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浮生漫谈
[book_author]张竞生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类书文集,文集,完结
[book_length]165478
[book_dec]作者是民国三大博士之一,曾经与胡适并列为北京大学哲学系最年轻的两个教授,在中国,他第一个把卢梭的《忏悔录》译成中文,第一个提出逻辑学的概念,第一个提出计划生育,第一个在中国展开了爱情大讨论,提出了“爱是有条件的、爱是可比较的、爱是可迁移的、夫妻是朋友的一种”的“爱情四定则”,轰动京城,同时也因其惊世骇俗而开始了坎坷的一生。 本书是作者三部自传体散文集《浮生漫谈》、《十年情场》、《爱的漩涡》的合集,讲述了他个人的情史、性史和生活史,表达了他“痛快地生活,情感地接触,愉快地享用”的人生态度。这是一代学人最为驳杂的人生档案,也是一位怪杰最为丰瞻的精神秘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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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chapter]十年情场
[book_title]序言
王娟
张竞生博士的自传《十年情场》在星洲出版,可说是马来亚出版史上辉煌的一页。
当张氏从巴黎学成归国后,出版了一本有名的著作《美的人生观》。这本书完全是一种小资产阶级乌托邦思想的反映,很适合于当时正在彷徨和苦闷中的一班青年的衰弱的胃口,成为那时中的一本畅销书。继《美的人生观》后,张氏便开始编辑《性史》,《性史》一经问世,他就立刻成为家喻户晓的人物了。三十年前的中国社会,封建思想还是根深蒂固,而我们的张博士竟敢向它投枪,出版了使正人君子摇头叹息,而又在暗中读得津津有味的《性史》,我们实在不能不佩服他的大胆与反抗的精神。
现在张氏在这部自传《十年情场》中,非常坦白地写出他青年时期的一段如火如荼的浪漫史,处处实践他自己的主张。
我们还可以从这本书中,看到张氏的一生,是一部动人的悲剧,在依然实行女人三从四德的时代,他提倡婚姻以感情为基础;在一个贞操重于生命的社会里,他拥护情人制;在一个连《红楼梦》也视为淫书的读书界,他编《性史》,因此终于被人当作叛徒,看成怪人,既不见容于乡党,复不见容于社会,一生所经历的尽是颠沛流离的遭遇了。
毫无疑问的,这本《十年情场》就是张氏的现身说法,就是他本人的一部悱恻缠绵、刻画入微的性史。
[book_title]第一章 开始研究性学
一、提倡性交的自由
《性史》第一集(1)是我介绍出版的。以后那些“集”都是假冒我名。至于《性艺》更用恶毒的笔墨假借我名,把我自己骂得狗血淋头!这些都可见出那时的上海文氓,投机发财,累得我声名狼藉。(2)可是我这个“祸首”自作自当,除自己忏悔外,尚有什么话可说呢!有些人以为我出《性史》,目的在发财,只顾自己利益不惜陷害青年。果然如此,我真是一个狗还不如的人了!但我确不是这样的人呵。我敢向天,向自己良心宣誓,我的立意是正当的,但效果则竟出我意料之外!
我当时是哲学博士,北京大学教授。在我未出《性史》之前,我已在社会上蜚声我的《爱情定则》(3)与《美的人生观》(4)了。就当时说,我的经济极优裕,对于傥来物的钱财我是看不上眼的。那么,是为名吗?这也不是。我那时纯粹是一个书呆子;说好些,是一个学者,只是发表自己的意见,并未想到在社会得到什么名誉与什么不名誉呢。
那么,是什么动机呢?近来有些人以为我是巴黎长期的学生,习染了法国的淫风。看《性史》如猪狗的苟且,尽情地任它发泄出来。又有人疑我是一个“大淫虫”,荒诞淫逸。《性史》就是现身的说法!
我敢说,这些都不是事实的。那么是哪种动机呢?当然此中有许多动机。
第一,我当时是“北大风俗调查会”(5)主任委员。在调查表中由我编出了三十多项应该调查的事件,其中有性史的一项。会员们(都是教授)在讨论之下,觉得性史的调查,恐怕生出许多误会,遂表决另出专项。所以我就在北京报上发出征求的广告了(6),这个可见性问题在我们当时看来,也是风俗的一门,应该公开研究的。
第二,我当时受了英国大文豪蔼理士(Havelock Ellis)(7)那一部六大本世界闻名的性心理丛书极大的影响。在这部书中,蔼氏于论述各种性的问题后,就附上许多个人的性史。因为要成为一种科学,当有这件科学的证据做材料。那么,假如性也要成为科学,当然要先有性史做材料。性史就是“史”,就是性的材料愈多愈好,不管它是正常的,或是变态的,都应一齐包括,搜集起来,然后就其材料整理,推论它的结果,而成为一种科学的论据。我当时抱着这个野心想在我国人性行为中,做出一点科学的根据,所以我也学蔼氏先从性史搜集材料了。
第三,确是我在法国习惯了性交的解放与自由后,反观了我国旧礼教下的拘束,心中不免起了一种反抗的态度,所以我想提倡性交的自由。在我当时以为这样可以提高男女的情感,得到美满的婚姻。而且我痴心由这样春情奔放,可以生出身体强壮、精神活泼的儿女。当然我所希望的性交自由不是乱交如禽兽一样的无选择性的。我在《性史》出版之前,已经发表我的情人制了。在一本《美的社会组织法》(8)中我所希望男女的结合是一种情人制,不是如我国那时的婚姻制。我以为性交能得到自由发展就可帮助情人制的发展,就是把旧时婚姻制打垮了。
二、法国盛行猎艳的风俗
在法国,尤其是青年的男女们,对于性交是极其自由的;可以说一切男女都有获得接触的机会。在我们学生区(巴黎的拉丁区)中的某条大街上,都盛行了一种“猎艳”的风俗,即晨街上遇到你中意的女郎,你就可向她问安,并请她食咖啡茶点。她如不愿意么,只说一声多谢,彼此哈哈一笑离开。她如愿意么那就有机会可乘了。当然不能初相识就发生肉爱,可是经过多次的相识,就不免于“那个”了。你们习惯于“礼教之邦”的,必以为这些是“野鸡”。实则完全不是的,她们都属好人家的闺女呢。当她们有男子做伴时,表示有爱人了,“猎艳者”就不敢去挑拨她。
或者你们习惯于旧礼教者必以这是一种淫乱的风俗吧,但放开眼光去看,这是男女互相认识与求爱的好机会。巴黎男女在青年时(当然是以青年时,若是老年,这个猎艳的行为就变成为野狐狸了),可说是无一个无情人的。这样可长了许多性的智识与社会的人情,也可领略了许多风流的滋味,与两性的快乐(精神的与肉体的快乐吧)。当然女子们如无情趣的,就不肯去玩街。在街上闲玩的,便是有意于求偶,这也是自然天性的表现吧。
或有疑这种的随便性交(我在此说“随便”,未免侮辱了她们,她们并不是随便,必须经过许多乐意承受之后,才肯与男子发生肉体的关系。不过她们从少就有性与人情的经验了,所以只要在极短时间内观察,她们就知那个男人是什么人了),必定有许多性病。不错,巴黎患淋病者甚多,但并未如那些旧礼教国家娼妓制的那样多。上海的妓女,无一个不患淋病的(据调查患梅毒的,一百妓女中尚有二人)。据我们一班外国学生的经验,与这些民间妇女性交的极少得到性病。可是巴黎私娼甚多,难免混装为好人家的妇女。但稍有经验的人,一眼即知她们是什么人,极少上她们的当。我敢说有这样易得的机会,青年人极少去嫖娼,那些不成材的男子才有嫖娼的行为。因为与普通女子交,既少费用,又多得乐趣,又可免性病,比较去妓馆好得多呢(巴黎的妓院虽受政府的管制,时常有医生的查验,但据这班医生中告诉我,查验淋病是极难,因为妓女事先准备,阴hu洗刷干净,到查验时,常常被她们瞒过。至于私娼法律虽然禁止,但因社会经济制度的恶劣,实在无法禁止的。照旧时一班性学家所说,认为公娼愈加禁止,私娼更加增多。故要禁绝娼妓制度,当从社会经济与教育入手哪)。
罪过是我在当时新从法国归来,难免偏重于这个第三种的动机,即主张情人制与性交自由制的。这个当然与我国人情不相合,遂致《性史》一出版就起了恶劣的反应。虽然有一些人也有得到多少益处。近时尚有多少人向我表示看到这本《性史》后(曾记得是第一集)并未得到恶影响,而且得到多少好处呢。可是一班青年们,因为对于性智识素未得到,所以突然看到《性史》后就发生了许多恶影响,如手淫、同性交等等。甚且有发生色情狂,其中也有因贪看这本书,至于忘餐废寝的。
三、第二集《性史》不敢出版
我因得到这些恶反应的消息后,惊惶起来了。我眼巴巴地看到这本书被社会认作是一种淫书了。与我所希望的为性学的材料,完全得到相反的结果了。这真是凄惨!使我受了极大的打击!在初版只印出一千本后,我就向书店通知不可重版。至于《性史》第二集稿已发出,书店先给我一千大洋,我也即时退回稿金,收回稿件,不敢再出版了。说到《性史》第一集因好销路之故,各处都盛行翻印,所出本数不知若干,有说可有一二万本呢。但因这书未取得法律上的版权,我是无法禁止翻印的。计我出版那千本书,得到版税二百余元,都把全数分赠那些寄稿者,我自己并无得一分文呢。但在那班反对党的,说我得到数十万大洋哪!
在我当时收到各处寄来《性史》的稿件,约有二百余篇。因为不敢再出第二集(在此集发出的七篇),先前所预定陆续发行若干集的计划,就根本打消了。这个便给予了上海当时的文氓一个好机会。大约在第一集出版没有数个月的时间,上海市就发现了假冒我名的《性史》第二集了。我当然极不喜欢的。经过多方调查得知是某小书店所出版。我向他们交涉,他们初不肯示弱彼此遂闹到法庭。《性史》第一集虽然取不到法律的保证,但假冒我名,确是犯法。他们被法官申斥之后,遂托人向我调解,结果被判罚五百元,并约以后不准再版。谁知他们愤恨之余,继续假我名出到《性史》若干集,但都是极秘密出版的。我虽多方调查,总查不出印行的书店。我迫不得已,只好向报上大登启事,但效果甚微,因为国人在当时看报甚少,在外省看上海报的更少。故社会上误认一切《性史》若干集,都是我出的,我的罪名更加严重了!
究竟《性史》第一集的错误在什么地方呢?第一,在印出单行本。我在上说出我介绍性史,乃是仿效蔼理士的。可是蔼氏所附的性史,乃仅作为参考的材料。他在正文中,专行讨论各种性的问题,遂使读者得到性的真正的智识。在他所附的性史中,虽则离奇古怪,式式俱有,但善读者,看它不过是一种参考的资料罢了,并不正视它的内容为独一的宝贝。况且蔼理士为慎重起见(大概也受英国法律所约束吧),定他的性心理丛书为“私行本”,就中国意义说是“秘密本”吧,就是要成年人始许买得,也就是说未成年的儿童是不准买阅的。这个限制可说是大学生始允购买,那些中学生是无权取得的。这个限制虽属外面,因为它在社会上仍然是一种公开书本,在上海大马路那时的英文书店便是公开出卖的。虽然无这个“私行本”的限制,中学生或普通人也多是买不起这部性心理丛书。因为它是六大本(也可分开买),价钱是每本要数个大洋元呢。但因有这个法律上的限制与高价的书钱,所以青年人是极难看到而受到性史那一部分的影响。反观我的《性史》第一集是什么情形呵?价钱不过三毫,人人可以买得起。况且只有性的叙述,并无科学方法的结论,当然使读者只求性史的事实(也可说是天然的史实当然免不了许多淫逸的毛病),而不知道哪种性史是好的,哪种是坏的了。
四、我应该痛改前非
我的本意何曾不是想仿蔼理士那样的方法呢?我错误是先想把这些性史出版后才去根据它的材料做出那些科学的结论,我在这第一集中,也已指出性交必要出“第三种水”的科学方法(我后来在上海开美的书店时就发行“第三种水”的单行本了)和乡村儿童性的初发时一些表现的事实。可是在此中,我的性科学观念只是简单地飘浮地指出,至于正题仍然脱离不了性的天然式的记述,当然不免使读者犯了许多错误。
第二错误是照《性史》本义说是应当为“报告式”的文字,就是简单地素质地叙出怎样个人性的行为。不论它是正态与变态,总是据实直书不加渲染。如记某人与禽兽性交,只说是有这种行为,不必渲染怎样与那样的描写文章。那么,看者不过见到有这样事,并未为它所冲动,更不必有去仿效的危险了。但在《性史》第一集中未免有“小说式”的毛病——尤其是那篇小江平的董二嫂(9),使人看后不免飘飘然如阿Q了。因为用小说式去描写,无论是怎样正经的性交,就不免涉入于淫书的一类了。
总之,我在当时已知《性史》所犯的错误了,但因社会上的责骂与禁止,使我无法纠正我的错误。在后我到上海开美的书店时尽是介绍蔼理士的学说,至于该书所附的性史与我国人的性史一件不敢介绍。但可恨太缓了,性学淫书被人们混视为一途了,我虽努力改正我的错误,已来不及了。“性学博士”的花名与“大淫虫”的咒骂,是无法避免了。时至今日,尚有许多人不谅解。我的自责,我的忏悔,也极少得到人的宽恕了。
朋友们,听它吧!听它命运的安排吧!我是习哲学的。哲学家应有他的态度:就是对不应得的名誉与毁谤,都不必去关心。但自痛改过与竭力向上,这些是应该的。夜深了,朋友们暂别吧。再看我怎样在上海开美的书店时那种磨难吧。我怎样在那时介绍真正的性科学,也终于失败的故事吧!
* * *
(1) 张竞生1926年编著的一部性学资料集,收录了一舸女士(张竞生夫人褚松雪)等七人的作品,共七篇。张竞生亲撰序言和赘语,并在每篇文章后附上点评,由光华书局出版。
(2) 《性史》第一集出版畅销之后,出现了大量的盗版书,并且有人冒用张竞生之名出版了《性史》第二、三、四、五、六至十多集和《性艺》《性典》《性史补》《性史补外补》等色情书籍,张氏为此长期承担“淫虫”“性博士”“卖春博士”等恶名。
(3) 1923年,北大教授谭鸿熙续娶陈璧君之妹陈淑君一事在《晨报副刊》引发了一系列讨论,张竞生首倡其议,提出了“爱情四定则”,随后又不断参与讨论,成为当年轰动一时的事件。2011年,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重新编辑出版了《爱情定则:现代中国第一次爱情大讨论》。
(4) 北京大学印刷课,1924年初版。
(5) 《歌谣周刊》在编辑过程中因为需要而决定成立“北大风俗调查会”,该会于1923年5月由北大研究所国学门组织成立,张竞生任主任委员,参加活动的主要人员有容肇祖、顾颉刚、常惠、董作宾、孙伏园、容庚等。调查会做了几件歌谣研究会没有做过的事情:一是搞了风俗物品陈列展览;二是印发风俗调查表;三是进行庙会风俗调查;四是制定了《风俗调查会简章》等,为我国民俗学和民间文艺学的形成奠定了基础。
(6) 1925年,张竞生在《京报副刊》发表征集性史的广告:《一个寒假的最好消遣法——代“优种社”同人启事》。
(7) 蔼理士(1859—1939),世界著名的性学先驱。
(8) 北京大学出版部,1925年12月出版。
(9) 指《性史》中收录的江平的《初次的性交》。
[book_title]第二章 我竟守身如玉
一、在上海开美的书店
这是一九二六年与一九二七年的事了,我因在北京大学教了四五年书,照例可请假与照领薪水到外国再行游学一二年,但当我到上海不久,大贼头张作霖打入北京,派了刘哲为北大校长,宣布一切教职员欠薪截止给发,一切蔡元培校长在北大的规制都被推翻了。我只好留在上海与友人合资开了美的书店(1)。说起来真好笑:这间书店的资本只有二千元,除了租金与布置门面外,全部资本已将用完。店中尚雇用女店员四五人,我那位出资最多的友人谢蕴如就任为经理,我只充为总编辑,拉拢临时编辑三四位。若过一二个月书卖不出,只好关门,因为资本是不能再有加多可以移用了。
幸而初开张时,门庭若市。所出书籍即时卖空。那么,你们定要问这些书是什么宝贝,能够这样引诱人?是《性史》吗?是新式的淫书吗?这些都不是的。我们当时所出的,就是上记所说蔼理士的各种性的问题。他每段落的原文不长,每一问题译述出来,大都不过一二万字。我们的书本是普通装式,定价仅值二毫。各种讨论都是具有科学根据,自然在国人看来甚觉新奇可喜,价又便宜,所以买者极见踊跃。或者还有一件新奇的号召,即于书面上都印上了一个裸体女像(是巴黎公开出版的裸体女像,只有艺术性,当然无所谓有淫形之类),或者尚有一种商业广告术的影响吧(2):即是我们的店员都是女性的而且是少年,也有些漂亮。在那时的上海商店,都无雇用女店员,只有一间外国人杂货店有一二女店员吧。也许与我的名字有些关系,因为《性史》出版后,社会对我自然有许多好奇心了。这间小小的书店,位在那时所叫的“四马路”;这是书店区,左近那些大书店如中华、商务等,若与我们这间美的书店的门市一比,还是输却一筹,这个就引起书店老板们许多妒忌心了。可惜我们当时不知此中底蕴,以致后来一败涂地。黑幕是那时在上海的书店业,都属江苏人的势力圈,凡非江苏籍要在上海开大书店,注定是不能成功的,或许老板不是此地势力中人,也当请“他们”为经理,同时当加入他们的“书业公会”(3),才能站得住。我们店里的经理谢君是潮州人,而且是一个书呆子。我本人不必说,更是书呆子的书呆子了。一味只知做我们的生意,与他们这班“书店土霸”,毫无往来。在后来被他们摧残到大势不能收拾时,始知他们的阴谋,定要将美的书店消灭,然后甘休。他们的方法,就在勾结当地警局,诬控我们书店所出书籍都是淫书,屡次由警局向法院起诉。他们凭借其势力,当然是得胜的。每当一次以“淫书”起诉得胜后,他们巡警就开来一大货车,把所有店内书籍一卷而空。这样有了六七次,你想怎么书店不关门呢?况且他们在报上大行咒骂,到后来连邮局也寄不出书籍到外埠去,这样更加速关门的命运了!
二、法院控告我著淫书
我写此时,并不为自己辩护。我今就举出事实给大家看吧。既然美的书店所出的是“淫书”,怎样开张了将近一年多之久,出书已数十种,门市上已卖出了几十万本,外埠的已寄去数十万本,为什么在那时间不检查?不起诉?而待到这些都米已成饭后,始行叫救呢?又有一件证据就是:末了,巡警中人叫我们编辑去说:“你们出的书(指译述蔼理士的性心理丛书)可以照常出版,只要把书名改成为心理教育丛书之类。又将书面的裸体相片勿用。但每月需要奉上本局手续费一千大洋……”在我们一经商量之下,以为书店已摧残到这样地步,势难继续支持,每月奉敬一千元,在当时生意衰落之下,是非将所获得的净利,全数交还他们不可。那么,我们的生意尚有什么可发展呢?因是,我们不接受巡警局的条件,只好听他们继续摧残,至于关门倒闭的境地罢了!
在此尚有一件趣味的事实,可写出来给大家一笑。我当时在这书店附出月刊名《新文化》(4)者,有一期我申论“茶花女”的“处女膜”的生理与风俗观念的意义。大意是说,只要男女彼此情感和好就好了;纵然发现其妻的处女膜已破,于初夜时未见“落红”,那于他有什么意义呢?在她未识他之前,她对他有什么责任与道德?在结婚后,她能一心一意爱她的丈夫,便是好妻子,她的前事又何必去根究呢。我曾举卢梭的情妇供招她因在少年时被人一时的引诱而至于破身,对卢梭不敢再行献身的故事。卢梭当此际对她说:“我的爱人呵!我所求于你的是今后,并不是先前的事情……”这是达观者的话。就我们当时在巴黎所知道的女子,到了十五六岁后,极少,也可说几无一人不破身的。那么就可说巴黎女子无一个人可成为真正有情感去爱她结婚后的丈夫么?我进一步说:处女膜是一种生理的机构,常有一些女子虽无与男子性交,而处女膜已经破裂,当然可无初次“落红”的事实。又有一种女子的处女膜特别构造,每次交媾都可“落红”,但处女膜依旧存在,那又用什么证据考验她是否真是处女呢?这个文章又被巡警局向法院以淫书提起诉讼了。到开审时,那位中国法官,年纪五十余岁,向巡警局代表说,这篇文章是极合理,并非淫书,凭良心说,不能判决处罚。那时巡警代表的地位是“检察长”,硬要法官照他意见判断。那位法官断然不肯,彼此在庭中拍桌互骂大闹一场。到后,那日的陪审官是日本副领事(那时上海租界法庭,是国际性的)出面调停,只好将此案上诉。所谓上诉的法庭,也是这个法庭所组织,到底仍然以淫书处罚结案。
这是事后由我们的编辑代表我出庭的报告,我当时极想与这位老法官认识认识,多谢他主持公道。说及当时的“把戏”,真是使人啼笑皆非。大约合共在法庭起诉美的书店所出的淫书案有六七次,照当时的法律,只有罚款与没收书籍。但一二次后,那个巡警局代表定要把我拘禁,说只罚款,是使我不怕的。可是屡次被法官拒绝,只用罚款了事,当时的法官都是中国人,可见尚能遵守法律,不致为外势力所屈服。
可是,他们巡警局也终于白费心血。假使通过把我拘禁的公文到了法租界时我已扬长而去了。因为我当时住在法租界,国际法庭不能直接派警拘捕我的。至于每次控诉,当然我本人不愿出庭,照例可派代表(由一位极聪明的编辑彭兆良做我代表),那么当案结束后,我的代表在短时间可告诉我逃避了。或者当时的法租界巡警局中许多法国人对我尚表同情,纵然拘捕的移文到达,恐怕他们也为我拒绝呢。
三、许多漂亮的女店员
我在当时对这些案件是取什么态度呢?每当代表回来时说及已处罚若干(大约每次要二三百大洋),我只好付诸一笑。我说钱银是傥来物,有钱给他们也是便宜事。又想到书店最多不过关闭罢了,一年来宣传性学,也已相当达到目的。处在他人势力之下,他们不原谅,只好以此下场,虽要抵抗于势也所不能。故我遇一次判罚时,上海报虽大登特登(大都是由巡警局发稿的),我不但不畏惧,而且极乐观,照常译述,照常与友人大饮特饮,简直是看这些案件为儿戏罢了,为一种有恶意的摧残罢了!
有一次开庭时,我们的代表反驳巡警局代表说,你说这本是淫书,但我们是照蔼理士原文一字不易而译出的。他这本书在世界为公开本,即在上海大马路的书局也可买到。那么你怎样说它是淫书呢?他说,原文是英文,英国人有程度可看这本书;你们中国人是无程度不配看的。我的代表再反驳说,不错,我们中国人的智识程度不及英国人,但那些人会看我们的译书,也算有相当程度了,也可看此不生毛病了。那位巡警代表终于无话可说。可是他们终于得胜,对我们不免罚款了案!我在此再郑重声明,在美的书店所出各书,绝对无《性史》那一类。连蔼理士原书所附的性史,也一字不敢介绍。只是介绍他的正题,纯粹是一种科学的研究。但因为中间多少书店老板有意怂恿巡警局必要把美的书店关闭,然后甘休。我们又不识时势,未能与巡警局及时疏通,以致结局到了不可收拾!
这真可惜!假使美的书店能继续好好多开二三年,我就能把若干年来的热望付在介绍译述“世界名著”有系统的丛书了。这真可惜!他们摧残这个书店的财富尚不足惜,可惜是在廿余年前,若我们这个世界名著的介绍能够实现,定于我国人智慧上有重要帮助。我的计划是从各种科学及艺术与技术选数十种,合中国译出后的文字,约二百本,每本仅约数万字(一本未完的,就有三四种),以通俗化的外国文本为标准,而又带有哲学性及艺术性者。译文则取粗浅有趣味,做到深入浅出,务使普通人能看得懂。而且价钱便宜,使群众能买得起。当美的书店已进入兴旺时代,我正在想组织这样的编辑部,搜罗这样编辑人才。可是天不从人愿!骤然一次又一次被那时的巡警当局摧残到净尽了。在月刊《新文化》时我已发表这个计划,并批评当时的大书店如商务、中华等,都不知道这种发扬群众文化的方法。到后来,商务印书馆似要从这方面入手,但它的传统业务观念太深,只重古老学法,只好拉杂集合些已出版书籍,东拖西凑,集合成为一些什么“丛书”,究与我所主张的系统计划根本不同。
我在若干年来常对人说,如我忽然死去,一概都使我不遗恨,只有这个世界名著有系统的介绍未能实现,使我真死不瞑目呵!因为在美的书店倒闭后,不久我再到法国,遇一机会已可实现这个计划了,忽然又出了阻碍,这待以后再说吧。
现在,必有人要问在我这个时期有一年余将及二年久的时间,美的书店那样兴旺,我的收入也那样丰裕(实则我每月仅支二百元的编辑费),书店雇员有许多女性,又相当漂亮的。而在社会上,我又以“性博士”著名,那么,我对于女子必有许多浪漫的故事了。实则,说起来真奇怪,连我自己在后来想起来也觉奇怪。在这个时间一二年之久,我竟“守身如玉”,未曾一次与女性发生肉体关系。这是任何人不肯相信的。可是事实是如此。我为写出自己的真实传记,有就说有,无的不能捏造为有呢。
四、深夜里她娇声喊肚痛
这是什么缘故呢?我在后检讨出来,此中有一大缘故,就是我的情妇褚某(5),忽然离开我去寻觅她的旧情人,放下一个只二三岁的小孩,啼啼哭哭使我在此时对于女性的无常,生起了极大的恶感。又我为总编辑,那时所聘的编辑,对于英文的翻译,尚未十分高明,必须由我多方改订;且我兼任一切校对之责,所以自早到夜,无时休暇。且费用充足,我是极好客的,每餐固然是便菜饭,但客桌常满。每日来客甚多,使我应接不暇,这些都使我减少对于女性的冲动。我家也常常请女店员会餐,但我都取长者的态度,对她们视如自己的女儿一样,未敢有非礼的想头。有一次由彭编辑介绍来一位大学生的女友,在我家时常餐饭。她常问我小孩的保姆(张妈,四五十岁,甚好人,对我如家人一样诚实),是否我已有十万元的家当,张妈警诫我切不可接近此女,因为她是为谋取我财富而来的,我也甚轻视她。她有一次于晚餐后说她肚痛,要在我家过夜。我只好让出自己在楼下的睡床给她,自己到楼上去睡。在夜深时,她常常叫起肚痛,但其声音甚娇柔,谁也能察出她是有意假装,目的在挑拨我去接近她的,我也只好装作认她确实有病,在她床前安慰一番,就离开去不管什么了。她的计划结果是完全失败了。又有一次,接到一封信夹一戏票,说她是高等的女子,极想与我认识,约我到戏台去,在某坐椅与一种标记,可以寻得她的。我只好付诸一笑,把戏票丢去。在末后时间,我登报聘请一位高等女子为我儿教师。有人介绍一位女高师毕业生刘女士,在我家住一些时候,人品尚不错,学问也过得去,夜间帮助我校对出版的文件,我就对她表示愿娶她,她也表示愿意。但我想性交,须在与她行正式结婚后。有一夜,已是更深了,彼此二人畅谈之下,我的性欲勃发,将她裤子脱下。但我一时想到尚非其时。一转念间,仍然彼此无事分头去睡。到了后来,她说要到北京去见母亲,然后决定婚事。我们离别时,在我固然黯然销魂!但她去后,情感转变。美的书店也已在走下坡,所以我此后未再见她一面,我对她的情爱也就从此结束了。你们看上述三四件事,觉得我在这时的性欲真是变态出乎离奇。但在我事后回想,我觉得应该这样做才对呢。
* * *
(1) 美的书店位于上海四马路510号,1927年5月开业。
(2) 鲁迅曾在1930年《萌芽月刊》第1卷第2期发表《书籍和财色》一文,对该书店的商业促销手段颇为不满:“最露骨的是张竞生博士所开的‘美的书店’,曾经对面呆站着两个年青脸白的女店员,给买主可以问她‘《第三种水》出了没有?’等类,一举两得,有玉有书。”
(3) 上海地区书业自筹自建,以维护同业公益、矫正行业弊病为活动宗旨的同业公会组织。该组织活动于1905—1958年,在书业有广泛影响。
(4) 1927年元旦创刊,由新文化社编辑,张竞生任主编,1927年11月被迫停刊,共出版六期。
(5) 即褚松雪(1895—1994),笔名褚问鹃,浙江嘉善人,张竞生的第二任妻子,两人在20世纪20年代相识同居,几年后分手。有北京大学研究生学习经历,热衷政治活动,曾任国民党上海市妇女部部长一职,后辗转香港,携儿子张应杰至台湾定居。著有三卷本自传体小说《花落春犹在》。
[book_title]第三章 与褚女士言归于好
一、论“第三种水”的重要性
当上海美的书店关闭时,那位褚女士忽然而来,我回念前情,又喜我子得见母亲,遂复和好如初。我因年来在上海译述与奋斗,不免疲倦。且在上海生活不易,遂与褚氏及小孩同往杭州西湖的一山顶,叫作“烟霞洞”者,初意拟在此间混过暑假再算。不意到洞只二日,浙江省政府已下令拘捕我入监狱了。
这是怎样一回事呢?当然祸因《性史》而起,但在美的书店时,我也不免得罪他们所谓“浙江派”者。现当叙述一番。
我在上面说,美的书店并无出过什么《性史》一类的书。可是我所著那本《第三种水》,引起了周建人一班人的反对。因为我在这书说及性交时,就使女子出第三种水(即巴都林液,我国古书所谓淫水者),按生理上,巴都林腺位于阴道,有二条腺(约从阴hu口入内一寸深的两旁位置),这二条腺当女子性交兴趣时,始行排出液质,有如男子射精一样情状。有些女子的射率可至一二尺远呢。这是生理上的讨论,并非是淫说。因为这种水射出时,子宫内的液也同时射出。那时女子满身颤动,阴道热气腾腾,不但使男子觉得快乐,她也觉得快乐。而且,由这种水的调济,可以减少阴道液水的酸性,使精虫免受毒害,较好活动钻入于子宫内(因为子宫口这时也张开好多)与卵珠结合而受孕。且因女子的兴奋,卵珠分外活动,故很易受孕,而且胎孩较可得到好身体,生出后的婴儿也可望得有壮健的身体与聪明(1)。
在我以为这个第三种水的重要性,是由我所发现的。至于由此而使所生的子女较为聪明与好身体,这当然是一种推论!一种假设吧。殊不知他们(指周建人、潘光旦一派人)就咒骂我为“不科学”了(2)。但这尚有一件引起他们的攻击,就是怎样能够出现这种水的方法。初始,我就事实说,通常交媾须至廿分钟后始能排出时第三种水,尚须激动女子的各种性趣,如对女身各处吮、捻、拨弄等,与各种女子所喜欢的性交方法;又须使女子立于主动,不可如平常一味立于被动的地位。这些尚未引起他们激烈的反对。我又论及“丹田”呼吸方法(3),“丹田”当然是一个道家的神秘名词,我也知此中的虚无。然经过一番考究后,我以为所谓“丹田”便是下腹部,连及性具那些地方。下腹部这些地方,当然是可以用深呼吸,及腹部运动的练习后而使它灵敏活动的。如能使腹下部活动,当然可以指挥性部的节奏急、徐、速、缓(大脑神经当然是指挥者),故从精神上(大脑神经的意念),与腹部的呼吸连合一气,可以达到性部的灵敏活动性与持久性,即免如一班“鸡性”者的男子,一触即射精,以致辜负女子的期望,使她不感得性的兴趣而至于不能射第三种水,甚且酿成为性的刺激病(歇斯底里亚病)。因上所说这个“丹田”的作用,便被他们(周、潘派)大骂为荒唐无稽之论,说我是复兴道家荒谬的学说了。在当时,我也不肯退让,就与他们大打起笔墨的官司了。实在,丹田的锻炼于整个身体也有益处,纵然与性欲无关系。而我们是极端反对用什么性药品的。
二、揭露褚女士的虚伪
又有一件比这上所说的更为严重,就是当褚女士无缘无故,弃孩离我而出走时,我受到极大刺激。遂在《新文化》月刊上,写一题目叫作《恨》(4),将她屡次对我的假伪欺骗尽情托出,大大骂她一顿。当然由后回想,我在此文实在太过于恶毒,丝毫无留一点原恕的余地。但当我那时以为我必要这样泄愤始能平静我的悲怀,也使世人惩罚她的罪过,这些实在是我那时情感用事的大错误。因此文,而引起了周作人对我的恶骂(5)。他在那时(未做汉奸时)乃是被全国称誉为大文豪兼大批评家的,他的言论影响甚大。虽则周某所说的对人应该存原恕的厚道,大端上是不错的。但他的措辞对我完全是“恶骂”,使我那时实在不能容忍,遂即与他大打起笔墨官司(6)。我甚至攻击他个人的私德,说他娶日本婆,为谄媚倭奴起见,他在北京住家门前不升中国旗而升日本旗呢。我往后极知自己那时的错误,可说是为情感所燃烧到失却了全部理性的。那时又有友人华林也因情场失败,助我张胆一同向周某下总攻击了。(7)
说起周某先时极赏识我。当我与他同为北大教授时(但彼此不相识),在我出那本《美的人生观》时,他批评此书的作者(指我)极有“天才”(8)。天才!这个奖誉,又是出于那时全国所推崇为大批评家之口,使我真是受宠若惊,又使我抱负不凡了。论情,我应当忍受他对《恨》那篇文章的批评,无论他怎样对我恶毒咒骂,我应哑口无声。在我如能悔过自责,才算美德。可是我那时真是情感烧焚了我的理性全部,我终于不认过。他骂我是:“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我反唇说:“是的!我们是极端情感派者(不能全有,宁可全无!),比你的中庸派总是好得万万呢……”我且进一步说周某的文字也如其人的性格,柔弱无丈夫性的。这使他气恼极了,本来,那篇誉我有天才的文章,已经收集在他文集发表出去的,及再版时,他就抽出去不让它再与人见面了。
我因一得罪了自称为生物学家的周建人,又再得罪了“大文学家”的周作人,我知他们在浙江派中占有极大势力的。果然当我第二日才到西湖烟霞洞时,就被那时浙江省政府教育厅厅长蒋梦麟提出省务会议以“宣传性学,毒害青年”的八字罪名,把我拘禁了。
那时的省府主席尚有一点良心,当此案通过后,彼暗嘱其科员(粤人林某(9))于明天一早通知我避开到上海,不幸这位科员少年浪漫,早间大开汽车绕逛西湖,及他兴尽时,回到省府,未及上山,他已知我在监狱中了。
这尚不是监狱,乃是省会高等警察局的“待质所”,但在我觉得比监狱更为黑暗。斗大的房间,只有一二条破板块,算是睡与坐的所在,在墙角的破缸就是大小便所。每每拘禁数十人,彼此只好在极肮脏极潮湿的地上坐与睡。人多时连睡也无地方,只好背靠背相倚过夜。下午未到四点钟,一群一群的毒蚊已来噬咬囚人的身体了。我在此时的遭遇,是一生第一遭所碰到的。我心想怎样挨过一夜?况且不知要挨过若干日夜呢!
三、裸体画变成了罪证
人生命运确是离奇!朝在天堂,夕堕地狱!什么因缘?如何结果?我正在推究我的哲理时,就被监卒带到一个地方查问登记。在走过一院落间,见了一群人谈谈笑笑,似是来参观的队伍。我走在他们旁边,偷眼望他们时,使我骇异其中一人不是熟人张继吗?当我趋前与他晤面时,他也极骇异,及我说出经过后,他安慰我,并说愿为我疏解。当我被查问完,再回到监狱(待质所)时,不久,我就被移到楼上一间办事人的房子了。可是我身体上虽解脱了暂时的苦痛,但精神上仍然是一样刺激。当晚餐时,我一粒物不能入口,那全夜也未能入眠,这是一生破题儿的第一夜;恍似新婚者度过初夜的状况吧。可是我度过的,乃是人生极度的悲哀!
事后,我常说这是杭州文明的省会,这是高等警察局,全省最高的警察所,这是“待质所”尚不是监狱。所谓“待质所”,便是说囚人有罪无罪尚未判定。可是,在这“待质所”所受的待遇,连猪牛尚不如!猪牛圈栏比这个待质所尚好呢?什么是人道?什么是人权?这可见那时的政府,怎样腐败,怎样滥用其权力了!我常想若我是西人,我也不愿让出“治外法权”吧。
我在后闻及张继遇我后就向当局说我是习惯于欧洲的“自由思想”,《性史》的加罪,暂勿讨论。但思想自由是法律所允许的,似乎不应该对我太苟待。以他当时的位置,他的说话当然生出效力了。
可是,我仍然是以囚犯的资格,受了他们的惩罚。到明早时,这个警察局大开其刑事庭。那位道貌岸然的审判官,要我承认罪恶。我辩说是:我来西湖不过二日,足迹尚未一涉杭州,怎样说我来此宣传呢?我所带书,备我自修,未曾有一本什么书在杭州出卖,怎样说我来此宣传呢?在此应说及我书箱中,原有美的书店许多出版物,但当堂打开时,这些书籍竟无一本留存。仅有那部巴黎女裸体画存在。那位法官就说这本画就是我的罪证。我反驳说这是友人华林所赠我的(画本上有他的签名),况且这本画是法国公开本,虽是女子裸体,但都是个人,单身像,并非淫亵的画像。我再进一步说,假如这本是淫画,又再假设我箱中有淫书,这是我个人的私家所看的书籍,以我大学教授的资格,我私下什么淫书都有权利去阅看的。除非在公开讲演或出版时,我才得受法律的惩罚。
这位法官对我的辩论,丝毫不能反驳,只好说他受上级命令,非我承认罪过是不能释放的。他就给我那张先预备好的罪状,即是“宣传性学,毒害青年,驱逐出境,在三年内不准再到浙江任何地方……”的公事。他要我签字,我硬死不肯。这样彼此坚持了一二点钟之久。在旁友人,甚多都来迎接我自由出去的。他们都劝我说这场官司,非从那张伪公文照行不可。因为要自由就要签字,不签字就不得自由!那么,纵使我良心上如何反抗,终于非听从友人的劝说不可。因为争求自由起见,不管那反动政府的官样文章,陷人证件,我终于压住良心,在他们先预备好的罪状上签字了!
当我那日入监时,杭州友人四出疏解。适那夜省府主席请客,客中有潮籍同乡友人刘君(10)与陈君(11),与那一位中委姓蒋(现忘记他名)(12)同为上宾。席间,蒋君先已受刘陈二友的请求,提问该主席,为什么把我拘禁的理由,他推说是教育厅厅长提案通过的。那位教育厅厅长蒋梦麟也在座就说:“我们(他也是前时的北大教授)先前请张某(指我名)到北大去教书,原望他好好教哲学。谁知他竟宣传性史,闹出飞天大祸来了。这个淫说如不抑止,后祸不堪设想,所以我们在此就把他监禁惩罚一番……”那位中委蒋君听后,反驳梦麟说:“什么是哲学?我看到他的《性史》,就是一部好哲学,你们怎样说他有罪恶呢?我们限你们即刻把他放出,否则,我们就要代他上诉了……”他是中委,又兼任某处要塞司令,是一位豪放的军人,以他的地位,可以无顾忌地在席上肆行批评。在结束他的论辩时,他举起酒杯,向座客大呼:“第三种水万岁!”继续大声号叫不已,使一座人浮动起来,那班反对者终也无可如何。
四、日暮途穷 生活逼人
“第三种水万岁”的呼声停止后,蒋梦麟觉得完全失败,无地自容,一时毒计心来说:“张某与他情妇褚某是共产党要人。他们此遭到西湖山顶的烟霞洞,名为避暑,实则暗为钱塘江口地方的共产党人遥通声气,预备打入杭州。所以我们为防患起见,把他扣留以绝祸根。因为此事暂守秘密,所以假借别的罪名。底里我们是别有用心的!”这个新罪名提出后,把那位中委吓住了。在这时,梦麟的毒计算是得胜了。可是那位潮州友人陈君是有机窍的,他就谎说:“褚某是潮州乡下婆,我们所熟知的,怎样说她是共产党?至于张某的历史行径,更不能横加这个‘莫须有’的罪名了!”这个谎话,竟终于又把梦麟的毒计打败。结果,该主席答应于明早将我放释。
这个夜宴戏台式的辩论情形,事后是由陈君告诉我的。我的自由重新获得,就在全靠他们的回护。其实,褚某是嘉兴人(不是潮州乡下婆),与陈君事前是不相识的。她当国共合作时曾任短时间的上海市妇女部部长。蒋梦麟就记得这件事诬陷她,以为此案可以成立了!可是照当时的事实说,褚某既然是政治上的要犯,怎好不扣留她,而单独扣留我一人呢?至于我的历史与那时在上海的论说上,丝毫不能寻出我有共产党的嫌疑,可知梦麟的假词,是一时恶毒的心计。因为假借《性史》的罪名,已被席中人驳得无话可说,只好假借政治的罪名加上我身,使为我辩护者无法对付。殊知竟被陈君一番的说谎使他的毒计不能实施,这也可见小人作恶,徒见心劳日拙了。
在此,又应插入一段有趣味的事。当我与行李被带到警察局时,有一些监内办事人当面向我说,这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不过是文字与学说的异同罢了。回想满清时孙先生的革命学说岂不是被世人视为洪水猛兽,如今又怎样呢?他们对我这样表同情,使我极为感动。他们先时把我箱中所有稍涉嫌疑可以被控的性书,全数抽去,以便开庭时为我解脱。这件行为,在事后,我听知时,更为感动。可见一个新学说的出现,是有赞成与反对的二方面的。我的《性史》第一集固然犯了许多的错误,但我存心何曾不想向善?这个存心竟为社会多少人所谅解了。
说及蒋梦麟那时为何要对我那样恶毒呢?因为周作人的徒弟们,对我常想一种报复的手段。但我在上海法租界时,他们是无法的,及在报上看到我到西湖,此时在他们势力圈内,可以任所欲为了。蒋梦麟身为省府委员兼教育厅厅长,是一个可利用为出头的好机会。或者蒋梦麟不是完全立于傀儡地位的。他说他是“北大系”,北大的声名(因我是此校的教授)被我出《性史》后“累衰”了!他对此痛心疾首,或许是一番为北大着想的好意,但其为人阴险狡诈,势利熏心,他在北大为教授,为教务长,尚且一度为北大代理校长。对于北大毫无一点贡献,只知任用私人与对校财贪污。故说他为北大名誉而反对我,务要把我置于死地,还是皮毛之谈。底里,他也不过是一个文人无行,互相妒忌排挤罢了。
好了,我的自由恢复了,在奴隶的监狱释出后重再获得了。我今重回上海了。但是囊中一文无存,只好把褚女士的金戒指卖得四元,暂且为三个人度日之资。日暮途穷,生活迫人,使我头一次领略贫穷的痛苦!
* * *
(1) 见作者《第三种水与卵珠及生机的电和优生的关系》,原载1927年2月《新文化》第1卷第2期。
(2) 见周建人《性教育的危机》,原载1927年2月《新女性》第2卷第2期;潘光旦《新文化与假科学——驳张竞生》,原载1927年5月5日《时事新报·学灯》。
(3) 见作者《性部呼吸!》(原载1927年5月《新文化》第1卷第4期);《性部与丹田呼吸》(原载1927年7月《新文化》第1卷第5期)等文章。
(4) 原题为《美的情感——恨》,原载1927年3月《新文化》第1卷第3期。
(5) 《女伴》编辑叶正亚投书《语丝》杂志,抨击张竞生在与褚松雪的关系中是一个“阴险、奸诈、凶恶的伪善男子”,周作人全文照登叶女士的文章,而且在按语中说张竞生是“一个思想错乱、行为横暴、信奉旧礼教的男子”。
(6) 张竞生反击周作人的文字见《打倒假装派》《竞生的评论》,及在《新文化》上组织“周作人君真面目的讨论”中发表的华林、湘萍等人的来信。
(7) 华林(1889—1981),现代散文家,浙江长兴人。曾留学法国,回国后历任杭州艺专、新华艺专、武昌艺专教授。有《枯叶集》《求索》等作品,笔名有华林一、林一、林声等。1924年发表《情波记》自述与崔肇华的恋爱结局,被周作人等人撰文批评。
(8) 周作人在《晨报副刊》上发表文章称:“张先生的著作所最可佩服的是他的大胆,在中国这病理的道学社会里高揭美的衣食住以至娱乐的旗帜,大声惊诧,这是何等痛快的事——总之,张先生的这部书很值得一读,里面含有不少很好的意思,文章上又时时看出著者的诗人的天分——”
(9) 指林澄明,广东人,时任浙江省政府科员。
(10) 刘侯武(1894—1975),广东潮阳人,中国同盟会会员,曾任汕头晨刊社社长,20世纪40年代到新加坡等地办教育。
(11) 陈素(1893—1981),广东潮州人,中国同盟会会员,历任广东普宁县县长、饶平县县长等职。
(12) 蒋伯诚(1889—1952),浙江诸暨人,曾任国民革命军第一路军参谋长、浙江省代主席。
[book_title]第四章 在巴黎惹草拈花
一、计划出版浪漫派丛书
我从杭州回到上海不久,就被那位友人刘某(1)所看重,看我可以利用,为他向那时住越南一个中央要员做“牵线人”。可以说他对我“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并允借我数百元为往法国旅费,我因感谢他的盛情,遂写一信为他向那个要员说项。同时,我又得到一位友人介绍,得与“世界书局”订立合约,约定我为这个书局每月译述十万字,每月可先行支领二百元的版税。我每月遂留一百元为褚氏母子在上海的生活费,余一百元为我法国的费用。同时又得到刘某旅费的资助,我再度到巴黎去了。一百元每月的生活费在巴黎那时是不能住在法人中等家庭的,我遂在近郊,住在中国友人的一间旧式老屋,同时合同本国人自炊中国饭菜。初时,我就完成那本卢梭《忏悔录》译文。这书前几段已在美的书店时译出。今把全本译出,又因这书的后文于我国人无大兴趣,遂删去了不少。这书出版后也盛行一时。其后我陆续译出法国大文豪如雨果等的一些小册子,共凑成一部“浪漫派丛书”。在此,我又当把我素所关怀,要译述“世界名著”的计划经过,再行叙述一番。当时的广东省政府主席为陈铭枢,他是我陆军小学的同学。但因那时全国政府中人对我的恶感,况且他是学佛的,所以我想无论如何他对我总是无好感。殊不知当我到法国不久,就得到他送我五百元旅费,使我先前的怀虑完全解除了。我遂向他条陈我要译述世界名著的计划,大意是由广东省政府发出十万元(那时的广东纸币约合七万元光洋),由我在法国聘请数位中国学者共同译述——从天文、地理、物理、化学、生物与社会学,以及哲学、艺术与技术等,共出二三百本译文,每本约数万字,统由省政府与大书局合约出版。我附说这是“通俗本”,文字浅显,书价便宜,普通人都买得起与看得懂的。可是此中含有高深的哲理与有趣的艺术性,在专家与智识界也可作为参考书。我大胆向他保证,在三数年后,省政府所得版税(版权由省府所有),当可把先前所出资金全数捞回。他接我条陈后,极表同意。在复信中,他为我写出几项条件,嘱我照办,由他提出省务会上通过。
你们想,我得到陈君这样信件后,高兴的程度可说上入云霄了!我一面复信,一面就约请当时在法国游学的大学教授共同工作。那间预备为译述的楼屋,也已问好价格了。我满心满意在等待寄款一到就开办了。
我对于译述人的待遇是这样的:他们先支一笔工资,自己不但够生活,而且可维持家费,表面上由他出名。以后所得版税例如以百分之十五说:百分之十由政府收,百分之五便由译者享得。这样译述人既可得名誉,又可得终身的版税,自然他们极为乐意了。我这个计划,乃在竞争当时上海各大书店如商务、中华等的编译所的制度。因为它们对译述人只看作一种临时雇用性质,限定他们每日要译出若干字,给他一定人工钱。他们对译述的书籍上,既不准用自己名字,又不能得到版税,所以译述人难感兴趣与难负责任。商务印书馆那时的编译所,坐椅中设一“时计表”,要人坐若干久,照“时计表”计算译述的时间。试想这样机械的工作,怎样能使人出好心思呢?
二、世界著名妓院玻璃宫
至于我的计划,只要译述人每月能交到若干文字就好。他可以随兴趣而工作。遇到不高兴时,可以游逛休暇数天,遇到高兴时,可以全夜提笔。这样当然可以由其精神做出一些好文笔来。况且书上用他名,他就负起责任。如译得好,他也可收得较多的版税。这样为自己的名与利起见,哪有不认真工作的道理?在这时候,巴黎有一大书局正在出版那部通俗本的各种科学哲学及艺术书籍,共出了二三百本,都由各门专家写出的。这些书虽然通俗本,但学理上所含蓄的又极高深。我极喜欢购读,而且极得益处。我就想将其中选择出来译出,这对于我国文化上定可得到极大的利益。我今就来举一例子:当张君劢随梁启超到巴黎时,问我学哲学的方法,我就向他说先把这部丛书勤习一番。他因为不从科学常识入手,以致后来附从杜里舒(2)的玄学了。在我们这个旧时代的人,因为先前学校的教育不好,对于近代的科学常识,茫无所知,以致做人做事都向唯心派、玄学派走,结果信神鬼,信命运,闹到一塌糊涂。当科学与玄学论战时代,张君劢为首那班玄学鬼,便足证明我们介绍科学常识的世界名著为极迫切的工作的。
此外集中一班学者在外国译述,比在中国有许多不同的效果。因为在外国免受家庭的烦扰,可得专心从事于学问。又参考书多,遇疑难时,可得质证。且有许多专家,可以访问指导。在我那时,以为我们的编译所,既得地利,又得人事,包管成绩是极好的。
可惜“老天不从人愿”!这场计划终归消灭。当我信到广州时,陈铭枢兄落职。省府方面的资助不能实现。他只好由自己所有的帮助我一万余元。我得此时,个人经济固然绰裕,但我的世界名著的译述计划,当然不能由个人努力所能成功,只好叹惜命运不济罢了。
我因法国法郎汇价日行提高,先前每元国币可汇法郎十五枚,今跌到仅五枚。我的生活费虽要维持最低的限度也不可能,正想整装归国时候,忽得陈兄一笔私人的助款,使我得到继续在法国住,且搬到一个法人家庭去住,遂致生出一点风流的事件来了。
这回初到法国时,我仍然保守了在上海时那样正派。记得同船有几位中国阔人到欧洲游历。他们到巴黎时,要我这个老居法国者介绍到一妓院去寻乐,我就带他们到最著名的“玻璃宫”。此中妓女是自由制的,即普通女子愿意的,自己到这地方去消遣,并非是固定的、被强迫的妓女可比。当我们到时,其中尚有一位黑种女子呢。他们各择一个对手,后问我也应寻一个。我推辞不要,他们愿代出资,强要我做,我只好选一个。但我始终与她谈天,未曾发生肉体的关系。他们事后出来时,有一女子疲劳万分,因对手的是一军官,在旅行一个月久,这位军官定然是养精蓄锐,临阵大发其战斗力,使他的对手不能抵挡。也可看见我国武官的精锐,并不低下于法国军人呢!
三、彼此全身都酥软
这次的妓女价,每回“打炮”(不是全夜),要一百法郎。事后大饮香槟,妓院的酒要比外间贵几倍。又要出打赏钱,一共花费了好多,真是无谓之至。又要注意有花柳病,贪一时的性乐而受这些的祸害。人间何必有此种地狱制度呢?可是旅客们是无法可得正常的性乐呵。我也担心这班嫖客可有花柳病的遗患。但鸨母们极力担保她们的“女宾”是断无此病,反怕嫖客去传染她们的,所以她们事后都经过一番严格的消毒呢。
在这“玻璃宫”内,有一特别的纪念物,即在一间小厅中,设有一张四面转动的大坐椅。据鸨母说,这是前某国皇帝到此嫖妓时所用的大椅(也就是在此椅与妓女做事的),以后永久留为纪念椅,也是她们作为招牌吧。是真还是假?以一国大皇帝,到巴黎妓院去嫖娼,这是在东方人无法可了解的。但此中必有一些事迹,然后她们才得借词号召。或许该皇帝不过偶然来此参观参观,就被她们所利用了。可见一班要人的行动要十分留心,以免为人借为口实的。可是话又说过来,就极可靠的历史考证:满清末期的同治皇帝常到北京八大胡同嫖妓,他的死是因梅毒的,不过在正史上假造为痘病罢了。
我搬到法人那间的“人家客店”去住时,适有同乡人前十九路军的军官与一秘书来学习飞机,要我介绍到法国人家去住。我就介绍到一家一位老妇人出租的房间。她有一女儿是担任公家卫生工作的。这位女准医生,年纪廿余岁,稍为肥胖,貌仅中人,但稍聪明。也如通常法女一样极活泼,善于修饰,当然也讲究卫生,又善于表情,金丝发,蓝眼睛,笑口常开,一种温柔令人喜悦,随时引诱人不得不去亲近。不久,我们彼此就发生感情,普通社会的感情吧。但一日她告诉我那位介绍的军官要为她买一件时装,在法国女儿的目中,自然见出那军官的内心了。可是她坚决辞绝,使我由是更看重她。那位军官身体极魁梧,相貌也尚不错,可惜他不会说法国话,不能表示出他的情感。在我呢,当然是先前久住法国,说话表情都比他好,所以结果他失败而我得胜了。
记起我们初次的定情,是极有浪漫性的。我们彼此均住在巴黎近郊叫做“玫瑰区”的。那日午后我们约同到巴黎跳舞厅,彼此心中自然明白不免于“那个”了。我是不会跳舞的,可是她极活跃,在她与法人多次跳舞后,我们就大食晚餐,葡萄酒在法国极便宜。况且当此际,彼此眉目传情,都要一醉才休,纵不会醉,也要装醉了。酒后又饮了极厚的咖啡,更加了欲情的刺激。当我们上那一个醉迷的客店房间中,彼此全身已酥软了。当她脱下内裤时,我极注视她下身无毛,她笑说你们东方人是喜欢光滑的,所以她就用药水拭去了(欧洲有一种药水如牙膏一样,只要涂上,用水洗去,毛就脱下的)。销魂当此际!我感觉得她全身是洁白光滑的,她虽不是处女,但在光滑处的感触,比有处女膜的阻碍,更觉万倍舒畅了。
此后,我每星期六,总在她家晚餐,也就在她家过夜。她房内是照东方土耳其安排的,满睡床中都是各种颜色与式样的大靠枕。在这些大靠枕中,颠鸾倒凤,确是别具一种滋味。
四、人天携手两无期
她的母亲怎样对付我这个东方的情郎呢?她照法国习俗一样,并不以她女儿的行为为奇怪。不过她极怕她女儿跟我到中国的。所以时常在我们中间说些中国的坏话。这也难怪的,因为她只靠女儿为安慰。她有去世的丈夫身后家族养恤金,在经济上足以自给。但她尚要有儿女的情感为安慰哪。实则她未免过虑了。我终不想带回法国情妇到中国,因为那时候我尚有褚女士的萦恋。在她的女儿呢,她也知我们是不能终生相爱的;只求眼前的,有时间性的真情爱也就满足了。
暑期一到,我们就到法人迪美兄弟著名医生所办的“自然派”(Le Naturisme)在地中海那个“日出岛”(3)(这个“自然派”有二个岛为根据地,另一个是离巴黎不远在赛纳河(4)的一小岛。关于这个“自然派”的学说与实在的工作,我将另有一章上去介绍(5))去。这个岛的风景真是美丽,它的名字叫做“日出”,可见它放那万丈的光芒了。加入这个会社的男女、小孩全身赤裸裸。成年男子在性部上只携一小块三角布;女的除此外,又加上奶罩,余外也都是赤裸裸的。所食只是菜蔬与水果,不准食肉与鱼,不准饮酒吸烟。每日在大海旁游泳,赛艇。复在旷野做各种体操。我们就住在该会所建的一间矮板屋,极狭小的,除睡床外别无他物。这个生活使我们在城居惯习之人,觉得别有一种天地,而享受了世人所未梦想到的乐趣。
男女性交,通常在黑暗的睡房中举行,这不过是满足自然的冲动,男女仅是一种“传种的机器”罢了,这样性交,纵有肉体的快乐,自然说不到有精神上和艺术上的兴趣。可怜的这样男女们!我今就来供给他们一个大自然的吧。
当我们在这个岛时,我们偶然有性交,就在山区中,或在暗僻的海岸间。花明柳暗处,便是洞房。风声浪声,即是洞房花烛时的音乐。天上的云霞,月亮与星光,就是张灯与挂彩。野花软草满地做床褥,我们在这样环境下的拥抱,觉得不单是二人的身体,而是整个大自然都被拥抱在我们胸怀中了。我们的性欲发泄时,不单是向对方个人去销魂,而觉得是向整个大自然中去发泄。故男女结合的真实快乐,不但在肉体,而且在心灵,精神与肉体的合一。此中更广大的意义,不但在二人的孤独,而且是与环境,与大自然相合为一。故男女性交当在野外,在大自然中举行。大滑头吴稚晖说野外拉屎,是极痛快的事。彼自然不能知道在野外性交,更是极痛快的事呵!当我一想及在“日出岛”时与情妇奥赛的性行为,虽则我们在此岛的时间不过一个多月,但已领略到天长地久无穷期的兴趣了。
时光催人,秋季已到。我们遂回归巴黎,但我已屡次得到在上海褚女士的信札,说她近才看到我前在《新文化》月刊所骂她那篇《恨》的文字,势非再与我分离不可。词句坚决,竟气淘淘然,并说如我不即行归国,她就要把小孩放在孤儿院,只身独自远飏了。我接信后,心如火烧,复信求她原谅,她表示毫不退让。我只好从速回上海去,领我儿归饶平家园。归国后,我和远在万里外的情妇仍常通讯。她呼我名为Kishi,乃缩减竞生二音而成者。这与英文“亲吻”的声音相似。若译为潮州音则为“气死”吧,这可见她的慧心一斑了。及一年后,她来信说近由她弟在伦敦介绍一位英国友人在她家住,意在结为夫妇。她说经过一番考验,其人可靠,决意与他结合。我因为免致扰乱他们的喜事,遂决定不再与她通讯。这一段风流故事,到今日已隔了二十余年的时间,仍然时时萦绕了我的心头。今日写及此时,我先前的快乐,好似如在眼前一样的活现。但愿彼此心灵中有真爱情,又何必朝朝暮暮相追随!可是她照相的倩影,永久保存在我的案头。兹抄苏曼殊诗一首(6),聊以表出我的哀情吧。
珍重嫦娥白玉姿,人天携手两无期。
遗珠有恨终归海,睹物思人更可悲!
* * *
(1) 指刘侯武。
(2) 杜里舒(Hans Driesch,1867—1941),德国哲学家。1922年至1923年应邀来华讲学,其讲演稿由张君劢、瞿世英等翻译整理,并出版了《杜里舒演讲录》。
(3) 位于法国地中海的小岛Île du Levant,面积约数十平方公里。
(4) 今译塞纳河,法国第二大河,流经巴黎市中心。
(5) 此文并未写完,相关内容可参见《食经》《新食经》
(6) 苏曼殊《东居十六》。
[book_title]第五章 留学时代的浪漫史
一、让我回忆甜蜜的往事
先抄苏曼殊集义山句子(1),来做小引吧:
收将凤纸写相思,莫道人间总不知。
尽日伤心人不见,莫愁还自有愁时!
唉!我怎样才能写出这个情怀呢?我今老了!回思当时少年的情事,有如“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我怎样才能写当时的情怀呢!唉!让我缓缓回想这些甜蜜的往迹吧!请它勿太匆匆过去吧!缓缓来一点一滴也可慰藉我这个老境吧!
我于一九一二年冬到巴黎。由这个东方老大的国土,生长于乡间封建社会的家庭,忽而飞跃到这个世界著名的繁华京都。初时,恍似乡下佬初入都市,事事觉得甚为新奇。初头一二年,我对巴黎女子尚感不到兴趣。这也如初食“奶酪”与南洋新客初食“榴莲”一样,不但不觉得美味,尚且格格不入口。记得初到巴黎住在“人家客店”时,有一法国北方女士学图案的,又有英美德几位女士来学法国文学的。主人尚有三位女儿,一概都使我不动心。也曾请她们食几次便餐,但我视她们如普通朋友一样,并无激起性兴趣。有一时候,那位学图案的女士,对我的“小脚”(当然我不是缠脚,不过比他们法国男子的粗脚较为细小的)极为赞赏。我也对她另眼相待。因为她娇小玲珑,有一些东方美人的状态与我的滋味相合。她一日有小病,我到她房内问候。我那时的法文极粗浅,误会“收产妇”为普通的女医生。我就向她说应请收产妇来看看吧。她听后极惊异向我说不可乱来。我事后知道说错话了,未免暗中好笑自己的法语那样不济事。她向我说,一个少女来巴黎是极易被引诱的。她来时,父母谆谆劝诫,她应该守身如玉不可被玷污,设使我那时如有好手段,料她也必上当的。可是我当时仍然保存中国人拘谨的情绪,我们彼此终久保持好朋友的态度,未曾有打过一些性欲的擂台!
第二年的暑假,我到法国东方的海边。这是一个小小的渔区,不过数百的居民。但它是著名的沙丁鱼场,巴黎人来此过暑假食鲜沙丁鱼是成群成队的。此中有一咖啡店,附设食馆并有跳舞场。我们于海浴后,在此饮咖啡并跳舞。我在此店认识了一位女工,后来遂闹出许多的情绪来了。
这位女士,不过十六七岁,生得娇小玲珑。我本身“短小精悍”,个性是喜欢“娇小玲珑”的。在欧洲的女子,身材多是高大,有些尚过于肥胖,这些女子都不能引起我的兴趣。这或许是我的怪癖吧。唯有娇小玲珑的女性即时逗起我的爱好。我与这位女士,不久就彼此情投意合了。
当我对她尚在不即不离之中,同时有一少年的德国大学生也来此过暑假,与我极相好的。他也赏识这位女士,多方设法去亲近,但总被她所拒绝。因为法与德是累世“仇国”,除非有特殊的情感,法女子是不愿与德国男子发生有深密的关系(我在此说的是肉体关系,那位德国大学生所追求的便是此事)。这个使我与这位德人起了竞争,鼓起了我好胜的心情。我以为能打败德人的情敌,是我以弱国的地位,也算莫大的光荣。所以当他在热烈进行时,我也同样或且比他更热烈去追逐。终于他告失败,而我则凯旋成功了,我与她成为亲切的情人了。
二、海滨变成我俩的洞房
因为避免本地人与她家庭的耳目,我们就到另一个海滨,租了一个房子,彼此自己造食,恍如小家庭一样的生活。我当时不过廿零岁,彼此两少无猜,一对野鸳鸯,不知的以为我们是一对新婚的夫妻呢。
唉!让我缓缓来回想那时的情趣吧!我们除学习些法文外,终日无所事事,常时到海水去游泳。当潮水落时,我们在石窟草泽中捞取鱼虾,每次可得一二斤,就够自家丰满的食料了。有一回当海潮大落时我们捞取蟹儿有三四百只,遍送给屋主与那些邻人。我们常到那远远无人到的海石上,身上只穿游泳衣。就这样在蔚蓝色的天空中,在海潮怒号叫嚣之中,在鹰隼飞鸣上下的翱翔中,我们紧紧地拥抱,发泄我们如潮如电的精力。在石头崎岖中,在海藻活滑中,我们在颠鸾倒凤时,有时东倾西斜,如小孩们的戏玩于摇床一样的狂欢。海景真是伟大呵!我们两体紧紧抱成一体时也与它同样的伟大。有一次,天气骤变雷电闪烁于我们的头上。我们并不示弱,彼此拥抱得更坚固,性欲发泄得与天空的电气一样的交流。我们遍身也是电一样的奔放。可说是:“天光与‘性电’齐飞,‘欲水’和海潮一色。”你想象我们那时的性欲真是色胆包天了!当我写至此时,现在尚觉得赫赫然有余威!
我俩的癫狂,就这样在海潮澎湃中消磨了整整一个全夏季三四月之久。我从那时起始觉得在屋内谈情太无兴味了。每逢明月当头,海波平静,我就逗引我的爱人到潮落后那些大石头去领略海景。我们也就在此尽兴领略洞房的兴趣。当我们紧紧拥抱为一体时,我们彼此常说,世间谁知有这样的可怜虫在这样大海中享受大自然的乐呢!有一次于性欲尽兴发泄之余,两人都觉疲倦已极,不觉大睡一场,忽然潮流涨起,将行淹没身体,我们惊起而逃,身已被水沫溅湿,且走且歌,此乐真不能为外人道也!
秋风已起,我们同归巴黎。爱人腹已逐日胀大,到临产时,我真感到手足无措于怎样安置我们的婴儿?我此时尚在初入大学读书,政府所给的学费,于势不能够养活家庭。我只好硬心肠,劝爱人把小孩(女的)放入育婴院,保存她登记的号数以便后日取回来养育。殊不知数月后,这婴儿已告夭亡了!及后,爱人尚行一二次打胎。这些罪恶都由我起。我以后就痛改前非:宁可自己牺牲极端的狂乐,每每遇与爱人及许多情妇的性交时,我总在阴hu外射精,不愿再使对方受孕,而生出许多不正当的行为!
说起这位爱人的性格甚温柔。但可惜是有暗病(歇斯底里亚刺激病)。他父亲是因酒精病而死的。母亲改嫁了渔夫,开一小酒店。平时,她极镇静,但遇大刺激时,就失知觉,口吐白沫。我初次遇此情状,不免惊怕到魂飞天外。她虽入国民学校,但连粗浅的法文文法也不懂。若说她是低能儿吗?她又说话甚漂亮,对人有礼貌,一切社会普通事情也极明白。有一次,我们谈到中国此后应怎样建设时,她比我说得更头头是道。这个恍似卢梭在《忏悔录》所说他的爱人一样,他说及连接几日教她学习大时钟的时刻也教不上呢!可是我的爱人尚不会这样笨蠢。然而她所写法文,连字母也写得不清楚,不必说一切科学常识,她更不晓得了。我也曾请人教她法文,终于无大进步,这个未免使我失望。虽则在性欲上,她极端使我满足。她似天生成能够得到性的极端兴趣的。只要彼此肉体一行接触,她即时醉迷如一团的软泥。有时她不好意思起来,恐我看她为“淫妇”,常说她是这样享受的。我想她是西班牙的祖先移民到法国的,她的表情与性趣,完全与西班牙人一样的天真热烈。她的性具,有如我国人所传说的大同女子一样,似有三重门户,回旋弯曲,使人触到也即神魂颠倒。她的子宫颈极为灵活,中国古书所谓“花心”,总是与男子的阳具迎合勾结随时活动。在这样的女子,自然极多出“第三种水”了。由此也极易受孕,这是使我极不喜欢的一事。试想我当时尚是学生时代,怎样能够子女成群呢?因为她神经刺激病上的缺憾,与无法得到教育深造的效果,我当时虽然对她有深厚的情爱与敬重她的高尚人格,但终于不愿与她结合为长久的伴侣。且我当时有一极守旧极胆怯的观念,以为我家有父母主婚的黄脸婆,于势断不能与人重婚。况且外国女子是最忌此事的,纵然骗她带回国来,日后怎样对付得起呢?这个事后再行转想,我真大大失策了。假使我那时与她成为夫妇,或则为终身的爱侣,我终身定然享受家庭的快乐与人生的乐趣,断不会如我归国后所受的那样悲惨。因为这样情妇,明知我家有黄脸婆,也能谅解中国的婚姻制,而可分居,一同快乐生活的。这个追想使我在此不能不大行忏悔,我对这个爱人留下无穷的悔恨了。
三、请恕我这个薄幸儿罢
我终于放弃她了!当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德兵已将到巴黎。人民都实行疏散,我国公使馆也迁到法国南方去。我与中国友人决定往伦敦暂居。于是我就给我爱人一些金钱,与她决绝。她也无可奈何,归回家乡依靠母亲。彼此同居了二年之久,那一幕的离别悲剧,我真不能形诸笔墨了。从此以后我们永久无有通讯,我常想以她年幼,面貌又姣好,在法国是不怕寻不到对象的。可是我的良心上永久抱憾终身。我一想起就自骂我实在是一个薄幸儿!她的刺激病是可由温柔的情怀去救治的。不去刺激她,这病就永不会发了。若使我们能够终身成为伴侣,我敢万分相信她必定是良妻与贤母。她对社会的常识已够了,我又何必苛求她深造的教育呢?每在良心激动中,我不敢忆起她那严肃中的笑容,似乎长时在我面前责罚我说:“你就是这样可恨的人吗?你竟抛弃我了!”我不敢,我永不敢记起她那副严肃的笑容常在我面前责罚我呵!可是,她那副愁容,不让我一时一刻放过。当我写此时我全夜不能入睡,唉!情人呵!请你恕我这个薄幸的人吧!我失你后一生所遇伴侣的痛苦,已够受你的责罚了。你的不报复的报复已满足了。只有我这个薄情的罪人纵要忏悔也无法忏悔。我尚希望有一日如能再到法国去,如你尚生存,我当跪倒你脚下,受你践踏,然后我的罪过才得万一的洗除!呵!我的情人呵!我如知你子孙满庭,你得享了老太婆的幸福,那时我才放下我永久恐怕你堕入悲惨身世的挂念。究竟你是生是死?是幸福或是悲惨?我到今只好一味糊涂,我的良心永久负累!我的情怀永久永久的彷徨又彷徨!悲哀又悲哀!
算了吧!以不了了之吧!我今来说些较无罪过的调情吧!我到伦敦后住在一个工人的家庭。老年父母之外,有一女儿就是家中的女工,炊食修房都由她管理的。她的年纪与我约略相同,一副枯槁的神情,表示出家庭生活的悲哀。我们客人另外有点好菜,她则随便充饥。晚餐时,我就跟他们一气同食些,一二片黑面包与一二杯如水一样的糖味也无的可可茶。有一日,我怜她那件戴帽太旧式,又逢大节日,我就买一件极美丽的绒帽奉送她并多谢她的勤劳。她对我高兴极了。往后,我们常去看电影,感情日见深厚,我又不免与她发生肉体的关系了。她极聪明,英文字写得极漂亮。性情沉着,这是英国女人的特性,也如我国女子一样,虽则内心如火炉的热烈,但外面总表示得淡淡冷冷的。我们就这样外面装为淡淡的,内心却如烧火般的交情交下去吧。我或说错了!我不知她是否内心热烈与冷淡,但在我则对她毫无热烈的情怀。虽则我敬重她的孝顺父母,和睦朋友,又敬重她俭约勤劳,又怜悯她的身世,恐怕终身寻不到好丈夫。然而我不喜欢冷冷淡淡的,不肯热烈表情的,不敢表示浪漫行为的女人。故我对她只是一个好朋友,说不上有情人的爱恋。
四、伦敦的一次奇遇
她父亲日间出去做工,夜间她又伴同母亲一床睡。我们的“好事”,就在日间表演,我想她母亲必定知道的。因为她怕我这个从巴黎来的人或带有花柳病的,所以每于事后回她房中,她就大行消毒(用水冲洗阴hu内),在我窗口已闻到药味。她的母亲是有经验的人,哪有不知此中情事的道理?不过在英国也如法国德国的母亲一样,对于成年女儿这样行为,也就司空见惯,不算为什么重大事件了。我说她是不敢表示那些浪漫的行为,而使我不曾激起热烈兴奋的情欲的。例如我们住居,离那一广大的野花园本是极近,夜间,我们两人常到此间散步消遣。我常逗引她如那些野鸳鸯一对一对的在暗僻的草地上做那件事。可是她终久拒绝,只许我在房内,避开母亲耳目,与我偷偷摸摸。在我先前已经享受过野外性交的兴趣了,故我对这些床笫之交是不感得起劲的。况且我们在她母亲监视之下,只有随便做去,不敢尽情发泄,这样“君子式”——“绅士式”般的相与,也使我的情欲不大起劲。故在这几个月的周旋,我总觉得这样古典的性行为,不能满足我那少年时浪漫派的性格。可是我虽徒呼负负,在她则潇洒自得,以为她已尽所有给我满足了。
当霞飞将军(2)堵住德军于莽河(3),巴黎危险已告解除时,我就回归巴黎了。我们彼此分别时也如普通友人一样,淡淡冷冷的并无一点难为情,“君子之交淡如水”吧!到巴黎后,我们继续通讯了几次。信中也是冷冷的字句,这样,鸿爪虽则偶然留存在雪泥,或许印迹不久也被雪消灭了。这个爱情,偶然而生,也偶然而死了。我对此虽依稀存留在我脑中,但印象极浅薄,我终究是这样薄幸的情郎呵!
在巴黎住不久,虽则德军不能扑入此地,但日间有长距离的大炮,每每在广众中,有一次在一教堂信徒满满正在祈祷中,一弹掷落,全堂血流如河,直向大门滚出。我一次在街上正在向大学去赶课,邻街正落这样的大炮弹,假设我此时不幸被中,连死也不觉一点痛苦,因为未到感觉,已经身如烟消雾灭了。每当夜间一到,德机数百架来轰炸巴黎。半夜三更,居民必须起身避到地窟。于是巴黎又再度疏散,我遂到里昂市去。
五、娇小玲珑的瑞士女郎
里昂虽是丝业区,但完全是封建性,与法国别个城市的人情不同。我住在一家教师的屋里,教师是一个十足的封建绅士。他的老婆高大肥胖,开口就喧嚷,声音常作沙沙响,她也是小学教师。那老教师那样矮细身材,沉静性格完全是两样人。老教师极怕老婆,她说每句话时,他总是唯唯诺诺,不敢有一言辩驳。她对我监视极严。他们有一女儿擅长钢琴,已得政府的奖牌。可是这位女音乐家对我无一些爱情的表示,我也不喜欢她那副丑面孔与枯燥的表情。可是有一位瑞士女郎,大约十七八岁,生得娇小玲珑。注意!我上面不是说过我最爱的是这四个字“娇小玲珑”吗?这位女郎是特来跟女公子学习钢琴的,她不但娇小玲珑已也,而且有一副艺术家的色相,又有精致的心灵。她那一种从口中发出的“银声”,铿锵而具有音韵,使人一听就亲近起来。我因不喜欢那位女公子,所以时不时就向这位瑞士女郎学些钢琴。有一次,她向我说些爱情话头,我就堵住她说:“在你这样小小年纪,安知什么是爱情?”她听此就不服起来。她说:“你太轻视我了!我就要表示出我的爱情了!请你缓缓证实吧!”这分明是向我挑战了。可是我们那位老板娘,不但更加严密监视我,而且严密监视她。监视到我俩在食桌时不能彼此交谈,到后监视我不准到她房间去,不准我们一同出街。那位老教师受了老婆的嘱咐,常常向我督责不应与这位女郎接近。他说这位女学生是年纪少与极正经的,我不应向她说一句爱情话去引诱她。假如他们(即他与老板娘)觉出我有一点过分事就要辞我出去呢。他们不知又向她说些什么“支那人”的坏话。以后我们就淡淡地相处下去。她对我不敢正视,遇见时头总低低看地。虽则面中常时表现了笑容。在我呢,我也当她是一个小女孩,看看她那副可怜相罢了。
* * *
(1) 苏曼殊《集义山句怀金凤》。
(2) 约瑟夫·霞飞(Joseph Joffre,1852—1931),法国元帅和军事家。
(3) 今译为马恩河(Marne)。
[book_title]第六章 欧洲大战时的奇遇
一、她占了我的一页情史
世间事情常出监视人意料之外,况且天生成的爱情是那个严肃的家庭所不能关得住的,我侥幸中只得到一枝杏花在我的面前招摇!他们请到一位女助教,高高的身材,瘦小的面庞,她虽则不是娇小玲珑,也占上了我的情史一小页。她刚来时,头一夜被睡床的臭虫咬到一夜不能睡眠,她后来告我说她家是极干净的,这是头一次受到这样苦,使她整整哭了一夜。虽则在他们监视之下,但她已是廿余岁之人了,而且是自由受雇,可以随时辞去的。所以她来此几日内就向我亲热,我们一同出街玩耍。不久,她辞职不干,暂时住在一间旅店。当耶稣节日(十二月廿四夜)我们餐聚后就在她房内过夜。正在入床时,她抬头看见壁上挂了一幅耶稣上十字架吊死之像,那像表出那样悲惨的神情,使她即时感动起来。当我正在想实行动作时,她就起床,穿好内衣,极严重地、悲哀地向我说:“耶稣既然为人类而死,我辈在这个死难节日,安能做出这个肉体的快乐呢?”随后,她向我说起那些精神上的恋爱故事,劝我收起欲念,后来好合的机会正多呢。我也一时被她所感动。彼此极和睦又极规矩地过了一夜。这是一个什么夜景呢?这个无邪的一夜,真正是一个精神的恋爱,比那肉体有万倍的香甜,我们紧抱睡一宵,香甜香甜遂深深地沉醉于儿女爱神的梦乡!早起,晨餐后,彼此亲热地互相深吻而散。在几日内,我们只在日间会话,她遂即到巴黎去了。当我再回巴黎时,我就在通讯中得到她在邮政局任电话之职的住址去访问她。她照常如友人一样招待我,且有多次聚餐,可是我们永久未实现一次的肉体关系。这件爱情的经过,委实在浪漫中带有古典派的色彩。我料她是极深信仰宗教的,自然免不了深中了宗教之毒。然而她这样自制的精神,她明知我们不过一时的取乐罢了,她终不会与我结为夫妇的。所以她保守贞操以便与得意郎君有长久的结合,这样的女子不是为我辈须眉所当钦拜吗?
当我回到巴黎时,战争仍然在进行,我因避免夜间飞机的骚扰,遂居住在巴黎的近郊。这是一个山林区叫作圣格鲁的。日间无事,独自散步于深林中。一日遇见一位女郎也是踽踽独行,神情是极无聊赖的,我就借机向她攀谈。她说是因原居地(法国北方矿区里)沦陷,与母亲避难到此地,住在客店一小房间内,因为她心情抑郁无欢,每日只好出来游散。她只有廿余岁吧(人们在法国是不相问年纪的)!生得也娇小玲珑,表情极好,谈吐中有多少诗意,后来才知她是一位民间小诗人。这样相会了几日,彼此已有深情蜜意了。我当时以为避难的女子,总是生活成问题,看我这个东方游学生,必定有囊金累累,借此为取财之具,就是一种变相的卖淫妇吧。我想起打探她的心情,于是极冷淡问她说:“你是为钱财而爱我吧!”她那时脸现鄙视之状,向我说她们母女在避难中,已得政府的救济金,生活虽苦,但金钱是不足动她的心的。在将定情之时,我请她饮一杯咖啡,她却拒绝说:“你试试吧,我连咖啡也不贪取你的,这尚不足表示我洁白的心情吗?”无论我怎样劝解,她在这头一次献身,整整有二个钟头之久,事前事后,拒绝一杯咖啡的领受,这使我钦佩她到极点了!
二、邂逅着避难的女诗人
我们这样在大森林区中度过了人生无上的快乐,若要详细记起这数个月久的情状,恐怕连篇累牍也说不尽,我今只好节略来谈吧。
我们的行乐是随地随时变动的。在这个僻静的山林,又是遇战争时,壮丁都当兵去了。住居周围的,本极稀少的人户,那些妇人们也无闲情出来游玩,只见各家门户紧紧关闭,有如居丧一样的凄凉。可是我们呢?在她是借此为陶遣本乡沦陷无家可归的悲哀。在我呢,我当然表示对法人的同情,痛恨中国军阀的残暴。在我们互相慰藉之下,愈觉我们是此时此地一对伴侣谈得起心情的共鸣。她有时作些小诗给我看,我称赞这些是出于天籁,是出于民间苦痛的心弦。记起有一首大意是这样:
家乡何处是?田野变战场,屋舍烟火灭!父母夫妻各离散;或为残身躯,或作骷髅泣!凶虏正飞扬,誓不与两立!何日歌凯旋?我气始静默。
又作我们定情诗一首:
云霞头上飞,思归不必悲,偶逢有情郎,我心极欢欣!东方游子未忍归,西方娇女正追随。你痴情,我意软,稚草同野卉!洞房花烛日,骄阳放出万丈的光辉。紧紧相拥抱,好把心灵与肉体共发挥!好好记起我洁白清净的身份,任君上下左右周身一口吞!
这些定情句艳丽极了,可惜我不能把她法文的深邃处全部翻译出来,我只述叙大意罢了。不错!每当“行事”时,她的满口香馥馥,满身软绵绵,我真恨不得把她一口全吞了!
情感是随环境而变迁的。试想我们这时在什么环境呢?深林中,野花园中,射水池中,奇葩与围篱中,在日光皎皎中,在月色迷蒙中,在鸟雀飞鸣求爱中,这些一切都助长我们欢情的高潮。
我们最喜欢坐在软草地,温柔地谈起心来。遇到兴发时,就在这样软绵绵的草地行乐起来了。我们最喜欢是藏在大围篱的圈内,这些篱枝,虽有小刺,但触人处只是小痒,并未太硬扎,这些是一种白花细蕊,味道是稍带腥气的,这种香味,似乎精液味,更逗引人起了性欲的兴奋。我们就常在这样围篱圈内好合起来了。我好比一个好采花的虫儿!在花心内竭力舐钻。钻出那些花蜜来始罢休!女的花姐姐好似说:“虫儿!我不把蕊放开,你怎样能够采我花蜜去?”那个虫儿似乎说:“我有毅力呢,我的针是极尖锐的,我的心情是极热烈的,任你的花心怎样不肯放松,怎奈我那枝针的尖锐,我的热力那样热烈,你的花心是终要献出,给我尽量的吮嚼。不但你的花心开放了,你尚要流出了那浓厚的蜜汁来,给我饱饱的满足!”花姐又笑说:“虫儿,不错,实在你的尖针打碎我的花心了!在你,固然是取得我的甜蜜汁;在我呢,也算是全身骚动了。当你在用尽气力向我花心进攻时,我则觉得小痛中又带痒,痒痒中满身麻醉起来了!我在不知不觉中全量泄出我所有的蜜汁了!虫儿!我的性命!我的宝贝的虫儿!你不知我怎样爱你。纵然把我的整个花心给你舐碎,我也是甘愿的!虫儿!我的性命已交给你了!”虫儿说:“好吧!我的花姐姐,你的情意,我已领受了,我总要尽我的力量,把我那枝针儿,温柔与热烈地轮流进攻,使你又痛又痒,痒痒中又带上麻醉,终要把你的花心周围以及底里无处不吮过舐过的,使你好好地全量把蜜汁交出来。我这个虫儿并不是单方面的满足,你也同时得到周身迷醉的满足呢。我尚要在你花心中放入些雄粉,使你受孕呢。”花姐听到受孕这话时,就忧愁起来,笑中带哀音向虫儿说:“我的宝贝呵!你勿太多情了。请你只好好享受我的花蜜吧。你如出力太多到疲倦时,也请你在我花心中睡眠一觉,但切勿,切勿把那些雄粉射入我的花苞内吧……”
三、我是一只采花的昆虫
“我们彼此不过偶然相逢罢了。现在开花时节,你幸而偶然碰见我,被我花香所迷惑,你就来向我纠缠,向我花心吮了又舐,舐了又吮,这尚不够你的快意吗?我不知在几时,我花也残,蜜也尽了,你也不知飞到何处又再去吮舐别枝花心花蜜了。相逢不过一时,你何必留下孽种使我终身负累呢。虫儿!我的好宝贝!请你存些良心吧。只许你在我花心尽情取乐吧,但切勿放入那些什么花粉呢。”花姐说此,几乎要流泪了。虫儿见她那样悲伤,就向她劝慰说:“花姐姐,请勿挂虑吧!我就听你意,只管尽情取乐,也请你尽情取乐吧,我包管永远与你和好之时,断不放入一点花粉到你花心去,我只好把那些花粉丢放在外头罢了。但我问你这样花粉不传入去时,你的花心不觉得缺憾吗?不觉得花心内未能得到完满的热气吗?你须知花粉是含有电气的,热团团的电流电气,你不希冀吗?”花姐答称:“多谢你虫儿的照顾,我也知这个电气的花粉入我花心中,我更感觉得快乐到万分,但我一想受孕的负累,这个负累的苦处,怎样能取偿于那些一时电热气的乐处呢?所以我宁可放弃这一点的快乐,不愿受了胎孕无穷的痛苦了。况且我们花儿,只要花心得到你们的针刺,便能出了花蜜,我们也就觉得极满足了,不会再有性刺激的病患了。我们花儿的目的已算达到了。我也知道你的使命是把我的花蜜先行吮尝后,才把你带来的花粉放入我花心中,然后更觉完整满足的。可是请你存一点天良,把这个使命放弃吧。在你得到我花心的蜜汁,这样热气腾腾,甜香香,你也算得到极度满足了。纵使放弃你注射花粉的使命,于你的快乐也不过极少的牺牲,你又何必求全责备呢!”虫儿与花儿在这会话后,彼此更无顾忌地尽情快乐。虫儿用尽全身气力,把针尖向花心上下左右,底里外面,一时温柔地,一时又激烈地刺出刺入,向左右刺激,又向上下刺激。花儿的花心舒畅极了,把花心大大放开全任虫儿去乱钻。她的蜜汁,一阵阵地流泄出来,浸透了整个花心的里头与周围,又在花蕊外面,也流出许多的蜜汁。那只虫儿不但用针吮,尚且大开其口恣食一番了。虫儿事后高兴起来,叫出哼哼的声音对花儿唱起来:“一回儿又一回儿,一遍又一遍,我的针条尽情对准你的花心!我的爱人呵!你的花心香馥馥,软绵绵!整个花心那样活动又巧妙,跟我那针头互相凑合以周旋。你感得十分快乐了,你的窝心,发出如火般的热气缩紧我的针头!你的蜜汁如潮流般淋湿我的针头!多谢你花姐姐,花姑娘,你的热情浓意给我终身留下万种无穷尽的温柔!”虫儿高兴唱,花儿在旁静静地鼓掌,一回儿一回儿摇动她花心的绒毛。
四、她是香妃再世
以上所译述的大意,也就是我那情人所写那一篇“即事”的短长诗句;从那一句“我好比一个采花的虫儿”,一直到“一回儿一回儿摇动她花心的绒毛”而止,真可算是一篇稍长的诗了。她把这篇诗命名叫作:“虫儿与花姐交响曲”。你想她具有这样的诗思,教我怎样不仿效虫儿向她这位花姐姐的花心竭力讨好呢!
这位花姐姐给我终身一件在别个妇人所未有的快感——那是她全身的香甜气味!当她与我深深接吻时,把她舌撩转我舌时,我起初总觉得香甜。我初想她是香妃再生,我又怀疑她用人工的加料,或许她在唇中涂抹了一些香蜜的膏脂。不但在她口唇中,所有她的整个身上都使我嗅到一种香甜的味道。当她在性交兴奋时,我醉迷她的si处与周身的热烈电气,也似是一种香蜜的电味。这不是普通女子的电流,而是她独有的香且甜的电气息。这些使我醉迷极顶了。这些香甜气,或是她的天生成?或许她从人工艺术所造成?我也常问她怎样有这一回事?她只是默笑不说出根源。我此后就戏呼她的花名为“甜姐”了。甜姐,甜姐!她满身的香蜜气,假设她是用香水与蜜精涂抹在全身上,头发中,也够使人沉醉了。正不必如香妃的生来就芬香。又安知香妃不是用人工的麝香专在欺取痴哥哥欢心的乾隆皇妃?
总之,在这样香甜的性交中,我与她已到尽力去驰骋;她也如受电击一样的颤动。我想她的颤动受我电气的影响较少,多是受她自身所发出的电气所袭击吧。她的婉转娇柔的叫号具有那些电流所爆发的大火星,那样有气力的声音,在深林中万籁俱寂唯有鸟嘤与她的快乐声,颤动声。断续不完整的情哥呵!情哥呵的叫声,断续的情哥呵!情哥呵!你把我弄——弄——死——死了!那些颤动的全身,颤动的温柔婉转的叫声,有时树上的鸟声相互和起来,在我此时的迷醉中,我耳边好像鸟儿也在颤音中叫情哥呵,情哥呵!你——你——把我——我——弄——弄——弄死了!弄死了!有时一些鸟雀仓皇飞开,它们似不惯听这个全身颤动的声音,哗啦啦地,振翼飞开。而我们醉迷时,我耳边又似觉情人颤动的声音透上云霄,又把空谷之音回转过来,满天遍地塞满了。这些颤动的娇音好似在极乐世界,死与生挣扎的声音!试想我们此时的快乐,岂是两人的独乐,而是把这个快乐传播到天上地下满处去了!所以我在上头说:唯有在野外的性乐,尽情的狂欢,始是无穷的快乐,始是个人与对方互相拍合而成为一体,扩充到与大自然相合为一体的大快乐。
五、爬上树上寻欢
可是,我们此时两人所享受的,完全是静穆中的快乐,是山林静寂中,静静的山谷中,幽闲的草卉中的快乐。这样快乐与我在上所说与那个爱人在海潮汹涌号叫中,又是具有别一种的情趣。我可以说,在海涛中,我们的性乐是在动荡中而求得两个合体与大自然的合体中动荡上的乐趣。可是,在我们此时说,在静静的山林中,我们两个合一体与大自然合一体的大快乐是在静寂中得到的。在动荡中与在静寂中虽然所感觉的情趣不相同,但归根总是个体与大自然合一的。我们有时要领略这个动荡的情态,我们有时又要领受这个静穆的化景;互相对照,互相凑拼,然后才能领略整个动的壮美和整个静的优美的乐趣吧!
再让我们好好在此幽静的环境中快乐一些时吧!记得有一次我们久久在大树下玩腻了,彼此一起爬上那株离地不高的枝丫中玩耍一下,岂不更加奇妙。我们于此就这样做。我当小孩子时在乡间攀升大树是稍著名的。今该枝丫离地不过一丈余高,我就托她先上,我一下子就赶上去,她坐在我的怀中,当然我们是做惯“那个”工作,巧好法国妇人的内裤是在下面张开大缝的,外裙撩起,就可随便行事了。然而我们终不敢如在地下那样任情去放纵,只好缓缓来——这些缓缓来的动作比起那些“快快来”又有一种无穷的趣味。那时邻树枝上鸟雀吱吱的鸣叫,似乎在讥刺我们是要学人类的猿祖宗而惜不能那样技巧的。同时阳光射入林木中反射出那万条金影的婆娑。在那树林外的野花园,那些草卉、芍药和玫瑰,都现出了晕红的颜色,似是为我们羞耻的。呵!“天若有情天亦老,草本无言最可人。”周围都是静穆到一叶落土地闻声响的气氛,我们就这样在缓缓来的动作。两人的眼睛都睁不起来,彼此迷醉在大自然无声无息的怀抱中!这个好奇在树上寻欢的心情,使我又忆起与上所说的第一情人在海水中,我们也曾学鱼类的“比目”。这个人类最始祖的鱼类玩耍法,也被我们偶然一次好奇所模仿了。请你们恕我此时,既年轻,又气壮,凡事总耍得一“奇”字然后甘休。不消说,你们要骂这些行为是无聊赖的。在我今日的老境想来,也认为这是一种矫揉造作,有乖正道的。可是请求你们原恕男女少年时的好奇的心情就好了。“好景不长,胜会难再!”我们终于不得不离别了。有一日,她匆匆而来,现出悲惨的神情,手持一页诀别诗,向我说她今日接到她爱人的信(不久就要成为她正式的丈夫),他新从战场受伤回来,要她与她的母亲明日陪他到南方去疗养,她于义于情上都不容辞,决定明日与她母亲离开此间,这是最后的一日了。她要与我再尽一日的欢乐,以留为终身纪念。可是我们此日是极正经的,惨淡的,彼此只在纵谈前次怎样尽情的欢乐,而在今后的遭逢,只好听诸命运罢了。我们彼此虽外貌各在强笑互相安慰中,底里滴滴的悲泪各各吞下在肚中。到午时,我请她到大饭馆大食大饮一次。我说:“你从那月定情起,不愿饮我一杯咖啡,已经表示你的洁白的心怀,而今已经许久证明了。今日一次大餐,你当不会辞却的!”她表示极乐意接受。我们在餐时且饮且谈可有二点余钟。在无聊赖中我们漫谈到外国的诗曲后她问我近来中国有无大诗人!我举苏曼殊和尚以对。并说和尚是悲伤主义者,我遂译出下四句诗念给她听:“谁怜一阕断肠词,摇落秋怀只自知!况是异乡兼日暮,疏钟红叶坠相思。”(苏曼殊《东居十七》)她听后泪滚滚滴落胸襟。我就劝她不必太悲。并向她强说:人生有别才觉情趣愈浓呢。我虽勉强安慰她,自己也不免掩面而泣。这样愁怀相对,时已打下二点钟了。她骤起说,阿母正待,我此时归寓整装。别了!我的爱人!我的情郎!她一面说时一面遍吻我自额至口。我也强起说:别了!我的爱人!我的诗人!我也热烈地给她许多亲吻;在这些离别的吻中,我俩的心肠俱碎了!
别了!我不但与情人别,与圣格鲁大森林,与大自然一切皆别了。我以后永未接到她一点消息,真是一别不能重见了!生离死别的死别了!“谁怜一阕断肠词,摇落秋怀只自知!况是异乡兼日暮,疏钟红叶坠相思。”我念了又念,终久是倩影渺渺,余怀茫茫!
[book_title]第七章 人有悲欢离合
一、西方的史湘云
“相逢天女赠天书,暂住仙山莫问予。曾遣素娥非别意,是空是色本无殊。”(1)我与那位情诗人别后,数个月久,孤单无可聊赖。也曾多回再到圣格鲁林下徘徊,睹物思人,徒有感慨,旧时花木,变成为可憎之物,先前鸟雀,也幻作无情之媒,到后来只好硬心肠不去罢了。偶有一次到巴黎北车站送客,在车站中,碰见一位女郎匆匆行时,在她手持许多书中遗落一本,我在旁间代为捡起。在她客气道谢之下我见她旅行装束,打扮得身子窄,矫捷似飞鸟盘空,她那副“目飞色舞”的神态,最动人处那双眼炯炯生光,当她这样眼睛注视及我时,我那时已成为“她的人”了。
匆匆聚谈一些时,她说要去办公,晚间始有闲来长谈。到了晚间我们在约定的饭店倾谈之下,觉得我如旧人般一样的亲热起来了。她先介绍自己是喜欢看小说的,每三日必要买一本小说看完;现在正在搜集材料,预备作一本小说问世。当她听及我的哲学博士论文是卢梭学说为主题时,她高兴得跳起来。她遂说及浪漫派(卢梭派)的真正意义,为人所误会久了。实则浪漫派是起源于古时的“乐天派”,它不是放纵的而是谨守的人生观;不是狂欢,而是悲伤主义;又不是个人的,而是群众的观念;也不是人间世的,而是大自然的寄托。所以真正浪漫派是反对物质重精神,反对贵族而为人民,反对个人而为大自然,反对狂欢而偏重于悲伤。这也可说它是反对物质文明,而注重于精神的享受,所以,他们浪漫派者不乐意现在的都市生活,而乐意到山村水旁;不喜欢高楼大厦,而愿流连于古堡颓垣;不喜欢歌女舞童,而痴情于惨淡的女性。卢梭便是一个好证据,他终生所寄托的是一位贫穷的女工,对于贵族的妇人不过是在外面相周旋罢了。这位女小说家侃侃而谈,我只好默默而听。我心想幸而遇到这位“真正的浪漫派者”,我也不会白做卢梭的学说了。
她于酒醉之后,面红耳赤,双手指天画地,目光如闪电一样的飞扬。我极惊异一位西方的史湘云在我眼前出现了!她毫不隐饰地说她从十六岁起已经实行真正浪漫派的学理。从此后数年间,她现已廿二岁,曾经醉心于考究东方人情操,即浪漫派所喜欢描写与梦想的“异方情操”。她曾认识日本人,使她鄙视他们都是军国主义者的派头。她曾经认识印度人,也使她失望他们多是印度的教徒。她又认识许多南洋客,都觉得是华侨不能解脱殖民地人的色彩。数年来,她对东方人的认识失望极了。她要寻得一个真正具有东方人的情操,愿献身于他们,唯一短短的时间也好,可惜她终未得这样人!她又谈到与我此番认识的本意,她说初见我时便已知道是一位久住欧洲的留学生,她故意在我身旁遗落一本书,试试我怎样去表示。她看我捡起书来交给她,并说出一些漂亮的法国口音时,她想这个东方人这回或者就是她所希望达到的目标吧。
二、向老妇学习房中术
在将要分手时,她对我说,她极盼望我们能够多次聚谈,使彼此认识到极深层。她笑说她不是如法国普通女子那样容易献身的,须要经过良久时间的考验后,才肯认我为知心的人。现在不过是初次的见面礼貌罢了。她叮咛我去回想她在上所说的真正浪漫派行为是否正确?因为我既然是以卢梭派为考究的目标,或许我对浪漫派别有一种见解,这是各人思想的自由,不能强人必须同意的。她那种热情与诚恳的态度,使我深刻地印入了心头。
我们以后晚晚相聚谈。她说因她所抱的情操态度,使她到现在尚未得到一位白种人的知己。她鄙视英美人的金钱主义,她又讨厌德国人的机械,她也不重视法国人的轻佻。她说愿终身不嫁,宁可为孤单者,这样始能满足她的浪漫的“悲伤主义”。
经过一个月久,已有二十余次的相会,我们也算相知到相当的程度了。在最后一次晚会中,她说对我的思想与行为已经得到极度的满意。她面上涨起了红晕的光彩,两只眼睛发出那含电气的光芒,她接靠我身,向我口上极热烈如火烧一样的亲吻。这个表示,不言而喻,我们肉体的享受即在目前了。到了睡房时,她笑说以她的理想,在“那个”动作时,她要立于“主动的地位”,凡事我要受她指挥。她笑得闭不上口来,又有一篇大议论,她说她是居于画家的地位,我是她的“模特儿”,要怎样姿势与怎样动作,全要凭她意旨而行呢。她笑问我是否同意。我答说是极乐意的。并说这也可增长了我许多性智识与性的兴趣吧。
这样说就这样实行。她身要放在上面,我当然在下面,一切听从她的摆布,左旋右转,疾徐,轻重,都任她的安排。我全然立于被动地位了。她笑说她是学得极深的闺房艺术的,是向一位老于此道的妇人学得的。能使男子得到极端快乐,她要你速射精,你就不能不速射精;如不让你出精呢,她一气数点钟久,而使男子自己无法能射精的。现请恕我在此不能介绍这个房交的种种艺术性详细方法了,总之可说她确是性的图画家、音乐家,故我虽立于被动的地位,但比普通男子立于主动的地位更觉有万倍的性乐。因为她能使我得到非常的满意,不用说在她是快乐极了,她不单是自己的快乐,每一动作,她的快乐能够使我同时快乐,这个真是一种非常巧妙的艺术,使我愿终身为她的忠诚“模特儿”了!因为由她所设计的性交样状,每次各安排成为一幅图画与一首交响曲!
事后,可有三四点钟久的“事后”吧。她向我浪漫地说她的性行为经过的历史了。她说在十六岁时因为少女的好奇心,便被一位法国军官所引诱了,由他那性的粗暴,便把她的si处撞裂了,到今在外面尚存一疤痕,不久,他就把她放弃了。她对此极痛恨,推究女子所以被摧残的缘由,因为性交时乃立于被动的地位,一任男子的摆布,所以女身不能得到极度的满足。她所以要向一位老妇人学习房事的艺术,学习女子完全立于主动的地位。那么她自己当然满足,同时男子也定然能满足了。她又羞涩地说:“可是我虽学习到这种艺术,不是如娼妓那样随便给人快乐。自从被那位军官摧残后,我极慎重从各方考验后,才肯献身于情人,你或者不相信,在我这数年内这回算是第一次对你做这种事呢!”
三、在古堡中紧紧拥抱
我们就这样行乐了好几夜。她又向我说她或许认为我不错,极愿请假三个月与我同到法国瑞士的边界。在那山区的古堡残迹,野村荒舍之间,流连这个时间的光阴与处所,实验我们真正浪漫派情人的生活。在我当然极赞同这种行为了。
我俩所住的是在半山间的小小“人家客店”。此地是出产极好极多蜂蜜,我们就以此为主要的食料。早餐及晚食,我们就用蜜满涂在面包上,一二个苹果,或美梨,最好味是乳形甜葡萄,只此,已使我们得到极香甜的饱足了。仅有中午我们才在店中进食通常饭菜。常时,我俩于早晨携带面包与一些果品及一壶浓厚的咖啡茶,极度高兴地上山去游览。记得有一回,仍然由她立于“主动”的地位,由她带头,从一约二三丈高峻坡爬上山顶去,她竭力挽草枝而上,我就在后跟随。她一失手从斜坡中跌下来到我身上,连我也跌下来,二人一圈儿溜到平地才止。我们一身都是土粉,所带食物散开满地,彼此一面滚落一面大笑起来。稍定神后,我们再鼓勇气照前一样爬上。这回有了经验,幸喜得到山顶了。我们的咖啡壶已打烂了。但极好补偿的是山上满生了许多野水果,不只可以止渴,尚且可以果腹,我们就在这高高的山顶野餐。也就在此“野交”,当然是由她立于主动的地位,上下高低的动荡,左右侧面的推敲!变幻不测,神出鬼没!在我也乐于永久立于“模特儿”的被动地位了。那时天空的蔚蓝色与她身体的红白玉颜,互相照耀到我眼花缭乱,口不能言!这位女主人翁因为发挥她全身的精力,面上身中香汗油油,使我一身如淋到香水。又有一阵一阵的微风吹来。那时我们肉体与精神的乐趣,唯有天知道罢了。
我俩此来的目标,是专为避去巴黎的繁华,特意在寻求可以发生悲伤的场所的。在那些山间有旧时留存的古堡,堡顶已丛生霉苔,周围的墙垣已经破烂到不堪。我俩到了此间徘徊,凭吊这些陈迹,以发泄我们的悲哀。有一次,女主人公表演出剧中的一位破荒户的爵主女儿,她表演得极肖。那种举动,那种表情,都演出得有声有色,怎样在战争时她的父亲被俘,母亲被迫而吊死,兄弟离散,姊妹为敌人所强奸。她每演一件事,极迫肖那人的凄惨情状,而语句中是句句逼肖那一人物的谈吐。她演到古堡女儿在被强奸后,那种愤恨的感觉时,声随泪落。我也不觉如观剧人一样,被感动到眼泪汪汪。过后,我不得不阻止她说:“够了够了,我的女爵主公子!你既现身说法太悲惨了,你的眼泪也流够了,还是保重自己的玉体吧!”她停止表演后,精神上尚有余哀。她向我泣说:“你以我是扮演人呢!可是我此时记起了历史的事实后,我确是事实中的真人物。我的眼泪我的悲哀,是从真心表出,并无一点的假装。”在我用尽热情向她安慰之后,就在这个古堡中的一间破碎的厅房我俩彼此紧紧拥抱,在她尚在歔欷之中,我向她微笑说:“放下吧,我的爱神,我们在这样悲剧后,不如来演些喜剧,散散郁闷吧!”她亲热吻我后,咽气叹声说:“也罢!但我们要在保存悲剧的情况下去表演喜剧的情趣吧!”她就在满面愁容中掀开裙子,虽则在她喜容中仍然掩不住满脸的愁态。
四、我领略浪漫派的真谛
事后,她说:“你也有心人与我同样表出了悲哀。实则,爱情不但在喜剧中,而在悲剧中更能表出真心理。你看我此时与你行乐,我不是如平时的笑声,而是泣诉的悲音。在我的悲音中你不觉得比平时我的笑声中更具有一种温柔的滋味吗?你不觉得我平日性的快乐时,一切筋肉都颤动放松了。但我此时的肌肉是紧缩的,收敛的,你不觉得另有一种快感吗?譬如在精神上,或肉体上,若遇到悲惨时,我们如能放声大哭总比掩泣吞声更为觉得痛快无比吧。即在肉体上说,悲惨时的性乐并不输却或者更高出于那狂欢时的享受。你现在尚未感觉到这样在悲哀中的性乐吗?”
我答说已深切地感觉到悲伤派的情怀了!我向她说,先前以为男女的性趣是在欢天喜地中得到的。而今才知在悲哀凄凉中,所得到的情趣更加深刻、真切、诚实及饱满了!
她听后在愁容中叹声说:“是的,我爱!你谅已领略到浪漫派的真意义了。例如卢梭对他的情妇(后成为他妻)永久不能表出真爱,因为他得她后,所享受的都是平常的乐境。但当他遇到胡夫人时,他说才是他一生中真正爱情的表现。因为他每次遇到她时,虽流下了几点钟的珠泪,但终不能得她的欢心,而在她也因为怀念她的情人,向他表出了无穷的悲哀,彼此同处在这样悲惨的情怀中,所以卢梭才能领略了享受了一生所未有的真爱情。你说是不是呢?我对你从前及今后是在我的笑声中,眉飞神舞中,胸怀狂欢放荡中,给你心灵及肉体的满足,可是这一次,可惜只有这一次吧!在这个残堡颓垣中,触起了我无限的悲情。我也希望你定能从我这样悲伤中得到心灵与肉体的别一种满足;使你领受了悲哀的情感,比较欢乐的更为高尚、纯洁、诚实、真挚与饱满。你是与我内心同情共鸣的,我坚信你也不会虚过这次的性趣吧。只有这一次,恐怕你一生只有这一次吧!能够深深领受我眼泪中,愁怀中,在我满身筋肉与神经紧缩中所给你真正的情感与性趣吧!”
她一字一字缓缓地在她的呜咽中几乎说不成声中,而在我也一字一字在接受在感动中。此时,我实在也感觉到在这样悲哀情愫之下,我的灵感与性感比较往常在遇对方狂欢时,更加高一层,与深一度得到爱情的领会。
我遂含泪向她说:“我的心肝!你的一泪一字都在我心坎中颤动起来了。我想这次的悲伤,不至一时消灭的。它必定存留到我终生,永久永久地活生生在我的心头!”
她听我诉出衷诚后,极为满意,终于说:“好吧!这也不虚负我们来此一遭了,现在就归去吧。”
我们就手牵手,腰挨腰,一步一步在秋风落叶夕阳昏黄的山路中蹒跚而归。到寓时店中人都骇异我俩怎么憔悴到这样形容!
* * *
(1) 苏曼殊《次韵奉答怀宁邓公》。
[book_title]第八章 三个月的情侣
一、一首美妙的情歌
我这位女主人公,在归寓休息二日后,又要亲身体验真正浪漫派别一种的情操,她就向山间人家借到了几只羊,一套女牧童装,一套男牧童衣。她自己穿上了牧装,我也穿了牧童衣服,一同于早晨赶羊上山去,这是极有兴趣的喜剧吧,可是她告诉我不要看作是假装而应当从实在的生活中去体验才对。好!我们在丛林内,各持了牧条小棍子,赶上羊去吃草与树叶,她做得完全似牧女一样,静静的面容配上窈窕的身材,脚下穿上了木屐,头上戴了一顶灰色的旧草帽,一看她后我要笑也不敢笑出来,我呢,也扮得如当地牧童一样,惟妙惟肖,她看我后微微的笑容又极天真朴素如牧女一样的表情向我低音温柔说:“我们要尽这一日,切切实实过了牧人的生活啊!”怎样生活呢?我们仅带到一些面包。我们有的是山泉可以饮,有野果可以饱,她头上插满了野花,更显出了天真烂漫的姿态,在万山寂静中我们随地看顾我们的小羊群,它们缓缓地移动去寻觅食粮,我们也跟随在后谈论自古及今自东到西的许多牧童故事。她笑说:“不是吗?我们在这样生活中,不比在巴黎繁华的市内跟随那些人的鬼混为较得到真实的人生吗?我们今日所穿的牧装,不是比城市那些女子长裙厚衣,男子那种硬领西装为舒服简便吗?你看,我们头上有的是青天白日,袭人要醉的秋风,你看那些平野的一片一片的秋色,你看树林中那一阵一阵的秋声,这些是巴黎与那些城居者所能一点享受吗?我俩的灵肉与大自然相化了!我尚要使我们得到牧童女天真浪漫的情趣呢!”
她就现时,现地,给我享受这个天真浪漫的情趣!她跳起牧童的舞蹈,唱起了牧女的情歌,这个情歌是这样简朴地译出吧:“我是十六岁,我的情哥有二十零。我不涂脂抹粉,只有被日光晒得红晕的面庞,我有初肿起的两个小馒头,我的情郎呵,如你饿了,可来取去充饿肠!”她一面唱一面用眼神示意我去同样做,我遂把她两个奶头一个深深吮了又一个。她醉软倒在地上了!以后的事情不必让我说出,你们也能了解的,当我们好事至少有一点余钟才完后,小羊群已不知往哪里去了,我们就跟了羊迹去追赶,一下休息后,她又唱起来:“牧羊牧羊,母羊那样温良,公羊那样癫狂,他们不食草,公羊骑在母羊上,那样的醉迷,好教我牧童牧女神飘飘!意绵绵!”她又用眼神示我依曲照样做。她不待我举动,已伏在地上,四肢撑地,臀部朝天,同时她就如母羊那样叫出微微颤动的,咩咩咩咩的羊声。你们可以想象我此时怎样立于被动的什么工作了!
二、她扮成山林的女神
你们以为她是纯粹为追求肉欲的快乐吗?可是你们猜疑得太快太错误了,每当明月当空时她就约我到山顶去欣赏。同时她穿了周身的白衣裳,这个衣服又阔又长,长到垂在地下去蹁跹,她此时扮成“山林女神”的模样,在林中对月高歌,她响亮的歌喉,要我在旁边对她鉴赏。时不时又给我热烈如火一般的深吻,这些吻,两人的舌与舌深舐如交媾一样的兴奋,有时紧紧互相偎抱,有时亲吻,有时摸按她奶,撑她腰,用手或用脚尖摩擦她的下腹、臀部与外阴!摩擦得两人遍身发烧如火焦!但性交呢?她永久不允许我的,她要使我在摩擦中,领略到那性趣可即不可得的快感与失望。尤最的是要我们在心灵上得到“神交”的美妙。她所唱的情歌是极端猥亵的。她要我在答歌中同样的猥亵,可是她自恃是山林女神同样的洁白无一点的瑕疵,她要我如山林男神一样的尊重女性的高尚,只许两人用情话挑拨,动脚动手相抚摸,但终久不准有肉欲的渗入,这又是一种美妙的性乐表演法了。
她向我解说:“宗教家提倡纯粹的精神爱,那是不能满足人性的。庸俗人实行了纯粹的肉欲,这又是兽性也不是人性的,真正的人性是灵肉合一。你今可体验到这样的玩乐,既是肉感乃包在灵感中;又可说在灵感中,已有肉感的满足了。若在这样状态下,单去实行肉欲的交媾,便把灵感完全消失了!”她又申说:“历来许多大艺术家如但丁,如达·芬奇,如歌德,都因对他所爱的女子不能得到了性交,所以把肉欲升华为灵感而演化为他们杰出的诗歌。我们此时不是实验出来吗?如我也照平时一样,此际给你肉欲的满足,那就全失了我们在这样的情景下一切灵感的兴趣了。所以我当如女神,你也当如男神,同样无邪的游戏,我们虽则借径于肉欲的挑动,升华为情爱的歌调与浪漫的跳舞了,所以我给你摩擦我的奶,我的臀部与阴私,在使你得到性欲的满足中而感到失望,在我也同样得到两方面的矛盾。虽然两性最后的要求是在性交,但因为有时这个兴奋,在欲望愈不能得到对方的性交时,愈感觉到高度的兴奋与欲望,这样经屡次的压迫后,自然就成为灵感的升华了。所以我在此际,明知我们在兴奋与欲望中,热烈狂疯地,在求到交媾的一阶段。但在这样得不到性交的痛苦时,比较了我们在平常容易得到交媾时,岂不是得到更深一层、高一层的兴趣吗?”
我听她说一句,就点头了一次,表示我所体验的与她所说的完全相符。当我正在请她继续这样使我得到美感享受的表演时,她忽然脱下长外衣,由她所故意携来的包袱中,穿上一套五光十色的一条一条所合成的短衣短裤。她向我说,此番她要变成为女魔鬼的装扮与表演了,她就奇形怪状地跳舞起来,而助以惊人的鬼声鬼啸,她向我挑拨,问我爱她这样的恶魔吗?我已知她的深意了,表示我对她只有惊惧并无爱情,她做鬼脸吹出鬼声说:“你怕我了,不错,我要你怕,怕到不敢亲近我这个女魔鬼!你尚敢如先前一样来热烈亲吻我吗?用亲热的手来抚摸我的奶吗?我定知你是不敢的!”她随即唱出了可惊人的恶鬼曲子,什么墓中骷髅起来跳舞了,引诱她情人到墓中去了,什么女鬼夜间到她情人家里与他结婚,和那些惊骇人到毛发竖起的鬼调!
这个女鬼终于脱下魔衣,照前穿起白色的长外衣后,即问我说:“我看你的颜色变青白了,我不愿长久折磨你,可是你在此也可体验到精神的作用,如果真的有这样女魔鬼,无论你性欲如何疯狂,也终于不敢去问津吧!”
我笑说:“当然我一时被你吓慌了,我想你断不会终究变成那样吧,可是当你认真表演时,我就不免也认真起来吓慌了!”
三、一种艺术化的表演
这一夜就这样在山中,我俩度过了两番的灵感,彼此极纯洁地,未曾有一点牵涉及性部。当归来时,山村中的鸡声已在喔喔啼。太阳在地平线下隐隐然射出了光芒,我们的精神不觉疲倦而反加刺激,到寓后饮了浓厚热滚的咖啡后,我们紧抱为一体,香甜地入了睡乡,醒来已是日午,太阳升到中天了。
且住!且看这位女主人公的表演尚未完!我们不但有山光而且有湖景,这个湖景是极美丽又是极粗恶的,当清风明月时,水上秀纹如鳞,月光从湖一边的高山密林射影倒插入湖面,成为各种各样的画图。日间则有太阳的光芒,从四围射入湖里,幻变的景象可有万千。在这样波平浪静的时候,整个湖容恍如一个美人的笑貌。这是“优美”的一方面,可是当狂风怒发,阴云四布,湖水起了汹涌的波涛,湖的周围的树木也发出了咆吼的叫声,这又是“壮美”的一方面了。
我们这位女主人公也由此发出她惊人的论调了。她对我说:“你看优美(温柔的美)与壮美(伟大的美)常常被人分开为两个景象,实则它们不过是一物中从二方面的表现罢了。今就这个湖说,它有时是优美的,有时又是壮美的。如你只看它一方面就小看它了。就人的心灵说,在温情表现时,如见人贫苦衰弱的可怜,见了娇小玲珑的可爱,那就是他表出优美的心情。若遇他怒时,见物就抛,遇人即打,这就是他壮美心情的表现。(我说错了,‘见物就抛,遇人即打’,这些不是好心情当然说不到是壮美。)我不过要说他此时的怒气便是那些内心情的壮美罢了。若要解释好一点,就是他若能利用愤怒的心情去发挥他英雄的气概,这才算是壮美的。例如在你们的《水浒传》中,写李逵愤怒那只食他母亲的母虎时,就只用一拳便打死它,这就是‘壮美’的愤怒了。总之,一个人与世间一件物同时都含有优美与壮美的二方面。要这样去看始能得到美学的完整呢。”
这个论说使我佩服她到头至地,当我俩在这湖的玩赏中我们也从整个美——优美与壮美合一性去鉴赏享受的。譬如在月白风清时,我们租一艇击楫于中流。在深夜四周无人时我俩就穿游泳衣,也一样去泛艇以遨游,任凭人与艇随涛涌高低而上下,有时尚打入湖水全身溅湿有如落汤鸡,可是此时我们更觉得痛快不可支。因为此时壮美的湖景引出我们伟大的心灵,而回想先前优美的鉴赏,遂觉相反而相映以成趣。
总之,在这三个月,虽则仅有九十日,但这位主人公引导我体验了多样的环境。她领我到山峰层峦去,到古堡去,到湖光去,使我们领略到一幅一幅的画图,朝夕随时间而变幻,即如以性交说,她给我各样不同的方式,式式都配合了环境而成为一时一地的特别图样与色彩,推而至于性交时颤动的叫声,也如音乐与歌唱的和谐。故在俗眼看来,一切性交都是猥亵的,但由她艺术家安排起来,反觉得是一种艺术化的表演。在常人固然也可得学习这些艺术的技能,可是在她已“进乎技而入乎道”了!
当我们来时是初秋,今则初冬已到,三个月的光阴可惜已迅速过去,我们就回到无意味的巴黎来了。一到此地,她就坚决要我们分散。她在准备分别时极严肃地向我说:“我要自己找工资以生存,我不能不屈服于这个罪恶的社会,但你须知所有情人总要一别的!短则几日,长或到数十年,终于到死去时也要别离的!这是在短时期的别离,给情人们较有长久的回忆。永久相守,易生厌恶与冲突。例如在这短短的时间,你虽个性极强,终能相安于‘模特儿’的地位,一切任我意所安排。假如再继续相处下去,你就要发挥你的个性了,但在我又是誓不立于被动的地位,而定要凡事为主动的指挥;在你安能长受我的抑制呢?纵然你愿意,我也不愿永久抹煞你的个性。那么怎样能在两个个性极强之间,彼此能长时相爱下去呢?所以我从此就决定我们只有三个月久的相爱。过此后我与你永无再见的机会了。说起来不但你悲哀,我恐比你更悲伤。但我们不是在一场合中,我俩已经体验到‘悲哀’正是真情爱的人生观吗?我已先想到定要把我俩三个月来所实地体验的写一本小说,它的书名叫做《三个月的情侣》,这本书我想能传存于人间。那么,我们的情爱,不是比较我俩——纵使终生相爱下去,更能永久存留吗?别了,我的心肝儿,我俩就从此分手,永无再见的日期了!”
四、玉楼明月长相忆
实在,我对这位个性极强的情人,又有什么方法可挽回她已决定的计划呢?况且她的话是千真万确的,在我也是个性极强的人,安能终生安于“模特儿”的纯粹被动地位呢?就如性交说,女子有时固要立于主动的,但男子又何独不然。男女彼此最好是轮流互相主动与被动。可是她的脾气是永久要立于主动的地位,那么,我怎样能够长久与她不发生冲突呢?与其冲突而把此前的爱情消灭,反不如一别,永久地把爱情留藏在心头。经我一番惨淡的考虑思维之后,两眼满含辛酸泪向她说:“我就好硬心肠,听从你的话吧,但愿在后日你的心情转变时容我再向你屈膝继续我们的旧欢。而今只算作‘暂别’,请你勿说是‘永别’,岂不好吗?”
她也堕落了许多泪珠,遂给我她的相片,写上“天长地久,此情绵绵”几个字,与我热烈亲吻后,遂一倏忽间去如飞鸿的远飏,留下我在地上仰头伫望她已在空中失去的方向。
在此后许多时间我总去寻她,但不知她住在何处。我又好多次到前时相逢的北车站希望再见她一面,但终于永远不见她一点芳踪。实在她说得极对:这个悲伤的别离情愫!愈来愈见浓厚,使我有一时候似乎变成半神经病,无论日和夜只要闭上眼睛,便立刻见她在我眼前。
我这个憔悴的情形,挨过了好几个月。忽一日在书摊中见了一本新出小说《三个月的情侣》时,几乎使我发狂一样去看它。可是见到著者(即我的先前那个情侣,她化名为丽丽西名)的小叙上,说她怎样有计划地与我这个情侣,只许有三个月的尽情快乐,她故意地,也是本性地,偏向于悲伤主义,决定坚强的决定,使我们在此后的终生中,只有去悲哀这次离别的情怀,而断不能有再见的机会了。
她又说已向外国一个荒村芳舍去度她终生的生活,她虽则永久悲伤于我们的别离苦况,但她希望成为一个悲伤主义派,而升华她先前所领受的肉欲快乐变成为艺术的作品,聊以消遣她的余生。看她的叙文一字一泪中的坚决意志,我断不能再见她的一面了。可是我到今仍然怀疑:“真正的情感,必定是悲伤派吗?”在我想:又悲伤,又狂欢,忧天复乐天;两个矛盾相统一,岂不更宜于人性吗?可是就那时说,我俩确是悲伤派者。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book_chapter]浮生漫谈
[book_title]一~九
一、小叙
这是我的“半自传式”的小品文,虽则是随意漫谈,但我自有一个中心的主张,即是痛快地生活,情感地接触,愉乐地享用。我先在北大时已出二本《美的人生观》与《美的社会组织法》,就是讨论人生怎样始能得到美丽的生活法——物质美与精神美的要求。我近写这类小品文很多,都已在报上发表过了。今承赵一山、高朗两兄的盛意,使我能够先把这几十篇出版。希望后来尚能集成为多少册继续和读者见面吧。
1956年2月于广州
二、忆故园(1)
忆故园,又忆及环绕它的四围山峰。那是高接云霄的凤凰山脉,产名茶的处所;那是坪溪山脉,与潮安市相交壤;那是待诏山脉,传说宋帝昺奔走南方,抗拒元兵,曾经此地而由他钦赐这个名字。
峰峦处处有,山峰格外好观赏。朝雾晚霞山色朦胧,若隐若现,或如彩带绕山身,或如宝冠罩其头,晴明时如矗天芙蓉,风雨来时似海涛怒号奔流。
我夜间爱月,日间爱山。月只为鉴赏,清澈我的心灵。山不但可以鉴赏,更兼有实利可以资生活。
山利是无穷的。到现在尚有许多人以为只有造林就是振兴山利了。实则,山中可以种植许多种稻作物、油作物,尤其是水果类、竹类等等的最易收成与最切实于民生日用的植物。至于造林,除好木材之外,又可种食料或用料的树种,如栗、榛、椰、油棕、漆树、桐、龙眼、荔枝、橄榄之类。
例如竹属,满山是可以生长的。我在园中只辟出长不过二丈、宽度不过数尺的地方,种大竹于其中,十余年久,每年数月食竹笋食到饱。那大竹笋娇嫩爽口,切成细丝,比面条更有滋味,更富滋养。
说及水果种在山间比田园中更有出息。我县著名的柑橘,就种植在山谷。橄榄、香蕉、龙眼、荔枝,更适宜于山区的生长。我常想及现在的城市街旁的树木只在遮日与鉴赏,若能改种为水果树,同样取荫,而每年不知有若干的出息。
山间也可种稻作物,如山禾、畬谷、番薯、树薯等等。我曾在山头种山禾,它的米粒粉红色,如糯米一样的黏柔,比普通的大米好食得多。
我曾开了三大苗圃与七个山农场。那时极自信,极自豪地走到山头,遥目遍望诸山峰,口中常指它们叫出欢悦的声音:“山呵!我们征服你们了!”
究竟,这不过是个人的骄夸与梦想,一个人是不能够征服许多山谷的。我也曾发动本乡的群众,向十里内的山谷间去进攻。可惜那时的群众尚无组织,缺乏觉悟性,终被一二土劣所阻挠,而我个人的生产计划终于失败了。
故园是一片六七亩的平地,是我先父租下预为我归家时之用。可是我虽满意我的“绿窝”,但每当独行山头,常想跳出到极远的山区,以扩大生存鉴赏的限界。现在我便到社会,到人间来扩展我的眼界,延伸我的生命!
我一生最爱月,我爱月比爱夜更热情。在乡间日落后,灯火全无,满天昏黄,只有月光是天上的蜡烛,也是人间光明的信号。
在“绿窝”故园时,最使人留恋的是每当晚鸦一群一阵地向高山归巢,那蛾眉月或团圆月在峰峦间浮现,我们一家人就到左近的清溪游泳。这条溪流乃由极近的大山谷所泄出的流水,便是清白无瑕的泉水,只要入其中浸淫一些时光,便觉凉入心脾,沁入肺腑。
细沙如毯,白沫似练,四围的山色由于山谷的构造不同,而有显明的和暗影的差别。我最乐是缓缓仰泳,那时面对月光,与波影一同摇摆互相徘徊。宛转的岸边,青绿的微波,月色与山光和这条溪流相合成为一幅静穆的图画,稚子娇娃,游泳呵,喧哗欢乐于其中,点缀成为图中的人物。故园中的玉兰与溪岸上我所种的千余株柑橘的花香,弥漫于溪流,于山间,于月光之下。
游罢归途,踯躅田畦,同唱山歌,入园时但见丛竹弄影,蕉叶舞姿,周围乡间静无声,但闻万籁齐鸣,蛩音唧唧,此中有虫名“地虎”(2)在叫号,蚯蚓、水蛙嘈杂中具有一种和谐的音调,又有那些蛇,也叫出“嘶嘶”的微音。说到蛇,园内是极多种的,一种叫鸟蚊子的蛇(3),夜间就上树去偷蛋与食鸟;黄头娘(4),那样美丽,无害于人而有益于稼穑,便听任它们在园中自由行动。
明月射入小楼内,床榻都现出光辉,纵然困惰也睡不得了,只好睁开眼睛与月影共徘徊,有时又闻到那鸡寮中百余只鸡,雄的喔喔啼,不知不觉地进入睡乡。醒来,又是日光在山头、田间、园里,我们一日的动态又在开始了。
我爱月,爱山间的明月。我在巴黎常常避开街中的电光四射,独自静静地走到赛纳河边玩赏月华。
日光固然可爱,这只是在朝曦,在夕照,在冬寒的天气。至于月光,无论在何时何地何种气候都是可爱的。初三四的蛾眉月,以至于十五六的团圆月都是可爱的,以至于廿余的下弦月,也具有一种吸引人迷醉人的魔力。我永久永久地保存我儿童在读私塾时跟了母亲在日尚未出,月尚在山头依稀与多少晨星半明半灭时,起来背念“人之初”“天地玄黄”那些情景。
“待月西厢下”的情趣已一去不复返了!唯有“云破,月来,花弄影”一些情趣尚永久永久地萦绕我心头。当多样的水果上市时,小孩子们见了香蕉就说不如我们园所出的好;因为我们的又肥又软又香又甜,乃是在蕉株上让它充分成熟,成熟到蕉皮要自己离开蕉柄时才摘下,有时,蕉身已被禽鸟吃去了蕉弓大半,然后才知觉呢。当小孩吃到荔枝时,今年的“糯米糍”都丰收,真便宜,实在是一种好货,可是他们说这些“妃子笑”怎样能比我们园的“状元红”;“尚书怀”怎能比我们的“宰相黑”。我们园的荔枝一粒大如鹅蛋,肉又酥,酥到在嘴内跳舞!此地现在又大叫石峡龙眼顶呱呱了,但怎样能比我们园的槟榔种龙眼一粒比鸭蛋还要大,甜到比蜜一样,又够香味爽口呢!虽然番石榴一个也有五六两大,但我们园里的番石榴,一个大到一斤多,一到口内就自己粉化。总之,一切好水果,总是我们园的好,因为我们的果株,都是挑选最出名的种植起来呢。
这些回忆,使我不免引起许多对于故园的留恋。那些果株大概尚保存。我所最留恋的是那株玉兰,当花开时,香满数里内的乡里,人人都欢喜;那小池的莲荷,亭亭如盖。
我们的故园是名为“绿窝”,这个名是友人代起的。“绿窝”到今日已荒废了。我这个主人,一别已经五六年,它的模糊图形,只能依稀在我心目中存留;它的生产精神,永久存在我心头不灭。
回想我那十余年在故园的生活,又是快乐,又是懊悔。快乐是每日手执锄头把园地掘,手执剪子把果枝剪。每当柑花开,荔子结时,常到深夜尚徘徊于果丛中搜虫寻蝶。爱人伴随,稚子游玩,在小楼上,凉风明月,俨然自视为羲皇上人。可是我十余年的有用光阴也就这样被消磨了;只有看些书报,并未有系统地向学术进攻,连执笔也懒懒的,大半的时间为花木与家人所搅杂到不能开交。绿窝!绿窝啊!你的倩影,你的美貌,一日一日地在我眼中模糊起来了!我想要回到你的怀抱,可是不必了。让我把你放在心中怀念,我只能和你在梦里相逢!
忆故园,又忆及我可爱的狗!它极壮健,极美丽,极柔顺。每当我外出归来,远远地就看到、嗅到、赶到欢迎我。当我来广州时,它似乎感觉到了,送到极远极远的山间,我屡次使它回园,而终于用威吓的手段,始使它垂头丧气归去。
忆故园,又忆及我的一大群的和平鸽!它们在檐前,在屋顶,在园的周遭,成群阵地在翱翔飞扬,但闻“区区、区区”和好的声音。我对它们向来是不甘杀食的,只是不时取食它们美丽可口的蛋粒。我们以为这样可以长久生存下去了,谁知我们那只恶猫——不咬鼠,只会偷食的,于夜间初则偷食其蛋,随后又乘它们在睡时袭击其身体,到我们已觉察时未免太迟了,鸽群已被残害不堪,存的也已星散了。
我在初来园时,以为可以做到纯粹的隐居生活,自以为是“超阶级,超政治”的人物。究竟人不能全离开社会的。不久,孤园一变成为热闹的场所了。邻近甚且辽远的群众,有许多纠葛的事务都赶来园求救。首先是寡妇孀雌,为她们的翁姑叔伯所限制不能自由改嫁时,我都出力为她们解脱了。一些因赌钱将破家时,一些被强虏强人欺负时,一些被恶劣官吏蚕食时,一些房分、乡里的械斗,我可能为力时,都为他们出力排解。到此,尚说是隐居,真是名不副其实了。
在那时的国民党官僚都是贪婪的,他们对我有些忌惮,每当县长或专员到任时,通常来我园“拜访”,那班被欺凌的人们,就视我有一种“势力”,可以为他们做靠背。我也不能推却他们可怜的受欺压的惨状,每每为他们写些信件或直接向官府去求情。
又我在此时,开公路,办苗圃,行垦荒,为农校的校长。在抗日时,我又为全县的抗战委员主任。在这时候,土匪们又常来光顾;他们的三个首领,都对我表示“好感”,所以尚不至于被绑票。又那些匪徒式的军队,对我尚有点忌惮,也尚使我能继续安居。好了,解放时期将快到了!那些英勇爱民的游击队,常时在夜间来我园访问,我对这些人万分同情,常嘱乡里人好好保护,接济他们的粮食,我乡里与左近的子弟也有许多人“上山”了。总而言之,这个孤寂的故园,到后来变成一个奋斗的战场了。我想组织一个“农民党”(5),因为僻乡,少人帮助,而终于无成就。但由这些的事情看起来,我先前的孤高自赏,以为是“超阶级,超政治”的人物,都是自欺欺人了!
* * *
(1) 张竞生的家乡是广东省饶平县浮滨镇桥头乡大榕铺村,他在这里度过了他的少年时期;1933年,他重回家乡,在这里断断续续生活了近十七年;1960年,他再次回到家乡,在这里度过了他生命最后的十年。
(2) 学名蝼蛄,俗称土狗仔、拉拉蛄。
(3) 也称过山乌,学名眼镜王蛇(Ophiophagus hannah),“鸟蚊子”是潮州方言称呼。
(4) 学名草腹链蛇(Amphiesma stolata),俗名黄头蛇、草尾仔蛇,无毒。
(5) 1946年,张竞生在饶平筹建中国农民党,亲自起草了纲领及章程,提出以征工的政策,用农民的力量,发展农业生产,建设富强国家,达到世界大同等,但未得到响应。
三、怀念情人
唉!当我写到这篇目,提笔时,满身销魂;停笔时,全神在惆怅!
当我第一次到法国时,野蛮的第一次世界大战不久就发生了,德酋威廉第二不顾国际的公约,攻破中立国的比利时,从法国的北方,直驱雄兵,不久将到巴黎了。我此时住在巴黎近郊的凡尔赛故宫左近的村落,日间遨游于其中山林的胜景,又常信步到达它的近邻——圣格鲁野花园。谢天谢地,我就在这野花园遇到我第一次而且终生难忘的情人。
有好几日,我在散步中注意到一位少女,淡素衣裳,神情有些郁闷,也在园中各处流连。“且休题眼角儿留情处,则在许多脚踪儿将心事传”,那时真是风魔了张解元,不啻为我们此时的写照。况值暮春天气,醉人是草芬、花香、雀喧、蝶旋,我终于禁不住向她通个殷勤了。一闻知她是法国北方人,避兵祸流落到这里来,我的同情心更加勃发了。她向我申说她家乡的陷落,田园荒芜,屋宇焚烧,德国军人的抢掠奸淫,说时声泪俱下,愤恨填胸。说后,且从她衣袋中取出几篇她所作的感时诗给我看。
“人生何处不相逢?天涯共掬有情泪”,我读完她的诗篇,不免于眼泪四垂!她本是深情者,向我更表出她无限的柔肠,我们终于成为一对情侣了。她不喜欢酒,只喜欢好咖啡与吸一些好烟卷。当我们在饭馆饮了极浓厚芬馥的咖啡后,各抽上一根好的埃及烟,一同携手散步于野花园的丛林中,促膝谈心,外境的战棼,于我们都不相干了,萦绕于我们的心灵中,只有大自然的鉴赏与我们二人的情怀。
我和她的唇深紧地接吻时,觉得有一股的香甜气味,直打搅到我全身酥融。我有时问她这是她唇上所抹的香膏所造成吗?她却笑而不答。这或许是她唇膏的香甜,也或许大部分是她身上生来的香气自然流散于口唇。到后来,我能接触她全部玉体时,就已证明她在极快乐时所呼出的香甜口气与她全身所发散的芬芳。
我此时极尽生平所未有的快感,以为是我所拥抱的不啻“香妃”的化身。香妃是乾隆帝的爱人,她是西藩王族所进贡的宝贝。传说满身是香气,我那时所拥抱的那位情侣,不但满身是香气,而且是芬香中带上清甜的气味,连香妃也比不上她了!
可是,好景不长,胜会难继,一日她向我说有先前的爱人因战伤到南方去医治,她奉母命不得不到他所在地去照顾。这是她的义务感战胜爱情感的一种高尚人格的表示。
别了!别了!一别,此生不能再见面了!我们半年间的情侣生活,从此消灭一去不复返了。
当我与那位情侣分离后,万分烦闷苦恼,圣格鲁野花园中每株树每丛花都逗引起我的旧情,觉得在大自然中我是孤单者,冷清清的,终于忍挨不住,而决定到海边去消遣了。
在潮波掀动中,我极喜欢去参加游泳。此中有一位美人鱼,那样壮健活泼的身体、愉快的神情,众人都鉴赏她蓝色清润的眼睛、柔软的金丝发、晶莹透光的皮肤与充分发达的胸膛。她在游泳中表演各种形形式式的超人技术。有一次是大潮来期,波涛汹涌,一群人远远地离开海岸到波涛处去迎接,我也不量力地去参加。这是在两潮流中间的分界线上,水势掀动得格外厉害,我的抵抗力衰落了,只有一摇一摆地在挣扎,眼见离岸尚远,我的心慌了;幸而她,那条美人鱼在我旁边,举手援引我一同到沙际。她微微向我一笑,我此时感激她的帮助,就彼此攀谈起来了。
她是巴黎的卫生员,到此来过暑假的。她是未婚的壮年姑娘。若说那位第一次的情人给我是柔媚的感受,在这第二次的情侣上,她给我是雄健的心怀。她是卫生人员,自然是极讲究卫生的。但她所讲究的卫生,不但是消极的如细心消毒之类,而是在积极上养成钢铁般的体魄,富有抵抗力以战胜一切的毒菌与病魔。她反对古典式的爱情,在大城市的茶楼、饭厅、跳舞场,与及个人“沙龙式”的爱情,而是在大自然中,在高山大海间的爱情生活。总之,她宣传、提倡与实行一种新兴的“卫生的爱情”,与世上“面包的爱情”“势利的爱情”等等相对立。
“卫生的爱情”,这是一个簇新的名词,我初闻及也不免为之一跳。可是请看她的内容吧。这位爱人说现代人的爱情是神经质的,在灯光酒卮下的爱情是衰弱的。只有“卫生的爱情”,在大自然中男女双方充分锻炼好身体,又深深地、亲密地与大自然长期接触,而且生活于其中,养成与万物一体的同情心,然后男女间始有雄伟而温柔的真正永久的爱情。
她在我面前,立在风涛澎湃的海岸为我跳舞那些天仙下凡的姿态;她在高山烈日中,为我表演那样飞鸟的翱翔。
这是她引带我到法国自然派的卫生岛——日出岛,极快乐地过了一长期的卫生的爱情生活。在这个岛中,我们日夜里可说是全身赤裸裸一丝不挂,在大自然的高山大海中逍遥。我们的心灵是与大自然相合一。我们的身体是与太阳、月光、星辰合成一气不相割开。我们的爱情是扩大到浮云、落霞、鸟啼、虫鸣的心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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