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欧阳修文集 [book_author]欧阳修 [book_date]宋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类书文集,文集,完结 [book_length]17751 [book_dec]文集,欧阳修著。此文集精选《朋党论》《纵囚论》等欧阳修文章20篇。本书是北宋大文豪、唐宋八大家之一欧阳修的作品选集,欧阳修是中国古典文学史上开创一代文风的重要人物,其作品深入人心,影响深远。本书作者从方便读者阅读出发,甄选欧阳修诗词文赋中的精品,一一加以导读、注释和翻译,该书比较全面地反映了欧阳修的文学造诣,是一部简洁、好读的古典文学读物。 [book_img]Z_18978.jpg [book_title]朋党论 臣闻朋党之说,自古有之,惟幸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已[1]。大凡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此自然之理也。 然臣谓小人无朋,惟君子则有之。其故何哉?小人所好者,禄利也;所贪者,财货也。当其同利之时,暂相党引以为朋者,伪也;及其见利而争先,或利尽而交疏,则反相贼害,虽其兄弟亲戚,不能相保。故臣谓小人无朋,其暂为朋者,伪也。君子则不然;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以之修身,则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国,则同心而共济,终始如一。此君子之朋也。故为人君者,但当退小人之伪朋,用君子之真朋,则天下治矣。 尧之时,小人共工、驩兜等四人为一朋[2],君子八元、八凯十六人为一朋[3]。舜佐尧,退四凶小人之朋,而进元、凯君子之朋,尧之天下大治。及舜自为天子,而皋、夔、稷、契等二十二人,并列于朝廷,更相称美,更相推让,凡二十二人为一朋,而舜皆用之,天下亦大治。《书》曰:“纣之臣亿万,惟亿万心;周有臣三千,惟一心。”纣之时,亿万人各异心,可谓不为朋矣,然纣以亡国。周武王之臣,三千人为一大朋,而周用以兴。后汉献帝时,尽取天下名士囚禁之,目为党人[4]。及黄巾贼起,汉室大乱,后方悔悟,尽解党人而释之,然已无救矣。唐之晚年,渐起朋党之论[5],及昭宗时,尽杀朝之名士[6],咸投之黄河,曰:“此辈清流,可投浊流。”[7]而唐遂亡矣。 夫前世之主,能使人人异心不为朋,莫如纣;能禁绝善人为朋,莫如汉献帝;能诛戮清流之朋,莫如唐昭宗之世。然皆乱亡其国。更相称美、推让而不自疑,莫如舜之二十二臣,舜亦不疑而皆用之;然而后世不诮舜为二十二人朋党所欺,而称舜为聪明之圣者,以能辨君子与小人也。周武之世,举其国之臣三千人共为一朋,自古为朋之多且大莫如周;然周用此以兴者,善人虽多而不厌也。 夫兴亡之治乱迹,为人君者,可以鉴矣! 【注释】 [1]“臣闻”二句:早在先秦典籍《韩非子·孤愤》中,就有关于朋党的记述,故称“自古有之”。 [2]“尧之时”二句:相传尧时有不服从统治的共工、驩兜、三苗、鲧,时人谓之“四凶”。 [3]“君子八元”句:《左传·文公十八年》:“昔高阳氏有才子八人:苍舒、隤敳、梼戭、大临、尨降、庭坚、仲容、叔达……天下之民谓之八凯。高辛氏有才子八人:伯奋、仲堪、叔献、季仲、伯虎、仲熊、叔豹、季狸……天下之民谓之八元。” [4]“后汉献帝时”三句:据《后汉书·党锢列传》记载,汉桓帝时宦官专权,河南尹李膺等二百余人被视为党人,遭受逮捕。灵帝时,李膺等百余人死于狱中,全国受株连者达六七百人。这是历史上著名的党锢之祸。作者误记为“汉献帝时”。 [5]“唐之晚年”二句:唐穆宗至宣宗年间,朝臣中产生以牛僧孺、李宗闵为首的牛党,以李德裕为首的李党,两党相互倾轧,势不两立,斗争延续近四十年。史称“牛李党争”或“朋党之争”。 [6]“及昭宗时”二句:据《新五代史·唐六臣传》载,唐哀帝天佑二年(905),权臣朱全忠(朱温)在白马驿杀裴枢等忠于唐廷的大臣三十余人,诬蔑其为朋党,株连贬死者数百人。昭宗是唐哀帝的父亲,唐哀帝又称“昭宣帝”,此处误将“昭宣帝”记作“昭宗”。 [7]“咸投之黄河”四句:据《旧五代史·李振传》载,朱全忠的谋臣李振早年多次参加进士考试,未能及第,因此非常痛恨缙绅之士。当朱全忠杀害裴枢等人时,他献计说:“此辈常自谓清流,宜投之黄河,使为浊流。”朱全忠笑着接受了他的意见。清流:有名望的清高的士大夫。 [book_title]纵囚论 信义行于君子,而刑戮施于小人。刑入于死者,乃罪大恶极,此又小人之尤甚者也。宁以义死,不苟幸生,而视死如归,此又君子之所难者也。 方唐太宗之六年,录大辟囚三百余人,纵死还家,约其自归以就死:是以君子之难能,期小人之尤者以必能也。其囚及期,而卒自归无后者:是君子之所难,而小人之所易也。此岂近于人情哉?或曰:“罪大恶极,诚小人矣;及施恩德以临之,可使变而为君子。盖恩德入人之深,而移人之速,有如是者矣。”曰:“太宗之为此,所以求此名也。然安知夫纵之去也,不意其必来以冀免,所以纵之乎[1]?又安知夫被纵而去也,不意其自归而必获免,所以复来乎[2]?夫意其必来而纵之,是上贼下之情也[3];意其必免而复来,是下贼上之心也。吾见上下交相贼以成此名也,乌有所谓施恩德与夫知信义者哉?不然,太宗施德于天下,于兹六年矣,不能使小人不为极恶大罪;而一日之恩,能使视死如归而存信义,此又不通之论也。” 然则何为而可?曰:“纵而来归,杀之无赦,而又纵之,而又来,则可知为恩德之致尔。然此必无之事也。若夫纵而来归而赦之,可偶一为之尔;若屡为之,则杀人者皆不死,是可为天下之常法乎?不可为常者,其圣人之法乎?是以尧、舜、三王之治,必本于人情,不立异以为高,不逆情以干誉。”[4] 【注释】 [1]“然安知”三句:推论唐太宗释放囚犯出去,是估计到犯人一定会回来以图得到赦免。 [2]“又安知”三句:推论囚犯们想到自动回来一定会得到赦免。 [3]上贼下之情:在上窥测囚犯的心情。 [4]“不立异”二句:不标新立异以示自己高明,不违背人之常情谋求个人声誉。 [book_title]《梅圣俞诗集》序 予闻世谓诗人少达而多穷[1],夫岂然哉?盖世所传诗者,多出于古穷人之辞也。凡士之蕴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放于山巅水涯。外见虫鱼草木、风云鸟兽之状类,往往探其奇怪;内有忧思感愤之郁积,其兴于怨刺,以道羁臣寡妇之所叹,而写人情之难言;盖愈穷则愈工。然则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 予友梅圣俞,少以荫补为吏,累举进士,辄抑于有司,困于州县,凡十余年。年今五十,犹从辟书[2],为人之佐,郁其所积,不得奋见于事业。其家宛陵[3],幼习于诗。自为童子,出语已惊其长老。既长,学乎六经仁义之说。其为文章,简古纯粹,不求苟悦于世。世之人徒知其诗而已。然时无贤愚,语诗者必求之圣俞;圣俞亦自以其不得志者,乐于诗而发之;故其平生所作,于诗尤多。世既知之矣,而未有荐于上者。昔王文康公尝见而叹曰[4]:“二百年无此作矣!”虽知之深,亦不果荐也。若使其幸得用于朝廷,作为雅颂,以歌咏大宋之功德,荐之清庙,而追商、周、鲁颂之作者,岂不伟欤?奈何使其老不得志,而为穷者之诗,乃徒发于虫鱼物类、羁愁感叹之言?世徒喜其工,不知其穷之久而将老也,可不惜哉! 圣俞诗既多,不自收拾。其妻之兄子谢景初[5],惧其多而易失也,取其自洛阳至于吴兴已来所作,次为十卷。予尝嗜圣俞诗。而患不能尽得之;遽喜谢氏之能类次也,辄序而藏之。 其后十五年,圣俞以疾卒于京师[6]。余既哭而铭之,因索于其家,得其遗稿千余篇,并旧所藏,掇其尤者六百七十七篇,为一十五卷。呜呼!吾于圣俞诗论之详矣,故不复云。 【注释】 [1]“予闻”句:诗人得意显达的少,失志困厄的多。 [2]辟书:招聘的文书。当时梅尧臣应王举正的招聘,出任许昌忠武军节度签书判官。 [3]宛陵:安徽宣城的旧称。 [4]王文康公:王曙,字晦叔,河南洛阳人。 [5]谢景初:字师厚,富阳人,谢绛的儿子。梅尧臣的妻子是谢绛的妹妹,故称“妻之兄子”。 [6]以疾卒于京师:嘉祐五年(1060)春夏之间,京师疫病流行,梅尧臣染病而死。 [book_title]送杨寘序 予尝有幽忧之疾,退而闲居,不能治也。既而学琴于友人孙道滋[1],受宫声数引[2],久而乐之,不知疾之在其体也。 夫琴之为技,小矣。及其至也,大者为宫,细者为羽;操弦骤作,忽然变之。急者凄然以促,缓者舒然以和。如崩崖裂石,高山出泉,而风雨夜至也;如怨夫、寡妇之叹息,雌、雄雍雍之相鸣也。其忧深思远,则舜与文王、孔子之遗音也;悲愁感愤,则伯奇孤子[3]、屈原忠臣之所叹也。喜怒哀乐,动人心深;而纯古淡泊,与夫尧舜三代之言语、孔子之文章、《易》之忧患、《诗》之怨刺无以异。其能听之以耳,应之以手。取其和者,道其堙郁[4],写其忧思,则感人之际:亦有至者焉。 予友杨君,好学有文,累以进士举,不得志。反从荫调[5],为尉于剑浦,区区在东南数千里外[6],是其心固有不平者。且少又多疾,而南方少医药,风俗、饮食异宜。以多疾之体,有不平之心,居异宜之俗,其能郁郁以久乎?然欲平其心以养其疾,于琴亦将有得焉。故予作“琴说”以赠其行,且邀道滋酌酒、赠琴以为别。 【注释】 [1]孙道滋:作者早年在京师结识的精通乐艺的友人。 [2]宫声数引:琴调几曲。 [3]伯奇:周宣王大臣尹吉甫的儿子,受后母谮害驱逐,作《履霜操》。 [4]道其湮郁:开导发泄他心中的忧郁。 [5]荫调:凭先辈或父兄官爵受封,而改调另外的官职。 [6]剑浦:县名,位于今福建南平。 [book_title]《伶官传》序 呜呼!盛衰之理,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原庄宗之所以得天下[1],与其所以失之者,可以知之矣。 世言晋王之将终也[2],以三矢赐庄宗而告之曰:“梁[3],吾仇也;燕王[4],吾所立,契丹[5],与吾约为兄弟,而皆背晋以归梁。此三者,吾遗恨也。与尔三矢,尔其无忘乃父之志!”庄宗受而藏之于庙。其后用兵,则遣从事以一少牢告庙[6],请其矢,盛以锦囊,负而前驱,及凯旋而纳之。 方其系燕父子以组,函梁君臣之首,入于太庙,还矢先王,而告以成功,其意气之盛,可谓壮哉!及仇雠已灭,天下已定,一夫夜呼[7],乱者四应,仓皇东出,未及见贼而士卒离散,君臣相顾,不知所归。至于誓天断发,泣下沾襟,何其衰也!岂得之难而失之易欤?抑本其成败之迹,而皆自于人欤? 《书》曰:“满招损,谦得益。”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自然之理也。故方其盛也,举天下之豪杰,莫能与之争;及其衰也,数十伶人困之[8],而身死国灭,为天下笑。夫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岂独伶人也哉! 作《伶官传》。 【注释】 [1]庄宗:五代时后唐庄宗李存勖。后梁龙德三年(923)称帝,建都洛阳,国号唐。 [2]晋王:李克用,李存勖之父。 [3]梁:指五代后梁。 [4]燕王:刘守光,晋王曾封他为燕王。 [5]契丹:居住在辽河上游一带的古代民族,916年建契丹国,后改称辽国。 [6]从事:三公及州郡长官的僚属,这里泛指一般官员。少牢:古代祭祀,牛羊猪各一称太牢,只有羊或猪为少牢。 [7]一夫:指皇甫晖。 [8]数十伶人困之:后唐同光四年(926),伶人郭从谦指挥一部分禁卫军作乱,李存勖中流矢而死。其后李克用的养子李嗣源即位称帝。 [book_title]《宦官传》论 自古宦者乱人之国,其源流深于女祸。 女,色而已;宦者之害,非一端也。盖其用事也近而习,其为心也专而忍;能以小善中人之意,小信固人之心,使人主必信而亲之。待其已信,然后俱以祸福而把持之。虽有忠臣、硕士列于朝廷,而人主以为去己疏远,不若起居饮食、前后左右之亲为可恃也。故前后左右者日益亲,则忠臣硕士日益疏[1],而人主之势日益孤。势孤,则惧祸之心日益切,而把持者日益牢。安危出其喜怒,祸患伏于帷闼[2],则向之所谓可恃者,乃所以为患也。患已深而觉之,欲与疏远之臣图左右之亲近,缓之则养祸而益深,急之则挟人主以为质。虽有圣智,不能与谋。谋之而不可为,为之而不可成。至其甚,则俱伤而两败。故其大者亡国,其次亡身,而使奸豪得借以为资而起,至抉其种类[3],尽杀以快天下之心而后已。此前史所载宦者之祸常如此者,非一世也!夫为人主者,非欲养祸于内,而疏忠臣硕士于外,盖其渐积而势使之然也。 夫女色之惑,不幸而不悟,则祸斯及矣;使其一悟,捽而去之可也[4]。宦者之为祸,虽欲悔悟,而势有不得而去也。唐昭宗之事是已[5]。故曰“深于女祸”者,谓此也。可不戒哉! 【注释】 [1]硕士:旧指学问渊博之士。 [2]帷闼:比喻皇室之内。 [3]抉:挖出。 [4]捽:揪。 [5]唐昭宗:李晔,公元889年至904年在位。 [book_title]醉翁亭记 环滁皆山也[1]。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2]。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者,酿泉也[3]。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醉翁亭也。作亭者谁?山之僧智仙也[4]。名之者谁?太守自谓也。太守与客来饮于此,饮少辄醉,而年又最高,故自号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若夫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岩穴暝,晦明变化者,山间之朝暮也。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朝而往,暮而归,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 至于负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树,前者呼,后者应,伛偻提携[5],往来而不绝者,滁人游也。临溪而渔,溪深而鱼肥;酿泉为酒,泉香而酒洌;山肴野蔌,杂然而前陈者,太守宴也。宴酣之乐,非丝非竹;射者中,弈者胜,觥筹交错,坐起而喧哗者,众宾欢也。苍颜白发,颓然乎其间者,太守醉也。 已而夕阳在山,人影散乱,太守归而宾客从也。树林阴翳,鸣声上下,游人去而禽鸟乐也。然而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6]。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太守谓谁?庐陵欧阳修也。 【注释】 [1]“环滁”句:描写滁州城四周山川形势。此为夸张之辞,滁州仅西南面有丛山。 [2]琅琊:山名,在滁州西南十里。东晋元帝司马睿为琅琊王时渡江,曾驻滁州,故滁州溪山有琅琊之名。 [3]酿泉:又名醴泉,为琅琊溪源头之一。 [4]智仙:琅琊山琅琊寺(一名开化寺)的僧人。 [5]伛偻提携:指老人和小孩。 [6]乐其乐:将他人的快乐当作自己的快乐。 [book_title]秋声赋 欧阳子方夜读书,闻有声自西南来者,悚然而听之,曰:“异哉!”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澎湃,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其触于物也,鏦鏦铮铮,金铁皆鸣;又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1],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余谓童子:“此何声也?汝出视之!”童子曰:“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四无人声,声在树间。” 余曰:“噫嘻悲哉!此秋声也。胡为而来哉?盖夫秋之为状也;其色惨淡,烟霏云敛;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气栗冽,砭人肌骨;其意萧条,山川寂寥。故其为声也,凄凄切切,呼号愤发。丰草绿缛而争茂,佳木葱茏而可悦;草拂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其所以摧败零落者,乃其一气之余烈。夫秋,刑官也,于时为阴[2];又兵象也,于行为金;是谓天地之义气,常以肃杀而为心。天之于物,春生秋实。故其在乐也,商声主西方之音;夷则为七月之律。商,伤也,物既老而悲伤;夷,戮也,物过盛而当杀。嗟夫!草木无情,有时飘零;人为动物,惟物之灵;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于中,必摇其精;而况思其力之所不及,忧其智之所不能;宜其渥然丹者为槁木;黟然黑者为星星[3]。奈何以非金石之质,欲与草木而争荣?念谁为之戕贼,亦何恨乎秋声!” 童子莫对,垂头而睡。但闻四壁虫声唧唧,如助余之叹息。 【注释】 [1]衔枚:古代行军时,为了防止士兵说话,常令士兵嘴里横衔一根小棍,保持肃静。 [2]于时为阴:古人以阴阳配合四时,春夏属于阳,秋冬属于阴。 [3]渥然丹者:红润的面容。黟:黑色。星星:鬓发花白。 [book_title]泷冈阡表[1] 呜呼!惟我皇考崇公卜吉于泷冈之六十年[2],其子修始克表于其阡,非敢缓也,盖有待也。 修不幸,生四岁而孤。太夫人守节自誓,居贫,自力于衣食,以长以教,俾至于成人。太夫人告之曰:“汝父为吏廉,而好施与,喜宾客,其俸禄虽薄,常不使有余,曰‘毋以是为我累’。故其亡也,无一瓦之覆、一垄之植以庇而为生[3]。吾何恃而能自守耶?吾于汝父,知其一二,以有待于汝也。自吾为汝家妇,不及事吾姑,然知汝父之能养也;汝孤而幼,吾不能知汝之必有立,然知汝父之必将有后也。吾之始归也,汝父免于母丧方逾年,岁时祭祀,则必涕泣曰:‘祭而丰不如养之薄也。’间御酒食[4],则又涕泣曰:‘昔常不足而今有余,其何及也!’吾始一二见之,以为新免于丧适然耳。既而其后常然,至其终身未尝不然。吾虽不及事姑,而以此知汝父之能养也。汝父为吏,尝夜烛治官书[5],屡废而叹。吾问之,则曰:‘此死狱也,我求其生不得尔。’吾曰:‘生可求乎?’曰:‘求其生而不得,则死者与我皆无恨也,矧求而有得邪[6]?以其有得,则知不求而死者有恨也。夫常求其生犹失之死,而世常求其死也。’回顾乳者抱汝而立于旁,因指而叹曰:‘术者谓我岁行在戌将死[7],使其言然,吾不及见儿之立也,后当以我语告之。’其平居教他子弟[8],常用此语,吾耳熟焉,故能详也。其施于外事,吾不能知;其居于家无所矜饰,而所为如此,是真发于中者邪。呜呼!其心厚于仁者邪,此吾知汝父之必将有后也。汝其勉之!夫养不必丰,要于孝;利虽不得溥于物,要其心之厚于仁。吾不能教汝,此汝父之志也。”修泣而志之[9],不敢忘。 先公少孤力学,咸平三年进士及第[10],为道州判官[11],泗[12]、绵[13]二州推官,又为泰州判官[14]。享年五十有九,葬沙溪之泷冈。太夫人姓郑氏,考讳德仪,世为江南名族。太夫人恭俭仁爱而有礼,初封福昌县太君,进封乐安、安康、彭城三郡太君。自其家少微时,治其家以俭约,其后常不使过之,曰“吾儿不能苟合于世,俭薄所以居患难也。”其后修贬夷陵[15],太夫人言笑自若,曰:“汝家故贫贱也,吾处之有素矣。汝能安之,吾亦安矣。” 自先公之亡二十年,修始得禄而养。又十有二年,列官于朝,始得赠封其亲。又十年,修为龙图阁直学士、尚书吏部郎中,留守南京[16],太夫人以疾终于官舍,享年七十有二。又八年,修以非才,入副枢密,遂参政事。又七年而罢。自登二府,天子推恩,褒其三世,故自嘉祐以来,逢国大庆,必加宠锡。皇曾祖府君累赠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曾祖妣累封楚国太夫人。皇祖府君累赠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祖妣累封吴国太夫人。皇考崇公累赠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皇妣累封越国太夫人。今上初郊[17],皇考赐爵为崇国公,太夫人进号魏国。 于是,小子修泣而言曰:“呜呼!为善无不报,而迟速有进,此理之常也。惟我祖考,积善成德,宜享其隆,虽不克有于其躬,而赐爵受封,显荣褒大,实有三朝之锡命[18]。是足以表见于后世,而庇赖其子孙矣。”乃列其世谱,具刻于碑。既又载我皇考崇公之遗训,太夫人之所以教而有待于修者,并揭于阡,俾知夫小子修之德薄能鲜,遭时窃位,而幸全大节不辱其先者,其来有自。 熙宁三年岁次庚戌四月辛酉朔十有五日乙亥[19],男推诚保德崇仁翊戴功臣、观文殿学士、特进、行兵部尚书、知青州军州事兼管内劝农使、充京东东路安抚使、上柱国、乐安郡开国公,食邑四千三百户、食实封一千二百户。修表。 【注释】 [1]泷冈:地名,位于今江西永丰南凤凰山。阡,墓道。 [2]皇:尊称。考:指父死。崇公:欧阳修父亲封号崇国公。 [3]垄:田垄。 [4]御酒食:进酒进食。 [5]治官书:处理官文。 [6]矧:况且。 [7]术者:算命先生。 [8]平居:平日里。 [9]志:记下来。 [10]咸平三年:公元1000年。咸平,宋真宗的年号。 [11]道州:地名,位于今湖南道县。 [12]泗:地名,位于今安徽泗县。 [13]绵:地名,位于今四川绵阳。 [14]泰州:地名,位于今江苏泰州。 [15]夷陵:地名,位于今湖北宜昌。 [16]南京:地名,位于今河南商丘。 [17]初:刚刚。郊:古代帝王进行的郊庙祭祀之礼。 [18]三朝:宋仁宗、英宗、神宗三朝。锡命:赐下的诰命。 [19]熙宁:宋神宗年号。辛酉朔:按照干支纪年的表示方法为农历四月初一。乙亥:按照干支纪年的表示方法应为四月十五日。 [book_title]丰乐亭记 修既治滁之明年夏[1],始饮滁水而甘。问诸县人,得于州南百步之近。其上丰山,耸然而特立;下则幽谷,窈然而深藏;中有清泉,滃然而仰出。俯仰左右,顾而乐之[2]。于是疏泉凿石,辟地以为亭,而与滁人往游其间。 滁于五代干戈之际,用武之地也。昔太祖皇帝,尝以周师破李景兵十五万于清流山下,生擒其将皇甫晖、姚凤于滁东门之外,遂以平滁。修尝考其山川,按其图记,升高以望清流之关,欲求晖、凤就擒之所。而故老皆无在者。盖天下之平久矣。 自唐失其政,海内分裂,豪杰并起而争,所在为敌国者,何可胜数?及宋受天命[3],圣人出而四海一。向之凭恃险阻,刬削消磨,百年之间,漠然徒见山高而水清。欲问其事,而遗老尽矣!今滁介于江淮之间,舟车商贾、四方宾客之所不至,民生不见外事,而安于畎亩衣食,以乐生送死。而孰知上之功德,休养生息,涵煦百年之深也[4]。 修之来此,乐其地僻而事简,又爱其俗之安闲。既得斯泉于山谷之间,乃日与滁人仰而望山,俯而听泉。掇幽芳而荫乔木,风霜冰雪,刻露清秀,四时之景,无不可爱。又幸其民乐其岁物之丰成,而喜与予游也。因为本其山川[5],道其风俗之美[6],使民知所以安此丰年之乐者,幸生无事之时也。夫宣上恩德以与民共乐[7],刺史之事也。遂书以名其亭焉。 庆历丙戌六月日,右正言、知制诰、知滁州军州事欧阳修记。 【注释】 [1]明年:第二年。 [2]顾:环视四周。 [3]及:等到。 [4]涵煦:滋润。 [5]因为:于是就。本:按照,根据。 [6]道:称赞。 [7]夫:用在句首的发语词,没有实义。宣:宣扬,宣传。 [book_title]岘山亭记 岘山临汉上[1],望之隐然,盖诸山之小者。而其名特著于荆州者,岂非以其人哉。其人谓谁?羊祜叔子、杜预元凯是已。方晋与吴以兵争,常倚荆州以为重,而二子相继于此,遂以平吴而成晋业,其功烈已盖于当世矣[2]。至于流风余韵,蔼然被于江汉之间者,至今人犹思之,而于思叔子也尤深。盖元凯以其功[3],而叔子以其仁,二子所为虽不同,然皆足以垂于不朽。 予颇疑其反自汲汲于后世之名者何哉。传言叔子尝登兹山,慨然语其属[4],以谓此山常在,而前世之士皆已湮灭于无闻,因自顾而悲伤。然独不知兹山待己而名著也。元凯铭功于二石,一置兹山之上,一投汉水之渊。是知陵谷有变而不知石有时而磨灭也。岂皆自喜其名之甚而过为无穷之虑欤?将自待者厚而所思者远欤[5]? 山故有亭,世传以为叔子之所游止也。故其屡废而复兴者,由后世慕其名而思其人者多也。熙宁元年[6],余友人史君中煇,以光禄卿来守襄阳[7]。明年,因亭之旧,广而新之,既周以回廊之壮,又大其后轩,使与亭相称。君知名当世,所至有声[8],襄人安其政而乐从其游也。因以君之官,名其后轩为光禄堂;又欲纪其事于石,以与叔子、元凯之名并传于久远。君皆不能止也,乃来以记属于予[9]。 余谓君知慕叔子之风,而袭其遗迹,则其为人与其志之所存者,可知矣。襄人爱君而安乐之如此,则君之为政于襄者,又可知矣。此襄人之所欲书也。若其左右山川之胜势[10],与夫草木云烟之杳霭,出没于空旷有无之间,而可以备诗人之登高,写离骚之极目者[11],宜其览者自得之。至于亭屡废兴,或自有记,或不必究其详者,皆不复道也。 熙宁三年十月二十有二日,六一居士欧阳修记。 【注释】 [1]汉:指汉水。 [2]盖:超过。 [3]元凯以其功:杜预元凯率军讨伐吴国,战绩卓著,功勋显赫。 [4]属:属下,部下。 [5]“将自待”句:还是过于重视自己才这么有远见呢? [6]熙宁元年:公元1068年。熙宁,宋神宗年号。 [7]光禄卿:主管光禄寺的官员,主要掌管朝廷祭祀朝会之事。 [8]声:指好的声誉。 [9]属:通“嘱”,嘱托。 [10]胜势:美景。 [11]离骚:这里代指诗文。 [book_title]释秘演诗集序[1] 予少以进士游京师,因得尽交当世之贤豪。然犹以谓国家臣一四海[2],休兵革,养息天下,以无事者四十年,而智谋雄伟非常之士,无所用其能者,往往伏而不出,山林屠贩[3],必有老死而世莫见者,欲从而求之不可得。 其后得吾亡友石曼卿[4]。曼卿为人,廓然有大志[5],时人不能用其材,曼卿亦不屈以求合,无所放其意,则往往从布衣野老酣嬉淋漓,颠倒而不厌[6]。予疑所谓伏而不见者,庶几狎而得之,故尝喜从曼卿游,欲因以阴求天下奇士[7]。 浮屠秘演者[8],与曼卿交最久,亦能遗外世俗,以气节相高,二人欢然无所间,曼卿隐于酒,秘演隐于浮屠,皆奇男子也。然喜为歌诗以自娱,当其极饮大醉,歌吟笑呼以适天下之乐,何其壮也!一时贤士皆愿从其游,予亦时至其室。十年之间,秘演北渡河,东之济、郓[9],无所合,困而归。曼卿已死,秘演亦老病。嗟夫!二人者,余乃见其盛衰,则予亦将老矣。 夫曼卿诗辞清绝,尤称秘演之作,以为雅健有诗人之意。秘演状貌雄绝,其胸中浩然,既习于佛,无所用,独其诗可行于世,而懒不自惜。已老,胠其橐[10],尚得三四百篇,皆可喜者。曼卿死,秘演漠然无所向,闻东南多山水,其巅崖崛峍[11],江涛汹涌,甚可壮也,遂欲往游焉。足以知其老而志在也。于其将行,为叙其诗,因道其盛时,以悲其衰。 庆历二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庐陵欧阳修序。 【注释】 [1]秘演:人名,山东人,善于作诗。 [2]臣一四海:使四海臣服,天下统一。 [3]山林屠贩:山林,代指隐士。屠贩,指屠夫、商贩等低贱的人。 [4]石曼卿:名延年,善于作诗,诗风遒劲而独到。 [5]廓然:心胸宽阔。 [6]不厌:不满足。 [7]阴求:暗地里寻求。 [8]浮屠:对佛教僧人的称呼。 [9]济:地名,位于今山东济南一带。郓:地名,位于今山东郓城一带。 [10]胠其橐:打开他的箱子。胠:从旁边打开。橐:袋子,箱子。 [11]崛峍:峭拔险峻。 [book_title]送田画秀才宁亲万州序 五代之初,天下分为十三四。及建隆之际,或灭或微,其存者犹七国,而蜀与江南地最大。以周世宗之雄[1],三至淮上,不能举李氏[2]。而蜀亦恃险为阻,秦陇、山南皆被侵夺,而荆人束手归、峡,不敢西窥以争故地。及太祖受天命,用兵不过万人,举两国如一郡县吏,何其伟欤! 当此时,文初之祖从诸将西平成都及南攻金陵,功最多,于时语名将者,称田氏。田氏功书史官,禄世于家,至今而不绝。及天下已定,将率无所用其武,士君子争以文儒进,故文初将家子,反衣白衣,从乡进士,举于有司。彼此一时,亦各遭其势而然也。 文初辞业通敏,为人敦洁可喜,岁之仲春,自荆南西拜其亲于万州,维舟夷陵。予与之登高以远望,遂游东山,窥绿萝溪,坐磐石,文初爱之,数日乃去。夷陵者,其《地志》云北有夷山以为名;或曰巴峡之险,至此地始平夷。盖今文初所见,尚未为山川之胜者。由此而上,溯江湍,入三峡,险怪奇绝,乃可爱也。当王师伐蜀时,兵出两道,一自凤州以入,一自归州以取。忠、万以西[3]。今之所经,皆王师向所用武处,览其山川,可以慨然而赋矣。 【注释】 [1]周世宗:姓柴名荣。 [2]李氏:指南唐。 [3]忠、万:忠:四川忠县。万:指四川万县。 [book_title]卖油翁 陈康肃公尧咨善射[1],当世无双,公亦以此自矜[2]。尝射于家圃[3],有卖油翁释担而立睨之[4],久而不去。见其发矢十中八九,但微颔之[5]。 康肃问曰:“汝亦知射乎?吾射不亦精乎?”翁曰:“无他,但手熟尔。”康肃忿然曰:“尔安敢轻吾射?”翁曰:“以我酌油知之。”乃取一葫芦置于地,以钱复其口,徐以杓酌油沥之,自钱孔入而钱不湿。因曰:“我亦无他,惟手熟尔。”康肃笑而遣之[6]。 【注释】 [1]善:擅长。 [2]自矜:自夸。矜:夸耀。 [3]圃:园圃,这里指花园。 [4]睨:拿眼睛斜着看。 [5]微:稍稍。颔:点头。 [6]因:趁机。 [book_title]与高司谏书[1] 修顿首再拜白司谏足下[2]:某年十七时,家随州,见天圣二年进士及第榜,始识足下姓名。是时予年少,未与人接,又居远方,但闻今宋舍人兄弟与叶道卿、郑天休数人者,以文学大有名,号称得人。而足下厕其间[3],独无卓卓可道说者[4],予固疑足下不知何如人也。 其后更十一年[5],予再至京师,足下已为御史里行,然犹未暇一识足下之面,但时时于予友尹师鲁问足下之贤否,而师鲁说足下正直有学问,君子人也,予犹疑之。夫正直者不可屈曲,有学问者必能辨是非,以不可屈之节,有能辨是非之明,又为言事之官,而俯仰默默,无异众人,是果贤者耶?此不得使予之不疑也。自足下为谏官来,始得相识,侃然正色[6],论前世事,历历可听,褒贬是非,无一谬说。噫!持此辨以示人,孰不爱之?虽予亦疑足下真君子也。 是予自闻足下之名及相识,凡十有四年,而三疑之。今者推其实迹而较之,然后决知足下非君子也[7]。 前日范希文贬官,后与足下相见于安道家,足下诋诮希文为人[8]。予始闻之,疑是戏言,及见师鲁,亦说足下深非希文所为,然后其疑遂决。希文平生刚正,好学通古今,其立朝有本末[9],天下所共知,今又以言事触宰相得罪,足下既不能为辨其非辜,又畏有识者之责己,遂随而诋之,以为当黜[10],是可怪也。 夫人之性,刚果懦软禀之于天,不可勉强,虽圣人亦不以不能责人之必能。今足下家有老母,身惜官位,惧饥寒而顾利禄,不敢一忤宰相以近刑祸,此乃庸人之常情,不过作一不才谏官尔。虽朝廷君子,亦将悯足下之不能,而不责以必能也。今乃不然,反昂然自得,了无愧畏,便毁其贤以为当黜,庶乎饰己不言之过。夫力所不敢为,乃愚者之不逮[11];以智文其过,此君子之贼也。 且希文果不贤耶?自三四年来,从大理寺丞至前行员外郎、作待制日,日备顾问,今班行中无与比者。是天子骤用不贤之人?夫使天子待不贤以为贤,是聪明有所未尽。足下身为司谏,乃耳目之官,当其骤用时[12],何不一为天子辨其不贤,反默默无一语,待其自败,然后随而非之?若果贤耶,则今日天子与宰相以忤意逐贤人,足下不得不言。是则足下以希文为贤,亦不免责,以为不贤,亦不免责,大抵罪在默默尔。 昔汉杀萧望之与王章,计其当时之议[13],必不肯明言杀贤者也,必以石显、王凤为忠臣,望之与章为不贤而被罪也。今足下视石显、王凤果忠邪,望之与章果不贤邪?当时亦有谏臣,必不肯自言畏祸而不谏,亦必曰当诛而不足谏也。今足下视之,果当诛邪?是直可欺当时之人,而不可欺后世也。今足下又欲欺今人,而不惧后世之不可欺邪?况今之人未可欺也。 伏以今皇帝即位以来,进用谏臣,容纳言论,如曹修古、刘越,虽殁犹被褒称。今希文与孔道辅,皆自谏诤擢用。足下幸生此时,遇纳谏之圣主如此,犹不敢一言,何也?前日又闻御史台榜朝堂,戒百官不得越职言事,是可言者惟谏臣耳。若足下又遂不言,是天下无得言者也。足下在其位而不言,便当去之,无妨他人之堪其任者也[14]。昨日安道贬官,师鲁待罪,足下犹能以画目见士大夫,出入朝中称谏官,是足下不复知人间有羞耻事耳!所可惜者,圣朝有事,谏官不言,而使他人言之。书在史册,他日为朝廷羞者,足下也。 《春秋》之法,责贤者备。今某区区犹望足下之能一言者,不忍便绝足下,而不以贤者责也。若犹以谓希文不贤而当逐,则予今所言如此,乃是朋邪之人尔[15],愿足下直携此书于朝,使正予罪而诛之,使天下皆释然知希文之当逐[16],亦谏臣之一效也。 前日足下在安道家,召予往论希文之事,时坐有他客,不能尽所怀,故辄布区区,伏维幸察。不宣。 【注释】 [1]高司谏:高若讷。官至参知政事、枢密使。 [2]顿首:叩头。再拜:再次下拜。足下:对别人的敬称。 [3]厕:置身于。 [4]卓卓:卓越、突出的样子。 [5]更:经历。 [6]正色:脸色严肃。 [7]决:肯定。 [8]诋诮:诽谤,讥笑。 [9]本末:如言始终。 [10]黜:罢免。 [11]逮:等到。 [12]骤:屡次。 [13]计:猜想。当时:那个时代。 [14]堪:忍受,担当。 [15]朋邪:和奸邪之人结为朋党。 [16]释然:消除疑虑,完全明白的样子。 [book_title]伐树记 署之东园,久茀不治[1]。修至,始辟之。粪瘠溉枯[2],为蔬圃十数畦,又植花果桐竹凡百本。 春阳既浮,萌者将动。园之守启曰:“园有樗焉,其根壮而叶大。根壮则梗地脉、耗阳气而新植者不得滋;叶大则阴翳蒙碍[3],而新植者不得畅以茂。又其材拳曲臃肿,疏轻而不坚,不足养。是宜伐。”因尽薪之。明日,圃之守又曰:“圃之南有杏焉,凡其根庇之广可六七尺,其下之地最壤腴,以杏故,特不得蔬。是亦宜薪。”修曰:“噫!今杏方春且华,将待其实,若独不能损数畦之广为杏地邪?”因勿伐。 既而悟且叹曰:“吁!庄周之说曰:‘樗、栎以不材终其天年[4],桂、漆以有用而见伤夭[5]。今樗诚不材矣,然一旦悉翦弃;杏之体最坚密,美泽可用,反见存。岂才不才各遭其时之可否邪?’” 他日,客有遇修者,仆夫曳薪过堂下,因指而语客以所疑。客曰:“是何怪邪?夫以无用处无用,庄周之贵也。以无用而贼有用,乌能免哉!彼杏之有华实也,以有生之具而庇其根,幸矣。若桂、漆之不能逃乎斤斧者,盖有利之者在死,势不得以生也,与乎杏实异矣。今樗之臃肿不材,而以壮大害物,其见伐,诚宜尔。与夫才者死、不才者生之说又异矣。凡物幸之与不幸,视其处之而已。” 客既去,修然其言而记之。 【注释】 [1]茀:荒废,荒芜。 [2]粪:这里用作动词,是施肥的意思。 [3]阴翳:树荫。 [4]樗:俗名叫臭椿。栎:柞树。 [5]漆:漆树。 [book_title]养鱼记 折檐之前有隙地[1],方四五丈[2],直对非非堂[3]。修竹环绕荫映,未尝植物[4]。因洿以为池[5],不方不圆,任其地形;不甃不筑[6],全其自然。纵锸以浚之[7],汲井以盈之。湛乎汪洋,晶乎清明[8]。微风而波,无波而平。若星若月,精彩下入。予偃息其上,潜形于毫芒[9];循漪沿岸[10],渺然有江湖千里之想。斯足以舒忧隘[11],而娱穷独也[12]。 乃求渔者之罟[13],市数十鱼,童子养之乎其中。童子以为斗斛之水不能广其容,盖活其小者而弃其大者[14]。怪而问之[15],且以是对。嗟乎,其童子无乃嚚昏而无识乎[16]!予观巨鱼枯涸在旁[17],不得其所,而群小鱼游戏乎浅狭之间,有若自足焉[18]。感之而作《养鱼记》。 【注释】 [1]折檐:屋檐下的回廊。隙地:空地。 [2]方:地方。 [3]非非堂:欧阳修在洛阳时所建,命名为“非非堂”。 [4]植物:这里用作动词,是种植植物的意思。 [5]洿:地势低的地方。这里名词用作动词,是挖掘的意思。 [6]甃:砌墙。 [7]浚:疏通。 [8]清明:清澈、明亮的样子。 [9]偃息:休息。毫芒:微小的东西。 [10]循:沿着。 [11]舒:舒展。忧隘:忧愁和郁闷。 [12]穷独:困乏无助的样子。 [13]罟:渔网。 [14]活:形容词用作动词,让……活着。 [15]怪:认为……奇怪。 [16]无乃:难道不是。嚚昏:糊涂昏庸。 [17]观:观察。 [18]自足:悠然自得的样子。 [book_title]有美堂记[1] 嘉祐二年[2],龙图阁直学士、尚书,吏部郎中梅公出守于杭[3]。于其行也,天子宠之以诗[4]。于是始作有美之堂。盖取赐诗之首章而名之,以为杭人之荣。然公之甚爱斯堂也,虽去而不忘。今年自金陵遣人走京师[5],命予志之。其请至六七而不倦,予乃为之言曰: 夫举天下之至美与其乐,有不得兼焉者多矣。故穷山水登临之美者,必之乎宽闲之野、寂寞之乡,而后得焉。览人物之盛丽,夸都邑之雄富者,必据乎四达之冲、舟车之会,而后足焉。盖彼放心于物外[6],而此娱意于繁华,二者各有适焉。然其为乐,不得而兼也。 今夫所谓罗浮、天台、衡岳、庐阜、洞庭之广,三峡之险,号为东南奇伟秀绝者,乃皆在乎下州小邑,僻陋之邦[7]。此幽潜之士,穷愁放逐之臣之所乐也[8]。若乃四方之所聚,百货之所交[9],物盛人众,为一都会[10],而又能兼有山水之美,以资富贵之娱者,惟金陵、钱塘[11]。然二邦皆僭窃于乱世[12]。及圣宋受命,海内为一。金陵以后服见诛,今其江山虽在,而颓垣废址,荒烟野草,过而览者[13],莫不为之踌躇而凄怆[14]。独钱塘,自五代始时,知尊中国,效臣顺及其亡也。顿首请命,不烦干戈。今其民幸富完安乐。又其俗习工巧。邑屋华丽,盖十余万家。环以湖山,左右映带[15]。而闽商海贾[16],风帆浪泊,出入于江涛浩渺、烟云杳霭之间[17],可谓盛矣。而临是邦者,必皆朝廷公卿大臣。若天子之侍从,又有四方游士为之宾客。故喜占形胜,治亭榭[18]。相与极游览之娱。然其于所取,有得于此者,必有遗于彼。独所谓有美堂者,山水登临之美,人物邑居之繁,一寓目而尽得之。盖钱塘兼有天下之美,而斯堂者,又尽得钱塘之美焉。宜乎公之甚爱而难忘也。 梅公清慎,好学君子也。视其所好,可以知其人矣。 四年八月丁亥,庐陵欧阳修记。 【注释】 [1]有美堂:今位于杭县吴山茗香楼处。 [2]嘉祐:宋仁宗的年号。 [3]出守:外出担任。 [4]宠之以诗:宋仁宗作诗赏赐梅挚。 [5]金陵:也就是现在的南京市。 [6]物外:外界。 [7]僻陋:偏僻,简陋。 [8]乐:喜欢。 [9]交:聚集。 [10]都会:大城市。 [11]钱塘:今浙江杭州。 [12]二邦:指南唐与吴越。 [13]过:经过。览:看见。 [14]踌躇:犹豫不前的样子。 [15]映带:映照连成一片的样子。 [16]闽商海贾:泛指福建一带的商人。 [17]杳霭:云气繁盛的样子。 [18]榭:亭台上的屋子。 [book_title]樊侯庙灾记[1] 郑之盗,有入樊侯庙刳神像之腹者[2]。既而大风雨雹,近郑之田麦苗皆死。人咸骇曰:“侯怒而为之也。”余谓樊侯本以屠狗立军功,佐沛公至成皇帝[3],位为列侯[4],邑食舞阳[5],剖符传封[6],与汉长久,《礼》所谓有功德于民则祀之者欤!舞阳距郑既不远[7],又汉、楚常苦战荥阳、京、索间,亦侯平生提戈斩级所立功处[8],故庙而食之宜矣。方侯之参乘沛公,事危鸿门,振目一顾,使羽失气,其勇力足有过人者,故后世言雄武称樊将军,宜其聪明正直,有遗灵矣。然当盗之倳仞腹中[9],独不能保其心腹肾肠哉?而后贻怒于无罪之民,以骋其恣睢[10],何哉?岂生能万人敌,而死不能庇一躬邪!岂其灵不神于御盗,而反神于平民而骇其耳目邪!风霆雨雹,天之所以震耀威罚有司者,而侯又得已滥用之邪?盖闻阴阳之气,怒则薄而为风霆,其不和之甚者凝结而为雹。方今岁且久旱,伏阴不兴,壮阳刚燥,疑有不和而凝结者,岂其适会民之自灾也邪?不然,则喑呜叱咤[11],使风驰霆击,则侯之威灵暴矣哉! 【注释】 [1]樊侯:樊哙,汉朝沛县(今江苏徐州沛县)人,跟随汉高祖的一位大将。 [2]刳:切割。 [3]佐:辅佐。沛公:汉高祖刘邦。 [4]列侯:诸侯。 [5]邑食:也就是食邑。 [6]剖符:信物。传封:继承爵位。 [7]距:距离。 [8]级:人头,首级。古时打仗以斩首的多少来论功封赏。 [9]倳:把刀插进去。 [10]恣睢:恣意怒视。 [11]喑呜叱咤:愤怒地呼叫的样子。 [book_title]尹师鲁墓志铭 师鲁,河南人,姓尹氏,讳洙。然天下之士识与不识皆称之曰师鲁,盖其名重当世。而世之知师鲁者,或推其文学,或高其议论,或多其材能。至其忠义之节,处穷达,临祸福,无愧于古君子,则天下之称师鲁者未必尽知之。 师鲁为文章,简而有法。博学强记[1],通知今古,长于《春秋》。其与人言,是是非非,务穷尽道理而已,不为苟止而妄随[2],而人亦罕能过也。遇事无难易,而勇于敢为,其所以见称于世者,亦所以取嫉于人,故其卒穷以死。 师鲁少举进士及第,为绛州正平县主簿、河南府户曹参军、邵武军判官,举书判拔萃,迁山南东道掌书记、知伊阳县[3]。王文康公荐其才[4],召试,充馆阁校勘,迁太子中允。天章阁待制范公贬饶州[5],谏官、御史不肯言。师鲁上书[6],言仲淹臣之师友,愿得俱贬[7]。贬监郢州酒税,又徙唐州[8]。遭父丧,服除,复得太子中允、知河南县。赵元昊反,陕西用兵,大将葛怀敏奏起为经略判官[9]。师鲁虽用怀敏辟,而尤为经略使韩公所深知,其后诸将败于好水[10],韩公降知秦州[11],师鲁亦徙通判濠州[12]。久之,韩公奏,得通判秦州。迁知泾州[13],又知渭州,兼泾源路经略部署。坐城水洛,与边将异议,徙知晋州,又知潞州,为政有惠爱[14],潞州人至今思之。累迁官至起居舍人,直龙图阁。 师鲁当天下无事时独喜论兵,为《叙燕》《息戍》二篇行于世。自西兵起,凡五六岁,未尝不在其间。故其议论益精密,而于西事尤习其详。其为兵制之说,述战守胜败之要,尽当今之利害。又欲训士兵代戍卒,以减边用,为御戎长久之策,皆未及施为。而元昊臣,西兵解严,师鲁亦去而得罪矣。然则天下之称师鲁者,于其材能,亦未必尽知之也。 初,师鲁在渭州,将吏有违其节度者[15],欲按军法斩之而不果[16]。其后吏至京师,上书讼师鲁以公使钱贷部将,贬崇信军节度副使,徙监均州酒税[17]。得疾,无医药,舁至南阳求医。疾革,隐几而坐,顾稚子在前,无甚怜之色,与宾客言,终不及其私。享年四十有六以卒。 师鲁娶了张氏,某县君。有兄源字子渐,亦以文学知名,前一岁卒。师鲁几十年间,三贬官,丧其父,又丧其兄。有子四人,连丧其三。女一适人,亦卒。而其身终以贬死。一子三岁,四女未嫁,家无余赀,客其丧于南阳不能归。平生故人,无远迩皆往赙之,然后妻子得以其柩归河南。以某年某月某日,葬于先茔之次。 余与师鲁兄弟交,尝铭其父之墓矣,故不复次其世家焉。铭曰:藏之深,固之密。石可朽,铭不灭。 【注释】 [1]博学强记:学习范围广博,记忆力很好。 [2]妄随:盲目跟随世俗。 [3]伊阳县:今河南伊阳。 [4]荐:推荐。 [5]范公:范仲淹。 [6]不肯言:不肯为范仲淹求情。 [7]俱:一起。 [8]徙:派遣,调任。 [9]起:起用。 [10]好水:今名甜水河,位于甘肃隆德。 [11]降:贬职。 [12]濠州:今安徽凤阳。 [13]迁:调任。 [14]惠爱:恩惠,仁爱。 [15]节度:法律,制度。 [16]不果:没有实现。 [17]均州:今湖北均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