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泪与翼 [book_author]王统照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类书文集,小说集,完结 [book_length]39541 [book_dec]现代短篇小说集。王统照著。江面一片黄雾,几乎把秋原的夜色与水流泯没了界限。远处——在层雾的稀薄处微微露出三五点白影,似浮动也似静止。 [book_img]Z_19023.jpg [book_title]母爱 她坐下来还是气喘,原是黄黄的腮颊泛起两片红云,仿佛沙漠上初春朝日,显出温爱的明辉。鼻孔微见扇动,藏在宽衣袖里的臂筋突突颤跳,愈想镇定愈无效果。与她紧挨着偎下的那个中年女人,匆忙中觉得小腿旁边有冰冷的金属物轻轻触动,低头看去,原是她——那教会女尼腰间下垂的一把剪刀。 女尼早觉察到,因全身肌肉不自主地抖颤,所带剪刀也随着运动,触及别人薄纱袜里的皮肤,要提在手中又不好意思。人多,身旁那位女的差不多半个身体斜倾在自己的右股上。她不敢抬头,也不愿偷看。 公共汽车的窗外时而飘扬着小小雪霰,坐客吐出的浊气即时在玻璃上凝成薄暗冰痕。她的额上、鼻尖,却凸出小小汗粒。 记得前两个钟头出门时,寒暑表在有炉火的住室内也只六十度左右,路上行人都用毛巾堵住口快快趋走。水泥砖的铺道上从清晨起罩满了一层霜华,几小时后还没化去,白的斑点和着一片片水晕印出杂乱的足迹。从××堂出来直打哆嗦。夜来是今冬第一回的大北风,树枝间未脱尽的黄叶在地上飞滚,空间钢线阵阵鸣争。她懊悔没多添件内衣,而头上有翅的白布大帽阻住横吹来的风劲,使她走路格外迟慢。 这时恰相反,微汗,烦躁,在她身上与搏跃的心头阵阵争长。不是为了路远,她宁愿在风冷街道上踯躅,为什么到车中来教别人用诧异的眼光向自己注视? 平日大方惯了,镇静惯了,十年以来永远度着凝神沉思的生活,无论什么时间都不会有匆忙急遽的表现。一切人见了这位中年“圣女”,从面色与态度上看去,都对她有点自然的尊敬。安详、温和,言语与举动完全一律,用不到乔装学习,她早已习惯成自然了。 但在上汽车的半小时前,她觉得破坏了向来的静境,失掉了久已沉定住的一颗心。 现在,那一幅惨画愈映愈深,在手下,在眼前,在自己的心尖上点出!愈要推去却愈觉逼近,……喉中又一阵干呛,只好用宽广衣袖盖住咳嗽的声音。 车中人体的拥塞、语声、香烟的臭气,……车已走过几站,她全不理会。 只有那一幅惨画在手下,在眼前,在自己的心尖上点出! 因为她不敢向紧偎身旁的女人抬头,怕被人发觉出自己心情上的秘密,却不知那位也在另一样的触感之下,被悔恨与激动缠住全身。 约近三十岁的职业女子,她自从午后由写字间走出,拖着懒散脚步,经过保罗堂墙外与×马路转角时,恰好从人堆中遇到女尼亲手收拾的惨剧。虽没看见那穷妇人在路心被××卡车撞抛过去的一幕,但,女尼洁白的双手,在匆忙时不顾污秽,从半死妇人胯下检出那鲜红的小肉体,用她所携的布包包好。又跪在行人道上扶住妇人头部,替她行人工呼吸,……直待救护车开来,她把血产后昏晕的穷妇与在震惊下断气的婴孩都送上红色车。……迅速而奇异的表演,像一幕戏剧,又像一幅血迹点染的图画:女尼的严肃和爱,与急忙里施行救治的精神,那不幸母子苦惨的遭遇,以及围观者的议论、表情,都被这适逢其会的职业女子收在眼里,烙在心头!等待车辆人众散走以后,呆看着女尼从袖里拉出一条叠得整齐、颜色素淡的手帕拭去指尖的血迹,转身前去。她下意识地跟在后面。那个颤动的白帽翅沿仿佛是行路的天使,双翼在她眼前挥舞。大街上种种喧嚷与种种光色都似消没在这片白色的云片之下。她一直随着女尼踏上×路汽车,忘了一切似的,靠坐在她的身边。到这时,方觉出小腿皮肤上有人家腰间所系的钢剪摩动。 不知随了这位震颤的圣女向何处去?更不知为什么紧追着她? 两颗心同在血潮中跳动,两个人的心理同在半小时内交织着杂乱的变化。过去的遗痕,与当前目睹的婴孩杀戮,比对起来,她们同坠入沉思境界。 除去衣缘与小剪微微抖动外,她们彼此尚不相知。 她——已快到青春晚期的职业女子,亲眼见血婴从母体落下,这已是第二次了!头一次呢,那景象清楚——如保存得十分在意的摄影底片,在她的记忆中没一点模糊。 初秋的冷雨之夕,在一所小规模医院的最便宜房间里,一个弯腰的老医生,一个患贫血病的女看护,同守着一个少女型的产妇。不到月数,硬凭药力催下来的生产。这少女虽经大量下血之后,还坚持着要看看放在玻璃盆内自己的分体。老医生起初不肯,经不起她发狂般地乞求,于是医生擦擦皱纹层折的额部,挥着轻颤还戴着皮手套的右手,让看护把盆中的血肉块送到少女面前。 这又老又穷的医生伛背向小窗侧复印的“圣母抱婴图”连连叹气: “罪孽!罪孽!——我这把年纪还替年轻人……替我——自己造罪。—— “不打发别人的婴孩,自己的孙儿、孙女都得饿死!……罪么?谁教他弟兄俩都在外面填了尸窟?……” 他这几句话,女看护是惯常听的,因为每逢老医生为年轻女人干这等行业,把本是小生命生生地摘离母体后,他总像念祷词咒语一般说这几句。但床上的产妇还是头一次听见什么罪孽……这些激动的话。她来不及体会老医生的痛心,却挑起自己的恐怖,愧悔。像一个久病后的疯妇,乱披着油光散发,面色铁青,两眼微微突出,上牙咬住尚见淡红色的下唇。本是娇媚流活的瞳子,这时一瞬不瞬地随了医生背影,也紧盯在那张小幅的“圣母抱婴图”上。像从那伟大母性的面容与饱满光亮的圣婴身上寻找宝物,或是求解难题一般。这疲倦了的产妇提炼出潜在的精神往虚空中正觅取什么?她忘记了女看护把那盆罪孽的成绩品从自己腹内供献到自己的目前。 窗外冷雨淅沥,夹杂着草根下的虫鸣,小屋中老医生祈祷般的唉声,和床上产妇向那幅微光画面瞪视的状态,这一切像低奏出“秋心”的哀歌。 忽地,被女看护推了一把,一种轻弱女音,喊到她的耳边: “看看啊,你的……这七个月的孩子……” 映着黄色灯光,如被剥去皮毛的小兔子,似启不启的侧面凸出的小眼,在血水里耀射出一丝明光,下面肢体虽并在一起,却已有了膝部与足踝的轮廓。……溶在明亮的盆子中分外见出那鲜丽的、满浮着生命活力的血滴,和血滴中还分不清皮与肌的肉块。啊,……啊,这是她的……是她在一个剧冷冬宵里,与他,亲密得过度而偷来的双爱的小体。如今却忍心受着身体与精神的罚苦,把它丢去!当时造成这小体的双爱之一的他哩?……一场幻梦,一只欺骗的罪手,一个向黑暗中走失了的影子。从晓得自己的腹中有了小体,不过三个月,在欢娱的骗言后,又带着抿蜜口舌,像狂蜂似的飞向别处去了。 七个月后,她自己偷跑到这小城的穷医院来,忍着羞耻,受了痛苦,偷摘下这颗不成熟的果实。 她从图画的光华上把目光收回,瞥见到这一盆鲜丽的生命,废料,低叫一声晕了过去。 那十九岁产妇便是现在挨着女尼紧坐的职业女子的十年前身。 但,十年后,在这罪恶的东方大城的大街角上,她又亲见过一个未成熟的小生命——它是被毒狠的人类玩笑似的用车轮从母体中碾出来的! 如被魔鬼驱入记忆的深渊,在分别不出是什么样的情绪复化中,她失掉了一切。黄昏的密雾蒙罩下,到某一站,她茫然地随在女尼的巨幅蓝裙后面下了汽车。 虽是冬晚,因连日酿雪天气,地冻溶化,晚上却比凌晨和暖。走在街道上微觉近似初春。实在,这已过中年的女尼与神经昏躁的女子就再寒冷点也冻不熄她们心尖上的火焰。她在车上胡乱地温习过去的噩梦,颤抖,心痛,没来及仰看女尼的面容,如果她详细观察一下,准更引起她的惊奇。 前半小时在××堂的墙角外,当她看女尼不顾血污泥滑,为那不幸妇人与断气孩子包扎收拾时,浮在女尼脸上的是严肃,深沉,没一毫惶急与不耐的表情,更无一丝笑痕。直到离开那儿,仍然像担着什么重大心事。坐在汽车里,经过疲劳惊异后的一阵战栗,过一会,女尼的心灵,却沉浸在另一个温馨安详与富有生命希望的幻想中了。 谁能猜透稳坐车中这位虔修“圣女”的心灵变化呢?正如其他乘客并不了解那曾经在十年前的一夕毁损了自造的生之灵宝,而永含着深痛的职业女子一个样。 一直下了车子,沿落叶梧桐树的行人道,不急不迟地向前去时,女尼的面颊更像在焦萎的花片上重点上一层柔润红脂。原是深蕴着明智与信仰的眸子,这时,从松弛、微显皱纹的眼角上流出柔爱的生之欢喜。一阵温流从她的心底浮漾,像寒冬温谷间的古井,蒸发出热腾腾的水气。 由突遇的惨怖事件,使女尼第一次见到一个婴孩从母体分出。虽是仅仅有一丝柔气,但,那包在血衣中的小生命,在她看来,却是天上人间的奇珍!命运的惨酷与新生的奇遇,以及亲手收拾的温感,事后回想起来,觉得在悒闷里包藏住一层秘密的喜悦。 为什么呢?不能分析也无暇分析,然而一个初堕尘世的新生命曾经自己双手捧抱过,那些污血不正是生命的泉源?她不但没曾憎恶,反觉出这是不易见的神奇。 漫步于风物枯寒的僻静道上,脚前像另外换了一个时季,没有干抖的落叶,也没有袭人的凉风。一片碧草园地,间杂着几簇玫瑰与燕子花。是旭光初临的夏朝,也是斜阳西下的春晚。小鸟啁啾争叫,白鹅在池塘上泅行;而自己呢,轻宕的衣衫与轻宕的脚步,正在柔静的草茵上轻蹑着,一个刚会学步的白衣小孩在蹒跚前行,缓缓得一步挪不动一寸,怕被那小东西回头看见,又防他的倾跌,自己的臂膊在后面绕成半圆形,好留心将他匆忙抱起。……如春梦的飘浮!一会,不见了草茵,鹅鸟,也不是户外的游散,若坐在舒适的榻上,那小东西仰卧在自己怀中。他,不论好坏一阵抓揉,不知怎的,自己的胸怀开了,轻轻的痒,又裹着不肯丢掉的微痛,……让孩子小花蓇葖的嘴唇裹住了自己的ru头。……母爱的半醉中,……她重新望见精赤着身体背后各有双翼的小天使们在金色空间飞跃。……一颗最大的星从东方射出辉耀的光彩。……这时,她疑心自己真是生过了的童女了!……虽然有这瞬息的想法,却不免生疑,果然孩子是上天赐与的么?多少年前,多少年前——自己还没有加入姊妹(即女尼)的道院时,不是曾有过一次,——只是一次的灵与肉交合的爱验?如古老的历史一样,似乎当时在自己心灵的隐处曾有过另创造一个双体生命的可羞的希求吧?……但,欢梦是怎样的短促,像几十天,也像几小时,飘过去了,那可羞的希求幸而未曾留下一点点痕迹,现在,倒可无挂无虑。……突然的梦觉,怀中的小孩失落了,眼前一片漆黑,远处有若干血点跳动,然而恍惚间还仿佛看见那可爱的婴孩在血点的包围中向前飞跑。……心头略略明白,这是一个梦境?而意识还没清爽,不克自制地也加紧脚步往孩子的后影追去。 迅速的追蹑,一个前跌,皮鞋踏住宽大裙缘,身子往泥道上俯下去,即时,有两只手从旁边把她搀起。 及至女尼醒来,方知这时正靠着公园外半截铁栅立住,左手一个女子(她立时明白是车中的同伴),用细瘦手指替自己轻揉着胸部。 一切俱消失了,一切又是实在的人与物。她感谢这位陌生女子的好意,虽还牵念着那个寄爱的小东西,却不能不对人讲话。 “谢谢你!——你把我扶住,不就得弄一身污泥。……” “噢,不值得说,像你救活了那产妇一命,才真真令人感谢呢!” “你怎么知道呀?”女尼似有点不能自饰的惶急。 “姑娘,我也在××堂的墙角上经过,——还一直随你上了汽车,到这公园的路旁边。”回答的有点吃力,末后一句说来更见嗫嚅。 “嗯!……那么,你见笑了。你瞧我一时精神昏乱,……”想想前两三分钟时自己的迷惘状态准被这女子看破了。 听见“精神昏乱”四字,这职业女子骤觉如一根冰利的针刺刺入皮肤。随着女尼一路,看她像想什么心事,刚才满面温笑,上下唇突动着,又像喃喃低语。手臂缓缓张开像预备抱持什么东西。……但,自己胡里胡涂,为什么像磁石吸铁一样,直随她到这冷僻的墙外?干什么?自己的“精神昏乱”得不比这女尼更怪? 想到这里,她呆呆地向空际注视,暗云间似乎微露一二星光,竟忘记了向扶住的女尼答话。 女尼也不继续述说,可突然另换了一句问话: “你瞧见那个婴孩——婴孩,我抱在手上的那个?……” “……是。” “你也生过孩子么?”平常最讲究礼貌的女尼,这回竟不问对方是否结过婚,便率直地、急突地问这一句怪话。 还抚摸着女尼腰部的女子正在俯首寻思她以往的爱的成效,想不到被这句话直接逼入,那只手垂下来,不知要怎么回复。对于这位惠爱和祥的“圣女”,她的良心不许她当面说谎。不怕漏泄秘密,却总难承认自己是生过孩子的母亲。激切与悔恨涨红了面皮,自己已听到心房的跃动。 “怎么?你没经过这福气——这上天的福惠么?”女尼却一本正经地向她略一侧首,睨着她那虽现憔悴还有润光的面容,追问一句。 “不!福气么?……我生过,……可不是,……”女子受不住意识深处的潜力迫促,她勉强鼓起勇力,低音答出这不完全的句子。 “果然!生过,——生过!”女尼像对女子讲,也像喃喃地向空呼诉,同时她的双目又放出在迷梦中浮着希望的光彩。 “生过,只是生,……啊!啊!你那孩子该会走步了吧?”意象中,在前方,并没消逝了若隐若显的那小东西的幻影。 “不,……不,……”她再没有更多勇力答复这压迫的追究了。 “对啦,我问的没道理。像你,你的孩子应该到学校去了,哪能才会走步。我像……”本来还有个“你”,没来及脱口而出。薄暗的前面空地上,仿佛有个渐高渐大的孩子的背影遥遥晃动。 欢喜与安慰使这半清醒的“圣女”改变了口吻,像说教也像念诗,咽着尖风轻轻道: 凡是生过,——生过的便有福惠了。 过去的,现在的,还有未来! 过去的,现在的,还有未来! “存心温柔,如同母亲 乳养自己的孩子!” 末后,用几乎连身旁那个凝视地面的女子也不易听清的微音说: 存心温柔,如同母亲 乳养自己的孩子! 黄昏后,在这荒冷没有街灯的地方,这泥滑不易行步的道旁,薄暗的网从上空缓缓推下,透露出点点寒星。网上的明珠,像是引导着人间的母爱的目光,向过去,向现在,向未来寻求,索要! 索要她们曾乳养过的孩子! “圣女”与这位职业女子重新坠入悔念与希望的晚梦,互相倚立,严肃地静默。……那血块的蠕动,那像是白衣小天使的前行,在暗中与明珠一般,映现得更为分明。无论对过去的忏悔,与在冥茫里追逐着未来的生之活跃,这一时,她们都沉浸在母爱的酝化中了。 但,引起这样痛悔追求的“它”呢?——那无辜的被人压轧出来没有生的生命,就在当晚上,从医院里送出,埋入宿草渐渐要发青芽的地下。 一九四○年一月于上海 [book_title]泪与翼 江面一片黄雾,几乎把秋原的夜色与水流泯没了界限。远处——在层雾的稀薄处微微露出三五点白影,似浮动也似静止。 不高的芦苇隐没雾帐之中。 夜,异常平静,空中没有一只飞雁。 距江边半英里远的小山顶上,“和平女神”的白石身体屹立寒空,一只希望的臂膀向东南方平伸着,背后两扇大翼在微光下闪耀着慰安的银辉。 她置身太高些,昏浊的雾气压在她的足下。 幸有朦胧月色从灰云里泻下淡薄的柔光,与她做伴,——她还没全隐于夜之暗里。 这是希有的病秋,“和平女神”孤寂,憔悴,日日夜夜呆望着烟气浓重的半空与常常是火花爆开的江面,不忍看又不能避去——因为她太孱弱了,虽有可以高飞的双翼却举不起自己身体——永远前伸的臂膊所接受的只是罪恶的跳掷。 现在,她更时刻为身体担忧!——脚下的白玉基石已残毁了一半,说不定哪天她要向枯草碎荆的泥地上倒去,而且那地上更满布着腥臭的生物血骨。她为人间悲苦,更忧怖自己的命运! 每望见更在上面的月亮,她和善的脸上便挂出两颗泪点。 常常地,泪点下堕化成暖珠,皎明耀物,向她座下泥地上的髑髅滚去。但,那一对暖珠适巧滚到髑髅深陷的空无所有的目窟里去,她们的暖力散了,光彩消没,在可怕的窟窿中变成两团血块。 于是,女神连掉泪也变做惊心的苦痛!希望的风信都不从她的指缝透过,身体上与灵觉中的忧恐钻痛她那一片微温的心板。她怎能禁得住真诚的情泪呢?……但为了怕骨窟中的血块,只好竭力把泪珠含在眼角,日日,夜夜,美丽的眼角已渐肿胀;她久已不敢仰看散射金线的日光,只能偷偷地在淡月下向四围静视。 冷淡的月姊好像一切无动于衷,仍然随着海洋上潮汐的节奏,拥出地面,不理会有恶味的硝烟,也不怕长空中互击的流弹。都隔她远哩!虽然世界上那些暴躁矜傲的生物觉得有翻天倒海的本领,可是,除掉一阵轻薄的烟网偶而略微遮掩住她的清光,她觉得这世界还是“万古常新。” 暴躁矜傲的生物隔多少时间便会发作出天生的劣性,互相屠食,她见过的太多了,也如春朝的花开秋晚的落叶一例,是自然的循环,有什么诧异?至于生物们因互相屠食的纷扰,使那些怯懦温良的也连带演着惨死,饥饿,困苦的悲剧,正是他们应得的报偿!她没有更大的怜悯与更热的同情替他们难过。 一个月中她照永远不变的时间规律在碧空与淡云中徘徊,游散。 这几个秋夜,她已经注意到地面上那极其微小的白石“和平女神”的状态了,她有心与这人造的玩具作耍,偏偏把柔洁的银光拂拭着女神的眼波。 两颗珍珠轻挂在她的脸上,像是一对新女性的装饰品,可要时时提防着滚到石基下的髑髅上面。女神,好容易当此静夜受着月光惠爱,慢慢睁开模糊的眼睛向广远四方寻求她的希望。 虽有江上黄雾,不过是淡薄的一层,高低起伏的山野在她脚下都稳静地等候着什么似的。银光像稀疏的玉梳下可爱的女郎金发;一缕闪辉拥出一层颤动的波纹,色泽与光华里透出醉人芳香,穿过白色的杨叶,穿过野葡萄珊瑚般的堆尖,穿过着风低腰的荻苇,穿过茅屋外枯竹的编篱,芳香与光辉交织成笼罩着地面的丝绡,一切物类都在这片丝绡里向外伸展,向上浮动,向无数的未来低唱着生命的望歌! 女神虽看不明白自己的身体在月光下显出何等美丽的明洁,然而她凝视着一切,却觉得眼角的珍珠似乎渐渐被欢乐的彩丝穿起,投入永远灿烂的银海之中。 她本来具有慈祥的心,在这刹那间已离开悲苦的深渊,跳向长空。这样安舒的秋夜,普爱的月光,无数生命的生长与和谐,有什么恐怖,忧伤?她微微感到背上向两边分张的双翼像平添了不少气力,像要把自己的身体举起,自由飞翔。 “你现在觉得有点欢喜的激动罢?瞧?你的翅子渐渐映着我的光,像要向我飞来。”月姊遥远地向她问讯,这是第一次,因为她是“和平女神”;究竟是扎根在地面上,月姊一向不愿引她作天上的朋友。 她像从绝望中听到援救者的呼声。看见月姊略含微笑的丰满面孔,在凄清中蕴藏着不少温情,她高兴极了,即时用柔美的回音答道: “月姊,你是天上的美丽幽静的女性大神,如今还顾到我这不幸的身体,我不止感谢你的光的爱抚,还真了解你一样具有‘人类的善心!’把欢悦的气力赠送与我。……” “慢慢说!……怎么,你真的知道不幸么?为什么你不回顾?你要完全获得欢悦的兴趣,为什么不彻底觉醒?可是,就在这一时,你仍然尊重人类,以‘人类的善心’作我的夸耀,你太沉迷了,太糊涂了,你不容易超升,不容易了无挂碍地真得到清高的欢悦,你知道么?在这一点上,——只在这一点上!” “什么?”女神的面容骤然凄惶起来,因为这是她向没有想到的闷谜。“唉!光明的月姊,你的话却像一阵冷风,一支钢箭透入我的胸膛,呀!怎么不该说你具有‘人类的善心?’难道这是唐突你的神性,你的高贵,与你的尊严吗?我不了解,人类便不许有‘善良的心’吗?上帝把男女从乐园谪降人间,难道专教他们学习恶魔的行为吗?月姊,天上女性的大神,你难道就没有保持着那样的心吗?我不信,我永远不信!……” 几簇淡淡的云片悠宕地浮过,将无垢的银辉太空稍稍点动一下。月姊借着轻风传出悲凉的声音。 “你,地上的和平之神,——所以你不适于超升呀,你扎根在人类的土地上,在人类的丑恶,疯狂,自私,毒害的环绕里,难怪你把‘人类的心’看得过分宝重,你记住,这就是人与神中间的分界!……是的,在最初,最初,上帝将他们逐出乐园,——你知道是那四面转动着发火焰的剑的伊甸园,为什么用火剑围绕这生命树的乐园?为了人类,为了永不许人类再回到那无忧无恐,自由欢乐的园子去!这是宇宙的最大悲剧,并不只是属于人类的。你想:人的祖先既已经是生于尘土,仍要归于尘土!尘土还不是罪恶的发源吗?他们生于罪恶,死于罪恶之中,一代,一代,一类,一族,他们与他们可怜的后裔,永远再得不到那四道河水的滋润;他们与他们的后裔,永远追随着他们第二代的祖先在尘土上互相打,杀,喝着同体的血液,代替那天上河水的滋润。相传下去,暴怒与偏见在他们传统的血中生着毒菌,更扩张更变化起来,便形成了他们独具的高傲与残忍!……女神,地上的女神,说到这儿,我晓得你一定会给他们辩解:他们有生之欲,有食之欲,所以有时不免争斗的悲剧。可是,他们的欲真像无底的恶渊。为什么遍地上一切结种子的菜蔬,一切树上所结有核的果子都赐给他们,他们还贪婪不够呢?上帝原来也期望他们生育众多,治理这丰富无边的大地,为什么他们不自满足呢?有什么迫逼他们,残害他们,使他们受到苦难呢?……没有,没有海里的鱼,空中的鸟,地上各样行动的活物,都在主的意旨之下听他(人类)的管理了,逼迫,残害的只是他们自己!他们从祖先传下来的恶毒血液在他们的身体里与精神上作祟,也因此摧毁了不少不少的别的生物与原是洁净的土地。……” “是的,我不说你的好意全是被蒙蔽的。‘人类的善心,’善心,在黑暗的尘土中不是没有一两个有光有热的火星跳动。对呀,人类间曾有过那样的伟大人物,讲过什么‘好生’;什么‘民胞物与’;什么‘爱人如己’;什么,……但,可惜这种罪恶里偶有的灵明,胜不过他们同类的毒欲的火焰。……在地面上,无论什么世代(他们血涤的岁月,)‘完全人’太少了,太没有改善他们毒恶同类的气力了。他们,那点从天上带下来的灵明,如同暗洋上一星亮光,立时被嘲笑与侵袭的风涛打灭了,浸没了,所余留的只是血水泛滥;只是毒欲的扩展;只是没有心的髑髅在尘土中撞打,毁坏。……” 月姊由悲凉的口吻转入激昂,一直说到末一句时,天空上那几片云彩已经逐渐扩大,而且颜色也渐渐灰暗了。女神起初是很不平地仰首质问,可是愈听愈感凄恻,更晓得自己已往的看法是将人类偶有的善心估值太高了,真不及月姊从广大无边的空间看得清切。听到后来,她抑制不住一向是悲哀惯的心怀,不自觉地将欢颜回复了原来的愁惨;满贮着希望的一双晕波又挤出了苦痛泪滴,忘记脚基下有几个髑髅正待她们的润泽。 于是连串的明珠堕下去时,髑髅的深眶里立时浮出重生的火一般的明光,若几条火线直射上去,并且它们借着这重生的光一齐啾啾着生人的言语。与以前不一样,因为它们的生之欲复活了! 起!起! 把我们的血梦夺回。 把我们的仇敌尽毁。 起!起! 谁曾使我们的骨肉如粉碎? 谁曾为野心压死他的同类? 起!起! 向他们的胸前掘出红水, 向他们的后代留下赔罪! 起!起! 我们死了,死了还有“生”之泪, 来!来!还作一次搏战的厉鬼! ………… ………… 在女神立的石基下,这阴惨的,报复与怨毒的调子立时传播开去,渐渐加多了四野的和者。那些泥地下,江汊里,田畦边,山根角,与紧流的黄水,沉哑的土块上,如秋虫夜叫,如冬夜劲风的哀号。因声音散布,空中,地面,也急剧变易:本是几簇云片,现已增加了暗黑的云头,遮蔽着半个天宇,月亮的银辉渐来渐淡,似厌恶也似惶苦地要从人间的夜中隐去。江上黄雾扩张,密布,早已分不明水与岸的界限。……女神既知因她的热泪惹动出这场怪剧,惊急与悔恨使她再没有泪的滴落。但是大意的一回已足够了!原是惠爱感动的泪滴,掉在战死的髑髅上,引动它的复生欲望;这欲望迅速传与地上,河中,数不尽的灵魂,它们喊唱,跳动,相和,相争,重行扰动了惨化了这个明静温柔的秋之夜。 月姊的面色蒙上层纱已不易看得清楚,只从云罅里轻落下几声叹息: “‘人类的善心’在哪里呢?只是搅起血涛;只是暴怒与残忍,他们损失了自身,还毁坏了自然。你相信吗?你且看去,你且等待他们对你的报偿! “因为你的悲爱的泪点使枯骨复活了!不过仍是屠杀的贪欲复活!——这是你的成绩还是作孽?‘和平’,你还这么柔懦,这么替他们担忧?等着,等着,你要吃你自己的苦果!” 最后的珍重与警告透过密云,达于高空,天地间一片阴沉,暂无声息。不多时,惨风掠扫着髑髅,骸骨,在夜中到处跃舞怪叫,如同前几日的战场,呼啸与冲杀的鬼音由近及远。忽映忽灭地闪烁着有光彩的碧焰,是飞滚的火轮?还是激射的星箭?转过去,流过来,在生长他们埋葬他们的土地上还作死后的争斗! 女神除掉亲见过生人的炮火血战之外,这样尸骨与灵魂的夜斗还是头一次! 方才,一线希望的光,一阵月亮的爱抚都消没了,只有凄怖的紧张与颤抖的迫压包住她的周身。失去光的接引,她那右臂空空的伸向长空,在黑暗里如一个白玉的石柱。她的双翼已经快要堕下,再不会负起自由飞翔的志愿。 在冤鬼的争斗之中,她没了悲悯,没了同情,更失去泪滴与柔心! 她在这时,把一切和平的灵明全凝成了石窟上的灰,沙! 不久,从江水上流的远处突起了一声轰隆巨响,一个尖长形的火弹从低处冲破暗空,半弧形地飞速落下。人类的大炮弹是响应着江边的鬼斗?还是那边有大战与骁勇的肉搏呢?一个火弹,紧接着又是同等明亮的带着血线的一个,向这边轰来。 第三弹,斜刺里将“和平女神”右臂后的翅尖全炸碎了,石块爆出愤怒的火花,如彗尾的星团,如海上的霞彩,向四方迸去。即时,这地方的鬼斗音与惨碧的火光全停息了!……远方的巨炮也没放射出第四颗炸弹。 女神的贞洁身体恰在一切静默后很自然的倒在地上,……石基下的尸骨已经飞走,……只余一片鲜红的血茵铺在她卧倒的体下。 阴云已散,银月重辉。 荡开柔爱的光线织成一个双翼翩翩的影子,从地面腾起,向月亮投去。 双翼上有几点红斑,在碧空间,越衬出神奇的炫丽。 [book_title]新生 一 你们举手祷告,我必遮眼不看。就是你们多多的祈祷,我也不听。你们的手都满了杀人的血。你们要洗濯,自洁,从我眼前除掉你们的恶行。要止住作恶,学习行善。寻求公平,解救受欺压的:给孤儿伸冤,为寡妇辨屈。 ——《以赛亚书》第一章 已成了惯习的心课,从这一个月来,神父韦伯赛来往于××与××的路上时,不论是搭乘救济处的汽车,或是步行过江边跳上往×区去的电车,他在乘客的身边安坐下后,便暗暗背诵《旧约》上这句话。有时多几句,或者连接下文,但每诵到这几句,他往往把上下文丢开了:一遍,两遍,甚至几百遍,像中国的老妇人数着念珠,念“阿弥陀佛”,不是到下车的所在总不肯停止。因为韦神父在中国将近三十年了,不易了解的中国书虽说懂得较少,而字音与中国官话他却丝毫不感困难;所以暗诵以上这几句话,倒不是用他从中学时便学过的拉丁文,而是背熟了的中国官话译本。 每位好清静与笃信教义的神父都有在稠人广坐里好阅圣书的习性,但像他,一连多少日子念念不忘专背诵一段文字,自然是少有的。 “为了什么?”是悲悯,愤恨,还是忏悔自己的罪行?都不是。他懂得更深沉更广大的基督教意旨,懂得对于圣书不只要明白还须加意实行,才合于圣灵的启示。自己从十七八岁在教会学校修习,几十年的光阴全用在精研教理,传布福音,救济苦人,以及教导学生埋头科学的研究中,——就是战战兢兢给天主服务,自己确无什么需要痛悔的过恶。 “为了什么?”他自己虽觉得有点奇异,可也记清:经过度刺激所养成暗诵以上几句圣书的癖好,并非没有因由。正是柔风乍拂的二月下旬,他接受了教会的分派,随同别位神父与两三个中国教士往难民区服务。每礼拜要去四个上午。那头一天,——就是头一次他踏进那荒苦的地狱时,迫入他的视觉,听觉,以及手脚所抚摸践踏的东西,使他安静惯的神经突然变态。起初三天以里连睡觉都不宁贴,饭量也减少若干,真像魔鬼忽然追在自己的身影后面;简直把他几十年来镇定安闲的一颗心搅起了滚热的波澜。到现在,一个月快过去了,虽说经难区的服务者费心费力清除了好多使人一见便生颤抖的遗迹,可是那三天的印象如烙红的铁印一般,永远,永远,打在我们这位善良神父的心上! 他,稍稍清闲时,那最先的印象如给他责罚似的,一片,一块,一滴,一掠,在他的记忆里映现,跳动,还有许多凄苦,尖冷,恶毒的音波,使他的脑筋浮涨,扰乱,甚至黄昏后在自己的住室中,没有灯火便连手指都不敢伸动,皮鞋在薄薄的地衣上黏合住,像挪不动分寸。 这意外的示罚使韦神父心思纷乱,殊不像对神学有修养的一个宗教者。春寒微重的夜中,他万万忍耐不住了,会将下房住的一个十六岁打扫教堂的中国孩子喊来做伴。那瘦弱的身体,在稍露火光的炉边躺下之后,似把神父的恐怖驱逐了去。 他对于这段圣书的暗诵开始,是往难民区第三天晚上的事。为了头部的怔忡不宁,任管想法子要把自己的心绪安定一点;工作,读书,祈祷,静坐,俱无效果。每晚上一人在小院子里徘徊,在卧室里休息时,那些血化的印象总难逐出记忆力外。愈不愿想却愈为清显。就在那次晚饭后,他觉得胃中被腥腐的东西塞住,一阵眩晕却呕吐不出,二月的夜风吹拂着篱笆边的迎春花香,与刚刚破开土块露出青草嫩芽的气息,前几天神父最欢喜嗅闻,又爱在小花丛里散步。这时,一股浓恶味道送进鼻孔,他连连打着喷嚏,仿佛突中春寒。抖抖地跑上楼梯,扑向卧室外间的软椅上,半个身子倒下去。闭上眼,不过几分钟,像恶梦般他看见披着头发,满身血迹的妇人;瘦得如一把稻槁的孩子,在又脏又黑的狭弄门口作直声的喊叫;一条带着扎腿带的大腿;一具饿狗咬遍的头颅,破地板上对面斜卧着腐尸;毛落眼红的猫狗;骨块;灰木;血点,……都在他眼花中跳舞,他失了镇静的忍耐,重复睁开眼睛,两手在空间不自主地挥动,顺著身子,往窗前的书台下跪倒。 勉强耐住,把台子上那本厚厚的铜扣皮装的拉丁文《圣经》随手打开,是有意无意他也忘了,模模糊糊看完了《以赛亚书》的第一章。嘴唇颤颤,不能连续读音,呆望着窗外朦胧的暗云。过一会,不知怎的,他想起找找中文的译本,看那些方形字体作怎样的叙述? 及至用轻声促颤着把中语译文读过,他倒安静一些,有点说不明的古怪!为什么看多年记熟的拉丁文反不如读中国的官话译文感觉真切,感到心绪比较宁贴?当时这位敏感的老神父无暇解答这个疑问,以后,天天闲时暗诵这段中语译文,他方渐渐明白过来。 时间,空间,以及那些惨厉惊骇的闻见不都是在中国地方?中国的房屋,中国的男子、妇女、儿童,甚至于是中国种的生物,中国式的陈设上映现出来的?使他受到这意外的示罚,——神经的奇痛,纷扰,都不是别种人,别国地方,别国的物象,那完全是中国的。因此,联想的奇妙作用使他对于这段中语译文起了重大的应感。 虽然不能即时把恐怖,战栗打退,然而每读过一遍,或暗诵若干遍后,在难于解释的情绪分化中,确能够使自己安心好多。 在初往难民区服务的十几天里,韦神父面容像更见苍老,食量日少,性情也有变化;不同人多讲话,不多看书,走路时身体东西摇摆,眼光显得呆暗。教会的主持者以为神父究竟是六十开外的人了,不宜于常常奔走去做那劳心的工作,几次同他商量,还是请他在教会共立的学校担任事务,难民区的义务另找别位神父代替。但他绝不认可,并且说:这是他最愿意为主服务的要事,如一定不许他去,他的精神准许更坏。 所以,他一直照定例每礼拜去四天,无论风雨都不请假。教会中人对于这位老神父的勤劬,更加尊视,不过大家也都为他的健康担心。 那个打扫教堂的中国孩子就是韦神父夜里不喊他,他也是天天在九点敲过后,便背着薄薄的被卷到神父卧室的外间睡觉,因为教会中人吩咐过他,夜间伺候韦神父,怕他的精神会有更大的错乱。 在汽车、电车、行人道上,韦神父嘟囔着那几句经文,别人自然听不出来。可是自从这中国孩子夜间与他做伴之后,神父对着淡光电灯在写字台前跪伏着读那几句话时,是不背这天真的孩子的,起初两晚上聪明的孩子以为是神父们的晚祷并不留心,及至听出是用中国话,而且夜夜是相同的中国话时,(孩子对圣书虽知道的极少,因为自六七岁受教会小学的教育,多少懂得一点。)便惹起他的注意。是他伴韦神父的第三夜,正落着凄清的春雨。孩子早早上楼,还不过九点,向里间偷看一眼,神父两手捧着银光闪闪的腰带上的十字架,背着蓝绒窗帘低头独立。孩子不敢惊动,慢慢地到走廊上站住,东南风把雨丝斜飘过来,打在脸上,稍觉清凉。两棵外国梧桐还没有挂出叶子,只有柔枝刷刷地响动。门里,东墙上那具有上下铜锤的老钟,葛达,葛达,沉沉地很有韵律的拖出声响。听听,卧室里神父,简直没一点音息,仿佛用心屏住呼吸似的。孩子终天接近规矩安静的生活,早已与静境习惯,倒也不以为意。不过对于这位老神父夜夜用中文跪祷,觉出异样罢了。 孩子好奇地时时从门缝里向卧室窥探,忽然,他听见神父从呛咳的咽喉里长长地吐一口气,接着是清清楚楚的十个字:“……给孤儿伸冤,为寡妇辨屈。”尤其是孤儿寡妇四字听得格外明白。孩子吃一下惊!因为几天来这是第一回完全听明神父的中文祈祷话的一句,这真怪!怎么祈祷词里会有这些字眼?一向听惯的,不过是主阿,……领导,……圣灵,……阿门那些字眼,怎么这老神父说什么孤儿,寡妇,又是冤屈?孩子想到这里便轻轻挪进门里来,恰好,神父端好十字架也由卧室走向外间。迎头看,那是与自己做伴的孩子财生,便深深地注视一下,然后照例在书台前郑重跪下,比在教堂的神龛前还要严肃,虔诚,大声读:“你们举手祷告……”这一段有意把声音提高,叫财生听清楚。他,一字一句,朗朗地读着官话的正音。 一遍又一遍,财生起初时还替他记着,可是十遍以上,一股被激动的热情在这孩子的心头跃动。(虽有几个字不很了解,然而整段的用意是十分了然。)眼角上的泪滴不自主地接续淌下,鼻尖上一股酸恻,恨不得立时放声大哭。谁知道是什么力量会把这天真童子的心灵搅成翻澜?就在这淡黄色的罩灯之下:神父挺直上身,头部一点一俯地如和尚念经,用间断与近乎呜咽的声调一遍遍尽着念下去。墙上古钟瞪着空阔的黑目对神父急切注视,钟锤上下掣动,拍打着哀调的节奏。门外,一片风又是一阵淅淅的冷雨,半瘖的电车闷声不时从远处传来。 财生自从随了爸爸到这个大城以来,幸得教会收留,小学毕业后居然在大教堂中解决了衣食的苦难。已经八年了,礼拜、祈祷、诵经,种种天主教的仪式他见得不少。神父、教士、女尼,诚心信教的男女,他更认得好多。在宗教的空气中熏陶过这些年岁,这是第一次有这样重大的不能自制的感动!几句中国官话从老神父的颤音传出,其力量使这应该快乐的朴实孩子几乎想跑下楼梯,找个墙角放声号啕,抒抒胸中的冤抑。 这自然是一幅特殊的画幅;一种神奇的声音;——一个想象不到的境界! 约摸过了半个钟头,(这一老一少的两个灵魂谁也没曾抬头看看古钟白面上的尖针走到哪个数目的符号上。)老神父把头俯在地毯上,停住声,宽大的后背一起一伏,手脚像是挛动,又呆了几分时,他才回身站起。对面,倚在雕花门板上的财生用粗呢袖口横遮住两眼,小声抽噎,双脚与神父跪读的膝盖一样,在地毯上未曾移动一步。 神父从疲乏而兴奋的朦胧眼中突射出明净的光采,他弯着身子走到财生身边,用抖颤手指轻拍着孩子右肩。财生羞涩地把两手垂下,眼角一片红湿,粗呢袖子上点滴着还没濡透的泪水。 “孩子,——财生!”老神父红额上的皱折松弛了一下,立时又紧叠起来,喉中若有东西阻塞,不能说更多的话。 财生更不知从何诉起。对这段官话的祷词,在自心上正如黄昏后突来的暗云向漫空飞动,虽还时时露出一点星星的明辉,却把捉不到,看不清晰。要问问年高有道行的神父,怎样开口? 惟有钟锤一上一下仿佛响出“格——是,格——是”的默里应声。 神父上下唇全留的大部胡须,足有三寸长度,因为气息粗喘,口张着,胡子的尖端轻轻点动,在遮领的硬白纸片上拂扫。他虽然不哭,与财生面对面时,两颗大大的泪珠凝在丰厚腮颊上,闪出晶莹的爱的辉光。 风雨在门外似嘲笑也似作广布同情的叹息。 二 凌晨时风雨早已停止。是礼拜天,教堂的大厅中自少不了诵经声与祈祷的仪式,直至午饭后财生方才没有事做。斜靠在铁椅上闭着眼睛晒太阳。昨夜没好好睡眠的倦意与雨后温和的气候掺合起来,向他袭击。他用右臂垫着腮帮,仿佛走入梦境。教堂前面的石阶下几只鸽子快意地在啄食方出蛰的虫蚁,鸪鸪的叫声与树上噪晴的麻雀互相应答。教堂外的小河有两只木筏子停在混黄水面,像好久没经使用,破帆布如一堆垃圾搁在船板上,粗绳,竹篙,破篮子,在阳光里像静物画,倒没有一点水痕。一只蜷毛黄狗垂着尾巴,很斯文地从船板下层蹿出来,像方从叫化子杖下跑脱,轻轻地嗅着船上的东西,找不到一口剩余的食物。 自从炮火在四围哑了声息之后,这穷苦的区域更显得荒凉冷静,像是坟园。前四个月几乎天天夜夜有空中的热铁落下,爆翻泥土;有连珠般的枪弹在小河两岸争着叫响;伤废的穷民与逃避的惊喊布满了这一带,尤其是冬天刚来的时候。许多做小本生意的,做手工的,种菜田的,以及平日靠教会事业谋生的中国苦人,本来搬不起,又仰仗这一带的三色旗帜,明白是教会产业所在地,虽说在大火包围中,比较一下,他们觉得但能在泥墙土窨子里挨过些日子,总该没什么更大的危难?……及至战事越逼越近,以为是江面的来到河面上了;以为是在东北方的展延到西南方了,那时他们真的想走也没处去,更无路可走。所以在生活的苦撑之下,十二月的半个月里,他们如坠入地狱。 伤残、死亡、饿冻、离散,就在这围绕教堂的小区域中已经有难计数的惨事发生。如血梦似的,才几天,飘过了,黯淡了,寂静了!这小区域正等待着将来的新变化。下余的居民仍然得要生命,得找维持生命的方法。教会当那时也做过不少的救济,……然而无论如何,到教堂做祈祷的人比平常显见减少,而小街上破暗屋子里却加多了穿孝服的儿童。 谁也难推测这小区域将来的变化如何。当这年春初却是人口最少景象最荒凉的时季。靠河的石子道上除掉偶有载运乡村谷物,或猪仔鸡鸭的大木车经过外,便是不得已要来来往往的本区穷人。叫化子在租界的大小街道上随处可以遇见,这儿虽没人禁止,他们却不会来的。稍远处,田野,壕沟,小树林中,野狗不少,早晚争叫,尖锐声音与狼相似。扒开轻松的土壤或从河边上将残缺尸体拖出,成了这些赤红眼睛的生物的丰富食料。所以那些穷人除却怕冷,怕饿,怕记忆里的恶梦重现之外,他们最加意提防的是成群的野狗。 真的,有两次不见了三个男女孩子,约摸十岁左右。快黄昏时,他们离开菜园往不过五六十步的小林子里去拾干草,木柴,但这一夜没一个走回,只听见野狗的嗥叫分外厉害。围着教堂住的穷人既没器械,更不敢几个人在晚上出去乱闯;说不定会从哪面送来飞弹丢掉性命。……三个孩子就这样沉静的去了!大家经过了多少次惊险,谁都看轻一切,何况是养不起的孩子;除掉他们的母亲,谁也不觉得十分稀罕,至多是告诉不懂利害的孩子少往远处溜达罢了。 财生在这半年里并没离开教堂区域一步,自然比别的穷人幸运得多,按时的粗米饭,坚厚的墙壁,外面干净的衣服,有时会惹起邻人的羡慕。但一切惨苦情形,他见的并不比别人少,他听来的传说反更多。凡是这小区域里死去的男女,教堂里总先知道,他们虽在屋里没得饭吃,却还诚心诚意信服天主的赦罪教义,按照教规,家有丧事准到教堂里举行仪式。财生天天在教堂大厅里打旋,那次为死人忏悔的仪式他不知道? 是这样的周围,这样的空气,这样的邻居,这样的时候,一个十五六岁好玩好闹的孩子,在精神上激发出什么反应?正如吃苦药过久了的病人,财生幼弱的心早辨别不出悲哀与喜乐的味道。时间久了,他连寻思的耐力也提不起来。他不怕也不曾想逃避,更没有常流的眼泪陪人哭泣。在记忆与联想中全是一片阴惨云絮罩住说不出名字分不清物象的空间,偶而瞥见一次明亮的朝阳,仿佛在深谷下忽透进一线光辉,使他沉沉的心灵顿觉清明,空爽,一撮青春的火苗在冷灰堆里向上跳动一下。不过,这偶有的启示太少了。如机械般的起身,扫地,填饱肚皮,倒头在硬木板上做着不自主的梦,一天,一夜,模糊沉郁地过去,接着又是一天一夜的转回。时季从冰冷的深冬一步步拖进了微温的开春,在这连接乡村的教堂区里,河流、小树,生菜蔬的园子与青草地,冒开过去的血块,冲荡着过去的腥臭,到处似乎遍浮着清新的春气了!但,财生的心上依然是一片阴惨的云絮,丝毫不曾受到自然的爱惠。就是他终天遇到的邻人:黄瘪面容,弯腰袖手的身体,皱起眉头,人人不愿交谈的缄默,一个样! 在这里并没人觉出什么是春天。 可是,当昨夜听明了韦神父的中国话祷词时,财生突然像从阴惨的云絮里堕落下来。埋在弱小心灵深处的痛情属于自己的,家族的,邻人的,这小小区域里的,——也可说是广大的人间的,如烈火的野烧,模糊的已经麻木的神经顿时清醒。回想沉痛的过去,触动现在的悲凉,头一回,他曾未经过的终夜失眠。听听卧室床上的老神父,也是一歇儿打着鼾声,一歇儿又长长地吐口气。愈睡不宁稳,窗外的风声愈大,古钟的上下锤愈像怪物的嗄声使人惊怕! 一清早,财生揉着红肿双眼,去打扫教堂,虽是阳光明朗,他却时觉着打冷战。 看守铁栅门的老王打量着这孩子的面孔,闷声闷气的问他: “阿财,年轻小人就学会抹眼泪,你打算抹到什么辰光?这年月,哭中吗用?——死都不成!你为啥事,咳,想你爸爸,咳,丢开罢!人家的爸爸轻轻的喂了野狗的多哩,他又没死,你多福气,还哭?像你这样,我这把老骨头早就该躺下了,……” 老王比韦神父的年纪还大得多,在这个区域里他的年龄以及与教会的关系都真值得多少人喊他为老伯伯。五十年的生活与教堂拌合在一起,也许他到这边做工的时候比神父屋子里的古钟还早多少年。现在,教会给他这份清闲差事,等于养老,除掉摆把椅子坐在铁门后面,什么事都不用做。其实,他那患风湿的两条腿早已不能多多走动了,大热天还穿着厚棉裤,眼睛怕见亮光,所以他坐在门后老是背着太阳。不过平常时,他愈老愈爱讲话,噜噜嗦嗦,十句中有五六句重言,音调又是南北交杂,本地人不容易全听懂,所以大家虽喊他老伯伯,却少有愿意同他叙谈的。教堂中别个工人年纪相仿,无论做事体或闲看时,有他们的共同兴趣,总居心躲开这老头子,不让他拉扯住,走不脱身便得耐心听他的絮语。财生这两年渐渐大了,可与那般工人还差得多,在教堂里更没与他年纪相等的孩子,正如老王的老态是一例的孤独。为了财生的性质安静,人又小,听话,老王倒找到了这么合适的一个说话的对手。——自然是一个噜嗦着长言不休,一个是常蹲在地上看蚂蚁打架。吐出的重音,财生有的简直不很明了,但怕追问下去,那样,老王的话更没有了结的时候。老王喜欢这孩子就为的这一点,无论如何,只是不干活,他总可以直听下去,尽管是什么话,没有反驳,没有嘲笑,也没有厌烦急躁的表示。老王,多少年来心头上贮藏的言语在这两年的空闲时,几乎全讲给财生听过。财生固然高兴看蚂蚁,看草根上的小虫,但逢到愿听的故事,有兴趣的,增加知慧的话,他倒能静静地领受。这富有种种经验的老人,对过去一切记得特别清晰;尤其是在这个教堂周围的事件人物,哪怕是一棵死树,一次盛大的弥撒礼节,每每背旧书似的详细说出。初听时,因为他那语音闷重,颠倒叙述,难免找不清头绪,但财生听得过多了,也就容易了解。因此,这自幼少受教育的孩子,在无意中却得到好多有益的教训,有趣的古老故事。 老王看财生哭红了眼睛,他猜定是为他爸爸,所以一开口就说了那几句直爽关切的训辞。 财生用污黑手指在水泥墙上画着十字,还同平常一样,静静听着没应声。 “还哭,不懂,——不懂事!我,我早没得眼泪了。你忘了,……小人,多会,我——我告诉过你的那个故事?蛤螺公主哭的泪都是珍珠,别瞧这是个怪故事,那样泪才值钱,才得哭。像咱,哭,哭怎么,哭也不值半个米粒!哭吗,……咯咯!” “老伯伯,哭,不是为的我爸爸,——他在上个礼拜还寄给我一个信片。……” 老王右手在耳轮上摸摸,惟恐听不明白,幸而站的靠近,孩子的声音清亮,听来尚不吃力。 “一个信片!从哪儿,还是老地方吗?你爸爸,这小子吃得起苦,有种;……他没丢胳臂,没缺了腿,没喂野狗,……啊!小人,为吗你眼珠子发红?……我眼力不济,可是对你格外留神。你下了神父的楼梯我就仿佛看见你脸上有点儿发胖。……” 财生仍然在墙上一纵一横的画十字没的答复。 “韦神父,那顶好的神父,他会难为你?——不信,我不信。准是你做下不是。……”老人以为自己的推断很近情理,像预备对这向来看重的孩子好好儆戒他一回。 “韦神父,是呀,韦神父的!……”财生说着,即时把脸伏在靠墙的双臂上,如刚刚受过难为似的呜咽起来。 “嗳!……咯咯!小人,太自在了,连那么好脾气的神父都支用不了你。他多好,差不多天天往××去给苦人救灾,救难,风里,雨里,有病还不脱懒。……小人,人家为的什么,别说我老的吗事不懂,我怎么不懂?这比对你对我一两个人给点好处哪个多?我老了,炸弹打死也不离开这教堂。天主保佑我,一份全尸得埋在教堂的泥地里。难民区,谁到过?……到过不必提,咱这儿难道不是小样?……人家,神父为中国人吃多大辛苦,你还受不住一句话,……咯咯!……小人。” 财生不急着分辩,等一阵呜咽过后,他仰起头来大声道: “老伯伯,谁的话我受不住?韦神父,对谁也没发过脾气,可是……” “怎么?……咯咯!……”老人细小的眼睛张大开来,在石柱后面向深沉的教堂大厅里呆看。 “是一些祷告,……天天晚上的祷告,夜来,我方才听懂得,——懂得!老伯伯,你说的对对,人家是为的大家。……” “祷告,……祷告,你就哭了不是?好孩子,天主把福气早早给你,你有出息。听神父的祷告哭得眼红,孩子,我在教堂这些年倒是稀罕事儿!你,孩子,这么好,许你也做神父?” 老人没了牙齿的口顿时张开,从苍白胡根里发出宏亮笑声。他那狭长得像干瘪木瓜的脸上新添一层喜乐的红润,仿佛发现了什么奇迹。本是暗昧的花眼——一只还生着凸高眼翳,也放出闪闪光辉,这是十几年来他一向稀有的慰安。由财生两句答话上引起这孤寂老人的无穷希望。 一个黑长袍影子从大厅的走道中拥出,恰在这时,韦神父的高大身躯立在这一老一小的教友中间。 “啊啊,早安,……神父,今天是多欢喜的日子!我给你祝贺,也给我祝贺,这孩子,……神父,难得他能够有天生受圣灵感化的好心。” 老人把少年记熟的成语很有节制,像背书般献给这庄严的神父,神父向来晓得老人的性格,又看看是刚刚与财生谈过什么的样子,便明白了。 “老王,你一样有好的本心——好的本心!”他不再说下去,握住老人抖动的手指,拍拍他的肩头。 财生一时倒呆了起来,无话可讲,愣瞧着老人的破羊皮袍角与神父宽厚的衣缘被东风轻轻卷动。 忽然,从门外小河那面传过来一阵尖利的军号声,紧接着铜鼓敲着杀伐的节奏,把这三个人的心思打断了。神父低头不语,转身走上旁楼的凉台向远处俯看,那脸上满浮着希望光辉的老人扶着木杖蹭蹬到大门外去。 财生这时倦倚着铁椅,回想早上的光景,虽觉得有点希奇,却不很明瞭,只好望着黄浊的河水发呆。 三 从那个风雨晚上与第二日清晨的几句谈话里,韦神父同这个天真孩子彼此都像觅到了久已失落的珍宝:一个在异国传布福音的孤独教士,一个自小便堕入苦难的乡村儿童,命运与心头的热力把他们联合起来。他们中间原距离得那么远,年龄、身份、经验、教养,这些阻碍着人与人的隔阂,现在,两个纯朴的灵魂都化成一样,——坦白的,明亮的,他们能够了解心与心凝合的秘密,能淡化了远隔的,人造的虚伪。 神父,初时也如看门老王一般想,这孩子的特殊激动或是奇迹,但经过几次问答后,神父才明白过来。虽然激动自有真因,却更显出同情的尊贵与人性的伟力。他并不因为非奇迹便轻视这孩子的真感。神父在厚厚的大日记本子上曾用他本国文字把与孩子问答的言语郑重写下。这册足有两英寸厚的纸本是半年来神父心血的结晶,除掉近来为暗诵那段中国官话费去的时间,服务余暇大都就借沉痛的笔墨消磨了去。 按日记明,有两段是用狂草写成的: 二月二十六日,薄阴,大风雨后第三天的午后三时。 从难民区办事处回来,虽照常例暗诵《以赛亚书》第一章的几句圣言,却存着急于问问那奇怪孩子的心思。……汽车转过好多弯,转入××路的西段。第一次,主啊!你的仆人竟然中止了暗诵那段话。……晚上与第二天有阳光的清晨,那孩子的眼光,画十字的态度,……那老人的欢喜,全在我的回忆里画出。 这血迹,点滴的大城,……汽车的两旁不依然送还了春之气息?离开人声嘈杂与货品堆积的江边闹市,风,轻飏着东方最美丽的树木的柔条似向行人招手。聪明的中国诗人,写到春天,总爱与这种树的枝叶连合,把意象诗更为美化。从三千年(这不是确定的纪年数目)传到现在,哪个诗人在春天不对于这种树木特别怀感!是呀,“杨柳依依,杨柳依依,”这清简的诗句存在我的记忆里是三十年前的事了,记得在巴黎读东方语言,什么机会学到的?至今不能忘怀,这两句的法文,英文,中国官话音的读法,惭愧,我都了解,都念得出。 真是一月来的第一次,沉晦的心中触到了生之欢喜。——这不该是一个虔修者应分说的话吗?天哪,不敢违背自己的受感,自从到那“地方”以来,我竟担心自己会时时堕入异教徒的想象与迷信里去!……那段圣言,那段圣言。 几个破衣小孩在大路的西段一个大空场上踢毽子,白衣的阿妈推着西方婴儿的精致卧车在行人道上徜徉。像是预备新造几所楼房,空场后面连接着一带田垄,窄小如衣带般的小河沟,卧倒的篱笆,几十个中国苦力正在掘平土壤。说是田垄,除却几簇自生的黄朵菜花之外,全是轻松的土块,青草到处向上茁发着尖细的微带紫色的嫩芽。还有露出碎砖块的土坟,坍落了,快平得与地面差不多,一层青痕蒙在上面。隔几十步外看去,像浮腾着美丽的淡烟。孩子们在坟头上赛跑,苦力们不时踞在土堆旁边吸着香烟。 这儿微像法国洁净的市镇,像永远安享着时季幸福的地段,和平、安静,一种令人想在阳光里午睡的微倦向道旁的行人袭来。往远处看:……没有烟霾,没有江边浊气,二月午后的晴光到处撒布着眯目的金辉,天色碧蓝,无一星星云彩,离雨季还有些日子,所以空中的光与色是如此新鲜,清丽。 主啊!你给万物的生命,无时无地不洋溢着灿烂的光辉与无尽的恩惠!…… 这一霎时的印感挟温风吹过,但,……我的心又轻轻抖战了。半小时前在那……那“地方”听得什么,看见的什么? 春,是这大道旁一段的人与物能够自私的么?……为什么?在我们面前造成痛苦与饥俄,……求死不得(请求主的饶恕)的种种地狱? 心思如被毒物咬噬,闭上眼,口中又诵着那段话。……我老了,镇压不住一点点的激动!主啊!我是十分怯懦么? ……“求你垂听我呼救的声音,我向你祈祷!——” 写过上一段文字,虽然不成字体,却觉着精神分外活动。……天主叫我在老年时懂得人间的最大邪恶,我应该为苦难的好和平的人群服务。无论如何,我都安心。——被激动的不安是应受的惩罚。…… 午后似乎比每天的倦意减少了些,在教堂的东南墙角上看财生——这朴实的中国孩子用长竹帚清扫花坛里的碎物。我像不经意地与他问答过下面这些话,这些话应该永远使我记住,深深印明,……为了主!我不敢不带着深度花镜把它们一一的写下来。 “孩子,你爸爸的事我懂得一点点,最近的信从哪儿寄出的?” “神父,地名很生,是啥关?……实在并不住在那里,寄信的地方是,……” “咦,我想想,这名字常常记到,坎唐的?” “我哪能说得上。” “信到你手里经过多久?” “明信片的背面一行字,×月二十八日发的。” “平信,慢来,两个月,——他现在还做铁匠的活么?” “我爸爸还能做别的生活?他今年平五十,学了一辈子手艺,他还能做什么,——当初随了谢阿爸去,原说是随着大伙兄弟做铁活的。” “谁是谢?……” “神父,你不知道谢阿爸,这两年来他一有空闲,就骑着脚踏车到教堂作礼拜,到爸爸屋里吃茶,谈天。” “啊啊!是那个高个子稀胡子的,你们不都是赶着他叫赛罗汉么?是他,他,我哪会想到你爸爸是跟他跑到那远远的,好远的地方。” “这事情看铁门的王伯伯都知道,他同赛罗汉阿爸是同乡,他们会打乡谈,一个字都听不懂。他的官不很大,听说可以带两百人,管行李,不打仗。爸爸是他荐给里头,退走时头两天爸爸便离开咱这儿,听说会细铁活的有十来个随了去。神父,你记得那几天多冷,早上一层厚霜。像是树木带孝,爸爸在落厚霜前一晚上。……” “啊,向来不很详细,赛罗汉,是一个好人!” “神父,不是他,我爸爸现在不还住在咱这儿?” 我不愿再说下去使这心肠脆弱的孩子难过,尽着他慢慢地用半青小竹枝拂扫着松动的土块,一个小蜜蜂嗡嗡地绕花坛打转。阳光映得腮旁微微发热,这孩子也像懂得我的意思,忍住泪做活,等着把酸痛的气息压下去再说什么。 我来回走着约摸有十分钟,突然站到孩子的对面,一字一字的问他: “财生,你愿意永远不离开爸爸在这儿呢?还是愿意他为大家做铁活,吃辛苦呢?——你恨谢阿爸呢,是感谢他?你凭真心告诉,主是不喜欢说谎话的人呀。” 这孩子睁大了眼睛,把竹帚挟在腋下,抬起头望着宝蓝色的春天,他急切地回答: “神父,前儿王伯伯说的对呀!多少孩子的爸爸喂了野狗,把身子做炸弹爆开的花朵,多少年轻的,……神父,我从五岁被娘——被娘丢了,一天没离开他,没有爸爸,我还会在教堂里做事体,离不开!……看看人家,想想各地处的打仗,爸爸五十岁了,还有气力做铁活,是他乐意去的,乐意这么办,神父,这是天主的吩咐,我是爸爸的,是天主的,他乐意的事,我不会说谎,我也乐意!如果我大点,早该替他去,不,跟了他去。 孩子一向沉默惯了,又没读过几年书懂得言语的技巧,但这段诚实的由真情激动的答话虽是吃吃着吐出来,每个字音却像从弹奏勇壮音调的钢琴键子上跳出。他眼圈中一层润湿,口吻上留下几星唾沫,都在斜射的金线中闪着微光。像一时的错觉,(我看见)在孩子昂立的头上,仿佛有一团淡淡的蒸气形成半圆形弧轮,……在这地方,我觉得只有庄严矗立的教堂可与他比量着宏大与伟壮的气概。 我静捧着胸前的十字架不能对他平看。 直至夕阳被西方的矮林接去,我与这孩子陆续谈着,方才全晓得他的生命是如何造成的,有过何等重大的变化!(主啊!除用重大二字,我还敢用什么别的字眼。) 他母亲丢了方出生的他的妹妹,给镇上富人家做乳姆,把自己婴孩口中的食粮喂了别人的婴孩。为的补助他父子俩的衣食,可是魔鬼还一直逼迫她受富人家少年的诱惑。(谁的罪?)随了那家说是躲避土匪到这大城中来,从此便像一枚针丢到大海去,信没了,人也没了!小女婴不到六个月死在他爸爸的臂上。接连一场稀有的旱灾,辛苦种田,几亩的稻子到秋来只有干秸。……他的祖父病死,也是饿死的,田被人家的账房用贱价强买去。于是,那原会做铁活的农夫领着满身生湿疮的孩子,——财生,也投到这个火焰的大城里来。 以后,是天主的指示,他竟在教堂区域的小工场中找到下手活,……以后,他与孩子受洗入教,谢谢主的保佑!他们在这火焰大城的一角里安安稳稳地度过近十年的岁月。 后来,他的生活渐渐充裕,又学会了用机器做铜铁细活的本领,孩子免费在教会小学里读书。……他有两个弟弟也丢了锄,镰,来投奔这幸运的男子。他们年轻,有气力,一个学会了开电车,一个在××贩卖青菜,都能好好生活下去。也都娶过妻子,这自然全靠大哥的资助,教导,出资本教他们习学本领。因为他们在乡间早连住处都没了,只是给人家做短工,帮田里的粗活,一年里总有几个月连糙米都不容易吃。 但,现在,……重大的变化把兄弟三个的生死隔开了。贩卖青菜的那个年轻小伙子,最早,最惨苦的到天上去了!相隔一天没逃出,传说是与一个小巷中的邻居,十九口,(我的主!我怎能记述下去。)……一同在……二岁的孩子,那年轻母亲——腹中的血块。…… 这传闻是一个月后由那地方逃出的他们同乡人口述的。…… 安排好的死亡暗道早已开放等待着他们,不过时间上不同罢了。据孩子说:他的二阿叔最是性情好的乡间人,一点酒,一支香烟都不妄费,好容易学会在电车上当司机,经过不少困苦,可是三年下来,他变成司机生里顶有成绩的一个。一次差错没出,一分钟的班不误,对使用那钢铁的器具如少年时手中的镰刀,熟练,精巧,……在租界里,一步也开不到界外,谁能提防那横来的灾难? 江边的空中炮火正剧烈的时候,每一个清晨,下晚,是人人见惯的表演:有时铁燕子居心鼓着骄傲双翼掠过船只拥塞的江面,到江东岸丢下几颗尖形的烟弹,打个回旋又低低地飞向北方。经过几日,交通的器具仍须开行,这孩子的二阿叔自然不能推诿,只好立在站台的铜把手旁静候命运的铺排。种种惨状,他在江岸的这边遇到的太多了。一个开花弹的炸裂,多少生命与东西改变了原来形态,一缕黑烟便烧毁了多少房屋。他曾与他的侄子说过,同事的工友不论年纪老少,谁也记不起恐怖这个字的意义。脑子被声响轰震得麻木了,据说有一个礼拜,他除掉自己脚尖下的铃声,什么也听不清楚。 有那么巧惨的机会?恰好逢他值班,早上六点,在冷雾中由××开往江边去。他的哥哥有事情往那边,便坐着亲弟弟开的机车同行。因为对岸的工厂早已停工,东行的车,大清早时空荡荡地没有几位乘客。他为职务的规则限定,自然来不及与大哥谈说家常,及至到最后一站,车头刚刚轧住,三五个客人匆匆下去后,几只铁燕子已在高空里展开了苦斗。电车没急于掉头,他与卖票的年轻人都忘了在什么地方,不肯挪动一步,仰看暗云中上下翻飞的姿势。他大哥幸而胆怯,站在对过大楼前的沙袋旁,尽向他们招手。然而命运的时间到了!两只追逐的燕子突然降下,互射着密集的枪弹,一时江边的苦人都争着逃跑,可怜这孩子的阿叔究竟没挪开寸步,便被两颗火弹从斜面打倒。…… 孩子的记忆力那么清晰,从他的爸爸口中把两位阿叔的死事告诉得如在目前。我强压住心的剧动,听这如秋叶飘落般失掉生命的故事。…… 后来,那死人的寡妇——新娶的,不到两个月随人走了,好在没留下一个孩童。 天呀!我记这种句子,我真的觉出笔尖上流出罪恶的黑滴。…… 孩子的爸爸曾有几十天的神经错乱,他自己逢人数说,是他把两个健壮的弟弟招呼到这大城来的;还在乡村,他们有气力,有手脚,总不会生生饿死? 及至在我们的医院里给这个铁匠治疗痊愈,那时,炮火也随着时季渐渐西移,——是教堂区域很扰乱的时候了。 费三个下午才记出上面的文字,是精神懒散呢,还是体力的疲劳? 预备打一份清稿寄给巴黎的报纸。 另一段关于财生的记载,距上文有半个月,是神父服务难民区第一次卧病,在医院床上用铅笔写的,不像上段的详密。 一个月来的睡眠全被恶梦围绕着,到现在,我不能不相信自己脑力的脆弱。 除掉与财生说几句话外,有什么在我心里现出一丝的亮光?虽然柳树更绿了,城西端注意园艺的人家,玻窗外木板上偶而有几朵早开的小玫瑰花,用鲜丽的色彩迎接着早春的光辉。天天触到眼中,却驱除不了我的心烦。……早提防着的病真已冲入我自觉康健的身体!……夜眠不宁,心脏力衰弱,食物减去三分之一,眼光在暗处刺痛,头部剧烈昏晕。…… 终于请假休养,主啊!你的仆人的意志太弱了。 从听那孩子悲诉着他两个阿叔的惨死后格外使我惊怖。惭愧,你这没勇力的人,……夜夜似有两个血影迷离的中国农民型的汉子在我身旁站定!天主,我不应该在你的神力保佑之下纪述这么疯狂的言语。 ……过去的日记我不敢翻阅,这一本是新买来的。从入那地方头一天起,啊啊,我写的太多了。想保留的印象太清楚了。这不是我该当的示罚?每页上似乎在蓝黑水中凝合着血迹,——那些男女孩童的血迹!每个字母像是零碎断折的骸骨。…… 为什么再写呢?医生与看护都不许我读书,写字,我不是好弄的学童,他们自然不疑心我一个人在病房里还耐不住心上的击打,瞅空画上几行。 今天,那孩子随着教堂的同事到医院看我,他把亲手撷的一束野花放在小台子上。黄瘦了好些,才六七天,我猜他曾遇到什么事,问他,静静的摇头,嘴唇向外突了突,有话又咽下去。他不说,我也不敢追问下去。 这火焰的大城愈来愈像待火岩掩埋的邦贝啊!邦贝,二十年前我经过那里,溜达了整个下午。可是,我居然在这东方的大城平安过了若干岁月。…… 抵得过?这一个月的见闻,这场奇灾,这重大的人间变化!我奇怪,当年罗马人好看斗兽场的惨剧。……殉教精神!由于每个耶教徒的勇敢与热情,如果我是当年的教士,置身在饿狮猛虎的口爪之下,……怎么样? 这一个月的见闻,我只是拾得了那孩子的一颗心,抵得过么?若干岁月的平安,现在我也随着这国度的人的灵魂在战抖,在血梦里巡游。…… 经过试验才懂得自己的缺陷,一样在教会中服务,行着主的意旨,我偷居在这城市,比起在各地方殉教的教友如何?正与这城市的中国人一例,……计数,多少教堂的毁烧,教士的惨死!…… 这国度的人安居在这儿怎么想呢?我可不敢与各地方遭受人类大灾的教友相比,可羞呀,——我们的生活与良心。…… 财生似乎曾未到过这样规模宏大的医院,虽然他含着一脸愁苦,然而对一切的陈设,用具,与医院中的人物都用惊奇眼光四处搜寻。在我的病榻前,他只说过两句话,以后,郁郁地随着那位同事的朋友走出门去。看护姑娘们见这么穷困的孩子送这么不值钱的野花给我,她们不讲什么,当然有点怪异。 他们去了,一晚上我稍稍宁静。孩子睁大的泪眼好像在尘土堆上射出两颗润朗的明珠,代替了那两个惨淡的浴血身影!……与我在那个下午问这天真孩子的话一样,是恨呢还是愿意?(为他爸爸远走的事)我恨孩子告诉出这两件血的事实么?否,否,难道我也愿意听么?……主知道!我现在坠于何种的境界。 病中仍然不断地暗诵《以赛亚书》第一章的经文,直到沉入梦里。不诵书脑子中更感纷乱,愈清闲愈多想象的痛苦。但,今夜由梦境醒转,忽然记起了“惊恐如波涛将他追上,暴风在夜间将他刮去”另外两句。一定是《旧约》上的话,无论如何记不清在哪一篇里。记忆是生命的撒旦,也是传布美音的天使。 预备查考,天未明时在枕上把上两句话记下来。听,不是清脆的枪声么?窗外又像闪着火光。…… 闭上惺忪的眼,那地方……的现象,……那个巷口,那个污黑的顶楼上面。 再不能忍耐下去,把医生切嘱少用的安眠药粉又吞过一包。 枪声在远处接续响起,不是听觉的错误? 一只怪鸟在院子的大树上尖叫。…… 晨,五时半。(记不起日子了。) 四 神父在病床上看见财生忧悒的面色猜到准有什么变化,不错,“变化”是把守铁门的老王已经装入薄木棺材葬在郊外的义地里了。 老王虽没有神父的智慧与深刻的见解,可是也没曾受过神父的精神上的苦痛。终天离不开大铁栅后面,眼力差,耳朵有多年聋病,外面的声响轻易听不到。大家怕他噜嗦少有同他交谈的兴致,所以任管怎样闹得沸反盈天,多少事自然不会被他知道的。每晚上,早早安睡,休息着为重咳苦扰的身体。夏天、冬天,他没有多大分别,除去按时更换几件旧衣之外,时光的流转变易在他的记忆与感情中似无所觉。这十年间,老人生命的延续颇惹起教堂左近人们的奇诧。不拘他坐在阳光背面手弄着两个乌黑的核桃,或是和衣躺在帆布床上,常见他的,都有这是一半枯骸的异感。总想,他早应归入乐土了,为什么如已干的树枝一样,经过几度严冬还挂在树上?职守是看守大门,其实他像一座眼珠独能转动的木像,出出进进的生物本不用招问,他也不多费口齿。近两年除向财生噜嗦一阵,他便无用言语机关的需要了。经过教堂或偶去游观的男女,差不多把他看做静坐在教堂门口等待施舍的盲人,有时真有一两个小银币丢到他的脚下,他不捡起来,也不否认,却等着谁来捡拾,觉得倒有趣味。 关于老人的平生谁也不详细知悉,五十年快过去了,他初来时老一辈的教徒死的死了,与他年龄相似的也没得几个;有又不在教堂里作事,不过是左近靠手艺或种菜的穷人,终天为生活挣扎,哪能常常质问这个老职工的历史。但,谁都明白老人的孤独。家,亲串,甚至外面的朋友,一概不见,像海波上的一根海草,沙堆里的一滴零露,天生成无伴侣的一个木像?他与年轻点的工人,邻居,绝口不谈自己的身世。他得到谈话的时机只说种种故事:如兵乱,海上行风船,山谷里打狼兔,烧林子,淘金,似乎都有过经验;舌头粗大,语音又复杂,可是那些质朴与珍奇的故事却能引动小孩子的听兴。教堂的工人听得久了,几遍之后便感到不很新鲜,怕他尽着麻烦,所以他人愈老愈难找到听故事的对手。何况这地方近几年从无线电匣上,能听大戏,小曲,滑稽的佛经,有噱头的下流话……小孩子为各家的生活困难,从十三四岁便往工厂去补名童工,已往的古老的故事自然不像前些年容易招引听众与有传播的机会了。 那些人住这大城里的,纷忙着自己,对别人都不关心,何况是对候死的老人。他的生平,随着日月的奔流一年一年送到暗黑的无边畔的深渊,甚至他自己也想不十分清晰。 在战火的迫压之下,老人却独个能够坦然过去,经过四五天,他才知道在那大河北面与江边的战斗。不看报,向他人探听不明,大家都在惊惶里纷忙,更不向他多说,他索性不问。……一天天还是坐在那粗木椅上半睡半醒地度过。飞机如春日的莺燕到处翱翔,老人虽经财生指示,不是低空缓飞,便弄不清那些黑点在云层里的上下。所以一二回后他再无一般人伫足仰观的兴味。大炮在夜半或黎明前是最多怒吼的时候,他却正做着懵懂幻梦。因此,教堂的职工与左近的邻人,连财生的爸爸都一致尊称他是“福人”,是天主特别祝福他。除他外,这小区域里一条小狗都时时耸着耳尖抖动体毛,找躲避巨响的所在。 幸得财生父子略略告诉,老人明白这场大战是那两方,是什么人,为的什么,记忆与理想的认识,他比每天看报纸的还清楚。从头一次,在那辽远的辽远的外国江边上,这两方打交手仗,他已经掠过火弹的飞影十年了,三十年了,……下去,下去,直到现在,不料当自己像一块骨肉的废料时,又这么接近地听见两方的战声。 他虽为聪明所限,却隔几天就拉住财生讲报纸上的战事消息给他听,有些年轻的教友往往带着轻藐的口吻说: “财生向木头说新闻,这才叫做白费。” “眼花耳聋了,他心里管得了这些!还不是一盆稠糊。” 有的会用更俏皮的成语: “格一老一少算伊寿头码子碰头,牵藤扳葛的,倒像有介事呀。” 可是这些浮薄的话触到铁匠耳中,他立刻会给他们一点严重的教训。因为他既有资格,识字多,又是神父们很契重的工人,大家只好抿嘴静听。财生从爸爸口里多少晓得这像残废的老人,年轻时有点来历,早已对他存一份敬心,只要老人愿问的事,孩子总就自己知道的尽情告诉出来。 老人反而沉默得多了!除去问问财生外并不多发议论,更不噜嗦。听过新闻之后往往在近于土色的面皮上淡淡的泛出一层光彩,一只生过白翳的眼珠转动得更快,想从模糊的脸前找得一股明热的光。嘴巴下的苍色短胡前后抖乱。有时使财生恐怕的是一阵急喘,带着他喉中的积痰咯咯作响,鼻孔微微发青,孩子急了,即时替他捶打胸背,或倒半杯苦茶给他吃下。不止一次,这样经验教会了知慧,财生也渐渐把新闻的重要点避去少谈,免得这愈沉静愈易动肝火的老人急躁。 从铁匠出走后,财生把乐意失掉,同时这老人也不再追问战事的消息了。他对孩子不劝解也不叹息,常喊着“阿——财,——”却不说别的话。孩子凄凉地立在一边,又一步步蹲着走去,老人欠欠身子重复坐下,手指敲着木椅的圆角。他们,真的,这一老一小,天天像演同样的哑剧。 是他们天天在教堂铁门后演哑剧的日子,韦神父也从安闲从容的静境中到地狱的边缘,作精神的探险者去了。 那几天,——二月上旬的好风日里,神父似带着少年人的热情暗诵着《以赛亚书》的句子,在楼上住室里打回旋,看门老人却与财生在铁栅后伴守着彼此的寂默。 是老人手指敲动的传音早与神父喉舌间的祷词有了呼应?也许同情的风信互递着它们的消息? 但他们却还没互相了解。 一夜的风雨,一段中国话诚切的背念,——那一个春晚上一道飞投的眼光,——那么柔韧,那么缠绵,那么惠爱地,串起堕到黎明时珍贵的泪珠,第二天,在阳辉的显耀中,这串用同情穿起的泪珠又突然地送入老人的干枯的心源。 在神的监视之下,他狂乐地接受了他们的赠礼:异国的教士,孤零的孩子,——他这把年纪,这身癃疾,够了!他对一切还希望些什么呢! 从那一日起,老人居然快活了两个礼拜。 如涸潭中偶聚的水凹,如枯叶上稀有的光泽,他的两面下陷被折纹包收的嘴角不时留着一丝丝笑意,苦茶也吃得多了。不但好同财生时时多讲他自己少年时代的勇敢故事,还要财生拉别个教友来一同听。每早上从长衣的下部掏出一个旧绒线绣花的缎袋,手指虽是抖抖着,却很准确地捡出三四枚银角子,命财生去买花生、糖果、廉价的糕点。财生给他少买点来,老人还摇摇头说:太小气了,——我不为的省钱。 买的食品自然叫财生吃多半,自己咬两口甜软的蛋糕就算了,下余的等待赠与午后来听自己故事的年轻人。 教堂里的工人全说老王有点“反常!”不爱讲话时像木像,近来却像上了电气的破旧留声机,而且他又破费茶叶,糖果,哪怕是一杯一点呢,年轻的工人都感到衷心的喜谢,因此,每个下午围在老人左右的总有四五个听众,——与以前不同了。 韦神父每天皱着眉头由外边回来,穿过教堂的大门,也被老人说书般的噜嗦引动好奇心思,晚上问过财生,才明白这是老人从风雨夜的第二天后的变态。 神父当然比这天真孩子懂得多,他在一阵的欢喜之后却对这兴奋得奇异的老人多耽了一份心事。 神父先病倒了,没料到自己在医院做着怕梦的破晓时,那“反常”的老人,毫无病苦现象,只是顽痰阻住了肺管,不及醒来,便把生命交还天主。 早饭时,大家都知道看门的老王归天了。平常偶而嘲笑他的人,这时脸上却自然地庄重起来。年纪最高,性情最古怪身世又那么隐晦的一个老者。死的爽快利落,谁对他不由不好好的沉思一会。昨儿下午还喝过他的茶叶。听他敲着椅角,大声说当年同马贼偷劫外国人野营的事。像《水浒》,不辨真假,却深深打动听者的心意。然而,他来不及再迎接当天的日光了,多快!多像一个立时醒来的短梦! 记数记数老王的年龄,大家无不点头说“高寿”,详岁虽没人记清。当同治初年下生,大概没错。这区域的外国人,中国的男,女,谁比他更大呢? 教堂的主持人迅速替他备办后事,不到下午一切停妥,衣服棺木都从寿器店里送来。有几位年长的工人相帮,……在白烛的黯明之下,木匠的铁锤已把钉子打进了那个狭长的木匣边口里去。 为他在教堂有多年的劳绩,准许葬在距教堂半英里远教堂的坟园。 照中国的老风俗,披一床红缎绣花的棺衣,上面却多一个白木制的十字架。扛夫头在前面打着小铜锣,八个扛夫轻快地用红木杠抬起老人永久的住室,后面不成行列的随着二十多个送葬人,与极平常极穷苦的葬仪一样,不过缺少了棺头的雄鸡与沿路撒散的圆纸。 财生从大早起已坠在迷离的梦中。老人死后,干面上的笑容,一只蓝白色凸翳的眼睛;虽合拢不了却不怕人,……装棺,封钉,直到用粗绳堕入土圹,工人带来家中用的锨,畚,把黑土一层层地盖住。……末后,竖上小小的新十字架,在土堆前放一叠四方砖块。……财生记不得自己曾怎样用两只手替这安眠的老人帮助什么。当十字架,端正地,在柔淡的晚烟下立好的时候,他才真感到生与死竟有这样的分别!有无穷尽的,久远的隔离。这比他第一次听清神父的祷词又是一种悲痛,但没有呜咽,也不懂得伏在土地上痛哭,只是一滚滚的泪滴迅速地由眼角落到新土块上。……大家于无声中各自散归,快黑天时,财生颠踬在小路上,不自主地屡屡回顾。 朦胧里似乎还见老人凸出的眼睛在木架下闪动。 时候再晚下去,这小路虽隔教堂这么近也不好走,——不定时间,或有隔河的枪弹来碰谁的命运。大家拉着财生并紧脚步像小跑似的回去。 在几簇小杨树后,他仿佛还看清那一横一竖的木画在暗蓝烟网里逗着白亮的微光。 五 又过了一个月的休养,韦神父的脑病方渐渐复了常态,怪梦与怔忡的错觉减少,体力有点增加,但无论怎样治疗,一时不易完全得到几个月前的健康。医生与教会中人详密商酌,非转变地方,纵可出院,再有激动,他这危险的病态还要发作。因此,教会与上级教会来回电商,决定调韦神父到菲洲沿海地方的教堂去。 自然费过不少唇舌,病后的韦神父才不坚决主张留在这片土地,但要一年以后重复回来。 出病院的第一天,他果然就受到新的激动,——老王死去的消息,以及这大城中天天变幻着的种种现象。 每晚上仍如旧例在台子前诵读那段中国话的经文,并且教着财生也背几遍,一切照旧,不过神父与这孩子除却共诵那段经文外,都变得更沉默了。 还有十天,预定的船期快到了。午饭后,韦神父穿着平静的长帔,把面容修剃得很整齐,喊两个工人掮着用麻包包好的一块石头,命财生随在后面,一同往那个中国教友的坟园去。 财生愿意去看看老人的坟头,可也有点胆怯,不为怕那发光的白木十字架,他,近来也像病前的神父,有些支持不住过重的激刺。 低头随在神父高大身体的后面,听前头工人抬着石块,背着铁铲的杭育声,忍不住轻轻地问道: “是石碑么,神父?” “石碑,给老王的。” “刻过字么?……” “孩子,没字为什么费这些事。——你不知道,这上面刻的是:——‘你们举手祷告,……’” “啊!神父,就是那一段?多久刻成的?”财生真想不到。 “我回来的第二天,找教堂的中国先生写好,……这一礼拜就刻成了。” “……为什么用这几句,……送给王伯伯?……”财生的质问。 神父严肃的神态望着半阴高空,又信手抬起小路旁被人抛弃的一枝藤花,慢慢地反问财生: “你记得那一个早晨?——有风有雨过后的早晨,老王的欢喜,不是从来没有的欢喜?你告诉我,……后来,我明白,为你听过我的祷词,不是?……为什么?他欢喜得了一颗真诚的心!…… “你不是把那段经文的大概对他说过了么?” “是呵,神父,对王伯伯说过两遍,那时我还没全记熟,可是后面的几句一个字没差。——他后来像高兴了。” “所以这是我的心愿,我离开这地方的心愿。把刻了这些字的石碑埋在他的坟前,这是永久埋在你们的土地里!……” 财生现在方有点了解,虽然低头走着,却似看见每步的土地下都像有刻字的石碑的暗影。 神父在那已有小草发过新芽的坟前,看着工人把石碑埋好。石体不大,字迹却分外深入,埋下去只留一片石顶,然后用黄土完全掩好,神父不愿使石碑竖在地面,又不肯全压入地底。 末后,把那把半开的藤花横插在土石上头。他闭目默祷一会,又用大声,一字一字的把碑上的经文读出。 财生静站在一边,凝望着白木十字架,架上已长了一层黯黦的苔痕。隔老人坟后不几步,另有五六个土冢,各竖着一个十字,不过有的已经斜倒下来,与泥块草根绊合在一起了。 不少无名的小花在坟地中点头微笑,纯白的,间有黄丝的,长长有缺口的绿叶,整个春天,它们与长眠的灵魂做伴。矮木丛中藏着娇鸣的小雀,有遮蔽,不易看清穿飞的形状,——但清脆的声音像连续着叫醒疲倦者的灵魂。 时间相隔几个月,野外吃血的狂狗另寻别种食物去了。似乎大地上又笼罩着和平的暖气;但,这止是在教堂的坟园里偶然的幻觉。那薰薰如酒力蒸浮的氛围却布满了令人迷醉,遗忘,与昏然的毒香。 工人先去了,寂静的坟园中只余下黄髯低拂的神父与近来精神显见异样的财生。他们如一对大小石像,微俯着对立在老人的坟前。才被掘发的黄土带着草根,轻轻地散出淡朴的湿芳,像一股具有大力的筋肉上的汗臭,使人闻去,不自遏的生气从脚腿下向上腾发,与郊原上醉人的暖气不一样。 过了十分钟,韦神父端起衣襟上耶稣殉难的银十字,当胸捧定,缓缓地道: “你有福了!死人,我的朋友。” 然后,笑回过身来问财生。 “两天后我去了,这一年中,孩子,你呢?——我真为你的身体担忧。” “神父,我!——”财生睁大了眼睛真不知从何说起。从知道神父要往菲洲去的事情,他早觉得横在脸前的是一片呼吸困难的迷雾。 “去!一概随我办去,经过那边也有你国人的外国地方,我设法另找伴侣,把你送到你爸爸的住处。——不是?他与同伴们都在……那方做活计么? “你去,不但见你爸爸,你还可见到多少新鲜的事,新鲜的人,——不,你随我往菲洲去也好,可是我不为私心,……我不为图自己方便带你去。你应该随你爸爸替你们的土地尽力,也就是为主的光荣尽力!我愿留在这火灾大城里,……没法,只好度一年的清修。你,——你应该应该向壮健,……我说,向生长你的地方走,……你!” 神父在情感的偾兴时说中国话便容易用上微带文言的句子,他急切说不详尽,可是财生完全了解。自从爸爸走了,那天他不把这点明知不能实现的希望放在心头。自老王归天后,他开始觉得前途的黑暗,想不到依靠的神父又要往外国过整个年头,自己似一步步踏入冰冷的溪谷,渐渐受不到一线阳辉的抚爱。这几天,不是勉强支撑,他早已病倒了。 当他听清了神父的话,伏倒在新埋的石碑上,忽然嚎哭起来。不向神父致谢,也没有答语,他嚎哭得如七八岁孩童的使脾气。……然而他是那样的真切,连枝间的小鸟也暂停住欢叫。 神父初时不免稍稍惊讶,后来吸口深气,点点首,一语不发,任他恣情地哭个痛快。 ………… 这时,神父仰望着蔚蓝的天空,俯看碧绿的坟圆,方觉出一片生机正在洋溢,勃发。 [book_title]“华亭鹤” 对着霁红胆瓶里方开的水仙,朱老仙用有长甲的右手中指敲着玻璃桌面,低低吟诵: 踧踧周道, 鞠为茂草, 我心忧伤, 惄焉如捣! 抑扬地,和着发抒忧感的自然节奏,他吟到末句的“焉”字,拖长舒缓;像飘过秋云的一声鹤唳,像乐师紧擪住琵琶么弦弹出凄清的曼音,……音波轻轻抖动,从他那微带嗄声的喉间送出,落到“捣”字上便戛然而止。他向眼前洁美的花萼呆看几分钟,重复低吟,但只吟末后二句。小楼上一切寂静,除掉一只小花猫在长藤椅上打着呼噜外,只听见老人的苦调。 快到残年了,每一过午都觉冷气加重。斜阳从淡蓝花格的窗帷中射入,金光淡淡,更不显一丝暖意。屋子里不生煤炉,却有一盆木炭安置在矮木架上,一堆白灰包住快烧尽的红炭,似闻到某类植物烧化后的暗香在空间散布。薄光,炉火,与这屋主人很调和,他的身世也是将沉没下去的深冬斜日;快要全烧成冷灰的煨炭了。 但,一缕真感——包着枯涩的泪晕与忧悒心事的感流,通过他的全身。两年以来,几乎没得一日松快,唯有独坐吟诵那些古老的至诚诗句,才觉出暂时有些舒畅。 那两句,约摸吟过了十多遍,恰巧又在“捣”字上住口的刹那,一瓣尖圆的娇白花片从瓶口斜亸着落到镶螺甸的漆木盘中。老人若有会意地点点头,喉舌间的诗声同时停止。半探着身子用瘦干指尖微微摇动那几朵水仙,却没有别的花片继续下落。他轻轻吐口气,把盘中的落片拈起,随手打开案边一本线装书想夹在古色古香的页间。突然,被一张工整字体的彩笺引起他的注意。原来夹在明刊精印《诗经》里的笺纸上有他前几天亲手抄录的一首宋诗。 重看一遍,怕遗忘了似的,他把彩笺捡出,郑重地放到书案的抽屉里去。然后,离开坐椅,拖着方头棉鞋在粗毛地毯上尽打回旋。一会,自己又若说话若背咒语的嘟哝着: “嗳!……华亭鹤唳,……知也否耶,——否耶?” 打呼噜的小花猫被主人的步声促醒,它在狼皮褥上用两只前爪交换着洗擦眼角。窗帷外,阳光渐渐收去,屋里的阴影从四面向中间沉凑,白灰下压住的炭火只余一星了。 老人还在来回徘徊,对声音、光辉都不在意。 门,缓缓开动,一个短衣长辫的大姐挨进来,她本想一直走到书案旁边,想不到老人却在小小的屋子中央闲踱,她伶俐地赶快止住脚步。 “老爷,——安先生在楼下候您,叫我来回一声呢。” “安?……安大胡子,是他?”老人的眼光忽然灵活起来。 “是。”她轻应着。 “去,我就下去。……快!你去喊两部车子,要熟的。……” 半小时后,朱老仙与安大胡子已在“过得居”的临街楼散座上对饮着竹叶青了。 冬天黑得早,市肆的电灯更明得早。这酒楼所在地的大街上有不少蓝红霓光广告牌子在空中与玻璃窗前换着炫眼的流辉,分外显得闹忙。 朱老仙虽愿同老朋友到这儿吃几杯,却讨厌一抬头便触着所谓“奇技淫巧”的霓光灯。他,照例是先叹口气,然后端起酒杯皱一皱清疏的眉头。 “如果这酒馆在郊外,那该多好。……口里受用,眼上难过。——不错,是俗套了,可是我总得说,不说不成!安如。” 安大胡子的台甫“安如”二字,一向与朱老仙的脾胃相合,任管自个有什么烦恼,一见这位面容发胖、浓髯绕腮、笑眯眯的一双小眼睛的朋友就觉得骤然添了生趣,尤其是“安如”这个最适合不过的称呼。自己喊出来,像一切事都在太平雍容的时代了!所以安大胡子虽然用“仙翁”不离口的尊称,——为了身分与职业的旧观念拘束惯了,不敢与老人平等相看。——朱老仙可老是“安如、安如”的喊着,到现在已二十五六年了。 “这个世道,我说,……仙翁,口里受用便是福气!您,我,不都学过一些佛理?——您教给我的更多呀。‘我执’非破不可,咱非破不了?破一层少一层,譬如色,受,行,想,……什么的,哈哈,咱的色要破多容易。真色既破,这点光,红红绿绿地,不碍,——不碍!哈哈,……对不对,仙翁?” 安大胡子有诱动朱老仙的本领,那就在他的口才,他的无可无不可的态度上。论学问、经历,朱老仙自然不用向他攀交道,但要聊天、吃酒,朱老仙却总愿意同他搭在一起。凡是他说的话,不管合理不合理,总听得有趣。 “色,受,——想,行,还有‘识’!安如,您倒有您的见解,没错儿,高有高的,低有低的。破色多容易?我看,不见得吧?从低处讲,您,我大概不至过分执着,可是讲到所以然,……” 朱老一边赞美着,一边却要发大议论。先一口吃了多半杯金黄色的醇酒,右手摸摸颏下的稀疏须根。拾起竹箸点着木桌上的酒沥画一个圆圈,一字一顿地说: “讲到所以然,‘语小,天下莫能破焉。’这种道理难懂得很。不拘哪项,看呀,听呀,所想所为呀,一古脑儿把自个打消,——无我,也就是‘无挂碍亦无恐怖’,那真够上大彻大悟。安如,不客气,不说您差,我也是摸不着边儿。何尝不想?您知道我现在吧,什么心境,找乐子,寻开心?只有咱还合调,别的,我太执着了!……太执着了!……”朱老一谈大道理便易发牢骚,不像初坐下时脸上显浮着愉快的笑容。 “自然,自然,我哪儿——哪儿懂这些。多少记得几个字眼,还不是从仙翁您口上偷来的。不瞒您,我便宜在这点,傻里傻气地混吧,横愁竖想还不是那档子事?我五十半了,仙翁,您长我十一岁,合得着成心给自己找别扭?人老,土埋半截,有吃有喝,下下棋,听听书,色呀,行呀,破也好,不破也得。再一说,……‘这’什么世道!命里注定,多大岁数还得过这火焰山。唉!——今朝有酒今朝醉,干一杯,仙翁!……” 朱老的清黄面色上渐渐有层润光,原是一双秀目,经酒力牵动,从皱折的眼角里重射出热情的光芒。他对安大胡子凝神直看,及至听到末后几句话,他突然双手按住桌面立起来,像有什么重要的讲辞要向听众大声演说似的,可是不过一分钟又无力地坐在硬木椅上,唇吻微颤,没说什么话。 这样动作与他心上的触感,安大胡子自然多少有点明白,三天两次他们见面。他,他的家,他的脾气,清清楚楚地印在安大胡子的记忆里,所以绝不惊奇,还是接说下去: “——干一杯!” 朱老果然端起满杯一饮而尽,安大胡子照样陪过。 “不是我好多说话,仙翁,承您不弃,不为我在买卖上胡混快三十年便瞧不起,……我有话得尽情说,憋在肚子里总归难受。仙翁,看开点,儿孙自有儿孙福,您别恼,六十六了,不让他们去?再一说,大少君也四十靠边,什么事会上当?资格好,做事不是一年了,又见过大世面,懂得新事。……在别人都对您健羡,有做老太爷的晚福。……仙翁,你干吗净替古人担忧,自己的精神不舒服?这未免想的过点,……哈哈,我说话不会藏奸,都为您!真的!……哈。——” 这一套委婉开畅的劝解,凭空发论,不提事实,又得体,又关切。对面的朱老一直静听下去,只见下陷的腮上那两条半圆形的肉折松一下,又紧一下,像咀嚼着五香茶干的味道,也像品评老朋友言语中的真诚。 安大胡子的谈锋自有分寸,他停住声音,从磁碟里取过一枝“白金龙”用火燃着,深深地吸过几口,等着朱老答话。 有点与平日不一样,他呆坐在那里却急切不表示意见。凡谈到他的少爷,安大胡子向来晓得他有好些偏见,因为看事,论人,父子俩老不一路,可无大碍。不过他时时把不以儿子为然的话向安大胡子絮聒罢了。但,这一回,与平常对同一题材的文章的做法确有变异。安大胡子宽和的性格后面有的是独到的机警,便故意装作不留心,喊着堂倌添酒,又要两样精致的热炒,把时间混过十分多钟。朱老忽然呛咳一阵,几口稠痰吐进铜盂,急喝下一盅清茶,才强自镇定着慢慢地道: “嗯……安如,您是和气人,应该说这个,我若是您可不一样?……儿孙问题,抛得开吗?您多利落,男花女花没有,到现在,老俩口,净找乐子。世事!我早明白,咳!利弊相间。……您不是说他不错,人大心大,更亏他见过大世面,懂得的太多了!——太多了!您凡事洒脱,我虽然多读过两句书,——书害了我!” 一提到“书”这个字,朱老在顿咽的嗓音下含有沉郁的重感。因此,他不自禁把一团乱丝似的往事兜上心头,越发难过。又接着吃几口残茶。 “书害了我,无妨,安如,我敢说凭嘛不得法,我一辈子——我能说,从十五岁起吧,竖起脊梁活到现在!有死的那天,我不会再折弯了。您,敢情不信?” 几句话火剌剌地富有生力,老人的喉咙突高起来,眼珠骤添威力。虽是夹杂上一句问话,却不待安大胡子的回复。 “不信?我不管谁信谁不信,人各有志!……话说回来,书害我,不过是不通世故;不过是脾气不大凑合。年轻人呢,我当初教他读书,错吗?从清末维新那时算起,我,怎知道人家叫我做维新党。我宁愿少考两次乡试,到东洋留学,……待会我再说旧日子的闲话。安如,您想我有孩子不教他读书,不教他读书?……” 又一阵咳呛停住了他的长篇大论,安大胡子把香烟尾丢在地板上,赶紧替朱老另倒一杯热茶,趁机会道: “哪能!哪能不读书,成吗?不要说仙翁这历代家风,我如有儿孙,也得花钱要他们学本领,为一家,也为国家做事。……哪能成,不上学,来,来,先呷一口。” 朱老刚接过杯子,忽又放下,如用读文章的叹气声道: “是呀,——可来了,净是茶渣。茶渣,这个比方不错,又苦又涩,清香的味儿早没了!读书,现在的读书造就什么?不过是没颜色、没气味的茶渣,还好咧;如果渣子里加上毒药,您想吃下去受得了?” “仙翁,说笑话,哪有说的厉害。不是新教育也造出好些人才来?”安大胡子陪着微笑轻轻地驳回去。 “对!可怎么,人才,——好的偏咱不会造?” “自个呢,希望总高些。像……谁说他不是人才,这话,我说辩护。哈哈,……仙翁是过分的,……” “不,不!人才,我,所讲的人才不是只懂得拨算盘、赚利息那一类货色。至于您以为他是人才,不但,……而且在家里看去,我一五一十的说,也是今之孝子!” 朱老惯例地用右手中指敲着桌面,这时他的气色又沉郁下去,没有回叙维新时代的兴奋劲。 安大胡子明白老人的话中有刺,方在搜索心思,想用什么话应付两句,而老人却先接下去。 “他是人才!照大家讲,一下手从外国回来就被人捧,做教授,干银行……小官……一见年纪大点的人,恭敬,和气,会说话,会对人,这些,我比不上,我——真比不上。就待我吧,到现在天天碰头,天天垂手侍立,低声下气,外人谁不夸赞,我有什么说的。……唉!” 安大胡子点点头。 “所以咧,仙翁的福气在朋友里谁赶得上,不是瞎恭维。……” 老人又用指尖敲敲蓝花的酒杯边缘,头摇一下,叹口气。 “您说福气,……我的亲生儿子,怎么说?但是他那点聪明为他自己可不见得是福气?近来,……您也许比我知道的更多,瞧吧,我懂得他的性格,更懂得他那点机灵,无论如何,……子孝父慈这另是一段,走着瞧吧,我为我,他为他,一句话,不需多讲。……” 老人虽是外貌上显见颓唐,心思却仍然周密,向四座上瞟了一眼,静对着安大胡子,像表示不愿继续谈及他儿子的事情。 安大胡子猜透了七八分,不好明讲,也不敢说老人的执拗。急于更换论题好打破两人中间的闷气,恰好一个卖夜报的小贩往来兜售报纸,便留下两份,先递与朱老一张。 朱老顺手放在菜碟一边,道: “您细细看吧,我不愿费眼睛,咱们静一会,你看报,我吃……酒。” 安大胡子虽善于言谈,当这时候,也只好借报纸做遮蔽,不能强说别的话了。 朱老尽着一口口把上好的竹叶青倒入喉中,然而沉默不能压住自己的闷怀,在酒味的引诱后,缓缓地诵起手抄过的旧句: 多情白发三千丈, 无用苍皮四十围, 晚觉文章真小技, 早知富贵有危机。 ………… 末后两句是竹箸敲着杯子伴唱的,声音放高些。 为君——垂涕君知——否? 千古华亭——鹤自飞! 安大胡子用纸遮着半面,眼睛却盯在第一则新闻上没往后挪动,并不是被新闻吸住他的心思。听朱老又犯了吟诗的癖好,恰当刚才的一段话后,不由不一个字一个字地细细听去。自己虽是只读过“千家诗”,可不记得文人口中常常提到的那些佳句,但这六句可至少有五句都听懂大意,独有末句里“华亭鹤”三字捉摸不定是哪样的比喻。对“垂涕而道”还十分清楚,暗想:这还不是对他那位大少爷道的话?一位乘机善变的留学生,却被老头子看不上眼。论年纪,论世情,他们相换过来还差不多,如今,真是变得太离奇了。年轻人的活动,老头子的拗性。安大胡子在平时早已胸中雪亮,加上近来听见熟友的传语,……准证实了自己的预断。所以老人今晚上的话显然是有所为。依自己的看法:朱老仙未免太怪,晚年的清福摆在眼前,又安稳地住租界,瞎操心中嘛用?一切都是下一代的事,成败,是非,横竖隔它远得很。儿子,表面上孝顺,家事又麻烦不着,何苦被道义蒙住心。替云翻雨复的世事担忧?……这些话,安大胡子存在心上可不敢讲,露出来,朱老的性格说不定会真翻脸,日后岂非没了吃老酒和小馆子的东道。但又不肯尽呆下去,只好故作郑重地请教。 “唉,典故记的太少了便听不清楚。仙翁,这末句的‘华亭鹤自飞’什么意思?而不是与‘化鹤归来’相通?真得请教一下。” “仙鹤,品高性洁,自来是诗人画家的材料。……” 朱老停住吟声,先来一句赞美话。 “仙鹤归来,——城郭是人民非,这光景您我全看到了!虽听不见鹤唳,然而满眼不祥,听与不听一样!嗳!这首诗的寓意就在末尾,语婉而讽,真是有见而作。……”他还没完全把典故解明,堂倌领着一个穿青棉袍、年纪颇老的听差到他们的酒桌边站住,朱老的话自然来不及续说下去。 “老爷,少爷现在回宅了,叫把汽车开来,接您与——安老爷回去,说:今晚上风冷,……怕着凉。厨房已经把鸭锅伺候好了……” 朱老向这位干练的用人瞪一眼,方要说什么话,安大胡子哪肯放过这个机会,而且乐得解围,便迭声叫道: “炖鸭锅非吃不可,我,算饱了也得再到府上尝一口。走,走,仙翁,别的不提,主从客便——主从客便。”说着他已把堆在椅子上的大围巾把脖颈围好,那条粗木手杖也掇在手中。 朱老无话推辞,招呼堂倌马上打电话另喊一部租车来。 “你先坐来车回去,安老爷同我就走。” 那老用人还像要劝说一句,朱老的面色沉沉地又吐出七个字: “去!我另喊汽车来。” 堂倌与来人即时照吩咐的办去,安大胡子想阻止也来不及。 楼上虽是人语交杂,然而靠他们坐近的几张桌子上的酒客却都瞧着这位倔强老人,有些诧异。 安大胡子把一锅炖鸭吃下多半,才带着醺醺酒意回去了。二楼的小客厅里只有朱老仙同他那位孝顺的儿子。 饭后,朱老照例须连吸几筒上好的潮烟,拖起那根湘妃竹长烟筒,自己点火自然费力,用人恰好吃饭去了,那位在外面向有气派的少爷便赶快从崭新西服袋里掏出一个银制的自来火匣,给老人点着铜锅中的湿烟。 说是少爷称呼,实在他差一年平四十,不过,凭着西洋风绅士打扮与修饰,乍看去还像一个二十六七岁的青年。颇像父亲的眼角,却稍稍往上斜吊,眉毛是浓密中藏着精爽。他的走步,言语,都有自然的规律,可不随父亲那样写意。虽没有客人,他并不坐下休息,只站的距老人坐椅四五步远,一只脚轻轻点着地毯,不知是想心思,还是回忆跳舞场里的节奏? “真,你还须出去,过十一点?”朱老明明微倦了,眼半开半闭地问。 “是!——爸爸,今夜他们有次例会,不能不去照应一会,个把钟头完事,回来不过一点。” “不过一点,多晚,真是俾夜作昼。任管什么事,干吗不在白天讨论?”老人把长烟管横搁在皮袍上面,腰直向前挺着。 “这……”儿子稍稍迟回了一下,“这,秘——点,其实没什么,也是一般的公事,因为,因为,地方乱,便……” “哼!公事,——公事!你觉得比以前办的公事如何?” 儿子觉得话机不很顺利,右脚的点拍打住了,向左边踱一步,朗朗地答道: “不同,自然只是性质上;事务呢,还差不多。更容易因为负责的有人。……这倒轻松多了。” 他的朗朗答声是竭力装做出的,老人的耳朵特别灵敏,已从字音中辨明儿子的话是否自然。 “轻松的么?——是身子。累赘的就没有?我不须多絮聒,你,絮聒也是多余,累赘的时候,想,……可来不及。” 老人也有点装扮着,故意从容,迟延着把话吐出给儿子听。儿子晓得这几句里的分量,可不回辩,他知道下面准还有话。果然,老人又吸过两口潮烟,中指敲着竹管,改了谈话的顺序。 “责任二字,提什么,我与你还配把这个名词吐出舌尖?……爽性的还是安胡子,他乐天,好吃好喝,好瞎聊,可有他的,人家从不说责任——这些装金话。你别瞧不起他是旧买卖人出身,我喜欢他就为这个。一个人活一辈子,干嘛像嘛,对得起自己,对得起大家,截了!还用多扯别话。责任吗,人人都说得响亮——我在年轻时,比你还轻得多,那时,做文字,演说,滥用这个名词的地方太多,回想起来,自己快七十了,为大家尽过什么责任?老实讲,对自己与自己家里的人我也不敢当得起这——两个字。…… “你懂得西文,大概对这名词的确义应该真有了解?……” 末后一句又是冷利地一个针尖向这中年能干的、有资格的绅士刺去。 “爸爸,”儿子不能不好好回答了,“我觉得中国的成语给这个名词的解释并不下——不次于欧洲文字的解释。类如:‘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以及‘任重而致远’,细细体会起来,怕比英国那些功利派的学者讲得更有深义。……” “啊!这两句你还记得?” 朱老听儿子到现在还把二十五年前自己亲口教给的这两句背得纯熟,一股微温心情暂时打退了冷淡态度。那时:他自己正在北京做法官,儿子还没进中学,每晚上虽是坐守着一堆诉讼文卷,总得抽出几十分钟专教他几句有关修养的古语。曾手抄成薄薄的竹纸本子,用红蓝笔圈点过两次,每晚上背着方木格油纸窗,与儿子同做这班功课。直有三四个年头,自己被调到外省去方才停止。老人早已把未来的希望全寄在这自小聪明的儿子身上。一帆风顺,大学卒业,居然凭学力考得官费到外国去弄个学位回来。……已往的梦痕,借两句古语引起了老人的怅惆!如今,这有资格、干练的儿子明明依在身旁,同念五年前冬宵静读时比较一下,老人不自禁地向壁炉左手的玻璃窗外远看一眼。……更难自抑制地质问自己:为什么他……偏与自己青年时的精神来一个反比呢?……个性?还是教育的结果?都有点,却不都对。怎么看,怎么想,不会有的事,不该得到的报酬,如今摆在眼前。…… 回念十四五岁孩子样的他,天真,嘻笑,——现在与自己相对。老人蒙眬的眼光突然明朗,向身旁端立的儿子看了一眼,口中轻轻唠叨着: “你还记得,……你还记得!……” “读过书的应该知道这两句要话,何况是爸爸,您亲自教给我的。并且——并且教我实行,不可只记熟词儿。——这些年,——现在,儿子别的不敢说,做什么事都忘不了自己的‘责任’!您,爸爸刚才埋怨,提起这两个字,儿子却情愿干去,‘任重致远’!管不了那些盲目之论。——不单有识,还须有胆。爸爸,您放心!……” 儿子一抓到老人怀旧的温情,像有了反刺的机遇,居然从容不迫地对老人说这一串的议论。老人早已决定不向他争议什么了,就是,有时的冷言也感出毫无效果。老人看透在他身边恭敬有余的,是善能随机应变的新绅士,而不是天真嘻笑的学童了。所以这段议论倒不会激动老人分外心烦。 正在这时,楼下电话响动,接着楼梯上一阵急促的步声,到二楼上敲门。 闪身进来的不是往酒楼去的那个用人,却是穿着短衣皮鞋,这楼房少主人的“镖客”。 “电话,来催请。××处的老爷们快到齐了。”从说话者的腰缝边,在圆罩大电灯下闪露出钢铁的明光。 “恰巧差十分。”少主人把吊在背心袋中的金表取出看了一眼,“车呢?” “都预备好了。”镖客双足并立,站的很有规矩。 “爸爸,您早歇着,放心。……再晚了不好意思,一会喊娘姨来搀您上去。”。 老人摆摆手没有答语。 他们出去后,汽车上的摩托渐渐响动,渐向暗途上驰去。 一点二十分了,老人和衣躺在软榻上却没睡熟。儿媳屋里的收音机像方才停止。一阵滑稽经卷,一阵说书,老人偏不想听那些可恶的怪音,偏偏送来打扰。每晚上他独坐吟诗,不大觉出听惯了的音机有这样乱。可是这两个钟头一切都有点异象。向例酒后易睡,——向例须早钻在丝棉被里休息着身子,现在越急闷越不能合眼。闪闪的霓虹光,摇动的老安的胡子,二楼上点脚拍的节奏,……窗外呼呼风声吹得空中铁条尖锐地叫响。 一点四十五分了,老人眼对着案头的小台钟,再躺不住,坐起来,把壁上电铃快一会、松一会尽着按捺。……专伺候老人的那个用人从梦中惊醒,披上青长袍踉跄着跑进来看看光景。 “来!——你来!汽车还没回?……少爷!” “没。敢情事忙?十二点快三刻那会,少奶奶还打过一次电话。——是于清回的话……没散会。” 老人摇摇头坐着,像记起一件大事,忽地弓着身子到书案前把抽屉翻了一阵,找出那张彩花信笺,就是当天下午方从“诗经”本子里抽出的。老人手指抖抖地交给老用人。 “少爷——回来,你就交他这个!说:我吩咐的,天明不忙着见我。明白?……告诉他。……” “是。”他小心接过来,只一瞥眼,却认得最后行那七个字是: “千古华亭鹤自飞!” 一九四○年二月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