐琐的礼节,仪式,职分,都随之俱生。燃白烛以祈求光明,以烛光为火之表示,直到现在,凡是天主教堂行祷礼时无不燃此熊熊烛光。这是所谓僧侣,所谓神父们必须遵守的礼典。与佛教徒对于佛陀以香花献礼是相似的宗教仪式。
以为在二十世纪,两万吨通行欧亚的大邮船上居然有燃两枝白烛作祈祷时的点缀品便觉得奇异么?其实在欧洲各大城市里,虽然看街面上与人家的设备全然是科学的功能,飞机在空中载客,无线电台传播着迅速的消息,大工厂中有种种征服物质缩短时间的机械,办公室中利用着隔了海洋便能谈心的话机,然而那些大礼拜堂中却仍然有披着法衣高声诵经的僧侣,与诚恳的听众。而若干枝白烛在森严阴沉的祭坛上照出幽幽的亮光。人间自原始以来便是充满了矛盾的现象,到所谓科学昌明的现代仍复如此,不过是只有程度上的差别而已。
我每每见到这位德国的小老头,无论是在餐厅或吸烟室中与甲板上面,便想到他在数十年中把他的精神耗费于拉丁文的修习,《圣经》的记读,解释与讲说上,而与他常常为伴的却只是几枝白烛的明光!人生,自然因为各个人的环境与命运——就说是命运吧——的造就,逼迫,走到各自认为没法逃避的某种生活的方式之中,一天一天地打熬着,便由习惯而成自然,由服从而认为是必要的规律。拘束于自己的狭小的笼中,自找慰安,自说真理,这正是人类的苦痛吧?然而这种种不同的苦痛的束缚有多少人能很容易解脱开?
然而,无论如何,这位纯实笃敬的德国神父,我每逢同他说话,总不期然而然地对他有点佩服!无关于宗教,更无关于什么理想,至少他是实在“干什么像什么”的人。行所无事地信实态度,与平静欢喜的人生观。他自有他自己的理解;虽然这理解不是一把锋利无比的宝刀,可以任凭你在何处用,用在什么东西什么时间上不会缺折。我与宗教的信仰隔离得太远,与一般讲神的信士们尤少关系,然而在这同等舱的旅客中间,他却是很引起我的兴味的一个。
一样是职业的宗教者,那意大利教士,我对他很泛泛。至于孤僻的匈牙利人则使我有情愿“远之”的感想。
一个热心的传道者,一个宗教的隐士,他难以了然于现代复杂的生活与毒狠的人心,因为他把他的一生沉没于教义之中,努力自制,行其所信,反而将当前的世界看得过于简单了。
然而他有一颗简单而忠实的心,这是我能够保证的。
同一的职业,却没有同一的性格与心情,同一的信仰也会有种种差别。
这不是人间的多面相么?
[book_title]厨工的学校
你们以为这个题目太新奇吗?是的,我也觉得如此。我们知道在中国的女子学校里有烹饪一门功课,无非是照例的公事。做饭还要值得费精神去学吗?不必说男子是有诸多事情要干的,即是女子也认为这等学为“贤妻良母”的课程多无聊!况且人而学到做饭,洗菜,下厨房,仿佛已经是人生最没出息的事了。虽然古有易牙以调味知名,那不过是齐侯的弄臣,至今只有司务师傅们去祭拜他奉为祖师,在所谓士大夫们的口中借他的大名掉掉文而已。
然而伦敦却居然有厨工学校,而且布置得十分堂皇。它的校长还特为招待客人尝试学生们的割肉,调味的手段,不但不视为贱役,并且要学法文,学物理、化学等等课程,好造成现代的西方式的易牙。
题目是我起的,其实他们这所学校总名为威司敏司德专门技术学院,内分艺术科,土木工学与构造工学科,瓦斯工学科,建筑科,(包含测量估价等)另一部分便是旅馆饭店的专科学校了。各部分暂时不能一一详述,单选这最别致而比较少见的一部,把他们的学科,实习的种种情形写在下面。
据其校长郎博士(Dr. Long)讲,在伦敦这样的学校还不多。为什么他们特为设此班次?并不是专为吃好菜,更不是为的好玩,他们的校章开始有这样的话:
现在的疑问,一年比一年难于答复的是:“我们怎样给我们的孩子们想法子。”竞争变为过度的尖锐化,在许多职业中可以达到成功者是要有手艺的最高级,并且得经过科学的训练。所以明达的父母们在为他们的孩子们决定一种事业以前,须加意想想在职业的一切道路上有可能性的。
为的易于谋到职业,又为使烹饪科学化,他们创办了这个学校。自然在这里没有什么人生观,什么主义,理想,什么争斗的理论。这所学院,其目的原为使各个学生俱受过某种专科的教育,出外容易谋生。学烹饪的技术也是为解决生计。
他们的教务长——一个鬈腮胡,红脸孔,大肚子的先生——领着我们到课堂中去细看。这真是有趣味的功课,鲜嫩的番茄,豆荚,黄瓜,与诸种菜蔬如何切,如何叠,如何调味;生鱼一条条地在木板上,挑刺,去鳞;怎样做成种种吃法的小点心,卷皮,加油,包馅;甜食的花样更多;各种水果变成清汁;牛乳,糖,香料如何调制。分开部分,各自按时间去办。你们不要以为那是很容易的事,真讲究起来也颇费手。譬如中国菜不是分许多种类与许多地方的做法式样吗?
生火是分烧瓦斯与煤炭两部,许多穿白衣,戴白高帽的青年在熊熊的炉火旁边烧饭,若不是有人说明,想不到这是在一所学校里面。
当我们看到做甜食的一部,有个学生只是用手指将馅子动了一下,这位教务长立刻予以纠正。虽是小事,可见他们的认真。
每个学生每学期交学费二镑,一年三学期共六镑。这个数目,在国内等于大学生的一年的学费,然而比例起来在英国的中等学校中算是缴费很轻的了。至于正式大学生,一年的学费都是几十镑呢。
学生入学的年纪以十四五岁为标准,但稍大者亦可。其掌厨部的课目:烹饪实习十七点,烹饪理论四点,英文五点,算术三点,法文五点,物理实验两点,(皆每周的数目。)从礼拜一到礼拜五早九点至午五点半,除去午饭的一小时外,皆有功课。
第二部是饭店训练班,两年毕业。学生年龄的限制与掌厨班一样。功课是侍务实习十二点,食单理论五点,烹饪两点,英文与商业地理三点,会计两点,簿记两点,法文三点,西班牙与德文两点半,物理实验两点半,(每礼拜的数目。)上课时间与第一部同。
这学校中的两部分俱尽力用现代的设备,有冷藏室,肉类室,两个厨房与面类发酵室,食物室与用具储藏库,体操场与学生食堂,还有洗浴室,与分类的各库,有公共食堂,是预备全学院中的职教员,学生与外来人吃饭用的。第一年级的学生即以此为实习地。
除却正式学生之外,还有专为成年妇女们设的日班,授以烹饪的相当知识,可任家庭中的此项事务。另有旅馆掌厨班,全在下午两点到五点半,每学期收费一镑。学生卒业后持有学校证书,易于谋到相宜的职业。
夜班是为成年男女补习烹饪而设的,每晚六点到八点。十二个礼拜作一学期。所授课程学生可随意选习,三学期卒业。
连正班学生合算在内,入校不须笔试,但须先经校长审查合格许可后方能入校。
有人看到此处,当然要说,这不是奴隶养成所吗?那么,我们也可开办黄包车夫训练班,倒垃圾的实习所了。这不明明是教导孩子去服侍人?讲什么人类平等与打破阶级观念!——是的,我起初也这样想,厨工不过做菜还可以说得过去,至于训练好好的小孩子怎样送盘,推杯,要酒,要菜,西方人之无聊,会享清福,资本势力下的花样实在够瞧。但又一想,每个人在社会中若不能自己勤劳,一切织布,做鞋,那样事不需别人帮忙?横竖无论什么样的人必须互助,在社会中方能站得住。自然,吃饭要人伺候与人类平等的观念似是说不过去,然而如果一天达不到人类的真正平等,社会上如何能够立时废除这种畸形的制度?
西洋对于这类职业并不认为都是贱役。自然,他们在社会上的地位不及官吏,大学教授,新闻记者,律师,医生,然而在这多难的人类社会中向哪里去找,去抢,去用许多金钱弄到那些好地位?他们认为出劳力与手艺谋生,是凭自己的天赋力量与技能找职业,并非是专门给阔人们寻开心,当奴隶。“作工”,这个意义恰等于国内时髦名词叫做“工作”,绝不是“小人者役于人”的解释。谈到这里,我有点附带说明。就当我与友人下了公共汽车往这所学院去的时候,路不熟,向街头的一位老工人问路。承他好意领导了我们一程,道中他对我们说:“现在是失业了,”很牢骚,同时他从衣袋中将工人救济会发给他的维持生活费的凭单给我们看,并且指着其中的印花说:每礼拜可持此支几个先令,不过他的希望并不在此。因为一天无工可作,收入是当然少了;这么闲着力气,支维持费,他更不高兴。这是如何不同的观念!如在国内怕不是如此吧?又类如理发匠,中国向来是认为不是高等的职业,然而在英伦——不止此处——却认为是比较好的职业。
饭馆侍者就名义上事实上讲,自然是替别人服务的,不过他们却不以为是没出息,奴隶的职业。现在还没有社会组织的根本改革,西方东方都一样还是有不平等的人类生活。如果说凡是这类的事情完全不要,我们要有我们的最高理想的社会制度,对呀,但那只是思想家或革命家去倡导去实行,如果一时办不到,而一般人还是得想法子吃饭,这就不能说为一般人谋一时的生计是绝对要不得的事。何况我们就事论事,他们——西方人眼光中的大司务与侍者并不与国内的达官,贵人,少爷们的看法相同。
不必过于跑野马了,社会制度是一个大问题,而生计困难也是现代没曾好好解决的大事。我绝不想去替守旧的英国人作辩护,更不希望中国也来创办这样的学校——我们需要的技术学校多呢,数上二十样也数不到这两种!
我只是说他们的实在情形而已。
再回到本题。
所有一切应用的材料全由校中供给,学生须自备衣服,与厨房中各人用的小器具。午饭三器,学生吃一顿只付铜板三枚,这在伦敦是不可能的贱值。如在外面,三个铜板只可买两个面包而已。物理实习他们以为是重要课目之一,学生须自备抽水筒,实习用的衣服。
学校中有游泳池与游戏场,平日专供学生用的,夏天游客去者亦可借用。
清洁与秩序都令人十分赞美。类如冷藏室,洗濯室,化验室,无不俱备,其物理实习室的外面玻璃厨中罗列着许多小瓶,内里分类盛着厨房用的材料;如胡椒,芥末,面类,香料等,以备学生辨识与化验。其教室(专指教理论课目的)也与各大学的教室一样,并不寒伧。
自然这等学校是资本主义国家的产物,然而中国倒还没有完全走上英国资本主义的阶段,而贵贱贫富的观念在社会中比英国的社会也许还厉害点。不见“大人”们的颐指气使,“小人”们的奴颜婢膝,“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这些士大夫的观念至今还弥漫于一般人的心中。(英国贵贱的阶级观念自有其历史的政治的背景,不能说是资本主义的作祟。不过贫富悬殊,及于一般人的生计问题,这是从十九世纪以来日趋严重的实情)。
我们天天吵着要平等,要自由,这模糊难于解答的名词使人人憧憬,想往,而现社会的情况却一天天与之相反。就阶级观念一端而言,我敢确说中国社会比英国社会还重些。
看过这个学院的一部分之后,使我想到英国人处处科学化的精神,一方又想着这苦难的人类社会,失业易而谋业难,未来的改革究竟要走哪一条大道?
我没有这点希望,希望中国也摹仿人家办此等迂阔可笑(就中国说)的学校,然而要用物质建设救中国,却需要专门的技术人材。只有高深技术的理论家谈理析思是不成的;治水,造房,修路,制造种种物品,有科学的脑筋,熟练的手艺,方能措置裕如。中国人长于空想,短于实验,是的,我也是这样人群中的一个。但无论如何,将来的中国变到哪一步,这等人材的需要却是事实。现代,机器与人生简直是分不开,无论你是如何不高兴它,事实摆在眼前,哪能容你不管。所以科学化,科学的精神与科学的设备,在学校中,尤为重要。——自然我们还不需要这样做饭的学校。
这所学校的制度如何另是一端,单讲其设备与办法,所谓科学化,实可当之无愧。做一种小点心要从材料上作化学的试验,用瓦斯炉须研究物理的功能,从小事做起,从细处用思,不怕麻烦,不以为不足道,正与中国人好大喜功,清谈阔步的态度相反。
这是参观过这所特别学校的一点感想,下一次我另有一个题目,是《工人与建筑师》。
[book_title]工人与建筑师
到了北克来翰姆的汽车站,与东勃勒司顿火车站,这所学校很容易找到。看那个铁栅门并不堂皇伟大,里面可包括了将近一百个课堂与实习的厂子,占了好大的面积。
你如果不到课堂中去,那么你会觉得到了一所完全的大建筑工厂。石工,铁工,木工,塑造工,砖工,各种机械与各种材料,满屋满地堆积起来,机轮的飞转,电火的闪耀,无论是教师与学生,都穿着工人的衣服,手指上沾有各样的色彩,脸上的汗珠时时下滴,而他们却兴高采烈地去做各人应做的工作。
这便是伦敦市政府创办了三十年的建筑学校,School of Building。
一个人的生活过于平板,便容易感到枯燥无味。学校是社会生活之一,在其中的全是青年人,如果只是刻板式的教导功课,即使教员怎样热心善诱,而学生除去记忆冥想外少有活动的余地,他们活泼的精力绝不是几本书本可以范围得住的,这样易生出种种弊端,而同时也减少了他们工作的效率。常见我们的中学生不是被功课累得头痛,眼昏,便是终日如跑野马似的“张脉偾兴”,把应学习的知识丢在一边,自去寻青年兴趣的满足。“过犹不及”是中国一切事最普遍的情形,在学校中尤甚。
这所伦敦市立的建筑学校不必论其设备与课程之完善,即就工作与知识打成一片这一点上看,已可使人赞美。
建筑学校在一九〇四年开办。现在已成为规模很大的专门学校了。内分初中班、高中班,与夜班的构造工程学班,铁筋混凝土班。现有学生二千余人。其学校基本组织有董事会,有顾问会,(专为学校考试而设。)市政府的教育委员会的正副主席俱为该校董事。校长之下有营造科的教务长,建筑学校的教务长,木作工艺科的教务长。其教员则分属以下各部:营造部与测量部;营造技术部;卫生科学与工程学部;构造工程学与铁筋混凝土部;建筑学与艺术部。
他们分类很详,譬如营造与建筑学,技术与艺术,都有各别的意义与其目的。
该校创办之目的在训练青年人,使有建筑师,测量师,构造工程师,铁筋混凝土工程师,与卫生工程师之资格。对于成人则授以各种工程大意,使易于就营造实业的各种职业。
初中部招收十三至十四岁的学童,限制颇严,如过此年龄请求入校,须经校长特为许可。第一年并不分科,其课程为英文——语法,文学,作文——实业与社会史,经济地理,算术与营造推算,几何,科学(实验机器,物理化学,与营造材料技术的特别参考),营造的结构(与工厂实习),建筑学与营造史。
初中第二三年除去继续学习一年级原有功课外,却分为两个主要部分:
(一)技术课程,分为砖匠,木匠,石匠,画工与装饰工,塑工,铅匠,与切木机工的各种规定。
(二)预备愿到建筑师,营造师,构造工程师,测量师等的事务所中去作事的普通训练的课程。
学生打算将来愿就哪种事,须先自决定。学技术课程须多费时间往选定的技术工厂中实习,学普通课程的学生须在各种职业中受相当训练,建筑学的绘画与地面测量亦包括在内。
上课时间,每天上午九点半到十二点半,下午两点到五点。
住伦敦市的学生一学期付学费一镑半,一年四镑半。
对学生无故缺课限制甚严,一天以外的缺课,第二天即予以警告。
高中部则课程较深,更专门化,预备学生由此出身可有建筑师,测量师等等的资格。因为近代建筑日有进步,有种种新材料的利用,如果青年人要从这种学科里求得职业,非有完全的研究与实地经验不为功。所以他们的高中学生要学习普通营造学的专科,与实习营造工厂的行政法,营造技术的原理与实习。诸种课目有相当的研究后,方有作建筑师测量师的可能。
学生年龄以满十六岁,有相当的第一级学校试验标准者方可。
学生在这三年中很不容易度过,说是高中,比起我们的专门土木工程学校。程度上也许高出。
高中三年的基本课程如下。
第一年
会计与簿记。建筑学的绘画。(包括自由画与装饰画)建筑与营造史。营造结构学。营造科学(物理与化学。)营造科学(机器)。营造几何学。地面测量(应用算术与野外工作)。算术。工厂授业。
第二年 本年各种课程学生可依其选择职业之标准选修。
会计与簿记(营造师用的)建筑学的绘画与图案(建筑师用的)。建筑学史。营造结构学。营造科学。(材料)营造科学(机器)。营造几何学。地面测量。算术。透视学。结构图案的原理。定量测量。铁筋混凝土。结构图案与精细绘图。工厂授业。
第三年 学生由下列课程选修。
建筑画与精细绘图(建筑师用)。营造师的估价(费用与分析)。营造结构学。营造的准备组织与管理。营造规则。营造科学(算术)。营造科学(机器)。营造几何学。增气法与换气法。算术。透视学。定量测量(详密计算与估价)。铁筋混凝土(图案与结构)。卫生工程学。结构图案与精细绘图(钢骨)。工厂授业。
上课时间与初中部同。
学费是全年十五镑,每学期五镑。
每个学生于早上上课十分钟以前必须到校,准备这一天工作的各种事。因为在这所学校中不止是拿一本书入课堂便算完事。
以上将初高中的课程叙述得较为详细,因这里全是知识的训练,故学科要一一列出,方能使我们知道他们怎样养成建筑上的实用人材。
我随着他们的一位主任先到两部的课堂去看,每位教师都很乐意地将学生的成绩拿出来。但可惜我这门外汉对于营造图画与机械绘图一点不懂,看见人家的精密比例的线条,填色,投影等制作品,只有瞠目而已。不但是结构上的绘画,其更精密的部分将什么式的屋子的内形,完全画出,如墙壁的色彩,布置的条理,窗子是什么样,穹门是什么样,十分精细,如中国的青绿山水画似的使人一目了然。有几个课堂全在学几何,算术,可见他们对于建筑的基本科学的重视。
各个小工厂很多,有修铅管的,修铁器的,锯木的,一概利用机器。大块木头,很粗糙的平面,放在磨光的机器中一分钟便旋成光滑。接铅管则利用电力,学生著围裙,戴皮手套,在铅管上细看电火的烧度。他们一面劳力,一面用心,汗珠满脸,却不感疲乏。最有趣的是塑形工厂,将近代建筑的种种装饰品,如柱头,窗上,墙角等的石灰石膏质的有各种花样的模型都分类用模子造出,加以修正。许多立体建筑的小型,如高而直的窗子,圆的墙壁,如玩具似的排列在大木案上。教师是满手泥污,与学生共同工作。还有专作练习叠砖的房子,全是初中一年级的学生,如同泥瓦匠一样,拿了斫刀,涂上泥灰,将砖头一一叠成若干式样。石工的一部则将石头用化学的方法变上各种明丽的色彩,这并非是容易的事。
校中有几个木棚,天花板,石壁,与许多木器,全由学生造成。
学生不是用手工作,便是用脑思索,没有时间白消费。而且有各别兴趣引诱着,也自然闲不住。
总之,这里是体力与心力的劳动合一,工人与建筑师也看不出一点分别。
除工厂与课堂外有图书馆,化验室,休息室等,应有尽有。一切材料全由校中供给。学生在高中时各依其兴趣择课修习,除学费外一概不另交费。
没有过二十岁的青年,然而他们比起我们来是已经尝试到实在科学的兴趣,与获得有用的知识。他们能熟练地转运各种机器,他们能分析建筑上的各种材料的性质,他们有适用的数理的练习,与理化的实验——他们能了解物质与人生的重要关系,他们的脑与手能为人类造出安适的居室,而合乎科学的精神与卫生的方法。
我们谈文化,谈科学的方法,却只能“袖手旁观”,岂不惭愧!
我们的青年读死书,记些历史上的陈旧事,以及什么什么的人生,主义,脑子中装满了名词,却少有人作科学上的实地工作,比较起来,我们不还是在那老圈子中实行科举式的教育,与新八股的课程?
(此校亦有夜班与各种奖学金的办法,兹不详记)
[book_title]荷兰鸿爪 一 夜车
在柏林若干日的勾留,使我从这都会的表面上略略晓得NAZI的威势与德国人民的情形。这里的熟人不少,尤其高兴的是与我的侄子参令朝夕相见。他在柏林大学快两年了,柏林的街道较熟,引导我参观,游玩,代作翻译。恰好在暑假中,所以他的工夫还多。然而我为时间所限,虽可享受登记马克的便宜,也不得不整装他去。
由英法去的几位学生差不多每天晚上在中国的饭馆里遇得到,机会凑巧我与同住伦敦的杨君都想取道荷兰渡海回英,于是我们便结成旅伴了。
九月底的某一个晚上,同参令,杨君,还有来送行的几位友人,一位德国女士在夏劳吞堡车站上候车,很清冷,没有多少人,远远浮听着市中的嘈音。我们在徘徊时谈着祖国的近况,朋友的行踪,异邦偶遇,各奔前途,当此清秋之夕各人都有难以言说的感怀,离思中更添上一层怅惘!
九点,车到了,我与杨君提了简便行李上车,与大家握手相别。轰隆声动已离此“血脉偾兴”,歌舞,叫嚣的大都市而去。
德国的二等车已很讲究,那一个房间中恰巧只有三人,我与杨君同坐一长榻。对面只有一位五十多岁的胖子,短胡子,红脸膛,金表链;凸肚皮,有点气派,一定是资产阶级中的人物。他起初坐在那里端端正正地吸雪茄烟。我们谁也不理谁,但幸而有我在车站上新买来的一份伦敦《泰晤时报》,却成为与对面旅客的介绍者。
“你们从英国来的么?”胖子打着英国话问。
“是的,但我们在柏林已经住过些日子了。”我说。
“报,我瞧瞧。”他的话毫不客气。
报拿在手中,刚刚翻开,他立刻丢在绒榻上,将右手往衣袋里一揣,摇摇头。
“怎么说?他们的报不是说我们——德国人在柏林街道上天天预备战争,训练青年要作第二次的大战么?”
“嗯”我还没有的说,杨君淡然地回答他:
“有是有的,报上的通信这么说,不过……”
胖子把夹雪茄的手指从口上拖来下,叩着桌面,愤愤地道:
“你们在德国曾看见过这等情形?”
“没有——即使是真我们也看不出来——不过你的意见如何,对于英国人?”杨君一本正经地,如同新闻记者似的质问。
“哈哈,你提英国人”他马上把笑容敛住。红红的粗皮脸上罩了一层霜。“英国人狡狯得很,他们净挑剔我们的不是,却看不见自己。你知道,德国自从大战后筋疲力尽,弄到现在好容易立起来了,英国人却不高兴。面子上和平,心里辣,危言耸听,使世界都觉得惊恐!……哼,无用,我们德国人做事正直,光明,有那一天便干那一天的!……”
他用拳头重重地把半开的报纸捶了一下,表示他的愤慨。
如此一来我们这两个中国人却觉得不好说什么了。无疑,他是一个党人,年纪不小了,劲头真足。无论如何,我想这比中国人的从容礼让在围城中讲《老子》的态度或许高明?也许他太褊狭了,可有哪一个国家在这个世界上把气度放得宽大些呢?
谈话另换了题目,我们才晓得他是柏林一个影戏院的经理,因事要往哥本哈根去的。
夜半,这位愤慨的商人下了车,报纸仍摊在榻上,仿佛铅字印痕上都有冷眼睛,净瞧着好动气的德国人怎么办。
[book_title]荷兰鸿爪 二 亚姆司特丹之初旅
大清早我们从坐梦中醒来车已到了荷兰的名城亚姆司特丹,雇辆汽车听凭汽车夫去找一个旅馆。及至把人与行李运到,方知是规模较大的一个地方,住一天连早餐在内约计合中洋七元余,好在我们皆不能久住便暂止于此。
旅馆中十分清闲,虽然是五层楼的建筑,然客厅,食堂,与他们的办事处都轻易见不到旅客的踪迹,门前车马冷落,足见生意不佳。
亚姆司特丹是荷兰的重要口岸之一,在十三世纪初不过是一狭小渔村,还有一座小堡垒为阿姆司泰耳(Amstel)的贵族所居,至十三世纪末年遂成为繁盛市镇。一四八二年,因此地被Gulderlanders人的攻袭,便尽力支持增加防御,其结果把亚姆司特丹的近郊毁坏,而在港口焚烧了一些船只。经此一役后又变成商业重地。当一五七八年属于联合省之一,繁荣日进。然在一六〇二年时,因瘟疫流行死去六万人。一六五三年荷兰与英国战争,人民又伤亡不少。而亚姆司特丹人的活动力大见减削,中经法兰西大革命与荷兰被法国统治贸易衰退。直至一八一五年才能逐渐兴盛。经他们的努力经营,竟有现在的规模。
亚姆司特丹在地理上乃Zuyder海的一个海湾,原名为Amstelredamme,周围约有十哩。现计全城人口七十六万,建筑物多倚河背水,全城成半月形。河道之多不下于威尼斯,但交通方面不纯靠船只,这与威尼斯迥不相同。威尼斯除了自行车(也极少)外可说是“车无用武之地”,而亚姆司特丹汽车飞过河桥,驰行广道,也与他处一样。究竟街道宽阔,而且拱桥少平桥多。从古香古色上比较,自然处处不能与威尼斯并论,不过生动,繁盛,足以证明她是一个近代工商业的重镇。
街上的行人,忙得很,一头一脸的往前赶的神气,男女都举动迅速,言谈爽快。这里,自行车差不多人人有,人人善骑,一辆随一辆在街道上驰逐,是欧洲别的都会所没有的光景。
全城中极正直的街道很少很少,打开地图一看,一圈半环形,又一圈半环形,层层相绕,几条主要的道都是河流。两岸的房屋整齐明丽,门外树荫掩翳,与高高的窗台上的盆花相映。墙以纯白色者居多,由居室内可以俯看下面的绿波——河水的清柔;明澈,如果船不经过时,岸上的倒影浸在水底是永远画不出的一幅画图。荷兰人爱洁净,齐整的好习惯随处可见,在建筑与道路上更容易显得出他们爱美的观念。
在欧洲,不缺乏古代的雄伟建筑,不缺乏规模浩大的城市设计,更不缺乏匆忙争斗而遗忘了自然美的现代的人生。但能调剂于两者中间,以物质建设的努力加以人工的艺术的布置,利用自然的现成东西去慰乐人生,据我所知,瑞士与荷兰都能够格。他们不放弃了生活的竞争,却使一般人民真懂得如何利用,如何厚生,把自然美与物质建设调和在一起,瞧不出有何显然的裂痕,这便是他们的聪明。但这样聪明与地理的环境有很大关系。
类如威尼斯佛劳伦司诸古代或中古的名城,你在那里游览,玩赏,无形之中它们总易于把你拉回往古的世界中去。那些思想家,艺术家,费尽心血遗留下的痕迹虽然伟大,庄严,生动,漂亮,因为日子太久了,时间多少是含有损蚀性的。一面是光华璀璨,一面却是幽暗深沉,到后来,还是幽暗深沉一面的心理易于激动人;由往古的幽情往古成就上给人以赞叹,惊奇。这等力量扩大,便容易觉得自我的卑小。而且因为精神在往日的世界中流连,或者藐视了当前。自然,这不是十分肯定的话,可不无些微道理。至少,这等感想的袭夺我曾经有过若干次的经验。所以虽然是摩抚古物,引起美感,总会有往者难追,空余憧憬之思,渐渐地心绪也变为幽沉。如美人对镜,空空怅惜过去的韶颜;如壮士暮年,想到从前沙场卧月血染铁衣的梦景,所剩下的是一缕幽怀,几声微叹。
但亚姆司特丹给我的印象是活泼,生动,整齐,清洁,除掉在博物馆里,绝少怀古念往的想头,恰与佛劳伦司那中古艺术的大城成一反比。街道不完全宽大,而洁净可取,无论老人,青年,骑车或步行的都十分匆忙。这里没有种种形样的灰黑色的古建筑物,也没有石像铜像安置在道路旁边,或水池的中央。蔚蓝的晴空,碧绿的城河,活动健康的青年男女,为生活忙,为事业忙。我想现在亚姆司特丹全城中很少有人把整个的心思搅在什么哲理艺术中去罢?因为在这地方,他们难得有这些逸致,闲思。
这个上午我因要去找几位在此贩卖茧绸花边的同乡,便带了地图,记清旅馆的所在地。慢慢地一个儿去穿街,越巷。
路上最易使我注意的是自行车之多,与他们骑车方法的巧妙。这正如上海的黄包车一样,正当早八九点的时间,并排的,前后追逐的,转弯抹角的,除却路中央的电车汽车外,自行车可以说不少于铺道上的步行人。不过度疾驰,也看不见他们周章躲闪,这么多,却又没听见得时时按叫警铃。进退如意,迟速自主,真够得上是荷兰人最普遍而最有趣的自由运动。看样子什么人都有,官吏,学生,商店伙计,工人,家庭的妇女,他们使用这代步的器具能一样的这么熟练,巧妙,满街都是。由一个陌生的外国旅客看来那能不感到新奇。
从这一件事上我晓得荷兰人的活力与他们的朝气了。
转过几条横街,问过岗警,才在一道窄窄支流的河岸街上找到了门牌。敲门(他们没装门铃)多时,没见有人下来,却从邻户中探出一位中国人,他说:
“找姓魏的么?”
“是,他们不是×省×县人吗?您的贵省?”我即刻急着问他。
这穿得颇整齐的中年人面上现出笑容。
“我住在烟台,到这里快三年了。你刚来这里?”
因为是同乡,话就多了,他要我进去坐坐,但我知道他们生意忙,约定第二天到魏先生寓所时就近同他再谈。
原来在船上遇见的那十一位商人,除掉经理与书记之外,有九位是得天天到各街市与四乡中作负贩生涯。因为资本小不能开设铺面,只是行庄,这便需要人工的推销。
重回旅馆,午饭后坐了游览车出去玩。在各个地方没遇见多少外国来的游客。
[book_title]荷兰鸿爪 三 王宫与博物馆中的名画
从亚姆司特丹的中央车站为起点,经过一条著名大街——丹麦街,即可直达到这古旧的王宫。欧洲各国家中很少没有伟大王宫这类的建筑物。他们的皇室,贵族,在从前,“家天下”的专制思想与东方的君主的看法一样,直到现在还有将那华丽的建筑物标为都市文化的一种。不过我们走进这一所并不雄伟阔大的王宫中时,觉得荷兰到底是“小国寡民”,而且更看出以朴素见称的民族特性。虽以若干年君王的力量,其实这富有历史性的王宫是不能与巴黎柏林的皇宫相比的。王宫建筑于一六四八年,原是市厅,备人民聚会休息之用。至包拿帕提时才改为王宫。现在空闲着,变成游览的名所。房子的构造颇为奇特,据说下面有一万三千多根木桩支持着上面的建筑,木桩下在地下的深度约七十英尺。自然那时还没有钢骨的发明,但为什么他们不深打地基而用这许多木桩呢?我想,荷兰地面低下,海平面比地面高,恐怕土质松动所以用这样费力的方法使能持久。这是我自己的猜测,不知是否合乎事实?
从门口与外形上看,不过是一所略宽大些的三层楼,并没有特别的装饰,更显不出什么威严。但入内观览之后,却感到形式与内容的调谐。楼上有两大间餐室,与宝位室,应接室等。应接室的大厅规模颇大,上覆圆顶,宏敞明丽。四周墙壁全用意大利白色云母石钻成,墙上挂着种种旗帜与战胜纪念品,这都是当年荷兰人与西班牙印度人作战得来的。大厅的中央用许多小铜钉镶成一幅天空星座详图,颇为别致。光滑的云母石,亮亮的铜钉,再加上面悬垂的若干枝用切片玻璃作成的吊形灯架,若在夜间明光大放,那地石上的铜星座一定分外耀眼。虽无甚意义却也有趣。由餐室中走过去,一连有几间屋子,木制的地板特别讲究,虽然其他的器具与装饰品都极寻常,用小木块拼镶地板,在精致的大建筑物里也有好多,不过,这几间屋子的地板每一间有一间的式样与色彩。木块有方形,菱形,三角形,长方形的不同,镶砌得是那样细密与工巧,骤然看去如铺了美丽的图案花纹的地毯一样。花形与鸟形皆有。凡是脚步踏着这木地毯的,上面的花纹一定引起深切的注意。其实,这王宫各屋子中并非金碧辉煌,织锦眩彩,器具陈旧得很,虽有几幅名家佳画,似乎也不易引起游人的兴味,独有这艺术的木地毯反能令人赞美。
到这王宫与往游旧家的厅堂一般,一切表示着陈旧与黯淡,但朴素,厚重,没有多少奢靡华丽的气概。
王宫的最上层有一个高塔,登塔四望,俯视全城,城外的河道郊原,花树丛中的渔村,田舍,尤其是弯弯曲曲的海堤,镶在那些浓绿的牧场旁边,形成天然的屏障。而荷兰特别多的风车,伸着长臂,如看守田地的巨人,一个个矗立着。我不禁想,这真是从画面上看到的荷兰风景。
其次是里解克斯博物馆,由王宫去并不甚远。博物馆近处是市立剧院。里解克斯博物馆伟大雄壮,是荷兰著名的建筑。
不止是以建筑著名的,它保存了许多十七世纪的荷兰绘画,在全世界中没有其他地方比在这里能够看到这么多的荷兰画。荷兰,这低下的国家在世界绘画史上她有永久的辉光。不是一味热情祈求理想的现实与尊崇灵感的意大利画,也不是以严重雄伟见长的日耳曼画。她有她特殊的地理环境,晴朗而多变化的天空,大海,飞雪,阴郁的田野,到处灌注的河流,牧歌的沉醉与风车的静响,杂花如带围绕着的农村,牧舍,杨柳垂拂的沟渠,不沉郁也不粗犷,不狂热也不冷酷,就在这样天时与地利中造成他们独有的艺术性。荷兰的肖像画与风景画掺在各国的画廊里,如果是一个有研究的鉴赏者不用看下列的名字,从用色,取光,神采与趣味上一望便易断定它是荷兰人的作品。
荷兰画自十七世纪以来是以写实的风格,调和着浪漫的情调。尤其是从一千五百九十年到一千六百三十五年,这短短的几十年是荷兰画的黄金时代。若干名家的杰作在此期中完成,类如建司亭(Jan
Steen),奥司他达(Ostade),万高因(Van Goyen),普台尔(Potter),魁普(Cuyp),他们奠定了近代荷兰画的基石。
时间与文题不容许我再多叙述他们的画派,现在且来浏览一下这博物馆中的佳品。
要在匆匆的浏览中想多少留下一点点的“烟士披里纯”,不是在平常对画史有点研究的便无从说起。这一下午,我穿过多少房间,目视,手抄,用十分紧张的精神想竭力保存下看后的印象。虽经领导人几次示意要我早点走,但他看我那样对他的祖国的名画用心,末后,他也微笑了。但时过境迁,除掉有几张画的结构,色彩,风味还可约略记得住外,当时以为收纳得很丰富的印象早已模糊不清。
馆中第一层楼各室内所陈列的都是主要的绘画,但地下一层却有古派的与近代的杰作。
有一幅极著名的“夜守”,是雷姆勃兰特(Rembrandt)所绘。画幅颇大,有十多英尺高,横宽也差不多,画于一千六百四十二年。凡是知道雷姆勃兰特画之风格的一见此画,尤生印感,而佩服他的画法的高明。即使不研究绘画的游客,看过后也不易忘记。人物与色彩的调和,背景是那样适合于表现,它有一种引人的魔力,使你不肯一览即去。这故事是画的甲必丹般宁枯克的同伴,因为般宁枯克要同他们作庄严的离别,每人给予一百个弗楼仑。但在画面上只有十六个人物,雷姆勃兰特完成了这十六个人物的画像,人人的面貌不同,但有一致的调子,表现出情绪的兴奋与态度的紧张。那画上有穿红衣中的火绳枪兵——那衣服,一种极精细的有层次的差别红色,其他人物多是用灰绿色调子,一位小姑娘冲入这一群中缓和了紧张的空气,还有一位仙人坐在火影之中。雷姆勃兰特原是肖像画的名手,无论什么人物与配景由他手下画出的没有一幅不情状逼真,十分生动。他的画在柏林也保藏着不少。
我对这幅杰作注目了不少的时候,因此也失去浏览那一室内其他绘画的机会。
其次,我要提到的委靡耳(Vermeer)的“牛乳女郎”。这也是名作,但与“夜守”正是一大一小的对比。这幅小画挂在墙上并不易惹人注目,高度不过两英尺,狭长,画中人物只有一位正在倾倒牛乳的姑娘。以这幅与“夜守”相比,一繁一简;一是热烈,一是闲静;一是用强烈而刺激的色彩,一是用平和而柔静的调子。前者正在防备什么危害,执枪待发,兼之壮士将别,心情郁结,如火之待燃,如醉人的高视,如等候烈风暴雨之将来。而“牛乳女郎”呢,不过在清静安恬的境界中,作她每天的照例工作。她的健康,她的面色,她的安然的态度,宽广而丰满的胸部,全体无处不令人感到她是给世间人传达和平的福音。若用通常的术语作概评,无疑的,前一幅是男性美,后一幅是女性美了。这微俯身子倒乳的女郎,周身的曲线尤其是画家分外用力之处。后来有人批评说没有更真实与生存的女子能够有这样画出的曲线美来。
仅仅举出一大一小的画幅略为记述,其他在这个博物馆中的静物画,动物画,自成一派,记不了许多。荷兰乡野的风景:以牛群,酒肆,风车,河堤,渔帆,灌木丛,阴沉的天空,荡云,枯木的题材为多。虽然他们的风格手法不一律,但总是富有这水国民族的特性。在明朗中多变化,安闲中多清趣,我尤爱他们笔下的牛群与空中的云絮,这绝非欧洲别国的画家所能达到的境界。尤其是与意大利画比较起来,仿佛一方是憧憬于理想中,对欲望作挣扎,对生命求充实,有灵的呼声与幻想的飞跃。一是完全落到现实的世界,一山,一水,一只龙虾,一条水牛,都要表现出它的生活的动力,自然界的变化与人物的朴诚都用调谐的色彩,笔触显出本来面目。风景画与肖像画是荷兰画家的真本领,至于空灵的想像与憧憬的幻景,却很少从他们的画面上看到。
向各室中转过一个圈子,及至走出来,博物馆也快关门了。晚风中又跑到几座著名的石桥上眺望一回近黄昏的景色,回到旅馆恰好是晚餐的时候。
这一夜有好多片段的梦景,可记不清是什么颜色在梦里跃动。
[book_title]荷兰鸿爪 四 起重机之林
第二天。
费了三小时的工夫我与杨君坐在游览船上把亚姆司特丹的海港看过了。
世界中各国家的海港的构造很少有第二个地方可与亚姆司特丹比论的。不是这地方的街道桥梁都比海面低下,所靠以防御洪流泛滥的是堤岸?沿着全城建筑的这伟大工程已经使人惊奇,而他们调节水流的更巧妙的方法是水闸(sluices)。一切船舶从外面来须经过这一道一道的“海关”。我曾亲看见他们的启闭,有若干专管这繁重工作的有训练的工人。船过了这一水闸,马上关闭了,再预备开第二道水闸。许多运河的支流都一例,这样海水方不易有大量的侵入。这真是中国旧式城堡前放吊桥的办法,自己的与救援人马到了,放下吊桥让其通过,即刻又吊上去,叫那些敌人望着没桥的护城河瞪眼。在这一点上荷兰人真做得到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本事。地方凹下,本来时时有“陆沉”之虞,然而他们反能因此获得许多利益,在这片土地上建立起水国的乐园。
荷兰西北两方全是海岸线,而在偏对西北方如蟹螯似的有两个海岬,外狭,内宽,这里面便是所谓Zuider
Zee(南海)。南海的沿岸正成一个梅花形,西边一个尖瓣就是亚姆司特丹。如果你细找找它的方向,它的海岸是正对着东方的。
自然,我在游览船上一时难找清船去的方向。
初时狭长后来是宽阔的海面——这是船由运河开出往大海去时的景象。河岸上的风车,木房子,花圃,牧场中的牛群,渐渐在船后面退去了,所见到的只有海港的单调印象。
说是单调么,详细分析那正有我们许多不熟习的器物。几千万吨的巨轮,数不清的如白叶似的小舟,这还是一般港口的情形,独有靠着码头的起重机引起我很大的兴味。在大运河两岸一个个的码头上有多少?从船上一直望去,如编了透漏花纹的,斜俯了长身个的铁玩具,又如千手佛的臂膊在水面上伸着。有的正在工作,远远听见镗鎝的叫声,有的呆立在那里像等候情人。固然它们的安置疏密不同,船走得那么快,过去一小时了,我们还没从起重机的林下穿出。
浮标,小栈桥,铅灰色的仓库,堤岸上与水中的新鲜事物还有好多,我叫不出名目,但这些还不希奇。当船行在起重机林中时,使我发生另一种的愉悦。有人以为人造的东西不美;以为机器的东西只有动的美没有静的美,在那一小时内我可得到了新鲜的经验。你想:九月晴光耀着微黄色的海面,回头看,在小树旁掩映于一团秋之气中的楼台。这里,从远处浮荡过来的市声与近处的铁声,水声,机轮的震响,很调谐地正奏起水国的交响乐。那些两旁工作的巨人有的俯下身子,有的衔了重货向左右旋转,铁练在滑轮上不歇地直叫,也有的静静地对着骄阳表示出它的有力的丰采与正确的姿态,等待着工作的时间到来。忙的,闲的,上下起落的,昂然四顾的,据我看,这正是形与光的匀称与调谐,不但说不到丑恶,也并不减于晓风残月中的杨柳,浅水孤舟旁的芦雁。除此以外,它还使你感叹,使你敬服……其实就是使你明了它们的气量和工作的力与能。
正直地看,斜欹地看,这是一幅新画家的好题材,我不能用几笔把它们描绘下来,可又舍不得这样美的scene,便与杨君各摄了几张照片。
我在船上想:“欣赏美的东西只是为欣赏而欣赏”,这话靠得住吗?我们晓得情感绝不只由于一种冲动,而由于许多冲动相合起来的综合作用。有人说,外物不全是可使我们投射相等经验的东西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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