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游痕留墨
[book_author]郑振铎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类书文集,文集,完结
[book_length]50923
[book_dec]《游痕留墨》是郑振铎作品精选集之一,主要有避暑会、三死、月夜之话、山中的历日、塔山公园、不速之客等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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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避暑会
到处都张挂着避暑会的通告,在莫干山的岭下及岭脊。我们不晓得避暑会是什么样的组织,并且不知道以何因缘,他们的通告所占的地位和语气,似乎都比当地警察局的告示显得冠冕而且有威权些。他们有一张中文的通告说:
今年本山各工匠擅自加价,每天工资较去年增加了一角。本避暑会董事议决,诸工匠此种行动,殊为不合。本年姑且依照他们所增,定为水木各匠,每天发给工资五角。待明年本会大会时再决定办法。此布。
莫干山避暑会(原文大意)
增加工资的风潮,居然由上海蔓延到乡僻的山中来了,我想。避暑会的力量倒不小,倒可以有权力操纵着全山的政治大权。大约这个会一定是全山的避暑者与警察当局共同组织的,或至少是得到当地政治当局的同意而组织的。后来,遇到了几位在山上有地产,而且年年来避暑的人,如鲍君、丁君,我问他们:
“避暑会近来有什么新的设备?”
“我不知道。”
“我们是向来不预闻的。”
这使我更加疑诧了。到底这个“莫干山避暑会”是由谁组织的呢?
“你能把这会的内容告诉我么?我很愿意知道这会里面的事。”有一天,我遇见了一位孙君这样的问他。
“我也不大清楚,都是外国人在那里主办的。”
“没有一个中国人在内么?”
“没有。”
“为什么不加人?”
“我也不晓得,不过听说中国人的避暑者也正想另外组织一个会呢。”
“年年来避暑的,如丁君、鲍君他们都连来了二十多年了,怎样没有想到这事?”
“他们正想联络全山的中国避暑者。”
“进行得如何了?什么时候可以成立?”
孙君沉默了一会,似乎怪我多问。
“我也不大仔细知道他们的事。”
几天又过了,我渐渐明白了这避暑会的事业:他们设了一个游泳池,一个很大的网球场,建筑都很好,管理得都很有秩序。还有一个大会堂,为公共的会议厅,为公共的礼拜堂,会堂之旁,另辟了一个图书馆,还有一个幼稚园。每一个星期,大约是在星期五,总有一次音乐合奏会在那里举行。一切事业都举办得很整齐的。
一天,一位美国人上楼来找我们了。他自己介绍说是避暑会派来的,因为去年募款建造大会堂,还欠下一万多块钱的债,要每年向上山避暑的人捐助一点,以便还清。
“你没有到过大会堂么?那边有图书馆,可以去看书借书,还有音乐会,每星期一次,欢迎你们大家都去听。还有幼稚园,儿童们可以去上课。”
我便乘机略问了避暑会的情形。最后,他说,他是沪江大学的教员。见我桌上放了许多书,布了原稿纸在工作,便笑着说:“我每天上午也都做工,预备下半年的教材。”
我们写了几块钱的款,他道了谢,便走了。
原来,这个山,自开辟为避暑区域以来,不到四十年,最初来的是一个英国人施牧师,他买了二百多亩地,除留下十分之二三为公地,做球场、礼拜堂之用外,其余的都由教友分买了。到了后来,来的人一天一天的多,避暑区域也一天一天的扩大,施牧师虽然死了,而他的工作却有人继续着做去。
他们的人却不多,而且很复杂。据说,全山总计起来,中国避暑者却比他们多得很多。他们的国籍,有美、法、英、德;他们的职业,有教员,有牧师,有商人,有上海工部局里的巡捕头。我们愤怒他们之侵略,厌恶他们之横行与这种不问主人的越俎代谋的举动,然而我们自己则如何!
要眼不见他们的越俎代谋,除非是我们自己出来用力的干去,有条理的干去!
我们一向是太懒惰了,现在是非做事不可了!能做的便是好人,能一同向前走去,为公共而尽力的便是好人,能不因私意而阻挡别人之工作者便是好人!
这个愤谈却禁不住的要发。
本来要写《山中通信》第二封,第三封……的,因为工作太忙了,且赶着要把它做完,所以没有工夫再写下去。现在把回忆中所有的东西,陆续的写出,作为如上的《山中杂记》,虽然并不是真的在山中记的,却因为都是山中的事,便也如此题着了。
1926年8月30日夜追记
[book_title]三死
日间,工作得很疲倦,天色一黑便去睡了。也不晓得是多少时候了,仿佛在梦中似的,房门外游廊上,忽有许多人的说话声音:
“火真大,在对面的山上呢。”
“听说是一个老头子,八十多岁了,住在那里。”
“看呀,许多人都跑去了。满山都是灯笼的光。”
如秋夜的淅沥的雨点似的,这些话一句句落在耳中。“疲倦”紧紧的把双眼握住,好久好久才能张得开来,匆匆的穿了衣服,开了房门出去。满眼的火光!在对面,在很远的地方,然全山都已照得如同白昼。
“好大的火光!”我惊诧的说。
心南先生的全家都聚在游廊上看,还有几个女佣人,谈话最勇健,她们的消息也最灵通。
“已经熄下去了,刚才才大呢;我在后房睡,连对面墙上都满映着火光,我还当做是很近,吃了一个大惊。”老伯母这样的说。“听说是一间草屋,有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头子住在那里,不晓得怎么样了?”她轻柔的叹了一口气。
江妈说道:“听说已经死了,真可怜,他已经走不动。”
不到一刻,死耗便传遍全山了。山上不易得新闻。这些题材乃为众口所宣传,足为好几天的谈话资料。尤其后一个死者,使我们起了一个扰动。
“也许是虎列拉,由上海带来的,死得这样快。他的家属,去看了他后,再住到这里,不怕危险么?”我们这几个人如此的提心吊胆着,再三再四的去质问楼下的孙君。他担保说,决没有危险,且决不是虎列拉病死的。我们还不大放心。下午,死者的家属都来了,他们都穿着白鞋。据说,一个是死者的母亲,一个是死者的妻,两个是死者的妾,还加几个小孩,是死者的子女,其余的便是他的丧事经理者。他是犯肺病死了的,在山上已经两个多月了,他的钱不少,据说,是在一个什么银行办事的人。
死者的妻和母,不时的哭着,却不敢大声的哭,因为在旅舍中。据女佣们说,曾有几次,死者的母亲,实在忍不住了,只好跑到山旁的石级上,坐在那里大哭。
第三天,这些人又动身回家了。绝早的,便听见楼下有凄幽的哭泣,只是不敢纵声大哭。太阳在满山照着,许多人都到后面的廊上,倚着红栏杆,看他们上轿。女佣们轻轻的指点说,这是他的大妻,这是他的母亲,这是他的第一妾、第二妾。他们上了山,一转折便为山岩所蔽,不见了。大家也都各去做事。
第二天还说着他们的事。
隔了几天,大家又浑忘了他们。
1926年9月6日
[book_title]月夜之话
是在山中的第三夜了。月色是皎洁无比,看着她渐渐的由东方升了起来。蝉声叽——叽——叽——的曼长的叫着,岭下洞水潺潺的流声,隐略的可以听见,此外,便什么声音都没有了。月如银的圆盘般大,静定的挂在晚天中,星没有几颗,疏朗朗的间缀于蓝天中,如美人身上披的蓝天鹅绒的晚衣,缀了几颗不规则的宝石。大家都把自己的摇椅移到东廊上坐着。
初升的月,如水银似的白,把它的光笼罩在一切的东西上;柱影与人影,粗黑的向西边的地上倒映着。山呀,田地呀,树林呀,对面的许多所的屋呀,都朦朦胧胧的不大看得清楚,正如我们初从倦眠中醒了来,睁开了眼去看四周的东西,还如在渺茫梦境中似的;又如把这些东西都幕上了一层轻巧细密的冰纱,它们在纱外望着,只能隐约的看见它们的轮廓;又如春雨连朝,天色昏暗,极细极细的雨丝,随风飘拂着,我们立在红楼上,由这些豪雨织成的帘中向外望着。那么样的静美,那么样柔秀的融合的情调,真非身临其境的人不能说得出的。
“那么好的月呀!”蔡黄先生赞赏似的叹美着。
同浴于这个明明的月光中的,还有梦旦先生和心南先生。静悄悄的,各人都随意的躺在他的摇椅上,各自在默想他的崇高的思绪,也不知道有多少秒,多少分,多少刻的时间是过去了。红栏杆外是月光、蝉声与溪声,红栏杆内是月光照浴着的几个静思的人。
月光光,
黑河塘。
骑竹马,
过横塘。
横塘水深不得过,
娘子牵船来接郎。
问郎长,问郎短,
问郎此去何时返。
心南先生的女公子依真跳跃着的由西边跑了过来,嘴里这样的唱着。那清脆的歌声漫溢于朦胧的空中,如一塘静水中起了一个水沤似的,立刻一圈一圈的扩大到全个塘面。
“这是各处都有的儿歌,辜鸿铭曾选人他的《幼学弦歌》中。”梦旦先生说。他真是一个健谈的人,又恳挚,又多见闻,凡是听过他的话的人,总不肯半途走了开去。
“福州还有一首大家都知道的民歌,也是以月为背景的,真是不坏。”梦旦先生接着说。于是他便背诵出了这一首歌。
共哥相约月出来,
怎样月出哥未来?
没是奴家月出早?
没是哥家月出迟?
不论月出早与迟,
恐怕我哥未肯来。
当日我哥来娶嫂,
三十元月哥也来。
这首歌的又真挚又曲折的情绪,立刻把大家捉住了。像那么好的情歌,真不多见。
“我真想把它抄录了下来呢!”我说。于是梦旦先生又逐句的背念了一遍,我便录了下来。
“大约是又成了《山中通信》的资料吧。”擘黄先生笑着说道,他今天刚看见我写着《山中通信》。
“也许是的,但这样的好词,不写了下来,未免太可惜了。”“我也有一个,索性你再写了吧。”擘黄说。
我端正了笔等着他。
七月七夕鹊填桥,
牛郎织女渡天河。
人人都说神仙好,
一年一度算什么!
“最后一句真好,凡是咏七夕的诗,恐怕不见得有那样透澈的口气吧。可见民歌好的不少,只在自己去搜集而已。”擘黄说。
大家的话匣子一开,沉静的气氛立刻打破了,每个人都高高兴兴的谈着唱着,浑忘了皎洁月光与其他一切。月已升得很高,倒向西边的柱影,已渐渐的短了。
梦旦先生道:“还有一首歌,你们听人说过没有?”
采苹你去问秋英,
怎么姑爷跌满身?
他说:“相公家里回,
也无火把也无灯。”
既无火把也要灯!
他说相公家里回,
怎么姑爷跌满身?
采苹你去问秋英!
“是的,听见过的。”擘黄说,“但其层次与说话之语气颇不易分得出明白。”
“大约是小姐见姑爷夜间回来,跌了一身的泥,不由得起了疑心,便叫丫头采苹去问跟班秋英。采苹回到小姐那里,转述秋英的话,相公之所以跌得一身泥者,因由家里回来,夜色黑漆漆的,又无火把又无灯笼也。第二首完全是小姐的话,她的疑心还未释,相公既由家回,如无火把也要有灯,怎么会跌得一身泥?于是再叫采苹去问秋英。虽然是如连环诗似的二首,前后的意思却很不同。每个人的口气也都逼真的像。”擘旦先生说。
经了这样一解释,这首诗,真的也成了一首名作了。
真鸟仔,
啄瓦檐,
奴哥无“母”这数年。
看见街上人讨“母”,
奴哥目泪挂目檐。
有的有,没的没,
有人老婆连小婆!
只愿天下做大水,
流来流去齐齐没。
这一首也是这一夜采得的好诗,但恐非“非福州人”所能了解。所谓“真鸟仔”者,即小麻雀也。“母”者,即女子也,即所谓公母之“母”是也。“奴哥”者,擘黄以为是他人称他的,我则以为是自称的口气。兹译之如下:
小小的麻雀儿,
在瓦檐前啄着,啄着,
我是这许多年还没有妻呀!
看见街上人家闹洋洋的娶亲,
我不由得双泪挂眼边。
有的有,没有的没有,
有的人,有了妻,却还要小老婆。
但愿天下起了大水,
流来流去,使大家一齐都没有。
这个译文,意思未见得错,音调的美却完全没有了。所以要保存民歌的绝对的美,似非用方言写出来不可。
这一夜,是在山上说得最舒畅的一夜,直到了大家都微微的呵欠着,方才散了,各进房门去睡。第二夜,月光也不坏。我却忙着写稿子;再一夜,天色却不佳,梦旦先生和擘黄又忙着收拾行囊,预备第二天一早下山。像这样舒畅的夜谈,却终于只有这一夜,这一夜呀!
1926年9月14日
[book_title]山中的历日
“山中无历日。”这是一句古话,然而我在山中却把历日记得很清楚。我向来不记日记,但在山上却有一本日记,每日都有二三行的东西写在上面。自7月23日,第一日在山上醒来时起,直到了最后的一日早晨,即8月21日,下山时止,无一日不记。恰恰的在山上三十日,不多也不少,预定的要做的工作,在这三十日之内,也差不多都已做完。
当我离开上海时,一个朋友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一个月。”我答道。真的,不多也不少,恰是一个月。有一天,一个朋友写信来问我道:“你一天的生活如何呢?我们只见你一天一卷的原稿寄到上海来,没有一个人不惊诧而且佩服的。上海是那样的热呀,我们一行字也不能写呢。”
我正要把我的山上生活告诉他们呢。
在我的二十几年的生活中,没有像如今的守着有规则的生活,也没有像如今的那么努力的工作着的。
第一晚,当我到了山时,已经不早了,滴翠轩一点灯火也没有。我问心南先生道:“怎么黑漆漆的不点灯?”
“在山上,我们已成了习惯,天色一亮就起来,天色一黑就去睡,我起初也不惯,现在却惯了。到了那时,自然而然的会起来,自然而然的会去睡。今夜,因为同家母谈话,睡得迟些,不然,这时早已入梦了。家中人,除了我们二人外,他们都早已熟睡了。”心南先生说。
我有些惊诧,却不大相信。更不相信在上海起迟眠迟的我,会服从了这个山中的习惯。
然而到了第二大绝早,心南先生却照常的起身。我这一夜是和他暂时一房同睡的,也不由得不起来,不由得不跟了他一同起身。“还早呢,还只有6点钟。”我看了表说。
“已经是太晚了。”他说。果然,廊前太阳光已经照得满墙满地了。
这是第一次,我倚了绿色的栏杆——后来改漆为红色的,却更有些诗意了——去看山景。没有奇石,也没有悬岩,全山都是碧绿色的竹林和红瓦黑瓦的洋房子。山形是太平行了。然而向东望去,却可看见山下的原野。一座一座的小山,都在我们的足下,一畦一畦的绿田,也都在我们的足下。几缕的炊烟,由田间升起,在空中袅袅的飘着,我们知道那里是有几家农户了,虽然看不见他们。空中是停着几片的浮云。太阳照在上面,那云影倒映在山峰间,明显的可以看见。
“也还不坏呢,这山的景色。”我说。
“在起了云时,漫山的都是云,有的在楼前,有的在足下,有时浑不见对面的东西,有时,清山只露出峰尖,如在海中的孤岛,这简直可称为云海,那才有趣呢。我到了山时,只见了两次这样的奇景。”心南先生说。
这一天真是忙碌,下山到了铁路饭店,去接梦旦先生他们上山来。下午,又东跑跑,西跑跑。太阳把山径晒得滚热的,它又张了大眼向下望着,头上是好像一把火的伞。只好在邻近竹径中走走就回来了。
在山上,雨是不预约就要落下来的,看它天气还好好的,一瞬间,却已乌云蔽了楼檐,沙沙的一阵大雨来了。不久,眼望着这块大乌云向东驶去,东边的山与田野却现出阴郁的样子,这里却又是太阳光满满的照着了。
“伞在山上倒是必要的;晴天可以挡太阳,下雨的时候可以挡雨。”
我说。
这一阵雨过去后,天气是凉爽得多了,我便又独自由竹林间的一条小山径,寻路到瀑布去。山径还不湿滑,因为一则沿路都是枯落的竹叶躺着,二则泥土大干,雨又下得不久。山径不算不峻峭,却异常的好走。足踏在干竹叶上,柔柔的如履铺了棉花的地板,手攀着密集的竹竿,一竿一竿的递扶着,如扶着栏杆,任怎么峻峭的路,都不会有倾跌的危险。
莫干山有两个瀑布,一个是在这边山下,一个是碧坞。碧坞太远了,听说路也很险。走过去,要经过一条只有一尺多阔的栈道,一面是绝壁,一面是十余丈深的山溪,轿子是不能走过的,只好把轿子中途弃了,两个轿夫牵着游客的双手,一前一后的把他送过去。去年,有几个朋友到那里去游,却只有几个最勇敢的这样的走了过去,还有几个却终于与轿子一同停留在栈道的这边,不敢过去了。这边的山下瀑布,路途却较为好走,又没有碧坞那么远,所以我便渴于要先去看看——虽然他们都要休息一下,不大高兴走。
瀑布的气势是那么样的伟大,瀑布的景色是那么样的壮美:那么多的清泉,由高山石上,倾倒而下,水声如雷似的,水珠溅得远远的,只要闭眼一想象,便知它是如何的可迷人呀!我少时曾和数十个同学们一同旅行到南雁荡山。那边的瀑布真不少,也真不小。老远的老远的,便看见一道道的白练布由山顶挂了下来,却总是没有走到。经过了柔湿的田道,经过了繁盛的村庄,爬上了几层的山,方才到了小龙湫。那时是初春,还穿着棉衣。长途的跋涉,使我们都气喘汗流。但到了瀑布之下,立在一块远隔丈余的石上时,细细的水珠却溅得你满脸满身都是,阴凉的,阴凉的,立刻使你一点的热感都没有了;虽穿了棉衣,还觉得冷呢。面前是万斛的清泉,不休的只向下倾注,那景色是无比的美好,那清而宏大的水声,也是无比的美好。这使我到如今还记念着,这使我格外的喜爱瀑布与有瀑布的山。十余年来,总在北京与上海两处徘徊着,不仅没有见什么大瀑布,便连山的影子也不大看得见。这一次之到莫干山,小半的原因,因为那山那有瀑布。
山径不大好走,时而石级,时而泥径,有时,且要在荒草中去寻路。亏得一路上溪声潺潺的。沿了这溪走,我想总不会走得错的。后来,终于是走到了。但那水声并不大,立近了,那水珠也不会飞溅到脸上身上来。高虽有二丈多高,阔却只有两个人身的阔。那么样萎靡的瀑布,真使我有些失望。然而这总算是瀑布,万山静悄悄的,连鸟声也没有,只有几张照相的色纸,落在地上,表示曾有人来过。在这瀑布下流连了一会,脱了衣服,洗了一个身,濯了一会足,便仍旧穿便衣,与它告别了。却并不怎么样的惜别。
刚从林径中上来,便看见他们正在门口,打算到外面走走。
“你去不去?”擘黄问我。
“到哪里去?”我问道。
“随便走走。”
我还有余力,便跟了他们同去。经过了游泳池,个个人喧笑的在那里泅水,大都是碧眼黄发的人,他们是最会享用这种公共场所的。池旁,列了许多座位,预备给看的人坐,看的人真也不少。沿着这条山径,到了新会堂,图书馆和幼稚园都在那里。一大群的人正从那里散出,也大都是碧眼黄发的人。沿着山边的一条路走去,便是球场了。球场的规模并不小,难得在山边会辟出这么大的一个地方。场边有许多石级凸出,预备给人坐,那边贴了不少布告,有一张说:“如果山岩崩坏了,发生了什么意外之事,避暑会是不负责的。”我们看那山边,围了不少层的围墙。很坚固,很坚固,那里会有什么崩坏的事。然而他们却要预防着。在快活的打着球的,也都是碧眼黄发的人。
梦旦先生他们坐在亭上看打球,我们却上了山脊。在这山脊上缓缓的走着,太阳已将西沉,把那无力的金光亲切的抚摩我们的脸。并不大的凉风,吹拂在我们的身上,有种说不出的舒适之感。我们在那里,望见了塔山。
心南先生说:“那是塔山,有一个亭子的,算是莫干山最高的山了。”望过去很远,很远。
晚上,风很大。半夜醒来,只听见廊外呼呼的啸号着,仿佛整座楼房连基底都要为它所摇撼。
山中的风常是这样的。
这是在山中的第一天。第二天也没有做事。到了第三天,却清早的起来,6点钟时,便动手做工。8时吃早餐,看报,看来信,邮差正在那时来。9时再做,直到了12时。下午,又开始写东西,直到了4时。那时,却要出门到山上走走了。却只在近处,并不到远处去。天未黑便吃了饭。随意闲谈着。到了8时,却各自进了房。有时还看看书,有时却即去睡了。一个月来,几乎天天是如此。
下午4时后,如不出去游山,便是最好的看书时间了。
山中的历日便是如此,我从来没有过着这样的有规则的生活过!
1926年9月20日
[book_title]塔山公园
由滴翠轩到了对面网球场,立在上头的山脊上,才可以看到塔山;远远的,远远的,见到一个亭子立在一个最高峰上,那就是所谓塔山公园了。到山的第三天的清早,我问大家道:“到塔山去好吗?”
朝阳柔黄的满山照着,鸟声细碎的啁啾着,正是温凉适宜的时候,正是游山最好的时候。
大家都高兴去走走,但梦旦先生说,不一定要走到塔山,恐怕太远,也许要走不动。
缓缓的由林径中上了山;仿佛只有几步可以到顶上了,走到那处,上面却还有不少路,再走了一段,以为这次是到了,却还有不少路。如此的,“希望”在前引导着,我们终于到山脊。然后,缓缓的,沿山脊而走去。这山脊是全个避暑区域中最好的地方。两旁都是建造得式样不同的石屋或木屋,中间一条平坦的石路,随了山势而高起或低下。空地不少,却不像山下的一样,粗粗的种了几百株竹,它们却是以绿绿的细草铺盖在地上,这里那里的置了几块大石当做椅子,还有不少挺秀的美花奇草,杂植于平铺的绿草毡上。我们在那里,见到了优越的人为淘汰的结果。
一家一家的楼房构造不同,一家一家的园花庭草,亦布置得不同。在这山脊上走着,简直是参观了不少的名园。时时的,可于屋角的空隙见到远远的山峦,见到远远的白云与绿野。
走到这山脊的终点,又要爬高了,但梦旦先生有些疲倦了,便坐在一块界石上休息,没有再向前走的意思。
大家围着这个中途的界石而立着,有的坐在石阶上。静悄悄的还没有一个别的人,只有早起的乡民,满头是汗的挑了赶早市的东西经过这里,送牛奶面包的人也有几个经过。
大家极高兴的在那里谈天说地,浑忘了到塔山去的目的。太阳渐渐的高了,热了,心南看了手表道:
“已经9点多了。快回去吃早餐吧。”
大家都立了起来,拍拍背后的衣服,拍去坐在石上所沾着的尘土,而上了归途。
下午,我的工作完了,便向大家道:“现在到塔山去不去呢?”
“好的。”蔡黄道,“只怕高先生不能走远道。”
高先生道:“我不去,你们去好了。我要在房里微睡一下。”
于是我和心南、擘黄同去了。
到塔山去的路是很平坦的。由山后的一条很宽的泥路走去,后面的一带风景全可看到。山石时时有人在丁丁的伐采,可见近来建造别墅的人一天天的多了,连山后也已有了几家住户。
塔山公园的区域,并不很广大,都是童山,杂植着极小极小的竹材,只有膝盖的一半高。还有不少杂草,大树木却一株也没有。将到亭时,山势很高峭,两面石碑,立在大门的左右,是叙这个公园的缘起,碑字已为风雨所侵而模糊不清,后面所署的年月,却是宣统二年(1910)。据说,近几年来,亭已全圮,最近才有一个什么督办,来山避暑,提倡重修。现在正在动工。到了亭上,果有不少工匠在那里工作,木料灰石,堆置得凌乱不堪。亭是很小的,四周的空地也不大,却放了四组的水门汀建造的椅桌,每组二椅一桌,以备游人野餐之用。亭的中央,突然的隆起了一块水门汀建的高丘,活像西湖西冷桥畔重建的小青墓。也许这也是当桌子用的,因为四周也是水门汀建的亭栏,可以给人坐。
再没有比这个亭更粗陋而不谐和的建筑物了,一点式样也没有,不知是什么东西,亭不像亭,塔不像塔,中不是中,西不是西,又不是中西的合璧,单直可以说是一无美感,一无知识者所设计的亭子。如果给工匠们自己随意去设计,也许比这样的式子更会好些。
所谓公园者,所谓亭子者不过如此!然而这是我们中国人在莫干山所建筑的唯一的公共场所。
亏得地势占得还不坏。立在亭畔,四面可眺望得很远。莫干山的诸峰,在此一一可以指点得出来,山下一畦一畦的田,如绿的绣毡一样,一层一层,由高而低,非常的有秩序。足下的岗峦,或起或伏,或趋或耸,历历可指,有如在看一幅地势实型图。
太阳已经渐渐的向西沉下,我们当风而立,略略的有些寒意。那边有乌云起了,山与田都为一层阴影所蔽,隐隐的似闻见一阵一阵的细密的雨声。
“雨也许要移到这边来了,我们走吧。”
这是第一次的到塔山。
第二次去是在一个绝早的早晨,人是独自一个。
在山上,我们几乎天天看太阳由东方出来。倚在滴翠轩廊前的红栏杆上,向东望着,我们便可以看到一道强光四射的金线,四面都是斑斓的彩云托着,在那最远的东方。渐渐的,云渐融消了,血红血红的太阳露出了一角,而楼前便有了太阳光。不到一刻,而朝阳已全个的出现于地平线上了,比平常大,比平常红,却是柔和的,新鲜的,不刺目的。对着了这个朝阳而深深的呼吸着,真要觉得生命是在进展,真要觉得活力是已重生。满腔的朝气,满腔的希望,满腔的愉意,满腔的跃跃欲试的工作力!
怪不得晨鸟是要那样的对着朝阳婉转的歌唱着。
常常的在廊前这样的看日出。常常的移了椅子在阳光中,全个身子都浸没在它的新光中。
也许到塔山那个最高峰去看日出,更要好呢。泰山之观日出不是一个最动人的景色么?
一天,绝早,天色还黑着,我便起身,胡乱的洗漱了一下,立刻起程到塔山。天刚刚有些亮,可以看见路。半个行人也没有遇见。一路上急急的走着,屡次的回头看,看太阳已否升起。山后却是阴沉沉的。到了登上了塔山公园的长而多级的石阶时,才看见山头已有金黄色,东方是已经亮晶晶的了。
风呼呼的吹着,似乎要从背后把你推送上山去。愈走得高风愈大,真有些觉得冷栗,虽然是在6月,且穿上了夹衣。
飞快的飞快的上山,到了绝顶时,立刻转身向东望着,太阳却已经出来了,圆圆的红血的一个,与在廊前所见的一模一样,眼界并不见得因更高而有所不同。
在金黄的柔光中浸溶了许久许久才回去,到家还不过8时。
第三次,又到了塔山,是和心南先生全家去的,居然用到了水门汀的椅桌,举行了一次野餐会。离第一次到时,只有半个月,这里仿佛因工程已竣之故,到的人突多起来。空地上垃圾很不少,也无人去扫除。每个人下山时都带了不少只苍蝇在衣上帽上回去。沿路费了不少驱逐的工夫。
1926年9月30日
[book_title]不速之客
这里离上海虽然不过一天的路程,但我们却以为上海是远了,很远了;每日不再听见隆隆的机器声,不再有一堆一堆的稿子待阅,不再有一束一束来往的信件。这里有的是白云,是竹林,是青山,如果镇日的靠在红栏杆上,看看山,看看田野,看看书,那么,便可以完全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偶然的听着鸟声口桀格口桀格的啭着,或一只两只小鸟,如疾矢似的飞过槛外,或三五丛蝉声曼长的和唱着,却更足以显出山中的静谧与心中的静谧来。
然而我们每天却有两次或三次是要与上海及外面世界接触的:一次便是早晨8时左右邮差的降临,那是照例总有几封信及一束日报递来的。如果今天邮差迟了一点来,或没有信件,我们心里便有些不安逸。
“我有信没有?”一见绿衣人的急步噔噔噔的上了楼,便这样的问;有时在路上遇见了,那时时间是更早,也便以这同样的问题问他。
他跑得满头是汗,从邮袋中取了信件日报出来,便又匆匆的转身下楼了。我到了山中不到三天,已与这个邮差熟悉。因为每次送这一带地方邮件的总是他。据他说,今年上山的人不到三百。因为熟悉了,在中途向他要信时,他当然不会不给的。
再一次是下午卫时左右:那时带了外面的消息来的,又是邮差,且又是同样的那一个邮差;不过这一次是靠不住的,有时来,有时不来。
最后一次是夜间9、10时左右,那时是上海或杭州的旅客由山下坐了轿子来的时候。因为滴翠轩的一部分是旅馆,所以常常有旅客来。我的房间隔壁,有两间空房,后面也有一间,这几个房间的住客是常常更换的。有时是官僚,有时是军人,有时是教育家,有时是学生——我还曾在茶房扫除房间时,见到一封住客弃掉的诉说大学生活的苦闷的信——有时是商人,有时是单身,有时是带了女眷。虽然我是不大同他们攀谈的,但见了他们的各式各样的脸,各式各样的举动,也颇有趣。不过他们来时,往往我们已经睡了。第二天一清晨,便听见老妈子们纷纷传说来的是什么样的人。有时,座谈得迟了,便也看见他们的上山。大约每一二夜总有一批人来。一见轿夫挑夫的喧语,呼唤茶房的声音,楼梯上杂乱匆促的足步声,便知山客是又多了几个了。有时,坐在廊前,也看见对山有灯火荧荧的移动。老妈子们便道:“又有人上山了。”刘妈道:“一个,两个,还有一个,妈妈呀,轿子多着呢!今天来的人真不少呀!”这些人当然不是到滴翠轩来的,因为到滴翠轩是走老路近,而对山却是新路,轿夫们向来不走的。走新路的,都是到岭上各处别墅上去的。
第一次第二次的外面消息,是我们所最盼望的,因为载来的是与我们有关的消息。尤其热忱的来候着的是我。因为,箴没有和我同来,我几次写信去,总催她快些上山来。上海太热,是其一因,还有……
别离,那真不是轻易说的。如果你偶然孤身做客在外,如果你不是怕见你那母夜叉似的妻,如果你没有在外眷恋了别一个女郎,你必定会时时的想思到家中的她,必定会有一种说不出的离情别绪萦挂在心头的,必定会时时的因事,因了极小极小的事,而感到一种思乡或思家之情怀的。那是每个人都是这个样子的,毋庸其讳言。即使你和她向来并不怎么和睦,常常要口角几声,隔了几天,且要大闹一次的,然而到了别离之后,你却在心头翻腾着对于她的好感。别离使你忘了她的坏处,而只想到了她,特别是她的好处。也许你们一见面,仍然再要口角,再要拍桌子,摔东西的大闹,然而这时却有一根极坚固极大的无形的情线把你和她牵住,要使你们互相接近。你到了快归家时,你心里必定是“归心如箭”;你到了有机会时,必定要立刻的接了她出来同住。有几个朋友,在外面当教员的,一到暑假,经过上海回家时,必定是极匆忙的回去,多留一天也不肯。“他是急于要想和他夫人见面呢。”大家都嘲笑似的谈着。那不必笑,换了你,也是要如此的。
这也毋庸讳言,我在这里,当然的,时时要想念到她。我写了好几封信给她,去邀她来。“如果路上没有伴,可叫江妈同来。”但她回了信,都说不能来。我们大约每天总有一封信来往,有时有两封信,然而写了信,读了信,却更引起了离别之感。偶然她有一天没有信来,那当然是要整天的不安逸的。
“铎,你不在,我怎么都不舒服,常常的无端生气,还哭了几次呢。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这是她在我走了第二日写来的信。
凄然的离情,弥漫了全个心头,眼眶中似乎有些潮润,良久,良久,还觉得不大舒适。
听心南先生说,有两位女同事写信告诉他,要到山上来住。那是很好的机会,可以与箴结伴同行的。我兴冲冲的写了信去约她。但她们却终于没有成行,当然她也不来了。我每天匆匆的工作着,预备早几天把要做的工做完。她既不能来,还是我早些回去吧。
有一次,我写信叫她寄了些我爱吃的东西来。她回信道:“明后天有两位你所想不到的人上山来,我当把那些东西托他们带上。”
这两位我所想不到的人是谁呢?执了信沉吟了许久,还猜不出。也许是那两位女同事也要来了吧?也许是别的亲友们吧?我也曾写信去约圣陶、予同他们来游玩几天,也许会是他们吧?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这两位还没有到,我几乎要淡忘了这事。
第三夜,10点钟的左右,我已经脱了衣,躺在床上看书。倦意渐渐迫上眼睫,正要吹灭了油灯,楼梯上突然有一阵匆促的杂乱的足步声;这足步到了房门口,停止了。是茶房的声音叫道:
“郑先生睡了没有?楼下有两位女客要找你。”
“是找我么?”
“她说是要找你。”
我心头扑扑的跳着。女客?那两位女同事竟来了么?匆匆的穿上了睡衣,黑漆漆的摸到楼梯边,却看不出站在门外的是谁。
“铎,你想得到是我来了么?”这是箴的声音,她由轿夫执的灯笼光中先看见了我,“是江妈伴了我来的。”
这真是一位完全想不到的不速之客!
在山中,我的情绪没有比这一时更激动得厉害的了。
1926年11月28日
[book_title]山市
未至滴翠轩时,听说那个地方占着山的中腰,是上下山必由之路,重要的商店都开设在那里。第二天清晨到楼下观望时,却很清静,不像市场的样子。楼下只有三间铺子。商务书馆是最大,此外还有一家出卖棉织衣服店,一家五金店。东边是下山之路,一面是山壁,一面是竹林;底下是铁路饭店。“这里下去要到三桥埠才有市集呢。”茶房告诉我说。西边上去,竹荫密密的遮盖在小路上,景物很不坏!——后来我曾时时到这条路上散步——但也不见有商店的影子。茶房说,由此上去,有好几家铺子,最大的元泰也在那里。我和心南先生沿了这条路走去,不到三四百余步,果然见几家竹器店、水果店,再过去是上海银行、元泰食物店及三五家牛肉庄、花边店、竹器店,如此而已。那就是所谓山市。但心南先生说,后山还有一个大市场,老妈子天天都到那里去买菜。
滴翠轩的楼廊,是最可赞许的地方,又阔又敞,眼界又远,是全座“轩”最好的所在。
一家竹器店正在编做竹的躺椅。“应该有一张躺椅放在廊前躺躺才好。”我这样想,便对这店的老板说:“这张躺椅卖不卖?”
“这是外国人定做的,您要,再替您做一张好了,三天就有。”
“照这样子。”我把身体躺在这将成的椅上试了一试,说,“还要长了二三时。价钱要多少?”
“替外国人做,自然要贵些,这一张是四块钱,但您如果要,可以照本给您做。只要三块八角,不能再少。”
我望望心南先生,要他还价,因为这间铺子他曾买过几样东西,算是老主顾了。
“三块钱,我看可以做了。”心南先生说。
“不能,先生,实在不够本。”
“那么,三块四角钱吧,不做随便你。”我一边走,一边说。
“好了,好了,替您做一张就是。”
“三天以后,一定要有,尺寸不能短少,一定要比这张长三时。”
“一定,一定,我们这里不会错的,说一句是一句。请先付定洋。”
我付了定洋,走了。
第二天去看,他们还没有动手做。
“怎么不做,来得及么?大后天一定要的,因为等要用。”
“有的,一定有的,请您放心。”
第三天早晨,到山上去,走过门前,顺便去看看,他们才在扎竹架子。
“明天椅子有没有?一定要送去的。”
“这两天生意太忙,对不起。后天给你送去吧。今天动手做,无论如何,明天不会好的。”
再过一天,见他们还没有把椅于送来,又跑去看。大体是已经做好了。老板说:“下午一定有,随即给你送来。”
躺在椅上试了一试,似乎不对,比前次的一张还要短。
“怎么更短了?”
“没有,先生,已经特别放长了。”
前次定做的那张椅子还挂在墙角,没有取去。
“把那张拿下来比比看。”我说。
一比,果然反短了二时,不由人不生气!山里做买卖的人总以为比都市里会老实些,不料这种推测却完全错误!
“我不要了,说话怎么不做准?说好放长三吋的,怎么反短了二吋!”
“先生,没有短,是放长的,因为样子不同,前面靠脚处给您编得短些,所以您觉得它短了。”
“明明是短!”我用了尺去量后说。
争执了半天,结果是量好了尺寸,叫他们再做一只。两天后一定有。
这一次才没有偷减了尺寸。
每次到山脊上散步时,总觉得山后田间的景色很不坏。有一天绝早,天色还没有发亮,便起了床,自己预备洗脸水。到了一切都收拾好时,天色刚刚有些淡灰色。于是独自一人的便动身了。到了山脊,再往下走时,太阳已如大血盘似的出现于东方。山后有一个小市场,几家茶馆饭铺,几家米店,兼售青菜及鸡,还有一家肉店。集旁是一小队保安队的驻所,情况很寂寥,并不热闹。心南先生所说的市集,难道就是这里么?我有些怀疑。
由这市集再往下走,沿途风物很秀美。满山都是竹林,间有流泉淙淙的作响。有一座小桥,架于溪上,几个村姑在溪潭旁捶洗衣服。在在都可人画。只是路途渐渐的峻峭了,毁坏了,有时且寻不出途径,一路都是乱石。走了半个钟头,还没有到山脚。头上汗珠津津的渗出,太阳光在这边却还没有,因为是山阴。沿路一个人也没有遇到。良久,才见下面有一个穿蓝布衣的人向上走。到了临近,见他手执一个酱油瓶,知道是到市集去的。
“这里到山脚下还有多少路?”
他以怀疑的眼光望着我,答道:“远呢,远呢,还有三五里路呢。你到那边有什么事?”
“不过游玩游玩而已。”
“山路不好走呢。一路上都是石子,且又高峻。”
我不理他,继续的走下去,不到半里路,却到了一个村落,且路途并不坏,较上面的一段平坦多了。不知这个人为什么要说谎。一条溪水安舒的在平地上流着,红冠的白鹅安舒的在水面上游着。一群孩子立在水中拍水为戏,嘻嘻哈哈的大笑大叫,母亲们正在水边洗菜蔬。屋上的烟囱中,升出一缕缕的炊烟。
一只村犬见了生人,汪汪的大叫起来,四面的犬应声而吠,这安静的晨村,立刻充满了紧张的恐怖气象。孩子们和母亲们都停了游戏,停了工作,诧异的望着我。几只犬追逐在后面吠叫。亏得我有一根司的克护身,才能把它们吓跑了。它们只远远的追吠,不敢走近来。山行真不能不带司的克,一面可以为行山之助,一面又可以防身,走到草莽丛杂时,可以拨打开蛇虫之类,同时还可以吓吓犬!
沿了溪边走下去,一路都是水田,用竹竿搭了一座瓜架,就架在水面上;满架都是黄色的花,也已有几个早结的绿皮的瓜。那样有趣而可爱的瓜架,我从不曾见过。再下面是一个深潭,绿色的水,莹静的停储在那里。我静静的立着,可以照见自己的面貌。高山如翠绿屏风似的围绕于三面。静悄悄的一点人声鸟声都没有。能在那里静立一二个钟头,那真是一种清福。但偶一抬头,却见太阳光已经照在山腰了。
一看表,已经7点,不能不回去了。再经过那个村落时,犬和人却都已进屋去,不再看见。到了市集,却忘了上山脊的路,去问保安队,他们却说不知。保安队会不知驻在地的路径,那真有些奇闻!我不再问他们,自己试了几次,终于到达了山脊,由那里到家,便是熟路了。
回家后,问问心南先生,他们说的大市集原来果是那里。山市竟是如此的寂寥的,那是我初想不到的;山中人原却并不比都市中人朴无欺诈,那也是我初想不到的。
1926年11月28日
[book_title]大佛寺
祝福那些自由思想者!
挂了黄布袋去朝山,瘦弱的老妇、娇嫩的少女、诚朴的村农,一个个都虔诚的一步一换的,甚至于一步一拜的,登上了山;口里不息的念着佛,见蒲团就跪下去磕头,见佛便点香点烛。自由思想者站在那里看着笑着,“呵,呵,那一班愚笨的迷信者”。一个蓝布衣衫、拖着长辫的农人,一进门便猛拜下去,几乎是朝了他拜着,这使他吓了一跳,便打断了他的思想。
几个教徒,立在小教堂门外唱着《赞美诗》,唱完后便有一个在宣讲“道理”,四周围上了许多人听着,大多数是好事的小孩子们,自由思想者经过了那里,不禁嗤了一声,连站也不一站的走过了。
几个教徒陪他进了一座大礼拜堂。礼拜堂门口放了两个大石盆,盛着圣水,教徒们用手蘸了些圣水,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便走进了。大殿的四周都是一方一方的小方格,立着圣像,各有一张奇形的椅子,预备牧师们听仟悔者自白时用的,那里是很庄严的,然而自由思想者是漠然淡然的置之。
祝福那些自由思想者!
然而自由思想者果真漠然淡然么?
他嗤笑那些专诚的朝山者、传道者、烧香者、忏海者,真的是!然而他果真漠然淡然么?
不,不!
黄色的围墙,庄严的庙门,四个极大的金刚神分站左右。一二人合抱不来的好多根大柱,支持着高难见顶的大殿;香烟综绕着;红烛熊熊的点在三尊金色的大佛之前,签筒滴答滴答的作响,时有几声低微的宣扬佛号之声飘过你的耳边。你是被围抱在神秘的伟大的空气中了。你将觉得你自己的空虚,你自己的渺小,你自己的无能力;在那里你是与不可知的运命、大自然、宇宙相见了。你将茫然自失,你将不再嗤笑了。
尖耸天空的高大建筑,华丽而整洁的窗户、地板,雄伟的大殿,十字架上是又苦楚、又慈悲的耶稣,一对对的纯洁无比的白烛燃着。殿前是一个空棺,披罩着绣着白“十”字的黑布,许多教徒的尸体是将移停于此的。静悄悄的一点声响也没有,连苍蝇展翼飞过之声也会使你听见。假使你有意的高喊一声,那你将听见你的呼声凄楚的自灭于空虚中。这里,你又被围抱在别一个伟大的神秘的空气中了,你受到一种不可知的由无限之中而来的压迫,你又觉得你自己是空虚、渺小、无能力。你将茫然自失,你将不再嗤笑了。
便连几缕随风飘荡的星期日的由礼拜堂传出的风琴声、赞歌声以及几声断续的由寺观传到湖上的薄暮的钟声、鼓声,也将使你感到一种压迫、一种神秘、一种空虚。
那些信仰者是有福了。
呵,我们那些无信仰者,终将如浪子似的,如秋叶似的萎落在漂流在外面么?
我不敢想,我不愿想。
我再也不敢嗤笑那些专诚的信仰者。
我怎敢踏进那些“庄严的佛地”呢?然而,好奇心使我们战胜了这些空想,而去访问科仑布的大佛寺。
无涯的天,无涯的海,同样的甲板、餐厅、卧房,同样的人物,同样的起、餐、散步、谈话、睡,真使我们厌倦了;我们渴欲变换一下沉闷空气。于是我们要求新奇的可激动的事物。
到了科仑布,我们便去访问那久已闻名的大佛寺。我们预备着领受那由无限的主者、由庄严的佛地送来的压迫。压迫,究之是比平淡无奇好些的。
呵,呵,我们预备着怎样的心情去瞻仰这古佛、这伟佛,这只有我们自己知道。
到了!一所半西式的殿宇,灰白色的墙,并不庄严的立在南方的晚霞中。到了!我有些不信。那不是我们所想象的“佛地”,没有黄墙,没有高殿,没有一切一切,一进门是一所小园,迎面便是大卧佛所在的地方。我们很不满意,如预备去看一场大决斗的人,只见得了平淡的和解之结局一样的不满意。我们直闯进殿门。刚要揭开那白色嵌花的门帘时,一个穿黄色的和尚来阻止了。“不!”他说,“请先脱了鞋子。”于是我们都坐到长凳上脱下了皮鞋,用袜走进光滑可鉴的石板上。微微的由足底沁进阴凉的感触。大佛就在面前了。他慈和的倚卧着,高可一二丈,长可四五丈,似是新塑造的,油漆光亮亮的。四周有许多小佛,高鼻大脸,与中国所塑的罗汉之类面貌很不相同。“那都是新的呢。”同行的魏君说。殿的四周都是壁画,也似乎是新画上去的。佛前有好些大理石的供桌,桌上写着某人献上,也显然是新的。
那不是我们所想象的大佛寺里的大卧佛!
不必说了,我们是错走入一个新的佛寺里来了!
然而,光洁无比的供桌,堆着许多许多“佛花”,神秘的花香,一阵阵扑到鼻上来时,有几个土人,带了几朵花来,放在桌上合掌向佛,低微的念念有词;风吹动门帘,那帘上所系的小钢铃,便丁零作声。我呆呆的立住,不忍立时走开。即此小小的殿宇,也给我以所预想的满足。
我并不懊悔!那便是大佛寺,那便是那古旧的大卧佛!
出门临上车时,车夫指着庭中一个大围栏说:“那是一株圣树。”圣树枝叶披离,已是很古老了。树下是一个佛龛,龛前一个黑衣妇人,伏在地上默默的祷告着。
呵,怕吃辣的人,尝到一点辣味已经足够了。
[book_title]从清华园到宣化
别后,坐载重汽车向清华园车站出发。沿途道路太坏,颠簸得心跳身痛。因为坐得高,绿榆树枝,时时扑面打来,一不小心,不低头,便会被打得痛极。8时12分,上平绥车,向西走,“渐人佳境”。左边是平原,麦田花畦,色彩方整若图案。右边,大山峙立,峰尖巉巉若齿,色极青翠。白云环绕半山,益增幻趣。绝似大幅工笔的青绿山水图。天阴,欲雨未雨。道旁大石巨崖棋布罗立,而小树散缀于岩间,益显其细弱可怜。沿途马缨花树最多,树尖即在车窗之下,绿衣红饰,楚楚有致。9时半,到南口。车停得很久。下去买了一筐桃子,总有一百多个,价仅二角。味极甜美。果贩们抢着叫卖,以脱手卖出为幸,据说获利极少。过南口,车即上山。溪水清冽,铮淙有声。过了几个山洞,山势险峻甚。在青龙桥站停了一会。又过山洞,经八达岭下,即入大平原。俨然换一天地。山势平衍若土阜,绿得可爱。长城如在车下。回顾八达岭一带,则山皆壁立,崚削不可攀援。长城婉蜒卧于山顶,雉堞相望。山下则堡垒形的烽火台连绵不断。昔日的国防,是这样的设备得周密,今已一无所用了。长城一线已不能阻限敌人们铁骑的蹂躏了!
11时45分到康庄。这是一个很大的车站,待运的货物堆积得极多。有许多山羊,装在牲畜车上,当是从西边运来的。12时25分,过怀来,山势又险峻起来。山色黄绿相间,斑斓若虎皮纹,白云若断若连的懒散地拥抱于山腰。太阳光从云隙中射下,一缕一缕的,映照山上,益显得彩色的幻变不居。
下午1时余,到土木堡。此地即明英宗被也先所俘处,侍臣及兵士们死难者极多。闻有大墓一,今已不知所在。有显忠祠一,祀死难诸臣的,今尚在堡内。我们下车,预备在此处停留数小时。堡离车站数里;在田垄间走着。进沛津门,即入堡。房屋构造,道路情形,已和“关内”不同。大街极窄小,满是泥泞,不堪下足,除小毛驴外,似无其他代步物。街下有“岁进士”和“选元”的匾额,初不知所指,后读题字,始知前者为“岁贡生”,后者为“选拔贡生”。商店很少,有所谓“孟尝君子之店”者,即为旅馆。门上又悬“好大豆腐”的招记,后又数见此招记。似居民食物主要品即为豆腐。到显忠祠,房屋破败不堪,明碑也鲜存者。此祠立于景泰间,至万历时焚于火,清初又毁于兵。康熙五十六年(1717)雷有乾等重建之。嘉庆间又加重修。祠后,辟屋铜文昌帝君,壁上画天聋、地哑像,乔模作态,幽默可喜。3时半,回到车站,4时又上车西去。6时20分到下花园车站。这个地方,辽代的遗迹颇多,惜未及下车。鸡鸣山远峙于左,洋河浊浪滔滔,车即沿河而走。右有一峰孤耸,若废垒,四无依傍,拔地数十丈,色若焦煤,是一奇景。一路上都是稻田,大有江南的风光。6时55分到辛庄子,溯河而上,洋河之水,势极湍急,奔流而下,潺潺之声满耳。堤岸皆方石所筑,极齐整,间亦有已被冲刷坏了的。对山一带,自山腰以下,皆是黄色,风力吹积之痕迹,宛然可见。漠外的沙碛,第一次睹得一斑。山色本来是绿的;为了黄沙的烘托,觉得幽暗,更显出暗绿。柳树极多,极目皆是。
7时40分到宣化。车停在车站,拟即在此过夜。城外有兵士甚多,正在筑土堡,据说是在盖建营房。夜间,风很大,虎虎有声,不像是夏天。
8日,清晨即起身。遥望山腰,白云绵绵不绝,有若衣带环束者,有若炊烟上升者。半山黄沙,看得更清楚。7时半,坐人力车进城。入昌平门,门两旁有烧砖砌成之金刚神。城门上钉的是钟形之铁钉;极别致。城墙上有一石刻小孩做向下放便势;下有一猴,头顶一盘承之。据车夫说,从前每逢天将雨,盘上便有水渍。今已没有这效验了。穿城而过,出北门。北门的城楼,即有名之威远楼,明代所建,今尚未全颓。正对此楼,为镇虏台,台高四丈,远望极雄壮。旁有一小阜,名药王阁。我们走上去,无一人,屋内皆停棺木。狗吠声极凶猛。一老太婆在最高处出而问客。语声不可懂。她骨瘦如柴,说一声话,便要咳嗽几声。明白的是肺痨病已到不可救药的地步,真所谓“与鬼为邻”的了。我心头上觉得有物梗塞,非常难过,便离开了她,向镇虏台走来。台下为龙王殿,台上有匾曰“眺远”。此台为嘉靖甲寅(1554)所建,登之,可眺望全城。有明代碑记,凡“镇虏台”之“虏”字,皆已被铲去,殆是清代驻防军人所为。台下山旁,有洞穴二,初不知为何物,人其中,可容人坐立。车夫云:“为一山西客民所居,今已弃之而去。”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的穴居。
过镇虏台,便望见恒山寺(一名北岳庙)。寺占一山巅,须过一小河始可达。山径已湮没,无路可上。行于乱石细草之间,尚不难走。前殿为安天殿,后殿为子孙娘娘庙。有顺治十年(1653)及乾隆甲午(1774)二碑。山石皆铁色。对河即为龙烟铁矿办事处。本有铁路支线一,因此矿停工,路亦被拆去。此矿规模极大,炼矿砂处,在北平之石景山。恒山寺下葡萄园极多,亦间有瓜田。平津一带所需之葡萄,皆由此处供给。又有天主堂的修道院一,建筑不久,式样似辅仁大学,当为同时所造的。院主为本国人吴君,在内修道者,有五六十人,都是从远方来的。
回到城内,游城中央的镇朔楼,本为鼓楼,大鼓尚存,今改为民众教育馆,办事精神很好,图书有《万有文库》等,尚不少。其北为清远楼,尚是旧形,原为钟楼,崇阁三层,为明成化间御史秦纮所造,因上楼之门被锁上了,未能上去。清远楼正居城的中央,楼下通自衡四达,似峨(格)特式的建筑,全是圆拱式的。
甘霖桥东有朝玄观(亦作朝天观),有宣德九年(1434)杨荣撰及正统三年(1438)吴大节撰的碑记。楼阁虽已破败,而宏伟的规模犹在。
次到介春园(今名玉家花园),园本清初王毅洲(墨庄)的藏书处,乾隆间为李氏所得。道光十年(1830),始为守备王焕功所得,大加经营,为一邑名胜。鱼池花木,幽雅宜人,今也已衰败,半沦为葡萄园,闻年可出葡萄八千斤。园亭的建筑大有日本风(味),小巧玲珑。春时芍药极盛,今仅存数株耳。大树不少,正有两株绝大的,被斫伐去,斥卖给贾人。工匠丁丁的在挖掘树根。不禁有重读柴霍夫《樱桃园》剧之感。
次到弥陀寺。朝玄观的道士云:“先有弥陀,后有宣化,不可不看。”但此寺今已改为第二师范,仅存明代的铜钟及大铜佛各一。其实,弥陀寺乃始建于元中书右丞相安童,元、清皆曾重修。今碑文皆不见。铜佛高一丈八尺五寸,重四千余斤,为明宣德十四年(1439)九月十五日比丘性杲真源募缘建造。校园中,有大葡萄树数株,远者已有六十余年。
次去参观一清真寺,脱鞋入殿。此地教徒约五千人,甚占势力。
宣化本为李克用的沙陀国城,余址今尚可辨,又有镇国府,为明武宗的行在,曾辇豹房珍宝及妇女实其中,称曰“家里”,今为女子师范学校。惜因时促,均未及游。
宣化城内用水,皆依靠洋河,全城皆有小沟渠,引水入城,饮用,洗濯,及灌溉葡萄园皆用此水。人工河道,规模之小,似当以此处为最。
[book_title]张家口
由宣化到张家口,不过半小时;下午7时35分开车,8时便到。饭后,到日新池沐浴。临时买了一瓶消毒药水,店伙竟以为奇,不知如何用法。大街上很热闹,商店极多,虽比不上上海、天津,却有北平最热闹街道的气象。洋货铺及麻菇店最多;西路东路的麻菇,皆以此地为总汇。又有悬挂“批发”招记而无售卖何物之标识的,听说,都是批发“特货”的店铺。
9日,从睡梦中为喇叭声所惊醒。一队队的军士,肩负铁铲,唱着军歌,出去做工。这时,天色刚亮,红霞满天,仅5点多钟。从车窗里远望,山势婉蜒,狼烟台依山势的高下布置着。虽然都已颓败,但还可看出古代军事家的有计划的国防布置。
8时,从车站到大境门。这门是通口外的大道,很重要。路过清水河,河上有桥名清水桥,工程甚大。过桥后,有名“西来顺”的一家商店,同行者指着道:“这店便是批发‘特货’的一家。”一看果然是没有任何标识,只有店名及“批发”二字。
又经下堡,即昨夜走过的商业区。下堡又名旧城,明宣德四年(1429)所建。
出大境门,沿西沟而至元宝山,此地为汉蒙交易处。“半里许有地名马桥,由6月6日到9月10日止,每晨卖马牛羊者,集于此桥。”(白眉初:《中国省区全志》第一册)商店皆用满、蒙、藏三种文字为店标。墙上又高标外国商店二家之名,一为英商西密得,专收皮革;一为德商德华洋行,做外蒙的买卖,规模极大,成为中蒙贸易的专利的公司。他们有长途汽车不少,往来于张家口、库伦间。每年获利极巨。闻去年即挣了纯利四百余万元。途中牛车百数十辆,连绵不断。山边有水泉流出,在沙地中流着,牛马皆就之而饮。泉水的发源地,在一所极小的小庙下的岩中。前望山岭,回环拥抱,仅此一线峡涧,为交通的孔道。峰回路转,气象万千。但此处为大车路,不通汽车,到库伦去的汽车,要经万全。
大境门上有“大好河山”四字,为高维嶽手笔。沿途稽查很严,每逢要摄影的地方,岗警必来要去名片并盘问几句。足见这地方在防守上地位的重要,实不能不这样防备的。
回车午餐,休息了一会,车上热度到华氏表九十八度。便坐车到公园,布置尚楚楚,动物笼中仅山兔及狼而已。次到赐儿山,山为张垣最有名的胜地,有汽车道,正在修理,可直达半山。山一名云泉山,上有云泉寺。寺为娘娘庙,顺治辛卯年(1651)重修,求子者多祷于此,故香火很盛。殿下有二洞,一曰冰洞,终年皆冰;一曰水洞,冬日不冻。但入而观之,则水洞当此夏季,当然有水;而冰洞则干涸见底,不仅无冰,也不见有水。娘娘殿两旁有忠义宫及袁公亭。忠义宫把关羽,袁公亭则祀清时粮厅袁某者。袁公亭最高爽,登览之顷,四山似皆在足下。整个张垣,历历可指。亭中,闻有某军官在避暑,阶上放着留声机一具;亭下小屋一间,贴着“小厨房”字样。
忠义宫中,满挂着仙佛的“照相”,阴影憧撞,鬼形可怖。闻民国十八、九年(1929—1930)间,扶乩之风最盛,此皆其所遗之痕迹。道人云:“近来已衰落了。”但观其陈列之物很整齐、很新鲜,似还有人在开坛捣鬼。
园中有浊水一池,游人们多坐在池边纳凉,池中一无所有。公园四周,多树“格言画”牌,每牌画一个故事,表现“孝梯忠信,礼义廉耻”八个大字的训条。西北军的传统的老信念也。
次到地藏寺,一进门,开殿门的人便给我们一个警告:“有汗的不要进去。”其实我们都已走得汗出。“为什么?”“洞里头冷,怕着凉。”进洞,确是很冷,和外面温度至少相差十五度。原来此殿是就山洞而造的。骤由太阳的炎光中走到这洞里,觉得很爽快。没有人肯听警告者的话。殿里很黑暗,柱上都盘着龙,不是彩画的,是泥和木塑成的,张牙舞爪,形状可怕,这是我们第一次见到的这样的“龙柱”。旁有风神祠及仓神殿。仓神殿亦为扶乩之所,陈列的鬼影不少。风神词惜因门锁闭,未得进去,不知风神果做何状。寺内有康熙、乾隆、嘉庆各时代的碑。一阵风来,天井中亭角的风铃当当作响,清脆可听。这声音,在南方似已不易听到了。
次到市圈,即所谓上堡(一名新堡)者是。堡修于明万历时,为对蒙交易之所。有万历四十四年(1616)汪道亨所作“新城来远堡题名记”,今尚存。殆为张垣最古的一碑。闻在中俄通商、库伦贸易未断之前,此处商业甚盛。还有医院一所,今则半成颓垣废瓦,空无居人,仅有军士数人看守耳。军士们作业甚勤,提筐倒土,执铲去泥,无役不作。即抬士时,亦开正步走。我们去时,正有兵士数人被罚跪于道旁。堡上最高处为关岳庙,规模甚大,其戏台乃在市圈广场之一边。庙中有“合圣佛坛”,亦为扶乱的地方。
次到旧堡,亦有城,甚大。有玉皇阁,在城边上,就城为庙,可望见全部商业地及四山。道人遥指道:“对山是宋主席新建的观音寺,还没有完工呢。”绿山之中,一大块的白茫茫的新斫的山岩,即为其地。
归时,往恰安市场,大似北平头发胡同的旧货市,不过所售者非旧物耳。
张垣风光,和东南及冀鲁都不相同。我们到处所见皆为新鲜的事物,几乎是带着好奇的心去考察。这里没有旧的文化,没有像大同那样的惊人的古迹,甚至没有像宣化那样漂亮的建筑和楼牌。这里始终是一个商业的中心,从明代到民国初元都是在这样的情形底下发展着,但现在却形势全非了!那地方的险要是什么人都知道的。西北几省的存亡,几以此一要塞的保全与否为关键;甚至在远东的国际战争上,也是握着极重要的关键。目前的这样熙熙攘攘的景象,果能保持到几时呢?
车正从一所戏园边经过,悲壮凄凉的秦声正从园中透出。
[book_title]大同
10日,5时即起身。6时20分由张家口开车。过阳高时,本想下去游白登堡,因昨夜大雨滂沱,遍地泥泞,不能下足,只好打消此议。下午1时半到大同。
大同在六朝做过北魏的都城,历代也都是大邑重镇。遗留古迹极多。在平绥路线上是一个最有过去的光荣的地方。现在车道可通太原等处。将来同蒲路修竣,这个地方在军事和商业上占的地位更为重要。
过大同的人,没有一个不耳熟于云冈石窟之名。这是北魏时代的一个伟大的艺术的宝窟,我憧憬于兹者已有好多年。到大同的目的,大半在游云冈。但并不是说,城内便没有可逛的地方。大同的城内也到处都是古迹,都有伟大的建筑物和艺术品在着。在大同,便够你逛个十天八天,逛个心满意足,还使你流连徘徊,不忍即返。
在车站上听见人说,连日大雨倾盆,通云冈的汽车道已被水冲坏,交通中断。这话使我的游兴为之减去大半。其田、文藻到骑兵司令部去打听关于云冈道上的消息,并去借汽车——到云冈虽不过三十里,汽车一小时余可达,坐骡车骑马却都很费事,故非去借汽车不可。过了许久,他们才回来,说赵司令承绶已赴云冈,他也因路断不能回来。现在正派工兵连夜赶修,大约明天这条路可以修好。
这样的在期待中,在车厢里过了半天,夜色苍茫,如豆的电灯光照得人影如鬼影似的,实在鼓不起上街的兴趣。到这陌生的地方,也不愿意夜游。便在车上闲谈,消遣过这半夜。
11日6时起。9时左右,司令部的载重汽车来了。先游城内。云冈的修路消息还没有来,据说,要12时前后方才知道确实的情形。颉刚游过大同数次,他独留在车上写信,不出去。
大同旧城外,有外郭三,除兵房外,无甚商店。但马路甚好,兵士时常的在修理。一进旧城,便是县政府的范围,那马路的崎岖不平,泥泞满涂,有过于北平人所称的“无风三尺土,有雨一街泥”。我们坐在大汽车上颠簸得真够受。旧城的城楼,曾改建成西式的楼房,作为图书馆。后冯玉祥军围大同,图书馆为炮火所毁。至今未能恢复。一座破坏了的洋楼孤巍巍的耸立在城头,倒是一个奇观。
到了阳和街东,便是九龙壁的所在。这是代王邸前的一道照壁。王邸已沦为民居,仅此照壁尚存。锁上了门,须叫看守者开门进去。那九条龙张牙舞爪的显得很活泼。琉璃砖瓦砌合的东西,光彩过于辉煌耀目,火辣辣的,一看便有非高品之感。但此壁琉璃砖上的彩色已剥落了不少,却觉得古色斑斓,恬暗幽静,没有一点火气,较之北海公园的那一座九龙壁来,这一座是够得上称做老前辈的了。在壁下徘徊了好久。壁的前面是一个小池。据看守人说,池里有水的时候,龙影映在水中,活像是真龙。又说,大小龙共计一千三百八十条。此数大约不确,连琉璃瓦片上的小龙计之,也不会到此巨数的。“九龙神迹”的一碑为乾隆重修时所立。又有嘉庆及民国十九年(1930)重修的二碑。
次游华严寺,这是大同城内最著名的梵刹。共有上寺下寺二所,相距甚近。当初香火盛时,或是相连的,后来寺址的一部分被占为民居,便隔成两地了。这是很可能的解释。上华严寺规模极大,现在虽然破坏不堪,典型犹在。旁院及后院皆夷为民居。大雄宝殿是保存得最好的一部分。终年锁上了门,可想见香火的冷落。找到了一个看守的和尚,方才开了门。此殿曾经驻过兵,被蹂躏得不堪。壁画尚完好。但都是金碧焕然,显为二三十年内所作的。有题记云“信心弟子画工董安”,又云“云中钟楼西街兴荣魁信心弟子画工董安”。这位董安,当是很近代的人。但画的佛像及布置的景色却浑朴异常,饶有古意。有好几个地方还可看出旧的未经修补涂饰的原来痕迹。大约董安只不过修补一下,加上些新鲜的颜色上去而已。原来署名的地方,一定是有古人署名的,却为他所涂却,僭写上了自己的名号了。此种壁画,当不至经过一次两次的涂饰。每经过一次的“装修”,必定会失去若干的“神韵”。凡董安所曾“装修”过的,细阅之,笔致皆极稚弱,仅存古作的躯壳耳。凡未经他的“装修”的,气魄皆很伟大,线条使色,都比较的老练、大胆。今日壁画的作家,仅存于西北一隅,而人皆视之为工匠,和土木工人等量齐观,所得也极微少,无怪他们的堕落。再过几年,恐怕连这类的“匠人”也不易找到了。北方的佛教势力实在是太微弱了,除了一年一度或数度的庙会之外,差不多终年是没有香火的。有香火的几个庙,不过是娘娘庙、城隍庙及关帝庙、玉皇庙等寥寥数座而已。为了生活的压迫,连宗教的崇拜也都专趋于与自己有切身利害关系的神祇们身上,释迎、如来之类,只好是关上大门喝西风了。故北方的庙宇,差不多不容易养活多少个僧侣。像灵隐寺及普陀山诸寺之每寺往往住着数百千个和尚的简直是没有。这有名的古刹华严寺,不过住着几个很穷苦的看守人而已,而其衣衫的破烂,殊有和这没落的古庙相依为命之概。北方的庙宇,听说,只有喇嘛庙还可以存在,每庙也常住着数百人。其经济的来源却是从蒙古王公们那方面供给的居多,然今日也渐渐的日见其衰颓了。
上华严寺的大殿上的佛像以及布置,都和江南及北平的不同。殿很大,共有九九八十一间。还是辽代的建筑,历经丧乱,巍然独存。佛像极庄严,至晚是金元时代的东西。供养佛前的花瓶,是石头造的。像后的焰光极繁缛绚丽,和永乐时代的木版雕刻的佛像有些相同。无疑的,木雕是从这实物上仿得的。
“大雄宝殿”四字是宣德二年(1427)写的。又有“调御丈夫”一额,是万历戊午年(1618)马林所题。此外,便无更古的题记了。
走过一条街便是下华严寺。一走进寺门,觉得气魄没有上寺大,眼界没有上寺敞。但当小和尚们——这里还有几个和尚及沙弥,庙宇保存得也还好——把大殿的门打开了时,我们的眼光突为之一亮,立刻喊出了诧异和赞叹之声。啊,这里是一个宝藏,一个最伟大的塑像的宝藏!从不曾见过那么多的那么美丽的塑像拥挤在一起的。这里的佛像确有过于拥挤之感,也许是从别的地方搬运了些过来的吧。简直像个博物院。上寺给我们的是衰败没落的感觉,到这下寺却使我们感到走进一个保存古物的金库里去。上寺的佛像是庄严的,但这里的佛像,特别倚立着的几尊菩萨像,却是那样的美丽。那脸部,那眼睛,那耳朵,那双唇,那手指,那赤裸的双足,那婀娜的细腰,几乎无一处不是最美的制造品,最漂亮的范型。那倚立着的姿态,娇媚无比啊,不是和洛夫博物院的VenusdeMefo有些相同么?那衣服的褶痕、线条,哪一处不是柔和若最柔软的丝布的,不像是泥塑的,是翩翩欲活的美人。地山曾经在北平地摊上买到过一尊木雕的小菩萨像,其姿势极为相同。当为同时代之物。大约还是辽代的原物吧?否则,说是金元之间的东西,是决无疑问的。在明代,便不见了那飞动、那切娜的作风了。明的塑像往往是庄严有余,生动不足的。清代的作物,则只有呆板的形象,连庄严慈祥的表情也都谈不到了。眼前便有一个好例:在这宝库里,同时便有几尊清代的塑像杂于其间,是那样的猥琐可怜!
我看了又看,相了又相,爬上了供桌,在佛像菩萨像之间,走着,相着,赞叹着。在殿前殿后转了好几个弯。要是我一个人在这里的话,便住在这里一天两天三天都还不能看得饱足的。可惜天已正午,不能不走。走出这拥挤的宝殿时,还返顾了好几次!
殿内有“大金国西京大华严寺重修薄伽藏教记”,为金天眷三年(1140)云中段子卿撰。原来这里是一个藏经殿。殿的四周,经阁尚存,但不知是否原物。打开了经阁看时,金代的藏经当然是不翼而飞了,但其中还藏着一部《正统藏》,残阙颇多,有的仅存经皮。赵城县广胜寺所藏的一部《金藏》或与这寺有些渊源关系吧。
回到车上,匆匆的吃了午饭。司令部的招待员不久便来,说云冈的汽车道已经修好了。我们便兴冲冲的又上了载重汽车,是带着那样的兴奋和期望走向我们的更伟大的佛教的宝藏云冈去!
在云冈预定至少要住两天。
[book_title]云冈
云冈石窟的庄严伟大是我们所不能想象得出的。必须到了那个地方,流连徘徊了几天、几月,才能够给你以一个大略的、美丽的轮廓。你不能草草的、浮光掠影的、跑着、走着的看。你得仔细的去欣赏。猪八戒吃人参果似的一口吞下去,永远的不会得到云冈的真相。云冈决不会在你一次两次的过访之时,便会把整个的面目对你显示出来的。每一个石窟,每一尊石像,每一个头部,每一个姿态,甚至每一条衣襞,每一部的火轮或图饰,都值得你仔细的流连观赏,仔细的远观近察,仔细的分析研究。七十呎,六十呎的大佛,固然给你以宏伟的感觉,即小至一呎二呎,二吋三吋的人物,也并不给你以藐小不足观的缺憾。全部分的结构,固然可称是最大的一个雕刻的博物院,仅就一洞、一方、一隅的气氛而研究之,也足以得着温腻柔和、慈祥秀丽之感。它们各有一个完整的布局。合之固极繁赜富丽,分之亦能自成一个局面。
假若你能够了解,赞美希腊的雕刻,欣赏雅典处女庙的浮雕,假若你会在Vennsdemelo像下,流连徘徊,不忍即去,看两次,三次,数十次而还不知满足者,我知道你一定能够在云冈徘徊个十天八天、一月两月的。
见到了云冈,你就觉得对于下华严寺的那些美丽的塑像的赞叹,是少见多怪。到过云冈,再去看那些塑像,便会有些不足之感——虽然并不会以他们为变得丑陋。
说来不信,云冈是离今一千五百年前的遗物呢;有一部分还完好如新,虽然有一部分已被风和水所侵蚀而失去原形,还有一部分是被拆下去盗卖了。
那么被自然力或奸人们所破坏的完整部分,还够得你赞叹欣赏的,且仍还使你有应接不暇之慨。人了一个佛洞,你便有如走人宝山,如走到山阴,珍异之多,山川之秀,竟使你不知先拾那件好,先看那一方面好。
曾走入一个大些的佛洞,刚在那里看大佛的坐姿和面相,忽然有一个声音叫道:
“你看,那高壁上的侍佛是如何的美!”
刚刚回过头去,又有一个声音在叫道:
“那门柱上的金刚,有五个头的如何的显得力和威!还有那无名的鸟,躯体是这样的显得有劲!”
“快看,这边的小佛是那么恬美,座前的一匹马,没有头的,一双前腿跪在地上,那姿态是不曾在任何画上和雕刻上见到呢。”
“啊,啊,一个奇迹,那高高的壁上的一个女像,手执了水瓶的,还不活像是阿述利亚风的浮雕么?那扁圆的脸部简直是阿述帝国的浮雕的重现。”
这样的此赞彼叹,我怎样能应付得来呢!赵君执着摄影机更是忙碌不堪。
但贪婪的眼和贪婪的心是一点不知疲倦的;看了一处还要再看一处,看了一次,还要再看一次。
云冈石窟的开始雕刻,在公元453年(魏兴安二年)。那时,对于佛教的大迫害方才除去,主张灭佛法的崔浩已被族诛。僧侣们又纷纷的在北朝主者的保护下活动着。这一年有高僧昙曜,来到这武周山的地方,开始掘洞雕像。昙曜所开的窟洞,只有五所。后来成了风气,便陆续的扩大地域,增多窟洞。佛像也愈雕愈多,愈雕愈细致。
《魏书释老志》云:“太安初,有师子国胡沙门邪奢遗多、浮陁难提等五人,奉佛像三,到京师,皆云备历西域诸国,见佛影迹及肉髻,外国诸王相承,成遣工匠摹写其容,莫能及难提所造者。去十余步,视之炳然,转近转微。又沙勒湖沙门赴京师致佛钵及画像迹。初昙曜以复佛法之明年(兴安二年,公元453年),自中山被命赴京。帝后奉以师礼。昙曜白帝,于京城西武周塞凿山石壁,开窟五所,镌建佛像各一,高者七十呎,次六十呎,雕饰奇伟,冠于一世。”又云:“皇兴中,又构三级石佛图,榱栋楣楹,上下重结,大小皆石。高十丈,镇固巧密,为京华壮观。”(均见卷一百十四)
又《续高僧传》云:“元魏北台恒北石窟通乐寺沙门解昙曜传:释昙电曜,未详何些人也。少出家,摄行坚贞,风鉴闲约。以元魏和平年,任北台昭元统,绥辑僧众,妙得其心。住恒安石窟通乐寺,即魏帝之所造也。去恒安西北三十里,武周山谷,北面石崖,就而镌之,建立佛寺,名曰灵岩。龛之大者,举高二十余丈,可受三千许人,面别镌像,穷诸巧丽,龛别异状,骇动人神。栉比相连,三十余里。东头僧守恒供千人,碑碣见存,未卒陈委。先是太武皇帝太平贞君七年,司徒崔浩,令帝崇重道士寇谦之,拜为天师,珍敬老氏,虔刘释种,焚毁寺塔。至庚寅年,太武感致疠疾,方始开始。帝既心悔,诛夷崔氏。至壬辰年,太武云崩,子文成立,即起塔寺,搜访经典。毁法七载,三宝还兴。曜慨前陵废。欣今重复(以和平三年壬寅)。故于北台石窟,集诸德僧,对天竺沙门译付法藏传,并净土经,流通后贤,意存无绝。”(卷一)
然这二书之所述,已可见开窟雕像的经过情形,不必更引他书。唯《续高僧传》所云“栉比相连,三十余里”,未免邻于夸大。武周山根本便没有绵延到三十余里之长,至多不过五六里长。还是《魏书释老志》所述“开窟五所”的话,最可靠。但昙曜开辟了此山不久,此山便成了皇家崇佛的圣地。在元魏迁都之前,《魏书》屡记皇帝临幸武周山石窟寺之事。
《魏书显祖记》:“皇兴元年八月丁西,行幸武周山石窟寺”(公元467),以后又有七八次。
又《魏书高祖记》:“太和四年八月戊申,幸武周山石窟寺。”
以后又有三次。但也不仅皇家在那里开窟雕像;民间富人们和外国使者们也凑热闹的在那里你开一窟,我雕一像的相竞争。就连日所得的碑刻看来,西头的好几个洞,都是民间集资雕成的。这消息,足征各洞窟的雕刻所以作风不甚相同之故。因此,不久之后,武周山便成了极热闹的大佛场。
《水经注》“氵櫐水”条下注云:“其水又东北流注武周川水,武周川水又东南流。水侧有石衹洹舍,并诸窟室,比邱尼所居也。其水又东转迳灵岩,凿石开山,因岩结构,真容巨壮,世法所希。山堂水殿,烟寺相望,林渊锦镜,缀目新眺。川水又东南流出山。《魏上地记》曰:平城西三十里,武周塞口者也。”
按《水经注》撰于后魏太和,去寺之建,不过四五十年,而已繁盛至此。所谓“山堂水殿,烟寺相望,林渊锦镜,缀目新眺”,决不是瞎赞。
《大清一统志》引《山西通志》:“石窟十寺,在大同府冶两三十里,元魏建,始神瑞,终正光,历百年而工始完。其寺,一同升,二灵光,三镇国,四护国,五崇福,六童子,七能仁,八华严,九天宫,十兜率。内有元载所修石佛十二龛。”那十寺不知是哪一代的建筑。所滑元载云云,到底指的是元代呢,还是指的唐时宰相元载?或为“元魏”二字之误吧?云冈石刻的作风,完全是元魏的,并没有后代的作品掺杂在内。则所谓元载一定是元魏之误。十寺云云,也不会是虚无之谈。正可和《水经注》的“山堂烟寺相望”的话相证。今日所见,石窟之下,是一片的平原,武周山的山上也是一片的平原,很像是人工所开辟的;则“十寺”的存在,无可怀疑。今所存者,仅一石窟寺,乃是清初所修的,石窟寺的最高处,和山顶相通的,另有一个古寺的遗构。惜通道已被堵塞,不能进去。又云冈别墅之东,破坏最甚的那所大窟,其窟壁上有石孔累累,都是明显的架梁支柱的遗迹。此窟结构最为宏伟,难道便是《魏书释老志》所称“皇兴中又构三级石佛图”的故址所在么?这是很有可能的。今尚见有极精美的两个石柱耸立在洞前。
经我们三日(11日到13日)的奔走周览,全部武周山石窟的形势,大略可知。武周山因其山脉的自然起讫,天然的分为三个部分,每一部分都可自成一局面,中有山涧将它们隔绝开。如站在武周河的对岸望过去,那脉络的起讫是极为分明的。今人所游者大抵为中部;西部也间有游者,东部则问津者最少。所谓东部,指的是自云冈别墅以东的全部。东部包括的地域最广,惜破坏最甚,洞窟也较为零落。中部包括今日的云冈别墅、石窟寺、五佛洞,一直到碧霞宫为止。碧霞宫以西便算是西部了。中部自然是精华所在,西部虽也被古董贩者糟蹋得不堪,却仍有极精美的雕刻物存在。
我们11日下午1时20分由大同车站动身,坐的仍是载重汽车。沿途道路,因为被水冲坏的太多,刚刚修好,仍多崎岖不平处。高坐在车上,被颠簸得头晕心跳。有时,猛然一跳,连座椅都跳了起来。双手紧握着车上的铁条或边栏,不敢放松一下,弄得双臂酸痛不堪。沿武周河而行,中途憩观音堂。堂前有三龙壁,也是明代物。驻扎在堂内的一位营长,指点给我们看道:“对山最高处便是马武塞,中有水井,相传是汉时马武做强盗时所占据的地方。惜中隔一水,山又太高,不能上去一游。”
三十华里的路,足足走了一个半钟头。渡过武周河两次,因汽车道是就河边而造的。第一次渡过河后,颉刚便叫道:
“云冈看见了!那山边有许多洞窟的就是。”
大家都很兴奋。但我只顾着紧握铁条,不遑探身外望;什么也没有见到,一半也因坐的地方不大好。
“看见佛字峪了,过了寒泉石窟了。”颉刚继续的指点道,他在三个月之前刚来过一次。
啊,啊,现在我也看见了,云冈全景展布我们之前。几个大佛的头和肩也可远远的见到。我的心是怦怦的急跳着。向往着许久的一千五百年前的艺术的宝窟,现在是要与它相见了!
3时到云冈。车停于石窟寺东邻的云冈别墅。这别墅是骑兵司令赵承绶氏建的。这时,他正在那里避暑。因为我们去,他今天便要回大同,让给我们住几天。这里,一切的新式设备俱全——除了电灯外。
这一天只是草草的一游。只到石窟寺(一作大佛寺)及五佛洞走走,别的地方都没有去。
登上了大佛寺的三层高楼,才和这寺内的一尊大佛的头部相对。四周都是黄的红的蓝的色彩,都是细致的小佛像及佛饰。有点过于绚丽失真。这都是后人用泥彩修补的,修得很不好,特别是头部,没有一点是仿得像原形的。看来总觉得又稚弱又猥琐,毫没有原刻的高华生动的气势。这洞内几乎全部是彩画过的,有的原来未毁坏的,其真容也被掩却。想来装修不止一次,最后的一次是光绪十七年兴和王氏所修的。他“购买民院地点,装采五佛洞,并修饰东西两楼,金装大佛全身”。不能不说与云冈有功,特别是购买民地,保存石窟的一事。向西到五佛洞,也因被装修彩绘而大失原形,反是几个未被“装彩”过的小洞,还保全着高华古朴的态度。
游五佛洞时,有巡警跟随着。这个区域是属于他们管辖的;大佛寺的几个窟,便是属于寺僧管辖的;五佛洞西的几个窟,有居民,可负保管之责;再西的无人居的地方,便索性用泥土封闭了洞口,在洞外写道“内有手榴弹,游者小心”一类的话,其实没有。被封闭的无人看管的若干洞,也尽有好东西在那里。据巡长说,他们每夜都派人在外巡察。此地现已属于古物保管会管辖,故比较的不像从前那样容易被毁坏。
五佛洞西,有几尊大佛的头部,远远的可望见。很想立刻便去一游。但暮色渐渐的笼罩上来,像在这古代宝窟之前,挂上了一层纱帘。我们只好打断了游兴,回到云冈别墅。
武周山下,靠近西部,为云冈堡,一名下堡,堡门上有迎薰、怀远二额,为万历十四年所立。云冈山上还有一座土城屹立于上,那便是云冈堡的上堡。明代以大同为重镇,此二堡皆为边防兵的驻所。
晚餐后,在别墅的小亭上闲谈。东部的大佛窟,全在眼前。那两个立柱还朦朦胧胧的可见到。忽听到山下人家有击筑奏筝及吹笛的声音;乐声呜呜、托托的,时断时续。我和颉刚及巨渊寻声而往,听说是娶亲。正在一个古洞的前面,庭际搭了一个小棚,有三个音乐家在吹打。贺客不少,新娘盘膝的坐在炕上。
在这古窟宝洞之前,在这天黑星稀的时候,在当前便是一千五百年前雕划的大佛,便是经历了不知多少次的人世浩劫的佛室,听得了这一声声的呜呜托托的乐调,这情怀是怎样可以分析呢?凄惋?眷恋?舒畅?忧郁?沉闷?啊,这飘荡着的轻纱似的无端的薄愁呀!啊,在罗马斗兽场见到黑衫党聚会,在埃及的金字塔下听到土人们作乐,在雅典处女庙的古址上见旅客们乘汽车而过,是矛盾?是调和?这永古不能分析的轻纱似的薄愁的情怀!
归来即睡。入睡了许久,中夜醒来,还听见那梆子的托托和笛声的呜呜。他们是彻夜的在奏乐。
12日一早,我性急,便最先起身,迎着朝暾,独自向东部去周览各窟。沿着大道(这是骡车的道)向东直走,走过石窟寒泉,走过一道山涧,走过佛字峪。愈向东走,石窟愈少愈小,零零落落的简直无可称道。山涧边,半山上有几个古窟,攀登了上去一看,那砦窟里是一无所有。直走到尽头处,然后再回头向西来,一窟一窟的细看。
最东的可称道的一窟,当从“左云交界处”的一个碑记的东边算起。这一窟并不大。仅存一坐佛,面西,一手上举,姿态尚好,但而部极模糊,盖为风霜雨露所侵剥的结果。
窟的前壁,向内的一部分,照例是保存得最好的,这个所在,非风势雨力所能侵及,但也一无所有,刀斧斫削之痕,宛然犹在。大约是古董贩子的窃盗的成绩。
由此向西,中隔一山涧,地势较低,即“左云交界处”。道旁零零落落的,小佛窟不少。雕刻的小佛随处可见。一窟内有较大的立佛二,但极模糊。窟西,有一小窟,沙土满中,一破棺埋在那里,尸身的破蓝衣已被狗拖出棺外,很可怕。然此窟小佛像也有不少,窟外壁上有明人朱廷翰的题诗,字很大。由此往西,明人的题刻不少,但半皆字迹剥落,不堪卒读。在明代,此处或有一大庙,为人云冈的头门,故题壁皆萃集于此。
西首有二洞,上下相连,皆被泥土所堵塞,想其中必有较完好的佛像。一大窟,在其西邻,也已被堵塞,但从洞外罅隙处,可见其中彩色黝红,极为古艳,一望而知,是元魏时代所特有的鲜红色及绿色,经过了一千五百余年的风尘所侵所曝的结果,决不是后代的新的彩饰所能冒充得来的。徒在门外徘徊,不能入内。这里便是所谓“石窟寒泉”。有一道清泉,由被堵塞的窟旁涓涓的流出,流量极微。窟上有“云深处”及“山水清音”二石刻,大约也是明人的手笔。
西边有一洞,可入。洞中有一方形的立柱,高约八尺。一佛东向,一佛西向,又一佛西南向,皆模糊不清。西南向者且为泥土所修补的,形态全非。所雕立的、坐的、盘膝的小佛像甚多,但不是模糊,便是头部或连身部俱被盗去。
再西为碧霞洞(并非原名,疑亦明人所题),窟门有六,规模不小。窟内一物无存,多斧凿痕,当然也是被盗的结果。自此以西,便没有石窟可见。颇疑自“左云交界处”向西到碧霞洞,原是以“石窟寒泉”那个大窟的中心的一组的石洞。在明代,大约这里是士人们来往最为繁密的地方,或窟下的平原上,本有一所大庙,可供士大夫往来住宿的,然今则成为云冈最寥落、最残破的一部分了。
碧霞洞以西,是另成一个局面的结构。那结构的规模的宏伟,在云冈诸窟中,当为第一。数十丈的山壁上,凿有三层的佛像,每层的中间,皆有石孔,当然是支架梁木的所在。故这里,在从前至少是一所高在三层以上的大梵刹。颉刚说:“这里便是刘孝标的译经台。”正中是一个大佛窟,窟前有二方形立柱,虽柱上雕刻皆已模糊不可辨识,那希腊风的人形雕柱的格局却是一看便知的。大窟的两旁,各有一窟,规模也殊不小。和这东西二窟相连的,更有数不清的小窟小龛。惜高处无法攀缘而上,只能周览最下层的一部分。
一进了正中的那个大窟,霉土之气便触鼻而来;还夹着不少鸽粪的特有的臭味,脱落的鸽翎,满地都是。有什么动物,咕咕咕的在低鸣着。啪啪的一扑着翼,成群的飞了出来,那都是野鸽。地上很潮湿,积满了古尘、泥屑和石屑。阴阴的,温度很低冷,如人了地下的古墓室,但一抬起头来,却见的是耀眼的伟大的雕刻物。正中是一尊大佛,总有六十多呎高,是坐像,旁有二尊菩萨的大像,侍立着。诸像腰部以下皆剥落不堪,连形态都不存,但上半身却仍是完好如新。那头部美妙庄严,赞之不尽。反较大佛寺、五佛洞诸大佛之曾经修补者为更真朴可爱。这是东部唯一的一尊大佛。但除此三大佛外,这大窟中是空无所有,后壁及东西壁皆被风势及水力或人工所削平,连半点模糊的雕像的形状都看不到。壁上湿漉漉的,一抹便是一手指的湿的细尘。窟口的向内的壁上,也平平的不存一物,唯一条条的极整齐的斧凿痕还很清显的在那里,一定是近十余年来的人工破坏的遗迹。
东边的一窟,其中也被破坏得无一物存在。地上堆积了不少的由壁上脱落下来的石块,被古尘沾满,和泥土成了同色,大约不是近数十年来之所为的。
西边的一窟,虽也破败不堪,却还有些浮雕可见到。副窟小龛里,遗物还不少。这西窟的东壁为泥土所堵塞,西壁及南壁,浮雕尚有规模可见。窟顶上刻有“飞天”不少,那半裸体的在空中飞舞着的姿态,是除了希腊浮雕外,他处少见的,肉体的丰满柔和,手足腰肢的曲线的圆融生动,都不是东方诸国的古石刻上所有的。我抬了头,站在那里,好久没有移开,有时,换了一个方向看去。但无论在哪个方向看去,那美妙、圆融的姿态总是令人满意、赞赏的。
由此窟向西,可通另一窟,也是一个相连的副窟。我们可称它为西窟第二洞。洞中有三尊坐佛,皆盘膝而坐。这个布置,在诸窟中不多见。东壁的浮雕皆比较的完整。后壁及西壁则皆模糊不堪。
如果把这以大佛窟为中心的一组洞窟恢复起来,其宏伟是有过于其西邻的大佛寺的。可惜过于残破,要恢复也不可能。我疑心《魏书释老志》上所说,皇兴中构的三级石佛图,其遗址便在此处。此地曾经住人,近代建的窖式的穹形洞尚存数所。
由此向西,不多数步,便是一道山涧,或小山峡,隔开了云冈别墅和这大佛窟的相连。
从云冈别墅开始向西走,便是中部。
中部又可分为五个部分来说。
我依旧是独自一个人由云冈别墅继续的向西走,他们都已出发到西头去逛了。
第一部分是云冈别墅。别墅的原址是否为一大洞窟,抑系由平地填高了的,今已不能查考。但别墅之后,今尚有好几个石窟,窟内有一佛的,有二佛对坐的,仅被风霜侵蚀得不成形体。小雕像也几乎无存。但在那些洞窟中,还堆着不少烧泥的屋瓦和檐饰。显然的这别墅的原址,本是一座小庙,或竟是连合在大佛寺中的一个东偏院。惜不及详问大佛寺的住持以究竟。那些佛窟,决不能独立成为一组,也当是大佛寺的大佛窟的东边的几个副窟。但为方便计,姑算它做中部的第一部分。
第二部分包括大佛寺内的两个大窟。这两窟的前面,各有一楼,高各三层,第三层上有游廊可相通达。三楼之上,更有最高的一层,仿佛另有梯级可通,却寻不到。前面已经说过,大约是较此楼更古的一个建筑物。
第一窟通称为大佛殿;殿前有咸丰辛西重修碑,有不知年月满文碑,有同治十二年及光绪二年的满文碑。又有明万历间吴氏的一个刻石,更无古者。
入殿后,冷气飕飕由窟中出。和尚手执一把香燃点起来,为照看雕像之用。楼下一层很黑暗,非用火光,看不到什么。正中是一尊大佛,高约六十呎,身上都装了金,四壁浮雕,都被涂饰上新的色彩。且几原像模糊不清,或已失去之处,皆以彩泥为之补塑,怪不调和的。第二层楼上,光线较好,壁上也多半都是彩泥的塑像。站在这楼,正对大佛的胸部,到了三层楼上,方才和大佛的头部相对。大佛究竟还完好,故虽装了金,还不失其美妙慈祥的面姿。
第二窟俗称如来殿。窟中也极黑暗,结构和大佛殿大不相同。正中是一个方形立柱,每一面有一立佛,像支柱似的站着,柱上雕得极细。但有一佛,已毁,为彩泥所补塑。北壁为泉水所侵害,仅模糊可辨人形。东西壁尚完好,修补较少,较大佛殿稍存原形。登上了三楼,有一木桥可通那四方柱的第二层。这一层雕刻的是四尊坐像,四边浮雕极多,皆是侍像及花饰,有极美者。这立方柱当是云冈最完好的最精致的一个。
第三部分包括所谓弥勒殿及佛籁洞的二窟;这二窟介于大佛寺和五佛洞之间,几成了瓯脱之地,无人经管,弥勒殿前有额曰“西来第一山”,为顺治四年马国柱所题。那结构又自不动。正壁有二佛对坐着,像在谈经。其上层则为三尊佛像。其东西二壁各有八佛龛;每龛的帏饰,各有不同;都极生动可爱。有的是圆帏半悬,有的是绣带轻飘,无不柔软圆和,一点石刻的生硬之感也没有。顶壁的飞天及莲花最为完整。六朵莲花,以雕柱隔为六部。每一朵莲花,四周皆绕以正在飞行的半裸体的飞天,隔柱上也都雕刻着飞天。总有四十位飞天,那姿态却没有一个相同的;处处都是美,都是最圆融的曲线,那设计和雕工是世界上所不多见的。更好的是这窟中的雕像,全为原形,未经后人涂饰。
佛籁洞在其西,破坏已甚。观其结构的形势,当和弥勒殿完全相同。唯无后殿,规模较小。正中的一佛,为后人用彩泥补塑的。原来,照其佛龛的布置及大小,当也是二佛对坐谈经的姿态。
此殿前面,本来有楼,已塌毁。窟门左右,一边有五头佛,一边有三头佛,都显出有威力和严肃的样子,似是把守门口的神道们,同时用来做支柱的。窟外壁上,有浮雕的痕迹甚多,惜剥落殆甚,极为模糊。以上二亩,似也为大佛洞的西首的副窟。
第四部分就是俗称的五佛洞,不知为什么这五佛洞保护得格外周密。有巡警室在其口外,游人入内,必有一警士随之而入。其实,这一部分被装修涂改得最厉害,远不及弥勒殿和如来殿天然秀丽。
说是五佛洞,其实却有六个大窟。最东的第一窟,分隔为三进。结构甚类大佛殿。正中有大佛一,高亦有五十余呎,尚完好。后壁低而潮湿,雕像毁败已甚,前窟的许多浮雕都被涂饰得不成形状,但也有尚存原形的。
西为第二窟,结构略同前窟,大佛已毁去。到处都是新修新饰的色彩,唯高处的飞天及立佛尚有北魏的典型。
再西为第三窟,内部较小,结构同如来殿,中为一方形立柱,一方各雕着一佛,四壁皆新修新饰者,原有浮雕皆披彩泥填平,几乎是整个重画过。
再西为第四窟,较大,有两进,外进有四支塔形的支柱,极挺秀,尚未失原形。第二进则完全被涂饰改造过。疑其结构本同弥勒殿,正中的佛龛,原分上下二层,上层为三佛,下层为二坐佛。但今则上下二龛都仅坐着泥塑的二佛。以三佛及二佛的宽敞的地位,安置了一佛,自然要显得大而无当。再西为第五窟,结构同大佛殿。大佛高约五十呎,盘膝而坐,四壁多为新修饰的彩色泥像。
又西为第六窟。此窟内部已全毁,空无所有,故后人修补,亦不及之。仅窟门的内部,浮雕尚完好。西边即为一道泥墙,和寺外相隔绝。但此窟的外壁,小佛龛颇多,有几尊尚完整的佛像,那坐态的秀美,面姿的清俊,是诸窟内所罕见的,惜头部失去的太多。
再往西走,要出大佛寺,绕过五佛洞的外墙,才是中部的第五部分。这一部分的雕像我认为最美好,最崇高;却没有人加以保护,任其曝露于天空,任其夷为民居,任其给农民们作为存放稻草及农具之处所。其尚得保存到现在的样子,实在是侥幸之至。到这几个佛窟去,我们都得叩了农民们的大门进去。有时,主人不在家,便要费了本事。有一次,遇到一个病人,躺在床上起不来,没法开门,只好不进去,直等到第二次去,方才看到。
这一部分的第一大窟亦为一大佛洞,洞中有大佛一,高在六十呎以上,远远的便可望见其肩部及头部,壁上的浮雕也有一部分可见到。洞门却被泥墙所堵塞,没法进去。此窟东边,有二小窟;最东一窟有二坐佛,对坐谈经,却败坏已甚。较近的一窟也被堵塞。隐隐约约的看见其中彩色古艳的许多浮雕,心怦怦动,极力要设法进去一看而不可能。窗外数十丈的高壁上满雕着小佛像,不知其几千几百,功力之伟大,叹观止矣!
向西为第二大窟。这一窟,也在民居的屋后,保存得甚好。正中为一大坐佛,高亦在六十呎左右。两壁有二佛像,一立一坐,此二像的顶上,其“宝盖”却是雕成像戏院包厢似的,三壁的浮雕,也皆完好。
再西也为一大窟(第三窟)。正中一大佛为立像,高约七十呎,体貌庄严之至。袈裟半披在身上;而袈裟上却刻了无数的小佛像,像虽小而姿态却无粗率草陋者。两旁有四立佛。东壁的二立佛间,诸雕像都极隽好。特别是一个被袈裟而手执水瓶的一像,面貌极似阿述利亚人,袈裟上的红色,至今尚新艳无比。这一像似最可注意。
窟门口的西壁上,有刻石一方,题云:“大茹茹……可登□□斯□□□鼓之□尝□□以资征福。谷浑□方妙□。”每行约十字,共约二十余行,今可辨者不到二十字耳,然极重要。大茹茹即蠕蠕国。这在魏的历史上是极重要的一个发现。茹茹国竟到云冈来雕像求福,这可见此地在不久时候,便已成了东亚的一个圣地了。
再西为第四大窟,破坏最甚。一大佛盘膝而坐,曝露在天日中,左右有二大佛龛,尚有一二壁的浮雕还完好。因为此处光线较好,故游人们都在此大佛之下摄影。据说,此像最高,从顶至通,有七十叹以上。
再西为第五大窟,亦有一大坐佛,高约六十叹,东西壁各有一立佛。西边的一佛已被毁去。
由此再往西走,便都是些小像小龛了;在那些小龛小像里,却不时的可发现极美丽的雕像。各像坐的姿态,最为不同,有盘膝而坐者,有交膝而坐者,有一膝支于他膝上,而一手支颐而坐者,处处都是最好的雕像的陈列所。惜头部被窃者甚多,甚至有连整个小龛都被凿下的。
到了碧霞宫止,中部便告了段落。碧霞宫为嘉庆十年所修,两壁有壁画,是水墨的,画得很生动。
颇疑中部的第五部分的相连续的五个大窟,便是昙曜最初所开辟的五窟。五尊大佛像是昙曜时所雕刻的,其壁上及前后左右的浮雕及侍像,也许是当地官民及外国人所捐助的,也未必是一时所能立即完全雕刻好。每一个大窟,其经营必定是很费工夫的。无力的或力量小些的人民,便在窟外雕个小龛,或开辟一小窟,以求消灾获福。
西部是从碧霞宫以西直到武周山的尽西头处。山势渐渐的向西平衍下去,最西处,恰为武周河的一曲所拥抱着。
这一路向西走,共有二十多个洞窟,规模都不甚大。愈向西走,愈见龛小,且也愈见其零落,正和东部的东首相同。故以中部的第三部分,假设为昙曜最初所选择而开辟的五窟,是很有可能的,那地位信在正中。
西部的二十余窟,被古董贩子析去佛头不少。几个较好的佛窟,又都被堵塞住了,而以“内有手榴弹”来吓唬你。那些佛像,有原来的色彩尚完整存在者。坐佛的姿势,隽好者不少。立像的衣襞,有翩翩欲活的。在中段的地方,一连四个洞,俱被堵塞,而标日“内有手榴弹”。西部从罅中望进去,那顶壁的色彩是那样的古艳可喜!
西邻为一大窟,土人说,内为一石塔。由外望之,顶壁的色彩也极隽美。再西有一佛龛,佛像已为风雨所侵剥,而龛上的悬帏却是细腻轻软若可以手揽取。
再西的各小窟及各龛则大都破败模糊,无足多述。
这样的匆匆的巡览了一遍,已经是过了一整天,连吃午饭的时间都忘记了。
把云冈诸石窟的大势综览了一下,如以中部的第五部分为中心,则今日的大佛寺、五佛洞和东部的大佛图的遗址,都是极宏大的另成段落的一部分。
高到五十呎至七十呎的大佛,或坐或立的,计东部有一尊,中部的大佛寺有一尊、五佛洞现存二尊域当有三尊,一尊已毁)。连同中部的第五部分五尊,共只有九尊或十尊。《山西通志》所谓十二龛及一说的所谓的二十尊,都是不可靠的。
这一夜终夜的憧憬于被堵塞的那几个大窟的内容。恰好,第二天,赵司令来到了别墅。我们和他商议打开洞门的事。他说:“那很容易,吩咐他们打开就是了。”不料和看守的巡长一商量,却有许多的麻烦。非会同大同县的代表,古物保管会的代表及本地的村长村副眼同打开,眼同封上不可。说了许久,巡长方允召集了村长村副去打开洞门,先打东部“石窟寒泉”的一洞。他们取了长梯,只拆去最高的墙头的一段。高高的站在梯头向下望,实在看不清楚。跳又跳不下去,这洞内是一座石塔,塔的背后有佛像。因为忙乱了半天,还只开了一个洞,便只好放弃了打开西部各洞的计划,一半也因为打开了,负责任太大。
13日的下午,一吃过饭,便到武周山的山顶上去闲逛。从云冈别墅的东首山路走上去,不一会便到了“云同东冈龙王庙斗母宫”,其中空无人居。过此,走人山顶的大平原。这平原约有数十顷大小,上有和尚的坟塔三座,一为万历时的,一为康熙时的,其一的铭志看不清了。有农人在那里种麦种菜,我们又向西走,进人云冈堡的上堡,堡里连一间破屋也没有,都夷为菜圃麦田,有一人裸了全身在耙地。望见远山上烽火台好几座绵延不断,前后相望。大概都是明代所建的。
再向西走,到了玉皇阁,那也是一个小庙,空无人居。由此庙向下走,下了山头,便是武周河边。“断岸千尺,江流有声”,正足以形容这个地方的景色。
下午4时,动身回大同,仍坐的载重汽车。大雨点已经开始落下,但不久便放晴。下了不过十多分钟的雨,不料沿途从山上奔流下来的雨水却成了滔滔的洪流,冲坏了好几处的大道。汽车勉强的冒险而过。到了一个桥边,山洪都从桥面上冲下去,激水奔腾,气势极盛,成了一道浊流的大瀑布,轰轰隆隆之声,震撼得人心跳。被阻在那里,二十多分钟,这道瀑布方才势缓声低,汽车才得驶过。
有没经过这种情形的,简直想不到所谓“山洪暴发”的情形是如何的可怕。
过了观音堂,汽车本来是在干的河床上走的,这次却要在急水中走着了。
7月13日夜
[book_title]口泉镇
从云冈归来,天已将黑了,忙了半夜,才把那封信整理好奇上。——说整理,因为在云冈的几夜,已经陆续的写了不少。否则,任怎样在半夜里也写不出那封长信来的。
今天仍然起得很早。7时半,同其田、颉刚他们到城内一家较好的浴堂里沐浴。数日的汗垢和带来的一身的千余年的古尘,才为之一清。
下午2时,由车站拨出一部小机车,拖带我们的车,还有几辆别的车,开到口泉站。说是去参观口泉煤矿。我不曾到这种“黑暗地狱”的矿窟去过,很想考察那生活是怎样的过下去的。
不料昨日下午的半小时的大雨,竟把进口泉站的一座桥冲断了,火车没法过去,只好下了车,步行过桥。桥的那一边,已经停好一列小火车在候着,便换车到了口泉。由站矿口,还要坐十几分钟的火车。
沿途煤块如山石般堆积在那里,个个工人脸上都是煤屑,罩上了一层黑色。还有好几列车的煤,停在站台边。一座洋房,很宽敞,便是晋北矿务公司。这公司商股不多,官股占四分之三以上。煤质极好,营业很发达。在公司里休息了一会,和工程师吕君及胡君谈得很久。他们二人都是天津北洋大学毕业的。胡君说,矿中工人,最多的时候有三千人。每天出煤量,最多时有两千吨。每天分三班工作;每班工作八小时,时间的分配是:1.上午6时到下午2时为一班。2.下午2时到晚10时为一班。3.晚10时到第二天上午6时为一班。
现在共有两个矿场,一个较小的在山中。较大的一场,每日出煤六七百吨;较小的一场,出煤一百吨。因为运输不能完全如意的关系,出产量不敢增加,销场因日煤竞争的关系,也稍受打击。现在和平绥路的联络,较前好得多,故煤块的运出,也较好。在这里,每吨价为二元五角;到了平津一带,加上运费等等,便非九元六角以上不可。
这公司成立于民国十八年(1929)。工人的工资,每天约为一角七分到二角六分。工头则每天为四角,大工头,每天约一元余。有的工人,不辞辛苦,竟有每天做两班的。换一句话,便是,每天要在矿内工作十六小时之多!但此地生活程度极低。山边土窟孔孔,皆工人自挖的住室;小米及莜面,每元可购四十八斤左右。住和食的问题,比较的还容易解决。
正在说话,外面哗哗的下了大雨,不到二十分钟,雨便止了。但公司门外,人声忽然鼎沸,同时似闻千军万马奔腾而过的声音。走不到几步路,便是山涧,见洞中浊流汹涌,吼声如雷。历半小时而气势未弱。
在公司大厅中吃了午饭,就要下矿。这时已下午4时左右。他们取出了许多套蓝色的衣服给我们穿在身上,头上各戴一顶藤帽,每人一手执灯,一手执手杖,活像是个工头——工人是穿得破烂多了,但藤帽和灯却是人人都有的。这灯并无灯罩,火焰露在外面。
“有危险么?”我见了这灯,吓得一跳,问道。
“从来不曾出过事。因为这矿是干矿,一点煤气都没有。决无危险。”
我心里还栗栗的在危惧。
“如果在英国,不用保险灯人矿,是要被捉进监狱的。”其田道。
路上遇见一个童工,在那里闲逛,我问他道:
“你今天不做工么?”
“不做工。”
胡君道:“他自己休息一天。”
“每天你有多少工钱呢?”
“一天一毛钱!”
“在矿里做什么工作呢?”
“推煤车,搬东西。”
这时,已走到了升降机边。蒸汽腾腾的由窟口冲出,机上是湿漉漉的。
“站好了,快要开机了。”管理升降的工人道。
呜呜的声响继之而来,升降机斗的一落,伸手不见五指,各人的灯光,如豆似的,照不见面目。黑漆漆的,如入了地狱。降下,降下,降下,仿佛无底洞似的;四壁都是黑的煤块;到处都是黑暗,黑暗,一片的黑暗。到了此地,也不知害怕了,索性任它降到底。只是升降机上面淅淅沥沥的滴了不少水,各人肩上身上都潮了一大片。
升降机降落得很慢,慢,慢,慢,更慢,更慢,然后突然的停止了。机门开启,说道:“到了!”
是到另一个世界里了。
这里是离地面四百呎的地下。只靠着这升降机和人世间相联络。这机如果一旦出了毛病呢……那是不能想象的了!仿佛没有第二个升降机的设备。
还是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手执的灯光,只足供照路之用。路上是纵纵横横的铁索和路轨,还有许许多多的煤车停在那里。远处隆隆的,还有不少辆在推来。遇到狭些的路上,我们都是侧身而过。
因为矿质坚实,洞中通道,大半不用支柱。有的地方,低得非匍匐而进不可。如果猛不防,头颅便要和矿石相撞。我一路来,已撞了三次。如果不戴藤帽,则一定是头破血出了。
“气闷,气闷!”冰心叫道。
的确是气闷,胸中仿佛是窒塞不畅。但工人们在矿中过那八小时,乃至十六小时,天天都是这样过的,他们难道不感气闷吗?
地上是一洼一洼的水,一不小心便会溅得一足的黑水。头上是洒洒落落的水点,不时的像秋雨似的滴下。闷热极了,个个人出汗,我连内衣都湿透了。
“难道是矿里没有通风的设备么?”我问领导的一位技师道。
“原是有的,因为矿中还凉快,所以没有用。您看,这里的工人们都还穿着衣衫呢。山里面的那一矿,因为热,工人们都是一丝不挂。”
一处有电光射出。我们到了那里,如黑夜独行,见到了孤村农屋里的灯光一样的喜悦。这里是电机所在,管理升降机的机关。过此,又没有电灯了。
前面又有熊熊的火光,还有叮叮当当的打铁的声音。
“那是挖掘矿石的器具的临时修理处。”
闷塞在四百所的地下穴,在数百千热度的高热的火炉边立着,蒸熏得人不能不焦躁,立刻的离开了。走了好远的一段路,才不感到其热。
在黑暗中又走了好久,总有半点多钟,才走到现在工作着的掘煤的地方。刚才所走的都是交通道。
有许多工人在不停的工作着,裸着上体的居多。一锹一锹的向煤壁上斫去,有松软的,立刻便一块块的落下,有坚硬的,便非挖了几个洞,放入火药去炸落它不可。那工作是万分的危险。但每天的工资至多还不到四毛钱!每天至少要在危险的地下四百呎的穴中八小时!
看来挖煤的工作还不难,我便向一个工人借得一柄鹤嘴锹,也向壁上挖掘了几分钟。双臂还不大吃力,但煤屑飞溅在脸上,有点痛。有一次,溅人口中,有一次则飞入眼皮里去,很不好受。只好放下锹,向他谢谢。
他只有两个眼白是白得发亮,一脸一身都是黑炭的黑。他朝我笑笑,我觉得很难过。
大家实在受不住那闷热,都催着快走回去。路上隆隆的车声在飞驶着,老远的便喊它停住,否则一定会撞在身上的。我们都走在路轨上。
到了升降机边,才轻松的叹了一口气。呜呜呜的,升降机向上升!四壁都是发亮的煤块。渐渐的有些亮光,快到地面了,更是松了心。
当我们走出了升降机时,恍如再履人世。
“假如这矿里过的生活是人的生活,那么,我们过的实在不是人的生活……”仿佛谁在叹道。
“九渊之下,更有九渊”,谁知道矛盾的人间是分隔着怎样的若干层的生活的阶级呢。
比较起来,我们能不说是罪人么?仍旧换了一次火车才回到大同。
7月14日夜
[book_title]从丰镇到平地泉
16日,5时起身遇见老同学郑秉璋君,在此地为站长。他昨夜恰轮着夜班,彻夜未睡,然今天9时左右,仍陪着我们,出去游览。丰镇无甚名胜,歧王山的闹鸡台及长城的得胜口因离站太远,未去游。此地连人力车都没有。步行过镇,沿途所见,与大同完全不同。大同是一个很热闹的城市,古代文化的遗迹又多,很可以流连忘返,这里却一点令人可游的地方都没有。目的是走向镇的东北隅的灵岩寺,几乎是穿过全镇。过平康里,为妓女集居之处。文庙已改成民众教育馆,但大殿仍保存,柱下的础石,做虎头状,很别致。又过城隍庙,庙前高柱林立,柱顶多饰以花形,不知做何用。在张家口大境门外的一庙,仅见二柱,初以为系旗杆,这里却多至数十,殆为信心的男女们所许愿树立者钦?
庙前广场上,百货陈列,最触目惊心者为鸦片烟灯枪,及盛烟育之膏,大批的在发售。几乎无摊无此物,粮食摊子反倒相形见绌。同行者有购烟灯归来做纪念的,但我不愿意见到它,心里有什么在刺痛!
沿途,烟铺甚多,有专售烟膏的,也有附带吃烟室的;茶食铺兼营此业者不少。旅馆之中,更不用说了。我们走进一家小茶食店,他们的门前也挂着竹蔑做的笊篱式的东西作为标识,上贴写着“净水清烟”、“君子自重”的红字条。店伙们正在烟榻旁做麻花,一个顾客则躺榻上洋洋自得的在吞吐烟霞,旁若无人,此人不过三十岁左右。“你们自己也吃烟么?”我问一个店伙道。
“不,不,我们哪里吃得起。”
又走过一家出售烟膏的大店,店前贴着大红纸条,写道“新收乳膏上市”。
“新烟卖多少钱一两呢?”
“大约二毛钱一钱。”店伙道。他取出许多红绿透明洋纸包的烟膏道:“一包是二十枚,够抽一次的。”
我们才知道穷人们吃烟是不能论两计钱的,只有零星的买一包吃一顿的。
过市梢头,渐渐现出荒凉气象。远见山上有一庙独占一峰顶,势甚壮,我们知道即灵岩寺了。
灵岩寺从山麓到山顶凡九十九级,依山筑寺,眺望得很远。庙的下层为牛王庙,供的是马王、牛王。只是泥塑的牛马本形而已。这天恰是忠义社(毡氈业的同业会社)借此开会祭神,正中供一临时牌位是:
供奉毡氈古佛神位
人众来得很热闹。最上一层,有小屋数间,屋门被锁上,写的是“大仙祠”。从张家口以西,几乎无地无此祠。祠中供的总是一老一少的穿着清代袍褂的人物,且讳言狐狸,其信仰在民间是极强固的。
在最高处远望,为山所阻,市集是看不见的,仅见远山起伏,皆若培蝼,不高,也不秀峭。秉璋指道:“前面是薛刚山,传说,薛刚逃难时,尝避追兵于此山。”此山也是四无依傍的土阜。中隔一河,因有曹福祠过河的经验,故不欲往游。
“听说,这一带罂粟花极盛,都在什么地方呢?”我们问道。
“那一片白色的不是么?”
远望一片白花,若白毡毯似的一方方的铺在地上,都是烟田。
这时正是开始收割的时候。
“车站附近也有。”
下午,午睡得很久。5时许,天气很凉快,我们都去看罂粟花及收烟的情形。离站南里余,即到处都是烟田,有粉红色的,有大红色的,有红中带白的,唯以白色者为最多,故远望都成白色。花极美丽,结实累累,形若无花果。收烟者执一小刀、一小筒,小刀为特制的,在每一实上,割了一道。过了一会,实上便有乳白色的膏液流出。收烟者以手指刮下,抹入筒口,这便是烟膏了。每一果实,可割三四次以上。农人们工作得很忙。
“你们自己吃烟么?”我们又以这个问题问之。
“我们那里吃得起!”
看他们的脸色,很壮健,确乎不像是吃烟的。其中大部分都是短工,从远地赶着这收烟时节来做工的。
夜里,车开到平地泉。
17日,7时起床。在车站上,知道前几天的大雨,已把卓资山以西的铁路都冲坏了,正在修理,不能去。绥远主席傅作义的专车,也已在此地等候了好几天。冲坏的地方很多。听说,少则五日,久则半月,始可修复。我们觉得在车上老等着是无益的,所以想逛完平地泉便先回家。这封信到了家时,人也许已经跟着到了。
9时,傅作义君来谈,因同人中,有几位是曾经有人介绍给他的。当路局方面打电报托他照料时,他曾经来电欢迎过。他是一个头脑很清楚的军人,以守豚州的一役知名,很想做一点事。其田问他关于烟税的问题,有过很公开的谈话。他说:绥远省的军政费,收支略可相抵,快用不到烟税。烟税所入,年约一百万元,都用在建设及整理金融方面。现在绥远金融已无问题,皆由烟税方面收入的款去整顿。所以烟税的废除,在省府是没有多大问题的。只要中央下令禁止,便可奉命照办。唯中央现在已有了三年禁绝之令,现正设法,从禁吸下手,逐渐肃清。如不禁吸,则此地不种,他省的烟土必乘隙而入,绥晋的金融必大感困难。这话也许有一部分的理由。听说绥远的种烟,也是晋绥经济统制政策之一。绥晋二省吸烟的极多,如不自种自给,结果是很危险的。同时,白面、红丸之毒最甚,不得已而求其次,吃鸦片的还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的一法。山西某氏有“鸦片救国论”的宣布,大约其立论的根据便在于此。但饮鸩止渴,绝非谋国者的正当手段,剜肉补疮,更是狂人的举动。不必求其代替物,只应谋根本禁绝之道。但这是整个中国的大问题。
2时许,游老鸦嘴(一名老虎山),山势极平衍。青草如毡,履之柔软无声。有方广数丈的岩石,突出一隅,即所谓老鸦嘴也。岩上有一小庙,一乞丐住于中。登峰顶四望,平野如砥,一目无垠,一阵风过,麦浪起伏不定,大似一舟漂泊大海中所见的景象。
平地泉的名称,确是名副其实。塞外风光,至此已见一斑。天上鸦鸽轻飞,微云黏天,凉风徐来,太阳暖而无威,山坡上牛羊数匹,恬然的在吃草。一个牧人,骑在无鞍马上,在坡下放马奔跑,驰骤往来,无不如意。马尾和骑士的衣衫,皆向后拂拂吹动,是一幅绝好的平原试马图。我为之神往者久之。山上掘有战壕及炮座,延绵得很长,闻为晋军去年防冯时所掘。
冯玉祥曾在此驻军过,今日平地泉的许多马路,还是冯军遗留下的德政。但街道上苍蝇极多,成群的在人前飞舞。听说,从前此地本来无蝇。冯军来后,马匹过多,蝇也繁殖起来。
路过一打蛋厂,入内参观,规模颇大。有女工数十人,正在破蛋,分离蛋黄、蛋白。蛋黄蒸成粉状,蛋白则制成微黄色的结晶片。仅此一厂,闻每日可打蛋三万个,每年可获利三四万元。车站上正停着装满了制成的蛋的一车,要由天津运到海外去。惜厂中设备,尚未臻完美。如对空气、日光等设备完全,再安上了纱窗纱门,则成效一定可以更好的。
傍晚,在离车站不远的怀远门外散步。“日之夕矣,牛羊下来”,这诗句正描写着此时此地的景象。牛群、羊群过去了,又有一大群的马匹,被赶入城内。太阳刚要西沉,人影长长的被映在地上。天边的云,拥挤在地平线上,由金黄色而紫、而青、而灰,幻变无穷。原野上是无垠的平,晚风是那样的柔和。车辙痕划在草原上,像几条黑影躺在那里。这是西行以来最愉快的一个黄昏。古人所谓“心旷神怡”之境,今已领略到了。拟于夜间归平,我们后天便可见面了。
7月17日
[book_title]归绥的四“召”
这次是直接挂车到绥远的,中途并不停顿。所要游览的鸡鸣山及居庸关,都只好待之归来的时候了。8日8时许由清华园开车。9日10时10分到绥远省城。沿途无可述者。唯经过白塔车站时,可望见白塔巍然屹立。此塔为辽金时所建,中藏《华严经》万卷,清初尚可登览。张鹏翩《漠北日记》云:“七级,高二十丈,莲花为台砌,人物斗拱,较天宁寺塔更巍然。内藏篆书《华严经》万卷,拾级而上,可以登顶。嵌金世宗时阅经人姓名,俱汉字。”今则塔已颓败,不可登。《华严经》殆也已散失,无存的了。
正午,到城南古丰轩吃饭,闻此轩已历时二百余年;有烙甜馅饼的大铁锅,重至八百余斤。下午,将行装搬下车,到绥远公医院暂住。傅作义氏来谈得很久,他就住在邻宅。
10日,上午8时,乘汽车到城内各召游览。
锡拉图召(一作舍利图召)在城南,为绥远城内最整洁的一庙。听说,财产最多,尚可养活不少喇嘛,故不现出颓败的样子。还有一座庙,在召河附近,是这里的大喇嘛夏天的避暑所在。此召,寺额名延寿寺。大殿分前后二部。前部完全是西藏式的“经堂”,为喇嘛们学经的地方,柱八,皆方形,朱红色,又有围楼。堂的正中,有大座椅,是活佛讲经处。今日尚有破碎的哈达不少方抛在那里。三壁都画着壁画,除特殊的藏佛数像外,余皆和内地的壁画不殊,大体皆画释迦佛的生平。
后部是“佛堂”,供着五尊佛,三壁都是藏经的高柜。
殿后,有楼,似为从前藏经的地方。但现在是空着,正中供观音,东边供关羽。
我问看庙的人说,这庙什么时候造的?说是明朝。
我也很疑心是明代的古庙。“经堂”的一部却是后来添造的,它和后半部的建筑是那样的不调和。
我第一次见到这种式样的汉藏合璧的建筑。
10时,到小召,即崇福寺,蒙名巴甲召,“巴甲”就是“小”的意思,规模很宏伟,并不小。清圣祖西征时,曾驻跸在此“召”,今有纪功碑在着。
碑云:城南旧有古刹,喇嘛拖音葺而新之,奏请寺额,因赐名崇福寺。“经堂”及佛殿的结构,和锡拉图召相同。此“召”原由古刹改造,可证实我的“经堂”为后来新增的一说。
经堂的柱,圆形,亦作朱红色,亦有楼围绕之。
寺甚颓败。盖布施日少,喇嘛不能生活,都去而他之。
寺内藏有圣祖的甲胄一副,也是他西征时留置在寺里的。
寺门口有小学校一所,额悬“归绥县第二代用小学校”,书声朗朗。
我们进去参观,教师不在校,学生数十人,所读皆《百家姓》、《三字经》、《四书》、《左传》等老书。但墙上贴着他们的窗课,除了五七言诗之外,大体都是应用的文字,像“家书”、“合同”等等。这当是很有用处的练习。这些“私塾”,其作用大约全在于此。正是应了小市民的这个需要而存在着的。
次到五塔召,即慈灯寺,在小召东南,颓败更甚。管召者为鸦片瘾极大的人,慢吞吞走来开门。大殿无甚可观。一般人所要参观的,都是那所谓五塔的。塔基,围十丈。上有五塔,皆建以炼砖,花纹雕刻极纤美。我们由黑漆漆的洞中,走了上去。可望见后街的平康里。砖上尚附有金彩,但大部分则均已剥落。寺建于雍正五年(1727),故亦名“新寺”。
次到大召,额题“古无量寺”,周围占地四亩余,门口又悬“九边第一泉”额。泉在寺前百余步,今名玉泉井。寺的收入极少,故将前殿租给了商贩,辟作共和市场。大类北平的隆福寺、苏州的玄妙观。
大殿里的菩萨立像,都是细腰的,甚类大同的辽代之作,但身材太直、太板,没有下华严寺的菩萨像美丽,其制作或在元明间吧。大佛像后,有铜制的小喜欢佛一尊,视为神秘,须执灯去看。像为狞恶的喜欢佛,足踏一牛,牛下则为一女。
这所庙宇,“经堂”和佛殿的不融合的痕迹,分得最清楚,“经堂”极显明的,可见出其为后建的。佛殿的前檐,有一半是成了“经堂”的屋顶,被挤塞在那里,怪不调和的。后面的楼阁,也出租于商人们。一灯荧然,有人正在那里吃鸦片烟。
这时,已经12时多了,赶快的上了汽车,赴阎伟氏的召宴。
下午3时,到民政厅,观西太后出生处。今有亭,名懿览。四国花木甚多,较政府为胜。
次到第一师范。观公主府,府虽改为学校,遗物及匾额有存者。康熙写的,有“静宜堂”一额;公主自写的,有“静定长春”一额。西边有一小屋,中尚存公主的神牌,上书“公主千岁千千岁”,及佛幡、佛经等。闻佛经即为公主生时所诵念的。公主为圣祖的姑母,康熙间,下嫁给额驸策伦敦笃。土人称她为黑蚌公主,关于她的传说很多。她的后人尚多,到现在,每年还派人来祭供一次。
归时,灯火已零星的闪耀着。
睡得很早,明天一早,便要动身到百灵庙。
8月10日
[book_title]百灵庙
一
11日清早,便起床。天色刚刚发白。汽车说定了5点钟由公医院开行,但枉自等了许久,等到6点钟车才到。有一位沈君,是班禅的无线电台长,他也要和我们同到百灵庙去。
同车的,还有一位翻译,是绥远省政府派来招呼一切的。这次要没有傅作义氏的殷勤的招待,百灵庙之行,是不会成功的。车辆是他借给的,还有卫士五人,也是他派来保卫途中安全的。
车经绥远旧城,迎向大青山驶去。不久,便进入大青山脉,沿着山涧而走,这是一条干的河床,乱石细砂,随地梗道。砂下细流四伏,车辙一过,即成一道小河,涓涓清流,溢出辙迹之外。我们高坐在大汽车上,兴致很好,觉得什么都是新鲜的。朝阳的光线是那么柔和的晒着。那长长的路,充满了奇异的未知的事物,继续的展开于我们的面前。
走了两小时,仍顺了山涧,爬上了蜈蚣坝。这坝是绥远到蒙古高原的必经的大道口。路很宽阔,且也不甚峻峭,数车可以并行。但为减轻车载及预防危险,我们都下车步行。到了山顶,汽车也来了。再上了车,下山而走。下山的路途较短,更没有什么危险。据翻译者说,这条山道上,从前是常出危险的。往来车马拥挤在山道上,在冬日,常有冻死的、摔死的。西北军驻此时,才由李鸣钟的队伍,打开山岩,把道路放宽,方才化险为夷,不曾出过事。这几年来,此道久未修治,也便渐渐的崎岖不平了。但规模犹在,修理自易。本来山口有路捐局,征收往来车捐。最近因废除苛捐杂税的关系,把这捐也免除了。
下了坝,仍是顺了山涧走。好久好久,才出了这条无水的涧,也便是把大青山抛在背后了。我们现在是走在山后。颉刚说苏谚有“阴山背后”一语,意即为:某事可以不再做理会了。可见前人对于这条阴山山脉是被视做畏途很少人肯来的。
但当我们坐了载重汽车,横越过这条山脉的时候,一点也不觉得这是一个荒芜的地方。也许比较南方的丛山之间还显得热闹,有生气。时时有农人们的屋舍可见——但有人说,到了冬天,他们便向南移动。不怎么高峻的山坡和山头,平铺着嫩绿的不知名的小草,无穷无尽的展开着,展开着,很像极大的一幅绿色地毡,缀以不知名的红、黄、紫、白色的野花,显得那样的娇艳,露不出半块骨突的酱色岩来。有时,一大片的紫花,盛开着,望着像地毡上的一条阔的镶边。
在山坡上有不少已开垦的耕地。种植着荞麦、莜麦、小麦以及罂粟。荞麦青青,小麦已黄,莜麦是开着淡白色的小花,罂粟是一片的红或白,远远的望着,一方块青,一方块黄,一方块白,整齐的间隔的排列着,大似一幅极宏丽的图案画。
11时,到武川县。我们借着县署吃午饭,县长席君很殷勤的招待着。所谓县署,只是土屋数进,尚系向当地商人租来的。据说,每月的署中开支,仅六百元。但每年的收人却至少在十万元以上,其中烟税占了七万元左右。
赵巨渊君忽觉头晕腹痛,吐泻不止。我们疑心他得了霍乱,异常的着急,想把他先送回绥远,又请驻军的医军官来诊断。等到断定不是霍乱而只是急性肠炎时,我们方才放心。这时,大雨忽倾盆而下,数小时不止,我们自幸不曾在中途遇到。天色渐渐的暗了下来。这天的行程是决不能继续的了。席县长让出他自己的那间住房,给我们住。但我们人太多,任怎样也拥挤不开。我和文藻、其田到附近去找住所,上了平顶山,夕阳还未全下。进了一个小学校,闲房不少,却没有一个人,门户也都洞开,窗纸破碎的拖挂着,临风簌簌作响。这里是不能住,附近有县党部,那边却收拾得很干净,又是这一县最好的瓦房。我们找到委员们,说明借宿之意时,他们毫不犹豫的答应了,且是那样的殷殷的招呼着。冰心、洁琼、文藻、宣泽和我五个人便都搬到党部来住。烹着苦茶,一匙匙的加了糖,在喝着,闲谈着,一点也不觉得是在异乡。这所房子是由娘娘庙改造的,故地方很宽敞。据县长说,每年党部的费用,约在一万元左右。但他们的工作,似很紧张,且有条理,几个委员都是很年轻、很精明的。
这一夜睡得很好。第二天清早,便听见门外的军号声。仿佛党部的人员们都已经起来,这天(12日)是星期日,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的早起。等到我们起床时,他们都已经由门外归来。原来是赴北门外的“朝会”的,天天都得赴会,县长、驻军的团长以及地方办事人员们,都得去。这是实行新生活运动的条规之一。
9时半,我们上了汽车,出县城北门,继续的向百灵庙走。沿途所经俱为草原。我们是开始领略到蒙古高原的景色了,风劲草平,牛羊成群的在漫行着,地上有许多的不知名的黄花、紫花、红花。又有雉鸡草,一簇簇的傲慢的高出于蒿莱及牧草之群中。据说,凡雉鸡草所生的地方,便适宜于耕种。
不时的有黄斑色的鸟类,在草丛里,啪啪的飞了起来。翻译说,那小的是叫天子,大的是百灵鸟。在天空里飞着时,鸣声清婉而脆爽,异常的悦耳。北平市上所见的百灵鸟,便产在这些地方。大草虫为车声所惊,也展开红色网翼而飞过,双翼嗤嗤嗤的作声。那响声也是我们初次听闻到的。又有灰黄色的小动物,在草地上极快的窜逃着过去,不像是山兔。翻译说,那是山鼠。一切都是塞外的风光。我们几如孔子的人周庙,每事必问,充满了新崭崭的见与闻。虽是长途的旅行,却一点也不觉得疲倦。
11时,到保商团本部,颉刚、洁琼他们,下去参观了一会。这保商团是商民们组织的,大半都是骑兵,招募蒙人来充当,很精悍。这一途的商货,都由他们负责保护安全。
12时,过召河,到了段履庄。这里只有一家大宅院,是一个大百货商店,名鸿记,自造油、酒、粉、面,交易做得极大。有伙计二百余人。掌柜人的住宅,极为清洁。在那里略进饼干,喝了些热水,便是草草的一顿午餐。
由鸿记上车,走了两点多钟,所见无异于前。但牛群羊群渐渐的多了,又见到些马群和骆驼群,这是召河之东的草原上所未遇的。最有趣的是,居然遇见了成群的黄羊(野羊),总共有三四百只,在山坡上立着。为车的摩托声所惊,立在最近的几只,没命的奔逃着去;那迅奔的姿态,伶俐的四只细腿的起落,极为美丽。翻译说,野羊是很难遇到的,遇者多主吉祥。3时,阴云突在车的前后升起。“快有雨来了。”翻译说。果然,大滴的雨点,由疏而密的落下。扯好了盖篷,大家都蛰伏在篷下,怪闷气的。车子闯过了那堆黑云,太阳光又明亮亮的晒着。而这时,远远的已见前面群山起伏,拥在车前。翻译指道:“那一带便是乱七八糟山——这怪名字是他自己杜撰的,他后来说——这山的缺口,便是九龙口,我们由南口进去。在这四山的包围之中的,便是百灵庙。”我们登时都兴奋起来,眼巴巴的望着前面。前面还只是乱山堆拥着,望不见什么。
3时半,进了山口,有穿着满服的几个骑士们,见了汽车来,立刻策马随车奔驰了一会,仿佛在侦察车中究竟载的何等人物似的。那骋驰的利落、自如,是我们第一次见到的好景。跟了一会,便勒住马,回到山口去。
而这时,翻译忽然叫道:“百灵庙能望见了!”一簇的白屋,间以土红色的墙堵;屋顶上有许多美丽的金色的瓶形饰物,在太阳底下,闪闪发亮。
我们的车,在一个“包”前停下。这“包”装饰得很讲究,地毡都是很豪华的。原来是客厅,其组成,系先用许多交叉着的木棒,围成穹圆形,然后,外裹以白毡,也有裹上好几层的,内部悬以花布或红色毡,地上都铺垫了几层的毡。上为主座,中置矮案,案下为沙土一方,预备随时把垃圾倾在其中,隔若干日打扫一次。居者坐卧皆在地毡上。每一包,大者可住十余人,我们自己带有行军床,铺设了起来,又另成一式样。占了两包,每包住四人或五人,很觉得舒畅,比局促在河东商店的厢屋里好得多了。大家都充溢着新奇的趣味。
7时,天色忽暗,一阵很大的雹雨突然的袭来。小小的雹粒,在草地上进跳着,如珠走玉盘似的利落,但包内却绝不进水。
雨后夕阳如新浴似的,格外鲜洁的照在绿山上,光色娇艳之至!天空是那么蔚蓝。两条虹霓,在东方的天空,打了两个大半圈,色彩可分别得很清晰。那彩圈,没有一点含糊,没有一点断裂。这是我们在雨后的北平和南方所罕见的;根本上,我们便不曾置身于那么广阔无垠的平原上过。
天色渐渐的黑了,黑得什么都看不见,仅包内一灯荧然而已。
不久便去睡。包外,不时的有马匹嘶鸣的声音传入。犬声连续不断的在此呼彼应的吠着,真有点像豹的呼叫。听说,牧犬是很狞恶的,确比口内的犬看来壮硕得多。但在车上颠簸了大半天,觉得倦极,一会儿便酣酣的睡着。
半夜醒来,犬声犹在狂吠不已。啊,这草原上的第一夜,被包裹于这大自然的黑裳里,静聆着这汪汪的咆叫,那情怀确有点异样的凄清。
今天5点多钟便起,还是为犬吠声所扰醒。趁着大家都还在睡,便急急的写这信给你。
写毕时,太阳光已经晒遍地上。预备要吃早餐,不多说了。
二
昨天,早餐后,一个人出去散步。在北面的一带山地上漫游着。山势都不高峻,山坡平衡之至,看不见一点岩石。足下是软滑滑的,一点履声都没有。那草原上的绿草简直便是一床极细厚的地毡,踏在上面,温适极了。太阳光一点都不热。山底下便是矮伯格河环之而流。
中途遇见保安处的军事教官刘建华君,随走随谈,谈得很久。他参加过好几次的抗日战,这可伤心的往事,不能不令人想起来便悲愤交集。
上午往游百灵庙。百灵庙,汉名广福寺,占地极广;凡有大小佛殿及“经堂”十一座;大小的喇嘛住所一百数十处,共有六百余间屋,可容得下三千余众。但现在住着的,不过数百人。
庙为康熙时所建,圣祖西征,曾在这里住得很久。民国三年(1914)时,张治曾驻此,曾经过一次大战,庙全被焚毁,现在的庙,是民国十年(1912)后重建的,规模遂远逊于前。
正殿及白塔,正对着庙前的突出的一峰,这峰名女儿山。相传,康熙怕女儿山要产生真命天子,便特建此庙以镇压之。
殿门上有梵符、符傍,注着汉字云:“凡在此符下经过一次者,得消除千百世之罪孽。”前殿之“经堂”,正中为班禅驻此时诵经处。四周皆壁画,气韵还好,当出于大同、张家口的画人手笔。画皆释迦故事,唯有数尊喜欢佛,较异于他处。后殿为供佛之所。如来像的下方,别有头戴黄尖帽,身披黄袍的大小坐像数尊。其面貌和一般的佛像大异,鼻扁,额平,颧骨凸出,极肖蒙人。初以为蒙佛,问了翻译,才知道是黄教祖师的真容。这位宗教改革家,在西藏史上是占着很重要的地位的。殿的东隅,置一金色的柱形物,分三层,为宇宙的象征。下层为地,做圆形;中层为水,亦圆形而有波浪纹;上层为天,做楼阁层叠状。水的四面,有二伞形及日、月二形,此亦藏物。
出正殿,又进几个佛殿去参观,规模有大小,而结构无殊,便也懒得去追历十一殿了。
出庙,在山坡上散步。太阳光渐渐的猛烈起来,有点夏天的气候了。山顶有一白色石堆,插有木杆无数,成为斗形。木杆上悬挂着许多彩色的绸布,上有经文。此种石堆,名为“鄂博”,本为各旗分界之用,同时也成了祀神之所。我们坐在这“鄂博”的阴影下闲谈着。赵君说起蒙古所以定阴历三月二十一日为大祭成吉思汗日者,非为他的生忌死忌,而是他的一个特殊的战胜纪念日。是日为黑道日,本不利于出兵。但他每在黄道日出兵必败,特选这个黑道日出兵,遂获大胜。后人遂定这个奇特的日子为大祭日。
不觉的,太阳已经在天的正中了。我们赶快的向“包”走回。饭后,午睡了一会。“包”内闷热甚,大有住在沙漠上的意味。
夜间,赵君请了两个奏乐的人来。因为只有两个人,故只能奏两种乐器。一吹笛,一拉胡琴。奏的音调,极似《梅花三弄》,但他们说,是古调,名《阿四六》。这种音调,我疑心确是由蒙古高原传到内地来的。次换用胡琴和马头琴合奏,马头琴是件很奇特的乐器,蒙名“胡尔”或“尚尔”,弦以马尾制成,饰以马首形。相传系成吉思汗西征时所制的。每一弹之,马群皆静立而听。马头琴声宏浊悲壮,间以胡琴的尖烈的咿哑声,很觉得音韵旋徊动人,虽然不知道奏的是什么曲。最后,是马头琴的独奏。极慷慨激昂,抑扬顿挫之至,没有一个人不为之感动的。奏毕,争问曲名,并求重奏一次。他们说,这曲名《托伦托》,为成吉思汗西征时制。奏乐者去后,余兴未尽,又由韩君他们唱《托伦托》曲及情歌《美的花》,歌唱出来的《托伦托》曲较在乐器上奏的尤为壮烈,确具骑士在大草原上仰天长歌的情怀。《美的花则若泣若诉,郁而不伸。反复的悲叹其情人的被夺他嫁,但叹息声里,也带着慷慨的气概,不那么靡靡自卑。
“包”内客人们散去时,已经午夜。盘膝坐得腰酸,走出“包”外,全身舒直了一下。夜仍是黑漆漆的,伸手不见掌,但天空却灿灿烂烂的缀着满空的星斗。银河横亘于半天,成一半圆形,恰与地平线相接。此奇景,不到此,不能见到。
12时睡。相约明早到康熙营子去,又要去考察一般蒙人所住的“包”。明日午后,尚约定看赛马会和“摔跤”。
三
前昨二日由百灵庙寄上一信。此二信皆系由邮差骑马递送,每两天一班,每班需走三天才到绥远。故此二信也许较这封信还要迟到几天呢!
百灵庙地方,很可留恋。昨日(14日)上午,7时方才起床,夜间睡得很熟,9时左右,乘汽车到康熙营子。相传该处为康熙征准噶尔时的驻所。今尚留有遗迹,且有宝座,但通觅宝座不见。四周大石重叠,果似营门。疑为附会之辞;因大石皆是天生,不大像人工所堆成。营子内,山势平衍,香草之味极烈,大约皆是蒿艾之属。草虫唧唧而鸣,声较低于北平之“叫哥哥”,其翼膀也较短。红翼的蚱蜢不断的嗤嗤的飞过。蒙古鹰成群的在山顶的蓝天上打旋。后山下有孤树二三株,挺立于水边。一个人独坐于最高的山上,实在舍不得便走开。可惜大家都在远处催促着,只得走了,香草之味尚浓浓的留在鼻中。
离开康熙营子,循汽车路去找蒙人住的蒙古包。走了好久,方才看见几个包,大约总是两个包成为一家。有山西老头儿,骑骡到各包索账,态度极迂缓从容。我们去访问一家。这家有二包,男人已经出外,仅有老母及妻在家,尚有一个汉人的孩子,是雇来看牛的。这家不过是中下之家,但有牛三十余匹,羊百余只,包内也甚整洁。锅内有牛奶一大锅,食物架上堆满了奶皮、奶豆腐。火炉旁有一小火,长明不熄。由译人传语,知其老母为七十五岁,妻为二十五六岁,男人为三十余岁,已结婚二三年,尚未有子女。被雇之幼童年约九、十龄,每日工资一角。老妇人背已驼,但精神尚健壮。其媳颇好静,语声甚低,手中正在做活计,闻为其婆所穿之衣。说话时,含羞低头,且仅简单的回答着。大约都是说“不知道”之类。有问,往往由其婆代答。我们要为他们摄影,但坚持不肯出包,等到我们出包上车时,他们又立在包前看。
下午,到河东商家去访问,河东有买卖十余家,主伙皆山西大同人。又有无线电台及邮局等机关。最老的商店有一二百年者;最大的一家集义公也有四五十年的历史,每年可赚纯利四五千元,其资本则仅千元。这里的贸易,向不用钱,皆以货易货。商人以布匹、茶、糖等必需品卖给他们。到了第二年秋天,他们则以牛羊马匹偿还之,商人们可以获得往返的两重的利息,故获利颇丰,然近年竞争亦甚烈。有商号十余家,二三人、四五人一组的行商,也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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