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活珠子 [book_author]胡也频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类书文集,小说集,完结 [book_length]30061 [book_dec]现代短篇小说集。胡也频著。上海光华书局1928年4月初版。收《活珠子》、《小人儿》、《初恋的自白》、《小小的旅途》、《僵骸》、《家长》、《登高》等短篇小说7篇。其中《初恋的自白》记述一个单身汉对少年时代与美丽的表妹青梅竹马相伴的一段美好的回忆。《小人儿》描写了一个受尽母亲虐待的“小人儿”的生活,她只是在牧放羊群时才有“一种感觉她自己的快乐的情趣”。《活珠子》记叙一个“老实,谨慎,并且还带点傻气”的中年泥水匠,从小生就一个扁脑壳。一次,在他的伙友中传出了游方老道士的胡诌:“扁头中有颗活珠子”。于是两个伙友在一天深夜破开了他的脑壳。当他的死讯传开后,许多人所关注的却是那颗“活珠子”的下落。本集小说主要表现挣扎在社会底层的“小人物”的生活,同时揭露了在帝国主义、封建主义统治下“国民性”的堕落。 [book_img]Z_19030.jpg [book_title]活珠子 大约十二个少年和中年的泥水匠,在初秋的太阳刚刚偏西时候,一个两个的,说说笑笑,连续地向一家还不曾竣工的新盖的屋子,低下头,挨进那竹篱笆矮矮的小门去。 这些人到了泥团砖块和石板凌乱地堆着的天井里面,大家便集拢来,蹲着,站着,以及把身体斜斜地靠在新的白木的柱上。他们中,有的掏出烟包来吸烟,有的沉思般现着无意识的笑脸,有的闲谈,间或乘机的俏皮别人一两句粗俗的可笑的话,但多数人却说着关于他们所未完的工作,和估量这一家新盖的颇大的屋子,因而又联想到将来住在这屋子的是一些什么人——官大人,绅士老爷,也许是很阔的享福的财主吧…… 总之,这些泥水匠在他们休息时候,是各人有不同的闲情,浅近的但又很复杂的意识,谈笑,是一种类似无忧的快乐。 他们在休息中,不知时刻,只看着太阳往西的率度,约摸地想到应该去开始工作了,也像在冥冥中,大家都有了一种相同的暗示,便会意的各自走开。于是,筑墙的便拿起木桩子,爬到墙上去,轻轻的单调的哼着,上上下下地用力往下槌;铺瓦的便爬到屋顶上;刷灰的的便用他的薄薄光光的刷灰刀,站在墙壁前,俯俯仰仰地涂抹着;还有几个手艺较低的,便拿着平铁耙,在天井的一角,翻来覆去调和那石灰和泥土。…… 这些人,在他们不同的工作中,似乎很明显地表现着互异的性情如下: 用大的木桩子筑墙的,属于粗鲁; 轻轻慢慢地刷着墙壁的是富有忍耐和安分; 捣乱似的,但其实是很规矩并且费劲,调和石灰和泥土的,是勤苦; 敏捷和轻浮,如同小偷,这是在屋顶上来往自如的铺瓦的; 其实,从工作上所显示的未必和本人正像,有时竟相反,这譬如上面所说的各种不同工作的那些人,在其中,所谓小偷一般的铺瓦的王大保,他就老实,谨慎,并且还带点傻气。反之,用刷灰刀涂墙的陈老三,却不但不安分、直率,简直是非常世故,油滑和阴险的。 虽说他们不停的继续着各自的工作,但除了必须打夯的用大木桩筑墙的那几个人,其余的大家便一面作工一面说笑,并且用高声向隔在远处的同伙交谈,——这是只用劳力而不用劳心的工人的私有权利。在这时,用白色的细石灰去涂抹墙壁的陈老三,忽然想起了什么故事似的,突的刷灰刀停止在墙上,刀上那润湿的白石灰便软软一大团的落了下来。 “怎么的?” 站在他身边和他极其相好的伙友,便望他说。这人的名字叫做——然而没有人知道他,因为在很久以前,也不知是谁在他的行为上起了一个混号,于是大家便很满足的都喊他九尾蛇,其含意是因为人太好动,弄舌,爱管闲事,结果是不负责的把坏话加到别人去,自己就从其中想得到一些利益,因此,他的原先那个真姓名倒慢慢地给人们所忘却了。 “我在想……”陈老三回答。“然而你为什么不想起呢?”他的眼睛又很奸滑的看着九尾蛇,像嘲笑似的。 “想什么?我不知道呀!” 这九尾蛇的工作也停止了。 “我是想——”陈老三接着说,低声的。“想起扁头王——就是那个扁脑壳,鸭子的脑壳,——却料不到还希奇哩,今天那个白云山游方的老道士,不是说那个脑壳里面有一颗活珠子么?假使得了这颗活珠子,不是说,在人间会富贵,想什么就是什么,并且愿意修道,成神仙也行么?……我的心里就是盘算着这个。”于是他的脸色变了样,现出一些苦恼,眼睛发呆,好像想解决什么艰难的事情,而踌躇的神气。 九尾蛇是一个富有而且惯于歪邪思想的人,对于老三,更为了相好的缘故,这时就毫无困难的看出他所难言的心事。 “不要想,干脆的你把它拿来就是了。”他坦然说,神色是一点也不介意的。 然而陈老三却惊诧起来,怀疑的,瞧着他,迟了半响才断断续续的说: “你……我们……居然也开玩笑么?” 九尾蛇紧接着就现出充满友谊的忠实的样子,忧愁似的,皱起眉头,眼睛不动的瞪着,并且把灰刀在墙上用力的划了一个×,作为他的忠实和友谊的凭证。 “这难道还不相信我么?” 陈老三便登时现出喜色,丢下刷灰刀,用手轻轻的拍着他的肩膀,宛如受感动似的,低声说。 “你要知道,那颗活珠子是在扁脑壳里面呀!” 他的极相好的这个伙友,于是就更亲切的偏过脸,向他笑,又把刷灰刀向墙上×了一下。 这两个人就挨着头,怕人知道的,唧唧哝哝的小语了好久。 最后,分开头,彼此会意的相视,快乐的同声说,“就是这样了!”便重新使用刷灰刀,继续地去涂抹那墙壁。于是这两个人又说些别的闲话,并且大声的向远处的同伙交谈,故意的逗揽一些不相干的事,拉拉扯扯的说来,高声的笑,使别人不疑惑到他们有什么可疑的形迹。 勾搭着,这些伙友们,随着他们两个的谈笑,话锋也自自然然的有劲起来,就你一句他两声的,连连续续,和工作一样的不曾间断地彼此应和,兴趣浓郁的,一直到散工时候。 这一日的散工和已往的一样。大家放下各人所工作的家伙,便匆匆忙忙,又是一个两个的接连着,离开这一家半完成的新屋子,低下头,挨出那竹篱笆矮矮的小门,走向大路上。这些人又照例的在这条路上谈谈笑笑,许多人还快乐的把旱烟的烟丝轻轻的吐到空间。 到了这大路的十字口的那头,不齐整的挨擦着走的这一伙泥水匠,便分开了,各向自己回家的路。在这时,九尾蛇急急和陈老三作了一个眼色,于是陈老三便默头,并且转过身,赶上两步,举手在扁头王的肩膀上拍了一下。 “喂,怎么不理人?” 王大保侧过脸,便回答: “没有瞧见。你怎么走到这条路,不回家去么?” “我想喝一点高粱……咱们到三盛酒店喝两杯去,怎么样?” “我不——” “得啦!一个人没有父母,没有弟兄,也没有老婆,什么累赘的人都没有,干干脆脆的,留下许多钱,干什么用呀!难道两只手能抓些东西进棺材去不成?”陈老三现着嘲笑的意思。 “那有钱!每餐的饭都很难!倘不是这一次得到长工做,怕早已饿死了吧。不过我不去喝酒却不是为了这意思……” “好,我也不去喝了,同到你家里去坐坐吧。” “这很好。” 于是两个人在仄小的路上,说些不相关的零碎的闲话,不久便望见了王大保的家。 那是一间非常古旧的近于半倾斜的矮小的木屋。屋的四周是广阔的平野,其中有稻田,菜园,池塘。……所以远看去,这个屋,也像是猪之类的牲畜爬伏着一般。但在王大保,他对于这屋子却有一种很深的情感,因为他的父亲是在这个屋里生下的,祖父也是,并且这屋子在他的曾祖父入世之前,就建筑得结结实实的了。因为旧,他特别觉得可亲,于是,全屋里,某一处给麻雀选去作巢,某一处有白蚁的窝,某一处又将要朽腐,倾斜,和倒塌了,他都知道得详细。为了爱护这屋子的缘故,他常常观察着全屋的每一部分,然而结果是使他忧愁,苦恼,恨到自己的无用,接着便自语一般的叹息了。 “一辈子做泥水匠,一辈子也莫想修好这屋子!”这是他牢牢的记在心头,引为这一生中最大的缺憾的。 的确,尽他所有的能力,他只能爬到屋顶去,整理那些长满着青苔和狗尾巴的黑色的瓦。每次当那个时候,他的心便危惊起来,生怕这倾斜得歪歪的老屋,将禁不起他身体的分量,忽然坍塌了。 他的家族原先是兴旺的,然而,生存下来,也不知怎的,就同这屋子一样的愈见衰败了。 到现在,住在这屋里的只是他一个人。 他所以这样孤伶伶的独身着,是有一个很大的原因,也就是他这一生中顶不幸的很长的一件故事。这故事,倘若说来,是须要慢慢的,并且会滔滔如江流,但可以极经济而且明显的,彻底的归纳的说,所谓很长的故事便那个非常之扁的头,扁得更甚于鸭子的扁脑壳的。因这个肩头,在他们那偏僻的小小的县城中,便发生了古典和新创作的一种迷信,本来这无稽的荒谬的迷信是出于一两个喜欢诳谈之徒的口中的,然而渐渐地,差不多全县城的人都知道了,那就是:扁的头不是好东西!鸭子和蛇的脑壳不是扁的么?长得扁头的人说不定他的前生就是蛇和鸭子!扁头是妖孽……于是,为了这开玩笑似的,却又是确凿如天条一般的人的口律,王大保的命运就这样的被定了,得孤伶伶的一辈子独身着。本来,那也难怪,所谓人的女人,谁愿意陪伴着鸭子和蛇变相的扁头在一个被窝里同睡…… 由是,因为这扁头,他就又发觉了一种可恼的事。那是许多小孩子,间或有几个成年人夹在中间,这些人每看见那扁头在阳光里慢慢地到街上来,大家便彼此打招呼,丢眼色,起暗号,一群群的连络着,嘻嘻哈哈的笑,同时又嗷杂的高声的叫喊: “扁脑壳,蛇变相,像鸭子,不生蛋!” 这样的左右前后的跟随着他,一直呼拥着到了街尽头的转角。 像这种嘲笑,虽说在他十五岁时候便有的,到现在,已有足足的三十三个年头了,似乎是应该听到耳里来,成为不动于心的一种如同狗叫的习惯吧,然而这扁头王大保却常常因之恼怒,愤愤的想:“这些杂种,一代转一代……”不过,除了这样想,对于那些顽皮的小孩子也没有别的办法。他心想倘若要他们的父母惩罚,然而他们的父母从前不就是这个样么?于是,唯一的免除这嘲笑的苦恼,他只有对于那条小孩子聚集的大街,无条件的退让了。纵有时必须经过,他也宁肯饶道走更远的别的地方。 他没有相好的朋友,其实是没有人肯和他相好,这也是为了肩上那扁头的缘故。 那末,孤独的,永远和古旧的屋子相伴着,一天天看屋子愈显出颓败,这之间,不自觉的自己也人老了,黑的头发变成白的丝,是使人感到很苍茫的悲哀吧。然而王大保却不曾感到这个。他几乎除了极力的希望这屋子变成簇新,变成端正,变成明净,和因此而觉得替别人铺瓦是贫苦的不中用的事业之外,别的种种,还不曾浮上他那个感觉迟钝的诚实的心。他是永远的这样觉得:好像自己还是很年青似的。 所以,每次的散工回来,他便守候着这屋子,继续那很久以前就固定了的习惯,张大眼睛,逐渐的细细地看那每块板壁,每块天花板,却都是破烂和零落,差不多看不见有一块完整的,以及屋里的每一个角落中都层层叠叠的布满着蜘蛛的网……他是不怕倦的逡巡着古旧倾斜的朽腐的全屋。至于,成群的老鼠在满着窟窿的夹板中追跑,干的泥土和成粉的木屑随时崩落,像这些,已成他不在意的听惯的事了。此外,如蚯蚓,跳蚤,以及暇蟆,羽虫和蝎牛之类的小生物,自由的任意地在屋里到处爬着,滚着,跳着,飞着,非常容易的常常触到他的眼,也不以为奇的。 铺瓦和看屋,他在许多年前就这样生活着。 这时候,他同他的伙友陈老三走到这屋的前面,他又看见那倾斜得歪歪的欲倒的屋檐;在门楣上,便有许多的小麻雀从木柱的窟窿中飞出来的;被风雨所变色的木板的窗格,印着斑斑点点,大约是虫屎和鸟粪吧;于是他心想:这屋是必须变成端正,变成簇新,变成明净, 他轻轻地推开那斜着并且钉补着许多小木片的柴门,屋子里便奔出了陈旧的阴森的湿气,刺鼻的,会使人的胃中起了欲呕的响动。这湿气,是因为那里面所有的地板全朽腐了,满屋里都是充满着霉苔的黑的土地。 进了门,他让陈老三坐在木板的床上去,自己便非常小心的把两股挨到动摇着四条腿的凳子上面。 “这屋太老了……”他说,其意是带点抱歉的。 “祖宗遗下的东西,是越老越好。” “说是……然而总太老了,是必须变成端正,变成……” “这样就很费钱了。” “有钱,花到老屋上面去,是正当的。” “你现在不是很可以把这个老屋弄好么?” “真笑话!我那里有——” “今天那个从白云山游方来的老道士,不是说你的肩头中有一颗活珠子么?哈,——那就成!” “对了。然而老道士是说,那珠子要活的才是宝贝呀!” “不错。” “你想,这样就不成了!” “我倒有一个办法。” 于是很忧愁的王大保便兴奋起来,对于他伙友的这一句出乎意外的话,惊诧着,怀疑的向他伙友呆望。陈老三便忽然默默地微笑起来,但在笑中,却偷偷地把可怕的奸滑的眼光去窥探,想从那对方诚实的脸色上面,得到可以使自己乘机去诱惑和协迫的心的空隙。 于是陈老三便进行他的计划;他装作非常亲切的低声说,“这是完全替你设想的……” “说吧。” “这是完全替你没想的的……”陈老三便接下说,“把你,扁头中的活珠子让我取下来,你这个老屋不就可以变成端正,变成……了么?”眼睛像捕攫小麻雀的鹰一般,有力的瞪到王大保的脸。 “什么?你说的什么?”这个活珠子的主人却糊涂了。 接着,陈老三把以上的话又重说一遍,并且说到“变成端正”那几个字眼时,声音便提高去,特别的清楚和特别的响亮。 起初,乍听着这话的王大保是很欢喜的,差不多那古旧的屋子在眼前就变成端正,变成簇新,变成明净了。一种许多年都不曾有实现可能的希望,突然的,于无意中忽得到实现预告,这是自自然然的会把人引到极深的快乐去,从心头浮去了近于醉眼状态的笑意。然而,在忽然间,也不知怎的,他突然想起他所忽略的那种常识了,这是浅近而且普通的,于是就危惊起来,脸色全变了,恐惧似的望着那伙友。 他颤颤地说,“破开脑壳,我不是就得死么?” “那自然,”他的伙友却坦然的回答。” 不过要活的珠子,据老道士说,不这样就不成了。” 王大保现出难色。 “其实,你死了,这也不要紧的,因为我得了那活珠子,就成神仙,神仙超度人不是常有的事么?咱们老朋友,要超度,自然第一个就是你。……并且还可以先把这一个老屋弄好去;把你的祖宗,你的父母,以及你自己的坟墓盖得比谁都大,墓门前就用那两丈多高的石人马,……我想这个办法是很好的,本来还是完全替你设想……” 陈老三朗声的说,眼睛又像饿鹰一般的瞪着他的脸——一个布满着恐怖和愁苦的脸。 虽说王大保也非常想取出他扁头中的那颗要做神仙就成神,要想富贵就会富贵的活珠子,和极端的愿望把这个老屋变成……然而他又很大的感到脑壳破开的可怕。这两种矛盾的情绪在心头开始冲突,并且是不间断的冲突着,真是他生平未曾有过的事,把他的脸变得更其愁苦和恐怖了。 到最后,他究竟是这样的对他的伙友说: “破开脑壳,不就是要我的命么?那不成!不成! 奸滑和阴险的陈老三,看情形,已知道再诱惑也是无用的,便嘻嘻的笑了起来,又装作非常亲切的模样。 “不用生气,我是说着玩的,谁会这样傻,想去破脑壳……” 他说着,一面就走出老屋去。 这时候,已是薄暮的时分了,古旧的屋子里面就连贯的奔来了黑暗,而其实这黑暗只是从屋子的每个的角落间伸张出来,一瞬间,就充满着全屋了。这在平常,正是王大保把那个沙锅放到小小的泥灶上面,燃上干的枯枝和木块,煮着夜饭的时候。但现在,他的心中还遗留着许多愁苦和恐怖,以及气愤,便只是反复的想着刚才同陈老三所经过的事,因而又联想起这个老屋,将无法补救的倾斜的老屋了。 他发恨:“为什么这颗活珠子定要生在脑壳里面儿?他妈的!”于是,他心想,假使这活珠子是生在脚板心,和屁股上,或是大腿边,不是就可以拿出来,要怎样就怎样了么?…… 躺在床上默想这一类的事,也不知那夹板中的老鼠曾经追跑过多少次,但他终于慢慢地合拢了疲倦的眼帘,到睡梦中去继续他的希望和苦恼了…… 第二天,早上的阳光很温和的照在竹篱笆矮矮的小门上面,在这时,那一伙继续着他们工作的泥水匠,又照样是一个两个的,连续地走到那家未竣工的新盖的屋子去。在他们走拢来,集聚到成为休息场的那天井里的时候,才从彼此的谈笑中,大家知道了肩头王大保在昨夜里给人破开脑壳了,血渍狼藉的死在那长满着霉苔的黑的土地上面。 听了这新闻,虽说在其中曾响起像吹吐烟丝一般的叹气,但许多人都注意着那颗活珠子,不约而同的惊诧的叫: “那末,活珠子一定给什么人拿走了!” 在叫声中,大家的眼光又交视着,彼此现出一种飘飘然之感。 不久,这些泥水匠便散开了,照样的去继续各人的工作。九尾蛇和陈老三也依然上上下下的用刷灰刀慢慢地涂抹着墙壁。 在屋顶上,便有一个年青青的人,充补那王大保的铺瓦的遗缺。 [book_title]小人儿 一 她赶着羊群到牧场去。羊儿在田坝上走着,原是挨挨挤挤,非常懒惰的,然而远远地望见了牧场,这小小的畜牲就有精神了,兴奋的往前跑;她跟在羊后面,快步的追逐,——赶羊的柳枝条拖到地上去。牧场上长满着碧油油的草,羊儿见了,快乐而且天真的,大家散开,跳着,癫着,跑着。 羊在吃草,她坐到草地上,折了许多狗尾巴,慢慢地编她的花篮子 太阳躲在后山上,从疏疏的树林间照到牧场,照到羊儿,也照到她和她的将成的花篮子。 花篮子已编成模样,然而她又把它拆开,她嫌它编歪了;她又开始编。 “编什么呢?”她想。 “编一个猪栏吧。” 于是她又重新折了许多狗尾巴。 她非常静心的,想方法把这猪栏变成一间很好的小房子,她拿着狗尾巴踌躇着。 “小人儿!” 她忽然听到有人在喊她。 她抬起头去,牧场是广阔的,她只看见碧油油的草和雪花一般白的羊儿。 “小人儿!”可是这声音又响,是从远远的。 她注意到山上。 “小人儿,”声音渐近了,也渐渐地清白。 她已知道,在喊她的是土地,是住在她隔壁的那个恶婆娘的儿。然而土地却比他的妈可爱。他的妈,一个三条簪大耳环的平脚女人,在每夜晚当她的丈夫回来时,为了她丈夫又输了钱,便吵嘴,闹的许多的邻人都睡不安的。小人儿第一是不喜欢她,原因却是当她见到小人儿,不管人家生气和不愿,拦着路头,硬问: “你今年几岁?” “八岁。”小人儿不得已的回答。 “猴子似的,五岁也不像。” 每次都是这样的嘲笑完了,才放手。 “鬼妇人!”小人儿于是恨她。 然而,她的儿,这个土地,和他的妈正相反。他看见她就现出格外的和气,活泼和快乐的。 “小人儿!”他常常含笑的喊她,要她和他玩。 小人儿是固定的每天两次赶羊群到牧场去吃草,在天亮后和黄昏之前,这是她最快乐最自由的时光。并且在这个机会中,土地便离开他的妈,跑来和她玩。他常常的送给她桑椹,枣子,白梨,或甘蔗,有时还捉一两只蚱蜢给她。小人儿对于这些东西都不很喜欢,她顶喜欢的是蜻蜓,其次是蟋蟀。为了她的趣味,有一次土地曾捕得一只蜻蜓,可是刚刚送到她面前,在快乐中,不经意的又被这小东西飞掉了;她还发气。倘若她用竹尖子或狗尾巴编好了玩意儿,看是很好的,她就送给他。他们俩也间或玩着“打饼”的游戏,和爬到树上去,两人摘果子吃:批把,荔枝,橄榄…… 有一天玩过了捉迷藏,坐在草地上,小人儿忽然想起一件事。 “你的名字怎么叫做着土地呢?”她问。 “不晓得。” “道人塘那边不是有一个土地庙么?” “有的。” “那个土地公真难看,我怕它。” “我也怕。” “那末,你为什么又叫做土地呢?” “妈说,我是土地公诞日那天生下的,我爸爸就把土地做了我的名字。” “改一个吧。” “我也叫做小人儿不成么?” “你比我大,你就叫做大人儿吧。” 他快乐了。 因此,她再见到土地,就改口叫他大人儿。 这时候大人儿从后山的斜坡上,连跳带跑的走下来,笑嬉嬉的,手里拿着一节甘蔗;他就用这甘蔗向她招呼,一面喊。 小人儿看见了,就站起来,忙忙的把狗尾巴编成的小房子给他。 “这给你!”她说。 “这给你!”他也递过甘蔗。 “这个好么?”她望着小房子。 “好的!”他答。“你吃,这节甘蔗象糖……”他在笑。 两个人就排排地坐在草地上,吃着甘蔗和玩着小房子。她开始向大人儿说她昨夜所做的梦,那个梦是可怕的,因为有两个黑的人,非常之高,非常之大,头戴白色长帽子,衣服很漂亮,却是赤着脚儿,脚趾象毛笔管—— “我怕哩。”大人儿呆呆的看她。 “好,不讲了不讲了,”她又咬一口甘蔗。 “昨夜也做一个梦,”他接着说:“这个梦我很喜欢。” “是什么呢?” “我梦见我妈她不打我了,她很好,还给我许多糖宝塔,并且许多铜子……” 小人儿吃吃地笑了。 “她给你没有么?” “我今天起来,把这梦告诉她,问她要,她只给我五个小铜钱……” “糖呢?” “没有给。” 于是小人儿又告诉他,家里那只黄灰色的老母鸡又生了一个蛋,特别大的,但是她妈检去了,不准吃,要留到将来孵成小鸡。她并且告诉他,她希望小鸡赶快生出来,长大了,又生蛋,蛋子孵成鸡……她要把这些鸡拿去换一个羊;羊这东西使她喜欢极了。 “这么多还不够么?”他指着那些安安静静地吃草的羊。 “这不是我的,”她说:“是王家的,我每月只赚他们一吊钱。” “钱呢?” “我妈拿去了,她两天给我一个铜子……” 接着,大人儿又告诉她,说他的爸爸昨夜里回来,妈妈又和他吵嘴,爸爸怒了就打她两个大耳光……然而这故事还不曾讲完,太阳已落到山后去,淡淡的暮色从田野上升,向黄昏的天空集拢。羊儿也吃饱了草,躺着,跳着,玩着,有的很亲爱的挨着,用长的瘦瘦的脸颊去互相偎贴,互相向身上抚摩。她知道,这已经是赶着羊群回家的时候了。于是她又舞动柳枝条,赶着吃饱了而显得更其懒惰的羊儿;她一面转过头去向大人儿说: “记住,不要把小房子弄坏呀。” “是的……”他又向斜斜反反的山坡走去。 在原来的田坝上,纵是不住的打着柳枝条,羊儿也依样不在意的,彼此挨挨挤挤,小小的腿儿欲进思退的迟慢的走着。 “去!去!……”小人儿就一声一声的在后面赶。 二 小人儿把羊群赶回王家,羊看见了栏,就高高兴兴的,争先恐后的挨挨挤挤地进去了。 “一,二,三,……”王家的总管站在羊栏默默地念着羊进去的数目。 “不错。”最后,他向小人儿说。 小人儿非常厌烦他,因为,这个总管,虽说人老了,髭须和头发一样白,却很痞,常常——其实是每次当她赶羊回来,“不错,”他说了,于是,走近去,用他粗的像松树皮的手,摸她的脸儿,并且问: “小人儿,你什么时候嫁人呢?”他嘻笑。 “不要你管!”小人儿就在他粗的臂膀中挣扎。 “你妈夜里和谁睡觉呢?” “和我,——不要你管!” “嫁给耙猪屎的,喜欢么?” 说了,他就用满着髭须的阔嘴吻她,吻的又卤莽,又沉重,并且把口沫和旱烟气味,留许多在她小小的仄仄的脸颊上。每次经过了这种把戏,这个总管,才似乎心满意足,嘻笑着,放松手,让她跑开。 “老蠢牛!”小人儿跑远了,这才骂。 在路上,她的心中还是愤的,厌恶和怒恨。 到了家里,她看见她的妈又在发气。她的妈一个整整守了八年寡的年近三十八岁的妇人,也不知怎的,性情却一天一天的暴躁了,几乎整天里全在懊恼,追悔,愁苦,忿恨,完全的浸溺于怨天尤人的贫穷的生活中,时时叹气,哭泣。在她诅咒着命运时候,第一,她想起丈夫,因为她丈夫的死只留下许多使她无力应付的赌债和酒帐。其次她就恨到这个女儿,因为她是遗腹的,要是不因为她,那末,她早就改嫁了,这时也许是一个知县太太,或是……归结的说,无论怎样坏,总也不至于还靠着自己的手指头去弄饭吧。现在这个女孩子是她的累赘,她的所以守寡,所以穷,至于所以哭,凡是不幸的事情都因为她。于是这个女孩子就非常容易的触她的怒,使她不快乐,生气,她觉的倘若这女儿死了,她的境遇也许会佳的,所以在她发气发恨的时候,她常常狠狠地这样骂: “天没有眼!死千死万,单单不把你死去呀!” 然而小人儿却不恨她的妈,她只觉得怕。 在小人儿赶羊去吃草的时候,她是快乐的,天真而且活泼。但是,到了家,不必看见到她妈发气的脸,她就变样了,心儿惊惊的,也象被同类征服的不堪的打败的鸡,畏畏缩缩,那样不敢上前的把头低着,脚步迟慢的走。 她发呆的怯怯地望她的妈。 “怎么?”她妈看见了,便连叫带骂:“你这野货,又跑到那里去了,到了这样晚?……” “没有……”她嚅嚅地说。 “告诉过你,要早点回来,好帮我弄饭。”她妈狠狠地看她一眼,声音更用劲了。“你总不听,难道我弄得现现成成的给你吃么?你有这样的福气?吃了请你烂舌头,臭肚子……” 小人儿苦着脸,带点哭样,但不敢声张的呆呆的站着;她非常害怕。 “不动了,”她妈又骂:“难道是死了不成?你不吃饭我还得吃呀!” 于是,小人儿知道,她这时是应该去做些什么事了。她默默地走到厨房去,那里面充满着黑暗,但她照着熟的路,摸索去,到了灶门边。拿到洋火,划燃了,急忙地点上那小小洋铁的煤油灯,借着这黯谈到使人害怕的灯光,她蹲到灶下去,在炭灰中得了几节短短的细蔑和几根树枝。就小小心心的小手放到灶里去,横叉斜交的,搭成空空的架子,于是把纸媒子点着,非常谨慎的伸到灶里去。然而这些蔑片和树枝都是新从路旁和山上捡得的,很潮湿,就把来生火是轻易不会燃上的。她一面眯着眼睛,逼切的看那纸媒子蒂上的火光,一面鼓起嘴,从小小的唇儿中吹进一些风儿去。很快的,纸媒子已燃过三根了,这些蔑片和树枝还只是在冒烟,连一点点的火花也不见。她弯着腰,累了,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额上流下来,心里又焦灼又忧愁,生怕她的妈等的发躁了,又给她几个耳光子,是必定的。她想,假使有干的稻草,那就好了,然而,这东西,从那里来呢?她家,大约有八年整整的不种田了,去拣别人的稻草,又不容易,因为那些富有稻草的人,多半吝啬,凡是拣稻草的穷小孩,差不多要受贼一般待遇的。其次,她想到煤油;煤油,这自然是引火最好的原料,可是,看那小小洋铁灯儿里面的煤油,她知道,作这种想头是不行的,因为那灯儿早就半明欲灭,摇曳着,很显明的表示着油是已经干涸了,充其量所余剩的也非常有限。 她只得耐心耐烦的,再点上纸媒子。 这灶里的火,一直使她燃完了五根纸媒子,火光才从浓厚的青烟中飞起,接着劈劈扎扎的响,火上来了。她真快乐的着了忙,她慌慌张张的捧来一束柴块,却慢慢的,小心的也象预防着什么可怕的危险似的,放进去,成为人字形的交叉在蔑片和树枝上面;并且拿起火管子,紧紧的贴在小嘴上,嘴巴鼓起鼓起的,用力地去吹风。于是,火完全上来了,更大声的劈劈拍拍的响,熊熊的火焰从灶门口映到墙上面,墙纵是古旧而且黝黑的,但反射出来的红光,却也比桌上的那盏青磷一般的灯光强多了。 小人儿便忘了害怕,非常喜欢和高兴的跑去告诉她的妈。 这个中年的寡妇还在喃喃的,看脸色,又象是十分用心的记忆着什么一样。 “妈!……”小人儿快活的喊,然而她的声音忽然又变成怯怯了,“火,火……”她又发起呆。 “小骨头……”她妈狠狠地看她一眼,便又喃喃自语的,走到厨房去。 小人儿转过身,怯怯的跟在她后面。 厨房里的那盏煤油灯已经熄灭了,但因了从墙上反映出来的熊熊的火光,却很明亮。 黑的铁锅里面的水,已熬煎的鼎沸了,从白木变成和铁锅相同颜色的锅盖周围,喷出白的水蒸气,还噗噗喳喳的叫响。 她妈于是又恼恨,诅咒似的,喃喃着,向一个破口的古旧的山瓦缸中,用粗磁的碗去挖米;碗边就强硬的碰着缸底了。 “又完了!”这是完全诅咒的声音。 看看米又吃尽,这于小人儿是很不利的,她知道,就躲在灶门边,不禁地颤保了,她以为在脸上,又得受她妈手指头用力的捻。 幸而这一次她的妈,却例外的,弯着腰,耐心的用手到缸底去一小把一小把地把米抓出来,放到碗里,也渐渐的满成半碗了。 “洗去,”她妈忽然叫。小人儿于是又怯怯地走来,把碗里的米淘净了,和上水,送给她的妈。她又转到灶下去烧火。 在烈火燃烧着,硬突的米浮沉于锅中而变化的时候,小人儿就不断地听着她妈站在缸边自语,其中充满着怨命,咒穷,间或怕人的哼出些凄惨的叹息。总而言之,她的妈,在这时,是又在想着困苦的不幸的境遇,而完全被这境遇的景象所迷惑了。 米,这在酷热的滚水中呻吟,但很快的便寂寞了,从锅的边界流荡来焦味的香气;饭煮熟了。 小人儿便急急地把灶里的柴火用火箝子拖出来,塞进灶门口底下那一堆冷的炭灰里面,还鼓着嘴,吹灭那火焰;一股迷眼的青烟便弥漫着,厨房里又归入到黑暗。然而,在这黑暗中,在这迷眼的青烟里面,小人儿还噙着被烟熏着的眼泪,挣扎着,小心地挟出那灶里的红炭,放到小小的炭坛里去。 她觉得几她所应做的事情都做好了,便走到她妈身边,低声的说。 “妈!饭,饭好了。” 她妈好象没有听到她的话,默默的,然而却走到灶边去,用锅铲很草率的把煮熟的饭弄到木的饭桶里面:饭桶是颇大的,饭只能堆在桶底的一角。 “拿筷子……还有大头菜。” 她妈说着,端起饭桶就走了。 小人儿用力的爬到桌上去,向她知道那地位的土壁上去摸索,碰到长圆形的小小竹笼,在其中便抽出筷子,于是爬下来,又摸索去,到满着蛀虫小洞的那菜橱上,拿了一块惟一的状如鸡头的大头菜……。 在吃饭时,小人儿依样不敢正视她妈,并且想讨人喜欢,吃过一碗饭,那一小片大头菜还没有印上她的齿痕,原形不动的平平地放在那只缺满着边沿的红花碟子上面。 “一年到尾,只是吃大头菜,大头菜……” 她的妈又照样的咭咕了。 在这时,小人儿的小小的心上更压着惶恐,她觉的什么异常的祸事将降临到她头上,而且,仿佛地又看见她妈的手指头捻到她嘴巴;因此,这一餐,也和往餐一样,她的妈在怨恨和诅咒的喃喃中,又不自觉似的,干干净净地刮光那饭桶里面的饭了。 三 这是在小人儿上床去睡觉的时候。 睡觉,这在别人,想是一种应该的安然的休息吧;然而这幽静的幸福却没有给过小人儿。因为,上床去,她必须遵从她妈的命令;睡到床尾,冷冷的,也象是一只受惊的小畜牲,静静地蜷伏着,倘若不在意的转动身体,把不结实的古旧的铺板发起吱吱扎扎的响声,那末,给她妈知道了,便是毫无迟疑的蹴过来坚硬有力的脚,这就足使她的胸部,腰间,大腿,或背脊,受了伤似的痛楚到好久。并且,她的不敢放心地坦然入睡,除了这,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她妈差不多是终夜的,晓晓不休地,重温着白天的生活的该咒,该灭,该使她怨命,恨这个女儿,把世间的一切都看做是她的仇敌,她终于叹气了,哭泣了。 但是,在这样不变的,每夜里几乎成为疯子,由不安于贫穷的生活而发生出来的变态的愤激之中,她也曾常常的张着眼,明白地做她的梦;当开始她这个梦的幻想时候,她微笑了,那枯瘪的愁苦的脸上就布上欢乐,以及表现出一种饱满着幸福的得意。在她每次忽然觉得她是阔了,有洋钱,有银锭和金锭,有珍珠,有玛瑙……屋子是堂皇而且富丽……婢女和仆人……吃饭的筷子是红得透亮的珊瑚,碗是月光一样的白玉;鸡鸭排满着俱是吃腻了,想吃凤的脑髓和虎的下巴……在这时,她就俨然是一个主宰一切,任意操纵,尊贵的象什么命妇似的,因而就用她的脚,发怒时蹴到她女儿,一面又威严又傲慢地吆喝: “你这贱丫头,给我跳井去!快跳——” 然而在她作威作福到想着——这就是那幻想突然破灭的时候,她原有的怨恨又澎涨了,并且因为从富贵跌到贫穷,失望和嫉妒使她更伤心,更甚的恢复了类于疯子的那状态;于是小人儿就象是应该似的,也更倒霉了:她妈又把所有的不幸都加到她。 “都是你!——”她妈切齿的说,又用脚去蹴。 因为这一脚蹴去的力量太大了,并且在腰间,小人儿,就不能忍耐的叫了起来;眼泪正连续着涌上眼里。 “还敢哭!”她妈又骂,“你这死不掉的,留着累赘人!”并且又用脚去蹴,作为她禁止哭泣的表示。 小人儿害怕蹴,于是缄默着。 虽说她脆弱的心灵被一种权力紧紧的压迫,在惊恐和颤抖,但为她的安全——其实是为避免那无端的迫害——蹴,她忍住眼泪,更其安静的蜷伏着,这完全像一只被征服或将饿毙的畜牲了。 在忍耐中,她的心是抖抖地悬着,因为她妈的自语还依样不休,时时响到她耳边来,使她警觉着自身的危险;她听到大街上打更,板壁中老鼠追逐,以及——凡是在深夜里响动的各种声音,也都使她感觉到恐怖。 然而睡眠,终于来拯救她,她是太倦了。 她恍恍惚惚地做了一个梦。 这个梦,她是做的太多了,几乎成为不变的,在她由恐怖的疲乏而入睡时,就忠实地来了,把她引到高耸的孤另的塔顶去,一只黑的大手抓住她腰间,要把她从半空中摔到地上去,于是她挣扎,她呼喊,然而她没有这种力,她的力全被那只黑的大手抓住了,她只得忍着气,无抵抗的,任凭糟踏;并且,她张眼求救,但她的四周是黑的,黑的像铁锅的底……于是她被摔下去,身体在她自己的眼前飞散,每部分都象一粒微细的沙。 她醒觉了;在她神志迷离中,她惊颤地猛然想到,她腰间的痛楚却是因为她妈用脚蹴它的缘故。 于是她又安静地在床尾蜷伏着。 四 当晨曦把夜的黑暗驱逐到屋隅,小人儿就为了习惯;也像在冥冥中有了一种知觉似的,使她的眼睛很困难的张开了,看见她妈正在沉睡,便愈加小心的怯怯地溜下床去,她预备做她应做的工作,赶着羊群到牧场去。 一离开她妈,这小人儿的心就忽然得了宽赦,活泼泼的跳跃起来;在这时,她已经忘却她妈,和那个梦,以及她自己腰间的痛苦了;充满在她心里的,是天真,和一种感觉她自己快乐的情趣。 她和她的影子在路上的阳光里飞跑着,象两个动人的可爱的小鸟;她到王家去领她的羊群。 “土地他说今天会送给我甘蔗,还有……” 小人儿一面跑,一面想。 “小人儿!” 她希望土地即刻就喊她。 不久,闪动在她眼前的,又是那一群使她喜悦的,象雪一般白的羊儿……。 [book_title]初恋的自白 下面所说的,是一个春青已经萎谢,而还是独身着的或人的故事: 大约是十二岁,父亲就送我到相隔两千余里之远的外省去读书,离开家乡,不觉间已是足足的三年零四个月了。就在这一年的端午节后三日得了我母亲的信,她要我回家,于是我就非常不能耐的等着时光的过去,盼望暑假到来;并且又像得了属于苦工的赦免一般,考完试验;及到了讲演堂前面那赭色古旧的墙上,由一个正害着眼病的校役,斜斜地贴出那实授海军少将的校长的放学牌示之时,我全个的胸膛里都充满着欢喜了,差不多快乐得脸上不断地浮现着微笑。 从这个学校回到我的家,是经过两个大海,但是许多人都羡慕的这一次的海上风光,却被我忽略去了,因为我正在热心的思想着家乡情景。 一切的事物在眷恋中,不必是美丽的,也都成为可爱了,——尤其是对于曾偷吃过我的珍珠鸟的那只黑猫,我也宽恕它既往的过失,而生起亲切的怀念。 到了家,虽说很多的事实和所想像的相差,但那欢喜却比意料的更大了。 母亲为庆贺这家庭中新的幸福,发出了许多请贴,预备三桌酒席说是替我接风。 第二天便来了大人和小孩的男男女女的客。 在这些相熟和只能仿佛地觉得还认识的客中,我特别注意到那几个年约十二三岁的女孩子。她们在看我的眼中,虽说模样各异,却全是可爱,但是在这可爱中而觉得出众的美丽的——是我不知道叫她做什么名字的那个。 因为想起她是和我的表姨妈同来,两人相像,我就料定她也是我的表妹妹;她只有我的肩头高。 “表妹!”一直到傍晚时分,我才向她说,还时她正和一个高低相等的女孩子,躲在西边的厢房里面,折叠着纸塔玩。 听我在叫她,她侧过脸来,现出一点害羞,但随着在娇媚的脸儿上便浮起微笑。 “是不是叫你做表妹?”我顺手拿起另一张纸,也学她折叠纸塔。 她不语。 那个女孩子也不知怎的,悄悄地走开了,于是这个宽大的厢房里面只剩下两个人,我和她。 她很自然,依样低头的,用她那娇小的手指,继续着折叠那纸塔。我便跑开去,拿来我所心爱的英文练习本,把其中的漂亮的洋纸扯开,送给她,并且我自己还折了火轮船,屋子,暇蟆,和鸟儿之类的东西,也都送给她。她受了我的这些礼物,却不说出一句话来,只用她的眼光和微笑,向我致谢。 我忽然觉到,我的心原先是空的,这时才因她的眼光和微笑而充满了异样的喜悦。 她的塔折叠好了,约有一尺多高,就放在其余的纸物件中间,眼睛柔媚的斜着去看,这不禁使我小小的心儿跳动了。 “这好看,”我说。“把它送给我,行不行?” 她不说话,只用手把那个塔拿起来,放到我面前,又微笑,眼光充满着明媚。 我正想叫她一声“观音菩萨”,作为感谢,一个仆妇却跑来,并且慌慌张张的,把她拉走了,她不及拿去我送给她的那些东西。看她临走时,很不愿意离开的回望我的眼波,我惘然了,若有所失的对那些纸物件痴望。 因久等仍不见她来,我很心焦的跑到外面去找,但是在全屋子里面,差不多每一个空隙都瞧过了,终不见她的半点影子。于是,在我的母亲和女客们的谈话中间,关于她,我听到不幸的消息,那是她的父亲病在海外,家里突接到这样的信,她和她的母亲全回家去了。我心想,她今夜无论如何,是不会再到这里来上酒席了。我就懊悔到尽痴望纸塔,而不曾随她出去,在她身边,和她说我心里的话,要她莫忘记我;并且,那些纸折的东西也是应该给她的。我觉得我全然做错了。 我一个人闷闷的,又来到西厢房,看见那些小玩艺儿,心更惘然了;我把它们收起,尤其是那个塔,珍重地放到小小的皮箱里去。 这一夜为我而设的酒席上面,因想念她,纵有许多男男女女的客都向我说笑,我也始终没有感到欢乐,只觉得很无聊似的;我的心情是完全被怅惘所包围着。 由是,一天天的,我的心只希望着她能够再来,看一次她的影子也好;但是这希望,无论我是如何的诚恳,如何的急切,全等于梦,渺茫的,而且不可摸捉,使得我仿佛曾受了什么很大的损失。我每日怅怅的,母亲以为我有了不适,然而我能够向她说出些什么话呢?我年纪还小,旧礼教的权威又压迫着我的全心灵,我终于撒谎了,说是因为我的肚子受了寒气。 我不能对于那失望,用一种明瞭的解释,我只模模糊糊地觉得,没有看见她,我是很苦恼的。 大约是第四天,或是第五天吧,那个仆妇单独地来到,说是老爷的病症更加重,太太和小姐都坐海船走了。——呵!这些话在我的耳里便变成了巨雷!我知道,我想再见到她,是不可能的事了。我永远记着这个该诅咒的日子。 始终没有和她作第二的见面,那学校的开学日期却近了,于是我又离开家;这一次的离家依样带着留恋,但在我大部分的心中,是充满着恼恨。 在校中,每次写信给双亲的时候,我曾想——其实是因想到她,才想起给家里写信,但结果都被胆怯所制,不敢探问到她,即有时已写就了几句,也终于涂抹了,或者又连信扯碎。 第二年的夏天,我毕业了,本想借这机会回家去,好生的看望她,向她说出我许久想念她的心事;但当时却突然由校长的命令(为的我是高才生),不容人拒绝和婉却的,把我送到战舰上去实事练习了。于是,另一种新的生活,我就开始了,并且脚踪更无定,差不多整年的浮在海面,飘泊去,又飘泊来,离家也就更远了。因此,我也就更深的想念着她。 时光——这东西像无稽的梦幻,模糊的,在人的不知觉间,消去了,我就这样忽忽的,并且没有间断地在狂涛怒浪之中,足足的度过六年,我以为也像是一个星期似的。 其实,这六年,想起来是何等可怕的长久呵。在其间,尤其是在最后的那两年,因了我年纪的增长,我已明瞭所谓男女之间的关系了,但因这,对于我从幼小时所深印的她的影子,也随着更活泼,更鲜明,并且更觉得美丽和可爱了,我一想到她应该有所谓及笄年纪的时候,我的心就越跳跃,我愿向她这样说:我是死了,我的心烂了,我的一切都完了,我没有梦的背景和生活的希望了,倘若我不能得到你的爱!——并且我还要继续说——倘若你爱我,我的心将充满欢乐,我不死了,我富有一切,我有了美丽的梦和生活的意义,我将成为宇宙的幸福王子。……想着时,我便重新展览了用全力去珍重保存的那些纸折的物件,我简直要发狂了,我毫无顾忌地吻她的那个纸塔——我的心就重新挟击着两件东西:幸福和苦恼。 我应该补说一句:在这六年中,我的家境全变了,父亲死去,惟一的弟弟也病成瘫子,母亲因此哭瞎了眼睛,……那末,关于我所想念的她,我能用什么方法去知道呢?能在我瞎子的母亲面前,不说家境所遭遇的不幸,而恳恳的只关心于我所爱恋的她么?我只能常常向无涯的天海,默祷神护祐,愿她平安,快乐和美丽……! 倘若我无因的想起她也许嫁人,在这时,我应该怎样说?我的神!我是一个壮者,我不畏狂涛,不畏飓风,然而我哭了,我仿佛就觉得死是美丽,惟有死才是我最适合的归宿,我是失去我的生活的一切能力了。 不过,想到她还是待人的处女的时候,我又恢复了所有生活的兴趣,我有驱逐一切魔幻的勇气,我是全然醒觉了,存在了。 总而言之,假使生命须一个主宰,那末她就是主宰我生命的神! 我的生活是建设在她上面。 然而,除了她的眼光和微笑,我能够多得一些什么? 这一直到六年之最末的那天,我离开那只战舰,回到家里的时候…… 能够用什么话去形容我的心情? 我看见到她(这是在表姨妈家里),她是已出嫁两年了,拖着毛毵毵黄头发不满周岁的婴儿,还像当年模样,我惊诧了,我欲狂奔去,但是我突然被了一种感觉,我又安静着;呵,只有神知道,我的心是如何的受着无形的利刃的宰割! 为了不可攻的人类的虚伪,我忘却了自己,好像的忘却了一般,我安静而且有礼的问她好,抚摩她的小孩,她也殷勤地关心我海上的生活情况并且叹息我家境的变迁,彼此都坦然的,孜孜地说着许许多多零碎的话,差不多所想到的事件都说出了。 真的,我们的话语是像江水一般不绝地流去,但是我始终没有向她说: “表妹,你还记得么,七年前你折叠的那个纸塔,还在我箱子里呢!” 北京沙滩 [book_title]小小的旅途 从常德到汉口,这路上,是必须经过很多的小小仄仄的河。倘若在秋天,纵不说和冬季相联的秋末,水也浅了,厌小的河于是越显出民小来,如汉寿一带的河道,就只能用木划子去通行了。要是人了冬,即所谓八百里的洞庭湖,有很多的地方,小火轮走着,也是担忧担忧的,把竹篙子去测量水度,生怕一不留神,船搁浅了,这是非常不快意的事。并且,在那个时候,所谓湖,其实已缩小到真像一个池子罢,两旁边——不,是四周围,使人望不尽的全是沙和混合的滩,软润和干涸的,给阳光照着,那上面便现出许多闪烁不定的小小金属之类的光。还有捕鱼为业的人,便盖了矮矮的茅屋在那滩上面。…… 然而,这一次,从常德动身到汉口去,时正仲秋,因了六月间曾涨了一次大水,所以在仄小的河中,小火轮还可以来往。 我买的是房舱票。 在这个小火轮中,所谓房舱,是大异于普通的江船和海船的。当一个茶房作我的引导,推开那严闭着的房舱的大门(其实没有小门)时候,一股臭气,也像是久囚的野盗得到越狱的机会一般,就神速和有力的冲了出去,使我竟至于头脑昏乱了好久。 “这就是么?”我怀疑。 “就是的!” 丢下铺卷和箱子,茶房顾自走了。 “这怎么能够住……”我站在梯子边想。 “喂!”听到从黑魆魆中奔出这一声来,我这时才仿佛地看见这个房舱的积量;宽约八尺,长只有一丈二,高还不及六尺罢;但其中,却安置着床铺十二架,分作两层,已经住了许多客,也不知他们是在闲谈些什么,吱吱喳喳,如同深夜里竹篙子撑水的声响。 “喂……请关门!”这是躺在梯子边那床铺上面的一个胖子,偏过脸来,向我说。我不禁地纳罕到他的鼻子是长得非常可惊的大。 我看他,是因为这缘故罢,胖子却误会了,举起手儿指到最后面的下层床铺,在那里,暗暗的,只隐隐地可见到两个女人,以及说不定有多少个的小孩子,于是他继续说: “他们……怕风” 这一句话,在某种意义上,算是很充足的理由吧,所以不等我动手,这胖子就歪着身子,用力的把门关了;舱里面又恢复了黑暗。 在黑暗中,要找到空的铺位,是很难罢,除了借重到灯光,唯一的,那只能够权为瞎子,茫然的用手去摸索了。 “有人!” 我摸索去,客就喊。其实,因了这初得到的异样新颖的经验,只要刚刚碰到别人的腿,脚,腰,……,或者竟是觉得有生物的热气时,我的手早就神速而且怯怯的,收缩转来了。 “往外面,梯子边,靠左手,那上层,……” 也不知是那个客,出我意外的朗声指示,这确然是一种很可感的好意罢,但是我却愤怒了,觉得健健壮壮的一个人,成了傀儡,供这舱里的客捉弄,随便什么人在这时要我向左就向左,退后就退后,我是完全失了意志的自由和本能的功力了,也像是囚徒或奴隶一般的得受人支配……究竟我终须忍耐住这感想,照着客的指示做去,这才得到空的铺位子。在这铺位旁边,我忽然发现到有一个小小的窗子,便把窗板推开,那清爽的空气和可爱的光亮,透进了,真值得说是无可名状的愉快罢。然而,紧接的,为了这舱里其余的窗子全严闭着,那种不堪的臭气,就浩浩荡荡,无穷止地向这里奔来,终使我再不能缄默;我说: “你们的窗子怎么不打开?” “风大……”那胖子先回答。 “对了,风太大。”别的客人就连声附和。 看这情形,无疑的,就是更明显地关于常识的话说出来也要等于废物,于是我住口了,但是想:他们这一伙人,纵在没有空气的地方,也会异于常人的依样好好地生存着吧……。 那种臭气终是不可忍耐的;我被逼的跑到舱外去,站在船头,很久了,我恍惚觉得我是受了非常大的一种宽赦,有如自己就是一个什么罪犯。 船上的烟囱懒懒地吐出淡淡的煤烟……在船身的两旁,密密杂杂的围满着许多木划子,这都是做生意的,有卖面,卖汤丸,卖香烟饼子,以及凡是旅客们所临时需要的各种东西。这些小贩子,为了招徕主顾,便都是及笄的姑娘和半老的婆娘,他们操作着,叫喊着,慌忙着,但有时却也偷闲的向较阔的客人丢一下媚眼,和不在意的说出两三句通俗的俏皮话。间或遇到善于取笑的老油脸,他们纵不愿意,却因为营业关系。也只好勉强的去敷衍那些人含有痞意的勾搭;——然而到末了还是归结到自己的生意方面,就问,“客人,要啵?吃一碗汤丸啵?……”不过凡是老油脸多半是吝啬的,不然就是穷,究竟取笑之后依样是不肯花三个铜壳子,买一碗汤丸吃,他们是宁肯挨着饿到船后吃船上公有的饭,至于零碎……如油炸粑粑,焦盐伞子等等,那更不必说了,也许那些人在许多年前就和这些东西绝缘了。在这些做生意的木划子上面,倘若有男人,那也只能悄悄躲在震篷里,把舵,摇桨,和劈柴烧火这之类的工作,因为在这时假使他们出现了,那生意马上就萧条,坏事是毫无疑义的:他们全知道这缘故。 于是,卖和买,浅薄的口头肉感的满足和轻微货物的盈利,女贩子和男客人,像这两种相反而同时又是相合的彼此扯乱,叫嚷着,嘻笑着。纷扰着,把这个又仄又小的小火轮越显得没有空处了。看着这种情景,真是的,要使人不困难的联想到中国式厕所里面的粪蛆,那样的骚动,蜷伏,盘来旋去……我又觉得头昏了! “转到舱里去罢。”我想。然而在那个舱里面正在黑暗中闲谈和静躺着的那些怕风者,不就是和粪蛆同样讨厌的一堆生物么?我不得不踌躇,而其实是苦恼了。 幸而这个船,当我正想着上岸去的时候,许多水手便忙着,铁链子沙沙锵锵的响,呀呀呵呵地哼着在起锚,就要开驶了。然而在船身摇动的这一瞬间,那些女贩子,就完全莫明其妙的,抖起嗓子了,分不清的大声地乱哼乱叫。其中,有卖面和卖汤丸子的,就为了他们的筷子,碗,铜壳子还不曾收到,急慌了,哭丧一般的,带咒带骂的呼喊着,并且凡是“落水死!烂肚皮!”等等恶意的咒语,连贯的一句句极清朗地响亮在空间,远听去,也像是一个年青的姑娘在高唱着山歌似的。 汽笛叫过了,船转了头,就慢慢地往前开驶。那些密密杂杂围满在船身两旁的木划子,这时已浮鸥一般的,落在后面了。 唱山歌似的那咒骂声音,虽然还在远处流荡,但没有人去注意,因为这些客安定了,爬上铺去,彼此又闲谈到别种的事。 不久,天夜了,并且还吹来风,很冷的,于是我只得离开船头,又归到那舱中去受臭气的窒塞。 “像这种臭气,倘若给从前暴虐的帝王知道,要采取去做一种绝妙的极酷刻的苦刑罢。” 我想。在这时,一个茶房提着煤油灯走进舱来,用两只碗相碰着,并且打他的长沙腔大声嚷着: “客人!开饭哩……” 接着便有许多客,赶忙的爬起来,当做床铺的木板子便发出札札的响。 这个茶房又用力的把两只碗碰响了一下,大声叫,“说话,你是几个?”他向着那胖子。 胖子便告诉他,并且把船票从腰间青布钱搭子里摸出来,送他看。茶房于是又逐一询问别的客。 最后,这茶房便宣告了,脸向着门外的同伙,高声的,纯熟得也像一个牧师念圣经,朗朗地嚷道: “八个,三个和二个,四个,一个,……大大小小共统二十二个。”说完了,他又非常得意的嬉笑着,把两只碗相碰了一下。站在门外的那同伙,便如数的把碗递进来给他。 这真是可惊的事!完全出我意外的,除了我自己,我才知道这安置着十二架床铺而不得容足的舱中,竟然还住着二十一个人!二十一个人…… “我的天!”我真要这样的叹息了。 因为了了灯光,这舱中便显出昏昏的,比较不怎样的黑暗了,那胖子的家属——用花布包头的宛如年青的麻阳婆,两个中应有一个是他的堂客罢,——就开始慌慌张张的,急急地把一张灰色的线毡打开,用绳子捆在床前的柱头上;作为幔帐,也像恐怕着他们的样子给别人瞧见了,是一种重大的损失和祸害似的。然而这举动正合她丈夫的心怀,所以那胖子便笑嘻嘻的,傲然地得意着,并且不惮烦地把饭碗和筷子,从线毡的边缝间塞了进去。 当茶房把饭碗半丢式的放到我床上来,那碗座,便在我白色的棉被上留下永远的油质圆圈了。这个碗,是白地兰花,粗糙而且古板,看着会使人联想起“三寸金连”和发辫子这一类东西的,却密密地缺着口,里和面全满着腻腻的油泥。 “喂!换一个。”我说。 “一个样……” 茶房的这答话真是忠实,换到的碗的确缺口缺得更多了。 “真没有办法!……”我想;然而我还得担忧着,细想唇儿应当怎样的小心,到吃饭时才不致给缺的碗边给拉破了,流出血来。 和这碗同样恼人的,还有头尾一样四四方方的竹筷了。这筷子是当着我眼前,曾经在茶房的粗壮而且长满着黑毛的大腿上刮过痒的;因为当他预备把这筷子丢给我的时候,也不知是蚊子还是别种有毒的虫儿正在他的腿上咬着,使他惊跳了起来。 在这样的境遇中,虽然有点饿,我也只能够空着饭碗,眼看这舱中的客——他们每个人都快乐的谈笑着,一面又匆匆忙忙,饿馋馋的大口大口地吞下那不洁的饭和菜……然而这些人,他们所用的碗筷不就是和我一个样的么?其中,我尤其不能不佩服到那胖子,像他那样笑嘻嘻的,接连着从灰色的线毡边缝间把饭一碗又一碗的送进去,一面还赞颂一般的说: “多吃些啰!饭还香,菜的味儿也好。……” 大约是不很久罢,这些人便吃饱了,每个人又躺下去,大家勾搭着说一些闲话。但不久,这说话的声音就慢慢地减少了,熟睡的鼾声接连着不断地响起来。 于是,在昏昏的灯光里面,那个不容人看见的用兰花布缠着的头,忽然从灰色的毡子里钻了出来,一个完全女人的身体就出现了。她怯怯地向四周看望,鬼鬼崇崇的,低声呼唤另一个在毡子里的女人。这两个人便互相谦让了一会,结果先钻出来的那个,便蹲在木盆上面,袒白的,毫无忌惮的完全显露了凡是女人都非常保重和秘密的那部分;一种水声便响着,和那复杂而又单调的鼾声混合了。接着后出现的那女人便同样的又表演了一次。这小小空间所充满的臭气,于是又增进了奇怪的一种新鲜的伙伴。她们俩经过了商商量量,轻笑着,低语着,挨挨擦擦的并肩走去,就把木盆里面的东西在舱门边倒了出去,然而那一半却流到舱里来了。 第二天天亮之后,这两个女人却又始终不肯露面的躲在毡子里,吃饭又得那胖子一碗一碗的从边缝间送进去。…… 啊!从常德到汉口去,在这小小的旅途中,我是纯粹的在这种的苦恼中沉溺! 北京 [book_title]家长 一 张先生又在看《晨报》。每天的早上在他起床之前,这报纸,于他,也等于烟鬼子的烟瘾,很久就习惯了,差不多成为一种定律,并且是改不掉的,必须看过了才满足。倘若还不曾过完这报瘾,要他下床,是难事,这只看他在阅报时的那神气,坐股正经的,就可知。然而,报,这是每逢节日和某种纪念要停刊的,那末,张先生心里的恻恻,就把他严重的脸色变得更加严重,近于晦涩了,终日里全悒悒的不乐。并且,天明时候他就醒,这也是固定的;他醒了,又用一种固定的话向他的太太说: “喂,起去呀!” 倘若太太还在睡,那末,就毫不客气的,把手去打两下她肩膀,再不醒,就用力的把她身子推着,摇篮似的;这也是固定的办法。 “喂,起去呀!” 太太也常常回答他这句话。然而,究竟,下床去的还是太太,还和她的男小孩,一个六岁和一个八岁。看太太,在别人眼里,确是一个非常朴检而且能够操作的女人。煮饭、买菜、看小孩、洗衣,凡是家庭中的有的事情全归她,撑持和工作的。然而她自己却很深的遗憾于她身子的矮小,眼睛不一样大,鼻子又扁……她的容貌太不好看了!可是张先生是忠心于信佛的人,对于色,尤其是女色吧,并不重视,这只看他满房满壁帖着“色即是空,空即色”的等等梵语,就知道他虽然有了两个儿,也只算是一种“因缘”,不是欲。当太太连拖带抱地把两个孩子弄起来,下床了,张先生就开始闭上眼睛,盘着两条腿,打起座了。这一直等到他太大把报纸放到他面前时,才张开眼,于是看报。 看报,这于他,在平常除了严重的脸色,是毫无别种的表情的;然而,这一天,却把他平平地排着的两道开阔的眉毛,非常罕有的瞅了一下。太太正拿着稀饭进来,看见了,很吃惊的便问: “有什么事呀?” 张先生还在看。 “是不是革命军打到——” 太太把稀饭放到桌上,脸又朝他。 “部里又裁员”张先生懒懒的说。 “什么,”太太惊诧了。“又裁员?秘书处总不要紧吧。” “说不定。” 丢下报纸,张先生于是下床去,但他依样是不洗脸,只把湿毛巾向眼角和嘴上抹了两抹,就坐到桌旁,吃他每天在离家之前的固定的稀饭。 太太就忧愁的,眼光呆望着筷子转动。 二 到下午,在傍晚时候,张先生又固定的回家来了。虽然他的脸色依样是严重,没有快乐也没有愁苦的,但他的太太却非常忧虑,好像从他的脸上,已看出什么不幸的事件来,不禁地心中就起了不安。 “……不要紧吧?”她迎面就询问。 “你说的什么?” “秘书处……” “对了,裁去八人。” 太太显然受吓了,眼睛不动的迟迟的望着他。 “你总不至于吧?”她怯怯的问。 “那八人,我也在内。”张先生坦然回答,但态度依样是懒懒的。 她呆了。 张先生就躺到藤椅上,默默地诵着佛经。 太太半晌才开口: “那怎么办呢?” “没有办法吧。” “你不可以运动运动……” “运动那个?每人自己的地位都保不住。” “总长不是行么?” “裁员就是总长的意思。” 太太感到绝望了,更发呆。 “南无阿弥陀佛……”张先生却毫无思虑的在念经。 这时,窗外面,天渐夜了,房子里就黑暗起来,在模模糊糊的馀剩的光影中,在太太的眼前忽然现出许多要债者:胖胖的米铺的先生、油滑神气的油盐店掌柜、黑脸的煤铺伙计、还有房东、以及打厕所的、推土车的、甚至于收界捐的警察,也使她为难、窘促、忍辱着,得用和气的声音向每一个人去说,要求再宽容几天……她惶恐了。 “怎么办呢?”她想。 “……阿弥陀佛!”然而,回应她,只是使她更其感到生活之渺茫的这种声音。 望着张先生,纵不能看清他是怎样的脸色,但知道他还在唧唧哝哝地念着经,她也有点发恨,生气了。然而她又想到和他计较是毫无结果的,他是除了念经,什么都不知道,就知道也是不管的。 渐渐地,于是,泪水就浸湿满地的眼睛了。 “怎么办?……”她不住的想。 两个小孩子就从外面玩倦了,归来,走进房子,挨到她身边,牵着衣,大的那个就开口说: “妈!怎么还不点灯呢?” “我饿了”。小的也说。 做母亲的,是天然有了一种慈爱吧,这太太终于用袖口擦去泪水,忍耐着,走去点灯,又动手弄饭了。 两个孩子就左左右右的厮缠着她。 本来,吃晚饭,这在平常,是把这小小的一家人聚到一块儿去,除了睡觉,在每天中,要算是惟一的团聚的机会了。然而这一天却异样!虽说张先生还不改他固定的严重的脸色,懒懒的举动,一面吃饭一面看经,可是太太却非常愁苦,她不但把这一餐饭弄得很草率,几乎是不想弄,她简直不曾吃饭,只照顾她的小孩子,就算了。 但是,张先生把这一餐晚饭,是依样的做为他看经的陪伴,无忧无虑而且是闲散的。 三 到夜里,张先生照常的打了一回坐,念完了几篇经,就躺到床上去,摊着四肢,睡着了。从他严重的脸上,就渐渐地响出一种不住的,但是急促,粗笨而且单调的鼾声了。然而,这太太,她却张着眼,睡不着,只绵绵地想着过去,眼前,和将来的生活情景。其结果,将来的生活使她害怕,她不敢想;过的那些极少的欢乐,这是初婚的,却也被过多的苦恼所吞灭,成为可诅;排在眼前的又是那样的灰色,渺茫,……于是她又想到那些可怕可厌而又无法拒绝和躲避的煤铺伙计、米铺先生……她终于望着那不负责的家长,发恨了。 “可怜的!”她偏过脸,对着那两个小孩子。 于是,泪水满上眼睛了。 当她伤心到极点,她第一就怨命,因而就归咎到她的父母,虽说他们老人家俩是早故了,但她非常懊悔到从小定婚,嫁给这个除了念经以外,什么不知也不管的男人,挨穷挨饿,看看要饿死了。最后她恨到发裁员命令的那总长——这一个很长的夜,这样的想来想去,就过去了。 她的眼睛,非常疲倦的,看着窗外的夜色渐渐地变成灰白了。 天明时,张先生就醒来,又固定的用手腕向他太太撞了一下。 “喂,起去呀!”他说。 其实,这太太,她一夜全没睡;于是,很快的便起去了。她又照样的,为了固定的张先生的意旨,把她的两个小孩子弄醒来,又连抱带拖的,拉下床了;小孩子还用手擦着模糊的眼睛。 张先生又是开始他每早上不变的闭目打坐,接着就看报,不久下床去,吃他按时的固定的稀饭;他出去了。 这一晚不曾回来。 四 张先生的太太在家里行坐不安的纳闷,并且焦灼,因为张先生破例的没回家,这是很可惊诧的。但她想不到是为了什么。说是生气么,决定不,惭愧么,也不会有;因而她就想各种偶尔的不幸的事,可是她又马上相信即是不至于的。然而,极其明显,张先生是接连着不回家,并且连消息也渺茫了。 这太太终于抱起她的孩子,拚命的、用力的抱着、搂着、摇着,伤心的哭泣了。因为,从她丈夫的一个同事口中,她得悉这小小一家的家长已剃光了头,在普慧寺,落僧了。 当她哭泣时,在那云一般的模糊的泪水中,她又忽然的看见到那些推土车的、打厕所的、以及房东、警察、米铺先生、煤铺伙计、油盐店掌柜……各样各色的使她为难,窘促,压迫她,使她无路可走,想到了该诅的,可怕但是必须亲近的死! [book_title]登高 张妈在厨房里用竹帚子洗锅,沙沙嚓嚓的响,也象是昨夜的雨还没止,水落上涟涟地流下的雨漏……。 偏是这一天就下雨!初醒来,在睡后的惺忪中,听见这声音,我懊恼。其实,象一清早乍开起眼睛来,在床上,当真的,就发觉是雨天,这在平常,却是妙极的一件乐事。因为,落起雨,雨纵不大,南门兜的石板路全铺上烂泥,是无疑的,那末,我们便借这缘故,说是木展走到烂泥上,会溜滑,会翻跟斗,就可以躲懒不上学了。倘是落大雨,那更好,假使我们就装做好孩子模样,想上学,大人也要阻止的。早晨下起雨来真有许多好处!象念书,作文,写大字,能够自自然然的免去,是一件;象和那肮脏的,寒酸气饱满而又威严的老秀才不生关系,这又是一件;但给我们顶快活的,却是在家里,大家——几个年纪相似的哥妹们聚在一块,玩掷红,斗点,或用骨牌来盖城墙,弹纸虾膜,以及做着别种饶有小孩子趣味的游戏:这之类,是顶有力的使我们盼望着早晨的雨。因此,几乎在每一天早晨,张开眼,我就先看窗外,又倾耳静听,考察那天空是否正密密杂杂的在落雨。雨,尤其是早晨的,可说是等于给我们快乐的一个天使。但今天,因是九月初九,情形便异样了,怕落雨。在昨夜里听到了雨声,我就难睡,在担忧,着急,深怕一年中只有一次的登高,要给雨送掉了。所以,把张妈洗锅的声音,就疑为雨漏了。 证明是晴天,这自然得感谢金色的太阳!阳光照在窗外的枣树上,我看见,满树的枣子还映出红色,于是狂欢了:这真是非同小可的事!实在,象一年只有一天的登高,真须要晴天。要是落雨,你想想,纸糊的风筝还能够上天么?想到小孩子们不多有的快乐日子,天纵欲雨,是也应变晴吧。这一天真比不得中秋节!中秋节落起雨来,天阴阴的,这对于要赏月的大人们是扫兴极了,但小孩子却无损失,我们还可以在房子里,照样的吃我们所喜欢吃的烧鸡,喝我们的红色玫瑰酒……登高就不同了,若落雨,那只是和我们小孩子开玩笑,捣鬼,故意为难,充满宣战意味的,等于仇敌,使我们经过了若干日子以后还会怀恨着。 天既然是晴,不消说,我心头的忧虑就消灭了。 爬下床,两只手抓住不曾束紧腰带的裤头,匆匆地跑到房外找锵弟。他也象刚起床,站在天井边,糊涂的,总改不掉初醒后的那毛病,把鼻涕流到嘴唇上,用手背来往的擦,结果手背似乎净了些,满嘴却长出花胡髭了。 “妆一个丑角你倒好!”这是斌姊常常讥笑他。 “丑角,这是什么东西呢?”他反问。 “三花脸!” 因为三花脸是顶痞而且丑的,锵弟知道,于是就有点怕羞。关于他的这毛病,我本来也可以用哥的资格去责备他,但我也有自己的坏毛病在,只能把他这可笑的动作看做极平常的一件事,如同吃饭必须用筷子一样的。要是我也学斌姊那样的口吻去讥笑他,虽使他发臊,可是他马上就反攻,撅起嘴,眼睛一瞪,满着轻蔑的说: “一夜湿一条裤子,不配来讲!” 想到尿床的丑,我脸红了。因此,这时看见他,为了经验,就把他很滑稽的满嘴花胡髭忽略去,只说我们的正经话。 “见鬼,我以为还在落雨……”我说。 他微笑,手从嘴唇上放下来,又把衣衫的边幅去擦手背。 “你知道昨夜里落雨么?” “知道。”他回答:“可是我要它晴;若不晴,我必定骂他娘的……” “你又说丑话了!”我只想;因为这时的目的是贯注在登高,放纸鸢,以及与这相关的事情上面。 无意的,我昂起头去,忽看见蓝色无云的天空中,高高低低,错落的,飘翔着大大小小的各样纸鸢:这真是一种重大的欢喜,我的心全动了。 “我们也放去!”我快乐的喊。 “好的!”他同意:“到露台上还是到城楼顶去?” “你快瞧,”我却指着从隔屋初飞上去的一个花蝴蝶。“这个多好看!” “那就是癫头子哥哥放的。” 这所谓的癫头子哥哥,他的年纪虽比我们都大,却是我顶看不起的一个人;其鄙薄的原因,也就是那个癫,痴得使人讨厌,把头发变得黄而且稀少,在夏天总引了许多的苍蝇盘旋那顶上。并且,他除了会哼“云淡风清近午天”的这句《干家诗》之外,别的他全不懂,这也是使我这个会作文的年轻人不生敬意的一个原因。但这时,看那只多好看的花蝴蝶纸鸢是他放的,心中却未免有了愤愤,还带点嫉妒。 “是癫头子放的,不对吧。”我否认。 “谁说不是?”锵弟说出证据了。“昨天在下南街我亲眼瞧他买来的,花一角钱。” 我默然!心中更不平了,就说: “癞头子都有,我们反没得!” “可不是?” “我们和妈妈说去……”我就走;锵弟跟在我脚后,他又把衣衫的边幅去抹嘴上的花胡髭。 母亲正在梳头。 “妈妈!”我说,一面就拉她往外走。 “做什么?”她问,“这样急急忙忙的?”蓖梳子停了动作,一只手挽住技散的头发,转过脸来看我们。 “你瞧去,多好看的一个纸鸢——花蝴蝶!” “这也值得大惊小怪?” “那是癫头子哥哥放的。妈妈!他都有,他还只会哼《千家诗》……我们却只有两种纸平式的。” 母亲笑了。 她说:“忙什么?等一忽陈表伯转来,他会买来一个比谁都好看的纸鸢——” “给我么?” “是的。” “那么,我呢?”锵弟问。 “给你们两个人——” 我看锵弟,他也快乐了。 “好,好,给我们两个人……”笑着,我们就走开了。在天井里,我又抬起头,看那满天飞扬的大大小小的各样纸鸢。 除了向天上那些东西鉴赏和羡慕,我就只想着陈表伯,望他快转来。这时,在又欢喜又焦急之中,对于陈表伯去买的那纸鸢便作了种种想象:我特别希望的是买了一只花蝴蝶,比癫头子哥哥的那只强,又大又好看。 许多的纸鸢都随风升高去,变小了,辨不出是什么样。新放的又陆陆续续地飞起:象这些,虽说是非常的宛约,飘逸,近乎神话的美,但于我却成了一种嘲弄。 “你怎么不来放呀?”也象每只的纸鸢当飞起时,都带着这意思给我。 我分外地焦急了——这也难怪,象尽在天井里瞧望着,可爱的陈表伯终不见来。 接着便吃早饭了。 饭后,为要制止心中的欲望,或惆怅,便把我所喜欢而这时又极不满意的那只双重纸平式纸鸢,从床底下拿出来,和锵弟两个人,聊以慰借的,在天井里一来一往的放了一阵。放纸鸢,象这玩儿,若是顺着风,只要一收绳索,自然的,就会悠悠地升起,飞高了;假使是放了半天,还在一往一来的送,其失败,是容易想见那当事人的懊恼。 “索性扯了,不要它!”看人家的纸鸢飞在天空,而自己的却一次一次的落在地上,发出拍拍的响,我生恨。 “那也好。”锵弟也不惬意。 纸鸢便扯了。 然而心中却空荡了起来,同时又充满着一种想哭的情味:怀恨和一些难舍。 我举眼看锵弟,他默然,手无意识的缠着那纷乱的绳子。 想起种种不平的事,我就去找母亲,锵弟又跟在我脚后。 母亲已梳好头,洗完脸,牙也刷过了,这时正在扑粉,看样子,她已知道我们的来意,便说: “陈表怕就会转来的。” “早饭都吃过了,还不见!” “登高也得吃过中饭的。” “你瞧,人家的纸鸢全放了!……” 锵弟更鼓起嘴,显然带点哭样。 母亲就安慰:“好好的玩一会吧,陈表伯就会转来的,妈不撒谎。” 我们又退了出来。 天空的纸鸢更多了。因此,对于陈表伯,本来是非常可爱的,这时却觉得他可气,也象是故意和我们为难,渐渐地便生起了愤恨。锵弟要跑到后西厢房去,在桌上,或床头,把陈表伯的旱烟管拿出来打断,以泄心中的恶感,可是我阻止他。 “他是非常可恶的,”锵弟说:以后我不和他讲话,他要亲我嘴,我就把他的花胡须扯下……”关于这,我便点头,表示一种切身的同意。 我们真焦急! 太阳慢慢地爬着,其实很快的,从东边的枣树上,经过庭中的紫薇,山茶,和别的花草,就平平地铺在天井的石板上,各种的影都成了直线;同时,从厨房里,便发出炸鱼和炒菜的等等声音,更使得我们心上发热,自然的,陈表伯由可爱而变为仇敌。 可是我们的愿望终于满足了。那是正摆上中饭时,一种听惯的沉重的脚步,急促的响于门外边:陈表伯转来了。这真值得欢喜!我看锵弟,他在笑。 黑色的,其中还错杂着许多白花纹,差不多是平头,扁嘴,尾巴有一丈来长,这纸鸢便随着陈表伯发现了。 “呵,潭得鱼!”锵弟叫。 “比癫头子哥哥的花蝴蝶好多了。”我快乐的想。 陈表伯把潭得鱼放到桌上,从臂弯里又拿出一大捆麻绳子。他一面笑说: “这时候什么都卖完了,这个潭得鱼还是看他做成的,还跑过了好几家。”是乡下人的一种直率可亲的神气。 我们却不理他这话,只自己说: “表伯伯,你和我们登高去……” 他答应了。 母亲却说:“中饭全摆上了,吃完饭再去吧。” 在平常,一爬上桌子,我的眼睛便盯在炒肉,或比炒肉更好的那菜上面,因此大人们就号我做“菜大王”,这是代表我对于吃菜的能力;但这时,特别的反常了,不但未曾盯,简直是无意于菜,只心想着登高去,所以匆匆的扒了一碗饭,便下来了。于是我们开始去登高。 母亲嘱咐陈表伯要小心看管我们的几句话,便给我们四百钱,和锵弟两人分,这是专为去登高的原故,用到间或要买什么东西。 照福州的习惯,在城中,到了九月初九这一天,凡是小孩子都要到鸟石山去登高,其意义,除了特创一个游戏的日子给小孩子们,还有使小孩子分外高兴的一种传说:小孩子登高就会长高。从我们的家到乌石山,真是近,因为我们的家后门便是山脚,差不多就是挨着登山的石阶。开了后门,我们这三人,一个年过五十的老人和两个小孩子,拿着潭得鱼纸鸢,就出发了。这真是新鲜的事!因为,象这个山脚,平常是冷冷寂寂的,除了牧羊的孩子把羊放到山边去吃草,几乎就绝了行人,倘是有,那只是天君殿和玉皇阁的香火道士,以及为求医问卦或还愿的几个香客。这时却热闹异常了!陆陆续续的,登着石阶,是一群群的大人携着小孩子,和零星的到城里来观光的乡下绅士,财主,半大的诸娘仔,三条簪大耳环的平脚农妇,以及卖甘蔗,卖梨子,卖登高(米果),卖玩意儿,许许多多的小贩子。这些人欢欢喜喜的往上去,络绎不绝,看情形,会使人只在半路上,就想到山上是挤满着人,和恐怕后来的人将无处容足,从石阶的开始到最高的一级,共一百二十层,那两旁的狗尾草,爬山藤,猫眼菊,日来睡,以及别种不知名的野花和野草,给这个那个的脚儿,踢着又踢着,至于凌乱,压倒,有的已糜烂。在石阶的两旁,距离很近的,就错错落落的坐着叫花子,和癞麻疯——没有鼻子,烂嘴,烂眼,烂手脚,全身的关骨上满流着脓血,苍蝇包围那上面,嗡嗡地飞翔——这两种人,天然或装腔的,叫出单调的凄惨的声音,极端的现出哭脸,想游人哀怜,间或也得了一两个铜子,那多半是乡下妇人和香客的慈善。去登高的人,大约都要在山门口,顺便逛逛玉皇阁,天君殿,观音堂,或是吕祖宫;在这时,道士们便从许久沉默的脸上浮出笑意,殷殷勤勤地照顾客人,走来走去,毫不怠慢的引观客看各种神的故迹,并孜孜地解说那不易懂得的事物,最后便拿来一枝笔,捧上一本缘簿请施主题缘。其中,那年青而资格浅薄的道士,便站在铁鼎边,香炉旁,细心的注意着来神前拜跪的香客,一离开神龛前,就吹熄他们所燃的蜡烛,把他们所点的香拔出来,倒插入灰烬中罨灭了:这是一种着实的很大的利益,因为象这种的烛和香,经过了小小的修饰,就可以转卖给别的香客,是道士们最巧妙最便当的生财之道。……此外,这山上,还有许多想不尽的奇异的事物:如蝙蝠窝,迷魂洞,桃瓣李片的石形,七妹成仙处,长柄鬼和蜘蛛精野合的地方,……凡这种种,属于魔魅的民间传说的古迹,太多了,只要游入耐得烦,可以寻觅那出处,自由去领略。登高,不少的人就借这机会,便宜的,去享受那不费钱而得的无限神秘之欢乐的各种权利。还有,在山上的平阳处——这个地方可以周览一切,是朱子词,那儿就有许多雅致的人,类乎绅士或文豪吧,便摆着一桌一桌的酒席,大家围聚着,可是并不吃,只放浪和斯文的在谈笑,间或不负责的批评几句那乡下姑娘,这自然是大有东方式古风的所谓高尚的享乐了。 我们到了山上,满山全是人,纸鸢更热闹了,密密杂杂的,多得使人不知道看到那一个,并且眼就会花。在朱子词东边的平冈上,我们便走入人堆,陈表伯也把潭得鱼纸鸢放上了;我和锵弟拍着手定睛的看它升高。这纸鸢是十六重纸的,高远了,牵制力要强,因此我只能在陈表伯放着的绳子上,略略的拉一拉,没有资格去自由收放,象两重纸平式那样的,这真是不曾料到的在高兴中的一点失望!于是我想到口袋中的那二百钱,这钱就分配如下: 甘蔗二十文, 梨子三十文, 登高(米果)五十文, 登高(米果)的小旗子另外十文, 竹蛇子二十文,” 纸花球二十文, 剩下的五十文带回家,塞进扑满去。 但一眼看见那玩艺儿——猴溜柱,我的计划便变动了,从余剩的数目中,又抽出了三十文。到了吃鱼丸两碗四十文的时候,把买甘蔗的款项也挪用了。以后又看见那西洋镜,其中有许多红红绿绿的画片,如和尚讨亲以及黄天霸盗马之类,我想瞧,但所有的钱都用光了,只成为一种怅望的事。其实,假使向陈表伯去说明这个,万分之一他总不会拒绝的,他平常就慷慨,可是在那时却忘了这点,事过又无及了。 本来登高放纸鸢,只是小孩子的事,但实际上却有许多的大人们来占光这好日子,并且反占了很大的势力,因为他们所放的纸鸢起码是十二重纸的,在空中,往往借自己纸鸢的强大就任去绞其他弱小的,要是两条线一接触,那小的纸鸢就挂在大的上面,断了的绳子就落到地面来,或挂在树枝上,因此,满山上,时时便哄起争闹的声音,或叫骂,至于相殴到头肿血流,使得群众受惊也不少。我便担忧着我们的这个潭得鱼。幸而陈表伯是放纸鸢的一个老手,每看看别人大的纸鸢前来要绞线,几乎要接触了,也不知怎的,只见陈表伯将手一摇,绳子一松,潭得鱼就飞到另一地方,脱离来迫害的那个,于是又安全了。他每次便笑着称赞自己。 “哼!想和我绞,可不行!” 我们也暗暗地叹服他放纸鸢的好本领。 …………………… 到太阳渐渐地向山后落去,空间的光线淡薄了,大家才忙着收转绳子,于是那大大小小的各样纸鸢,就陆陆续续的落下来,只剩一群群的乌鸦在天上绕着余霞飞旋;做生意的便收拾起他们残余的东西,绅士和文豪之类的酒席也散了。接着,那些无业的闲汉们,穷透的,就极力用他们的眼光,满山满地去观察,想寻觅一点游人所遗忘或丢下的东西。 在一百二十层的石阶路上,又满了人,散戏那般的,络绎不绝地下山了;路两旁的叫化子和烂麻疯,于是又加倍用劲的,哼出特别惨厉的:“老爷呀,太太呀,大官呀,……”等等习惯了的乞钱的腔调。 不久,天暮了。 回到家里,我和锵弟争着向母亲叙述登高的经过,并且把猴溜柱,和登高(米果)的三角式五色小旗子,自己得意的飘扬了一番。 我们两个人,议定了,便把那只潭得鱼纸鸢算为公有的收到床底下;这是预备第二天到城楼顶去放的。 可是当吃完夜饭时父亲从衙门里转来,在闲话中,忽然脸向我们说: “登高过去了,把纸鸢烧掉吧,到明年中秋节时再来放……” 父亲的话是不容人异议的!” 我惘然。把眼睛悄悄地看到母亲,希求帮助,但她却低头绣着小妹妹的红缎兜肚:于是失望了。 锵弟也惆怅地在缄默,似乎想: “今天不登高倒好……” 北京 [附]这篇中有许多本乡的土语,及专名词,想异方的人多不易懂,但只关于人和物的方面,似无大碍,故不注释。此外,象放纸鸢,其时候, 因风向的不同,各处不一,如北京是在冬季,湖南则在清明,而九月初九 的登高之举,好象独闽侯县才这样:我不知道他处亦有这相同之风俗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