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书房一角
[book_author]周作人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类书文集,文集,完结
[book_length]84830
[book_dec]周作人著。杂文集。新民印书馆1944年版。《书房一角》所收凡四部分,即是一,《旧书回想记》二十八则,二,《桑下丛谈》四十四则,三,《看书偶记》六十一则,四,《看书余记》五十八则,共计一百九十一则也。……其中也还有些比较太枯燥,或是写得太率直的,留下了不曾编入,不过这里可以说一句话,我所写的于读者或无兴趣,那是当然的,至于强不知以为知的那么说诳话,我想是没有。至于知道得不周全,说错的话,那自然是不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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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chapter]卷一旧书回想记
[book_title]一 引言
近几年在家多闲,只翻看旧书,不说消遣,实在乃是过瘾而已,有如抽纸烟的人,手嘴闲空,便似无聊,但在不佞则是只图遮眼也。旧书固然以线装书为大宗,外国书也并不是没有,不过以金圆论价,如何买得起,假如我有买一册现代丛书的钱,也就可以买一部《藕香零拾》来,一堆三十二本,足够好些日子的翻阅了。从前买的洋书原来是出版不久的新本,安放在架上,有些看过早已忘了,有些还未细看,但总有点爱恋,不肯卖掉或是送人,看看一年年的过去,一算已是二三十年,自然就变成了旧书,正如人也变成老人一样。这种在书架上放旧了的书,往往比买来的更会有意思,因为和他有一段历史,所以成为多少回想的资料。但是这也与书的内容有关系,如或有一部书看了特别佩服或欢喜,那么历史虽短,情分也可以很深,有时想到也想执笔记述几行,以为纪念,新旧中外都无一定,今统称之曰旧书,止表示与新刊介绍不同云耳。回想是个人的事,这里免不了有些主观与偏见,不过有一句话可以说明,无论如何总不想越过常识,盖假如没有这个做灯标,读新旧书都要上当,何况作文说话,更将大错而特错,则吾岂敢。日前曾写小文曰“书房一角”,已有做起讲之意,而因循不果,今番似是另起炉灶,实则还是此意思,故重复话今亦不再说也。
二十九年十一月十一日,在北平。
[book_title]二 玛伽耳人的诗
提到洋文旧书,我第一想起来的总是那匈加利育珂摩耳的一本小说,名曰“髑髅所说”。这是我于一九〇六年到东京后在本乡真砂町所买的第一本旧书,因此不但认识了相模屋旧书店,也就与匈加利文学发生了关系。只可惜英国不大喜欢翻译小国的东西,除了贾洛耳特书局所出若干小说外不易搜求,不比德文译本那样的多,可是赖希博士的《匈加利文学论》也于一八九八年在那书局出版,非常可喜,在我看来实在比一九〇六年的利特耳教授著《匈加利文学史》还要觉得有意思。其第二十七章是讲裴彖飞的,当时曾译为艰深的古文,题曰“裴彖飞诗论”,登在杂志《河南》上,后来登出上半,中途停刊,下半的译稿也就不可考了。但是现在我要想说的不是这些,乃是今年春间所买一本鲍林的《玛伽耳人的诗》。此书出版于一八三〇年,已是一百十年前了,为英国介绍匈加利文学最早的一册书,在参考书目中早闻其名,今于无意中忽然得到,真是偶然之至。集中收诗人二十六,诗九十六,民谣六十四,而不见裴彖飞,这也正是当然的,这位爱国诗人那时他才只有七岁呢,及一八六六年鲍林又刊裴彖飞译诗集约八十首,则已在诗人战死十七年之后矣。余译育珂小说,于戊申成《匈奴奇士录》,庚戌成《黄蔷薇》,唯以未成密克萨德小说为恨,中隔三十年,忽又得鲍林之书读之,则与匈加利文学之缘分似又非偶然也。取育珂密克萨德旧小说,拂拭尘土,摩挲披阅,仍觉可喜,或者再动笔来译《圣彼得的雨伞》乎?此正不可必也。
[book_title]三 童话
以前曾有一个时候,我颇留意找外国的童话,这也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其实童话我到现在还是有兴味,不过后来渐偏于民俗学的方面,而当初大抵是文学的,所以在从司各得丛书中得到哈忒兰以及叶支所编《英伦爱耳兰童话集》的时候,不免有点失望,虽然岩谷小波那样复述的世界童话集也觉得不满意。大约那时的意见只承认童话有两大类,一是文艺的,如丹麦安徒生所作,一是自然的,如德国格林兄弟所集录者,是也。但是安徒生那样的天才,世间少有,而德国又不大新奇,因为当时注意的也是西欧以外的文学,所以童话用了同样的看法,最看重的是东北欧方面的出品。这些在英译本中当然不会多,凑巧在十九世纪末期出了一个怪人,名为尼斯贝忒培因,他专翻译许多奇怪国语的书,我买到他所译匈加利芬兰丹麦俄国的小说,童话集中最可喜的三种也正都是他的译本。一是俄国,二是哥萨克,三是土耳其,根据匈加利文译出,后附罗马尼亚的一部分。他懂的方言真不少,也肯不辞劳苦的多译,想起来还觉得可以佩服感激。这三册书各值六先令,本不算贵,当时省节学费买来,也着实不容易,虽然陀耳译的俄国童话有复制的比利平插画,价美金二圆,要高出四分之一,也终于勉力买到,至今并为我书架的镇守。民国以后格林一类的书也要搜集了,觉得哈忒兰的分类编法很有意义,他的《童话之科学》与麦克洛支的《小说之童年》二书成为童话的最好参考书,别方面的安徒生也另行搜集,虽然童话全集英译以克莱格夫妇本为佳,培因却亦有译本,又据说英文安徒生传也以培因所著为最,可惜我未曾得到,虽有别的二三本,大率平平,或不及勃兰特斯之长论更能得要领也。十一月廿一日。
[book_title]四 歌谣
民国初年我搜集外国歌谣的书,最初只注意于儿歌,又觉得这东西禁不起重译,所以也只收原文著录的,这就限于英文日文两种了。英文本的儿歌搜了没有多少种,后来也不曾引伸到民歌里去,可是这里有一册书我还是很欢喜,这是安特路朗所编的《儿歌之书》。此书出版于一八九七年,有勃路克的好些插画,分类编排,共十四类,有序言及后记,很有意思,因为朗氏是人类学派的神话学家,又是有苏格阑特色的文人,我的佩服他这里或者有点偏向也未可知。日本方面最记得的是前田林外编的《日本民谣全集》,正续二册,皆明治四十年(一九〇七)刊,正集附有《日本儿童的歌》一篇译文,小泉八云原著,见一九〇一年出版的《日本杂记》中,我觉得这是很有意思的事,盖以前不曾有过这种文章也。以后汤朝竹山人著书《俚谣》等有十余册,藤井乙男藤田德太郎编各歌谣集,高野辰之的《日本歌谣集成》十二大册,陆续出版,寒斋亦大抵收置,近几年来却没有翻过一页,现在想到,只找出故上田敏博士校注的一册《小呗》来,把序文重读了一遍,不禁感慨系之。此书于大正四年(一九一五)由阿兰陀书房刊行,不久绝板,六年后再由阿耳斯重刊,这两种本子我都搜到,再板本的书品不知怎的总有点不如了。书中所收是两种民谣小集,即《山家鸟虫歌》与《小歌总览》各一卷,世间已有复刻,本非珍书,唯上田博士以西洋文学专家而校刊此书,序文中引古今西诗为证,歌中有语不雅驯处去其字,而于小注中加拉丁译语,凡此皆足以见其人平日之风格,每一展观,常不禁微笑者也。此等学人,今已不可再得,若竹山人用力虽勤,但并不是文艺或学问中人也。十一月二十三日。
[book_title]五 匈加利小说
民国前在东京所读外国小说差不多全是英文重译本,以斯拉夫及巴耳干各民族为主,这种情形大约直到民十还是如此。这里边最不能忘记的是匈加利的小说。贾洛耳特书店出版的小说不知道为什么印的那么讲究,瓦忒曼似的纸,金顶,布装,朴素优美而且结实,民初在浙东水乡放了几年,有些都长过霉,书面仿佛是白云风的样子了,但是育珂摩耳的短篇集一册,还有波阑洛什微支女士的小说《笨人》,总算幸而免,真是可喜的事。我对于匈加利小说有好感,这是理由之一。其次是当时我们承认匈加利人是黄种,虽然在照相上看来,裴彖飞还有点像,育西加与育珂等人已显然是亚利安面貌了。但他们的名字与欧人不同,写起来都是先姓后名,如英译称摩理斯育珂,而其自署则必曰育珂摩耳,这一节似乎比印度人还要更是东方的,在三十年前讲民族主义的时代怎能不感到兴趣,而其影响便多少留遗一点下来,到现今还未消灭。现在想起来这匈加利的黄白问题颇是暧昧,也不值得怎么注意,不过从前总有过这么一回事,有如因腹泻而抽了几口雅片,腹疾早愈而烟枪也已放下,但记忆上这口烟味也还会少少存留的。至于小说有写得好的,那也不会忘记,可是这并不限于那一民族,密克萨德著《圣彼得的雨伞》的确还想翻译,别国的却也还有,如波阑显克微支著《得胜的巴耳德克》,俄国库普林著《阿勒萨》,日本坂本文泉子著《如梦记》,皆是,就只可惜无此工夫,其实或是无此决心耳。十一月二十五日。
[book_title]六 医学史
汉文的医药书我所有的只是一部大板的《本草纲目》,有四十本之多,不过他的用处也只等于《群芳谱》或《花镜》,说得高一点也就是《毛诗虫鱼疏》与《尔雅翼》之流罢了。外国文的比较稍多,但那是六法全书之类,实用备查的书,说不上翻读,若平常放在案边,有时拿出来看看的只有一样医学史。英文的医学史有康斯敦,胜家,陀生的三种,又胜家著《从法术到科学》,《希腊医学》诸书,德国玛格奴斯著《医学上的迷信》,日本文的有山崎祐久著《少年医学史》,富士川游著《日本医学史》,《日本医学史纲》。这中间我所最喜欢的是胜家的《医学小史》与富士川的《日本医学史纲》,虽然《从法术到科学》中有《古代英国的法术与医学》,《古代本草》诸文,也很可喜。医疗或是生物的本能,如猫犬之自舐其创是也,但是发展为活人之术,无论是用法术或方剂,总之是人类文化之一特色,虽然与梃刃同是发明,而意义迥殊,中国称蚩尤作五兵,而神农尝药辨性,为人皇,可以见矣。医学史上所记便多是这些仁人之用心,不过大小稍有不同,我翻阅二家小史,对于法国巴斯德与日本杉田玄白的事迹,常不禁感叹,我想假如人类要找一点足以自夸的文明证据,大约只可求之于这方面罢。此外特别有意义的便是中西医学的对照,欧洲中古医学上的水火地风四行说以及灵气流通等说,都与中国讲五行等相同,不过欧洲自十七世纪哈耳威的血液循环说出以后全已改革,中国则至今通行罢了。我们夸称一种技术或学问以为世界无双,及查文化史往往在别处也已有之,而且只是路程的一站,早已走过去了,没有什么可夸的。这是一服清凉剂,读医学史常容易感到。我还有一册商务印书馆的《中国医学史》,混在外书房的乱书堆里,一时不易找到,现在也就不谈了。廿九年十二月三日。
[book_title]七 画谱
儿童大抵都喜欢花书,这里有两种,一是绣像,一是画谱。最先看见的自然是小说中的绣像,如《三国演义》上的,但是这些多画的不好,木刻又差,一页上站着一个人,不是向左便是向右看,觉得没有多大意思,我还记得貂蝉的眼睛大而且方,深觉得吕布之入迷殊不可解。金射堂的《无双谱》四十图要算画得顶好的了,却也没有什么好看,《百美图咏》小时候也常见,更觉得是单调,大概这方面还要推任渭长所作为最,如《於越先贤像》,《剑侠》《高士》,《列仙酒牌》皆是。画谱中最有名的是芥子园与十竹斋,从前都曾翻过,却已是四十年前的事,不大记得清楚,总之木板的山水画很不容易刻得好,所以看了觉得可喜的还只是花鸟与草虫而已。说也奇怪,这里我所记得的提起来乃是两部外国书。冈元凤的《毛诗品物图考》出版于天明四年即乾隆四十九年,比徐鼎的《毛诗名物图说》要好的多,但他实是说经的书,不过我们拿来当作画看也并不错。喜多川歌麻吕的《画本虫撰》乃是近来新得的,原本刊于天明八年,极为难得,我所有的只是复制限定板,虽然用珂罗板印,也颇精美,可惜原来的彩色不能再见了。全书凡十五图,每图二虫,配以花草,上记狂歌以虫为题,凡三十首,作者宿屋饭盛等皆当时有名狂歌师也。歌麻吕亦有名浮世绘师,以美女画著名,而或者乃独称赏此册,其技工与趣味盖均不可及。永井荷风在《日和下驮》第八篇《空地》中云,我对于喜多川所作《画本虫撰》喜爱不已之理由,盖即因此,浮世绘师择取南宗与四条派之画家所决不画的极卑俗的草花与昆虫而为之写生也。《虫撰》序言系追踪木下长啸子的《虫之歌合》,其实狂歌竞咏虽是一辙,若论图画则相去甚远,《虫撰》中第八秋蝉蜘蛛与玉蜀黍,第十三络纬蝉与锦荔枝,第十五青蛙金虫与荷叶,皆极可喜,《歌合》所画乃似出儿童手,如或古拙堪取,却是别一路也。十二月三十一日灯下。
[book_title]八 妖术史
我对于妖术感到兴趣,其原因未可详考,大概一半由于民俗学,大半却由于宗教审判的历史罢。从文化史上看来,符咒法术即是原始的科学,他所根据者一样的是自然律,不过科学的出于事实,每试皆验,而法术的则根于推想,不一定验罢了,这其间的转变是很有意思的事。别一方面,从法术发生了宗教,而宗教一边敌视科学,同时也敌视法术,结果是于许多妖巫之外也烧死了勃鲁诺等人,总称之曰非圣无法,这也很有意思,虽然是很可怕的事。中国历史上有过许多文字思想的冤狱,罪名大抵是大逆不道,即是对于主权者的不敬,若非圣无法的例案倒不大多,如孔融嵇康李贽等是,在西欧宗教审判里则全是此一类,此正大足供识者之考察者也。我耽读这一类书已是十年以前的事,除一般说及法术者外,我所喜欢的有吉忒勒其教授的《新旧英伦的妖术》,茂来女士的《西欧的巫教》,二者皆是学术的著作,案汤姆生的《魔鬼史》与斯本思的《不列颠之密教》均谓所云妖术乃是古代土著宗教之残留,论旨与茂来女士相同,当可信用。但是最特别的总要算是散茂士的著书了。我所有的只是四种,照出版年代排列,即是《妖术史》,《妖术地理》,《僵尸》,《人狼》,在一九二六至三三年中所刊行,共计六十三先令半,若论时价当在二百五十元之上了。我在这里计较价钱多少,便因为觉得买了有点冤枉,虽然那时的兑换率还没有这样的高。散茂士相信妖术确是撒但的宗派,目的在于破坏耶和华的天国,于人心世道大有关系,非澈底肃清不可,无论用些什么手段与多大牺牲。花钱买书,却听了这些议论,岂不大冤,但在别一方面也不是全无用处,除许多怪意见外也有许多难得的资料,关于妖巫审判的,所以我至今还宝重他,至于《僵尸》与《人狼》二册尤可珍重,其中奇事怪画颇多,如不怕会做噩梦,大可供枕上读书之用也。三十年一月七日。
[book_title]九 小说
提到小说,可以回想的事情一定应当不少罢。其实却不尽然。我读小说的历史开始得很迟,大约在十一二岁时,最初所读的记得是《镜花缘》,以后大概是《西游记》,《封神传》,《水浒》,《儒林外史》,《三国演义》,《红楼梦》,《七侠五义》,《品花宝鉴》,《儿女英雄传》,所举都是代表的,其类似模拟者不再列记。这些小说当时读了很有兴趣,后来想起来觉得也得到好些益处,有如小时候乱吃的糖与水果以及杂拌儿,虽然曾经吃坏了胃或牙齿,但其营养分子也总是不可完全抹杀的。我对于上记各项小说觉得都有可取,但是回想起来时却也不能说出那一部特别有意思,特别有什么地方可以怀念。说也奇怪,我现今提起小说来,自己寻问记得的部分是什么,这大抵不是小说本身而是小说的有些批注。古人云,买椟还珠,这颇有点儿相像,岂不是《笑林》里的材料么。我是想说实话,所以这也是无法。小说的批第一自然要算金圣叹,可是《三国演义》与《红楼梦》也不坏,大约还可以考在一等之内。我读《水浒》,本文与批同样的留意,如吃白木耳和汤同咽才好,《西厢》亦然,王斲山出来时尤其有相声之妙。多少年前上海刊行新标点书,亚东本的《水浒》校订周密,有学问上的价值,但我觉得平常翻看则仍不如唱经堂本为佳,盖批注圈点不独增加兴趣,亦足为初学指导,养成了解赏鉴之力,与明师指点不异。不过话须得说过来,这里条件第一要批注有趣味有见识,不是凡批皆佳,第二是限于章回体旧作,他本来是说书人口吻,旁边有人再插嘴说几句,并不扰乱原来的空气,若是新小说,则上文所云自不能适用也。此外我还读过不少违碍小说,回想比较的容易找,但此等书既系犯禁,也就不便再谈了。一月九日。
[book_title]一〇 七巧图
小时候玩过的书本里头,最不能忘记的要算七巧图了。回想起来,当时所见者只是一册极普通的《七巧八分图》,实在并没有什么好,就是一种坊本而已,但是有些图如莲叶百合游鱼,简洁浑厚,有古典之趣,此所以不可忘也。听月山房《七巧书谱》自序中有云,曾得一斋主人真本,乃吕青先生所序,凡有一式,必引古人诗句以合其意。此书惜未得见,意必有佳趣,求之书肆亦久不能获。《七巧八分图》十六卷,补遗一卷,此为繁本,仁和女士钱芸吉撰辑,同治甲戌年刊,去今才六十八年,似亦已不易得,商务印书馆有石印本。寒斋有原刻一部,乃从东京得来,朱墨二色套印,颇为精致,而图样平凡,唯全部有千七百余图,数量甚可观耳。近日得《信手拈来》一卷,光绪辛丑年刊,自序署桐乡冯汝琪,云侗斋遭庚子之乱,自恨所学非所用,为世诟病,每思覆酱瓿物一无可传,唯《信手拈来》一册乃广七巧图之作,推陈出新,自谓有突过前人处。书才六十叶,共计百二十图,颇多佳作,每幅题一二成语,隽雅可喜,序中自诩之语盖非过夸也。图中如郑家诗婢,北地胭脂,采莲宫女分花了,笑把兰篙学刺船,一心咒笋莫成竹等,均有诗味画趣,大旨其构图妙处近于夏紫笙之《曲成图谱》,题句则似童松君之《益智图》,此二书亦自佳胜,但所用图板太多,易于见巧,不如《七巧》之简单而大方。一斋主人真本不知何如,得见侗斋本,中多可喜,亦已足矣,唯此系成人之书,若为儿童计则或仍以小时候所见纯朴之七巧图为合宜耳。一月十八日。
[book_title]一一 淞隐漫录
数日前从上海寄到几部旧书,其中有王韬的《淞隐漫录》十二卷,我看了最感兴趣。天南遁叟的著述在清末的文化界上颇有关系,其在甲申前后之意义与庚子前后的梁任公差可相比,虽或价值高下未能尽同,总之也是新学前驱之一支,我曾略为搜集,以备检考,这回买《淞隐漫录》的原因即是为此,但是感到兴趣则又是别的缘故。我初次看见此书时在戊戌春日,那时我寄住杭州,日记上记着,正月廿八日阴,下午工人章庆自家来,收到书四部,内有《淞隐漫录》四本,《阅微草堂笔记》六本。其时我才十四岁,这些小说却也看得懂了,这两部书差不多都反覆的读过,所以至今遇见仍觉得很有点儿情分。当时所见的乃是小册四本,现在的则是大本十二卷,每卷一册各二十叶。据《弢园著述总目》云,“是书亦说部之流,聊作一时之消遣,而藉以抒平日之牢骚郁结者也。其笔墨则将无同,其事实则莫须有,如目为刘四骂人,未免深文周内矣。初散编于画报中,颇脍炙于人口,后点石斋主人别印单行本行世,而坊友旋即翻板,易名曰‘后聊斋志异图说’,图画较原刻为工。”此十二册本篇末常有红绿纸痕迹,盖是从画报中拆出订成者,可以说是初印,比小册便览多矣,唯披阅一二卷,华璘姑何蕙仙等虽极是面善,而已无复当年丰姿,此正与重读盛氏本《阅微草堂》相似,今昔之感固亦寂寞,但眼经磨练,犹之阅历有得,不可谓非是进益也。弢园此类著作,尚有《遁窟谰言》与《淞滨闲话》各十二卷,平日见之亦不甚珍重,今之特别提出《漫录》,实以有花牌楼之背景在耳,而转眼已是四十四年,书味亦已变易,他更不足论矣。一月三十日。
[book_title]一二 西厢记酒令
《巾箱小品》四册,我看见他也在四十多年以前,其面目亦已屡有变易了。最初所见是日本翻刻本,刻工颇佳,不过字的左边有和训句读,可以知道,其次是一部中国刊本,大约就是所谓华韵轩本吧,可是现在都已不存,前者不知何时遗失,后者则于十年前送给别人了。第三次所得,现今还在手边的又是日本翻本,首叶有印文云知足斋书画记,不知原系何人之物。此书所收共十三种,第一册为《冬心先生画记五种》,最为世所知,历来重刻冬心题记者差不多都于此取材,此外则《冬心斋研铭》与《板桥题画》也是可喜的小品文章,至今翻看还觉得很有趣味。但是我现在想要说的,却是别一种东西,即《西厢记酒令》是也。本来《唐诗酒筹》亦自不恶,如第一条云玉颜不及寒鸦色,面黑者饮,每见辄令人绝倒,唯唐诗范围太广,稍嫌凌杂,不及《西厢》之同出一书,较为匀称。此令凡百二十条,不著撰人名字,俞敦培编《酒令丛钞》,收入卷四筹令中,后又有自著《艺云轩西厢新令》计一百条。《闲情小录初集》中有《西厢酒筹》一卷,一百六条,汪兆麒撰,若最多者则为东山居士之《西厢酒令》计三百条,嘉庆丙子年刊,远在俞汪之前,但似不多见,故《丛钞》中未说及。酒令本是一种劝酒的方便,最简单的如猜拳拍七之类,迨至用成语作筹,便与灯谜相近,很有文字游戏的意味了。《丛钞》中有四书贯西厢令,其一云,行乎富贵,金莲蹴损牡丹芽,这原是一个谜语,不过现在底面颠倒罢了。文字上的雕虫小技,非壮夫所当为,唯汉字性质上有此游戏之可能,学者亦不可忽视,则此类酒令与灯谜诗钟对联等同是很好的资料也。二月八日。
[book_title]一三 左盦诗
《刘申叔遗书》近已上市,因购得一部,铅印白纸七十四册,价颇不廉,闻且有上涨之趋势,至其原因则未详也。申叔卒于民国八年,十五年后宁武南氏乃为编刊遗稿,及钱玄同君参与编订,常来谈及,始知其事,盖已在民国二十四五年顷矣。当申叔避难居东时,余亦在东京,曾数为《天义报》撰稿,唯终未相见,后来同在北京大学教书,除在校遇见外亦无往来,对于申叔绝学不能了知,故亦无悔,但于编《遗书》时余亦得有一二贡献,殊出望外,如《鲍生学术发微》,是亦寒斋之光荣也。买到《遗书》之后,无意中却又得到几种申叔著作的刻本。其一是《周书补正》六卷,后附《周书略说》一卷,板心下端刻左盦丛书四字,题叶为秦树声署,未记刻书年月。案《遗书》中所收《周书补正》据总目注明系用抄本,在后记中亦未说及曾经刊刻,但取两本比校,别无大异,后与赵斐云君谈及,则所云抄本即是赵君手笔,昔年在南京据刻本移写者,乃知此刻本实是祖本,其无异同宜也。(其偶异处恐是《遗书》校字者之误。)其二是《左盦诗》一卷,题叶书辛未八月,李植署,背面云华阳林氏清寂堂刊。前有林进思校刻左盦诗序,时为辛未,目录后又有癸酉题记,盖初刻于民国二十年,至廿二年补刻十九首,别有自序,乃无年月。《遗书》中诗录四卷,为玄同所编定,卷二即名“左盦诗”,系据刘氏家藏抄本编入,后记云,《匪风集》与《左盦诗》似皆有刻本,但从未见过。后记作于廿五年五月,刻本早已出版,卷首有朱印曰成都茹古书局印行,可知亦是发客者,不审其时何以不至北京,不克供编集者之参考,而余乃于无意中得之,奇矣。刻本系根据申叔自定本,与诗录相较,除续刻十九首外,全本相同,唯诗录有阙字,《从军行》之二第三四联原文云,为惜卿忧惕,愆我瑶华遗,鸿递南北,且舒刀环思。今缺为惜至鸿十二字,借刻本得以补正,亦是可喜事也。玄同为申叔编诗文集,备极辛勤,而未及见此二刻本,念之怅惘,今乃归于余,得无有明珠投暗之叹邪。
[book_title]一四 消寒新咏
我不喜看戏,却常收集些梨园史料,此殆如足迹不入狭斜者之读《板桥杂记》,《南浦秋波录》乎。近日得《消寒新咏》四册,乾隆乙卯年刊,题三益山房外编,以时代论,仅后于《燕兰小谱》十年,亦是极好资料,数年前张次溪君编刊《燕都梨园史料续编》,所收只是目录,似其书不多见。全书四卷,卷一二为正编,选优伶十八人,以花鸟比其声色,分题合咏,为消寒之计,故名。卷三为纪实,就诸伶擅长之戏,加以诗评,所举以正编十八人为限,此外复选京中诸大班旦色,为卷四曰杂载。每人每篇先有短序,往往比诗更有意思,令人有买椟还珠之感。作者三人,曰铁桥山人,姓李,案即李澐,山阴人,曰石坪居士,姓刘,曰问津渔者,姓陈,又有讷道人等十一人时贤佳作,汇为集咏一卷,附刻于后。这里边最有兴味的,我觉得是第三卷的纪实,因为如正编杂载那种写法,许多同性质的书大抵如此,若是咏剧的诗似乎还不多见。本来观剧诗古已有之,金桧门三十绝句最有名,王朱皮易叶诸家和作共有二百余,见于《双梅影闇丛书》,宣瘦梅《三十六声粉铎图咏》为申报馆异书四种之一,棠梨馆主何青耜有《戏寄》一卷,诗一百首。但是这些只是以剧名为诗题而已,其注重伶人技术者,恐只此《新咏》一卷,此外则《日下梨园百咏》吧。《百咏》一册,光绪辛卯天津石印书屋印,钱江醉薇居士著,目录上每一戏题均注明戏角姓字,又或系以堂名小字,虽品评不详备,但亦有史料的价值,与普通观剧绝句有异。此诗又有一特色,即是百首皆是五言八韵的试帖诗,亦是仅见。不佞曾搜罗清代试律,昔得铭岳所著《咏物全韵》抄本,分咏北京儿戏玩具共三十首,陈其泰编《宫闺百咏》,诧为试帖中珍品,今得此册,乃鼎足而三,更可喜矣。
[book_title]一五 河渭间集选
《河渭间集选》十卷,钱价人撰,魏耕序。此书一见似亦寻常,偶于北京市上得之,却甚可珍,亦可喜也。案杨凤苞《秋室集》卷一,钱瞻百《河渭间集选序》云,嘉庆甲戌戴比部金溪得之吴山书肆,不知瞻百出处,介许武部周生以问余,为据旧闻疏其大略以复之。钱瞻百为允武族人,与魏雪窦为友,及康熙辛丑允武为孔孟文首告,瞻百亦为吴之荣所搆,谓其连络山海,妄思吹烬,为之主谋,至壬寅二月三人遂同及于难。集中纪年至己亥止,是刻成未几而被祸,故流传绝少。杨君在百二十年前已如此说,余今乃得见,不可谓非眼福矣。魏雪窦遗文除此集序外恐已无有,《集选》诗题常及魏氏,卷二有《春暮拟陶和雪窦》,惜原诗不可得见。《竹垞文类》卷三有《梅市逢魏子》诗,《曝书亭集》卷六亦载,列在上章困敦即康熙庚子年,题改作“梅市逢魏璧”。案《海东逸史》卷十四忠义一,魏耕原名璧字楚白,甲申后改名。一死一生,交情未变,朱十亦是君子也。前清康熙乾隆两朝禁书,不知总有若干。文字狱古已有之,阅乌台诗案,其情形亦颇相似,唯乾隆中因修四库书,搜查禁毁,其数乃尤多,咫进斋虽有重刊书目数卷,尚不完备,安得有笃学之士,仿安阳谢氏《晚明史籍考》之例,肯以数年辛苦,搜编为清代禁书考,其有功于学问当非浅鲜。唯此等书籍不堪为贾人所利用,若凭此以为居奇之证据,则吾辈书生反将大受其害,寒斋所有《河渭间集选》,即以坊刊禁书目中不曾列名,故尚能以平价买得,如同时所得之蒋玉渊编《清诗初集》,便不能如此矣。
[book_title]一六 圭盦诗录
近代写刻书籍中,林吉人之三部作与沈芥舟之三跋最有名,几尽人皆知矣。钱泰吉《曝书杂记》卷一明文在条小注云:秀水朱梓庐先生《小木子诗三刻》,《梓庐旧稿》为同邑辜启文书,仿柳诚悬体,《壶山自吟稿》嘉兴陈寓新箊书,用文衡山体,《俟宁居偶咏》为先生兄子声希吉雨书,体兼颜赵,亦吾乡一佳刻也。又徐兆丰《风月谈余录》卷三云:《心向往斋和陶诗》二卷,曲阜孔宥涵先生继鑅所作,吴让之先生为手录付梓,可称双璧,余曾得初印本,乱后失之,今所传者皆翻刻本矣。此二书寒斋幸皆得到,雨窗兀坐,时一展览,亦殊可喜。但此外一二小册,虽不是有名的书,亦可算作一类,觉得颇有意思。其一是《叶石农先生自编年谱》,本文自称则曰“跛奚年谱”,咸丰五年刊,高均儒书。叶君著作我只有一册《跛奚诗法浅说百篇》,乃是试帖诗入门书,上有朱批圈点,书贾云是梁鼎芬笔,亦未能详。年谱半叶八行,行十六字,共二十八叶半,读之顷刻即尽,唯字甚肥大悦目,高君手迹亦可重也。其二是《圭盦诗录》一卷,题叶背面云,光绪五年己卯正月,蒉斋校刊弢盦写本。圭盦本名吴观礼,仁和人,我不知其生平,诗又所不懂,此一册书七十二叶,有诗二百七十首,翻开看时实在只是看陈伯潜写的字而已,此盖与说茶热得好无异,但是没有别的法子,盖假如我不是为的看所刻的字,则此诗集就也未必买也。后来又见秦树声自笔写刻的《乖盦文录》,体杂行草,颇觉别致,但是笔画似乎太细,不甚好看,所以未曾收存。
[book_title]一七 诗经新注
数年前买得日本古典丛书本《万叶集品物图绘》二册,是《毛诗名物图说》一流书,第二册卷首解题追记中说及此外还有山本溪愚的《万叶古今动植正名》,就《万叶集》《古今和歌集》中所有名物加以考订,也是很有价值的书。我便留意搜求,不久也收得一册,乃是著者死后二十三年纪念出版,全书不分卷,但分列草竹木鸟兽鱼虫等十部,共计二百五十二品,附绘图二十九幅。山本溪愚世为儒医,精通本草学,善绘画,所图画动植凡千四百幅三千余种,皆极精美,又能诗文,著有《对竹斋诗集》及七经解,俞曲园先生见之,曾贻书称其能诠明古学,真有志之士也云。动植图惜未得见,唯寒斋有《蠕蠕集》二册,一为百虫诗五十五首,山本鸿堂著,即溪愚之犹子,二为百虫画,自蚕至蚯蚓凡六十六图,竹川氏模写溪愚原画,木板着色,其他各种虽云将续刻,似未实现,故遍觅不可得。经解只有《诗经新注》一种三卷,铅印三册,明治癸卯出版,著者是时年七十七,即以是年卒。真下氏跋言先生兼精于本草,鸟兽虫鱼草木之名无所不识,辨识名物诚为《新注》之一特色,其说诗亦时有新意,如绪言末条云,盖尝论之,诗之三体,颂不及雅,雅不及风,以其益文而远于质也。卷端有拟小序,以《野有死麇》,《静女》,《桑中》,《采葛》,《大车》,《丘中有麻》,《山有扶苏》,《褰裳》,《丰》,《东门之》,《溱洧》,《东门之枌》,《东门之杨》为淫诗,云孔子所尝删去,再入选中者,盖淫哇之诗常存于口碑,如玉树后庭花在盛唐犹存是也。于《静女》注中又云,此盖秦火散佚之余,学者欲存三百篇之数,所谬混入也。虽孔子删诗之说现已知不可信,唯其解说亦复新颖可喜,自言三世遵奉朱子之学,然及注经,“其所可疑者不敢回避”,此种学者态度甚可佩服。余虽非经生,唯四书五经曾经读过,其中对于《诗经》与《论语》一知半解,时常翻阅,得山本氏《新注》,亦颇有用处。前日偶从东京得真下氏著《溪愚山本章夫先生小传》,见所载犬樱黄鸡二图及著作目录,因记寒斋所有诸书,由《动植正名》而归结到《诗经新注》,亦是奇缘也。
[book_title]一八 尔雅义疏
郝氏《尔雅义疏》余最初所得为同治丁卯郝氏家刻本,末有刊误一纸,可知是早印者也。次得咸丰丙辰聊城杨氏刻,即同治本所从出,此二者皆是足本。后读《殷礼在斯堂丛书》中《尔雅郝注刊误》,见罗振玉序盛称王念孙删本之善,因再求得道光庚戌沔阳陆氏刻本藏之,即木犀香馆本,有石印本未见。叶德辉《郋园读书志》卷二,有陆刻本《尔雅义疏》二十卷,云五本之中杨胡本希见,次则陆刊,此即陆本也。叶氏记此时为民国己未,今又过十余年,寒斋却能全都得到,亦正可喜。至于删本与足本二者孰优,此问题未易一口断定。据陆本陈奂跋,删节出王氏手当无疑义,服膺王氏之学及主张谨严者推重固是当然,但或以为新说假设不妨多有,又或著者元意多宜保存,亦均合理,若如家刻本郝联荪跋中所云,先大母临终犹谆谆以亟觅原本为诫,则婉佺夫人亦未满意于节本也。但以形式论,鄙意以为陆刻本最佳,清疏悦目,为各本所不及。陈氏跋叙著者自道其治经之难,云漏下四鼓者四十年,常与老妻焚香对坐,参征异同得失,论不合,辄反目不止,语甚有风致,此亦《世说》中之好资料也。邵氏《尔雅正义》昔曾有之,唯见释虫果蠃蒲芦注下仍主化生之说,私意甚不满,亦备品而已。去年又得一部,白纸早印,清洁疏朗,为望江倪氏旧藏,有大雷经锄堂藏书及倪模诸印,卷中释宫以下朱批甚多,大抵有所纠正,此亦不愧为二云之诤友也。
[book_title]一九 山海经释义
小时候在书房里读书,虽然背得很熟,后来大抵不感到什么兴趣,但是自己随便看的却时常想起,即使是极平凡的书也觉得特别有意思。《山海经》便是其一。那时最初见到的《山海经》不知道是什么板本,总之是极粗糙的坊刻,中本黄纸印刷,每半叶一图,雕刻拙劣,但心甚喜爱,其中龙首马蹄的彊良图像至今还清楚的记得。以后又见过仿佛是广百宋斋的一种石印本,图用红绿套印,亦是中本而半叶有四图,殊不明晰,故记忆不清,此两书均早已失去,不复可踪迹矣。经过了三十年之后,重新再买《山海经》来看,却是别一路的东西了,如毕秋帆的《新校正》,郝兰皋的《笺疏》,都是纯正的学术书,没有图像,吴志伊的《广注》虽说有图五卷,现在却也不见,汪双池的《山海经存》石印本有图,但是重描得不好,觉得还不如坊刻粗本尚有古拙之趣。最近所得有王德徵的《山海经释义》,明万历丁酉年刊,在今三百四十余年前,有图七十五叶。据《四库总目》卷一百四十四小说家类存目二云,是书全载郭璞注,崇庆间有论说,词皆肤浅,其图亦书肆俗工所作,不为典据。案《山海经》多记怪物,毕氏书序虽力说未尝言怪,亦只是唯理的解说,未足凭信,因此图多怪相正是当然,即使根据唐宋人画本,也未必便足为典据,所可重者只是古耳,今《释义》本在我所见已是最古之图,虽出自俗工亦无妨碍也。《郑堂读书记》补逸卷十六云,是编就郭景纯注本,于每节后各为之释义,词多肤浅,于经注无甚发明,间有驳及经文,尤为乖谬。此评语盖本于《四库存目》,别无新意,唯特别提出驳及经文,是已能知《释义》之要点,但持与毕郝诸氏之书相较,则明清学风不同,自难以并论矣。《释义》郭璞序后蒋一葵识语中有云,景纯语怪专信物,德徵语常专信理。此语极得要领,盖《释义》非笺疏而是批评,往往反驳经语为不可信,其实此唯理主张与毕氏本无二致,但与经生家法不合,为郑堂所不喜正是难怪也。我颇喜《释义》的话,但也更爱那些俗工的画,《海内经》云南方有神曰延维,人首蛇身衣紫衣,大为王君所笑,而其图观之亦复有趣,(惜未画紫衣,)盖论事理应疾虚妄,若作小说看时,姑妄言之姑听之,正亦不恶也。
[book_title]二〇 容膝居杂录
《容膝居杂录》六卷,崑山葛芝著,自序云丁酉年六十矣,为顺治十四年,书则是康熙初刊也。葛字龙仙,崇祯时诸生,书中记乙酉春曾至绍兴访刘念台,又多说及徐俟斋,共有五六处,卷三中《论志墓之文》云,及吾之生存当求吾友俟斋先生为作一传,余六十年中排纂生平行业,作纪年录,已成书矣,亦不欲出之以示俟斋,盖俟斋知吾深,但须凭空结撰,必能得吾精神意思之所在也。同卷中《记轶事之一》云,“姜行人如须鼎革后隐于吴中,一日与徐孝廉昭法酒间相谑,姜忽送一纸于徐云,桓温鸱张,尚有枋头之败,以昭法名枋也。徐不假思索,立答一纸云,项羽虎视,不免垓下之亡,以如须名垓也。坐客绝倒,叹为风流蕴藉。”罗叔言编《徐俟斋先生年谱》中则引《池北偶谈》载,姜吏部垓南渡后流寓吴郡,与徐孝廉枋善,一日行阊门市,姜顾徐曰,桓温一世之雄,尚有枋头之败,徐应声曰,项羽万人之敌,难逃垓下之诛,相与抵掌大噱,市人皆惊云云。罗氏按语云,如须先生卒于顺治十年,乙酉以后五年居吴,而先生乙酉以后前二十年不入城市,后二十年不出户庭,宁有抵掌吴市之理,此记事之小失实也。不佞拿出《池北偶谈》来查看,乃遍觅不得,恐怕是在渔洋山人别的著书中吧,一时也不及再查。葛龙仙与徐昭法既相知甚深,所记当可信凭,渔洋山人得之传闻,又加以藻饰,遂不免有失实处,盖酒间原可在山在野,不必一定在阊门市也。寒斋未有《居易堂集》,不知其中有葛君所云之传在否?又《年谱》注中说及葛瑞五,疑即葛芝之字,亦未能明。葛君与顾亭林同时同县,而书中不一提及,则因顾氏北游不返,或不相知也。
[book_title]二一 柯园唱和集
《柯园唱和集》不分卷,序一叶,本文百十六叶,题“柯园十咏”,王衮锡首唱,主人沈槱元五和之,此外和者五十二人,共得七言绝句五百八十首。鄙人不解诗,读之亦觉得无甚好句,但是对于此集感到兴趣者,则以柯园乃是沈园故址故也。作序者亦为王衮锡,为谑庵居士之孙,署戊戌秋,盖是康熙五十七年,序中云,柯园在蠡城东南,墨莲桥之阳,地接稽山,巷隔深辙,沈子宜士卜居焉,末又云,或云柯园地即沈园旧址,陆放翁梦游处,果尔,此十咏数百篇恨剑南不及见之。《越风》卷九沈槱元条下云,“沈翁家有园亭,在春波桥畔,放翁逢其故妇诗,曾见惊鸿照影来,即此地也。少时觞咏其下,有和主人柯园诸景诗。内一方池澄泓,可鉴毫发。”今案十咏之二为淡影池,殆即此。各诗注云,相传青海鲁公见魁星于此,或云,人有十影,至四五则乱,数尽者大贵。又云,额系王山阴先生书,案即谑庵也。唯商宝意云曾和诸景诗,查集中并未见,但有商元柏,则是宝意之父,案宝意生于康熙四十年,在戊戌才十八岁,或者觞咏尚在其后,故诗亦遂未得刻板欤。《越风》记王衮锡著有《十三楼诗集》,沈槱元有《柯亭诗草》,陶元藻《全浙诗话》引录,寒斋有安越堂校本,改亭为园字,唯同书又引杨鲁藩《国朝诗话》,称其著有《吹竹集》,据《贩书偶记》卷十五,原书名“柯亭吹竹集”,初二集共九卷,则似柯亭字不误,集中余石颿诗注亦称主人为柯亭,当系其别号也。
[book_title]二二 荆园小语
少时在族人处见石印小本《笃素堂外集》,借读一遍,颇觉可喜,倏忽已是四十余年,更求得而读之,则石印不精,近始获一木活字本,语亦平平,有似儿时果饵,再尝亦殊不甚甘也。读《荆园小语》,却觉得颇佳,胜于《聪训斋语》,此比较亦难细定,大旨岂不以艰难与安乐所处之异故耶。《荆园小语》向为世所重,多刊入丛书中,最近者为平步青之园丛书,光绪癸未年刻,有汝南常抱杞序,即平氏别名。中有云,园丛书类取浙东先正暨师友遗著,今开雕《小语》旧本,颇讶重复可已,读至第二十八条,《冬夜笺记》所采者,憬然作而喟曰,嗟夫,意在斯乎,何闵人之深也。此序今收入《安越堂外集》中,《小语》第二十八条论《金瓶梅》,序文则指《野叟曝言》之翻刻,所谓抱杞盖即此耳。寒斋得平氏门人杨宁斋藏本,《小语》全本有圈识,末录识语云,“癸丑征君年五十五,则当生于万历己未,端愍甲申殉难,征君年二十六耳,杜门课弟,发名成业,此卷尤为修齐之要,岂第幼学指南。仆幼时先大夫以此诲读,谓一切格言善书无不赅括,读此可无须更读他书,守之终身可也。今年予亦五十有五,征君之品诣万不敢望,其学亦岂能涉其万一哉。丙戌嘉平三日,霞外人。”此文未发表,但于此可以看出重刻《小语》的意思,更为明了。乾隆中平原张予觉辑录先正嘉言,可与《小语》互相发明,或足备参观者,分条笺注,名曰“荆园小语集证”,分为四卷,至咸丰七年始由张氏后人刊行。修养之书,有人为作笺证,事不多有,可知此类书中《小语》之独为人所重也。张氏《集证》意见多通达,可供阅览,唯征引不著所出,不但有失传述之本意,亦并减少读者之兴味耳。
[book_title]二三 三不朽图赞
张宗子岱著《有明越人三不朽图赞》不分卷,寒斋所得最早一册为乾隆乙卯慕村余氏印本,末有白文印曰栋山读过,盖是平景孙旧物。此外有一本似是后印,而内容次第与目录稍不同,立德忠谏之五徐龙川公像前别有一幅,后署族裔孙迪惠仿遗像重摹,案徐迪惠字鹿苑,上虞人,嘉庆戊午举人,故此本应是庚辰板归朱氏后所印,唯末无朱松山跋,不知何也。朱端侯校勘语于徐龙川像上批云,此像不准,予有徐氏藏本,戴五岳冠,执笏,项有锁,下注族裔孙迪惠仿遗像重摹,此乃真像,若是则古剑老人所称沿门求像,其真确乎否,抑未能遍也。案所称徐氏盖即徐鹿苑之诸孙文若,住东郭门内徐立纲故宅内,为会稽廪膳生,民国初尚存。古剑老人求像未能真与遍,此殆不能免,如姚长子本乡曲穷民,死于寇难,岂能有遗像可得哉。光绪戊子山阴陈氏重刊此书于湖北,改窜失真,殊不足取,唯图像尚可看耳。民国七年王子余以铅字重印,文字一仍陶庵之旧,且收录平景孙李越缦二家校语,甚为有益,像有铜板,令李元昉缩小摹写,不脱真容气味,殊不可耐,王君亦是有识者,何以乃有此失也。十二年又印三板,校正误字外,并加入李越缦跋及朱端侯校勘语,唯铜板则愈益模糊矣。宗子著作此外寒斋所得有《梦忆》八卷,乾隆甲寅又道光壬午巾箱本,均王见大所刻,粤雅堂重刊本,砚云甲编一卷本。《西湖梦寻》五卷,康熙丁酉本,光绪丁氏重刊本。《古今义烈传》八卷,天启年刊,惜有一卷抄配。《史阙》十五卷,道光甲申郑氏刊本。《琅嬛文集》六卷,光绪丁丑王氏刊本。《琅嬛诗集》不分卷二册,光绪辛丑虞山周氏抄本。《评东坡和陶诗》一册,汉阳朱氏抄本,署戊子冬,胤字缺笔,当是乾隆之三十三年,后附宗子补和二十四首,书眉亦有评语,或是王白岳等人手笔耶。
[book_title]二四 萝庵游赏小志
《李越缦杂著》抄本一册,从杭州书店得来,内为《萝庵游赏小志》,《霞川花隐词钞》,《乐府外集》,共三种。书面题龙集光绪二十有四年九月霞庐主人志庾甫假傅氏抄本录竟题面,朱文长印曰太原公子,内又有印曰志庾珍藏。卷首附粘任秋田手札,文曰,“志庾仁仲如握,月前由润田交到《越缦堂杂著》一册,见系手抄,足见恣意文囿,孟晋无量,记此三种曾于都门奉读一过,假抄未果,今复展诵,弥觉寻味不置。间有校讹处订正处,笔之简首,请阅后一印证之,即撕去可也。手此鸣谢,藉颂著祺,不尽缕缕。愚小兄塍顿首。”审其语气,当是师弟关系。案任君《倚舵吟遗稿》章琢其跋语中说及王君子余,为昔日门下士,然则志庾即王子余世裕无疑,王君关心越中文献,曾于绍兴公报社印行文献辑存书第一二辑及《越中三不朽图赞》,此稿云从傅氏传录,或是节子原抄本欤。《霞川花隐词》刻入《二家词钞》,《乐府》有萧山钟氏刻本,《游赏小志》仅由番禺沈氏刊入晨风楼丛书甲集,铅字光纸,脱误满目,今得此本,据以校正,佳处甚多,共改正百三十余字,添小注九处,又本文一则,差可披诵矣。任秋田批注八条,最重要者为第四,文云,“破产一节是先生恨事,曩在都谈次每裂眦言之,然余以为事关前定,即不结社不交一人,未必不破家也。烟云过眼,付之太空最妙。此注似亦可删。秋田注。”案此盖指壬子二月条下原注,龂龂诉比匪破家事,似当时读《小志》者多注意及此。《越缦堂日记补》壬集,同治壬戌十月二十三日项下录有覆潘伯寅书,起首云,“顷奉手谕,并蒙掷还《萝庵小志》,奖饰逾恒,遂使腐札回荣,枯词溢润,语林未出,见赏庾郎,本论初成,折衷叔夜,方之鄙作,深愧昔流,虽知过情,能无感发。承示志中宜删一节,具承风义,勉我古贤,刻状虺蛇,诚污简牍,当如来旨,即事芟除。”但以后接叙二周前事,凡费四百余言,岂独裂眦,且复切齿,其无意于删削注语,盖已显然可知矣。
[book_title]二五 天籁集
吕善报《六红诗话》卷二云,“康熙初钱塘郑扶羲旭旦撰《天籁集》,计诗四十八首,自序谓如来趺莲台,矢四十八愿,度一切众生脱离苦海,读是集者当作如是观。余细读之,词虽鄙俚,饶有奇趣,其书不甚流传,余偶于友人胡松坪大宇处见之,摘录数首以见大凡,正不得以小儿女嬉戏之词少之也。”此书光绪丁未有活字小本,题陈旭旦评,又有卷二则署钱塘悟痴生编,初意二者皆是今人,及见诗话乃始省悟。集中所录皆是江浙间通行童谣,什九与现今相同,可知是诚实的集录,未经文人加点,故可贵也。其评语则颇有唱经堂意味,中有数处对于缠足加以痛骂,当初亦疑为留学生口吻,今乃知是康熙时人语,盖其时思想界亦颇有新气象,故曾有禁缠足与废八股文之事,非是偶然。近又从杭州得同治壬戌芝秀轩刻本,有许之叙许郊二人序跋,得见原书面目,甚为可喜,唯序中只云郑君云旭旦,不及扶羲名,未知诗话何所依据,或康熙刻本如此作欤。活字本所据当即是芝秀轩本,唯原有郑君自作序跋各一篇,今只有跋而无序,又误郑为陈,疑或是据传抄本乎,殊未能明了也。商嘉言《亭诗草》卷十有诗云“八月五日风雨舟中读郑扶曦先生天籁集题后”:万木响刁调,扁舟一叶飘。两间自天籁,千古乃童谣。情最苍苍重,魂都恋恋销。有心人不见,风雨正潇潇。小注云,“首自序云,将质之苍苍者,末自跋云,恋恋于中而不能已也,故及之。先生自谓古之有心人。”此诗作于嘉庆庚辰,可知其时所见本序跋俱存,诗话则编定于嘉庆甲戌,相距才五六年,似尔时《天籁集》原本尚有流传,但至今日而同治重刻本乃亦甚稀有矣。
[book_title]二六 越妓百咏
壬午年中从杭州书店得安越堂平氏藏书十余种,其中有红格抄本两册,皆杂录诗词,以会稽韩氏作为多,计所记时日大抵在乾嘉之交十七八年间,卷首为嘉庆癸亥韩慕樵与侄予良书,末有平景孙题字五行。册中所抄多极凌乱,唯其中有九叶首尾完具,题曰“越妓百咏”,下注云,自壬戌起至戊辰止共七年,萼桴氏未定草,后附《吴妓二十咏》,亦萼桴作,末有《题越妓杂咏诗后》二首,署名鸿轩氏。案抄本中韩汝,亦名昶,字萼不,萼桴,鹤夫,韩昂字鸿轩,又字芸沚,耘子。曾见《胭脂牡丹尺牍》六卷,道光乙巳年刊,题韩鄂不著,因知其人盖是游幕者,韩昂亦有嘉庆戊午新城官署与王楷堂唱和诗,可以为证。吕善报《六红诗话》卷三云,“会稽韩萼桴汝与从兄鸿轩昂集王次回句为无题七律各八十首,较张云轩制所集多至十倍,真奇观也。萼桴诗以清丽为主,佳句如帘额寻香飞凤子,墙腰抛箨长龙孙,春日偶成句也,天遥万里杳无迹,人静一村微有香,月下寻梅句也,禅关悟道心偏淡,闺阁吟成姓也香,咏柳絮句也,皆不让元人。”此百二十咏本系游戏之作,中多狎亵语,亦正是狭斜恶少之本色,唯在诗中却甚少见,又因此得知其时越中游女之姓氏与人数,不失为绝好史料也。《越缦堂日记补》丙集,咸丰丙辰六月初七日条下记夜中微行,三叩夜度娘家,虽记述简略,差可比拟,此外则不易寻找矣。六七年前题张亨甫《南浦秋波录》有云,“近来想稍收集关于冶游之书,而既不专精,又复吝啬,结果自然是不能大有所得,但就所有书中看去,则此册要算是最好的一种,文情俱胜,《板桥杂记》或在其次耳。”《百咏》只是七言绝句一百首,别无记述,岂足与名著抗衡,但艳史所记都是堂子里的事,而此则是一府城里的私门子,正是极难得的记录,在寒斋旧书中甚值得提出来一说者也。
[book_title]二七 妄妄录
偶买得《妄妄录》十二册,卷首有王季烈题记一叶,文曰,“《妄妄录》十二卷,朱海撰,海字蕉圃,吴县人。此书作于乾隆五十八年甲寅,自序云,头颅渐老,多病多愁,行将与鬼为邻,则非少年之作可知,至道光十年庚寅付刊,观凡例语气,其时作者尚生存,是已寿逾耄耋矣。笔墨修洁,可资劝惩,记吾吴琐闻,间亦有关掌故,其姓名不载方志及诸生录,殆毕生潦倒,落魄天涯,以终其身者欤。卷首有道光壬午闽抚叶世倬序,自称乡同学弟,叶字子云,上元人,乾隆间举人,道光间抚闽,服官甚久,所在以兴教化美风俗为己任,作者与之同学相友善,则亦非庸庸之士矣。然生前既沦落不遇,死后遂姓名翳如,吁可悲矣。此书刻本罕见,今春祝嘏行在后,游京师海王村肆见之,索值甚昂,余以乡先生之著作,不忍释手,费十锾得之,携以归里门,询之纂修县志之诸君子,无有知其人与书者,因记之于此。宣统辛亥后二十年,春王正月既望所得,阅三月,螾庐记。”案朱氏自序中有云,效坡仙谪黄州时故事,日强人说鬼,绝不作治生计,半年来妄言妄听,并追忆旧闻,随笔记十二卷,名曰“妄妄录”,神仙诡幻之事不载,唯鬼则记之,盖士不得志,笔下即有神,亦当化为鬼耳。故王君重其为吴郡文献,在不佞则取其专门说鬼,颇足为欲知鬼之情形者之参考,此类资料搜集不易,乃为可贵也。如卷二河水鬼一则,记溺鬼化为坛浮水面,诱人拾取,指入坛口遽被拖住,是时水发腥气。又卷三溺鬼喜豆一则,言在武林曾见有夫溺于河,妻以炒豆为祭品,散之溺所,佥言溺鬼喜食炒蚕豆,亦奇。此类记录尚不少,皆可甄采。唯书中嬉笑怒骂亦多有之,如卷三鬼公子一则似系故意造作以骂人者,所云汪近涛即是江声,江字鲸涛,文中明言其苦攻《尚书》,又书小札或购物开账必用篆字,所记与钱梅溪牴牾或系事实,至于受鬼公子种种侮弄,则当是著者所编造,盖即从文字上亦可以看出痕迹,至卷七之报怨鬼,丑诋汪容甫,但化名为汪蓉圃,乃尤为显明矣。癸未九月二十日。
[book_title]二八 吴歈百绝
三十六七年前在东京旧书店买得顾禄著《清嘉录》十二卷,日本天保八年(清道光十七年)翻刻,记吴中一年间的风俗,觉得很有趣味,其中多引蔡云《吴歈》,亦多佳作,不知共有若干首。后来又搜得蔡云《吴歈钞》二卷,天保五年刊巾箱小本,即从《清嘉录》抄出者,上下卷共得七十四首,以为蔡氏之作尽于此矣。近来于无意中收得原本《吴歈百绝》一册,乃是全本,末有同治十一年石渠跋,云道光初其诗文集已刻,乱后散失,今据抄本重刊。案《蔡氏月令》卷首有小传,记所著有《月令》两卷,《癖谈》六卷,《借秋亭制艺》,诗文集,不及《吴歈百绝》,或者原系诗集中之一卷欤。《清嘉录》刊于道光十年,意其时所引即据借秋亭集本,惜只采其四分之三,又原诗均有小注,录中亦不及引,今得见囗书,极可喜也。《吴歈钞》所缺诗共二十六首,计春秋各七,冬夏各六,其中颇多有趣味之作,如春之二云,潜投红刺姓名轻,安步时防裂爆惊,深巷乱鸡更迭叫,村童结队卖芦笙。注云,“俗甚重贺岁,然非素相习者,止以名刺投门隙,甚无谓也。群儿聚嬉,爆声连路。芦笙吹以娱小儿者,葭管箬簧,饰成冠羽,名曰叫鸡。”又其九云,耍煞儿童十数天,夺魁入阁快争先,铮铮排户投琼响,半掷床头压岁钱。注云,“夺魁谓状元筹,入阁谓升官图,小儿局戏,以骰掷者。除夜将睡,以钱置小儿女枕边,名压岁钱。”写新年风俗,兼及儿童生活,殊有情致。传称其家居酒一棬,书一卷,或篆刻小印,摩挲古泉以自娱,盖其人亦是很有风趣者也。十月末日。
[book_chapter]卷二桑下丛谈
[book_title]一 小引
余生长越中,十八岁以后流浪在外,不常归去,后乃定居北京,足迹不到浙江盖已二十有五年矣。但是习性终于未能改变,努力说国语而仍是南音,无物不能吃而仍好咸味,殆无异于吃腌菜说亨个时,愧非君子,亦还是越人安越而已。偶见越人著作,随时买得一二,亦未能恣意收罗,但以山阴会稽两邑为限,得清朝人所著书才三百五十部,欲编书目提要,尚未成功。平常胡乱写文章,有关于故乡人物者,数年前选得三十篇,编为《桑下谈》,交上海书店出版,适逢战祸,未知其究竟,今又抄录短文为“桑下丛谈”一卷,只是数百字的笔记小品,但供杂志补白之用耳。古人云,浮屠不三宿桑下,恐发生留恋也,鄙人去乡已久,而犹喋喋不已,殊为不达,深足为学道之障。二十七年冬有诗云,禹迹寺前春草生,沈园遗迹欠分明,偶然拄杖桥头望,流水斜阳太有情。旧友匏瓜厂主人其时在上海,见而悯之,示以诗云,斜阳流水干卿事,未免人间太有情。此种缺点非不自知,但苦于不能改,或亦无意于改。二十六年九月寄废名信中云,自知如能将此种怅惘除去,可以近道,但一面也不无珍惜之意,觉得有此怅惘,故对于人间世未能恝置,此虽亦是一种苦,目下却尚不忍即舍去也。桑下未必限于故乡,由此推广正亦无边,唯乡里自当为其起点耳。民国癸未三月八日。
[book_title]二 越言释
《越言释》二卷,茹敦和三樵著,余求之二十余年,共得两本。一啸园葛氏刻巾箱本,凡有两部,以其一赠钱玄同君,二原刻大本,书两卷不分别上下一二,唯镫之卷居前,筷之卷次之,与啸园本正相反,不知何也。巾箱本有道光己酉杜竹庄序云,周君一斋读而悦之,缩为巾箱本,重梓单行,啸园刻本即从此出,或上下分卷尔时即如此耶。一斋公于余为从曾祖行,幼时犹及见其子揆初公,惜所刻书不可得见,盖毁于太平天国之乱,江浙间道光咸丰年刻书常极难得,殆过于雍正乾隆本,即以此故也。
[book_title]三 越谚
范寅啸风著《越谚》卷上,谣诼之谚第七,九九消寒谣云,头九二九,相唤勿出手。注云,越呼揖人为相唤,勿出手者冷也。案作揖古有唱喏之称,绍兴称相唤正是此意,如何唱法今虽不可知,唤则犹可解,盖昔时相见必互唤一声,家族中虽不揖亦如是也。陈训正《甬句方言脞记》云,对揖俗称相欢,谓通欢意也,可知宁波亦有此语,唯其解说疑未确,当以唤字为正。又骂詈讥讽之谚第十六中有东瓜雕猪砦一语,注云诡随。幼时常闻祖母说此语,文稍繁而意亦更明显,设为二人应对之词云,冬瓜好雕猪砦么?好雕的,好雕的。猪要吃的罢?要吃的,要吃的。盖讽刺随口附和,不负责任者也。砦即是槽,家畜的食器,据《越言释》写作砦,若冬瓜本极普通,今作东瓜,当是范君改写,以《五代史》为准欤?
[book_title]四 绍兴少鱼
徐珂仲可著《可言》卷十有一则云:“绍兴今为鱼稻之乡,而宋时少鱼。庄季裕《鸡肋编》,越州在鉴湖之中,绕以秦望等山,而鱼薪艰得。谚云,有山无木,有水无鱼,有人无义。里俗颇以为讳,言及无鱼,则怒而欲争矣。”案谓越少鱼薪,此事不可信,谚语只是如天上九头鸟等,用以相谤者耳,但有人无义一语实确,此则不必争也。尝读《国语》,见《越语下》记范蠡答王孙雒之言曰,昔吾先君固周室之不成子也,故滨于东海之陂,鼋鼍鱼鳖之与处而蛙黾之与同陼,余虽然而人面哉,吾犹禽兽也,又安知是者乎。此天下之无义人也,宜为天下人所骂,然而也很伟大,古今竟无第二人,不佞畏而敬之,不敢骂也。若后世庸人们满阬满谷,旁人遂以骂范少伯者骂之,虽亦不能争,然而其细已甚,则又是另一回事矣。孔行素著《至正直记》致慨于鄞不知耻,越薄如纸,又引例云,吾侄婿袁氏子无情尤甚,若非世人类者,其妄诞谲诈,浙西未尝见之。此等细人世常有之,唯人或与遇见或不遇见,亦有幸不幸耳。
[book_title]五 绍兴城门
《可言》卷一引丁修甫著《小槐簃诗稿》,有句云,杭城十门未游遍,忽忽行年将大衍。余十三四岁时曾住杭州两年,往来多过候潮门,此外则清波门最耳熟,常听妇女子提起,用以骂人,盖其时法场在清波门头也。绍兴城旧有九门,据尹幼莲《地志述略》所举俗称如下,即东郭,都泗,昌安,西郭,偏门,南门,稽山,五云,雷门是也。前六门皆是水门,平时拜岁扫墓都曾走过,余乃是旱门,雷门早封闭,今只余地名罗门坂耳,五云俗呼作吴市门,茹三樵云即梅福故迹,稽山门则是至禹陵会稽山之要道,出入尤频繁。不佞居越中不甚久,十八岁后流浪于外,近来且有二十余年不曾归去,然而城门却都已走遍,即此可以傲丁君矣。此诸城门中最系怀念者为东郭,不但与祖居相近,时常出入,其地亦特僻静,每当黄昏时入城来,城楼半废,墙上满生薜荔,四望荒凉,城内与城外如一,颇有诗味画意,非南门等所能有也。昌安偏门等水门外别有旱门通行,南门独否,出城者须趁渡船,官设不取资,东郭则沿城门有石墈,可以步行,出门即渡东桥,相传第三洞下流水是神仙水,又为明末余武贞先生殉难处,唯后人都已不甚了了,只于大旱时至桥头取水以供茶饭而已。
[book_title]六 东昌坊
偶阅毛西河文集,见其题罗坤所藏吕潜山水册子云,壬子秋遇罗坤蒋侯祠下,屈指揖别东昌坊五年矣。余家世居会稽东昌坊口,其地素不著名,今知罗萝村盖曾居此,亦可喜也。东昌坊口为十字路,迤南有桥曰都亭桥,北曰塔子桥,有唐将军庙及墓,即狙击琶八者。口之西为秋官第,未尝考秋官为谁,东则是覆盆桥,亦不知中间以何为界,吾家位置近西半,称东昌坊口周家,若老屋与三味书屋寿宅相对,则均称覆盆桥矣。由吾家东行约五十步,折而南曰张马桥,过桥为绸缎衖,或云元作柔遁衖,意当有其故事,今亦不可考。覆盆桥之东即是春波桥,俗名罗汉桥,北岸有禹迹寺,寺前小石碑记季彭山故里等字,沈园遗址在其左近,徐承烈《听雨轩余纪》中有文记之,盖曾身历其境,故所言翔实,唯所云大禹像高尺余,余未能见到,深为可惜耳。
[book_title]七 芡与莲
《嘉泰会稽志》卷十七草部,芡下有云,“其柄又可为菹,甚美,越人谓之藕梗,其实芡柄耳。”案今绍兴不闻吃芡柄,亦无藕梗之称,七八百年来风俗改变盖已多矣。小时候在秋深菱已将了时,舟过菱荡,偶抽取菱蓬少许,归家摘去叶及茎间海绵似的小块,取梗瀹熟,拌糖醋食之。此乃以菱蓬为菹,亦已忘记有何名称,芡柄吃法,想亦如是乎。又荷下云,“出偏门至三山多白莲,出三江门至梅山多红莲。夏夜香风率一二十里不绝,非尘境也,而游者多以昼,故不尽知。”所记殊佳,此景今已无有。出偏门至三山,儿时随祖母往鲁墟去,正走这条道路,但不曾见过莲花,盖田中只是稻,水中亦唯有大菱茭白,即鸡头子也少有人种植矣。杜荀鹤《送人游越》诗,有园皆种橘,无渚不生莲,《宝庆会稽续志》云可谓越之实录,至今却已只剩得一半,园中种橘之风尚稍存留耳。
[book_title]八 烧鹅
阅《清河书画舫》,在王羲之项下说他写经换鹅事,想起小时候常听人说王羲之爱鹅,此事妇孺皆知,殆因右军曾官会稽故耶。绍兴人常食鹅,平常在食品中其品格似比鸡鸭为低,但用以为牲则尊,年末祀神于猪肉外必用鸡二三鹅一,春秋家祭时之三牲则只是鸡与猪肉干鱼而已。春时扫墓例必用熏鹅,略与烧鸭相似,而别有风味。孙德祖著《寄龛丙志》卷四叙孙月湖款谭子敬,“为设烧鹅,越常羞也,子敬食而甘之,谓是便宜坊上品,南中何由得此。盖状适相似,味实县绝,者乃得此过情之誉,殊非意计所及。已而为质言之,子敬亦哑然失笑。”鹅鸭味虽迥殊,不佞有安越之意,则宁取者,鸭虽细滑,无乃过于肠肥脑满,不甚适于野人之食乎。但吃烧鹅亦自有其等第,在上坟船中为最佳,草窗竹屋次之,若高堂华烛之下,殊少野趣,自不如吃扣鹅或糟鹅之适宜矣。
[book_title]九 杨梅
《嘉泰会稽志》卷十七杨梅一条云,“方杨梅盛出时,好事者多以小舫往游,因置酒舟中,高饤杨梅,与樽罍相间,足为奇观。妇女以簪髻上,丹实绿叶繁丽可爱。又以雀眼竹筥盛贮为遗,道路相望不绝。识者以为唐人所称荔支筐,不过如此。”小时候常闻人说杨梅山,终未能一到,但到者亦只是饱吃杨梅而已,未必置酒饤果,至于妇女簪杨梅者更无有矣。装篮馈遗,此风至今未泯,儿童最为欢喜,胜于送西瓜也。不佞去乡久,对于乡味无甚留恋,唯独杨梅觉得无可替代,每见草莓即洋莓上市,辄忆及之。杨梅生食固佳,浸烧酒中一日,啖之亦自有风味,浸久则味在酒中,即普通所谓杨梅烧,乃是酒而非果矣。吾乡烧酒其强烈自逊于北方之白干,但别有香气,尝得茅台酒饮之,其气味亦相似,想亦宜于浸杨梅,若白干则未必可用,此盖有类燕赵勇士,力气有余而少韵致耳。洋酒不知何如,窃意如以好勃兰地酒浸杨梅,经一宿食之,味必不恶,惜无从试之也。
[book_title]一〇 越王峥
《越缦堂日记》第七册,同治丙寅四月十九日条下,记诣越王峥欧兜祖师道场事。云,“案府县志,欧兜祖师为至正间人,本卖菜佣,悟道不娶,入山一年即化。而越人讹称为懊恼祖师,云本钱唐卖鱼者,因妻有所私,愤而出家,传有扳竹乌鸦叫,钱唐门不开,懊侬出门去,欢喜进门来一诗。毛西河《越王峥寺田碑记》言师以元至正间从钱唐来,其师雪庭授以橙,属曰,当向月行,即越峥隐语也。”越王峥今俗呼为玉皇峥,峥读若场去声,橙曰新会橙,末字读若场,故橙峥音可通,西河记文盖亦非越人不能解耳。欧兜不知何义,世人转呼为懊恼,义似较长。放下菜担,悟得大道,亦是佳事,但留下漆身,供人瞻礼,或摸索求愿,落得个不干净,岂不是懊恼乎。杨王孙裸葬,固近于偏激,但是死不如速朽,儒者有言,和尚所应当赞可者耳。
[book_title]一一 李越缦诗
《白华绛柎阁诗》十卷,光绪十六年刻,而印书似不多,市价乃踊贵。近年杭州抱经堂朱氏书肆觅得旧板,重印行世,字画完好无缺,且卷首多有平步青撰传一篇,尤为可喜,可见新印本有时亦较旧者为胜也。传后有自记八行,中有云,“君尝言文非予所长,最为知己。自闻恶耗,雪涕沾衿,即思为诔及哀辞,以舒四十五年同案之悲,苦不成一字,江郎老尚才尽,况不通如予乎。”语颇诙诡,李君如地下有知,亦当干笑,平步青这样写了,王继香亦遂刻在诗集里边,都不愧为达者,俗人便不能知道这些,以为不雅驯,乃抽去不印,如不是此次旧板新印,我们将不知有此一回事矣。甚矣,俗人之误事,而旧书之后印本亦有时会有用,不可一笔抹杀也。
[book_title]一二 飞升
偶阅《剑南诗稿》,卷二十七寄方瞳胡先生诗有注云,“古仙人飞升皆在五岳名山,故人少见者。”放翁盖是长者,故其言如是,与千一百年前同郡人王仲任语相比较,更觉得有意思。《论衡》卷七《道虚篇》中论淮南王飞升之虚,有云,“夫人,物也,虽贵为王侯,性不异于物。物无不死,人安能仙,鸟有毛羽能飞,不能升天,人无毛羽,何用飞升?使有羽毛,不过与鸟同,况其无有,升天如何?”又记李少君称得道,终乃病死,推论之曰,“如少君处山林之中,入绝迹之野,独病死于岩石之间,尸为虎狼狐狸之食,则世复以为真仙去矣。”其言甚深刻,大有师爷笔法,不佞系学儒而少兼佛者,故不愿败长厚者之意,若私心所喜者,乃是王君疾虚妄之精神,窃以为最可尊贵也。
[book_title]一三 陶方琯
山阴胡寿颐著《洗斋病学草》,卷下有诗题云,“间壁艳妇未起”。有序曰,“余友陶伯瑛孝廉方琯,年未三十,以攻苦得心疾,犹日课一文,数上公车,或惘惘出门,只身奔走数千里。今病益剧,忽喜吟诗,稿中有是题,同人无不大笑,孙彦清学博闻之醉骂曰,古人命题往往粗率类此,何足怪,设出老杜,诸君赞不绝口矣。余谓题虽俚,着笔甚难,效一咏,纾情而已,大雅见哂弗顾焉。”案《病学草》刻成于光绪甲申,寒斋有陶方琯著《梅花吟》一卷,自序题光绪丁酉,则已是十三年后,其时尚健在,疾亦似稍好,诗为五律六首,七律六十首,序语亦寻常,唯号已改为樗亭而非伯瑛矣。据《复堂文续》中《亡友传》,陶方琦没于光绪甲申,年四十,计至丁酉当是五十三,方琯是时恐亦将近六十了罢,所谓心疾或是神经衰弱,三十年来想亦渐轻减,洗斋所记殆只是一时的情状也。
[book_title]一四 南园记
奭良著《野棠轩摭言》卷三言文中有一则云,“陆放翁为《南园记》《阅古泉记》,皆寓策励之意,今之人使为达官作文,不能尔也。韩败,台评及于放翁,不过以媚弥远耳,亦何足道,而后人往往讥之,虽曲园先生亦为是言。先生至为和平,持论向为通允,此盖涉笔及之,袁子才独不尔,信通人也。”前见陈作霖著《养和轩随笔》,有云,大抵苛刻之论,皆自讲学家始,而于文人为尤甚,如斥陆放翁作《南园记》,亦其类也。当时甚服其有见识,憩叟所言则又有进,讲学家好为苛论,尚只是天资刻薄而已,若媚权臣,岂不更下数等耶。士大夫骂秦桧而又恶韩侂胄,已反覆得出奇矣,在数百年之后还钻弥远,益不知是何意思,憩叟揭而出之,诚不愧为通人,或当更出随园之右也。曲园先生持论通允,而论放翁未能免俗,盖因和平故乃不克为直言以忤世俗耳。
[book_title]一五 若耶谿
王渔洋著《居易录》三十四卷,虽有人谓其步趋《文昌杂录》,似未免可笑,而文章简洁可读,故是清代说部中之佳者。但疏漏处自亦未能免,如卷二十七中一则云,“越中若邪谿亦云若耶,邪于遮切。宋《九域志》云,徐浩游若邪谿,曰,曾子不居胜母之闾,吾岂游若邪之谿,因改为五云谿。是读作邪正之邪,类恶谿矣。”案《颜氏家训•文章篇九》云,“梁世费旭诗云,不知是耶非,殷沄诗云,飖飏云母舟。简文曰,旭既不识其父,沄又飖飏其母。此虽悉古事,不可用也。”上文又引里名胜母,曾参敛衿,盖忌夫恶名之伤实也,可知徐浩呼若邪正作于遮切,忌其义与胜母相类,此邪即是费旭诗中之耶,与耶娘字同音,故若邪犹云像爹耳。今若邪谿早已改名,绍兴城东北隅却有此地名,路旁有沟宽可二尺,不曾见有流水,不知何以不填塞以便出入,俗呼为辣茄谿,则又真读作邪音,第一字盖从茄音而联想得来,故由日而变为来纽耶。
[book_title]一六 东昌坊薛五
书估以《六红诗话》四卷见示,山阴吕善报著,索价甚昂,以其为乡贤著作,遂收得之。卷三摘录张宗子《快园道古》九则,其一云,“苏州太守林五磊素不孝,封公至署半月即勒归,予金二十,命悍仆押其抵家,临行乞三白酒数色亦不得,半途以气死。时越城东昌坊有贫子薛五者,至孝,其父于冬日每早必赴混堂沐浴,薛五必携热酒三合御寒,以二鸡蛋下酒。袁山人雪堂作诗云,三合陈醑敌早寒,一双鸡子白团团,可怜苏郡林知府,不及东昌薛五官。”案此亦东昌坊之一故实也。城中今少混堂,唯大坊口桥头有一家,小家新郎于结婚前亦往其处洗浴,不知明末如何,或距东昌坊更近处尚有浴堂乎。
[book_title]一七 踏桨船
欧阳昱《见闻琐录》前集卷四造船条下云,“中州周沐润名进士也,宰苏州常熟县。时寇氛满地,米价日昂,大军驻上海,信息难通,周乃创造脚带船,日往上海报米价。其船长仅丈余,广仅三尺余,篷高仅二尺余,内仅可卧二人,不能坐,坐即欹侧,驾船者在船头,亦卧下,用两脚踏棹行,棹长约七八尺,一踏即行二三丈,昼夜可行二百数十里。”案此言踏桨船似是而非,似得之传闻,未曾目睹者,又谓始于周文之,亦未可信。此种小船盛行宁波绍兴一带,当是向来旧有,文之特利用之以通苏沪消息,后遂传讹以为周所创始者耳。徐珂《可言》卷八记杜山次语,江伯训权知山阴时,以事赴乡,辄棹划舟往,划舟小如叶,舟子坐舟尾,以足推桨使进,乘者可坐卧,不可立。此写踏桨船不误,而名亦不合,越中有划船乃无篷者,一人或三数人用楫进舟,不用桨,乡间妇女皆能驾使,非若踏桨船之须专家方可也。同书卷十一引屠倬《是程堂集》题沅江村店壁诗,有云,深山昼啼山鹧鸪,划船拍岸呼卖鱼,十八女儿坐船尾,脚踏双桨如飞盂,谓清乾嘉间踏桨之事有以女子任之者。案据此可知周文之始作之说之非真,唯踏双桨似不可能,实亦只一桨一楫,屠琴坞诗人故如此说耳。
[book_title]一八 蕉轩摭录
《蕉轩摭录》十二卷,山阴俞梦蕉著,旧有申报馆活字本,因系越人著作,故欲搜求其原刻,通行木刻多是咸丰年刊本,今得一部,乃道光元年刊,当是最早之本矣。活字本有顾丙辉序及自序,均署嘉庆乙亥,案即嘉庆二十年,而刻本中尚多韩廷辉乙亥序,孙光照丁丑序,潘榞题辞七绝三首,沈潮七古一首,例言四则,活字本均无之。又活字本载题词七绝四首,下署失名,刻本则有印章二方,盖即是韩廷辉作耳。俞梦蕉不知其名,今见刻本自序后有墨色印文二,朱文曰梦蕉,白文曰国麟,又每卷题签上均钤一白文朱印曰俞国麟篆,可知此本尚是作者自藏之书也。《摭录》似系模仿《谐铎》之作,而思想庸陋,文章亦未能超脱,不佞之搜求实唯以乡曲之见故耳,而道光刻本颇佳,看一过,比校看活字本时印象要好得多,不但序题有多少不同已也。由是可知板本与内容甚有关系,铅字石印虽是便利,但终不能悦目,故只是便于携带与检查,若为细读久藏起见,则仍以木刻为宜,而刻之先后与精粗亦殊重要,未可稍忽视也。
[book_title]一九 松花粉
《蕉轩摭录》卷十二松花条下云,“吾乡每于春服既成后,入山采松花作粉,色黄味甘,咽之他物无其美也。”案《越谚》卷中饮食部中有松花粉,注云,“山松春花,黄细如粉,樵采,入面粉,清香仙家味。”松花粉平常多和入米粉中为糕干,名曰松花糕干,又糕店作小麻如鸡子大,中裹糖馅,外涂松花,名曰松花小鸡,小儿甚喜食之。民家则用以和糯米粉,搓成小团,汤瀹加糖,味最香滑,俗称松花团团,读若土圆切,盖是无馅的汤团,其名字或者亦即从此转出也。其只就长条摘成小块,不搓圆者,名曰毛脚团团。陈年松花粉夏日以扑小儿身体,治痱子颇良,比天花粉为佳,但不易得耳。
[book_title]二〇 独脚魈
《蕉轩摭录》卷十独脚魈条下云,“吾乡竞传独脚魈之异。独脚魈弗厌贫富,第悦其色,或妇女有美色,独脚魈必营求长物以济其家,妇女为所私,亦秘弗言也。然久久终欲去,去则持一账簿,计算其入仍搬而去。”《越谚》卷中鬼怪部独脚魈注云,“俗传女鬼来奔求淫,亦能致富,是否陆游诗独脚鬼。”案独脚魈相传均谓是男鬼,范氏所说独异,《越谚》别出五圣菩萨,注云,“俗传男鬼淫妇致富,事类《龙城录》五通神。”二者其实原是一种,也都是男性,原是出于男子好宿娼的心理,推及异物,只是不知怎的分了等级,或尊之则称曰神曰菩萨,或卑之则称曰魈,此与普通用了爆竹惊走的山魈盖无涉,至于独脚的原因亦不可知矣。
[book_title]二一 梅树牌坊
叶腾骧著《证谛山人杂志》卷三云,“越州西郭门外五里许有梅树牌坊一座,历数百年矣,石柱石梁而木心,木甚古,中偃卧老梅,作淡黄色,枝干峭劲,磨不磷,洗不灭,每岁腊月亦开花,逾时则隐,夏初亦结实,梅熟时复隐去,或升梯扪之,无有也。乾隆初夏月疾风迅雷甚雨,石柱折,乡民修整之,旋有道人在坊下默诵移时,不知作何语,亦不解其何意,然自此不复开花结实矣,而古干犹挺然存焉。余少时在家数经其地,见坊中梅树似画非画,似纹非纹,勃勃有生气,而又不在木面,木质亦终不朽腐。又西郭门外洞桥,桥石甚坚固,有一石蟹夜夜离水蚀之,桥旁之石已成坎窞,居民之早起者往往见之,蟹色晶莹如玉,见人即沉于水,好事者多方捕之不获,此亦足怪也。”案牌坊在西郭门外河沿,其地即称梅树牌坊,民国六年顷家居时尚见其屹立如故。横坊上现淡黄色彩,如梅株,仿佛亦具槎枒,惜无人为模写或照相也。牌坊或是明时物,意其上必尚有文字可稽考,开花事已无传,但云梅树系昔年雷电所印,说或近似,坊亦非是木心,大抵仍是石质,唯或因电火而变色耳,传者故甚其词,但后来亦不闻此说矣。
[book_title]二二 陈念二
《证谛山人杂志》卷五云,“陈念二者山阴下方桥人,偶忘其名字,世业医,称为妙手,远近就医者不绝。尝语人曰,死生固有命,然所以致死者,一死于医,一死于药。医方不对症者死,对症而药不道地,及炮制不如法者,虽对犹不对也。于是乃设药肆于门首,亲自炮制,不敢以药误人,有贫乏者就医不受礼,并以药施之,全活者甚众。十年之间家道日隆,其子崛起举孝廉。”案陈念义之名亦见于俞万春之《荡寇志》,俞为嘉道间人,盖与叶氏同时。绍兴民间流行之目连戏中,活无常说白有云,看个是何里个郎中,下方桥个陈念二啦倪子。可知此说白之起亦当在嘉道时,其时盖陈正有名,其子由医入于儒,老百姓富于诙谐,故以此调之,遂相沿至清末不改。近来不知乡间尚有目连戏否,此活无常口中之陈念二乃将不可考矣。
[book_title]二三 溺鬼
孙德祖著《寄龛甲志》卷四云,“《续新齐谐》云,溺鬼必带羊臊气,信然。”因举半塘桥茹氏园池溺死数人,云惟时皆闻水有羊膻,不出三日果溺人,平时未尝有也。又《丙志》卷二云,“俗传妇女以不良死者,其鬼所至当有脂粉气。”此两种俗信今尚存在,脂粉气盖因妇女之故,意思可解,羊膻则不知何故,岂民间以河水鬼为异物,虽鬼而近于水怪,仿佛又似兽之一种欤。方旭晓卿《蠹存》上云,鬼作纸灰气,唯水鬼作羊臊气。孙彦清袁子才方晓卿皆浙江人,说皆一致,不知他处亦有此说否。以上所说大抵亦只是原则而已,各鬼出现时未必一定每次如此,盖述者如不记得则也就不提及以为点缀也。
[book_title]二四 古今俗语
《嘉泰会稽志》卷十七草部菰菜下云,今谓之茭首,盖茭心生苔,至秋如小儿臂,其白如藕,而软美异常。又茄下云,一名落苏,越人乃止谓之落苏。木部柿下云,会稽谓之椑,故有油椑马蹄椑。鱼部虾下云,越人谓杜鹃曰社豹,社豹啼时渔人卖小虾,名社豹虾。案今绍兴称茭白茄子柿子,并无茭首等名,越中不见杜鹃,鸟中亦无称社豹者,小虾极细者名糊虾,与糊鱼相对,亦不闻呼社豹虾也。嘉泰至今已七百五十年,或者语言不无改变,陈仅余山著《扪烛脞存》卷八方谚脞有一条云,“越俗谓新妇为女媈,其泛相呼则曰媈,稍年长者曰老媈,音女裙切,见毛西河《古今通韵》。”毛氏《越语肯綮录》第五条说此更详,云是会稽甬上二郡方音,不佞反覆寻思,却想不出类似语来,岂近二百年中又倏已消灭耶。今越中女人称呼,人妻贵家称太太,民家则云太娘,姑称其媳曰大娘,妓曰小娘,但泛称又有太太们,乃别于室女而言,无复敬语意味,越语无们字,此盖外来语,犹云堂客也。
[book_title]二五 糊鱼
俞国琛著《风怀镜》,为朱竹垞《风怀诗》作注,凡例之十云,“注书之难,陆剑南早已言之。余按《风怀诗》外另有食魱鱼一首,起四句云,白小休论小,奇珍信可珍,炎天来积雪,入馔总如银。白小,面条银鱼,见《金壶字考》。竹垞此诗作于顺治己亥,是年客越中,则所咏之魱鱼正指吾郡昌安门外之魱鱼而言。盖魱鱼最白最细,见于端午后,今浙西人游越每津津道之,乃杨孙两家之注咸引《尔雅》,以为似鳊而大鳞,肥美多鲠,最大长三尺者为当魱云云。无论绍兴夏日并无大鳞多鲠三尺长之鱼名魱鱼,即万一有之,则起首五字白小休论小竟作何解?若竹垞以三尺者为小鱼,必且以吞舟者为大鱼矣,顾可入馔耶,岂不令人失笑。不玩字句,惟填故实,一诗之注如此,他诗可知。又按魱鱼今俗写作糊鱼,言烹熟时如面糊搅成一块也,于义亦通。”案范啸风著《越谚》卷中水族类写作鳠鱼,注云,“细多如糊,四五月出山阴大桶盘湖中,放面食极鲜。”其实此只是糊鱼,《尔雅》之魱乃是鲥鱼,鳠则似鲇而大,二者虽同有糊音,而决非长不及半寸之白小,甚为明显。老百姓不读《尔雅》《说文》,其命物名,如不是世俗相沿不可解的称呼,大抵就所闻见取材,读书人纪录时加以古雅化,或反失之,范君通人且亦不免,他无论矣。
[book_title]二六 素火腿
王渔洋《香祖杂记》卷六云,“越中笋脯俗名素火腿,食之有肉味,甚腴,京师极难致。”案越俗以炒花生与豆腐干同食,名素火腿,传说金圣叹临刑遗书说此事,云此法若传,死无恨矣。所谓笋脯只简单的称笋干,不闻有何别名,或是京师人所锡与之佳名欤,亦未可知。
[book_title]二七 吴越语相同
顾张思雪亭著《土风录》卷五云,“旧《苏州府志》,刺猬,注云,俗名偷瓜窅。按窅当为字之讹,音血,凿穴居也,以其好窃瓜,常负以入穴,故名。窅音杳,目深貌。”案吾乡呼刺猬正作刺,《越谚》卷中禽兽部有獝,注云,次血,猬也。此未免好奇之过。又《土风录》卷十一云,“贵重曰值钱,轻贱曰不值钱,钱音如田,于小儿亦然。见《史记•魏其侯传》,灌夫云,生平毁程不识不直一钱,直与值通。乐天诗,荆钗不值钱。”案越中称爱抚小儿尚云值钱,唯读如成田,又作云为字用矣。吴越语相同处盖极多,杜荀鹤诗云,去越从吴过,吴疆与越连,念之良然也。
[book_title]二八 莫元英
清宗室遐龄著《醉梦录》卷上,记莫疯子云,“莫切崖元英行七,浙江山阴县人也,其人古貌古心,不修边幅,见人辄跪拜不已,虽仆役亦然,以此人皆以莫疯子呼之。然其学问渊博,凡医卜星相堪舆之术,以及诗古文词,无不通晓,尤精于医,多不循古方,寓京师已三十余年矣。”此亦於越之一奇士,唯乡人知之者盖已甚鲜。《录》又云,“诗不多作,曾记其一联云,五月杨梅三月笋,为何人不住山阴,其不克还乡之苦况,已露于言表。”久居燕山,而不忘杨梅与笋,此意甚可了解,不佞亦素有此感,近时北方虽有笋来,但终无鞭笋及猫笋,洋莓只可与桑葚相比耳。《录》称莫君没于咸丰甲寅,去今已将九十年矣。
[book_title]二九 门档灰
王绍兰著《许郑学庐存稿》卷四,《示儿百六字恭跋》中有云,“忆不孝八九岁时,居洛阳署后院,院旁有小门,其门两扇,皆有横档数层。不孝一日用手攀援,足随以上,至最上层,失足堕地,血流被面,吾母急取门档灰敷糁其上,蒙以绸帕,府君见之叹恨良久。”案越中常用门档灰为止血剂,闻宜昌友人张君言,鄂中亦如此,可知通行甚广,亦有用衣袋中所积贮之棉屑者。小时候又见有血忌药,色微红,用药拌炒石灰为之,颇有效力,药名已不记,唯云其中须用初生未开眼小鼠,亦不知真否也。
[book_title]三〇 鸣榔
杭大宗《订讹类编》卷六引施愚山《矩斋杂记》云,“诗词多用鸣榔,或疑为扣舷击楫之说,非也。榔盖船后横木之近舵者,渔人择水深鱼潜处,引舟环聚,各以二椎击榔,声如急鼓,节奏相应,鱼闻皆伏不动,以器取之,如俯而拾诸地,饶州东湖有之。吾乡泰州湖内或击木片长尺许,虚其前后,以足蹴之,低昂成声,鱼惊窜水草中,然后罩取,亦鸣榔之义。”幼时随祖母住鲁墟,常闻渔舟击木声,盖沉网水底,驱鱼入其中而取之,俗称赶棒槌头鱼,所获似多系细鳞,不忆有佳鱼入馔,云得自棒槌头鱼者也。古人诗中之鸣榔则不必定是捕鱼,因本非渔人,或只是击舵旁横木,与扣舷同意,亦未可知。
[book_title]三一 越中金石记
《越中金石记》十卷,山阴杜春生编录,道光十年詹波馆刊,因印本流传不多,市价颇高,曩得一部,在二十金以上。近年得见新印白纸本,末有陈遹声吴隐二跋,吴跋署己未仲秋,盖是民国八年,有云,是书以道光庚寅付梓,距今九十余年,传本稀如星凤,乡邦之雅故,翰墨之伟观,惧其久而失传也,拙藏有初印精本,爰与同里陈丈蓉曙,吾宗善庆,集资重付剞劂,以广其传,阅数月而工竣。似是近日重刻,而翻阅书中断烂处比比皆是,因知此实是原板新印,非新刊也。其实修补旧板印以行世,亦何尝不是好事,如会稽徐氏之小李山房本《札朴》是也,今观漫漶之处并不补正,虽自称新板,实则一目了然,即欲欺近视者亦不可得。《四库简明目录标注》卷五,观妙斋金石文考略下云,道光丁酉盛氏印本,原雍正中刊本,盛氏得其板片,诈为重刊,正是同一的例,此等事盖亦古已有之也。
[book_title]三二 王见大本梦忆
《陶庵梦忆》砚云甲编本一卷,王文诰本八卷,皆乾隆中刻,王本重刊入粤雅堂丛书中,时则咸丰己卯矣。近从杭州得王氏巾箱本,有王文诰道光壬午序,云甲寅雕板已失,爰重授之梓,唯原刻纯生氏案语已悉不存。昔读《复堂日记》,云《梦忆》以王见大本为最佳,初得甲寅本以为是矣,今始知乃是指此本,盖壬午序自署王文诰见大,甲寅本则只题叶有一印,白文曰见大二字而已。余所得者为海宁邹存淦氏旧藏本,有印章六枚,第七八卷系邹君手抄,后有题跋。邹君又著有《修川小志》一卷,手稿未刊,余亦从杭州得之,中有浮签署男寿祺谨补,乃知其为邹适庐之先德。丁丑兵火延及两浙,故家图书多散失,偶从估人购得一二,间一披览,但有怅惘,唯邹君手泽于无意中乃获得数品,亦是有缘可喜慰也。
[book_title]三三 春波桥
《平定浙东纪略》一卷,五知书屋藏本,书签云著者无名,唯查第五叶有附记署康熙戊辰,云右先子日记也,末云先子讳自远,字子望,会稽县儒学生,自称不肖男易,不知其姓。书记甲寅耿精忠攻浙事,前五叶自远所记,后十四叶则易所续成。七月十三日纪事云,日晡贼从南门渡河攻稽山门,门故僻隘,又城垣多倾颓处,不足以守,乘城者咸股栗,知府许弘勋介马疾驰,亟命燃炬运石堵塞,并撤春波桥以遏其冲。案春波桥在东郭门内禹迹寺前,据此则稽山门外亦有此桥也。又其后叙归顺者多人,小注云,其伪官姓名爵里载在《保越录》,兹不具录。元末徐勉之著有《保越录》,傅节子有校刊本,此录不知何人所撰,亦未知此书曾见著录否。
[book_title]三四 龙虎瓦
三十年冬在北京得瓦当拓本,文为龙虎各一,右题字曰,汉仓龙白虎瓦,又二行曰,瓦旧藏吾乡王氏,咸丰庚申假拓数本,光绪庚辰复于故纸堆中得此,先后二十一年,中遭寇难,尚未散亡,幸焉。叔记,印白文曰赵之谦印。傅节子《华延年室题跋》卷中有题汉龙虎二瓦云,“龙虎二瓦金石家罕见著录,此本乃赵叔明府手拓见贻,藏之二十年矣。叔少余三岁,幼同里闬,潜心汉学,书画篆刻尤有盛名,以孝廉议叙县令,需次江右,叠权紧望,乃甫登荐剡,遽归道山,惜哉。”案罗振玉编《秦汉瓦当文字》卷四画瓦类第一图青龙瓦,文与此正同,但稍大耳,注云齐吉金室藏,白虎则别是一枚,图样工整,与龙相称,疑所载四灵元是一组也。此虎笔画简略,圆目屈尾,状甚诙诡,在瓦中或当属罕见之品欤。
[book_title]三五 南齐造象拓本
近日得旧拓维卫尊造象铭一纸,下左有题字二行曰,子重先生鉴,南齐造象海内止此一石,叔持赠。石隙着朱文小印二,文曰稼孙所拓,一直一横,下朱文印一曰,与石居主人玖聃清玩,裱装右侧二印,朱文曰专祖斋,白文曰大兴刘铨福家世守印,下端白文印曰柽之,左侧题字二行云,石今存浙江馆,此会稽赵益甫赠大兴刘子重本,同治初元旧拓也,甲辰腊月,震旦第一山樵玖聃记,白文印曰朱九丹。案此石佛在绍兴五云门外塘下金,民国五年余曾亲往拓得数纸,朱记称存浙江馆自系误传,但现今何在则未可知耳。此魏氏拓本成于同治三年,据《绩语堂题跋》书汉三老碑后云,同治丙寅正月四日游法相寺,拓南齐石佛背字,叔皆为题记,距余拓时已是五十年前,自更可贵,比校读之甚易明了也。
[book_title]三六 沈桐生
民国初年沈桐生在绍兴自称大书家,门前立大旆,闻其写字时用力极大,每写一笔,辄呻呼以足顿地,传以为笑。近阅张在辛著《隶法琐言》,署雍正五年七十七岁,自述康熙辛未学书于郑谷口,有一则云,“初拜郑先生,即命余执笔作字,才下得一画,即曰,字岂可如此写,因自就坐,取笔搦管作御敌之状,半日一画,每成一字必气喘数刻。始知前辈成名原非偶然。”因此知沈君所为亦非无据,惜所作字极笨重,不似谷口之飞跃跳动,可见大匠之规矩虽可遵循,而才力所限,其巧亦不能必至也。
[book_title]三七 冯黔夫
张鸣珂《寒松阁谈艺琐录》卷四云,“冯黔夫世定,山阴人,游幕章门,善画山水,每署款必在石壁上。谓予曰,此摩崖也,若空处即天,岂可写字。语奇而确,予颇赏之。”绍兴师爷中向来颇多奇人,唯大抵偏倚,如徐文长可以称祖师,金冬心袁子才则过江支派也。天空不可写字,此于山水画固绝确切,其实乃是所谓死话,特借此以保留必需的空白,不使画面狼藉难看,亦是甚有用也。
[book_title]三八 叶柳亭
从杭州得旧册页若干开,有一纸云,“一秋闲过风雨日,三客癖成书画诗,剩有床头半瓶酒,不妨潦倒菊花时。丁亥九秋苦雨,与华亭陈少逸逸山阴叶柳亭青夜话于止止轩,柳亭口号此绝,次句盖谓陈善画,余工书,而己豪于诗也。一时狂态,书而志之。句曲笪以烜晓山甫识。”朱文小印曰晓山。又一纸云,“竹声花影透疏怀,尊酒清宵事未偕。梦即有因还费解,诗虽□意欠安排。玉关杨柳愁飞将,金屋芙蓉醉艳娃。计取前生太常便,仙前供奉礼清斋。”计隶书三行半,其下小字夹行云,“此旧友柳亭诗隶也。忆岁丁亥随任柯桥,负笈舟山,从拜亭夫子学诗隶,见同研柳亭此咏,爱而属其作隶,而其人豪放率略,诗书不惬意辄弃之,此其一也。劫余灰剩,基儿拾得,执以为请,爰缀数言,以志故人手笔。友姓叶原名青,号柳亭,更名盖,号发山,山阴湖荡人。诗题忆似春夜书事,第四句脱无字,同治乙丑嘉平十二日,志于萧斋,不禁为之黯然。晓山氏。”白文小印曰以烜。案丁亥为道光七年,距同治乙丑二年已将四十年矣,其间经过洪杨浩劫,区区纸片竟得保存,叶君虽名字翳如,而诗书手迹得以流传至今,不可谓非幸事。商嘉言《亭诗草》卷十四有枕上口占待示柳亭同学七绝二首,时为丁亥四月二十六日,商君已疾革,可知为其得意弟子,唯此外材料不复可得矣。
[book_title]三九 陶七彪
近日得陶七彪尺牍十二纸,字体怪异,纸墨暗敝,不易按读,却亦有致。陶七彪为清末绍兴名人之一,世竞传其能造陶公柜,渐益神异化,谓从小柜中能抽绎布置成一小舍,设备悉具。薛炳朗轩为作传云,所作有陶公柜陶公床,美国人笃大哥林司赏誉之,亦未能详其形制。尺牍有一纸,上文缺,云弟去年创造陶公床陶公柜,床柜一人可以肩挑,轻便仍复结实,制造秘法即当续写。似亦只是折叠轻巧,未必甚奇,唯下文又云,弟拟造铁鹰,离地升举,高瞻远瞩,东西南朔,随意所之,此事功费浩大,弟寄图式往泰西格致机器两院,彼都人士之有(六字缺)能按图仿造,此鹰一出,实有益于国计民生,不徒与西儒斗巧争工也。下缺,署名愚弟陶在宽顿首,己丑二月二十二日申刻。据此书可以考见其制作之年为光绪戊子,即西历一八八八年,其时泰西已多有人热心于航空,唯其实现亦至二十世纪初始渐有头绪,此中铁鹰之说未免有过于浮夸处,殆未可尽信。但陶君在举世方沉迷于时文小楷之时,有志于形而下之技工,壬辰尺牍中又见其书有英吉利文字,则其见识超出凡众,亦自可佩服也。
[book_title]四〇 杨花
恐高寒斋刊《历朝七绝正宗》一册,宛平袁励准选,民国壬申年序,蓝印小本,每半叶六行,行十三字,精致可喜。所选诗凡一百首,作者自唐王翰至清李慈铭共七十人,李诗选两首,其末章为《鉴湖竹枝词》之一,文云,家家门巷正啼莺,取次轻阴间嫩晴,满院杨花人不到,秋千撩乱作清明。诗自当不恶,唯此亦只是说诗境耳,若说鉴湖则实少此景象,说来未免有似高叟之固,但止谈风物而非说诗,当亦无妨。越中杨颇少见,读诗常见柳絮榆钱,而实物难得遇见,若满庭蓬蓬如飞雪,或大小数团沿阶乱滚,在北方乃有此景,又秋千亦绝少,小时候在绕门山东湖学堂仿佛曾一见,唯亦只从舟中远望见之耳。城内无松树,离山又颇远,而春时松花粉随风飘飏,往往入水缸中,水面现鹅黄色,此系实景实事,未知有人咏入诗中否,因其非是既成的诗料,或恐未必有此机会也。
[book_title]四一 骑猫狗
孙德祖《寄龛丙志》卷四云,“越俗患顽僮之好狎畜狗若狸奴而或为所爪啮也,曰,骑猫狗者娶妇日必雨。患其好张盖而敝之也,曰,非暑若雨及,屋下张盖者躯体不复长。皆投其所忌,缪为之说以惧之,然寻常鞭挞所不能止者,无勿帖然不敢犯。”王筠《菉友臆说》中云,“故老相传,教戒小儿女之词曰,不出门而写水,出门必遇雨。非诚遇雨也,以水向门外写之,在己为惰,又恐适有过者污其衣也,然戒惰则乐于勤于少,污人又小儿所憙为也,不如惧以遇雨之为直截也。”此二节语皆有致。孙君又引《淮南•泛论训》曰,“见不可布于海内,闻不可明于百姓,故因鬼神祥而为之禁。世俗言飨大高者彘为上牲,葬死人者裘不可以藏,相戏以刃者太祖其肘,枕户橉而卧者鬼神蹠其首,此皆不著法令,圣人所不传。”其说明今不具录,大旨与上文所言相似。民间俗信固未必能悉下唯理的解释,唯此数事说当可通,若涉及小儿者则教戒之意自更易见,孙王二君之言盖亦可信也。
[book_title]四二 胡小二
山阴吕善报《六红诗话》卷四云,“南之南词,北之鼓儿词,只足以娱村夫妇孺,若少有知识之士,便不屑听,以故操斯技者绝无雅人。会稽胡嗣源秀才文汇,幼工韵语,稍长即善唱南词,点窜旧本,都成妙文,名满士夫间,皆谓可与昔柳敬亭之说书,苏昆生之昆曲鼎立,然不事生产,晚境颇窘,而耽饮好洁之性愈甚。”案此所谓南词盖即越中之平调,又称平湖调,或是从湖州传来者耶。唱者无专业,大抵为平人或大家子弟之游惰者,近于北京之子弟书,世称平调先生,招请者须相当敬礼,饮食亦必精洁。当时擅此技者不乏人,唯没后皆身名翳如,胡秀才殆是唯一人矣。叶腾骧《证谛山人杂志》卷四有胡小二一则,记述更详,亦更琐屑有趣,文云,“会稽胡小二倜傥不羁,好修饰,善诙谐,能文多技,其音清越柔脆,如唱艳词,能使人人骨醉,唱哀词,能使人人堕泪,为越郡南词第一。聘请一日必洋银二元,唱不过一二出,最多三出,断不肯逾限也,饮食不丰洁不食,桌椅不明净不坐,延之者颇难,然时人祝寿完姻生子诸喜事,必以胡小二南词为体面,伶人演剧不足数也。以是声价愈重,胡亦专心于是而无志上进,恐采芹后不能为此技,父母督其应试,胡必潦草塞责,以取进为忧。一日院试,以权然后知轻重为题,胡视全篇明顺,恐取入,乃改承题云,夫权称锤也,犹恐不妥,又添二字曰,夫权一个称锤也,始畅然大笑。次年院试为祭如在三字,承题云,祭而不尽其诚,虽祭如不祭也,以为明犯下文断不能进,及榜发竟取入,乃放声大哭。父母切责之,小二曰,秀才举人如何做得,苦字上头矣。然自此竟不唱曲,唯以教读糊口,特诙谐愈甚,每亲朋雅集,小二一启口,必四座倾倒。”下文记其乾隆丁未在徐秀才家设帐时所说笑话,寿星头长,买富,夏雨似馒头,匪我求童茄等四则,虽原有出处,而即兴应用,诚如所云,可以见小二诙谐之一斑矣。《六红诗话》又选抄其诗云,“余曾于胡之好友王某处,见胡少时自写《藻湾诗钞》,存其吼山访高五清烟萝书屋一律云,不识高贤馆,迷津唤渡频。湿云溪路晓,芳草野塘春。山近猿窥户,庭闲鸟伴人。到来尘事息,无愧葛天民。又解下鹔鹴聊贳酒,吟成鹦鹉孰怜才,苍茫树底山精出,历乱坟前野兔奔,皆有宋元人笔意。”叶吕皆越人,《杂志》说及乾隆丁未年事,《诗话》成于嘉庆甲戌,盖均是乾嘉时人,与胡君约略同时,所记当有可信,唯诗不多选存数首,未免可惜耳。
[book_title]四三 左腴周氏刻本
《左腴》十四编,系讲《左传》之书,分上中下三卷,会稽潘希淦著,有道光戊申杜煦序,男尚楫序,同年十二月刊。下卷末叶有字一行曰,年再侄周以均命男锡祺校刊,中卷末又署孙婿周以墉鸿卿校刊,此盖是覆盆桥周氏刻本,书估索高价,以其为吾家故物,乃收得之。潘跋云去夏沈墨庄周一斋纂修县乘,购访遗书,查《道光会稽县志》稿,艺文部分已缺,卷十七人物儒林下有潘希淦传,语多与杜序相同。一斋公为曾祖八山公之从弟,曾重刊《越言释》,鸿卿公则曾祖之同祖兄弟,即花塍之父,同治壬戌死于寇难,谱载名之,以墉之名反不著录。
[book_title]四四 王止轩藏书印
《秦汉瓦当文字》上下各一卷,续一卷,程敦著录,乾隆丁未刊,盖是铸锡拓本,共有一百三十九品。上卷首有朱文印曰子献,又一大印朱文七行,行七字,唯第三行六字,其文曰,王继香,子献父,号止轩,生丙午,家镜湖,官玉署,好金石,及图谱,懒读书,好藏弆,祝长恩,永呵护,辟水火,驱蟫鼠,传子孙,俾学古。每卷均有白文印曰,止轩所得金石书画。卷上目下有字一行曰,辛巳六月通州葛青伯所贻,朱文印曰醉庵,当是王氏手笔欤。卷头题叶右方框外,有红印木戳文曰,每部英洋五元,在光绪辛巳以前售价已甚不廉,今只以数倍之值得之,今昔相比,不可谓高矣。
其后收得安越堂刻本《寓山注》一册,亦有此四十八字印。
补记
“桑下丛谈”十七,《踏桨船》,案陈昼卿《勤余诗存》卷四,《海角行吟》中有诗题曰“脚桨船”,小注云,船长丈许,广三尺,坐卧容一身,一人坐船尾,以足踏桨行如飞,向惟越人用以狎潮渡江,今江淮人并用之以代急足。其时为咸丰辛酉,陈君山阴人,习知踏桨船,故说明不误,江淮采用亦当始于此时也。
又二十六,《素火腿》,王渔洋谓笋干俗称素火腿,案张宗子《琅嬛诗集》咏方物五律有《兵坑笋干》,注云土名素火腿,然则昔时原有此称,唯近已不甚闻知矣。校正时记。
[book_chapter]卷三看书偶记
[book_title]一 小引
近两年无事可做,只看杂书遣日,外国书既买不起,也没有兴趣,所以看的只是些线装书。看了之后,偶然有点意思,便记了下来,先后已有几十条,再给他起了一个总名,叫做“读书偶记”。可是不凑巧,有一天翻看书目,看见上边有一种《读书偶记》,八卷,清赵绍祖著。这部书我没有找到,但是书名既然和他重复,我只得想法子来改。想了几天没有好办法,结果只将读字涂去了,换上一个看字,虽然不免改头换面的不能彻底,却总比雷同要好一点吧。我仔细想想,这字也还改得有道理。读书这不是一件容易事,要是高邮王君那样的人,才能去写《读书杂志》,我们也来看样,难免有点僭妄。我实在只是看点闲书罢了,平常总是说看闲书,没有说读的,如今改了倒很着实。读书人是不容易做的,高的很是了不得,下的也很要不得,若是看书的那便是别一类。客气一点说书的尊一声看官,我们就来充当一下也正不妨吧?
[book_title]二 张皇亲胡同
古人云,开卷有益,信然。日前欲至西城尚勤胡同访友,适送报至便一翻阅,见记张皇亲胡同掌故,云即是天启张后父国纪宅所在,今名尚勤胡同。及出门命车夫往尚勤胡同,猝不能解,因急告以旧名,始恍然悟。懿安皇后据正史亦是千古贤媛,留一巷名以纪念其故里,未始不佳,不知何为改之,且令引车卖浆者茫然不省其处耶?近年来北京地名多随意改换,如狗尾巴胡同之为高义伯,羊尾巴胡同之为杨仪宾,皆是。后人不知高义伯之原语,或将以为有拾金不昧之义人曾住此地,且将编故事以实之矣。欲化俗为雅,而其结果乃反更俗,士大夫往往有之,自可不必再问吏胥耳。
[book_title]三 记杨妃脚
蒋子潇《春晖阁诗钞选》卷四有七言古诗一首,题曰,“江茂才星楼得美人出浴图,自题诗强名杨妃,属余和作,因戏咏之”。其末两联云,旧藏亦画华清宫,(原注云,余所藏华清出浴图为仇十洲笔。)丰肌大脚香雾浓。今朝才看凌波小,遗事或堪补天宝。此细事,却颇有意思,于此可以见秀才们之如何倾倒于女人之纤足矣。金古良撰《无双谱》,画与赞均佳,而花木兰之靴乃亦不自然地尖小,则贤者亦尚不免,射堂岂习见戏台上女将之有,以为木兰亦当尔耶。不佞对于人家之好色并不想反对,以为此亦人情之常,唯独此事不能理解,若遇此等秀才,即不显示嫌憎,也总往往觉得好笑也。
[book_title]四 诗话
《越缦堂日记》光绪元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条下评钟雨人所刻《养自然斋诗话》云,“意在表征拾坠,以人存诗,其例甚善,惜所采稍杂,不免入于庸近,其称谓有太夫子及姻伯之类,亦囿于时俗。”阅《诗话》卷三,便遇见太夫子姻伯三数次,不觉失笑。唯此虽有俗味,比满纸中丞大令者似尚胜一筹。常怪后人笔记中称人何以必须用官衔,若诗文话,尤无关系矣,而亦复如是,岂官职高卑乃与文字佳否有影响耶。外国文人尽有做官者,但培根不闻以水部称,戈德亦不闻号相国也。最奇者无官位人则名之为布衣,此与佛教中之白衣相似,但白与缁对,用为分别,而布衣则为等级的,其例殆犹朝鲜称独身男子曰总角欤。此等似是琐屑,却值得细想,都是中国人精气之所在。花下喝道不为韵事,但偕某大令看花则是普通诗题矣,鄙人见之常觉不好过,有如看缠足女人也。
[book_title]五 读字书
《雕丘杂录》六云,“家君尝侍赵忠毅公,公教以读字书最为有益。余见有名能文章而于字音读尚多讹者,甚矣识奇字为学者第一义也。”《轩语》二云,解经宜先识字,注有云,“《说文》初看无味,稍解一二便觉趣妙无穷。”今人钱氏《课余闲笔补》云,“每有天下人趋之若狂,而余竟莫名其妙者。葱蒜何味,而世人群以为美。烟草鸦片何物,而世人群以为香。《说文》琐屑,有何意义,而世人尊而敬之,几欲置之四子五经之上。余于此唯有谢不敏而已。”读字书,看《说文》,都很有意思,就只是入门为难耳。钱君谓《说文》琐屑,此正是初看无味,或者如人说磊落人不能注《尔雅》,却不知在草木虫鱼间亦自有趣妙无穷,但如不入便无可奈何也。鄙人常喜人家看字典文法,不但能识字,亦复可以通史。英国有人著书,曰“英语里的历史”,此意亦妙。但是《说文解字》未足以任此,须有人集合甲骨钟鼎大小篆文,自写一册新文字蒙求,庶乎其可,而新的大字典亦是必要。如能悠悠然待之数十年,或可有成,但亦或不然,此事正极难言也。
[book_title]六 背书
《雕丘杂录》十一东斋掌录记邓文洁公论读书法,略谓生平苦不能记,即三四行书皆不得,只是看他意思,凡书都有个意思,所谓含其英咀其华,自然得他好处,非是记他的将别处用。梁葵石很赞成他的主意,与鄙见亦相合,盖鄙人最缺记性,即最所喜欢的陶诗亦一篇都背不完全也。但古今却都看重背诵,岂拟将别处用耶。《蓉槎蠡说》卷二云:“永乐朝教习庶士甚严,曾子启等二十八人不能背诵《捕蛇者说》,诏戍边,复贷之,令曳大木,启等书诉执政,执政极陈辛苦,得释归,见陆釴《漫记》。”至今父师闻尚责令学生背韩柳文及其他,此亦是朱棣之同志。鄙人幸非庶吉士,亦不去再当学生,否则当如程圣跂所云,危矣。
[book_title]七 轩语
往时见张之洞著《轩语》,嫌其名太陈腐,不一披阅。丁丑旧上元日游厂甸,见湖北重刊本,以薄值买一册归读之,则平实而亦新创,不知其何不径称发落语,以免误人乎。《复堂日记》卷三庚辰年下有一条云,阅《轩语》,不必穷高极深,要为一字千金,可谓知言。六十年来世事变更,乃竟不见有更新的学术指南书,平易诚挚,足与抗衡者,念之增慨。张氏不喜言神灵果报,《阴骘文》《感应篇》,文昌魁星诸事,即此一节,在读书人中亦已大不易得,其中鄙意者亦正以此,若其语学语文固不乏切理近情之言,抑又其次矣。近常有人称赞《阅微草堂笔记》,即贤者亦或不免,鄙意殊不以为然。纪氏文笔固颇干净,唯其假狐鬼说教,不足为训,反不如看所著《我法集》犹为无害。我称张香涛,意识下即有纪晓岚在,兹故连及之。二人皆京南人,均颇有见识,而有此不同,现今学子不妨一看《轩语》,《阅微草堂》则非知识未足之少年所宜读者也。
[book_title]八 钥匙牌
张芑堂《金石契》卷上载南宋铜牌,云右铜牌,龙泓外史旧居候潮门外,掘地得数十枚,余曾见之,或准伍佰,或准壹伯,皆有临安府行用五字。又引元孔行素《至正直记》曰,“宋季铜牌,长三寸有奇,阔一寸,大小各不同,背铸临安府三字,面铸钱贯文曰壹伯文等之类,额有小窍,贯以致远,最便于民,近有人取以为钥匙牌者,亦罕得矣。”钱竹汀《恒言录》卷五钥匙牌一条即引此文,而字句少异。戴醇士《古泉丛话》卷三云,“右铜牌,南宋物也,此参佰,所见有伍佰贰佰者。《宋史》不载,后人掘土得之,然绝少,近世有仿铸以射利者,所在皆是。夏松如尝得真牌以示客,客曰,此铸牌耳,余积百余枚矣,松如大诧,翌日请观,累累成贯,皆射利者所为,松如不欲訾,唯唯而退,客什袭珍藏,面有得色。”鄙人曾于后门外得此牌二枚,一曰参佰文,一曰壹伯文,皆是射利者所为也,唯鄙人知其为假,而贾人亦云非真,因以薄值得之,似亦尚无伤大雅。鄙意如能模制珍品,精密不苟,廉价出售,亦是好事,如戴君在皇祐条下所云:登此虎贲,留为马式,岂不慰情胜无哉。鄙人颇想以壹伯文者为钥匙牌,但无如许钥匙需要挂牌耳。
[book_title]九 文字蒙求
秋间患腹疾久不出门,日前因事不得不到南城去,便中从琉璃厂书店求得《正字略》一册归读之,对于王菉友大有敬意。此书亦是《字学举隅》之流,而由读《说文》人为之,便自不俗,陈雪堂字亦较之翰苑分书似有不同也。安丘王氏著作寒斋旧有《说文》数种,未及细读,唯《文字蒙求》四卷,昔曾涉猎,今日又取阅,亦觉得多可喜处,所说根据《说文》,改变处却亦不少,且其著书目的全为儿童,与《鄂宰四种》中念念不忘后生初学相同,此意甚可感,亦实希有可贵。清朝乾嘉以后国学大师辈出,但其所经营者本是名山事业,殆无意为小学生预备入门梯阶,故至今《说文》仍为难读之书,所谓小学终非大人不能去翻看第一页也。王菉友于文字学想到童蒙求我,虽是草创之作,历整整百年,还须推独步,思之可尊重,亦令后人愧恧耳。蒯氏广义作于光绪辛丑,已是六十余年后矣,却殊不足观,可知此事甚难,愿力与识力如不相副,亦是徒尔。佛说因缘,疑此中正亦有之,末法难挽,大士不出,吾辈乏力梵志坐树下慨叹弥日,复何补也。
[book_title]一〇 张芑堂逸事
张芑堂《金石契》,刘氏重刊五册本嫌其不精,原本又畏其贵,今所有者只是乾隆戊戌编上下两卷本耳。《金粟逸人逸事》一卷,录入邓氏古学汇刊第一编中,其提要云:朱琰撰,记张芑堂征君琐事,与《世说》相近。近日重读一过,乃觉得并不近似,三十二则中才有一二略得仿佛,余均是诗话之属,但尚可读,朱笠亭亦是解事人也。日前偶从书坊得原刻《逸事》一册,有乾隆戊子沈廷芳序,钱人龙跋,金粟逸人小像一叶,沈芥舟画,蒋元龙赞,皆汇刊本所无。逸人像戴东坡笠,面瘦长,颇有神气,以意度之当必相肖,有如西泠五布衣中之金冬心像,都非市井之丹青师所能臆造者也。
[book_title]一一 变鬼人
谢在杭《五杂组》卷五人部一云,“黔筑有变鬼人,能魅人至死。有游僧至山寺中,与数人宿,夜深闻羊声,顷便入室,就睡者连嗅之。僧觉以禅杖痛击之,踣地,乃一裸体妇人也,将以送官,其家人奔至,罗拜乞命,遂舍之。他日僧出,见土官方执人生瘗之,问其从者,曰捉得变鬼人也。”此颇似西欧巫蛊故事,形似人狼,迹似僵尸,却并非一事。赵翼《檐曝杂记》卷三有人变虎一则,与人狼更近,云,“龚观察士模为余言,普尔边外人有能变虎者,新授孟艮土目叭先捧,即其人也。余以将军命檄之来永昌,令其变,竟不能。”游僧目睹活埋变鬼人,虽在三百年前,思之亦可怕,赵瓯北实验虎变而失败,则不禁令人绝倒矣。此种精神其实极可佩服,惜不可多得耳。
[book_title]一二 戊戌奏稿
阅麦仲华所编南海先生《戊戌奏稿》,颇有见识,六月请禁妇女裹足摺中尤多佳语,如云,“扶床乃起,倚壁而行,富人苦之,贫家尤甚。亲操井臼,兼持馈浣,下抚弱息,上事病姑,跋往报来,走无停趾,临深登高,日事征行,皆扪足叹嗟,愁眉掩泣,或因登梯而隳命,或因楚病而伤生。若夫水火不时,乱离奔命,扶夫抱子,挟物携衣,绝涧莫逾,高峰难上,乱石阻道,荆棘钩衣,多有缢树而弃生,堕楼而绝命者,不可胜数也。”我尝怪古今有识者何以不憎恶缠足,今见康君,乃始得为中国男子解嘲,事虽不成,可以传矣。《癸巳类稿》中俞理初有《旧唐书舆服志书后》,天苏阁丛刊中徐仲可有《天足考略》,此二者当可与竞爽,其余多是杨廉夫王贻上一流人物,可以坐灯棚下吹笙歌诗,醉饱而散,无从与谈人世辛苦也。
[book_title]一三 金冬心题记
金冬心题记小文,别具风致,久为世间所重,原刻近已不可见,寒斋所有者只乾隆间花韵轩刊《巾箱小品》本,嘉庆间种榆仙馆本,同治壬申桐西书屋本,光绪戊寅当归草堂本,皆翻刻也。当归草堂本今收入《西泠五布衣集》中,最易得,魏稼孙编校,便于阅读,陈曼生本序甚佳,字体与所刻《佛尔雅》相同,古朴可喜,而《画竹题记》多缺,似不及矣。魏氏附记云:“余为当归草堂校刊此种,旋得湖州凌子与霞邗上来书云,冬心画记尚有吴门潘氏桐西屋刻本,时剞劂垂成,道远不及借校,附记于此。”案潘本盖亦从《巾箱小品》出,而编校不佳,如《自写真题记》末一则中匾□者一语,各本均缺中一字,今乃将此三字全删去,即其一例。唯卷末附刻王笈甫《画钟进士像记》二十四则,虽未足与昔耶居士抗衡,亦颇有意思,盖取其别致耳。
[book_title]一四 列仙传
郝兰皋著《晒书堂笔录》卷三,诙谐条下有云:“《列仙传》云,马明生从安期先生受金液神丹方,乃入华阴山合金液,不乐升天,但服半剂为地仙(《初学记》地部引)。此语真堪绝倒。”又云,“道家者言多荒怪不足辨,今《列仙传》亦无此言。”郝君正论自是不错,但以我所知列仙中却要算马明生为最有风趣,其只愿为地仙,不乐升天,也与鄙意颇相合,鄙人设想地仙之乐自儿时至今不少变,惜不能信有金液可内服耳。读王夫人校正本《列仙传》,所言固多荒怪,而记叙殊可喜,其事亦质素,不令人读之生厌,盖是古人的一种长处。张鲁辈虽是妖法,却胜吕岩十倍,此事言之甚奇,唯唐宋以来的神仙日趋堕落,其记述亦不复足观,乃总是事实也。看《列仙传》中七十名仙人的履历,除自然神异之外,不出服食补导二途,以云高明殆不可矣,唯鄙人窃有取者,以其颠来倒去只是服补脑汁的办法,以行迹近于隐逸,以视后来厕身天阙,星冠羽衣,趋跄拜舞,比出家的和尚更忙者,毕竟清浊迥殊,盖鄙意关门做神仙总较开门做节度为胜一筹也。五斗米道中想也有品级,今不详知,若夫近代道教的典制,岂不即是直抄人间的帝制者耶。
[book_title]一五 倒悬求长生
《频罗庵遗集》卷十四,《直语补证》中小便条下引《后汉书》甘始传云,“甘始东郭延年封君达,三人者皆方士也,率能行容成御妇人术,或饮小便,或自倒悬。”案此见《方术列传》第七十二下,其下文云,“爱啬精气,不极视大言。”采补之术见于《素女经》诸书,人尿列在《本草纲目》卷五十二人部,李时珍曰,方家谓之曰轮回酒,还元汤,隐语也。此二事意趣可解,唯爱啬精气而至于倒悬,则殊非夷所思,读之不禁发笑。孙彦清著《寄龛乙志》卷二引《宋书•乐志》,足以蹈天,头以行地,云今越中亦有此戏,谓之竖蜻蜓,余幼时闻有村童为此,翻藏府,呕粪秽而毙。审如是则此亦大危险,范蔚宗云三人寿各百余岁,正是侥幸之至,且为此种种苦行,而所得止此,亦似利息甚微薄也。鄙人昔曾有言,中国修仙的人很像是极吝啬的守财奴,什么一点东西都不肯拿出去,至于可以拿进来的自然更是无所不要了。他只有一点可取,便是纯依自力,盖此外有拜北斗礼玉皇一派,则有如士大夫之以磕头求官,以视倒悬或饮小便者,当又下几级矣。
[book_title]一六 秃头
梁山舟《频罗庵遗集》卷九有《翟晴江先生传》,末云,“尝自言童子时读书塾中,有僧过其门,适塾师外出,率众童子持棓往击僧,僧踉跄走避。封公见而挞之,先生曰,吾恶其秃也。”梁君文固有风趣,而其事亦甚妙,可知翟晴江是解人也。佛本不必排,自来道学家只自心虚耳,其所稍可恶者就是那秃头,鄙人昔曾有此意,不图翟君已先我发之矣。鄙人最不喜一切残毁,落叶枯株固尚不妨,断瓦残垣则只在诗画中差可观,若是人物便不能如是,即病理与变态,但可哀矜,亦不乐见也。金冬心《自写真题记》云,欲于癞者颠者秃简者毁面者瘿者之中,求得寡谐者,无论真实如何,鄙人未敢赞同,若身中面白而视之仍索然无味,此乃别一事,当分论之。和尚之秃在今日已为普通,本可不忌,但用刀刮光,又有受戒香疤数行,如玉蜀黍痕迹,视之殊不舒服,又或将头发分开作俗装,则大可以棓击之,盖是破戒僧,击毕当勒令还俗也。
[book_title]一七 带皮羊肉
在家乡吃羊肉都带皮,与猪肉同,阅《癸巳存稿》,卷十中有云,“羊皮为裘,本不应入烹调。《钓矶立谈》云,韩熙载使中原,中原人问江南何故不食剥皮羊,熙载曰,地产罗纨故也,乃通达之言。”因此知江南在五代时便已吃带皮羊肉矣。大抵南方羊皮不适于为裘,不如剃毛作毡,以皮入馔,猪皮或有不喜啖者,羊皮则颇甘脆,凡吃得羊肉者当无不食也。北京食羊有种种制法,若前门内月盛斋之酱羊肉,又为名物,唯鄙人至今尚不忘故乡之羊肉粥,终以为蒸羊最有风味耳。
羊肉粥制法,用钱十二文买羊肉一包,去包裹的鲜荷叶,放大碗内,再就粥摊买粥三文倒入,下盐,趁热食之,如用自家煨粥更佳。吾乡羊肉店只卖蒸羊,即此间所谓汤羊,如欲得生肉,须先期约定,乡俗必用萝卜红烧,并无别的吃法,云萝卜可以去膻,但店头的熟羊肉却亦并无膻味。北京有卖蒸羊者,乃是五香蒸羊肉,并非是白煮者也。
[book_title]一八 扬州画舫录
鄙人甚不喜皮簧戏以及二胡,推至戏考剧评,亦无不然,盖几于恶乌及屋矣。阅《扬州画舫录》卷五新城北录下,多记戏班事,却颇有可喜处,如一则云,“二面蔡茂根演《西厢记》法聪,瞪目缩臂,纵膊埋肩,搔首踟蹰,兴会飚举,不觉至僧帽欲坠。斯时举座恐其露发,茂根颜色自若。”此外小丑滕苍洲,贴旦谢瑞卿,魏三儿各节,亦均有情致。乃知天下事无不可书,只要见识趣味文字三者足以胜之,我辈平日所见者多低级的书,但知考较嗓音,赏玩脂粉耳,谭复堂之《群芳小集》尚未能免,他更不必论矣。李艾塘记景物风俗及琐屑事亦多可取,卷十一虹桥爪一带的描写,凡声技饮食有十五六节,无不佳妙,有《景物略》《梦忆》之风而更少作态,故亦遂更为自然,多情味也。
秋冷多闲,摘录数则,庄诵一过,且喜且愧,自己无论如何用心,总写不出这样好文字,若写时又须由会而至不会,则愈益难矣。
[book_title]一九 教童子法
王菉友著《教童子法》一卷,附《四书说略》后,虽只十三纸,却颇有精采语,即使未能上比古人,亦足与张香涛《轩语》竞爽矣。如云,“学生是人,不是猪狗。读书而不讲,是念藏经也,嚼木札也。”又云,“小儿无长精神,必须使有空闲。”均清楚爽利可喜。又谓作诗文必须放,放之如野马踶跳咆哮,不受羁绊,久之必自厌而收束矣。此则可通于文艺制作,尤有见识,非平常为父师者之所能知矣。《四书说略》虽多为作时文而设,亦多有隽语明通语。有一处云,“古人带经而锄,樊迟何故学之,即学之又何用请之?请之者,浮海之意也。”案李氏《焚书》卷三,《卓吾论略》中云,“年十二,试老农老圃论,居士曰,吾时已知樊迟之问在荷蒉丈人间,然而上大人丘乙己不忍也,故曰小人哉樊须也,则可知矣。”上下三百余年,意见暗合,此亦难得而可贵也。山东学者似特别多情味,不佞所喜者有三人,即桂未谷郝兰皋与王菉友是也。
[book_title]二〇 玩具
读《谑庵文饭小品》卷三,《游慧锡两山记》中有云:“买泥人,买纸鸡,买兰陵面具,买小刀戟,以贻儿辈。”此令人想起《扬州画舫录》的话来,卷十六云:“山堂无市鬻之舍,以布帐竹棚为市庐,日晨为市,日夕而归。所鬻皆小儿嬉戏之物,未开新河时皆集莲花埂上,故孙殿云诗有莲花埂上桥畔寺,泥车瓦狗徒儿嬉之句。自开新河后,此辈遂移于此,故梦香词云,扬州好,画舫到山堂,屈膝窗儿粘翡翠,折腰盘子饤鸳鸯,花月总生香。”樊文卿《津门小令》之七十八云:“津门好,儿戏笑声哗,碎剪羊皮糊老虎,细穿马尾叫虾蟆,竹马纸乌纱。”据说天津亦称小扬州,二词正堪相比。中国文人学者向来轻视儿童,故歌咏记叙玩具的文章甚少,得见一二节,虽甚简单,亦正可喜也。
[book_title]二一 印书纸
闻怡谷老人言,桐城黄君的《论衡校释》已出,前日往琉璃厂,因买得一部。王仲任为吾乡先贤,素所景仰,尝谓与明李卓吾清俞理初同为中国思想界不灭之三灯,《论衡》中九虚三增至今犹有万丈光焰,惜自昔乏善本,常令人感觉不易读耳。黄君此著有功于后学不少,鄙人亦大受惠赐,披读数章,豁然意解。但用纸稍差,质滑而分量重,且甚脆弱,其实以那么的高价发售,似亦不妨用竹纸印矣。此种纸微黄而光滑,便于印锌版,出于日本,在彼地则不用于印书,只供广告传单之用,不知来中国后何以如此被尊重,称之曰米色纸,用以印精装本用,此盖始于开明书店,旋即泛滥全国矣。中国为印书最早之国,至今而尽忘其经验,连一张纸的好坏亦已不能知道,真真奇事也。
[book_title]二二 毛诗多识
偶阅《毛诗多识》,书面有旧日题记云:“此书系十年前刻本,唯印本似不多,书估遂尔居奇,二十五年五月二十一日从邃雅斋买得,价尤奇昂。”《毛诗多识》凡上下两卷,今刻为求恕斋丛书之一,有乙丑刘承幹序,时为民国十四年也。序云多隆阿姓舒穆录氏,字文希,称其为乾嘉间经学名家,事迹则未详。案王菉友《蛾术编》卷下有致多雯溪先生书,注云先生名隆阿,书中即言《毛诗多识》事,王君谓书刻板后须卖之,而多以为不可,故致书重申此意。今据刘序似书终未刻,卷上有王菉友识语十数则,稍留痕迹而已。王书不著年月,以书中语考之,当为去乡宁县后所作,计其时在咸丰壬子夏后,去乾隆末年已五十七载矣,可知多隆阿乃是嘉道间人,盖与王菉友是同行辈人也。
偶阅杨子勤所编《雪桥诗话》,见续集卷八中有云,同治三年四月,礼堂将军多隆阿卒于大营,予谥忠武。其后记程棫林处又云,意园得多礼堂先生《毛诗多识》,稿本丛杂,属少珊为之理董云云,似著《毛诗多识》者即此多隆阿。唯续集前条中已云,忠勇蒙古人生平不识汉字,遇公牍使人诵以听,然则著书岂可能耶。刘氏刻《毛诗多识》,所据即意园本,且亦正是杨氏所携以相示者,不知何以一疑为乾隆时经师,一以为是同治时武将也。据王菉友书,《多识》作者为号雯溪或文希之多隆阿,其号礼堂者别是一人,殆可无疑。杨氏曾与意园共编《八旗文经》,乃混二多为一,且使不识汉字人解《毛诗》名物,未免疏矣。
[book_title]二三 蟋蟀之类
多隆阿著《毛诗多识》卷下,蟋蟀在堂条云:“盖蟋蟀种二,有在野在家之异。其在野者,圆头修股,形似阜螽而小,色黑如漆,翼短,不飞而善跃,多居黍禾田中。其在家者形略同,色微苍而有白花文,暑居室外石砌败垣之中,或居古墙颓壁之下,应秋则鸣,白露乍凉,声彻夜不息,天渐寒则移进堂屋,故此诗曰在堂。寒渐重,又移居灶畔,故蟋蟀名灶马。俗呼曰趋趋,即促织二字音声之转。”案所云在家者即普通蟋蟀,通称蛐蛐,在野者乃是油胡卢,吾乡俗名油唧呤,若灶马又是别一种,《本草纲目》云,俗名灶鸡,吾乡称为灶壁鸡,谚云,臧螂灶壁鸡,一对好夫妻,是也。俗又名灶马为驼背臧螂,二者形体并不相近,唯因其均喜居灶边食残粒,故连及之,而灶马拱背甚高,乃呼为驼背,此则与蟋蟀大不相同者也。以上三种小虫,乡里小儿无不知之甚审,而学者反不能辨,何欤?中国讲学论文太务严肃,孩童游戏,民间俗说,皆在所不顾,故非独不能眼学,亦并缺耳食,只于发策呫毕中求之,则所知自有限矣。多氏此书所征尚广博,不免此弊,他更可知。史香崖《止园笔谈》卷二论阿滥堆,末节有云,“披《尔雅》《禽经》,今不知其物有无,出见其物,又不知其在书中为何。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细已甚,犹难哉。”
[book_title]二四 翁鞋
鲍鉁著《稗勺》中有翁鞋一则云:“北人冬月履纳棉絮,臃肿粗坌,谓之翁鞋。李崆峒集中用之。当是老人所着,故名。”案北京今俗名老头儿乐,更有风趣。敦崇著《燕京岁时记》云:“五月下旬,则甜瓜已熟,沿街吆卖,有旱金坠青皮脆羊角蜜哈密酥倭瓜瓤老头儿乐各种。”然则瓜中亦有此名,大约即是南边所谓冷饭头瓜又名呃杀瓜者乎。假风雅人轻视民间物名,不能领取其鲜活的谐味,往往喜改为古语,此正是作木乃伊的手段也。翁鞋今未闻此名,如非崆峒所改作,则幸甚矣。
[book_title]二五 紫幢轩诗
鲍冠亭《稗勺》中有真雅文俗一条云:“紫幢王孙文昭厌交旗下人士,谓非真雅。高南阜评南方士人多文俗。二君皆与余善。”《南阜山人诗集》昔年曾搜得一部,今在琉璃厂又得《紫幢轩诗》,但只三种四卷,仅有其全部七八分之一耳。卷首有题辞云:“子晋为渔洋弟子,学有所自,故得卓然成家。是本有梧门私印,是奉选《熙朝雅正》时搜得之也,惜仅三种,非全集也,存之求是斋中,时时展卷耳。”下钤朱文印曰文淇读过。初疑是刘孟瞻,后查延清编《遗逸清音集》卷三收有文淇诗十七首,注云文淇高氏,汉军正白旗人,著有《求是斋诗草》,盖清末人,入民国尚存也。《紫幢轩诗》第一叶下方有法梧门印三,文曰堂堂堂印,存素堂珍藏,诗龛居士存素堂图书印,皆朱文。诗题上时贴有红纸碎片书字作记,盖是入选之作,唯五七言律诗均标作五七言立,不写律字,岂是法梧门家讳耶。书刻印甚精,而时有误字,不知何故,如橋误槁,有两处均如此,其一且还是押韵处也。紫幢轩诗美恶如何,非不佞所能说,但翻读此四卷书,觉得很有意思的是诗中时常说及街上叫卖东西的事。《槐次吟》中《暖屋》云,后巷黄昏人卖炭。《立冬夜作》云,听卖街前辣菜声。《艾集》卷上《闻卖豆声》云,独轮车上小灯悬,则并写其状态。卷下《冬街夜归》云,素纸周糊芦菔担,过街似点上元灯,亦是此一类。《里门望雨》云,马乳蒲桃马牙枣,一声听卖上街初。《年夜》云,漏深车马各还家,通夜沿街卖瓜子。《枕柝轩瞑坐》云,市声只隔寒烟外。以上所举,盖悉是市声也。有一诗题云,“枕柝轩中自巳至酉,书卷开阖,悉以市声为准,戏成一首”,有句云,小柝重过晚市油。案敲梆卖油至今尚然,用入诗中,不知芗婴居士而外尚有何人。又《连夕不饮》诗中有一联云,柝喧街下夜,火响炕封煤。此是打更的梆声,但总之似乎都喜欢听,故以枕柝名轩,若封火细事,却亦是北方生活的一点滴,亏得他收拾来放到诗里去。昔日读闲园鞠农之《一岁货声》,铁狮道人之《燕京岁时记》,心正喜之,其爱景光识名物之意有相同者,今在紫幢轩亦得见一斑,此数人者可谓不俗者矣。
[book_title]二六 西斋偶得
近日搜集蒙古博明著作,得西斋三种,计《西斋诗辑遗》三卷,《西斋偶得》三卷,《凤城琐录》一卷,并嘉庆辛酉年刊,而书中宁字悉已剜改,盖是道光时所印也。博氏进士出身,而通晓蒙古满洲唐古忒诸国语,故所见自较广,与一般文人不同。《西斋偶得》卷一蒙古呼汉人一条曰,“蒙古呼汉人为契塔特,盖蒙古初为忙古部,越在大漠北,至后五代时始通中夏,惟时燕云十六州皆属契丹,故以辽国名称之。”又西洋呼中国一条云,“西洋呼中国为吉代,盖亦契丹之讹。”案此西洋当是指俄国,俄语称中国正云吉泰,今哈尔滨尚有吉代思卡耶街,据此知其源当出于蒙古语,瓦剌一条下说此本是唐古忒语之美称,《明史》误为专名,结论之曰,“故中国人不可与谈边外之事,中国之书生更不可与谈边外事也。”语虽不敬,却亦是事实,书生辈百口莫辩,大抵因为只读中国文,或者即通外国语亦只取便口给,未能利用到文章学问上来耳。
《西斋偶得》卷下佛书文字一条中,引王阮亭《居易录》,抄录董斯张《吹景集》所举佛典里中国古语,云当是内典偶合耶,抑袭取耶?西斋解之曰,“盖佛书本皆梵文,其中国语皆译者援据经史文以释之,不唯非偶合,亦非袭取。”说得何等简单明了。其实佛经元是印度文,由译人用汉文写出,此事明明白白何劳再说,而名士如董王诸公似均未知,岂非奇事。
西斋的识见胜于中国书生多多矣,此无他,亦只是有常识,能明辨而已。儒者言佛经以初至中华之《四十二章》为真,其余皆华人之谲诞者假老庄之书为之,龚定庵俞理初蒋子潇闻之大笑,加以嘲弄,见子潇《读释藏日记》中。此三君者盖是嘉道间之人杰,龚蒋亦喜杂治梵藏满蒙天方文字,其识见之能广大殆亦非偶然也。
[book_title]二七 三千威仪
佛教戒律本是传而非经,颇似中国的《礼记》,其中有《大比丘三千威仪》二卷,尤为鄙人所喜读,盖其所说又甚类《曲礼》也。如卷上云,“夜起读经有五事。一者,不得念我经戒利,余人不如我。二者,设不利,不得言我经戒不利正为某比丘事故乱我意。三者,不得坐念人恶。四者,设明日欲问所疑,不得说余,直当说不解者所知而已。五者,不得念言当持是经中语以行问人使穷。但有是念,非贤者法。”此即可以移示中国的读书人。卷下又云,“教人破薪有五事。一者,莫当道。二者,先视斧柄令坚。三者,不得使破有青草薪。四者,不得妄破塔材。五者,积着燥处。”此则朴实细致,虽朱柏庐亦未能说到,令人读之感叹,觉得希有可贵也。大抵古人好处就只是切实,懂得人情物理,说出话来自然体会得宜,后来和尚忙于做法事,读书人应科举,叩头上宰相书,更无工夫来想这些事情,唐宋以来家训毫无《曲礼》气味,正不足怪,即百丈之《清规》持与《威仪》相比,其厚薄亦迥殊矣。
[book_title]二八 千百年眼
明末张和仲著《千百年眼》十二卷,评论史事颇有见识。卷三吴亡不系西施一则云,“昔人谓声色迷人,以为破国亡家,无不由此。夫齐国有不嫁之姊妹,仲父云无害霸,蜀宫无倾国之美人,刘禅竟为俘虏。亡国之罪,岂独在色。向使库有湛卢之藏,潮无鸱夷之恨,越虽进百西施,何益哉。”案此意盖本于李卓吾,《初潭集》卷三记汉武魏武嗣宗仲容诸人后曾有所发明,有云,“吾以是观之,若使夏不妹喜,吴不西施,亦必立而败亡也。周之共主寄食东西,与贫乞何殊,一饭不能自给,又何声色之娱乎。固知成身之理,其道甚大,建业之由,英雄为本,彼琐琐者非恃才妄作,果于诛戮,则不才无断,威福在下也。此兴亡之所在也,不可不慎也。”此种特见实在只是有常识耳,正如花红柳绿,个个人都应看见,而偏多病眼者,反而把看见的人当作怪物,大是奇事也。
[book_title]二九 疑耀
《疑耀》七卷,明张萱撰,今刻入岭南遗书中,通行于世。明时坊本题李贽之名,后人屡有辨正,其实看本文即可了然,不烦旁证,即今刻本中张萱自序,竭力声明,亦可不必也。《疑耀》中虽有数则为张和仲采入《千百年眼》,亦本平平,其识见乃实甚卑陋,不出书生窠臼,与卓吾相去不可以道里计,信此书为李氏所著者倒未免可笑耳。如卷二佛字辨,谓佛字义为拂,不能译为觉。卷四佛经不真,又佛经恐非西来大意,卷五佛书可疑,皆意主辟佛,而不知翻译为何事,与王渔洋等相似,正是好例。卓老即使不崇佛,亦何至于此乎。又卷五妇人遭乱一条,实即是饿死事小之小注,至论淫乱之始,以为始于夏少康时之女岐,尤为匪夷所思,此事乃亦有原始可考耶?想起来可为绝倒。至其自序中丑诋闽秃,全不为自己的文章少留地步,此又可见其短少趣味的修养,唯世人多犯此病,或不能单怪张君也。
[book_title]三〇 北风集
余前得敦礼臣著《燕京岁时记》,心爱好之,颇想读其诗文而不可得。久之始在厂甸买得《画虎集文钞》,虽只寥寥十数页,而文多质朴可取,又得见其《南行诗草》,小序与注甚多,又常采小说家言,此亦正是其有情味处也。庆博如为《岁时记》书序,因亦留意其人,著作只得到一种,曰“铁梅花馆北风集”,内容比《画虎集》更少了,题序等倒有八页,本文则只五页而已,共计律诗绝句三十四首。此系庚子在郊外避乱时所作,有好些都觉得可喜,卷末《归家》二首尤令人读之怅惘。鄙人昔时曾恨不得遇身历乱离之人,听他讲讲过去的事,然而今日不敢请与相见也。闻庆君今健在,读其书想见其为人,如或有缘能得他种著作读之,便已满愿矣。《北风集》板心下署铁梅花馆丛书第二十四,不知此外尚有何书也。
上文系二十八年一月间所写,阅两月承张君次溪惠赐铁梅花馆著作三种,即《怀古集》,《闷翠诗》各一卷,合订一册,《铁梅七十自述诗》一卷。《自述诗》序题戊寅,为民国二十七年,计其生年当为清同治八年己巳也。编订时记。
[book_title]三一 天咫偶闻
杨钟羲《雪桥诗话余集》卷八记震在廷事,云著述甚夥,以《天咫偶闻》最为精审。鄙人读震氏书,亦同此意。《偶闻》大体虽似《藤阴杂记》,唯《杂记》太近诗话,在不懂诗如鄙人者读之,常不免有骨多肉少之感,《偶闻》则无此恨矣,二十六年秋间卧病,阅清人笔记以自遣,见有可喜者随笔录其题目,凡阅五十余种,所选共六百则,《偶闻》十卷中计录出二十条,《杂记》乃一无所取,即脍炙人口之阅微草堂五种亦只取其八,大都不谈果报者耳。《偶闻》中多记八旗文学艺术家事,亦是一种特色,读博西斋著作后颇感兴趣,故此一方面于我亦有用处。《涉江诗文钞》各一卷,《海上嘉月楼勖学遗椾》二卷,均得一读,不能有所臧否,晚年不得意故走而卫道,此故是无可奈何,若私意则所不喜也。又壬子后易姓名为唐晏。此事本应从主人,唯鄙人爱《天咫偶闻》,习见震钧之名,今仍愿以是相称。《妙峰山琐记》的作者易名鲍汴,鄙人仍称之曰奉宽先生,亦聊以示相敬之意耳。
[book_title]三二 寒灯小话
曩读李氏《焚书》,喜其心直口快,思想明达,最所敬仰,而文章煞辣,亦有可畏之处,但见卷四《寒灯小话》四则所记,则其人又是蔼然富于人情者也。如第一段云:“九月十三夜,大人患气急,独坐更深,向某辈言曰,丘坦之此去不来矣,言未竟泪如雨下。某谓大人莫太感伤,因为鄙俚之语以劝大人,语曰,这世界真可哀,乾坤如许大,好人难容载,我劝大人莫太伤怀,古来尽如此,今日安足怪,我量彼走尽天下无知己,必然有时还来。乱曰,此说不然,此人大有才,到处逢人多相爱,只恨一去太无情,不念老人日夜难待。”读此节大有悲凉之气,窃意是卓吾生活的极重要资料,只怕识者不易多得耳。我们看《日知录》中论李贽处,便可知顾宁人毫无感觉,只是人云亦云,有如隔巷听人家呼捉贼,便尔跟着大嚷,发挥其优越感而已。一代学者如顾氏尚如此,他更何望哉。
[book_title]三三 儿女英雄传
《儿女英雄传》还是三十多年前看过的,近来重读一过,觉得实在写得不错。平常批评的人总说笔墨漂亮,思想陈腐。这第一句大抵是众口一词,没有什么问题,第二句也并未说错,但是我却有点意见。如要说书的来反对科举,自然除《儒林外史》再也无人能及,但志在出将入相,而且还想入圣庙,则亦只好推《野叟曝言》去当选矣。《儿女英雄传》作者的昼梦只是想点翰林,那时候恐怕正是常情,在小说里不见得是顶腐败,又喜讲道学,而安老爷这个脚色在全书中差不多写得最好,我曾玩笑着说,像安学海那样的道学家,我也不怕见见面,虽然我平常所最不喜欢的东西道学家就是其一。此书作者自称恕道,觉得有几分对,大抵他通达人情物理,所以处处显得大方,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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