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殷夫选集
[book_author]殷夫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类书文集,诗文集,完结
[book_length]44303
[book_dec]殷夫著,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殷夫(1910年6月11日-1931年2月7日),原名徐祖华,笔名白莽,浙江象山人。现代诗人。本选集收诗歌35首诗,选自鲁迅所保存的殷夫的 《孩儿塔》手稿(全部共65首);小说和速写4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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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孩儿塔
孩儿塔哟,你是稚骨的故宫,
伫立于这漠茫的平旷,
倾听晚风无依的悲诉,
谐和着鸦队的合唱!
呵!你是幼弱灵魂的居处,
你是被遗忘者的故乡。
白荆花低开旁周,
灵芝草暗覆着幽幽私道,
地线上停凝着风车巨轮,
淡漫漫的天空没有风暴;
这哟,这和平无奈的世界,
北欧的悲雾永久地笼罩。
你们为世遗忘的小幽魂,
天使的清泪洗涤心的创痕;
哟,你们有你们人生和情热,
也有生的歌颂,未来的花底憧憬。
只是你们已被世界遗忘,
你们的呼喊已无迹留,
狐的高鸣,和狼的狂唱,
纯洁的哭泣只暗绕莽沟。
你们的小手空空,
指上只牵挂了你母亲的愁情,
夜静,月斜,风停了微嘘,
不睡的慈母暗送她的叹声。
幽灵哟,发扬你们没字的歌唱,
使那荆花悸颤,灵芝低回,
远的溪流凝住轻泣,
黑衣的先知者默然飞开。
幽灵哟,把黝绿的林火聚合,
照着死的平漠,暗的道路,
引住无辜的旅人伫足,
说:此处飞舞着一盏鬼火……
一九二九,于上海流浪中
[book_title]妹妹的蛋儿
妹妹哟,我亲爱的妹妹,
呵,给我力,禁止我的眼泪,
我的心已经碎了……片片……
我脆弱的神经乱如麻线,
呵,那是你,我的妹妹,
你就是一朵荆榛中的野玫瑰。
你哥哥,是流浪在黄浦江畔,
黄浦的涛歌凄惨难堪,
上海是白骨造成的都会,
鬼狐魑魅到处爬行,
那得如故乡呵,
世外桃源地静穆和平,
只有清丽的故家山园,
才还留着你一颗纯洁小心。
妹妹,自我从虎口跳出,
我便开始在世上乱奔,
如一个小舟失去舵橹,
野马溜了缰绳!
呵,茫茫的前程,
遍地是火,遍地是苦的呻吟,
血泊上反响着强者狞笑,
地球上尽是黑暗森林!
我遇着是虐行和残暴,
欺诈,侮辱,羞耻,孤伶!
我眼看地球日趋灭亡,
人类的灵魂也难再苏醒,
厌恶的芽儿开了虚无的花,
想把生命归与地球同尽!
但今天,你使我重信,
地球不死,人的灵魂
也好似一丛茂繁的森林,
荆棘上开放着白的玫瑰,
顽石旁汩着珠泉清清……
妹妹,你救拯了我,
以你深浓的同情,
我不能为黑暗所屈服,
我要献身于光明的战争,
妹妹哟,我接着你从故乡寄出的蛋儿,
我不禁我泪儿流滚,
但请信我吧,
我不再如以前般厌憎生命!
一九二九春。
[book_title]在死神未到之前
呵,朋友,完了!完了!
我将抛弃了我的幻想,
我将委身于奔流的江水,
但终不能再回视我的创伤!
忘了呀,这幽暗的征程,
死了呀,这灼人的青春!
我的灵魂将如飞沙般散迸,
我的躯骸,将如泥土般消崩!
朋友,当你面着丰林,
看着飞舞的青磷,
你切莫再记忆起我呀,
我欢忻的眼泪正如黄叶般飞零!
朋友,你明白,落叶一般的生命,
一切的一切,都给我无谓的戏逗,
但是呀,朋友,梦一般的前途,
也散灭,消殒了,我已到了尽头!
朋友,看哪,那阴森,
严肃的,灰色的兵丁,
一股杀人的光芒,
射自他们的眼睛!
那粗糙的木栅,
都吐着寒气阵阵清凛,
这都是什么暗示呀,
朋友,我现在是一个囚人!
朋友,那涩闷的臭味,
那阴湿的潮气,
永远地永远地涣散了,
我就将死在这里!
看呀!看呀!朋友,那黑影,
就在我的眼前摇曳,
他在追着我,紧紧地,
一秒钟都不肯分离!
朋友,永久地忘了我吧,
我将永久地和你分离,
请你忘了吧,忘了吧,
我不过是流水上的枯叶一只!
朋友,我感谢你的厚情,
教我,规我,慰我以热诚,
但是现在我,我不再见你了,
朋友,我真无垠〔限〕地感激你的深恩!
就在今晚,亲爱的,严冷,
黑暗,恐怖占了大地的时分,
朋友,我将被抓出去了,
这时我要解放了我的灵魂!
朋友,永远的分袂了,
分离了,不再见的分别,
但是记住,忘了我呀!
别使晶莹的眼泪空滴!
一九二七,六月五日于狱中。
一
麻雀在我窗前微语,
世界散满了清冷,
我呀,我独坐在这房里,
细听我心潮之奔腾。
他们,那些恶魔,已经
有了精密的陷阱,
他们搜查过我的箱笼,
现在又把我软禁。
停了一会,只一会,
从这门走进来几个巡警,
虽是同类的动物,
但他们是多末的凶狠!
呀,那不是吗?听呀,
这是他们的讥笑声音,
这些,呵,残暴的,残暴的,
你们在磨琢我的生命!
我的四肢软软地颤动,
我的脑子热涨得昏闷,
为何呵!为何呵?只一会,
我要变成囚人!
那墙壁板着白脸,
带着嘲骂的情神,
那些零乱的纸块,
都藏着无数尖利的眼睛!
我坐着,朋友,我坐着,
我一些也不做动静,
一切理性的影子慢慢的消去了,
只有失望的微吟伴着我的弱心!
想不起,朋友,一切
迷惘地,迷惘地昏沉,
我有时还很宽慰,
总觉得这是梦境。
朋友,无限的寂寞终于破了,
远远地来了一阵足音,
可怕的,可怕的橐,橐的砰响呵,
刹时时〔间〕惊恐了我的心灵?
呵,朋友,来了,近了,
这是他们的巡警,
我是要这样的被捕去呵,
被捕去做一个囚人!
呀,那杂踏的足音,
一下一下的搞进了我的心门,
无限无限的颤动,
我感着一阵难受的寒噤!
呵,完了,完了,我失了知觉,
我的心己不能再起悸噤,
呵,软弱的人类,软弱的,
死了!恐怖侵蚀尽我的生命!
唉,终于门开了,
走进四个巡警;
后面跟着一群闲人,
唉,他们讥嘲着用眼向我钉。
那黄色的恶魔,狗儿,
恶狠狠地安静的问:
“你们所指的党徒,
是不是这个学生?”
那,那?獐头的小人,
我能忘吗?那广西人,
那矮子,带着可怕的狞笑,
回答他,鼓着胜利的口音。
“这,是,是,这人就是,
他是党徒,很有名,
我们搜过他的箱箧,
得到了很多的物证。
“现在有劳你们,
暂时把他看禁,
我们立刻就有办法,
已向上方报呈!”
呀,朋友,我迷惘了,
我已经失了原有的镇静,
“去!”冷冷的手拿着我的手,——
突来的霹雳打着我的脑门!
昏迷地走了,走了,
周遭都是凶狠的眼睛,
我将如何地闭眼呀,
我情愿立刻断送生命!
要是我离去了我残破的生命,
朋友,我将紧闭着我干燥的眼睛,
我失了一切一切的知觉,
说不定唇边望着微微的笑痕!
我的身躯僵直,浮肿,
蛆虫在上面来往的驰奔,
朋友,这是可喜的,
我灵魂不会钻着这些苦情!
但是,我活着,
我的心急跳怦怦,
我的眼睛开着,
察觉了周围的利针!
我全身起了痉挛,
我皮肤上感了无限的创痕,
我呀,朋友,被拿在这些人的手中,
在一群盲目的动物中缓行!
——你们呀,你们那盲目的群众们,
你们为何这样的朝我钉?
你们是不会了解我的,
我这颗纯洁琳琅的赤心!
——你们以为我是可耻吗?
你们说我反革命?
你们用嘲笑得意的眼光,
来向我身上死钉?
——但是,盲目的可怜的人们,
差了,错误沉溺了你们的心,
我是光荣的,光荣的,
我是革命的忠臣,我有无涯的热情!
——你们饮了敌人的魔酒,
你们误中了敌人的毒鸩,
看罢,那铁般的事实,
你们呀,要头脑冷静!
——你们曾得什么?
你们只有血淹着脚胫,
你们何必笑我呢?
我正为你们身殉!
——你们盲目的一群,
你们并不认清,
别看我了,别看了,
明晃晃的利刃已在你们的头颈!
——呵!呵!你黑丑的矮子,
你别以为你已得胜,
你现在害了我的生命,
但你的死期不久也要到临!
——看,看,那些被压迫的工农,
都已把你们狗东西面目看清,
他们要自己拿起武器来了,
他们要杀尽所有的敌人!
——看,他们不再受欺,
他们要自己起来抗争,
他们深明你们的假面的后方
有个魔貌是凶厉狰狞!
——呵,呵,你黑丑的矮子,
你微笑吗,卑劣的魔星,
我死也是光荣的,光荣的,
你呢,你终是诌佞的小人!
——埃,P校①,别了,别了,
从此的别了,我不再来临,
你柔柳覆着的门户,
你草花明媚的园庭!
——你有晚阳绚灿的图画,
也有玫瑰的早晨的红晕,
但你害不害羞呢?
你终容不下一个革命的诗人!
——别了,亲爱的同学,
努力,努力的创造你们的前程,
我是将永久地去了!
请你们记住我的暗影!
——别了,亲爱的同学,
别了!你们都还这么年青,
你们别忘,千万别忘了,
你们应当为工农的利益而牺牲!
——别了,亲爱的同学!
还有句话,牢记在心,
千万地别学了少数的败类,
中国须要真正的真正的革命!
二
碎石的小路,
彳亍走着我们,
这四个黄色的狗儿,
围着一个“犯人”。
穿过了小桥一座,
钻过了柳丝根根,
我是迷昏地到了,
到了这小小的旧门!
朋友,我又坐着了,
门外有两人立定,
沉寂又占领了一切,
我又细数心的微呻!
我的心如火波的翻腾,
我的知觉己经十分地沉昏,
我想什么呢,我失了感觉,
只觉得身子和宇宙一起慢慢的消殒!
朋友,这样,我在这里囚笼里坐着,
我为惊怖与愤恨的扰动而困顿,
我象入睡一般的坐着坐着,
静静的默默的,等待着死之来临。
三
朋友,我木坐在这灰暗的小室,
厚钝的心幕竟这么顽冥,
我自己用事实来证明自己,
但是呀,我还以为我在梦境。
你看,这儿一张小小的方桌,
上面放着幽暗的一架破灯,
再堆着一堆死白的报纸,
我不明白我来在此地作甚?
无数不认识的东西,
在我的眼前跳腾,
我无意识的蹬脚,
我忽然睡去般的迷昏。
朋友,一个半天我费了去
我浸溺于这昏沉,
我遗忘了宇宙一切,
我也遗忘了自身。
又来,朋友,沉重的步声,
终至敲入了我的虚心,
又是四个灰色的兵丁,
这样,又搅起了我心弦的狂鸣。
那鲜红的鼻子,
与这面貌的凶狞,
我要没骨的记住,
虽我已骨碎身粉。
我明白了,这玩意儿,
我是要起解动程,
送到所谓“上方”去,
把我这个弱小的囚人。
我惊异那雨后夕阳的惨淡,
那万物的凄清,冷静,
看呵,小孩们停止了游戏,
就是麻雀们也停止了歌吟!
那一部黄包车上,
坐着我们两人,
强硕的那个走狗呀,
用手围着我的腰身!
哼,你们又何必多虑,
要铺排得这般周精,
我不会逃去,
我将血溅你们这些狗颈!
唉唉!可怜的车夫,
请你恕我的薄情,
我是将朽的残骨,
还多承你血汗超引!
记着,你被侮辱的人们,
你们要团结得紧紧,
你们要起来奋斗,
来,来,来打死你们的敌人!
你们是世界的主人,
你们是地球的生命,
起来,起来,流血,
流着惨碧的血,拿着血色的旗旌!
兄弟,兄弟,快醒来,
你们的死期已近,
快刀已在你们的头旁,
血水已淹没了你们的脚胫,
哪!向光明,冲去!
那面是温热的光明,
只靠你们自己的力量,
才救得你们自己的生命!
象我,完了,恕我,兄弟,
我的责任一些未尽,
兄弟,惭愧将志上我的墓碑,
恶魔们已吞噬了我的生命!
微风拂我的衣襟,
四周还是麦浪青青,
远处犬吠的当中,
夹着一阵阵凄苦的劳动的呼声!
呵,呵,完了,完了,
我的日子终于告尽,
别了,宇宙,别了,地球,
我的赤血将把你润浸!
劳动的兄弟们,唱吧,
唱着你们要唱的歌吟,
你们受苦的日子也完了,
光明,解放,就在前面候等!
劳动的兄弟们,哭吧,
哭个淋漓尽情,
哭着那无数勇敢的战士,
为着那,你们,流血殷猩!
唉,狭小的街道,
你这旧狭的世尘,
我要有无限的大力,
我要破毁你个净尽!
唉,我要破毁,我要破毁,
破毁这狭小的死城,
我要建设,我要建设,
建设世界的自由光明!
到了,朋友,这个所在,
我终于到临,
那灰红色的大门,
正不知吞蚀了多少生命!
看,这拖着拖鞋的委员先生,
睁着这凶狠而疲倦的眼睛,
学着什么人的样子呢?
这样一来便算吩咐把我这里送进?
四
朋友,这是何处的钟鸣,
终把我的沉梦惊醒,
这又是何来的神符,
终召回了我久离的心灵。
朋友,我第一第二脚踏着泥泞,
我静听着这琳琅下锁的声音,
我醒了,我如从梦中回来般的醒了,
这里,这里便是我最后徘徊的人境!
这长方的囚室,
排着板坑两行,
在这上面死人般的横置着,
是我的同路者五人。
他们听了下锁的声音,
用倦困的眼光对我钉〔盯〕,
这是何等可怜的同情呀,
他们是在表示无限的欢迎。
呵,这和蔼的语声,
在我耳边回响荡震,
“你,你是那里来的?
你是犯了何种罪名?”
“唉,朋友,是呀,为了革命——”
“糟了,你还这般年青,
不该谈这可怕的字眼,
我们还不是吗,五个工人?”
朋友,别笑我这弱者,
我的心中有热火在燃焚,
我的心膜着了无限的震刺,
我的眼泪徐徐地流到衣领。
他们破哑的喉咙,
发出可怕而慰藉的叹声:
“到了此地,还是安心些罢,
谁,能,现在,保障自己的生命!”
五
我全身起了寒战,
我似乎想痛哭一阵;
然而我抑止了,朋友,
我突然又见了“可怕的革命!”
朋友,有什么呢?
革命的本身就是牺牲,
就是死,就是流血,
就是在刀枪下走奔!
牢狱应该是我们的家庭,
我们应该完结我们的生命,
在森严的刑场上,
我的眼泪决不因恐惧而洒淋!
忏悔吧,可怜的弱者,
死去!死是最光荣的责任,
让血染成一条出路,
引导着同志向前进行!
六
从这灰白的高墙,
惨黄的夕阴传进,
同志们,欣喜吧!
这正是象征着最大的斗争。
这正象征着统治者的运命,
同志们,快起来奋争!
你们踏着我们的血,骨,头颅,
你们要努力地参加这次战争!
我们现在完了,
我们卸去了责任,
但是工作正还多着,
快些下个决心把它做成!
你们去争回玫瑰的早晨,
你们要叫光明的曙曦照临,
我们的血,骨,头颅.
我们都将慰欣!
七
夜色徐徐下降,
如落叶的辞林,
听呵,听,朋友,
这里有我生命的呼声!
黑暗慢慢地并吞了大地,
幽幽地显出这盏半明的短檠,
朋友,看呀看,
这里有我生命的残灯!
这生命的呼声,
这生命的残灯,
象狂飘的旋突,
摧残剽击了我的心旌!
我的心旌,我的心旌,
这残破,这残破的心旌,
不久呵,唉,朋友,
将消灭在这无边的中心!
我十七年的生命,
象飘泊的浮萍,
但终于要这样的,
这样的埋葬了青春!
我十七年的青春,
这槁枯的灰尘,
消灭了,消灭了,
一切将随风散殒!
我不曾有快欢的日子,
我不曾有狂妄的野心,
我的生命,我的青春,
总象一朵浮萍!
象一朵浮萍,象一朵浮萍,
终日终月终年在水上漂零,
谁也不曾爱过我,
除了亲爱的同伴和我的母亲!
我的母亲,我的母亲,
伟大的爱情与慰安的中心,
她是我最大的爱者,
我的热情都从她产生。
但是浮萍呀浮萍,
无定是你的行程,
归去了,归去了,
现在你找得了归径!
槁枯的青藤,
快变成无生的灰尘,
再培植富丽的新生,
这是我的喜悦,但是,母亲……
母亲,你的儿子
为了革命,去了,革命!
永远要别你去了,
请别再望穿了眼睛!
母亲,你的儿子
去了,为了革命;
永远要离你去了,
请别再替我担心!
死的门早已开着,
你的儿子就将踏进,
请别为我流涕呀,
你的儿子已得了光荣的赐赠!
母亲,你可想到,
你儿子做了犯人,
在这幽暗的囚笼,
在流涕思念乡亲?
母亲,你可梦见,
你的儿子,已经
把生命的卷纸,
在火上烧做灰烬?
母亲,你可能幻想,
你的儿子的生命,
在这死沉沉的黑夜里,
竟会熄了残灯?
母亲,你不是希望,
你的儿子成人,
做了威凛凛的官员,
光耀你的蓬门?
母亲,你不是幻想,
你的儿将来成人,
献你多少财宝,
你呈着笑容盈盈?
母亲,你不是梦见,
你的儿子住在校里安宁,
天天伏在案上,
天天在房里用心?
母亲,你不是想着,
你的儿子在这时分,
他安安静静的躺在床上,
寻着甜蜜的梦境?
但是,母亲,完了,
这些都成烟影!
我从此以后,
要见你一面己是不可能。
你儿子的生命之残灯,
油已经枯涸干净,
你要恕我呀,
我不能把你孝敬!
你的儿子不孝,
不能奉养困苦的母亲,
永远的告别了,母亲,
拿回去我这热颤的心!
别了,母亲,别了!
此地是你儿子的冷吻,
吻呀,吻呀,吻呀,母亲,
请别祈祷着为我的安宁!
唉,母亲,母亲,
别了,永远的别了,母亲,
我要死去,这样光荣的死去!
我永久的爱者,亲爱的女神!
八
朋友,墙外传来无力的扑声。
应着我同路者的鼾声,
我正流着涕儿,
想念我永久的爱者——母亲!
但是朋友,我并不怕死,
死于我象一种诱引,
我对之不会战栗,我
只觉得我的光明愈近!
…………
朋友,我不明了,
我挥着困倦的手腕不停,
麻雀儿尚且叫喊,
人也未始不可呻吟!
朋友,告别了,亲爱的,
我将告终我的生命!
我寄给你这些,
就代替一封长信!
别了,朋友,请别悲哀,
你该了解我的苦心
死在等候着我,
和他一起的还有光明!
别了,永久的长别了,
快去,了解了革命,
努力的做人去,
别空望着我的心影!
完了,完了,朋友,
我的手臂何等的酸困,
祝我的暗影,
永远扰搅了你的梦魂!
一九二七,六月五日夜半于狱中。
(原载1928年4月1日《太阳月刊》4月号,署名任夫。)
① P校,指殷夫(徐白)读书的浦东中学。
[book_title]呵,我们踯躅于黑暗的丛林里!
呵,我们踯躅于黑暗的黑暗的丛林里,
毒藤绕缠着脚胫,荆棘刺痛了手臂!
呵,我们手牵着手,肩并着肩,
踯躅着,踯躅着在这黑暗的丛林里。
在这儿,无边,无穷的黑暗,黑暗,
把我们重重地,重重地包围,包围,
我们看不见美丽的灿烂的星海,
我们看不见温热的太阳的光辉。
多液的毒藤蔓延着,蔓延着在路旁,
带刺的花朵放出可怕的麻醉的浓香,
古怪的灌木挂着黝青色的细叶,
开放着妖魔的死的光芒的黑色牡丹!
这儿有刺人灵魂的怪鸟的狂鸣,
也有最大最毒的蟒蝎荡着怕人的呻吟,
绿的眼睛红的舌尖,这黑暗中也看得分明,
但是,没有天上的音乐,也没有地球的歌声!
我们是受饥饿,寒冷所压迫的一群,
苦痛和愤恨象蚕一般地吞啮着我们的心灵,
我们没有欢乐,和幸福,也没有叹声,
我们只是手牵着手,肩并着肩,踯躅前进!
我们肩并着肩,让冷风吹着我们的赤身,
我们手牵着手,互相传递着同情和微温,
我们带着破碎的心灵和痛苦的命运,
忍耐着,忍耐着,一起地踯躅前进!
呵,我们踯躅于黑暗的黑暗的丛林里,
痛苦象小虫般地吃噬着我们肉体,
饥寒象尖刀般地刮刺着我们肌肤,
然而我们的心哟,愤怒的炬火已经烧起!
在我们的心里,愤怒的炬火已经燃起,
反抗的热焰已经激动,激动了我们的血液,
我们手牵着手,肩并着肩,把脚步整齐,
向前走去,冲去,喷着愤怒的火气!
呵,我们踯躅于黑暗的,黑暗的丛林里,
世界大同的火灾已经被我们煽起,煽起,
我们手牵着手,肩并着肩,喷着怒气……
在火中我们看见了天上的红霞,旖旎!
一九二八,Juni ,四
(原载1928年8月20日《我们月刊》第3期,署名任夫。)
[book_title]东方的玛利亚
——献母亲
你是东方的圣玛利亚,
我见钉在三重十字架之上,
你散披着你苦血的黄发,
在侮辱的血泊默祷上苍。
你迸流你酸苦泪水,
凝视着苍天浮云,
衣白披星的天使,
在云端现隐。
你生于几千年来高楼的地窖,
你长得如永不见日的苍悴地草,
默静的光阴逝去,
你合三重十字架同倒。
一九二八,于西寺。
[book_title]归来
归来哟,我的热情,
在我胸中燃焚,
青春的狂悖吧!
革命的赤忱吧!
我,我都无限饥馑!
归来哟!我的热情,
回复我已过的生命:——
尽日是工作与兴奋,
每夜是红花的梦影!
回归哟!来占我空心!
1928年11月西寺
[book_title]梅儿的母亲
“母亲,别只这样围住我的项颈,
你这样实使我焦烦,
我怕已是软弱得无力离开床枕,
但即使是死了,我还要呼喊,
“你怎知道我的心在何等地沸腾,
又岂了解我思想是如何在咆哮,
那你听,这外边是声音,解放的呼声,
我是难把,难把热情关牢。
“听吸〔呀〕,这——吁——吁——吁
子弹从空气中飞渡,
妈呀,这是我,你,穷人们的言语,
几千年的积愤在倾吐!
“哪,外面是声音,声音,
生命在招呼着生命,
解放,自由,永久的平等,
奴隶是奴隶们在搏争光明,
“上前哟,劳苦的兄弟们,
不怕流血,血才染红旗旌,
世界的创造者只是我们,
我们要在今天,今天杀尽魔君,
“母亲,让我呼吸,让我呼吸,
我的生命已在这个旦夕,
但使我这颓败的肺叶,
收些,收些自由气息!
“别窒死了我,我要自由,
我们穷人是在今日抬头,
我是快乐的,亲见伟举,
死了,我也不是一个牢囚!”
——在乡下——
(原载1929年5月《海风周报》第17期特大号,署名徐殷夫。)
[book_title]怀拜轮
唉,你高晶的红星哟,
望着生身的母亲吧,
在地球上喷着多少火山,
滚沸着多小〔少〕白热真心?
瞌睡或会过于深沉,
你的精神可别让迷昏,
即使你现在还感得孤独,
你也定耐得短期的候等。
严冬的雪帐内育生了阳春,
黑暗的前夜领引来明晨,
即在罪恶的地狱中,
也几句透出了觉醒的呻吟!
一九二九,于西寺。
(原载1930年6月14日《草野周刊》第2卷第11号《中国现代名家作品专号》,署名白莽。)
[book_title]赠朝鲜女郎
朝鲜的少女,东方的劫花,
你就活泼地在浮木上飞跑。
我看见你小腿迅捷的跳动,
你是在欢迎着浪花节奏的咆哮。
浮木是你运命的象征,
远离故乡,随水漂泊,
谁掬向你一杯同情?
你真该合这浪花同声一哭。
你,少女,是那样美好,
你仿佛是春日的朝阳,
你小小的胸口有着复仇的火焰,
你黑色的眼底闪耀着新生燎光。
请立在这混浊的黄浦江头,
倾听着怒愤的潮声歌着悲调,
你的故乡是在冰雪垓心,
痛苦的同胞在辗转呼号。
要问这天空几时才露笑容,
问这罪恶何日得告终结?
何日你方可回归故里,
在祖父的坟头上剖心啜泣?
浮萍般的无定浪迹,
时日残蚀了生命花叶,
偷生在深的,深的暗夜,
何时得目睹光荣的日出?
你请放高歌吧,
你胸中不是有千缕怨丝,
你的心不是在酸楚地跳抖,
对着黄浦你该发泄你的悲嘶!
你不停地向前跳去,
你是欢迎着咆哮的旋律,
我知道越过一片汪洋波涛,
那边有着你的仇敌。
女郎,愤怒地跳舞吧,
波浪替你拍着音节,
把你新生的火把燃起吧!
被压迫者永难休息!
一九二九年春,流浪中。
[book_title]梦中的龙华
哥哥哟,上海在背后去了
骄傲地,扬长地,
我向人生的刺路踏前进了
渺茫地,空虚地。
呵,吃人的上海市,
铁的骨胳,白的齿,
马路上扬着死尸的泥尘,
每颗尘屑都曾把人血吸饮。
冷风又带着可怕的血腥,
夜的和音中又夹了多少凄吟,
我曾,哥哥,踯躅于黄浦江头
浦江之上浮沉着千万骷髅。
只有庄严伟丽的龙华塔①,
日夜缠绕着我的灵魂,
我如今已远离上海,
龙华塔只能筑入我的梦境。
呵,龙华塔,龙华塔,
想你的红砖映着天白,
娆娇的桃枝衬你孤拔,
多少的卑怯者由你顶上自杀。
白云看着你返顾颤惊,
雷神们迅速地鼓着狂声,
电的闪刃围绕你的粗颈,
雨般的血要把你淋,淋……
可是你却健坚的发着光芒,
仇敌的肌血只培你荣壮,
你的傲影在朝阳中自赏,
清晨的百灵在你顶上合唱。
你高慢地看着上海的烟雾,
心的搏动也会合上时代脚步,
我见你渐渐把淡烟倾吐,
你变成一个烟突,通着创造的汽锅。
一九二九春,流浪中。
① 龙华塔在上海西南隅。塔侧有龙华寺和龙华公园。三月桃花盛开,红艳似火。寺、塔的东北角,1927年“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后,为国民党凇沪警备司令部所在地,是监禁和屠杀革命志士的监狱和刑场。1931年2月7日深夜,中国共产党的二十几位重要干部包括左联五烈士——李伟森、柔石、胡也频、冯铿、殷夫即被害于此。现在龙华附近漕溪北路建有上海市烈士陵园,安葬着烈士们的遗骸。
[book_title]血字
· 血字
· 意识的旋律
· 一个红的笑
· 上海礼赞
· 春天的街头
· 别了,哥哥
· 都市的黄昏
说明:总题《血字》,系当时《拓荒者》编辑阿英所加。
『血字』
血液写成的大字,
斜斜地躺在南京路,
这个难忘的日子——
润饰着一年一度……
血液写成的大字,
刻划着千万声的高呼,
这个难忘的日子——
几万个心灵暴怒……
血液写成的大字,
记录着冲突的经过,
这个难忘的日子——
狞笑着几多叛徒……
“五卅”哟!
立起来,在南京路走!
把你血的光芒射到天的尽头,
把你刚强的姿态投映到黄浦江口,
把你的洪钟般的预言震动宇宙!
今日他们的天堂,
他日他们的地狱,
今日我们的血液写成字,
异日他们的泪水可入浴。
我是一个叛乱的开始,
我也是历史的长子,
我是海燕,
我是时代的尖刺。
“五”要成为报复的枷子,
“卅”要成为囚禁仇敌的铁栅,
“五”要分成镰刀和铁锤,
“卅”要成为断铐和炮弹!……
两个血字不该再放光辉,
千万的心音够坚决了,
这个日子应该即刻消毁!
『意识的旋律』
银灰色的湖光,
五年前的故乡;
山也清,水也秀,
鳞波遍吻小叶舟,
平和,惰怠的云,
渺茫,迷梦似的心,
在波风黑暗的高台,
遥望Milky way①上的天仙。
星星在苍空上闪耀,
憧憬的芽儿破晓。
南京路的枪声,
把血的影迹传闻,
把几千的塔门打开,
久睡的眼儿自外探窥,
在群众中羞怯露面,
抛露出仇恨,隘狭语箭!
实际!实际!第三实际!
“科学!”旋律迫至中央C。
呵!高音的节奏,
山高的浪头!
《月光曲》的序幕开展,
洪大的巨波起落地平线!
碧绿的天鹅绒似的波涛,
在天边,天边,夹风怒嚎!
卷上昆仑的高顶,
振动满缀石窟的长城!
愤怒的月儿血般地放光,
叛逆的妖女高腔合唱!
流血,复仇,冲锋,杀敌,
新的节拍越增越急!
黄浦滩上唱出高音,
苏州河旁低回着呻吟!
炮,铁甲车,步声,怒吼,
新的旗帜飘上了人头!
三次的流血②,流血,流血,
无限的坚决,坚决,坚决!
“四一二”③的巨炮振破欢调,
哭声夹着了奸伪的狂笑!
颤音奏了短音阶的缓曲,
英雄受着无限的屈辱!
报仇!报仇,报仇!
Dec. 11④喊破了广州!
白的黑衣掩了红光,
五千个无辜尸首沉下珠江,
滔天的大浪又沉没了神州,
海的中心等候着最大的锤头!
最高,最强,最急的音节!
朝阳的歌曲奏着神力!
力!力!力!大力的歌声!
死!胜利!决战的赤心!
朝阳!朝阳!朝阳!
憧憬的旋律到顶点沸扬,
金光!金光!金光!
手下生出了伟(大)翅膀,
旋律离了键盘,
直上,直上天空飞翔,飞翔!飞翔!
一九二九,四,廿三。
① 英语,即“银河”。
② 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上海工人为配合北伐军胜利进军,推翻北洋军阀的反动统治,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举行了三次武装起义。
③ 1927年4月12日,蒋介石在帝国主义的指使下,在上海举行了反革命政变,屠杀了大批的工人和共产党员。
④ 英语,即“12月 11日”,指1927年12月11日中国共产党在广州举行的武装起义。
『一个红的笑』
我们要创造一个红色的狞笑,
在这都市的纷嚣之上,
牙齿与牙齿之间架着铜桥,
大的眼中射出红色光芒。
他的日吞没着全个都市,
煤的烟雾熏染着肺腑,
每座摘星楼台是他的牙齿,
他唱的是机械和汽笛的狂歌!
一个个工人拿着斧头,
摇着从来未有的怪状的旗帜,
他们都欣喜的在桥上奔走,
他们合唱着新的抒情诗!
红笑的领颚在翁动,
眼中的红光显得发抖,
喜悦一定使心儿疼痛,
这胜利的光要照到时空的尽头。
一九二九,四,九。
『上海礼赞』
上海,我梦见你的户身,
摊在黄浦江边,
在龙华塔畔,
这上面,攒动着白蛆千万根,
你没有发一声悲苦或疑问的呻吟。
这是,一个模糊的梦影,
我要把你礼赞,
我曾把你忧患,
是你击破东方的谜雰,
是你领向罪恶的高岭!
你现在,是在腐烂,
有如恶梦,
万蛆攒动,
你是趋向颓败,
你是需经一次诊探!
你是中国无产阶级的母胎,
你的罪恶,
等于你的功业
你做下一切的破坏,
到头还须偿还。
“五卅”,“四一二”的血不白流,
你得清算,
你得经过审判,
我们礼赞你的功就,
我们惩罚你的罪疣。
伟大的你的生子,
你的审判主,
他能将你罪恶清数,
但你将永久不腐不死,
但你必要诊探一次。
一九二九,四,廿三。
『春天的街头』
呵,烦闷的春吹过街头,
都市在阳光中懒懒地抖擞。
富人们呀没头地乱奔,
“金钱,投机,商市,情人!”
塌车发着隆隆的巨吼,
报告着车夫未来抬头。
哼哼唷唷地把力用尽,
只有得臭汗满身。
汽车上的太太乐得发抖,
勾情调人又得及时上手。
电车上载着一切感情,
轮子只压碎了许多人心,
还有诗人像春天的狗,
用眼光向四方乱瞅,
呵,女眼女腿满街心,
满天都是烟士披里纯①。
向着咖啡电影院快走,
也无暇把腐烂的韵脚搜求。
强盗走着也象个常人,
只心里在笑巡捕怪笨!
“拍卖心,拍卖灵魂!”
“拍卖肉,拍卖良心!”
但是轰的一声,
塌车翻在街心,
一切的人都在发抖,
不见拉车的人哼唷地走在车的前头。
一九二九,三,十五。
① 烟土披里纯,英语inspiration的音译,即“灵感”。
别了,哥哥①
(作算是向一个阶级②的告别词吧!)
别了,我最亲爱的哥哥,
你的来函促成了我的决心,
恨的是不能握一握最后的手,
再独立地向前途踏进。
二十年来手足的爱和怜,
二十年来的保护和抚养,
请在这最后的一滴泪水里,
收回吧,作为恶梦一场。
你诚意的教导使我感激,
你牺牲的培植使我钦佩,
但这不能留住我不向你告别,
我不能不向别方转变。
在你的一方,哟,哥哥,
有的是,安逸,功业和名号,
是治者们荣赏的爵禄,
或是薄纸糊成的高帽。
只要我,答应一声说,
“我进去听指示的圈套,”
我很容易能够获得一切,
从名号直至纸帽。
但你的弟弟现在饥渴,
饥渴着的是永久的真理,
不要荣誉,不要功建,
只望向真理的王国进礼。
因此机械的悲鸣扰了他的美梦,
因此劳苦群众的呼号震动心灵,
因此他尽日尽夜地忧愁,
想做个普罗米修士③偷给人间以光明。
真理和忿怒使他强硬,
他再不怕天帝的咆哮,
他要牺牲去他的生命,
更不要那纸糊的高帽。
这,就是你弟弟的前途,
这前途满站着危崖荆棘,
又有的是黑的死,和白的骨,
又有的是砭人肌筋的冰雹风雪。
但他决心要踏上前去,
真理的伟光在地平线下闪照,
死的恐怖都辟易远退,
热的心火会把冰雪溶消。
别了,哥哥,别了,
此后各走前途,
再见的机会是在,
当我们和你隶属着的阶级交了战火。
一九二九,四,十二。
① 即殷夫的大哥徐培根,原名芝庭。
② 原作Class。
③ 原作Prometheus。
『都市的黄昏』
街上卧坠下白色暮烟,
空气中浮着工女们的笑声,
都市是入夜——电灯渐亮,
连续地驰过汽车长阵。
Motor ① 的响声嘲弄着工女,
Gasoline ② 的烟味刺人鼻管,
这是从赛马场归来的富翁,
玻璃窗中漏出博徒的高谈。
灰色的房屋在路旁颤战,
全盘的机构威吓着崩坍,
街上不断的两行列,工人和汽车;
蒙烟的黄昏更暴露了都市的腐烂。
富人用赛马刺激豪兴,
疲劳的工女却还散着欢笑,
且让他们再欢乐一夜,
看谁人占有明日清朝?
一九二九,四,廿七。
① 英语,即“发动机”。
② 英语,即“汽油”。
(原载1930年5月《拓荒者》第4 、5期合刊。此期另有一种版本,改名《海燕》。署名殷夫。)
[book_title]诗四首(选三)
『夜的静默』
夜不唱歌,夜不悲叹,
巷尾暗中敲着馄饨担,
闹钟的啜泣充满亭子间。
我想起我幼小情景,——
鹤群和鸽队翱翔的乡村,
梦的田野,绿的波,送饭女人……
黑的云旗,风车的巨翼,
青苍苍的天空也被吞吃,
颤动的雷声报告恶消息:
燕儿归,鸽群回,女人回家去,
红的电,重的雷,愤怒的诗句,
狂风暴雨之暴风和狂雨。
『流浪人短歌』
冷幽幽的微风袭上胸口,
呵,我只穿着一件衬衫,
身旁走动着金的衣,珠的纽,
落拓的穷人也要逛夜来。
不见那边电影院口耀明灯,
电灯也高傲地向着你贬〔眨〕眼,
还不是嘲弄地给你询问——
“我们的门下你可要进来?”
大商店开着留声机,
广东的调儿也多风韵,
跳舞场里漏出颓废乐意〔音〕,
四川路的夜已经深沉。
电车没有停,汽车飞奔,
咖啡店的侍女扬着娇音,
黄包车夫,搔头,脱了帽,
在街头,巷口,店前,逡巡。
我走着路,暗自骄傲,
空着手儿也走街沿,
也不搔头,又不脱帽,
只害得爱娇的姑娘白眼……
哈,哈,姑娘,彩花的毒蛇,
理去,理你蛊惑人心的艳装!
我不是孤高怨命的枯蝉,
我的褴楼是我的荣光。
你白领整装的Gentlemen,①
脑儿中也不过是些污秽波浪,
女人的腿,高的乳峰柔的身,
社会的荣誉,闪光的金洋。
巍峨挺天的邮政总局,
铁的门儿深深闭紧,
汽窗也漏出人类幽哭,
厚墙,坚壁可难关住声音。
桥的这边多白眼,
桥的那面耸高屋,
苏州河边景凄凉,
灯影乱水惹痛哭!
我不欲回头走刺路,
我不欲过桥攀高屋,
凉夜如水雾如烟,
我要入河洗个泪水浴……
① 英语,即“绅士们”。
『最后的梦』
我从一联队的梦中醒来,
窗外还下着萧瑟的淫雨,
但恐怖的暗重云块已经消散,
远处有蛙儿谈着私语。
哟,我在最后的梦中看见了你,
你像女神般端正而又严肃,
你的身后展开一畦绿的野地,
我无可慰藉地在你脚下泣哭。
“若是你对我还有,还有一些温意,
那末我〔你〕说吧,说一句‘我爱。’
若是你那颗心终也没有我的居留地,
你只要轻笑着说:‘滚蛋!’”
“——你的身世,漂泊,烦恼,我同情,
我只当你是我一个可怜的弟弟,
因为我的心,我的心留在远的都城,
我不能背了他,背了他说‘我爱你’。”
“……罪恶的爱!罪恶的爱!……
呵,爱到今日再不是独有的私产,
未来的社会是大家庭的世界,
千百万个爱你,你爱千百万。
“若你是个紫外线儿,或X光,
你一定总窥见了我的心怀,
你试看它的血波多末激荡,
不久,失望的情火要烧它成焦炭。
“我说过我是一颗春笋,
坚壁的泥中埋藏了我的青年,
我今日是,是切望着光的温吻,
请哟,请说。‘弟,立起来!’
“……我吻着你了,你的朱唇,
冷颤颤地不胜春寒,
姊姊哟,即使你只给我一个冷的吻,
我心中也爆了新生的火山。”
(原载1929年8月20日《奔流》第2卷第4期,署名白莽。)
[book_title]我们的诗
前灯
Romantik 的时代
Pionier
静默的烟囱
让死的死去吧!
议决
前 灯
汽笛火箭般的飞射,
飞射进心的深窝了!
呵哟,机械万岁!
展在面前是无限的前途,
负在脊上是人类的全图!
呵哟,引擎万岁!
燃上灼光的前灯吧!
让新的光射透地球,
以太掀着洪涛,
电子的波浪咆哮,
呵哟!光明万岁!
机械前进了.
火箭似的急速,
点,点,点连成长线……
永续的前途,
突进哟!前进万岁!
一九二九,六,二三。
Romantik ① 『的时代』
Rooantik 的时代逝了,
和着他的拜伦② ,
他的贵妇人和夜莺……
现在,我们要唱一只新歌,
或许是“正月里来是新春”,
只要,管他的,
只要合得上我们的喉音。
工厂里,全是生命:
我们昨天闹了写字间,
今天童子团怠工游行,
用一张张传单串成,
说“比打蘸〔礁〕还要灵”
…………
这些,据说上不得诗本。
一九二九,一一。
① Rooantik,德语,即“浪漫的”,音译“罗曼蒂克”。
② 拜伦,G.G.Byron(1788—1824),英国浪漫主义诗人。
Pionier ①
我们把旗擎高,
号儿吹震天穹,
只是,走前去呵,
我们不能不动!
这尚是拂晓时分,
我们必须占领这块大地,
最后的敌人都已逃尽,
曙光还在地平线底。
荒芜的阵地,
开着战斗的血花吧!
胜利的清晨,
太阳驰上光霞吧!
走前去呵,同志们!
工作的时候不准瞌睡,
大风掠着旌旗,
我们上前,上前!
一九二九,一一。
① 德语,即“拓荒者”。(也常译为“先锋”、“先驱”——录入者注)
『静默的烟囱』
烟囱不再飞舞着烟,
汽笛不再咽叹着气,
她坚强地挺立,有如力的女仙,
她直硬的轮廓象征着我们意志!
兄弟们,不再为魔鬼作工,
誓不再为魔鬼做工!
我们要坚持我们的罢业,
我们的坚决,是胜利的条件,
铁的坠〔隧〕道中流着我们的血,
皮带的机转中润着我们的汗水,
我们不应忍饥寒,
我们不应受蹂躏,
我们是世界的主人。
看,烟囱静默了,
死气笼住工场的全身,
这只是斗争时的紧张,
胜利时,
汽笛将歌咏我们的欢欣。
一九二九,一一。
『让死的死去吧』!
让死的死去吧!
他们的血并不白流,
他们含笑的躺在路上,
仿佛还诚恳地向我们点头。
他们的血画成地图,
染红了多少农村,城头。
他们光荣地死去了,
我们不能向他们把泪流,
敌人在瞄准了,
不要举起我们的手!
让死的死去吧,
他们的血并未白流,
我们不要悲哀或叹息,
漫漫的长途横在前头。
走去吧,
斗争中消息不要走漏,
他们尽了责任,
我们还要抖擞。
一九二九,一一。
议 决
在幽暗的油灯光中,
我们是无穷的多——合着影。
我们共同地呼吸着臭气,
我们共同地享有一颗大的心。
决议后,我们都笑了,
象这许多疲怠的马,
虽然,又静默了,
会议继续到半夜……
明日呢,这是另一日了,
我们将要叫了!
我们将要跳了!
但今晚睡得早些也很重要。
一九二九,一一。
(原载1930年1月10日《拓荒者》第1卷第1期,署名殷夫。)
[book_title]诗三篇
· 我们
· 时代的代谢
· May Day的柏林
『我们』
我们的意志如烟囱般高挺,
我们的团结如皮带般坚韧,
我们转动着地球,
我们抚育着人类的运命!
我们是流着汗血的,
却唱着高歌的一群。
目前,我们陷在地狱一般黑的坑里,
在我们头上耸着社会的岩层。
没有快乐,幸福,……
但我们却知道我们将要得胜。
我们一步一步的共同劳动着,
向我们的胜利的早晨走近。
我们是谁?
我们是十二万五千①的工人农民!
一九二九,十二,二。
注:“十二万五千”,疑有脱漏。本书第181页第8行作“十二万万五千万”,可参考。
『时代的代谢』
忽然,
红的天使把革命之火
投向大地!
这不是偶然的,
这不是偶然的!
严坚的冰雪,
覆盖着春的契机,
阴森的云霾,
掩蔽着太阳的金毫万丝。
怒气
是该爆发了!
愤意
是该裂炸了!
昔日,
我们在地底,
流血,放汗,
劳筋,瘁骨!
今日,
你们走向桌下去吧!
我们要以劳动的圣歌,
在这世界——
日光耀放,
寒冰流解,——
建筑一座人类的殿堂。
一九二九,十二,二。
May Day *『的柏林』
我们严肃的队伍,
开始为热烈的波涛冲破,
袭击!袭击!
愤怒的信号在群众中传播。
好象铁的雨点,从云端下落,
一阵紧迫一阵,
宪兵的马蹄搞〔敲〕着路道,
向,向着我们迫近!
迎战哟!我们的队伍,
为勇于迎敌的热情,
开始突破了行列,
满街,瞧!都(是)我们在狂奔!
雷电似的冲突!
暴怒的狂飙振摇全城!
铁与铁,肉与肉,血与血,
伟大的抗争!
暴乱的笑容展开在街头,
柏林的“五一祭”,
宪兵,军警,社会民主党,
我们是世界普罗列搭利亚①的一分!
冲突吧,这是开始,
胜利的开始,
我们用枪来射击,
射击布尔乔亚②的德意志!
队伍,突进,蜂聚,袭击,
街战栗,漫着杀的烟雾,
狂热的号呼代替了静寂,
每逢马路上奔驰飞步!
枪声鼓唱了新时代的新生,
红旗摇展开大斗争的前战!
攻击,攻击,永远的攻击,
斗争中没有疲倦!
一九二九,十二,十一。
(原载1930年2月10日《拓荒者》第1卷第2期,署名殷夫。)
注:May Day,英语,即“五一”。
① 普罗列搭利亚,英语Proletarian的音译,即“无产阶级”。
② 布尔乔亚,英语Bourgeois的音译,即“资产阶级”。
[book_title]与新时代的青年
是战争的时代!
大地上,
漫涨着烽烟,
天穹底,
响振着战号的吼嗔。
狂澜的汹涌,
军旗的翻腾,
报告我们:
转变地球的剧战,
向我们一步一步跨近。
新的青年们,
我们得参战,
这边或那边,
一刻也不准再徘徊!
这是前夜的对垒:
光明 对抗 黑暗,
真理 对抗 强暴,
解放 对抗 剥夺!
流血的歌声巨涛般冲激着了,
嘹亮的汽笛山瀑般合唱着了,
告知胜利的属主:
十二万万五千万的一群,
坚强,固执,
愤怒,团结,确信,
不能站在中间,
这不是时候,
把武器拿起,
走去战阵头。……
我们得参战,
去这边,或那边,
向光明,或向黑暗,
不能再逡巡徘徊!
不用害怕,
时代的潮头已推涌起山的高峰,
决战的血钟响彻了大地的茫茫,
用真理和正义,
武装我们的意志吧!
不要停留,
上前或即是退后,
杀敌或即是杀友,
在这一小时内,
你也得决定,——
你也得决定,走!
一九二九,十二,十二。
〔原载1930年4月10日《摩登青年》第1卷第2期,署名殷夫。)
注:《摩登青年》第1卷第2期目录作《给新时代的青年》。
[book_title]伟大的纪念日中
纵然,冷雨的飞沫翻腾,
在我们,这是血波的汹涌,
纵然,凄风的锐剑刺骨,
猛烈的火焰煽起在我们胸中。
不能忘,羊城的血旗飞展,
——明日变成了今日,
——现在代替未来;
虽然我们的血又和泪水泛滥,
虽然我们的骨又堆积高如山,
但这是我们永久的纪念日,
这是我们流血的礼拜!
没有血水的灌溉,
光明火种不会灿烂,
没有风雪的冬宵,
新春的温阳永难到来……
我们宣誓过:
我们永不悲悼,
我们记清这血的债数,
我们死也难忘掉!
真的,除非是海洋枯干,
除非是嵩岳的伟岩縻〔糜〕烂,
即是我们的骨骼磨成了沙沫,
我们边〔也〕永远要他们偿还!
现在,看呵!
雨点淋打我们的头脑,
恐怖的雷电威吓在天的高高,
打吧!无情的水点,
我们的愤火总永久在燃烧!
我们怕什么呢?
时间已到——
全地球划分成两个战壕,
枪实弹,剑儿出鞘,
这是最后决战的血周,
这是结算旧账的年头,
我们没有惧怕,
我们不肯逃跑,
只有向前,浴血,饮弹,咆哮,……
即使是天,
我们也有胆把它打倒!
一九二九,十二,十六。
(原载1930年4月10日《摩登青年》第1卷第2期,署名殷夫。)
注:《摩登青年》第l卷第2期目录作《伟大的纪念日》。
[book_title]写给一个新时代的姑娘
姑娘,你很美丽,
但你不是玫瑰,
你也不是茉莉,
十年前的诗人,
一定要把你抛弃!
你怎末也难想到,
你会把你的鞋跟提得高高,
头发卷而又卷,
粉花拍而再拍,
再把白手裹进丝的手套。
你是一株健美的英雄树,
把腰儿挺得笔直,
把步儿跨得轻捷,
即使在群众的会场上,
你的声音没有一些羞涩。
姑娘,你的手为劳作磨得粗黑,
你的两颊为风霜吹得憔悴,
但你的笑声却更其清呢〔脆〕,
你的眼珠也更加英伟,
你很配,姑娘,扯着大旗进前!
姑娘,你是新时代的战士!
姑娘,你是我们的同志。
我们来合你握握手吧,
我们来合你亲亲嘴吧!
最重要是,我们合你同作战,同生死!
一九二九,一二,二五。
(原载1930年3月10日《拓荒者》第1卷第3期,署名殷夫。)
[book_title]囚窗(回忆)
你,惨然地,沉默地,
我们透过只看见雪似的霜,雪似的霜,
何时,你映射着红日,
你这苍白的,死寂的窗,死寂的窗?
你幽然地睁视,
兀似地狱的眼睛,
你绿苍色的光,
钻痛着,扭扼着我们的灵魂。
我们要自由的呼吸,
你沉惨地沉默不语,
我们要光明的太阳,
你的黑暗,沉默,苍白充满了穹宇。
一九三○,一,十六。
(原载1930年4月1日《萌芽月刊》第1卷第4期,署名白莽。)
[book_title]前进吧,中国!
前进吧,中国,
目前的世界——
一面大的旌旗,
历史注定:
一个伟大的搴手;你
前进吧,中国!
一九三① ——的地球,
是新的圆体,
我们的时代,
是浸在狂涛里,
不一定是为了太平洋的叛乱,
不一定是为了乌拉尔的旌旗;
每个砂砾都叫喊你:
中国,前进,中国!
你是宇宙的次子,
复得乐园不在这时,
一切的罪恶,
都磨炼了你的意志,
一切的魔障,
都寄附在你身体,
你今日,听,
从波罗的到好望角,
从苏伊士到孟买城,
从菲列宾到南美州〔洲〕,
都是声音:
中国,兴起!
你是第二次十字军的领首,
你是世界大旗的好搴手!
前进!中国!
一九三○ ,一,十九。
(原载1930年4月1日 《萌芽月刊》第1卷第4期,署名白莽。)
① “一九三——”,有人疑为漏了一个数字。我们认为这是表示“三十年代”的意思。
[book_title]奴才的悲泪
——献给胡适之先生
主人,你万主之主,
用火烧我的骨吧,
用铁炼我的皮吧,
我是你最忠诚,
最忠诚的奴才。
你残暴的高压,
已燃灼了叛乱的火焰,
你拙笨的手腕,
已暴破了你(苍)白的假脸,
你狂跄的步调
报道已走到坟墓前!
愿哟,天,
把你的眼光回转,
奴隶们只尚为欺骗,
革命的火焰,
只有用温水还得暂时敌对。
是的,忠言逆耳,
是的,良药苦口,
但你不能不相信,
即使火化了我的骨头,
我始终未二我的忠心!
主哟,万主的主,
死迫在我俩头顶,
只有,只有你把手段稍改变,
主奴俩还得一时逃成生,
“至少,至少”你要把粉搽搽脸!
一九三○,一,一九
附白——中国没有过讽刺诗,这是我的试作,亦仿胡适先生的“尝试”之意,故以献胡先生。
(原载1930年4月11日《巴尔底山》第1卷第1号,署名白莽。)
[book_title]五一歌
在今天,
我们要高举红旗,
在今天,
我们要准备战争!
怕什么,铁车坦克炮,
我们伟大的队伍是万里长城!
怕什么,杀头,枪毙,坐牢,
我们青年的热血永难流尽!
我们是动员了,
我们是准备了,
我们今天一定,一定要冲,冲,冲,
冲破那座资本主义的恶魔宫。
杀不完的是我们,
骗不了的是我们,
我们为解放自己的阶级,
我们冲锋陷阵,奋不顾身。
号炮响震天,
汽笛徒然催,
我们冲到街上去,
我们举行伟大的“五一”示威!
我们手牵着手,
我们肩并着肩,
我们过的是非人的生活,
唯有斗争才解得锁链,
把沉重的镣枷打在地上,
把卑鄙的欺骗扯得粉碎,
我们要用血用肉用铁斗争到底!
我们要把敌人杀得干净,
管他妈的帝国主义国民党,
管他妈的取消主义改组派,
豪绅军阀,半个也不剩!
不建立我们自己的政权——
我们相信,我们相信,永难翻身!……
一九三○ ,四,二五。
(原载1930年5月1日《列宁青年》第2卷第12期,署名莎菲,又载1931年4月25日《前哨》第1卷第1期,改署殷夫。)
[book_title]巴尔底山的检阅
虽则,我们没有好的枪炮,
虽则,我们缺少锋利的宝刀,
还〔这〕有什么关系呢,
我们有的是热血,
我们有的是群众,
我们突击,杀人,浴血,
我们守的是大众的城堡,
同志们,
站近来吧,
整一整队伍,
点一点人数:
举起我们的拳头来,
检阅了,再开步。
看,我们砍了多少横肉的头?
看,我们屠了多少凶恶的狗?
我们的成绩,不够,不够!
野火烧红了地线,
喊声震撼了九天,
我们的口令:“开步走!”
冲,冲,冲到战阵前头!
一九三○,五,二。
(原载1930年5月21日《巴尔底山》第1卷第5号,署名白莽。)
注:巴尔底山,“Partisan”的音译,“袭击队”或“游击队”。
[book_title]我们是青年的布尔塞维克
我们是青年的布尔塞维克,
一切——都是钢铁,
我们的头脑,
我们的言语,
我们的纪律!
我们生在革命的烽火里,
我们长在斗争的律动里,
我们是时代的儿子,
我们是群众的兄弟,
我们的摇篮上,
招展着十月革命的红旗。
我们的身旁是世界革命的血波,
我们的前面是世界共产主义。
我们是劳苦青年的先锋军
我们的口号是“斗争!”
嘹亮,——我们的号筒,
高扬,——旗儿血红,
什么是我们的进行曲?
“少年先锋!”
伟大是我们的队伍,
无穷是我们的弟兄,
共产主义青年团,
新时代的主人翁。
我们是资产阶级的死仇敌,
我们是旧社会中的小暴徒,
我们要斗争,要破坏,
翻转旧世界,犁尖破土,
夺回劳动者的山,河!
我们要敲碎资本家的头颅;
踢破地主爷的胖肚,
你们悲泣吧,战栗吧!
我们要唱歌,要跳舞,
在你们的头顶上,
我们建筑起新都,
在你们的废墟上,
我们来造条大路,
共产主义的胜利,
在太阳的照耀处。
我们不怕死,
我们不悲泣,
我们要破坏,
我们要建设,
我们的旗帜鲜明:
斧头镰刀和血迹。
战斗的警钟响彻了天空,
是时候了,全世界无产青年快团结!
齐集在共产青年团的旗下,
曙光在前——
准备刺刀枪炮,袭击!
一九三○,五卅纪念。
〔原载1930年6月20月《列宁青年》6月号第2期,即第2卷第15期,署名莎非。〕
[book_title]青年的进军曲
(译诗)
伟大的公社,光明的火焰!
劳动者点燃,照耀世界;
这火焰在我们青年的胸中,
也爆发了烈火灿烂。
对前辈的伟大英雄,
无产阶级生活的创造者,
和带来光明的战士——
都给以兄弟的礼赞!
在老年人是风暴,在我们——
慢漫长夜后的光明;
我们是工人和农民的青年,
前进,前进,前进,前进,前进!
当我们和着他们共同
高唱壮雄的胜利歌声,
我们要从疲乏颤抖的手中,
取过红旗傲然高擎!
现在可毫不犹豫惊恐,
坚决地进行彻底的斗争。
哈,描在我们的胸中,
是青年的生活,前程!
在老年人是风暴,在我们——
漫漫长夜后的光明,
我们是工人和农民的青年,
前进,前进,前进,前进,前进!
(原载1930年3月20日《列宁青年》第2卷第10期。无原作者署名,仅署沙洛译。)
[book_title]监房的一夜
我被带进这地上的地狱以来,第八个晚上又忽然降临了。一点灰白色的天光,一些一些的减薄下去,和摆在热气中的一块冰,和没有油的一盏灯一般地慢慢地消灭了。于是灰色的栅木的前面,本来是紧紧地站着一堵高墙,使人连呼吸都不得不短促的,现在也渐渐(自然是似乎的)地扩大开来,苍霭的暮色,把那惨青着脸的,满着瘢痕的高墙也变成了一面无边的海洋,使人冥想出神起来了……
不过这舒服是很短的,不久一盏十六支光的电灯亮了起来,狭小的存在又突然的露出脸来。
我们这一间,一共住了十二个人,五个是工人,据说是因为参加过以前的工会的缘故,被“工统会”捉来送到这儿来的,他们都和我同睡在一个炕上。对面一个是工会运动的青年,三个是乡绅,一个报馆访员,一个是孩子。……人真没有一办法,就在牢监里,还是讲阶级,那三位乡绅先生,据说是为了争办鸦片公贩事业而被人诬告为共产党捉进来的,但他们始终不会同任何人合得来,他们俨然是“乡绅”,保持着不可侵(犯)的威严。那工会运动者是一个很好深思而静默的人,常常把眼睛钉着天花板象考究什么问题似的。孩子呢,不很懂事,但这样重大的打击,似乎在他脑中起了教育的工作(我不知他是为什么捉进来的),虽有时会说说笑笑,但常常也会很成人的静思起来。那访员也不大多讲话,只时时自己对自己说些极轻的话。
所以我最觉得合得上的是我同炕的几个工人了。他们也是很不相同的,譬如说:姓王的两兄弟,是完全的忠厚人,性情虽然不十分孤癖,但我从来就没听见他们发表意见过。所差的只有那弟弟是特别会笑一些罢了! 至于那最年长的一个姓华的,他是不然了,他那双活泼的眼睛就足表明他的性格,他是有机谋,有思想的。那个姓吴的,则是一位乐观的人物,他很能随遇而安,没有象姓华的那末有血性,有反抗。其他一位姓李的,则又是一个很会怀疑的人。
我们的晚饭是早在三点钟就吃过了,这时本来是可以睡的时候了,不过牢内的生活,实在太缺乏运动,睡眠常是不长的。电灯一亮了,房里是很寂寞,只有外面守兵的京戏的破腔,不断地传来。我仰面躺着,也没有响也没有想什么。华坐着。
“老华,”吴忽然叫起来:“快把刚才讲的接下去!”
“咳,”小王说;“老和尚后来那能[注:上海话,怎么。]了呢?”说着笑了。
“唉,不要讲了,这种东西还有什么好听的呢?明天不晓得审不审,这样闷住真比死还难过!”
“管他妈的!”吴说:“做人还不是有一日活一日,在工厂里也是一日,在牢监里也是一日,又有什么分别呢?”
“我想判死刑总不会的吧?”李小声的说。
“判死刑也只好让他判死刑,还有什么办法呢?”吴说。
“判死刑?”我抬起身来问。“你们究竟是怎样才捉来的呢?为什么总不肯对我讲?”
“咦,我不是对你讲过了吗?”华睁着眼看我说。
“咯,许先生,”吴说:“你听我讲吗,我们五个人,赛过,是很好的朋友;从前呢,是在一道做工的。刚刚国民军没有到的前半年,我们工人是有工会的,当然,这时还有什么工厂没有工会呢?我们自然也加入的罗!华,他是会写字的,就做个工会书记,其实我们是糊里糊涂,一些也不晓得什么的,后来国民军,碰,打落上海了,又是碰的一声响,杀共产党了!那末……我们的工会改组,是以前重要些的人也捉去杀的杀,关的关了。……我们是糊里糊涂的,依旧还是做工,不晓得在一个月之前工统会护工部派来一个人叫我们进去,我们进去了,他们却把我们禁起来,又送到此地,一直到现在还没审过。”
“还没审过?”我说。
“审一审,就好出去了,我们是冤枉的——”华说。
“这样方便?”李反问。
“那末你呢?许先生,”吴问:“我们也没问你过咧。”
“我,”我回答:“我不要紧,我阿哥会来保我出去,而且我也是冤枉的。”
“是的,现在的人是大不好了,动不动就拿共产来冤枉人。”他说。
“你哥哥是做什么的?”华这样问我。
“他是在总司令部做事的。”我说。
“唔,总司令部,总司令部……”吴喃喃的说。
谈话到了一个停滞的所在了,静默又认真起来。
到次日醒来的时候,他们自然早醒了,但似乎有什么事发生过似的,大家都面看着面,不做声响,而我呢,素来是康健而又活动的,更加了一个礼拜的静养之后,精神更加充足起来,随便什么时候都兴奋着,都想说笑。我看看他们这副样子,我想他们一定是刚醒过来,带着一种惺松怅惘的情绪,所以不说话,再不然,他们是想着家,想着过去和未来而在悲哀着吧!我这祥想着,不时用询问的眼光,看看他们……
肚子饿了起来,我又想起前几天的故事了,所以我不好意思的踏着被头走过他们那边去说:
“吴,我去买些烧饼来,你肚饿吗?”
“不,不,不,”吴和华同声的回答。
我不管,我还是走到栅边去招呼了我用四元大洋贿买的那个兵,叫他设法给我买四毛小洋烧饼。
烧饼买来了,我们实行起“共餐”来了,我分成十二分,每人各得一分。这已是我们第三回的排演了。
然而别人都用感激的眼光吃了,独独只有华一个人不要,他说。
“我肚子饱,你吃吧!”
“不要客气罗!”
“不,我不客气。”很冷漠的口气。
这也就罢了。时间虽然在囚人的眼光中过得很慢,但她毕竟是走着的。中饭(其实是第一顿)吃了之后,我照例的幻想起来,我常常设想我是被判决死刑了,那时怎末样呢?我想象得和一篇小说差不多,甚至竟联想到杜斯妥也夫斯基的故事来。有时,我又带着确定的意念以为我是会得到释放的。那时,我想,我一定要求我哥哥把这五个人也救了出去。我觉得他们是很好的。
“华,”我突然说:“你们的案子这样宕着,你们可不可以做张禀单请求早审吗?”
“是哟!”吴马上热烈的说。华向他狠视一会,说:
“怕投有用吧!”
“做得恳切一些,自然要——我替你们做好吗?”
“不要!”
“叫许先生做不好吗?”吴问。
“……”他没有回答。
我开始有些奇怪,从前那末好谈的华,怎么今天会那末沉冷起来了呢?怕是有病吧!否则,那他一定是想着他的家,母亲或者妻子了吧!我忽然对他注意起来,象初见面似的常常看他,他的容貌也一些一些地似乎同从前不同了,实在,这因为我对任何人的观察都是马虎而又马虎,除非有了主观的用意,那末无论那个人在我的印象中,轮廓总是模糊的。
这对华也是这样,我以前就没注意他,到这时我才开始观察他。于是他的棕色的前额,短硬的头发,大大的黑眼,和猪毛一般坚挺的胡子方才印到我心里去。尤其是他的眼,他看你的时候,你是要寒悸的……
这晚上,我本来又想象昨天那样的谈,然而华却说:
“吴,我今天要接续我的故事了,我说到什么地方呀!……哦,那老和尚在山里迷了路,是不是?”
他滔滔地述说着他的故事,很有能干的把五个人甚至连对炕人的注意都吸了去。但我除了听着之外,还有一种无端的烦怨闷在心里,觉得这里不是我的居处,我极想出去,而又不得;一种火不觉烧灼起来了。
华的声音,很有抑扬的在沉寂的监房中回响着,但感觉着空漠,不禁回想到以前的几夜,他们都是何等活泼的,这时他们总叫我“穷学生”,说:
“你的钱,不付学费却来付狱费咧!……”
这类的话,自然他们是根据了我的谎话而说的。他们不但很同情我,并且有时竟说了一两句在牢外不能说的话。似乎我是他们的同路人一样。华吧,他以前可以在我请求之下,不说故事,而讲他以前当兵的生活,漂浪的生活的。而这种真诚鼓励了我向他谈些真话,这原是人情分内的事情,但为什么他们都变了呢?我是感到无限的孤独,凄寂……默默地看着黄暗暗的电光睡了过去。
从不好的梦中,给臭虫和蚤儿攻击得醒来时,已然是过半夜了,对炕的绅士先生把鼾声提得很高,几乎使人想起家乡的水车房里的车歌咧!外面也静谧着,整个的世界也似乎合着绅士先生的鼾声而呼吸着,任何的不调和,冲突,矛盾,罪恶,反抗,暴力都失去了似的。夜是十二分的熨贴着人的灵魂……
但一种微细的语声,使我注意,那是华和吴在耳语:
华说:
“……你真瞎想……你不晓他哥在做官吗?他一出狱,还不是立刻会把一切忘记,你还真想他来救咧!……你对这种人,似乎不很了解,其实我就碰见了许多,譬如说以前在十六师时,那里一个营长的儿子,是常到我们那边玩的,有时请我们吃东西,帮我们写信……但到后来要开拔了,有一个弟兄说他要逃……不料他竟去报告了他爸爸,这弟兄马上便被枪毙了……我们只当是个穷学生,却不意他真有大来历……他对我们好,那是玩玩,消遣而已,何尝真同情我们呢?……不要接近他的好,否则谁又保得住他不同委员同鼻孔出气呢?”
我听了,眼泪不禁流下颊来,提起勇气来,向下一钻,耳边除了洪洪的声音之外,便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一九二九,五,十四日
(原载1930年3月1日《萌芽月刊》第1卷第3期,署名白莽。)
[book_title]小母亲
她醒转来的当儿,附近工厂的汽笛正吹着合唱,这个声音,宏伟而又悲枪,象洪涛似的波荡着,深深地感动了她。
天色并未大亮,她拿手表一看,针儿正指出是五点四十分的时候,这在这个冬天的早晨,不消说是一个阴郁凄凉的时分。她抬起头来望望亭子间的窗儿,透进的还是一股愁惨惨的天空,并且,当她一动的瞬间,冷气便乘着机会钻进她的被口,这使她不禁打个寒战。
“冷呵!”她下意识地喊了一声,但她并没有就更钻下去些,因为她心里立刻就想起了一桩事情:
“怎末,是上工的时候了,我不是约了小洪谈话的吗?……”
这样一想,她立刻便跳了起来,把她厚呢的旗袍往头上一套,很快的就把脚垂下床沿来找袜鞋子了。
穿了鞋之后,她站了起来,这里便显出她是一个强健的忍苦耐劳的女性,蓬蓬的短发,散披上她表示出坚强意志的肩头,也掩笼了一个惺松而很少表情的脸上,构成一个相当美丽的形相。
她的动作,是轻快而又熟练的;她不费多少时间,就把纽衣整裤的工作告了结束,一转身,她就把被也整理好了,只花了两回动作,把皱皱的被单,也弄了舒直。
她这末一做完,马上就捧了脸盆往楼下去,掏水来洗脸。她有个习惯,不肯用热水洗脸,一方面固然是因为她这样匆忙的生活方式,使她没有暇闲去泡开水,一方面也是她忍苦的惯性,觉得要做得象小姐似的,有些不贴服。有一次,她竟出了这样的一桩笑话:她的妹妹,有一天来跟她同住,泡了些开水给她洗了,她洗了之后,两只手竟睡〔肿〕起来了。
洗脸这桩十分女性的事情,给她做,却是异常的男性。她没有搽粉的习惯,雪花膏在桌上有一瓶,这是因为,她要终日地在寒风中奔跑,说是为了“美学”的目的,毋宁还是说是为“卫生学”的,来得确当。她的头发,用不着梳,所以,擦了擦面,什么都完了。
她的时间,短短的一刻钟,堆满了动作,好象一个在极高度分工的情态下的工人一样,差不多没有一秒钟给她白花了,没有一步路,是多走的。
洗完了脸,心里自然是“小洪……洪……”的念着,她在床底箱子里取出一包纸包,挟在手臂下,摸一摸袋,再在抽屉内拿出几个铜元,她就走出房去,下了锁,出门去了。这时,弄堂里只有倒马桶的人大声地叫着,其余的一切,都仿佛还沉在一种连续的沉闷的梦中。
这个上海的冬朝。
她是谁呢?这最好让她自己来说明。
她是一个,当然是许多个中的一个女性,这种女性是:她所从出的环境,对她们呼喊:“你们是幸福的,你们不用愁穿,不用愁吃,你们可以享受的好,你们可以生活的好……”但她们自己却挺然地回答:“不必,不必,我们不想好的享受,好的生活,我们已经给自己找了路道,正义和真理给我们造下了壁道,我们不能不往前走,我们是不怕什么的,在过去,在现前,在未来,我们都准备迎受一切的苦难和不幸,我们能够自己支配自己,我们能够面当一切地狱来的黑暗。……”她,刚才说起的她,就是这样一个。
本来,无论就什么来论,她可和许多别的一样,在华美的环境中,做她女性的春梦,可以用她青春的面容来替自己找个赞美者,拥抱者。可以用她娇小的喉音,来唱些《毛毛雨》之类的歌曲,或,进一二步,唱些西洋曲,如《How can I leave thee》[外国歌曲:《我怎能离开你》]。等等。
然而,她对这些叛逆了。
她不但是真理的探求者,她是为真理而战的斗士,她仗着她的能力,是那群想引下天火给人间的勇士中之一个。
真是她的幸运,同时也该感谢她敏捷的动作,小洪并没有上工去。她在一间靠近一条臭水浜的平房里,遇见了这个女工。
这条路,她是再熟没有的了,一些泥泞和破壁,她都看得异常熟习,仿佛是故乡的山水一般。
“呵哟,大阿姐,这样旱!”小洪蓬着头。
“咦,笑话,还早吗?六点一刻啦,你晓得吗?”她本来不是上海人,然而上海话却讲得好。(但为叙述的一致起见,她说上海话时特有的孩稚音味,也只有牺牲,话也被译成普通话了。)
“猪猡又要骂啦!”小洪不在意地接上一句。
“自然,女管车恐怕还要扣工钿。”
“你东西拿来了没有?”
“拿来了,哪,这一包。”
小洪接了就要拆。
“不要动,我来告诉你,那能去分发?呃,听,你把这包放在饭篮里,拿进厂去,起初勿要动,直等到吃中饭,等到猪猡都吃饭去了时,你把这个很快的散在各车间里,最好是贴在墙上。……”
“…………”
“这样做了之后呢,你不要以为事情就完了,却正不然,这还不是主要的事情,等到工人们看到了这些传单,她们一定要讲:‘对呀,对呀,要年赏,反对关厂,但是怎样办呢?’在这时候,你就要对她们解说。晓得了吗?……”
小洪这女孩,痴痴的望着她,听她讲,到这时,忽而大笑起来,脸泛着红色。
“怎末,小孩子,什么好笑哟?”
“我觉得你象我的小母亲。”
“笑话,你这孩子,……你说,你是没有父母的,是不是?”
“是的,所以你做我的小母亲呢!”
“不要瞎说,我是你的同志。”
“小母亲同志。”小洪笑得更甚了。
“别讲笑话吧,赶快拿一件棉袄给我,我还要到××工会,你呢,赶快进厂去,今天夜里在学校里再碰头。”
不久,她挟了一满包,又沿着这熟悉的路出来了。
她推门进去的时候,里面透出一阵笑声。
“我们的林英来了!”这是一个脸色苍白的青年说的。
“来了,怎么的呢?”她眨一眨眼说。
“没有怎么,”那青年说,“我们刚在讲一个问题,为什么像L,D,P,这些人,平时话讲得那样好,又那样用功,那样努力,竟也会错误到这么的地步?”
“这有什么奇怪呵,”她一面说,一面把包子放在一只帆布床上。
这房子里面有两个人,一个是刚才说了话的苍白青年,还有一个较长大的,还躺在床上,显然是他还没有起未。
“朴平,还不起来,七点半了!”她说。
“林英,”青年说:“ ×厂现在怎样了?”
“其余都没有问题,最中心的是:工人都怕动,她们说‘要来就大来一下’,这很明白,她们都需要一个扩大的斗争。至于我们方面呢,委员会的健全,已相当地加强,小洪已正式地转入了××厂,今天已开始去这最后一厂活动了,成绩怎样,现在当然还是问题,不过只要坚决地工作,同盟罢工一定有实现的可能。”
“那你现在还没有脱离妇女部吧?”
“没有,委员会又责成我和成两人负责,真忙啦!”她笑了起来。
“此地的事情,你今天提出,或可摆脱,你最好是专注力于委员会去。”
“我也这样想。”
“但是我们少了她,怎样的冷落呵!”床上的男子大声地说。
“笑话,我是给你们开玩笑的吗?”
谈话茫茫地展开来,人呢,也不久都到了,林英只是有些生气的样子,她恨声的说:
“我最恨不按时间!”
林英吃的是什么中饭,别人是不晓得的。
那时,她从会场中出来,同着她的是那个苍白的青年,她因为刚才的激烈争辩,脸上还留着激动的表情,颊儿上微微有些红色的痕迹。
“林英,”那青年叫她,“你挟的一包是什么?”
“是小洪的衣服,”她颓然的说。
子是他俩又默然地走上去。
“啥,今天我请客,我们去吃饭去。”
她看一看表,正是十二点半的光景,心里想:“倒真的有些饿,可是时间不早了,还得到××工会去……”
“不去,我还有事情,你知道吗?”
“吃得很快,不会迟的。”
“不要,我不愿迟一分钟!”
这样,莫名其妙的,他们分开走了;林英在走向一个工人家去的途中,想了一阵不联贯的事情,觉得疲倦;结果还是从袋里摸了铜元买了两个烧饼。
在李阿五家里,她换好了衣服,就拿冷了的烧饼往嘴里送。刚刚唇片触着饼的时候,她忽然呆了一呆,因为,她第一次回想起从前的事情:
那是六七年前的事了,她不消说还很小,正在家乡的女师中读书。
因为家境是很可以的,所以她也自然而然地养成些小姐的脾气。
在一个冬天的时辰,那时正预备过年,她家里的一切,都弄得丰丰满满的。她祖母,父亲母亲,两个弟弟,这样组成的家庭,在这种节期中,常常是和乐融融的。
就在那天,她因为睡得迟,来不及吃着中饭,她就有些不舒服,阴沉沉的脸相,立刻使母亲忙碌了一阵,替她特别的做一顿好饭菜。可是她,不行!她执拗着,她说她不要吃什么。她祖母把她抱住,把她的头楼在怀里,说:
“乖孩子,谁叫你贪做梦呢?现在你看,妈替你当娘姨,快吃吧,吃下去,明年大一岁了……”
但是她还执拗着,不吃也不响。
这样的坚持,过了很久很沉闷的一些时间,最后却激怒了父亲:
“随她的便,硬性的孩子,看她以后有没有这样的福分?……”
她于是哭了,这哭不但是表示她的屈辱,而且在心中,有一种悔恨扰乱着平静。
这是她第一次“悔恨”,也是她最后一次如小姐似的做人。到了后来,她从家乡出来,经过广州,上海,以及其他的地方,她变成了一个新的女性。
但这样回忆,一些没有花了她的时间,只一转瞬,她就恢复了她自己,她想:
“这还不是我第一次开始看见我自己生活的弱点吗?……”
这样想着,她很快的把烧饼吃完,从阿五家出来,到××工会里去了。
她回家的时候,己经是四点半的时光了,她又穿着她的呢袍子,仿佛一个快乐的女人似的,含着些微笑,推进她的后门去。在灶披间里,她遇见了她的房东太太,这好心的广东女人便和悦的问:
“林小姐,你放学回来了?”
“唵,是的。”
“教书很辛苦吧?”
“还好呢!”她笑了。“小孩子很有味的。”
在楼梯上,她不禁在心里放声大笑,这房东太太只知道她是一个教员,却也并没有再想想为什么她每天要起得那样早,而且穿又穿得那样的不好。“这真是个忠厚太太……”她想,她再不会想到她亭子间的房客,是现社会所惯称的一个暴徒呵!
她推门进去,房里坐着她的表妹妹,她表妹是在一个学校读书的,时常会来看她,她呢,也给她表妹一个钥匙,省得有时碰壁。
“你们学校几时放假?”林英问。
“下星期。”她表妹是个极静默的女孩,不大说话,她那时在看一本讨论“一九二七革命”的书籍,只在林英进来时稍稍抬起头来笑一笑,一直就没有别的动作。
林英从袋子里掏出一个纸卷,郑重地放进靠窗台子的抽屉里,又郑重的把它推好。于是才靠了台子,微微的仰起头来,用右手掠她的头发,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我有信没有?”她轻轻地问她表妹。
“有的,”她表妹把拿书的手垂下一边,“在这抽屉里。”等林英拿出来的时候,她又添上一句:“我拆了看过咧,是岑写的,写得很伤感。”她把尾音拖得长长的,带着一种同情的微颤。
林英拿出了信,读着,她没有讲话,她表妹也只缄默着看书,房间里充满着一种苦闷的,执拗的紧张。
这封信载着什么重要的东西呢?它把强硬的林英,压得坐了下去,她的脸,通过了种种不同的情感,终于是,变成了虔然的严肃。她把信折好,重复放进封里去,重复放进抽屉里;默然地看向前方:前方是什么呢,是森林,是朝日,是繁星?她是都没有看见,她在生命中第二次又看见了烟霞的团片……
但这为什么要支配她好久呢?这不可能,她英雄般的自制力,她地球般的责任心,恢复了自己。她开始微笑地眨眨眼,低声说:
“这小孩子……”
“他为什么这样消极呢?”
“还不是,现代的青年罗?……”林英回答她表妹。
“人生真没趣,象他那样的人,也要说这些消沉话,真怪不得别人,我家里又来了一封信,我真不晓得怎样办好呢!……”
“怎末的,家里信怎末的?”
“下半年不得读书了。……”
“是你母亲写来的吗?”
“唔。”
林英见她渐渐现出悲沉的样子,赶快说:
“不管这套,我们来烧饭,我吃了上学堂,你今天在此地好吧?”
“好的。”
在学校中,我们应该引为安心,她差不多把刚刚的情感,完全被一种广大的喜悦和兴奋冲散了去;她是这样的一个人,从这样环境中长成的,情感和理性的矛盾,还不能说完全没有。我们一定知道她在以前,就是一个喜欢伤感甚至喜欢哭泣的人,她的神经,是向来多感的。在她起初突向自我牺牲的道路时,说是理性的把握,还毋宁说是情感的突击;只是在接近了许多人,和许多事物之后,她理性的力,一天天的坚强起来,但虽如此,她情感的成分却并没有减弱。她现在是,在紧张的工作过程中,可以不笑,不哭,不叹息;然若偶然有一种火药似的东西,引发了她内秘的情感,她还要——
还要怎样呢?这就是她在李阿五家中吃饼时的一刹那,也就是接读了岑的信时的一刹那。在这里,她会对自己说:“这不是偶然的,这有必然的原因。还多想什么呢?这种问题的解决是一条线,是一条用血写成的线,这就是我们所踏着的道路。”
但她有时,也可以发呆,可以直视前方,可以轻轻地叹息。在现在呢,在她面前站着的是一个孤苦而傲慢天真的工人,虽然她的脸是为过度劳动,营养不良而带着苍白,但她的眼就象某种精灵的灯火,一种不可屈的,蔑视一切的光在眩然地闪耀着。小洪用手摇着林英的肩:
“你看,这样不是一个不平常的事情吗?我们再不能放过这个机会!——我到那边去了三四天,我知道,这工厂里,从来就没有那样的情景过:工人们活象压在脚底的一只蚂蚁,他们奴隶的惯性使他们缄默着。他们是常在追求中沉思着,她们是缺少一根把她们串起来的线……我告诉你,今天下午,那真是一个活生生的场面,平常只闻到缫车叹息的车间,今天是充满了讨论的语声:
“‘这是谁发的呀?’
“‘管他,这话是对的。’
“当我说:‘我们怎末办哟?’她们差不多都同声的讲:‘试一试啦!’
“你看,只要我们坚决,明天就可以……”
“我还须要问你多一些的问题;事情一定不象你说的那末简单,难道说他们的政党一些也没有防范吗?这是无疑的,若果因她们说试,我们立刻就试,那是小孩子玩的把戏,这是会失败的,所以我们明天一定要你去用第二步的方法。”
“但是不要太迂缓了才好哟!“
“当然不迂缓,但也不是太急切。”
这时门口又走来了四五个女工,都齐声的叫:
“林先生和小洪姐来得这样早哟?”
“对了,早啦?”林英笑了。
“呃,小凤,”小洪说,拍着一个瘦女孩的肩,“她是我的小母亲。”
“不要瞎说!”林英在她们的笑闹声中,和软地抗辩着。
不久,功课照常开始了,林英耐心地用她特制的上海话,讲了一课“平民千字课”。
在教完一课之后,她叫她们自己读。这时候,因为喧闹的利害,只有一个沉默的她,便感觉到分外的孤单。
“这是我要想我自己问题的时候了。”她坐下时,那末想。
于是一开始,一个可怕的幻影便袭上她的视境。这是一个青年,满面是扭曲着的筋肉,在眉底的眼中,射出苦闷的光。他的唇,是颤抖着,仿佛有种尖锐的东西,在磨砺着他的心,他的皮肉,以至他每个的细胞。
这,她知道,是岑,是她叫做弟弟的那个同志。她能在什么时候,都想起他们初见的一次,这时是夏天,他穿着他灰色的布衫,局促地,懦怯地看她,于是她便想:
“他是一个最受压迫的阶层里出来的吧?……”
以后她和他熟了,“他是一个诚恳的青年,”她是这样印象着。
他现在作为一个幻影出现在林英眼前的,是多末可怜的样子。这是为什么呢?他恳求似的眼光,是在追求什么呢?他颤抖的嘴唇,是要讲什么可怕的字句呢?……
林英是明白的,她老实说确是阅历了些人世的老手,在M都[指莫斯科。林英的原塑人物曾留学莫斯科。]的时候,还不是那样的一幕悲剧,那是她第一次入海的经验,连头带发的浮涌在苦恼的波浪之中,过了一个学期。
现在呢?第二次的事件海潮似的又卷来了,她是镇定的,虽然有时也不免动摇,但她目前那种工作,那种责任,确给她不少的救援。
“姊姊,我说过,我是缺乏一种发动的力,我的生命是愈趋愈下的一支病苇。我的理性,其实何尝有什么决口,只是我在情感上,是狂风暴雨的牺牲。我夜不能睡,我白日坐着时,却梦着不可知的幻境,我走在马路上,仿佛是一个吃醉了酒的白俄,柏油的路面,象棉絮似的蠕动着。
“我昨晚独自在D公园里徘徊,我突然感觉到死的诱惑,高耸的大树,鬼怪一般的伸上天空去,铁青的天空,只点缀了嘲弄似的几点星光,我面对着栏外的江面,无尽的水波,倒映着凌乱的灯影……
“我不是以前有句诗叫‘灯影乱水惹人哭’的吗?那是真的。我最怕见这景象,见了一定是悲伤,是追忆,是哭泣,是死的憧憬。
“我那时觉得,我为什么没有一个来扶持一下的人呢?为什么没有一个握着我生命之缰的人呢?再想,如果我放弃了我生命的占有,而勇敢地跃入无尽的碧波中去,一切会怎样呢?一切要依旧的。公园依然是那末静美的,上海的夜依然是那末呻吟的,乱水灯影依然是那末凄凉的,一切都不会改变。……
“但我终于是想起了你,我想你怕是我最后阶段中生命的握有者吧!我,怎么讲呢?我若没有你,那是只有坚决的去死呵!我理性上是不要死,情感也一定要自杀的……
“姊姊,你听我……”
她把这封信背了这许多,沉重又在她的心头了。
但是学生们的喧声叫醒了她,她看看她们,呀,她们的脸,她们的脸!疲劳,兴奋,混在一起。她们是奴隶,她们是社会建筑地下室中的小草,但她们却一些死的表现都没有!她们单独的,或整个的都表现着一种向上的蓄意,她们是准备着获得什么东西,她们是准备着完成一些什么的!她们苦心地读着不熟习的字句,但每一个音节都用着整个生命所流露的力量,她们仿佛是一列疾驰着的火车,从没有停下来想一想:
“这有什么用呢?“
她们用她天真的心坚信着,她们的努力是会有报偿的,……
林英看了,理性支配了她,她于是对自己说:
“我要回他一封信,我要打破他的幻灭!”
她坚决地握一握拳头。
“曼妹,”林英一踏进房门就兴奋地叫她的表妹:“我今天得到一个信念,我以为少认识一个人总少一分痛苦……”
但使她吃惊的是,她表妹并没有回答她。
“怎末的?”
“没怎末的,”她低声唵气地说。
“我知道了,你不是为了你家里的来信吗?这又有什么呢?”
“但我是不知怎末的惶惑。……”
“我要告诉你的是我今天得到了很多新的启示,我是觉得更坚强了。曼妹,你不要难受,这是小问题,读书没有读,不算什么事。一个人一生就是一个学习的过程,准道一定要进学校的吗?这是容易解决的,容易解决的,就是岑那末烦闷的情绪,我也决心去把他打破……”
谈话是无趣味的,林英是兴奋,表妹是颓然地沉默。……
她果真写了一封信给岑,但写不到一半扯碎了。她说:
“其实,这都是无聊!……”
她于是拉开抽屉,拿出她的纸包来,郑重地誊写她的记录与决议案。
心里想:
“而且明天小洪厂内事,实在是非常严重的问题。”
一九三○ ,二,十八。
(原载1930年4月1日《萌芽月刊》第1卷第4期,署名白莽。)
[book_title]“Marchs 8”s
—— A sketch ——
〔标题说明〕英语,主题为“三月八日”,s表示复数。副题为“一篇速写”。
泄精器联合会
有这样一座房子,据说是上海的一种联合会的会所,自然用不着多说,门前交叉着的旗子表明着阶级性,但在名义上,和一切事物一样都是“全”什么的……
读了之后,一定要见鬼;但是不,在三月八日的一个早晨,这个联合会所忽的来了很多的漂亮女人,无疑地她们不是鬼。
“喂,密司林,你今天穿得太标致了。”
“笑话,这件衣服是旧的,难道你还没看见过吗?”
“呵哟,”另一个说:“你们不知道,今天林女士要演说呢!”
“不要瞎说,密司黄今天才要显一显身手啦,因为……哈哈,陈先生也到会哟……”
“你呢?周委员哟……”
……………………
“不要胡闹了,密司汪,你的议事日程拟好了没有?标语传单等统统预备好了吗?……”
“拟好了,标语我昨天叫阿金去贴了一天,大概总贴遍了吧!”
“今天你要演说,我们当中还算是你最能干了,我们假使没有你,怕这联合会也终归倒台的……”
“对,对,密司汪是妇协的蒋总司令!”
“哈哈,拥护蒋总司令!”
于是高跟皮鞋在楼板上急速地杂乱地奏鸣起进军曲,无数块涂上各种香料的肉,包着各种彩色,都在沙发上跳动,象一队Jazz[1]乐队似的,笑声,尖叫声,挣扎声,号呼声,杂然并奏……
“拥护,拥护……”
“呵哟,我眼镜落了,快,给我爬起来。”
“密司汪万岁!”
……………………
“快不要吵,汽车来了,听,不是吗?”
“时间快到了……”
“呃,真的,演讲怎样讲法呢?……”
“还不是,三八的历史,妇女解放的意义,和妇女要参政……”
“对了,关于妇女参政,我有些意见,现在各机关用的女同志实在太少,我们一定要呈请中央,以后在各党政机关里,要用女同志,真的(语气激昂),现在看来,我们女同志是太倒楣了,好象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被男同志压在身上(面红)……”
“哈哈……”
“其实,你且莫讲,女同志真正的挟起皮包来,也有些讨厌吧,譬如象我,老实说倒还是家里安闲住着方便,否则,连大光明去走一次也要请假,那真苦死……”
“我也不懂,三八是第三国际的日子,要我们也纪念是什么道理呢?……”
“不,这是讲妇女解放的日子,第三国际是把它定作劳动妇女解放,假使照这意思说,就要有阶级斗争,但我们总理却说社会并无阶级,他定的政纲里的男女平等,就是讲全妇女的,所以我们纪念三八,另有我们的意义……”
“密司洪真是理论家!”
“……………………”
“汽车己来了,我们走吧!”
高跟皮鞋响了一阵之后,汽车的门蓬的一声,喇叭呜呜地叫着,马托拍拍的作着威,一回,终于载着笑声逝了。
泄精器联合会的会所寂然,只剩下阿金抱怨的整理着沙发,两支代表阶级性的旗子,颓丧地沉默不动。
小资产阶级的“闲话”
这时候,正有一位西装革履的青年,在马路上走,他是谁,我且不管。他是一个典型,是社会建筑上抽出的一个枝饰,作为一个新闻记者,他向系着他重量的社会剥削层,尽应尽的义务,这剥削层给他多少的喂养,便利用了他的一切:他的头脑,思想,情感,具体地就是他的文字,理论,观念,感觉,喜怒哀乐,甚至于他的“闲话”与牢骚。
他是这剥削与浴血的社会建筑的一个枝饰,剥削层可以随时把他推送到无底的深渊去,所以他必须照着他这个生存关系来思想,感觉,来讲“闲话”。
他这时在走着,没有一些兴奋,也没有一些欢乐。他心里,在打着一篇底稿,这是过了三天在报上要发表的:
在三月八日的早上,我经过方斜路等处,果然看见许多红绿纸的标语,从这些标语中,大概可以看出市妇女协会的几位女同志的努力的目标和奋斗的决心。——私心欣幸,但愿有一天中国社会里的可怜的妇女,都能受到这几百张标语的影响,而跳出了惨苦的火坑。
然而,我毕竟笑不出而叹息起来了,在一带满贴标语的竹篱的对面,有一家卖烧饼油条的商店,商店里一个女人己在掩面哭泣,一个很粗暴的男子一只手在擎着筷子在滚热的油锅里撩油条,一面却大声地斥骂着那个人,说:
——只会吃饭不管事,可没有这许多钱给你花用。
——别神气活现吧!人家嫁个男子享享男子的福,我嫁了你,说享什么福哩,连新衣裳也没穿上身过。——那个女人,高声地但又凄咽地说。
这样的一瞬,总算在西门的路上一切红的绿的闪动中消灭。我又看见路旁林立着的许多卖高跟皮鞋的店,我看见许多打扮得很漂充的涂着浓红的唇脂的女郎,我又看见一个年青的丐妇追逐着一位老太太讨钱,呵,我还看见共和影戏院门前的影戏广告上画的一个女子正倒在一个男人的怀间。
不说了,当我从华界而转入法租界后,又在大世界背后一条马路上,看见了一群地狱中的鬼而打了一个寒噤。
吃了饭以后,我早决定去参加市妇协的纪念会,我预料一定有很可听的演说,能给我以新的考量。果然,到了会场以后,我依然能看见许多标语,我依然能看见许多打扮得很漂亮的涂着浓红的唇脂的女郎,我依然能看见许多高跟皮鞋在会场中的移动;但我不见了可怜的丐妇,我总算也不见了那个影戏广告中的倒在男人怀里的女郎。
接着,就开会了。除了林女士(是主席),此外演说的几位,全是男先生。我如何的不荣幸呢?演说的各位男先生,也很有忠实的说话,尤其是许先生,说得极委婉而又句句打入女同志们的心坎。
后来口号喊过了,游艺开始了。真使我肉麻而又羞惭得不堪了。因为竟有一位男先生敢在堂堂妇女协会纪念世界妇运节的会场,公然侮辱妇女。——他是扭扭捏捏装扮不自然的女人的声调,饱含着那种妓女的媚态而唱了多时的戏,一阕完了,接着就听见有人喊“再来一个”,他真个“再来一个”,而鼓掌声喧笑声杂然并作。唉,我真不懂,这到底是什么意义呢?
一直忍到散会,我也退了出来,听得许多来宾在评论:
——戏唱得不错!
——今天怎么没有影戏。
——那个胖胖的女主席口才倒利害。
——……
这一个纪念会究竟能给与社会以多少影响。我又怀疑而感叹起来。
但愿妇协诸同志,依照了她们所写的标语,所喊的口号,所提出的议决案,而做些真实的工作出来!
否则,年年三八节,将成为“唱戏先生”出风头之机会也无疑。
末了,我还希望妇女运动之平民化,我更希望下层社会的妇女能先享到妇女运动之福利,否则,仅仅是各机关多用女职员,又何足道乎?
在伟大的建筑上
这里没有什么再可记的了。
只是两个伟大的地方,不应让它辱没在河泥之中:
纪念典礼节目的前六个,在五分钟内完全做好,这是“意想不到”的成绩。
叫口号的时候,有两个口号特别叫得响:
“打倒多妻制!”
“铲除娶姨太太的思想!”
后来有人问:
“我们要提出‘平民化’的口号不要呢?”
“要的,”有个女士红着脸回答:
“女工在生产期间体息!”
有个劳动运动者,社会局的委员对这口号加以诠释,说明:
“女工在生产期间,必然双手无力,不能直立,不休息也无法叫她做工,并且她叫痛喊疼,必定要惹起别个工人的怒恨和同情,子工厂大有妨碍,至于污血染脏商品,也是重大的理由。”
于是这口号便和和平平地各人叫了一声,幸而,据说并没有传到街上去。
另外一种兴奋与杂感?
剪下的一条新闻:
“本月二口下午起直到七日下午,一连几日都是天公不作美,把我们的工作加以阻难!使我们在上海,东跑西走饱尝雨水,因此我们雇了一乘汽车,去远住在法界的顶顶大名的某女博士的寓所,亲身恭请,惜不遇,后来由她的秘书给了我们一个时间约定,五号的早晨八时半去会她,我们自是维恭维敬的从命,到五号的八时半,就去她的寓所,门者引入,名片呈上,坐候于西式的她的厅里,念分钟的光景,才有一位男士出来接见,不知这位是秘书还是什么,不过不见女博士亲身出来,总知事不能如愿了!果不出所料,他劈口就说:‘C女士近来身体欠妥,不能到贵校去……’接着我们就说了很多诚恳的话,仰慕的意思,同时将我们郑校长的信,和女同学会的信,请他代为转达婉说,他倒也拿了信再向楼上去,但足足半个钟头了,还未见他下来,我们越等越心急,只有自慰着说;‘这样久不下来,一定C女士在装扮,亲自出见了……’再等仍未见来,我俩又笑着说:‘或者要把我俩那封信背熟了才下来呢……’这时候我们雇来的汽车在门外‘不!不!不不!’底叫着,催我们回去罢!果然那‘不!不!不不!’的汽车响声,把他们惊起了,不多时下楼的脚步声响了,我俩欢喜到极点了,但一瞬间,则哑然失望极了!呵!还是一位男士出来说:‘C 女士不日有要公到南京去,恐来不及到贵校演说。’这时我们虽然仍勉强说几句恭维和愿望的话,但同时即急步儿向外去,登上汽车,相并坐着,不觉异口同声叹了一口气!……妇女的先觉呵!……妇女的领袖呵!谁不摆架子……?有几个能不腐化……?算了!我们从真茹到法界的几个钟头,和六七块钱的汽车费,就这样算了罢,
“下午我们去请××女学的校长王女士,她亲自出来接见,礼待有加,和蔼可亲,谈吐可敬,真不愧乎有学问而又有干才的人,又没有那腐化的臭架子,真令我们钦佩到十二万分,而且事实上,她也很爽快底答应在‘三八’节那天,到我校演说,使我们得到省时而又满意的结果,我们的内心觉有无限的安慰,知道愿意出来引导我们青年妇女的长姊姊们尚属不少呢。”
夺回我们的“三八”!
在“三八”的前两天,幽暗的地下室里,也煽起了春日的温风,虽然白色大理石的山座压着熔火的奔流,虽然黑暗的暴风吹折着光华的红焰,但火没死,依然在奔行,在冲激,在滋长!但太阳并没熄,依然在照耀,与黑云作最后的抗争!但新世界的萌芽并没有憔悴,依然在地底里发荣,生长,春日的风也侵入了地下的冰窖,也养育了赤火的炎炎。
C伏在堆满了纸片的小桌上,精细地看一种极细小的用复写纸誊好的报告,不时地咳着嗽,他是一个肺病患者,医生威吓他不准劳动,否则,他说:
“你会死!”
但他觉得“不为工作,那就是对只愿意简单地当一个动物的人,也和作死的宣告一样。”所以他没有认为应该接受医生的忠告。
其实他不会死,他是要永存的……
门响着,一个女子挟了大包的东西,走了进来,没有作一声响,从袋里拿一封信给他。他拆了看一看,看一下那女子,说:“你坐一坐,我写好东西给你带去。”
他便拿笔来,好象红毡上的舞女的脚一般的,笔尖在纸上跳跃着……
最后他这样在纸上号呼:
“……全国的劳动妇女,劳动阶级:三八,不仅是劳动妇女的,也是全劳动阶级的。纪念‘三八’就是要你们更坚决的握一握拳头,说‘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打倒资产阶级!’……后天,无耻的资产阶级的小姐太太们,当然也要用一种改良的手段来欺骗你们的,但记住:‘三八’是我们的,是全世界无产阶级的,我们要以我们的行动来夺回我们的三八!我们要以《International》[2]来和他们的《毛毛雨》对立起来!”
前夜的一部分
三八的前夜,上海的脉搏加速到了极高度:此处只记一部分,为的是:上海太大了,阵线太长了,从世界的这端直到世界的那端,对立着两个阶级,“三八”是注定他们要交火的一日:
晚上警察全部出动,于是全上海都好象一条毛虫似的,遍身都出了刺角。
“今天会有什么岔子吗?”一个警察问。
“怎末知道呢?“
“××[3]党真太利害了,你着,这墙壁上竟写着这样大的字,还画着他妈的星,×头×刀[4]……”
“可不是!”
“据说明天要大示威,可惜我没有工夫,否则我一定也要去看。”
“看了又怎末的呢?”
“我要看看××党究竟是什么样子的,究竟要怎样实行××。”
“那简直用不着再看,”他说着从表袋里郑重地拿出一张折叠得很小的纸。“看,这是刚从那面拾来的传单,你来看看他们的主张吧!”
那个慢慢的一个字一个字的读了。
“咦,他妈的,讲的不差呀,可惜……”
“嚷什么,嚷!将来他们是要胜利的。”
“对!他妈的××革命……”
“轻些!”
“管他娘,我停停总要去告诉……”
“告诉谁?”
“告诉弟兄们。”
“当心些。”
工厂门前
这是放工的时候。
阴沉的天空,真比一个法官的脸皮还要难看,一些也没有表情,没有生意。
可是在地上是相反着吧?汽笛的声音象潮水似的汹起汹落,而汇成一个旋律的洪流,工厂区的街道上,走着成队成队的工人,有的是笑,有的是骂,有的拉着大声唱些不成音的歌调,想舒息舒息他们十二点钟劳动后的疲倦,许多小贩都麇集在工厂的入口,知道他们的饵儿,很足勾引工人的饥肠,于是便互相竞逐地叫出他们所卖的东西:
“香——瓜子!”尖锐的声音。
“大饼油条!”
“生煎馒头,火热!”
“白糖油酥饼……”
“花生米,瓜子……”
这时的街道,真是和一条从深睡中醒来的小羊一般,每一段,每一点都充满活的意味。
在街灯放光的时候,在××厂门口,忽然来了蓬的一响,显然是爆竹的声音,这声音若果是在某条街上突然发生,一定会和炸弹一样会吓得几个平静的神经,别别乱跳。但在工人区里,这却并不是这样的。
当响了之后,满满的人都统一地走动了。
“喂,开会了,去呵,去呵!”
人起初是象潮水似的集中在一处,仿佛立刻便构成了一个单一的机器似的。
火色的大旗现在中间,上面写着:
“明天去××路示威!“
“喂!”一个尖锐的女子的声音:“明天是三月八日了!这个全世界劳动妇女的斗争纪念日,我们要怎样纪念?”
“罢工,示威!……”四围都反响着。
“我们明天到××路去示威,赞成吗?”女子的声音。
“赞成,赞成!”一百个声音。
“喂,劳动的女工和男工,都受着资本……”
“打倒资本家!”雷也似的一个口号。
“…………”女子继续着,“都受××[5]党的欺骗和压迫……”
“打倒××党!”又是一个伟大的波浪。
那时,人的潮头掀动了,原因是:
工人都细声地说:“巡捕来了!”
“巡捕来了,”女子说:“不要怕,列队游行,向前去!”
于是口号,传单,脚步的声音,……象交响乐似的噪鸣起来,立刻有一种进军的空气,浮荡在这工厂区里……
International
这个早晨,什么东西都显得异样似的,天色有些阴惨,空气有些凝停的气概,汽车不象往常那末有威风,市街上也失了从前“工作日”的烦躁,而代之的,不是一种假日的情调,却是一种沉默的紧张,仿佛是,什么大的爆发要立刻在地球上发生似的,人们和一切,都期待着,焦虑着在心底……
“今日华租两界将别戒严!”新闻纸用大号字报知这个消息,这是一个战斗的警号。第二行则是:
“妇协今日召集代表会在总商会楼上纪念三八。”
所以新闻纸到底是观察统治阶级的镜子,在这种斗争的节日上,它必然要有两个特性:一种威吓,一个欺骗;到了平日,则换上另外两个特性:一个是他自身的矛盾冲突,一个是他们一致的威吓——白色恐怖……
街市上,四个一队的巡捕,板着鹳鹤似的脸嘴,沉重的踱着步,从这条街看到那条,这种黑色的队伍,蠢蠢的很多的在移动着……
马路上,好象是很清静的。
可是在人行道上,看哪,这是一个什么现象呢?临着马路的那一条最前线的街上,一眼看去,整齐排着都是稳固的脚,和天寒风紧时排在屋脊上的乌鸦一般,静默地,稳定地,整齐地排着……
他们有的长,有的短,有的小,有的老,有的是学生,有的是工人,有的穿着西装,有的却穿着最破陋肮脏,涂着油污的青衣,有的穿着时式的旗袍,披着散发,有的却穿着不合身的粗布衣服,病状的脸上,是一头的黄发,一根不洁的辫子,发丝上甚至有棉絮在轮转着。
他们是谁呢?他们是整个的,把他分开来看,每一个人都是懦弱,病态,疲倦,无力,可以随便给一个穿着发光皮靴的脚,踢到阴沟里去;然而,他们是排列着,几乎是手挽着手,心接连着心,呼吸合并着呼吸;他们是强大的,强大的一列,谁也不能冲破他们,他们的队伍是铁一般的坚韧……
人行道拥挤着了:队伍不是单行列的,却是重叠着,重叠,象土堤似的,威吓着要侵前到马路上来……
马路上依然巡行着鹳鹤之群,在他们无表情的脸上,有着一种上火线的沉默与惊呆,他们发现着他们是在重围之中徘徊着,他们感觉着,他们的任务已不是袭击,已不是进攻,他们要取的手段,只是防御,只是怎样使自己杀出一条血路……
但他们不怀疑,他们的生存关系命令着他们,督促着他们,他们不时地看看路旁的土堤,苦笑着,“怎样办哟?”仿佛说:“早些过去吧!”每部汽车颓丧的走过时,他们都看一看,心里想:“还是把黑色玛利亚全部开出来吧,还是把武装陆战队全体开到马路上站着吧!……”
九点钟的时候,阴沉的天忽然醒起来了,板死样的阴暗消去了,太阳用着他红色的光芒,四向扫射,号召着:“前进吧!全世界的奴隶!红日当前,夺取失去的光明哟!……”
果然,这不是偶然的象征……
“蓬,蓬!”
上海爆裂了!人行道上的土堤跟着声音的长浪崩到马路上来了!黑色的队伍冲散了!纸片和秋风的落叶般从空中散下来,整个的街,整个的市区,从这端到那端,从此处到那处,都动軃地象炸弹似的爆发了!声音是整个的,行动是整个的,街道充满着人的头,手,帽,和纸片;口号的声音象机关枪似的袭击着天空——
这是整着队的军伍哟!
前进!
黑色的个体,分散着,失落在汹涌的人潮中,他们冲突,挣扎,击打,都失了效用,群众的波浪,把他们象坟墓似的埋葬着了!
“哗……”
——一支红色的长蛇在波涛上舞跃着。阳光助着威,威武地,有力地向前走动着了……这是群众的血液哟,这是群众的意志,它的出现,立刻组织了群众爆燃着的情感,土堤式的队伍形成了,×旗[6]在它的尖顶,它挺直地勇敢地向前,群众都随着……
那时,只有步声,和号呼声控扼着天空,交通停滞着,全上海在声涛中沉默下去,这群众的声音,代替全中国的奴隶,以反抗的语句回答着全地球的声音……
《××歌》[7]和雄厚的巨人似的在街上迈步了:
“谁是世界的创造主,
都是我们劳苦的工农……
一切都为生产者所有,
那里容得寄生虫……
……………………”
它的双臂展开着,展开着,接着美洲,搂着俄罗斯,他的喉音是世界的,从空气似的传播于地面……
“呜——”,黑色玛利亚开到了,迎战的热情,象野火似的燃烧着队伍,队伍乱了,人都奔跃着,迎上去呵!迎上去呵!人跳得和搏兔的猎狗一徉,手拿着帽子在空中招展,长蛇的队伍变成一个似待袭击的刺猬,×色的旌旗飞扬作为中心
“冲过去呵!”
黑色玛利亚倾倒着黑色的队伍,慌乱地跳跃了,他们突到这边,群众集中在这边,他们跳跌到那边,群众跟着到那边,×旗在骄傲地笑着,《××歌》的声浪象世界的喇叭似的鼓励着群众!
“前进呵,袭击!”
×旗移动了,群众迫上去了!
黑色玛利亚后退着……
《××歌》的声浪……
群众再迫上去……
“拍!拍!拍!”
排枪响着了!群众为爆怒所袭击,进迫的阵势取着散兵线的形式……战争的旋律开始到了最高点,群众的袭击,不为指挥所统制,电车玻璃的破声,铁与石的声音遥应着。……
流着血的人开始在人群中现出,他们脸上兴奋的汗与血液混在一起,蒸发着汽,吐喷着气……
枪声继续着。
“打,打,打,”群众的呼声!
人群拥挤着,旋风似的突进……
倒地的……号呼的……
一个青年,扬着长发,流着满脸的血,奔驰着,从在他身上护卫着一队苍白的女工,她们用尖锐的喉音号呼着:
“我们夺回我们的三八了!”
接着又是一阵《××歌》声,与“拍,拍”的枪声应呼着……
这早晨,是斗争的……
一九三○,三,二○。
(原载1930年5月《拓荒者》第4、5期合刊,此期又名《海燕》,署名殷夫。)
[1] 英语,音译“爵士”。
[2] 即《国际歌》。
[3] 此处及此段下文“××”,均为“共产”两字。
[4] “×头×刀”,为“斧头镰刀”。
[5] 此处及下句中“××”,均为“国民”两字。
[6] “×旗”应是“红旗”。下同。
[7] 《××歌》应是《国际歌》。下同。
[book_title]写给一个哥哥的回信
亲爱的哥哥,你给我最后的一封信,我接到了,我平静地含着微笑的把它读了之后,我没有再用些多余的时间来想一想它的内容,我立刻把它揉了塞在袋里,关于这些态度,或许是出于你意料之外的吧?我从你这封信的口气中,我看见你写的时候是暴怒着,或许你在上火线时那末的紧张着,也说不定,每一个都表现出和拳头一般地有一种威吓的意味,从头至尾都暗示出:
“这是一封哀的美顿书!“
或许你预期着我在读时会有一种忏悔会扼住我吧?或许你想我读了立即会“觉悟”过来,而从新走进我久已鄙弃的路途上来吧?或许你希望我读了立刻会离开我目前的火线,而降到你们的那一方去,到你们的脚下去求乞吧?
可是这,你是失望了,我不但不会“觉悟”过来,不但不会有痛苦扼住我的心胸,不但不会投降到你们的阵营中来,却正正相反,我读了之后,觉到比读一篇滑稽小说还要轻松,觉到好象有一担不重不轻的担子也终于从我肩头移开了,觉到把我生命苦苦地束缚于旧世界的一条带儿,使我的理想与现实不能完全一致地溶化的压力,终于是断了,终于是消灭了!我还有什么不快乐呢?所以我微微地笑了,所以我闭了闭眼睛,向天嘘口痛快的气。好哟,我从一个阶级冲进另一个阶级的过程,是在这一刹那完成了:我仿佛能幻见我眼前,失去了最后的云幕,青绿色的原野,无垠地伸张着柔和的胸膛,远地的廊门,明耀地放着纯洁的光芒,呵,我将为他拥抱,我将为他拥抱,我要无辜地瞌睡于这和平的温风中了!哥哥,我真是无穷地快乐,无穷快乐呢!
不过,你这封信中说:“×弟,你对于我已完全没有信用了。”这我觉得你真说得太迟了。难道我对于你没有信用,还只有在现在你才觉着吗?还是你一向念着兄弟的谊分,而没有勇敢地,或忍心地说出呢?假如是后者的对,那我不怪你,并且也相当地佩服你,因为这是你们的道德,这是你们的仁义;如果是前者的对,我一定要说你是“聪明一世,矇瞳〔懵懂〕一时了。”
为什么呢?你静静气,我得告诉你:我对你抽去了信用的梯子,并不是最近才开始,而是在很早,当我的身子,已从你们阶级的船埠离开一寸的时候,我就始欺骗你,利用你,或甚至卑弃你了;只可惜你一些都没有察觉而已!
在一九二七年春季!你记得吗?那时你真是显赫得很,C总司令部的参谋处长,谁有你那末阔达呢?可是你却有一次给我利用了,这是你从来没有梦想过的吧?自然,这时我实在太小,太幼稚,这个利用,仍然是一种心底的企图,大部分都没有实现,尤其是因为胆怯和动摇,阻碍了我计划的布置,这至今想起来有些遗憾,因为如果我勇敢地“利用”你了,我或许在这时可以很细小的帮助一下我们的阶级事业呢!
“你这小孩子,快不要再胡闹,好好地读书吧!”你在C总司令部参谋处里,曾这样地对我说。
“这些,为什么你要那末说呢?我不是在信中给你说过了吗?”我回答。
“但是,”你低声地说:“我告诉你,将来时局一下变了,你是一定会吃苦的。”
“时局要变,你怎末知道呢?”
“我……怎末不知道?”
“那末,告诉我吧!”我颤抖了,那时我就在眼前描出一幅流血的惨图。
“你不要管,小孩子,我要警告你的是:不要再胡闹,你将来一定要悔恨……”
那时,一位著名的刽子手,姓杨的特务处长进来了:他那高身材,横肉和大眼眶,真仿佛是应着他的名字,真是好一副杀人的魔君相,我悸噤着,和后来在法庭中见他一眼时一样的悸噤。
你站起了说:
“回学校去吧?知道了吗?多用用脑子,多看看世面!”我颤战着,动摇着走回去,一路上有两个情感交战着:我们的劫难是不可免的了,退后呢?前进呢?这老实说,真是不可赦免的罪恶,我旧的阶级根性,完全支配了我,把我整个的思维,感觉系统,都搅得象瀑下的溪流似的紊乱,纠缠,莫衷一是。
一直到三天后,我会见了C同志,他才搭救了我,他说:“你应该立即再去,非把详情探出来不可!”
“是的。”我勇敢地答应了。
可是这天早晨再去见你,据说C 总司令部全部都于前一夜九点钟离开上海了!我还有什么话呢,就在这巍峨的大厦前面,我狠命的拷我自己的头。
过了一夜,上海便布满了白色的迷雾,你的警告,变成事实来威吓我了。
到后来,你的预言,不仅威吓我,而已真的抓住我了:铁的环儿紧扣着我的手脚,手枪的圆口准对着我的胸口,把我从光明的世界迫进了黑暗的地狱。到这时候,在死的威吓之下,在笞楚皮鞭的燃烧之下,我才觉悟了大半;我得前进,我得更往前进!
我在这种彻悟的境地中,死绝对不能使我战栗,我在皮鞭扭扼我皮肉的当儿,我心中才第一次开始倔强地骂人了:
“他妈妈的,打吧!”
我说第一次骂人,这意义你是懂得的,我从小就是羞怯的,从来没骂过人呢!
同时我说:“我还得活哟,我为什么应该乱丢我的生命,我不要做英雄,我的生命不是我自己可支配的。”所以我立刻掏出四元钱,收买了一个兵士,给我寄一封快信给你,这效力是非常的迅速,那个杀人不眨眼的人虎,终于也对我狠狠地狞视一会,无声地摆头示意叫他的狗儿们在我案卷上写着两字:“开释。”
这是我第二次利用你哟。
出狱后,你把我软禁在你的脚下,你看我大概是够驯伏的了吧,但你却并没知道我在预备些什么功课呢?
当然,你对待我,确没有我对待你那样凶,因为你对我是兄弟,我对你是敌对的阶级。我站在个人的地位,我应该感谢你,佩服你,你是一个超等的“哥哥”。譬如你要离国的时候,你送我进D大学,用信,用话,都是鼓励我的,都是劝慰我的,我们的父亲早死了,你是的确做得和我父亲一般地周到的,你是和一片薄云似的柔软,那末熨贴,但是试想,我一站在阶级的立场上来说呢?你叫我预备做剥削阶级的工具,你叫我将来参加这个剥削机械的一部门,我不禁要愤怒,我不禁要反叛了!
D大学的贵族生涯,我知道足以消灭我理想的前途,足成为我事业的威吓,我要以集团的属望来支配我自己的意志,所以我脱离了,所以我毅然决然的脱离了,也可说是我退一步对你们阶级的摆脱。
但我不是英雄,我要利用社会的剩余来为我们阶级维持我的生命,所以我一,再,三的欺骗你的钱,来养活我这为我企图消灭的社会所吞噬的生命。
我承认欺骗你,你千万别要以为我是忏悔了,不,我丝毫也想不到这讨厌的字眼!我觉得从你们欺骗来一些钱,那是和一颗柳絮给春风吹上云层一般地不值注意的。你们的钱是那儿来的?是不是从我们阶级的身上抽刮去的?你们的社会是建筑在什么花岗石,大理石上的?是不是建筑在我们阶级的血肉上的?虽然我明白,欺骗不是正当的方法,我们应该用的是斗争,是明明白白的向你们宣言,我们要夺回你们手中的一切!但是,即使是欺骗,只不过是一个不好的方法,绝不是罪恶!
我说了这一大篇,做什么呢?我不过想证明给你,你到现在才说对我失了信用,是已经迟到最最迟了。
最后,我要说正面的话了:
哥哥,这是我们告别的时候了,我和你相互间的系带已完全割断了,你是你,我是我,我们之间的任何妥协,任何调和,是万万不可能的了,你是忠实的,慈爱的,诚恳的,不差,但你却永远是属于你的阶级的,我在你看来,或许是狡诈的,奸险的,也不差,但并不是为了什么,只因为我和你是两个阶级的成员了。我们的阶级和你们的阶级已没有协调,混和的可能,我和你也只有在兄弟地位上愈离愈远,在敌人地位上愈接愈近的了。
你说你关心我的前途,我谢谢你的好意,但这用不着你的关心,我自己已被我所隶属的集团决定了我的前途,这前途不是我个人的,而是我们全个阶级的,而且这前途也正和你们的前途正相反对,我们不会没落,不会沉沦到坟墓中去,我们有历史保障着:要握有全世界!
完了,我请你想到我时,常常不要当我还是以前那末羞怯,驯伏的孩子,而应该记住,我现在是列在全世界空前未有的大队伍中,以我的瘦臂搂挽着钢铁般的筋肉呢!我应该在你面前觉得骄傲的,也就是这个:我的兄弟已不是什么总司令,参谋长,而是多到无穷数的世界的创造者!
别了,再见在火线中吧,我的“哥哥”!你最后的弟弟在向你告别了,听!
一九三○,三,十一晨。
(原载1930年5月《拓荒者》第4、5期合刊,此期又名《海燕》,署名Iv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