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二曲集
[book_author]李颙
[book_date]清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类书文集,诗文集,完结
[book_length]330917
[book_dec]清初李颙著。李氏号二曲,故名。门人王心敬汇编,凡26卷。清嘉庆15年(1810年)刻,咸丰元年(1851年)重刻。光绪3年(1877年)彭懋谦又将《二曲集》与《四书反身录》合刊为24卷本《二曲全集》。1930年重刊更名《关中李二曲先生全集》,改分46卷。书中崇奉孟子性本善说,认为人“禀天地之气以成身,即得天地之理以为性。此性之量,本与天地同其大,此性之灵,本与日月合其明,本至善无恶,至粹无瑕”(《悔过自新说》)。只因“多为气质所蔽,情欲所牵,习俗所囿,时势所移,知诱物化,旋失厥初”(同上),渐陷入恶。故提出以“悔过自新”为立学宗旨,提出“义命廉耻,此四字乃吾人立身之基,一有缺焉则基倾矣。”(《南行述》)要求人们从“日用常行、纲常伦理极浅极近处做起”(《传心录》),通过“悔过自新”的修养而“复其故”(《悔过自新说》),使固有的本性光明而常新,从而达到“安身立命”、“倡道救世”之目的。在道德与物质利益的关系上,则以“明体适用”之命题强调,“识心悟性,实证实修”以明体,“开物成务,康济群生”(同上)以适用,“严义利,振纲常,戒空谈,敦实行”(《四书反身录》),体用兼顾而不偏废。同时主张道德要求应建立在一定的物质生活基础上,“民有恒产,然后可望其有恒心……衣食足,然后可望其知礼义也。”(《孟子·梁惠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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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卷一
悔過自新說序
曩余令二曲,治先訪賢,得李子,弱冠潛修,聖賢自命,即已知其必為大儒無疑也,以處士禮禮之。癸巳,再遊華嶽,得一晤,塵言娓娓,道氣翩翩,白先生大人以及擔夫樵子,無弗知其躬行實踐,學問淵源,且共推余物色之。先是余知其必為大儒者,茲固人人而皆知為大儒無疑也。今夏杪,以《悔過自新》一冊觀余,噫嘻,《悔過自新》則李子所得切實功夫,拈以示人,不作英雄欺人語也。
或不無淺近視之,以為悔過自新中材能事,未必便稱聖修。余謂「下學上達」聖教炳如,「明德新民」,初非二事。「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即當以天地萬物為「新」,以天地萬物為「新」,即當以天地萬物為「過」。天一日不新,便不能覆,便是天遇;地一日不新,便不能載,便是地過;物一日不新,便作腐朽,便是萬物之過。天地萬物有一日之不新,便非位育,便是君子而不能「致中和」之過。就一人言之,則一身之悔過自新固無窮盡;就天地萬物言之,則為天地萬物之悔過自新更無了期。孔子「五十學《易》,可無大過」,顏氏子「克己復禮」,稱「不二過」,然則志道君子洗心內治,痛自刻責者,當何如其皇皇也!余知李子者,必不以一己之過為「過」,一己之新為「新」。「悔過自新」之時義大矣哉!
先儒有言:「滿街都是聖人。」余謂滿街能悔過自新,安見滿街之不可為聖人?又云:「個個人心有仲尼。」余謂個個能悔過自新,安見個個之不可為仲尼?此誠李子窮年所得切實功夫,舍是而尚頓悟,墮野狐禪,驟獵神化,虛譚性命,不過英雄欺人語,李子之所不道,余之所不願聞。余故蚤已知其為大儒無疑也。橫渠、涇野而後,道不在茲乎!
順治歲在柔兆涒灘瓜月之朔,前任盩厔縣知縣縣友人樊嶷謹題
小引
余小子童年喪怙,三黨無依,加以屢罹變故,饑寒坎壈,動輿死鄰,既失蒙養之益,又乏受學之資。由是耳目所逮,罔非俗物,薰炙漸久,心志頗移。有百惑以叢身,無一善而可錄,負天地生成之德,孤慈親家門之望。每一念及,惘然自失!茲幸天誘厥衷,靜中有悟,謹識其意於冊,仍引證以前言往行,聊代韋弦,私用儆醒。既已失之於始,猶獲慎之於終;雖不克盡人道於垂髫之前,庶或脫禽獸之歸於弱冠之後云爾。同志者,雖無過可悔,亦不妨更勉之!
多慙夫李顒
悔過自新說
盩厔李顒中孚著
天地之性人為貴。人也者,稟天地之氣以成身,即得天地之理以為性。此性之量,本輿天地同其大;此性之靈,本典日月合其明。本至善無惡,至粹無瑕;人多為氣質所蔽,情欲所牽,習俗所囿,時勢所移,知誘物化,旋失厥初。漸剝漸蝕,遷流弗覺,以致卑鄙乖謬,甘心墜落於小人之歸,甚至雖具人形,而其所馬有不遠於禽獸者。此豈性之罪也哉?然雖渝於小人禽獸之域,而其本性之與天地合德、日月合明者,固末始不廓然朗然而常在也;顱人自信不及,故輕棄之耳。辟如明鏡蔽於塵垢,而光體未嘗不在;又如寶珠陷於糞坑,而寶氣未嘗不存,誠能加刮磨洗剔之功,則垢盡穢去,光體寶氟自爾如初矣,何嘗有少損哉!
世固有抱莢質而不肯進修者,揆厥所由,往往多因一管自聚。迨其後雖明見有善可邏,有義可徒,必且自矮曰:「吾業已如此矣,雖復修善,人誰我諒耶?」殊不知君子小人、人類禽獸之分,祇在一轉念間耳。苟向來所是禽獸,從今一旦改圖,即為人矣;向來所為是小人,從今一旦改圖,即為君子矣。當比之際,不惟親戚愛我,朋友敬我,一切服我,即天地鬼神亦且憐我面佑我矣。然則白諉自棄者,殆亦未之思也。
古今名儒倡道救世者非一:或以「主敬窮理」標宗,或以「先立乎大」標宗,或以「心之精神為聖」標宗,或以「自然」標宗,或以「復性」標宗,或以「致良知」標宗,或以「隨處體認」標宗,或以「正修」標宗,或以「知止」標宗,或以「明德」標宗。雖各家宗旨不同,要之總不出「悔過自新」四字,總是閑人以悔過自新的門路,但不曾揭出此四字,所以當時講學,費許多辭說。愚謂不若直提「悔過自新」四字為說,庶當下便有依據,所謂「心不妄用,功不雜施,丹府一粒,點綴成金也」。
或曰:「從徙上諸宗,皆酢旨精深,直趣聖域,且是以聖賢望人;今吾子此宗,醉旨魔澆,去道迂逮,且似以有遇待人,何不頰之甚也?」愚曰:「不然。皎日所以失其照者,浮雲蔽之也,雲開日瑩矣。吾人所以不得至於聖者,有過累之也,過減則德醇矣。以此侵入聖域,不更直捷簡易耶?」
疑者曰:「《六經》、四書,卷帙浩繁,其中精義,難可殫述『悔過自新』宰足括其微奧也?」殊不知《易》著《凰雷》之象,書垂「不吝」之文,詩歌「維新」之什,《春秋》微顆闡幽,以至於《橙》之所以陶,《樂》之所以淑,孔日「勿憚」,曾日「其殿」,《中庸》之一「寡遇」,孟氏之「集蓑」,無非欲人役其無過之體,而蹄於日新之路耳。正如《素同》、青囊,皆前聖已效之方,而傅之以救萬世之病,非欲於病除之外,別有所增益也。曰:「經書垂訓,賞具修齊治平之理,登尊焉一身一心,悔遇自新而已乎?」愚謂:「天子能悔過自新,則君拯建而天下以之平;諸侯能悔過自新,則侯度貞而國以之治;大夫能悔過自新,則臣道立而家以之齊;士庶人能悔過自新,則德業日隆而身以之修,又何弗包舉統撮焉!」
殺人須從咽喉處下刀,學問須從肯綮處著力。悔過自新,乃千聖追修要訣,人無志於做人則已,苟真其有志做人,須從此學則不差。
天地間道理,有前聖偶兄不及而後聖始拈出者,有賢人或見不及而庸人偶拈出者,但取其益身心,便修橙,斯已耳。予固庸人也,懵弗知學,且孤苦顛頓,備蜃竅愁,於夙夜寐旦、苦控精研中,忽見得此說,若可以安身立命,若可以自利利他,故敢揭之以公同志。倘以言出庸人而漫置之,是猶惡貧女之布而甘自凍者也。
前輩云:「人生仕宦,大都不過三五十年,惟立身行道,千載不朽。」愚謂:「舍悔過自新,必不能立身,亦非所以行道,是在各人自察之耳。」
今人不達福善禍淫之理,每略躬行而資冥福,動謂祈請醮謝,可以獲福無量。殊不知天地所最愛者,修德之人也;鬼神所甚庇者,積善之家也。人苟能悔過於明,則明無人非;悔過於幽,則幽無鬼責。從此刮垢磨光,日新月盛,則必浩然於天壤之內,可以上答天心而祈天永命矣,又何福之不臻哉!
吾之德性,欲圖所以新之,此際機權,一毫不容旁貸。新輿不新,自心自見,譬如飲水,冷暖自知。久之德充於內,光輝發於外,自有不可得而掩者矣。厥初用功,全在自己策勵。
性,吾自性也;德,吾自得也。我固有之也,曷言乎新?新者,復其故之謂也,辟如日之在天,夕而沈,朝而升,光體不增不損,今無異昨,故能常新。若於本體之外,欲有所增加以為新,是喜新好異者之為,而非聖人之所謂新矣。
同志者苟留心此學,必須於起心動念處潛體密驗。苟有一念未純於理,即是過,即當悔而去之;苟有一息稍涉於懈,即非新,即當振而起之。若在未嘗學問之人,亦必且先檢身過,次檢心過,悔其前非,斷其後籟,亦期至於無一念之不純,無一息之稍懈而後已。蓋入之所造,淺深不同,故其為過,亦巨細各異,接而剔之,存乎其人於以誕登聖域,斯無難矣。
聚見之過,猶易懲艾;獨處之過,最足障道。何者?過在隱伏,潛而未彰,人於此時最所易忽;且多容養愛護之意;以為鬼神不我覺也。豈知莫見乎隱,莫顯乎微,舜蹠人禽,於是乎判,故慎獨要焉。
幾者,事之微,而吉凶之所由以肇端者也。《易》曰:「知幾其神平。」又曰:「君子見幾而作,不俟終日。」子曰:「顏氏之子,其殆庶幾乎。有不善未嘗不知,知之未嘗復行也。」夫「有不善未嘗不知」,故可與幾也;「知之未嘗復行」,故無祇悔也。吾儕欲悔過自新,當以顏氏為法。
吾儕既留意此學,復悠悠忽忽,日復一日,輿未學者同為馳逐,終不得力,故須靜坐。靜坐一著,乃古人下工之始基,是故程子見人靜姿,便以為善學,何者?天地之理,不翕聚則不能發散;吾人之學,不靜極則不能超悟。況過輿善界在幾微,非至精不能剖析,豈平日一向紛營者所可辨也。
悔過自新,此為中材言之也,而鬱馬上根言之也。上根之入,悟一切諸過皆起於一心,直下便刻卻根源,故其為力也易;中材之人,用功積久,靜極明生,亦成了手,但其馬力也難。蓋上根之人,頓悟頓修,名為「解悟」;中材之人,漸修漸悟,名為證悟。吾人但期於悟,無期於頓可矣。
聖人之學,下學上達,其始不外動靜云為日用平常之事,而其究則必曰「窮理書性,以至於命人」。人苟有纖微之過,尚留方寸,則性必無由以盡;性既不能盡,則命亦無由以至,而其去聖功遠矣。故必悔之又悔,新而又新,以至於盡性至命而後可。
悔而又悔,以至於無過之可悔;新而又新,以極於日新之不已。庶幾仰不愧天,俯不怍人;晝不愧影,夜不愧衾;在乾坤為肖子,在宇宙為完人;今日在名教為賢聖,將來在冥漠為神明,豈不快哉!
昔人云:「堯舜而知其聖,非聖也,是則堯舜未嘗自以為無過也;禹見囚下車而泣,是則禹未嘗自以為無過也;湯改過不吝,以放桀為慙德,是則湯未嘗自以為無過也;文王望道未見,武王儆几銘牖[1],周公破斧缺戕,孔子五十學《易》,是則文、武、周、孔並未嘗自以為無過也。等而上之,陽愆陰伏,旱乾水溢,即天地亦必且不見以為無過也。」然而兩儀無心,即置勿論。至於諸聖,固各有其悔過自新之旨焉。但聖人之悔過處,及其自新處,輿凡人自不同耳。蓋必至於無一念之不純於理,無一息之或間於私,而後為聖人之「悔過」必至於「輿天地合其德,輿日月合其明,輿四時合其序,輿鬼神合其吉凶」,而後為聖人之「自新」。夫卑之雖愚夫婦有可循,高之至於神聖不能外。比悔過自新之學所為括精粗、兼大小、該本末、徹終始而一以貫之者歟!
橫渠先生少喜談兵,嘗欲結黨取洮西之地。康定中,聞范文正公仲淹為陝西帥,遂上書條陳兵務。仲淹異其氣貌,又甚少,惜之,質責之曰:「儒者自有名教,何事於兵?」手《中庸》一編授焉,先生乃大感,歸讀之,遂翻然志於道。然求知所從入,溺於釋、老者累年,後悟其非,始反隸之《六經》。嘉祐初,至京師見程氏二先生,二先生於先生為外兄弟之子,卑屬也,而學詣奧淵。先生與語道學之要,厭服之,因渙然信曰:「吾道自足,何事旁求!」於是盡棄異學,淳如也。
上蔡先生少博洽,見程子於抉溝,從受學,語次舉書史無遺失。程子曰:「賢記憶何多也?抑亦可謂玩物喪志矣。」先生慙,汗浹背,面發赤,因請為學之要。程於告以靜坐。於是遂時時靜坐,又作簿自記日用言動、禮若非禮以自繩。其言曰:「克己,須從性偏難克處克將去。患恐懼,旦旦於危階上習之;得善筆愛之,患長愛欲,害令壞乃已;患喜怒,日消除令盡而內自省。大患乃在矜,痛克之。」與程子別,一年來見,問所學,對曰:「惟去得一『矜』字。」曰:「何謂也?」先生曰:「懷固蔽自欺之心,長虛驕自大之氣,皆此之由。」程子喜而告人曰:「是子為切問近思之學者也。」
晦菴先生初年學靡常師,出入於經傳,泛濫於釋、老。自云:「某年十五六時,留心於釋,蓋嘗師其人、尊其道而篤好之。年二十四,始見延乎李先生言及學禪。李先生祇說『不是』,某倒疑李先生理會此未得,再三質問。李先生為人簡重,卻不甚會說,祇教看聖賢言語。某遂將那禪來權倚閣起,意中道禪亦自在,且將聖人書來讀。讀來讀去,一日復一日,覺得聖賢言語漸漸有味,卻囘頭看釋氏之說,漸漸破綻,罅漏百出。自此悔悟力改,無復向來病痛矣。」
草廬先生五歲,日誦數千言,夜讀書達旦。母憂其勞過,節膏火調適之。先生伺母寢,輒篝燈誦習,遂博通經傳。行省掾元明善以文學自負,問經傳奧義,服之,太息曰:「與吳先生言,如探淵海,不可測也。」所著《易》、《春秋》,盡破傳注穿鑿,以發其蘊,精明簡切。而《禮纂言》,於禮學為尤切。晚歲頗悔悟,遂專以尊德性為主,作《學基》、《學統》二篇,使人知為學之本。其言曰:「天之所以生人,人之所以為人,以此德性也。然自聖傳不嗣,士學靡宗。漠唐千餘年間,董、韓二子,依稀數語近之,而原本竟昧昧也。逮夫周程張邵典,始能上通孟氏而為一。程氏四傳而至朱,文義之精密,又孟氏以來所未有者,其學徒往往滯於此而溺其心。夫既以世儒記誦詞章為俗學矣,而其為學亦未離乎言語文字之末,此則瞎定以後,朱門末學之敝,而未有能救之者也。夫所貴乎聖人之學,以能全天之所以輿我者爾。天之輿我,德陸是也,是為仁義禮智之根株,是為形質血氣之主宰。舍此而他求,雖行如司馬文正,才如諸葛武侯,亦不免於行不著、習不察,況止於訓詁之精,講說之密,如北溪之陳,雙蜂之饒,於記誦詞章之學,相去何能以寸哉!聖學大明於宋,而踵其後者乃如此,可歎己!瞪也鑽研於文義,毫分縷析,每以陳為未精,曖為未密也,墮此科臼中垂四十年,而始覺其非。自今以往,一日之內子而亥,一月之內朔而晦,一歲之內春而冬,常見吾德性之昭昭,如天之運轉,如日月之往來,不使有須臾之間斷,則於尊之之道,殆庶幾乎!」
敬軒先生初欲以詩文鳴世,後從魏、范二公講周程張朱諸書,歎曰:「此道學正脈也。」遂焚所作詩賦,專心於是,至忘寢食。嘗曰:「氣吾奮然欲造其極而未能者,其病安在?得非舊習有未盡去乎,舊習最害事,吾欲進彼則止吾之進;吾欲新彼則舊吾之新。甚可惡,當刮絕之。」又曰:「一毫省察不至,即處事失宜,而悔吝隨之,不可不慎。」
近溪先生年十五從新城張洵水學,洵水每謂:「人須力追古人,不當埋沒於舉業,自棄厥身。」於是一意以正學自任。一日,誦《敬軒語錄》云:「萬起萬滅之私,亂吾心久矣,當一切決去,以全吾澄然湛然之體。」遂焚香叩首,矢心力行,敷月而體未復。壬辰,閉關臨田寺,几上置鏡與盂水,對之令心與水鏡無二。久之成疾,父憂之,授以《傳習錄》一編。循其言求之,病漸愈。庚子,入省赴大會,見顏山農,自述遘危病,生死得失,能不動心。山農不許,曰:「是制欲,非體仁也。」先生曰:「非制欲安能體仁?」山農曰:「子不觀孟子之論叫『四端』乎?知皆擴而充之,如火之始然,泉之始達,如此體仁,何等直截。子患當下日用而不知,勿妄疑天性之息也。」先生是時如大夢得醒,遂於稠人中稽首師事焉。後忽遘重病,倚榻而坐,夢一翁來言曰:「君身病康矣,心病則未也。」先生不應。翁曰:「君自有生以來,遇觸而氣不勁,當倦而目不瞑,擾攘而氣不分,夢寐而境不昏,此君心痼也。」先生愕然,曰:「隨物感通,原無定執,君以宿生操持太甚,遂成結習。君今漫喜無病,不悟天體浙失,豈惟心病,而身亦隨之矣。」先生大驚,伏地叩謝,汗下如雨,從是執念漸消。
陽明先生之學凡三變,其為教也亦三變。少之時,馳騁於詞章,已而出入二氏,繼乃居夷處困,豁然有得於聖賢之旨,是三變而至道也。居貴陽時,首輿學者為「知行合一」之說;自滁陽後,多教學者靜坐;江右以來,始單提「致良知」三字,直指本體,令學者言下有悟,是教亦三變也。
南瑞泉大吉守紹興時,從學陽明先生,時時請益焉。嘗曰:「大吉臨政多過,先生何無一言?」陽明曰:「何過?」瑞泉歷敷其事,陽明曰:「吾言之矣。」瑞泉曰:「何言?」曰:「吾不言,何以知之?」曰:「良知自知之。」陽明曰:「良知卻是我言?」瑞泉笑謝而去。居數日,復自數過加密,來告曰:「與其過後悔改,不若預言無犯為佳也。」陽明曰:「人言不如白悔之真。」瑞泉笑別而去。居數日,復自數遇益密,曰:「身過可免,心過奈何?」陽明曰:「昔鏡未開,可得藏垢;今鏡明矣,一點之落,自難住腳。此正入聖之機也,勉之!」瑞泉拜謝,由是得學同致力肯綮處。
董蘿石沄,年六十有八矣,以能詩聞江湖間。與其鄉之業詩者十數輩為詩社,旦夕吟詠,至廢寢食,遺生業,以為是天下之至樂也。已遊會稽,聞王陽明講學山中,以杖肩其瓢笠詩卷訪之。入門長揖,踞上坐。陽明異其氣貌,且年老矣,禮敬之。又詢知其董蘿石也,與之語,連日夜。蘿石退謂何秦曰:「吾聞夫子『良知』之說,而忽若大寐之得醒,然後知吾向之所為,日夜弊精勞力者,其與世之營營利祿之徒,特清濁之分,而其間不能以寸也。幸哉,吾非至於夫子之門,則幾於虛此生矣,吾將北面夫子而終身焉,得無以既老而有所不可乎?」秦起拜賀曰:「先生之年則老矣,先生之志何壯哉!」入以請於陽明,陽明喟然歎曰:「有是哉!吾未或見此翁也。雖然齒長於我矣,師友一也。苟吾言之見信,奚必北面而後為禮乎?」蘿石聞之曰:「夫子殆以予誠之未積歟?」辭歸兩月,棄其瓢笠,持一縑而來,謂秦曰:「比吾老妻之所織也,吾之誠積,若茲縷矣,夫子其許我乎?」秦入以請,陽明子曰:「有是哉!吾未或見此翁也。今之後生晚進,苟知執筆為文辭,稍記習訓詁,則已侈然自大,不復知有從師學問之事;間有或從師問學者,則閧然共非笑,指斥若怪物。翁以能詩訓後進,從之避者遍江湖,蓋居然先輩矣。一旦聞予言,而棄去其敷十年之成業如敝屣,遂求北面而屈禮焉,非天下大勇,其孰能與於比?則如蘿石固吾之師也,而吾豈足以師蘿石乎!」蘿石曰:「甚哉!夫子之拒我也!吾不能以俟請矣。」入而強納拜焉。自是日有聞益,充然有得,欣然樂而忘歸也。其鄉黨之子弟親友,與其平日之為社者,或笑而非之,或為持而招之返,且曰:「翁老矣,何自苦若是耶!」蘿石笑曰:「吾方幸逃於苦海,方知憫若之自告,而乃以吾為苫耶!去矣,吾將從吾之所好。」
楊庭顯少精悍,視天下事無不可為者。居常自視無過,視人則有過。一日,自念曰:「豈其人則有過,而吾獨無過,殆未之思也!」思之,遂知所過;旋又知二三,巳而紛然,乃大恐,痛懲力改。譫書聽言必白省,每見過內訟不置,即夢寐中怨艾深切,至於感泣。念慮智識之差,毫無自恕。嘉言善行,不曠耳目,書之盈室:著之累帙。嘗曰:「如有樵童牧子謂余曰『吾誨汝』,我亦當敬聽之。」其自刻責者,類非形見,獨發明以示戒,檢身嚴而安所止,取善博而知所擇。人患忿憶,則容物若虛;人患吝嗇,則捐財若無。或歎其不可及,庭顯曰:「昔甚不然,吾改之耳。」
仇覽為陽遂亭長,好行教化。有陳元不孝,其母諧覽言元。覽呼元責以子道,與一卷《孝經》,使讀之。元深自感悟,到母前謝罪,曰:「元少孤,為母所驕。諺云:『孤犢觸乳,驕子詈母。』乞今自改。」母子相向而泣。於是元遂修行孝道,究戍佳士。
徐庶少好任俠擊劍,嘗乘忿殺人,白堊突面,披髮而走,為吏所得。問其姓字,閉口不言。吏乃於車上立柱維磔之,擊鼓以令於市廛,莫敢識者,而其黨伍共纂解之得脫。於是感激,棄其刀戟,更練布單衣,折節學間,始諧精舍。諸生聞其前作賊,不肯與共止。乃卑躬早起,常定除,動靜先意,聽習經業,義理精熟。與諸葛亮相友善,俱為一時名士。
周處性凶狠,縱情肆欲,州里患之。一日,間父老曰:「今時和歲豐,何苦而不樂耶?」父老歎曰:「三二害未除,何樂之有!」處曰:「何謂也?」答曰:「南山白額猛獸、長橋下蛟,並子為三矣。」處曰:「若此為患,吾能除之。」乃入山射殺猛獸,因投水搏皎。蛟或沉或浮,行數十里,而處與之俱,經久之不出。人謂處已死,皆相慶賀。處果殺蛟而反,聞鄉里相慶,始知人惡己之甚,乃入吳尋二陸。時機不在,見云,具以情告,曰:「欲自修而年已蹉跎,恐將無及。」云曰:「古人貴朝聞夕改,君前塗尚可,且患志之不立,何憂名之不彰。」處遂勵志好學,志存義烈,言必忠信。期年,州府交辟,卒為節義名臣。
子張,魯之鄙家也,顏濁聚,梁父之大盜也,學於孔子;段干木,晉國之大駔也,學於子夏;高何、縣子石,齊國之暴者也,指於鄉曲,學於子墨子;索盧參,東方之巨狡也,學於禽滑黎。此六人者,刑戮死辱之人也,今非徒免於刑戮死辱也,由此為天下名士顯人。而吾曹乃多以一眚自棄,惜哉!
[book_title]卷二
學髓序
盩厔李先生之振絕學於關中也。不肖珥耳其名,葵如焉;炙其範,玉如焉,醇如焉;絀其論議,穹如淵如焉,奧窔如焉,而復日如月如焉。於爍哉,其殆橫渠先生、恭定公後一人耶。戊申夏,先生至同,不肖珥追隨於廣成觀,復追隨於含章子之書室,首請「朝聞夕死」之義。先生開示大指,鞭策篤摯,且曰:「年腧半百,不急了當心性,終日沈酣糟粕中,究於自心何得爾!」時茫然自失,恨見先生之晚,而先生亦不以不肖為弗可語,遂以《學髓》見示。《學髓》者,先生口授含章子以切要之旨,而含章子手錄者也。讀之戚戚於心,亦手錄而歸。
未幾,偶翻《學部通辨》,疑團四起,抵捂弗入。適承先生遠詢近修之況,輒狂妄請質朱陸異同及陽明先生挽朱歸陸之說,先生復劄娓娓近千言,大抵謂:「誠得本體,循下學之規,由階級而進,則龍侍御聖學十二閱亦可借以收攝保任;若學證不徹性地,即闡理道,做工夫,總是門外輥煮空鐺耳,將何戍耶?」又曰:「行年如許,未必再如許,不但文章功名至此靠不得,即目下種種見解果終靠得否耶?須當自戲自認,自覓主宰。」既而先生再至吾同,細加迪誨,兼示以「全體大用」之學,不肖珥於是然汗下,始知先生之學以陽明先生之「致良知」為明本始,以紫陽先生之「道問學」為做工夫,脈絡原自井然。私心妄生枝節,今試取聖經一章,詳加酰味,「平」也,「治」也,「齊」也,「修」也,「正」也,十「誠」也,而必先「致知』,是知之必先致也,審矣。「致良知」之說,有漏義乎?「物格而後知至」,是物無格之之功,則知之必不至也,又審矣。「誠正修齊洽平」於何措手「道閣學」之說,有漏義乎?先生獨探奧秘,勘破朱陸雨氏補偏救弊之苦心,而一以貫之,滴骨之血,一口道盡,有功於斯道,有功於天下萬世,豈尠小哉!
《學髓》之旨,蓋專為含章子及不肖珥下絨砭,觀「年踰半百」及「行年如許」之言,可以會矣。含章子不忍秘之枕中,刊公同志,不肖珥因述迷悟之關,賴先生惓惓開發者如此,其欲立欲達之心,蓋廓乎無垠哉!嗟夫,人誠致力於斯髓也,皮骨通靈矣。
教下生張珥題
序
余之獲久侍盩厔李先生也,實自今日始;乃余之深知盩厔李先生也,非自今日始。蓋白十年前族侄客盩邑,備傳邑有李夫子者,幼孤無師,自奮自立,其志以萬物為一身,萬世為一世,任道擔當,風力甚勁;其學以會眾理、一天人,內外兼盡,無所不被為實際。上自當道諸公、紳衿哲士,下至農工商賈、兒童走卒,賢愚共仰,逮邇翕推,余聞之心肅神往,亟欲就正;顧年衰多疾,跋涉為艱,郵筒請教,往返有年,每以不獲同堂覲面為憾。
丁未春,先生東遊太華。余喜之如狂,遂偕二三同志拜見,未幾別去,夢寐不忘。友人省庵王君與先生合志同方,素稱莫逆,今夏偕含章白君肅車奉迎。比至,多士擁侍,請益踵接:志淹博者,則以淹博質;志經濟者,則以經濟質。先生為之衷經史之謬,酌事機之宜,聆者震怪踴躍,自謂有得;然急末緩本,是謂學之膚,非學之骨也。既而志道德者,以進修質。先生諄諄迪以懲忿窒欲,窮理集義,晝有存,宵有養,瞬息有考程,聆者咸戚戚然動於中,自謂得所從入。然治病於標,可謂得學之骨,非學之髓也。最後白君以向上一機請,先生欣然告以安身立命之旨,脫去支離,直探原本,言約而道大,詞顯而理精,白君題曰《學髓》。誠哉,其為學髓也!隨付梓以廣其傳。學者誠斂華就實,惟髓是急,得其髓則骨自健,膚自豐,無所往而不可;否則膚骨雖或無恙,而元髓不充,盧、扁將望而卻走矣,恐未見其能濟也。余故亟序之以為多士諗。
同堤枕流居士王四服題
序
先伯兄嘗受學於少墟馮子,故余白髫年即聞有所謂正學者,輒私竊向往;顱汨於俗學,苦無從入,荏苒積習,祇是舊人,魚魚魯魯,徒增老大之悲。茲幸天假良緣,得拜見二曲李先生,乃始抉秘密藏而剖示之,有圖有言,揭出本來面目,直捷簡易,盡徹支離之障,恍若迷津得渡,夢境乍覺者。先生無隱之教,有造之德,天高地厚,何日忘之!時六月六日也。越翼日,叩以下手工夫,先生又為之圖,列其程序,次其說,反覆辨論,極其詳明,惟恐惑於他歧。始信先儒所謂「有真師友,乃有真口訣」也。此千聖絕響之傳,余何敢私,故梓之以公同志。
同州白煥彩識
學髓
二曲先生口授,同州教下生 白煥彩 手錄。
同州 門人 馬 柡
李士儐
馬逄年
馬棫土
蒲城縣門人 甯維垣 仝校。
人生本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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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本原圖
此天之所以與我者也。生時一物不曾帶來,惟是此來;死時一物不能帶去,惟是此去。故學人終日孜孜,惟事此為人生第一要務。動作食息,造次顛沛,一注乎此而深造之,以求自得,居安資深,左右逢原。安此,謂之安身;立此,謂之立命。
目賴此而明,耳賴此而聰,足賴此而重,手賴此而恭。四端五常,三百三千,經綸參讚,賴比以為本。本苟不立,徒以意見擬議,徇跡摹彷,則「襲」之與「集」、「行」之與「由」,毫釐之分,天淵之謬。
形骸有少有壯,有老有死,而此一點靈原,無少無壯,無老無死,塞天地,貫古今,無須臾之或息。會得此,天地我立,萬化我出,千聖皆比肩,古今一旦暮。
問:「比不過一己之靈原,何以塞天地,貫古今?」曰:「通天地萬物、上下古今,皆比靈原之實際也。非比靈原,無以見天地萬物、上下古今;非天地萬物、上下古今,亦無以見此靈原。足以語大語小,莫裁莫破。」
人人具有比靈原,良知良能,隨感而應。日用不知,遂失其正,騎驢覓驢,是以詔之百姓。學之如何?亦惟求日用之所不知者而知之耳。曰:「知後何如?」曰:「飛知後則返於無知來連,曰『不織不知,順帝之則』。」
知體本全,不全不足以為知。仁者見之以為仁,知者見之以為知,見相一立,執著未化,終屬半鏡。
一內外,融微顯。已應非後,未應非先。活潑潑地,本自周圓。有所起伏,自窒大全。
無聲無臭,不睹不聞。虛而靈,寂而神,量無不包,明無不燭,順應無不成宜。若無故念,便是無風興波。即所起皆善,發而為言,見而為行,可則可法,事業烜卓,百世尸祝,究非行所無事。有為之為,君子不與也。
無念之念,乃為正念,至一無二,不與物對。比之謂「止」,此之謂「至善」。念起,而後有理欲之分,善與惡對,是與非對,正與邪對,人禽之關,於是乎判。所貴乎學者,在慎幾激之發,嚴理欲之辨。存理克欲,克而又克,以至於無欲之可克;存而又存,以至於無理之可存。欲理兩忘,纖念不起,猶鏡之照,不迎不隨。夫是之謂「絕學」,夫是之謂「大德軟化」。
問:「遷轉由境,遠而不見,安有遷轉?」曰:「若要不見,除非世上無境,自己無目。學問之道,正要遇境徵心。心起即境起,境在即心在。心境渾融,方是實際。」
境,不止於聲色貨利。凡人情之逆順,世路之夷險,窮通得喪,毀譽壽殀,皆境也。一有所動,皆欲也。自歧自離,愈趨愈遠。不遠而復,足稱大勇。
當下便是不學不慮,無思無為。一用安排,即成乖違,是自梏真趣,自死生機。
哀莫大於心死,而形死次之。順此生機,方是活人。日充月著,完其分量,方是人中之人。立人、達人,轉相覺導,由一人以至於千萬人,由一方以至於千萬方,使生機在在流貫,便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
虚明寂定
斋戒靜坐 此神明其德之要務也。
昧爽香 雞鳴平旦,與此相近,起而應事,易於散亂,先坐一炷以凝之。
中午香 自朝至午,未免紛於應感,急坐一炷以續夜氣。
戌亥香 日間語默動靜,或清濁相乘,須坐一炷以驗之,果內外瑩徹、脫灑不擾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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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明寂定圖
問「得力之要」。曰:「其靜乎。」曰:「學須該動靜;偏靜,恐流於禪。」曰:「學固該動靜,而動雕必本齡靜。勁之無妄,由於靜之能純;靜而不純,安保動而不妄。昔羅盱江揭「萬物一體」之旨,門人謂「如此恐流於兼愛」。羅曰:「子恐乎,吾亦恐也。心尚殘忍,恐無愛之可流。」今吾輩思慮紛孥,亦恐無靜之可流。」
新建綸「動靜合一」,此蓋就已成言。方學之始,便欲動靜合一,猶未馴之鷹,輒欲其去來如意,鮮不颼矣。即新建之盛德大業,亦得力於龍場之三裁靜坐,靜何可忽也。
「然則程必以香荷也?」曰:「鄙懷俗度,對香便別,限之山炷,以維坐性,亦猶猢玀之樹,狂牛之栓耳。」曰:「每日三坐,不亦多乎?」曰:「吾人自少至長,全副精神俱用在外,每日動多於靜。今欲追復元始,須且矯偏救弊,靜多於勁,庶有入機。三度之坐,蓋為有事不得坐,及無坐性者立。若夜能持久,則不在此限。」
水激則珠自現,心激則性自朗。故必以靜坐為基,三炷為程,齋戒為功夫,虛明寂定為本面。靜而虛明寂定,是謂「未發之中」;動而虛明寂定,是謂「中節之和」。時時返觀,時時體驗。一時如此,便是一時的聖人;一日如此,便是一日的聖人;一月如比,便是一月的聖人;終其身常常如此,緝熙不斷,則全是聖人,與天為一矣。「齋」者,齊也,所以齊其不齊也。或靜或勁,覺有一念之不如此,便是不齊,即齊之使。「齋戒」者,防非止惡,肅然警惕之謂也。終日乾乾,保攝乎此而已矣。此外種種才技,凡可以震世耀俗,而垂休聲於無窮者,皆役此戕此之賊也,夫我則不暇。
問:「虛明寂定之景若何?」曰:「即此是景,更有何景。虛若太空,明若秋月,寂若夜半,定若山嶽,則幾矣,然亦就景言景耳。若著於景,則必認識神為本面,障緣益甚,本覺益昧。」
問:「醒時注意本真,亦覺有此趣,夢裹未免散亂,奈何?」曰:「夢裹散亂,還是醒不凝一;醒果凝一,自然無夢,即夢亦不至散亂。」
寐時漫無主張,死時又將何如?寐為小死,死為大死,不能了小死,何以了大死。故必醒如此,寐亦如此,生如此,自然死亦如此矣。「存順沒寧」,是善吾生者,正所以善吾死也。
歲月易過,富貴如電。吾身尚非吾有,身以外何者是吾之有。須及時自策自勵,自作主宰,屏緣滌慮,獨覷本真。毋出入,毋動搖,毋昏昧,毋倚落。湛湛澂澂,內外無物。往復無際,動靜一原。含眾妙而有餘,超官思而迥出。此一念,萬年之真面目也。至此,則無聖凡可言,無生死可了。先覺之覺後覺,覺此也;《六經》之「經後世」,經比也;「大學」之「致知氣致此也;《中庸》之「慎獨」,慎比也;《論語》之「時學習」,學習乎比也;《孟子》之「必有事」;有事乎此也。以至潦溪之「立極」、程門之「識仁」、朱之「主敬窮理」、陸之「先立乎其大」、陽明之良、甘泉之認,無非恢復乎比也。外比而言學,即博盡羲皇以來所有之籍,是名玩物;著述積案充棟,是名喪志。總之,為天刑之民。噫!弊也久矣。
問:「心何以有出入?」曰:「心無出入,有出有入者,妄也。須令內緣不出,外緣不入,不為窮通、得喪、毀譽、生死所動搖,時振時惺,不使懈惰因循生昏昧,不倚見聞覺知,不落方所思想,始可言心。」
跋
余以性命大事就正於二曲李先生,已三詣二曲矣,似有醒發,終未了徹。友人曰:「含章氏學邃識淵,近以年迫遲暮,於斯益切切焉。」遂同浼黨生惟學肅迎先生。先生高蹈有年,而淑世覺人之念,未嘗少懈,故不憚跋涉。比至,遠邇名流,咸囅然喜,忘貴忘年,一時爭趨其門,博辯者訥,倨傲者恭,朝夕寅侍。先生為之剖惑析疑,令人惕然深省,如滄溟瀛海,莫窺其際。精快之語,各有紀錄,《學髓》一編,尤為秘要,啟人心之固有,闡昔儒所未發,洵正學之奧樞,群經之血髓也,非超然神悟,其孰能與於此!白君契若宿習,珍惜槧鉛,用廣於世,俾同志者獲睹是編,渙然怡然,憬悟斯旨,嘉惠之功,不亦宏且多乎?余竊歎服,乃不揆蕪陋,敬跋數語,以誌始末云。
蒲城王化泰跋
[book_title]卷三
兩庠彙語序
大道之在兩聞也,如日月之經天,不可一息之或冥焉;如江河之行地,不可一息之或壅焉。故有斯道而後存人心,有人心而後有風俗。堯、舜、禹、湯闡其傅,尹、闊、濂、洛衍其秘,賢聖相承,心源遙印,無非為天下萬世存此幾希一脈耳。第人心易於淚沒,即讀書道古者窮年咕嗶,祇不過為青紫之階,而於先聖先賢之精意,不啻塵土視之,糟粕棄之。
闕中二曲先生力學多年,毅然以斯道為己任。太府駱公前令繁厔,躬諧其廬,見風雨不蔽,德容道氣,望而知為隱君子。公餘之暇,輒就正辨論焉。蓋芝蘭同室,白爾芬芳氣洽也。今守毘陵,先生賁然玉及大道之南,非特一邦之幸。餘小子司鐸郡庠,愚陋何知,太府駱公命傳集多士於明倫堂彙講。先生之言,以正心術、勵躬行為要,而下手處在靜則涵養,動則省察。一時薦紳暨弟子員環堵而聽,猶聾者忽聞鍾鼓之聲,盲者忽睹五彩之華也,無不歡忻暢悅,如夢斯覺。
夫道必講而後明固已,第學者必身體力行,則行遠自邇,登高自卑,不患不到聖賢地位。不然聆其言而不返之於身,則今日一堂論辨,遇此以往,安知不內戰於嗜欲,外戰於紛華乎?於先生諄諄面命之旨,太府駱公傳集之雅意何當焉?蘭陵陸生,篤信人也,隨綠其言,付之削劂,由此刊布海內,共知正心術、勵躬行為人門第一義,將見斯道如日日之經天焉,江河之行地焉。先生之言在一時,先生之功在萬世,不甚宏钜也哉!
時康熙辛亥仲春之吉,金沙王邁題於蘭陵荒署
常州府武進縣兩庠彙語
門人【吳發祥】【陸士楷】仝錄
先生曰:「明倫堂為設教之地。教化必自學校始,未有教化不行於學校,而可以言教化者也。然教化不在空談義理,惟在明此心,體此理。人人有此心,即有此理。自聖賢以至愚夫愚婦,此心同,此理同。譬如眼中黑白,古人見是白的,今人亦見是白的,黑白何嘗以古今異。可見心理同然,古今一轍。但古人之學多為己,今人之學多為人。夫子教子夏,所以有「君子儒」、「小人儒」之分,而君子、小人之分,隻在立心上辨別。為己之學,事事從自己身心上體認,絕無一毫外炫;為人之學,不但趨名趨利,為聖賢所棄,即聰明才辯,無一可恃。故聖門如子貢,夫子不取而獨取顏子。顏子何等聰明,夫子隻取他『不遷怒,不貳過』,蓋顏手一味為己,隻在心地上用功故也。人能從為己上用功,不論資稟高下,個個可造到聖賢地位。故顏子而下,如曾子得之於『魯』,子夏得之於『篤信』是已。為己之學,不過明此心,體此理,修此身。此心未發之前要涵養,既發之後要省察,總不外日用常行、綱常倫理間,隨時隨處體認已。夫子說『三畏』、說『九思』,《中庸》說『戒懼慎獨』,孟子說『求放心』,總是令人牧拾身心,不致放逸。此便是聖賢為己根本。古人學知求本,父兄相戒,子弟相規,隻在此處,別無他道。今人教子弟,自六七歲讀書時,悵是富貴利達,子弟自受學之初,便已種下務外的種子。故朝夕所從事者,名利而已,與人會聚,言及名利則欣悅,言及修己治人,不以為迂,則以為異。此古今人之所以不相及也。而猶居之不疑,自以為功名,卻不知『功名』二字,今人亦多認錯了。所謂功名者,有功於一方,有功於天下,有功於萬世。如伊周孔孟,得志則經綸參讚,兼善天下;不得志則紹前啟後,兼善萬世。自然天下公頌之,後世傳之。不求名而名自隨,如形之必有影,是有功即有名也。而今童子進學,舉人登第,隻知肥身家、保妻子,謂之富貴則可,謂之功名則未也。若謂真正學問,即功名已落第二義了。人要明心見性,本源澄澈,比心凝然不勁,常變如一。不豫期功名,面時至事起,隨感而應,功自建,名自立。故求功名者,須以道德為本,社稷生露為念。否則,富貴來必得,而此心先亡。此心既亡,多一富貴,則反受一富貴之累。然此非讀書人之咎,亦學術不明,勢使然也。為今日計,惟在明學術。學術明則人才興,人才興則風俗正,而治化翔洽矣。」
或言及「異瑞」。先生曰:「『三端』字亦須體認。吾人發端起念之初,其端果仁、果義、果禮、果智,此是正念,此便是心術端,比便是端人正士。否則,徑是邪念,便是心街不端,便非端人正士。即此便是大異端,不待從事於楊墨釋老而後為異端也。」
座中偶言及「雞嗚章,先生曰:「昔潘侍即求教於伊川先生,先生並無他說,隻令在雞嗚而起時辨別,為善為利,俱在此處。蓋以今之所謂『善』,乃古之所謂『利』也。潘竦然拜謝而去,終身佩服不忘。今農、工、商、賈求利,原以資衣食;士為四民之首,當正誼明道,表正四民,乃汲汲於利,反更甚若輩。其有閉戶讀書,雞嗚吟誦,人人便欽其篤志,稱其好學,卻不知彼終日揣摸者,全在富貴利逢,起心結念,滿胸成一利團。如此為學,即終日懸梁刺股,囊螢映雪,忘食忘寢,亦總是孜孜為利,與大舜分途者也。即學富二四,文工一吐,占狀頭,躋顯要,適足以為濟惡之資而已。故發端起念之初,不可以不察也。學者慎諸!」
問:「學問之要,全在涵養省察,當何如?」先生曰:「也須先識頭腦。否則,『涵養』,是涵養個甚麽?『省察』,是省察個甚麽?若識頭腦,『涵養』,涵養乎比也;『省察』,省察乎此也。時時操存,時時提撕,忙時自不至於逐物,閑時自不至於著空。」
敢問:「如何是頭腦?」先生曰:「而今問我者是誰?」在座聞之,咸言下頓豁,相與歎曰:「先生一言之下,令人如還故鄉,此古人所以貴親炙也。」
先生曰:「成始成終,不外一『敬』。『敬』之一字,是聖賢徹上徹下的工夫,自灑掃應對,以至察物明偷,經天緯地,總隻在此。是絕大功業,出於絕小一心。」
又曰:「為學不要騖高速,但從淺近做起。手足耳目,神明之符也,須是整頓精神,中恒惺惺,足重手恭,視明聽聰,對境不遷,斂之又斂,以至於無時無事之不斂。如是,則吾身之官器治,萬物之官器亦治;吾身之性情和,萬物之性情亦和。所謂修身立命,成己成物,一貫之道也。故最上道理,隻在最下修能。」
間:「官器之治,性情之和,在己一身,何以便至萬物之官器、性情亦治亦和?」先生曰:「《禮記》一部,開卷第一義便曰:『毋不敬,儼若思,安定辭,安民哉。』而《論語》之稱『安人,安百姓』,以至《中庸》所謂『篤恭而天下乎』,莫不本於修己之敬。蓋己身莊敬不肆,儼然人望而畏之,默有以律其驕肆多矣。己身安定和平,人對之則鄙吝自消,是不言而飲人以和,鮮有不和者矣。比所謂正己而物正,一正百正,一了百了。心和則氣和,氣和則天地之和亦應矣。乃位育參讚之實際也,夫何疑?」
問:「雞嗚平旦,此衷亦覺清楚,一與物接,未免隨境紛馳,奈何?」先生曰:「當境紛馳時能知紛馳,即不紛馳矣。」
問:「入門下手之要,可得闔乎?」先生曰:「我這裹論學,本無定法,本無一定下手之要,惟要各人自求入門,自國下手耳。」曰:「學人若知自求入門,自能下手,則何敢過問,以滋煩聒。」先生曰:「我這裹論學,卻不欲人聞講泛論,祇要各人迥光返照,自覓各人受病之所在,知有某病,即思自醫某病,即此便是入門,便是下手。若立定一個入門下手之程,便不對症矣。譬猶所患在虛寒,教以服溫補之劑,若即以此概投之強壯之人,快人不淺!」
先生曰:「人之病痛各別,或在聲色,或在貨利,或在名高,一切勝心、妒心、惶心、吝心、人我心、是非心,種種受病,不一而足。須是自克自治,自復其元。苟所病不除,即終日講究,隻成畫餅,談盡藥方,仍舊是個病人。可慨也已!」
先生曰:「孔、顏、思、孟,及宋之濂、洛、閱、閩,明之河、會、姚、涇,俱是醫人的名醫;《五經》、《四書》及諸儒語錄,俱是醫人的良方。乃吾人自少至長,終日讀其方,祇藉以為富貴利逢之資,實未嘗以之按方服劑,自療其病,豈不辜負明醫立方之初心。」
問:「學問之要,在於自治其病,固矣。但道理無窮,學問亦無窮,病去之外,可遂無進步乎?」先生曰:「噫!何言之易也。夫以文王之聖,猶稱『望道未見』;尼父論學,一則曰『未能』,再則曰『未能』。二聖之心,即堯舜猶病之心也。若文王、尼父自以為已見、已能,便是自畫,便是大病。惟見而不自以為見,能而不自以為能,乾乾惕厲,日進不已,此二聖之病病,所以卒能無病也。」
先生言已,又喟然曰:「吾人諸病,猶易拔除,惟葛藤好名之病,病在膏肓,卒未易除。」眾請其故,先生曰:「不講學者,可無論已。乃有挺身號召,名為講學者,及察其實,仍舊祇是掣章句,論書旨。如此祇是講書,非講學也。即真正不泥章句,不滯故紙,能以理道為務,則又舍目前各人進步之實,茫不究心,往往言『太極』、談『理性』、辨『朱陸異同』、指『陽明近禪』,葛葛藤藤,惟鼓唇吻,此其一病也。淺之為富貴利逢之名,深之為聖賢君子之名,淺深不同,總之為大病。此病不除,即謹言慎行,終日冰兢,自始至終,毫無破綻,亦總是瞻前顧後,成就此名根,畢生澆灌培養的是棘蓁,為病愈深,死而後已。比皆膏肓之證,盧、扁之所望而卻走者也。」
府學博請問:「陽明『良知』之說,何如?」先生曰:「比千載絕學也。」「然則人疑其近禪,何也?」先生曰:「此不知者之言也。天若無日月,則遍地成昏暗,安能出作入息;人若無良知,則滿身成僵屍,安能視聽言勁。自己一生大主宰,抵死不認,支離纏繞,摹擬仿效於外,所謂道在邇而求諸遠,騎驢覓驢,可哀也巳!」
問:「『致良知』三字,泄千載不傳之秘,然終不免諸儒紛紛之議,何也?」先生曰:「此其故有二:一則文字知見,義襲於外,原不曾鞭辟著裹,真參實悟;一則自逞意見,立異好高,標榜門戶,求伸己說。二者之謬,其蔽則均。若真正實做工夫的人,則不如是,譬猶嬰兒中路失母,一旦得見,方刻刻依依之不暇,又何暇搖唇鼓舌,妄生異同也。」
一友問《君子欲訥於言》章。先生歎曰:「『君子』二字要看。惟君子方訥於言而敏於行,否則,敏於言而訥於行矣。世之無志於學者,固勿論已;即號為有志者,亦往往辯論有餘,而實體不足,是道之所寄,不越乎語言文字之間而已。申公有言:『為治不在多言,顧力行何如耳。』今為學亦不在多言,亦顧力行何如耳。減能於《四書》中,著著實實力行一二言,即終身無議論,無著述,亦不害其為君子。否則,論辨雖精,撰著雖富,不過巧言而已。夫巧言亂德,學人所當痛戒也!」
問:「承先生敞切之誨,今後當勵志躬行,杜門杜口,不敢徒講。」先生曰:「人患不著實躬行,誠肯著實躬行,則不可一日不講。講則神情娓娓,日精日進;不講則自作自輟,率意冥行。譬猶杜門安生之人,終日講盡無窮路程,而自身卻依然在家如故,此則可羞可戒。若啟程就途,不詳講路程,而曰「貴行不貴講」,未有不北轅南轍,入海而上太行者也。」
問:「靜坐所以收斂此虛靈也,而一念省存,隨一念逐外,奈何?」先生曰:「此切問也。然亦無他捷法,惟有隨逐隨覺,隨覺隨斂而已,久則自寂自定。靜坐時如此,紛擾繁冗時亦如此矣。釋猶濁水求證,初時猶濁,既而清濁各半,久則澄澈如鏡,自無纖塵。」
問:「隨逐隨覺,隨覺隨斂,猶從流迎源也。不知可於未流時得其主宰,自不至逐否?」先生曰:「亦熊他法。祇是要主靜,靜極明生。無事時自不起念,有事時自不逐物。如明鏡,如止水,終日監而未嘗馳,常寂而常定,安安而不遷,百慮而一致,無聲無臭,渾然太極矣。所謂『有物先天地,無形本寂寥;能為萬物主,不逐四時雕』是也。」
越華先生問:「天命之性,三教同否?」先生曰:「同而異。在天為於穆不已之命,人稟之為純粹至善之性,直覷原本,不落思想,不墮方所,以臻無聲無臭之妙,是則同;持之以戒慎,濟之以窮理,聰明睿智,寬裕溫柔,發強剛毅,文理密察,立大本,綸大經,參讚位育、溥博淵泉而時出之,則異而異矣。以彼真參實悟,其有見處,非不皎潔,而達之於用,猶無星之戥,無寸之尺,七倒八顛,回視儒者真實作用,何啻霄壤!」
熊別駕見堂聯,有「學以致道,致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之道」一語,因以「致道」焉悶。先生曰:「性本人人各具之性,則道為人人當由之道,非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所得而私也。然人人當由,而人人不能盡由,惟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能率其性所固有,由其日用之所當然。如堯之『允執』,舜之『精一』,禹之『祗承』,湯之『以義制事,以禮制心』,文之『不臨亦式,不諫亦入』,武之『敬勝怠,義勝欲』,周公之『思兼』,孔子之『敏求』,皆是也。後之學者,誠能如群聖已然之效,而率之、由之,尊所聞,行所知,見群聖之心而因以自是其心。始也,就其效先覺之所為,而若致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之道;終也,自返自照,自戒白證,乃各人自致其各人當由之道也。於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乎何有?若執為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手之道而致之,是義襲於外也,是舍己之田而芸人之田也。其摹擬仿效、畔援歆羨之私,中心不勝憧憧,乃行仁義者之所為,而非由仁義之實際也。」
[book_title]卷四
靖江語要序
從來政治之得失,世運之盛衰,未有不輿學術、人心相推挽者也。稽自漢唐而下,以逮今日,當定鼎之時,多資禦侮之才;而垂拱之後,必重循良之吏。凡以興學校、崇教化為治之首務而師帥一方者,每以講學興行為念,一遇倡道崇修之儒,不啻式廬而請益,且執讚而師事之。於頹風流俗之下,令人知尊先聖之宗風,而復三代之盛治,非旁求之主所欲股肱賴之而寤寐不遑者歟!
二曲李先生,開中钜儒也。不屑章句之學,以闡明學術,救正人心為己任,一時賢士大夫,無不翕然宗之。當事欲疏薦於朝,辭不就道。足以康濟天下,而其志終不欲以功名之士自期,是先生之素矢也。郡守駱大人令二曲時,簿書之暇,必造廬晤對,以證所學。凡天德、王道、修己、治人之事,罔不日相摩切,務體之於心而連之於政,不徒托諸空言而後已。蓋公之居官,不以材技而以學問,所蒞之區,惟孳孳以講學興行是重;而先生方存省一室,位育人襄,與之相得益彰。豈非欲藉先生宣迪之力,上以翔洽治化,下以振興末俗也乎!及公守毘陵,復欲以先生之學惠敷南國,折簡相邀,劍佩遽出,斯道一燈,幾遍大江南北,邦人之幸也。明倫鍾鼓,啟發多方,環擁而觀聽者,得其片詞隻語,莫不頓生覺悟。咸謂「人心之陷溺,由於教化之陵夷』,今口非公之雅意興學,何以致先生發蒙振瞼,木鑼江區,俾後輩如夢初覺,如饑得食也哉。嗟乎!世所謂「良二千石,日矻矻治程書」,彼方以俎豆為匏瓜,無岡縫掖。今公獨以文學興吏治,匪特此邦之幸,而天下之幸也。升堂開示之餘,間有隨侍精舍,詢疑辨難諸語,並彙而梓之,附於諸刻之末,以見學術人心,無在不足以板於政治云耳。
時康熙辛亥仲春既望,閩中鄭重題於驥沙公署
靖江語要序
《靖江語要》者,吾師李二曲先生應靖邑鄭令君及袁學博先生之聘以答多士語也。令君政崇風教,雅意學校,聞先生闡道毘陵,遂與袁先生具舟肅迎,為多士開示津要。先生在郡,預悉令君與袁先生之賢,力疾以赴,至則請益踵接,各質所疑。先生隨叩而鳴,人遂其欲。語多不具錄,姑錄其要以誌靖邑一時之盛云。
時康熙辛亥仲春既望,晉陵門人陸士楷謹識
靖江語要
晉陵門人【吳發育】【張允復】【尤霞】【朱士蛟】【鄒隆祚】【羊球】仝錄
先生曰:「吾之教人,使其鞭心返觀,重本輕末。久則自覺意思安閑,襟懷瀟灑,一切外物,自不入慮。」問:「據先生所言,不惟富貴利達,區區浮名是末,即文章功業,亦莫非末也。然富貴、利達、浮名,末視之可也,乃文章功業,可盡廢乎?」先生曰:「曷嘗欲其盡廢。頗為學先要識本,誠識其本而本之。本既得,則末自盛。譬之於水,水惟共有源,自然混混時出,流於巴蜀則為岷江,流於豫章則為九江,流於金山則為鎮江,流於滄溟則為東海:隨所在而名之,源初不知也。吾人學苟知本,實體於躬,則為道德而不知所謂道德也;宣之於言,則為文章,初非有心於文章也;見之於事』則為功業,初非有心於功業也;不幸值變,則為氣節,初非有心於氣節也。亦猶水之隨在得名,不期然而然耳。若舍本趨末,專意文章,則神思所注,止知有文章,是本為文章所淚矣。志在功業者,所急惟在功業,遇之則意氣飛揚,矜功恃業,不遇則精神消沮,垂首喪氣,甚至所志不展,蘊之於胸,不勝技癢,作祟不淺;氣節亦然,蓋志在氣節,則必以客氣為氣節,其害事尤復不淺。凡此者,皆由無本故耳。甚矣,學貴敦本也。」「敢問『本』?先生曰:「即各人心中知是知非,一念之靈明是也。此之謂天下之大本。立者,立此而已。無他肫肫,此即肫肫;無他淵淵,此即淵淵;無他浩浩,此即浩浩。時出者,由此而時出也;朝聞者,聞此也;夕死而可者,既覷本面,一證永證,一了百了,生順死安,無復餘憾也。」
問:「性善之說,諸家紛紛,敢質諸先生?」先生曰:「子七歲時,早已念過『定說』矣,何又疑?」曰:「某七歲時所念者,不過是《三字經》,何曾見『定說』。」先生曰:「《三字經》開章第一句,便云『人之初,性奉善』,此非『定謊』乎!」曰:「《三字經》雖有此言,然『性本善』之說,終覺茫然。」先生曰:「其未發也,衝漠無朕,萬善同涵;發而見於外也,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端,隨感而現,一一不待學而知,不待慮而能。此非性之本善而何?」然則,夫子謂『相近』何也?」先生曰:「性本不可以近遠論。相近者,就察質而言也,陸睢無不善,而稟質有純駁。其純者,清明融粹,於本摩翟薔辱襲無蔽昧;駁則拘於形氣之私,於是乎發於外者,有善有不善矣。然雖或有不善,其於本然之粗亞鬱囊櫥近。逮牽於情感,移於時勢,展轉反覆,不啻倍蓰,人以其倍蓰也,遂疑有生之初便有不善,誤矣!」曰:「近有講學者,專主性善,言及於氣質,便以為非,然乎?」先生曰:「言性而舍氣質,則所謂性者何附?所謂性善者,何從而見?如眼之視,此氣也,而視必明,乃性之善;耳之聽,此氣也,而聽必聰,乃性之善;手之執,此氣也,而手必恭,乃性之善;足之運,此氣也,而足必重,乃性之善;以至於百凡應感,皆氣也,應感而咸盡其道,非性之本善而能之乎?若無此氣,性雖善,亦何從見其善也。善乎程子之言性也,曰:『論性不論氣則不備,論氣不論性則不全』。此紛紛之折衷也。」曰:「陽明『無善無惡』之旨,諸儒終不謂然,何也?」先生曰:「此諸儒文字之見,學不洞其大也。所見者形而下,其形而上者,原未之深契也。性本衝漠無朕,不可以『善』言。凡言『善』者,皆就其『繼之者』而名也。若論『無聲無臭』之本,『善』猶不可以強名,況『惡』乎!故『無善之善,乃為至善,有意為善,雖善亦私』。此陽明立言之本意也。」
問:「《中庸》以何為要?」先生曰:「慎獨。」因請示慎之之功。先生曰:「子且勿求知『慎』,先要知『獨』;『獨』明,而後『慎』可得而言矣。」曰:「注言『獨者,人所不知,而己所獨知之地也』。」先生曰:「不要引訊詁,須反己實實體認。凡有對便非獨,獨則無對,即各人一念之靈明是也。孟子謂氣天之所以典我者』,與之以此也。此為仁義之源,萬善之源,徹始徹終,撤內徹外,更無他作主,惟此作主。『慎』之云者,朝乾夕惕,時時敬畏,不使一毫牽於情感,滯於名義,以至人事之得失,境遇之順逆,造次顛沛,塌患難,咸湛湛澄澄,內外罔間,而不為所轉,天是之謂『慎』。」
問朱陸異同。先生曰:「陸之教人,一洗支離鋼蔽之陋,在儒中最為儆切,令人於言下爽暢醒豁,有以自得;朱之教人,循循有序,恪守洙泗家法,中正乎實,極便初學。要之,二先生均大有功於世教人心,不可以輕低昂者也。若中先人之言,抑彼取此,亦未可謂善學也。然辨朱辨陸,論同論異,皆是替古人擔憂。今且不必論異同於朱陸,須先論異同於自己,試反己自勘,平日起心動念,及所言所行與所讀書中之言同耶,異耶,同則便是學問路上人,尊朱抑陸亦可,取陸舍朱亦可;異則尊朱抑陸亦不是,取陸舍朱亦不是。祇管自己,莫管別人。」
問:「思慮起滅不定,奈何?」先生曰:「無主故也。有主則奴僕成就約。」問:「如何是主?」曰:「惺惺一念是也。能常惺惺,無事時澄然湛然,何思何慮;事至,則隨感而應,思其所當思,自不妄思,慮其所當慮,自無雜慮。蓋賊盜竊發,多乘夜半,太陽一出,而屏跡匿影之不暇,又何敢肆。」
先生曰:「學苟真空用力,操存久則自覺身心爽泰。當其未與物接,必有湛然虛明時,即從此收攝保任,勿致汨昧,馴至常虛常明,浩然無涯。所謂『夜深人復靜,此境對誰言』,樂莫樂於此。孔曰『樂在其中』,顏曰『不改其樂』,皆是此等景況也。」問:「氣如何操存,方克臻此?」先生曰:「祇是要敬,敬則內外澄徹,自無物欲之累,高明廣大之域,自不難致。」曰:「如斯而已乎?」先生曰:「學者胸中能有此景況,不發則已,發則自無不善。遇親自能孝,遇兄自能弟,當惻隱時自惻隱,當羞惡時自羞惡,當辭讓時自辭讓,當是非時自知是非,溥博淵泉而時出之。經綸酬酢變通,夫焉有所倚!」
先生曰:「李延平有云:『為學不在多言,默坐澄心,體認天理』。此二語乃用功之要也,學須從此下手始得力。」
又曰:「莊敬靜默,整頓威儀,刻刻照管,步步提撕,須臾少忽,則非鄙滋而悔吝隨矣。慎之,慎之,」
問:「靜坐而不嚴理欲之辨,昏昏昧昧,未免無從下手。」先生曰:「靜坐而不嚴理欲之辨,固不可;靜坐而先橫一理欲之辨於胸中,亦不可。心齋有云:『隻心有所向便是欲,有所見便是妄。既無所向,又無所見,便是無極而太極。良知一點,分分明明,停停當當,此神聖之所以經綸變化而熊窮也』。」
問:『無思無慮』之旨,與《中庸》『慎思』,《洪範》之『睿思』,以至管子『思之,思之,又重思之』之言,未免二致?」先生曰:「此心空洞無物便是道。人能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廓然大公,物來順應,非『無思無慮』而何?『慎思』『睿思』及『思之』,又思之』言,正思此『無思無慮』之實,勿致疑。且易言『何思何慮』,又云『擬之而後言,議之而後動』,即此擬議,豈非思慮,而其究仍歸於『無思無慮』。故曰『思盡逞源,性體常住,但恐思之不精耳』。又曰『《禮》云儼若思』者,儼然若思,而實無思,不起意,不逐物,內外澄湛,而實無一物之或遺。盡此,謂之盡性;立此,謂之立命。『大本』、『達道』,同體異名。如是,則形骸肢體雖與人同,而視聽言動,渾是天機,通身是眼,十目十手,猶其末也。人盡而天全,『朝聞之,夕死可矣』。」
先生曰:「天道不翕聚則不能發散,風之積也不厚,則負大翼也無力,夫物亦有然者矣。是故學問得力之要,莫要於靜。程子見人靜坐,便歎其善學;詹阜民請教象山,令其閉目靜坐,阜民靜處者一月,往見象山,象山目逆而笑曰:『此理已顯也。』問:『何以知之?』曰:『瞻之眸子而已。』問:『道果在邇乎?』象山曰:『萬善皆是物也。』葉元吉應貢抵京,聞鼓聲而有契,通身汗出,歎曰:『此非鼓聲也,如還故鄉。』梭山昆季聞風震窗響,亦憬然有悟。由諸子觀之,學須以悟為得,否則道理從聞見而人,皆古董填塞以障靈原者也。」又曰:「若祇要議論明快,娛目賞心,以圖傳遠,則罄南山之竹,亦書不盡。苟真正切己,實做一兩寧,猶不勝用,那消許多。」
先生曰:「邇來講學者,頗有其人,道其明矣乎,而不知其憂方大也。往往講之以口,而實未嘗瞼之於身,逞臆見,爭門戶,隻以增勝心,此亦通人之通患也。昔有眾將爭談殺賊之略,一將獨否,或詰其故,答曰:『氣諸君以口殺賊,不才要以手殺賊。』斯言可為吾曹深鑒。」
[book_title]卷五
錫山語要
毘陵門人【徐超】【張濬生】仝錄
無錫吳令君、郝學博素重風教,康熙辛亥仲春朔,具啟迎先生,為多士發明心要。次晨舟發,是晚抵邑。初三日,大會於明倫堂,紳衿庶民環聽者千餘人。先生告眾曰:「〈不肖〉幼孤失學,昏庸罔似;衹緣浮慕先哲,以致浪招逐臭。十餘年來,偶為一二先達謬垂許可,此所謂純盜虛聲,毫無實詣者也。晉陵為人才之藪,文獻甲天下,不肖方洗心滌慮,傾懷承教之不暇,又何敢妄有論說,以凟眾聽。惟是東林書院一事,不可以不商。竊念斯地之有東林,猶新安之有紫陽,南康之有白鹿,南嶽之有嶽麓。四書院並為宇內不朽名區,所以考德問業,以存吾道之羊者也。今三書院之在彼處者,地方以時修葺,學會相沿不替,獨斯區非復疇昔之舊,講會亦寥落無聞,愚竊傷之。區區輒不自揆,欲望地方諸君子相與圓之,以紹前徽,俾前哲已墜之緒,絕而復續,亦諸君子正大光明之美舉,生平不朽之快事也。東休諸君子之在當時,不恤譏毀,力肩正學,道德風節,表正海內。雖一時不幸,危於群小,然光彩煥發,流馨無窮,千秋萬攪,傳為美談,廉頑立懦之功,有不可得而誣者矣。士人立身,無論顯晦,俱要有補於時。在位,則砥德礪行,表正人偷於上;在野,則砥德礪行,表正人偷於下。所謂在朝在野皆有事是也。」
問格物。先生曰:「『格物』二字,諸說紛紛,猶若聚訟。吾人生於其後,不妨就資之所近取益,不必屋上起屋,再添葛藤。」
「格物,猶言窮理也。物格知至,理已明也。物印身、心、意、知、家、國、天下之物,皆富有以格之,然有序焉。由知、意、心、身,深究密諧,循序漸進,本立然後家、國、天下可得而言矣。否則,後其所先,而先其所後,何繇近道。」
「格物,首要格為物不貳之物。此物格則大本立,從而漸及於家國天下之物,方不外本內末,遊衍馳騖。」
「格之之方,須先掃除廓清,不使塵情客氣、意見才識,一毫牽滯於胸中。夫然後學問思辨,務使精神志慮,全副盡歸之理路。掃除廓清果力,則脫灑極而性光自朗;學問思辨果殷,則研幾透而全體具呈。到比田地,如麻木者蘇,醉夢者醒,始悟我之所以為我。惟此一知,天賦本面,一朝頓豁,此聖胎也。戒慎恐懼,保而勿失,則意自誠,心自正,齊洽均平,於是乎出。有天德,自然有王道,夫焉有所倚?」
「『萬物皆備於我』,苟一物不格,則一物不備矣。故君子於學也,隱而幽獨危微之介,顯而人偷口用之常,以至古今致洽機猷,君子小人情偽,及禮、樂、兵、刑、賦、役、農、屯,皆當一一究極,而可效諸用,夫是之謂大人之學。蓋大人所期,原自與小人異。小人於稼圃之外,無復關懷,大人則志在天下國家。苟一物不格,則一理未明,一理未明,則臨事應物,又安能中寂中會,動協機宜,此不學無術,寇相之所以見誚於張公也。」
「然則一一究極,非資於外乎?」曰:「非然也。致知以格物,格物以致知,蓋莫非良知之用也。」
「格物窮理,貴有補於修齊洽平。否則,誇多鬪富,徒雄見聞,若張茂先之該博,陶宏景之以一事不知為恥,是名『玩物』。如是則喪志愈甚,去道愈遠矣。此等駁雜之弊,學人所當深戒。」
「日月易邁,人壽不常,倏而青顏,倏而自發,此智者悲寸陰之易去,楊億哭老年之不逢也。念及於此,真可栗骨。宜自覷自認,自覓主宰,稍涉依違,大事去矣。必聯五七同志,朝夕聚首,交發互勵,振萎靡因循之氣,堅果確奮迅之心,時時打點,刻刻幹辦,力到功深,豁然炯悟。如此則形骸耳目雖與人同,而所以視聽言動,渾是一團天理,可以達天,可以補天。『先天而天弗違,後天而奉天時』。在乾坤謂之肖子,在宇宙謂之完人,今日在名教謂之賢聖,將來在冥漠謂之神明,方不枉活人一場也。」
問《易》。先生曰:「不知。」又問,先生曰:「不知。」其人固間不已,先生曰:「子之問《易》也何為?」曰:「《易》乃經中之要也。」先生曰:「子欲知經中之要也何為?」曰:「諸名公咸尚易也。」先生曰:「然則子之治《易》也,為諸名公而治《易》,非為己而治《易》也。不為己而治《易》,則其平日之所以朝研而夕討者,乃欲解眾人之所不能解,發眾人之所不能發,誇精鬥奧,作一場話說而已。此其馬力甚苦,而其用心亦可謂太勞已。」
「聞先生亦嘗著《易說》及《象敷蠡測》,今乃云云何也?」先生曰:「此不肖既往之祟也。往者血氣用事,學無要領,凡讀書淡經,每欲勝人,以為經莫精於《易》,於是疲精役慮,終日窮玄索大,務欲知人所不知,一與人談,輒逞己見以傾聚聽。後染危疾,臥床不談《易》者半載,一息僅存,所可以倚者,唯此炯炯一念而已,其餘種種理象繁說,俱屬葛藤,無一可倚。自是閉口結舌,對人不復語及。蓋以《易》同學者之所當務,而其當務之急,或更有切於此也。」曰:「據先生所云,則《易》遂可以不治乎?」先生曰:「易何可以不治也,特治有急於此者,不可以不之先也。」曰:「然則所謂先者安在?」先生曰:「吾人為學,自有次序,今於《四書》之顯且易者,尚未能躬行實踐其萬一,又安敢貪高慕遠,過用其心於晦且難者乎!」其人默然。
先生語已,又不欲重違其意,則謂之曰:「吾為子試言《易》之大旨可乎?」其人欣然拱聽。先生又謂之曰:「吾子姑且靜坐片晌。」良久,先生告曰:「今且不必求《易》於《易》,而且求《易》於己。人當未輿物接,一念不起,即此便是『無極而太極』;及事至念起惺惺處,即此便是『太極之動而陽』;一念知斂處,即此便是氣太極之靜而陰』:無時無刻而不以去欲存理為務,即此便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人欲淨盡,而天理流行,即此便是『乾之剛健中正,純粹精』;希顏之愚,效曾之魯,斂華就實,一味韜晦,即此便是『歸藏於坤』。親師取友,麗澤求益,見善則遷,如風之疾,有過則改,若雷之勇,時上則止,時行則行,見險而進,知難而退,動靜不失其時,繼明以照四方,則《兌》、《巽》、《震》、《艮》、《坎》、《離》,一一在己而不在《易》矣。吾子其果信然乎?」其人大喜,再拜而謝。又問「用九,見群龍無首。吉。」先生笑曰:「此又是葛藤。適區區所言,猶未之鞭辟深體,而復拈章引句,縱發明得極其精妙,亦與吾手切己要務有何交涉?夫『用九』不過是體《乾》,《乾》之六爻不言嗬『吉』,而此獨言『吉』,蓋必無首乃吉,天德不可為首故也。以此知人固貴有善,尤貴不自居其善。有其善,喪厥善,有意為善,雖善亦私,此學易之三昧也。」
先生深懲末俗展轉於語言文字,支離蔽錮,故其論學,因病發藥,隨說隨掃,戒超等毋得竊錄。蓋恐一落言詮,咸以知解承而不以實體得也。錫山之行,庠中及東林書院講論,娓娓答問不倦,悶者莫不踴躍。惜哉!俱未之記也。郝元公先生索以付梓,超等茫無以應,不得已,聊錄數則以復。掛一漏萬,超、浚等之罪也夫!超、浚等之罪也夫!
康熙辛亥春仲五日,毘陵門人徐超張浚生沐手謹識
[book_title]卷六
傳心錄序
人之所以為人,以其有是心也;心之所以為心,以共虛靈不昧,備「四端」而兼萬善也。無人不具,無時不然,推之南海、北海,千百世之上,千百世之下,無弗同也。聖之所以聖,賢之所以賢,愚之所以愚,不肖之所以不肖,統於是焉分之,故不可以不學也。學之如何,亦惟全其心之所同,不至於自昧其題,自趨於愚不肖之歸而已。然而,未易古也。蓋必有傳而後學可得而言,有學而後心可得而言。昔入所謂有真師友,然後有真口訣是也。楷生也鈍,自舞象時,蒙家嚴口授以曾大父聚岡公、大父鳳台公家訓,諄諄以治心為務。自是雖頗知所柵,而鞭策無人,作輟乘之,荏苒虛度,祇是舊人。辛亥春,始獲受學於吾師二曲先生之門,晨夕趨侍,解惑啟蔽,叨益良多,而大要歸於治心。楷聞之如欽瓊露,不覺神思融暢。噫!使非彼蒼默佑,得隧心要,則虛此生矣。今師範臼遠,就正無從,謹進其榮,題曰《傳心錄》,以見掇範雖遠而心範則存,尊所朗,行所知,庶為無負。否則,即日侍函丈,亦何益哉!吾曹勖諸。
時康熙辛女清和朔,晉陵門人陸士楷介侯氏拜題於居敬堂
傳心錄
晉陵門人陸士楷手錄
楷問心。先生曰:「無心。」曰:「下心果可以無乎?」曰:「下行乎其所無事則無矣。共未發也,虛而靜,其感而通也,靡然大公,物來順應。如是,則雖酬酢萬變,而此中寂然瑩然,未嘗與之俱馳,非熱心而何?」
又曰:「《洪範》、《皇極》之敷言,吾人宜默存深體。如『無偏無陂,蕩蕩平平』等語,可謂至言。中懷如此,便是心得其乎;世運如此,便是世得其平。」
又曰:「道理本是平常,此心惟貴平常。若厭平常面好高奇,即此便是勝心,便是心不得其平。善乎!羅怪德之言曰:『聖人者,常人而安心者也;常人者,聖人而不安心者也。』」
問:「心體本然,既聞命矣,養之之功奈何?」先生曰:「終日乾乾,收攝保任,屏緣息慮,一切放下,令此心湛然若止水,朗然如明鏡,則幾矣。」
「先生每言『學須著裏』,敢問如何是裏?」先生曰:「裏也者,對外而言也。為學所以自盡其心,自復共性,非以炫彩矜名也。須是刊落聲華,潛體密詣,才有一毫露聰明、逞修能之意,便是表暴,便是務外。務外則心勞日拙,縱使行誼超卓,亦總是因人起見,本實先撥,天機絕矣,烏足言學?」
「然則,著裏之學,當如何下手?」先生曰:「別無他法,各從自己病痛上著工夫。務令病去,則本體自全。自古聖賢,未嘗於本體外有所增益也。如所病不除,雖終日講究,總是閒闔度,終日祗修,總是不貼切。故悔過白新,乃為學入門第一義;於此若忽,則其所石忽者可知矣。」
「請問自新之功,當從何處著力?」先生曰:「最上道理,衹在最下修能,不必騖高速。脫『精微』,談『道學』,論『性命』,但就日用常行,綱常倫理,極淺極近處做起。須整頓精神,中常惺惺,一言一動,並須體察。必使言無妄發,行無妄動。暗室屋漏,一如大庭廣眾之中,表裹精粗,無一或芍。明可以對人對天,幽可以質鬼質神。如是,則潔淨透脫,始可言功。」
「敢問下學立心之始,當以何者為主?」先生曰:「用功莫先於主敬。『敬』之一字,徹上徹下的工夫,千聖心傅,總不外此。須當下發憤,拚一個你死我活,實實下一番苦工,猶如人履危橋,惟恐墮落,不敢稍懈。雖隱微幽獨,無人指視,而在我一念之知好知惡,知是知非,炯然於心目。印十目十手,萬耳萬目之指示,莫過於此。豈可悠忽虛度,姑息自恕。」
問:「為己之學,固得聞所未聞矣。安身立命法可得聞乎?」先生曰:「李延平有云:『為學不在多言,默坐澄心,體認天理。』二語實為用工之要。務期莊敬靜默,從容鎮定。靜以培動之基,勁以驗靜之存,刻刻照管,步步提撕,須臾少忽,則非鄙滋而悔吝隨矣。誠能屏緣息慮,常寂常定,口無他言,目無池視,耳無他聞,心無他念,內想不出,外想不入,潔潔淨淨,灑灑脫脫,此即一念萬年之真面目也。勿先講論,以滋葛藤;勿先著書,以妨實詣;勿執臆見,於門面上爭閑氣。去耳目支離之用,以全虛圓不測之神,則身安命立,天賦之本然復矣。」
「先生云『為學必先立志』,請問吾人立志當何如?」先生曰:「立志,當做天地間第一項事,當做天地間第一等人,當為前古後今著力擔當這一條大擔子,自奮自力。住一方,思超出一方;在天下,思超出天下。今學術久晦,人失其心,闡而明之,不容少緩。當與一二同心,共肩斯事,闡揚光大,衍斯脈於天壤。『救得人心千古在,動名直與泰山高』,則位育參讚事業,當不藉區區權勢而立矣。」
宗嚴問:「如某等日暮途窮,凡聰明才辯,事業文章,覺與我本來真性,皆無干涉。稱此眼光未落時,必如何策勵,臨時方不散亂?」先生曰:「年登七旬,便稱古稀,矧幾八句,尤為稀少。縱生平著述絕世,聰明過人,聲名溢四海,勳業超古今,至此總與性命毫無干涉,毫無可倚。若不著意究心,晝夜深體,大事臨期,悔恨何及。為今之計,力將從前種種牽纏,盡情擺脫,如魚鳥之脫網羅,鹿麋之離陷阱,尋一安身立命、歸原結果之處,比即『此中一念之炯炯者』是也。時時返照,刻刻打點,上不知有天,下不知有地,前不知有人,後不知有物,惟知有此而已。一意凝此,萬慮俱寂,力到功深,豁然頓契。又須急急收攝,愈沈愈寂,以至於一念不起,鬼神莫測,中獨惺惺,寸絲不掛。如秋陽,如江、漢,天機任運,內外不著,無聲無臭,渾然太極。盡此,謂之『盡性』;立此,謂之氣立命』。感長者緞芥之投,骨肉至愛,率爾狂談,泄盡秘密,可謂真吐心血。惟願勒諸骨髓,千萬努力,無更因循,稍涉依逢,大事去矣。急急!」
[book_title]卷七
識言
儒者之學,明體適用之學也。欲為明體適用之學,須讀明體適用之書;來有不讀明體適用之書,而可以明皺適用者也。珥生也鄙,幼梏製舉,長逐風塵,於風雲月露之外,茫不知學問為何事。戊申夏,獲見盩厔李先生,始知學問之實,始悔從前荏苒積習,虛度半生。自是痛自淬礪,一惟先生之傳,是體是遵。
茲先生東遊太華,因便遲珥,竊喜如狂,遂館先生於家塾,晨夕參究,因獲辟所未聞。郡人士亦聞風爭造,成質所疑,先生隨資開發,諄懇不倦。其接人有數等,中年以後,惟教以返觀默識,潛心性命;中年以前,則殷殷以明體適用為言。大約謂:「明體而不適用,失之腐;適用而不明體,央之霸。腐與霸,非所以言學也。」珥因請明體適用當讀之宜,先生遂慨然告語,珥謹載筆而臚列之,用以白勖,並為同臭味者勖。
時康熙八年己酉十月十四日午時也,敦奄張珥謹識
體用全學
二曲先生口授 左輔張珥手錄
明體類
《象山集》
先生在宋儒中,橫發直指,一洗諸儒之陋;議論剴爽,令人當下心豁目明;簡易直捷,孟氏之後件見。今共書具存,然學者第讀其《年譜》、《語錄》及《書答》可也。
《陽明集》
象山雖云「單傳直指」,然於本體猶引而不發。至先生始拈「致良知」三字,以泄千載不傅之秘。一言之下,令人洞徹本面,愚夫愚婦,咸可循之以人道,此萬世功也。其書如《年譜》、《傅習錄》、《尊經閣記》、《博約蛻》、諸序及答人論學尺牘,句句痛快,字字感發,當視如食欽裘葛,規矩準繩可也。
《龍溪集》
《集》凡二十卷,皆發明良知之蘊。宏暢精透,闡發無餘,可謂前無往古,後無來今;後有作者,不可尚矣。然讀之亦須挈其要,如往來甯國、水西諸《會語》及《書答》,每日當讀一過,以豁心目。若夫記、序等作,來免時有出入,姑闕之。
《近溪集》
近溪先生之學,肫懇篤摯,日精日進,可謂大而化矣,真近代第一了手人也。其《集》發明經書要旨處,娓娓千言,描去壯儒蹊徑。初學讀之,驟難契入,姑閱陶石簣所纂《要語》可也。
《慈湖集》
慈湖楊敬仲之學,直挈心宗,大悟一十八遍,小悟無數,在宋儒中,可謂傑出。人多以近禪訾之,先生之學,豈真禪耶?明眼人當自辨之。
《白沙集》
白沙之學,以自然為宗,去耳目支離之用,全虛圓不測之神,見之詞翰,從容清真,可以觀其養矣。「出辭氣,鄙倍」,其先生之謂乎。讀其《集》,令人心融神恰,如坐春風中,氣質不覺為之默化。右敷書,明體中之明體也。
《二程全書》
二程中興吾道,其功不在禹下。其《書》訂於朱手之手,最為精密,比孔孟正派也。
《朱子語類大全》
訂偏厘弊,折衷百氏,巨細精粗,無一或遺,集諸儒之大成,為萬世之宗師。讀其書,味其學,誠格物窮理之權衡也。第卷凡百餘,初學驟難覽,先讀《錄要》,然後漸及可也。
《朱子文集大全》
溫醇典雅,議論精密,而《奏》、《議》數十篇,尤見天德王道之學。
《吳康齋集》
康齋資本中庸,用功刻苦,其所著《日錄》,專以戒怒懲忿,消磨氣習為言,最切於學者日用。
《薛敬軒讀書錄》
讀書錄,效橫渠讀書之法,隨得隨錄,而成切近精純、篤實輝光之學也。無論知學者不忍釋手,即絕不信學者覽之,未有不肅然收斂,鞭辟近裹者也。
《胡敬齋集》
先生學重躬行,以敬而入。言論篤楔,粹乎無瑕:初學所當服膺也。
《羅整菴困知記》
辨吾儒異端,真似是非之分,不遣餘力。衛道之嚴,足見良工苦心。
《呂涇野語錄》
當嘉隆聞,天下言學者,不歸王,則歸湛。其末流之弊,高者言「無知」,慧者言「歸寂」。守程朱之說,卓然不變者,在南惟盩庵,在北惟先生而已。先生生平不為宏闊高遠之論,其言布帛菽栗,其文藹若穆若,有德者之言,風味自別。共二十七卷,馮恭定修之,畢侍御表之,學者不可不置之案頭。此外如《二程張朱鈔釋》,亦時有精到之語,要在覽者之善擇也。
《馮少墟集》
先生與曹真予、鄒南皋、焦弱侯、高景逸、楊復所同時開堂會講,領袖斯文。然諸老醇厚者乏通慧,穎悟者雜佛氏,惟先生嚴毅中正,一遵程朱家法。集凡二十二卷,如《辨學錄》,發明儒佛之分;《疑思錄》,剖晰《四書》之蘊;《講學說》、《做人說》、《序記》、《書牘》,咸足以堅學人之志,定末流之趨。凡人賤近而貴遠,言及於先生,未免束家丘視之,可溉也!
右明體中之功夫也。
自象山以至慈湖之書,闡明心性,和盤傾出,熟讀之朗可以洞斯道之大源。夫然後日閱程朱諸《錄》,及康齋、敬軒等《集》,以盡下學之功。收攝保任,由工夫以合本體,由現在以全源頭,下學上違,內外本末,一以貫之,始成實際。
《鄒東郭集》《王心齋集》《錢緒山集》《薛中離集》《耿天台集》《呂氏呻吟語》《辛復元集》《魏莊渠集》《周海門集》
以上諾集,純駁相間,舍短取長,以備參考。
適用類
《大學衍義》
真文忠公取經史要語,勒成斯編。誠吾人修己治人之蓍蔡,冶天下國家之律令格式也,本之則洽,逡之則亂。然止於「修身齊家山而止,其意以為人君苟能推土齊家,國與天下之治,由斯而推之耳。
《衍義補》
邱文莊公集古今經制之要,而斷以己意。其中治也詳,其危亂也確,事事足法,言言可行。精研熟玩,因時掇益,有志經國,執此以往可也。
《文獻通考》
江西馬貴與著,阮儒也。當元時,義不輕出,折衷於古今朝典,以成此書。上至天官輿地,以及禮、樂、兵、農、漕、屯、選舉、歷數、士卒、典籍,無不條晰。
《呂氏實玫錄》
窩陵呂新吾先生著。此老卓識諳話練。經濟實學也。在世儒中,最為適用。實政錄,皆其所經歷者。學入無志於當世則巳,苟有志於用世,助此書必不可一日無。
《衡門芹》、《經世石畫》辛復元修。中有確論,可備采擇。
《經世挈耍》
屯田、水利、鹽政,以及國訃、選將、練兵、車製、火攻,嫵不挈其要。
《武備志》
凡八十冊。古今戰陳機關,備萃此書。視登壇必究加詳,而《孫子》、《吳子》毀《紀劾新書》、《練兵事實》,尤為兵學之要。
經世之法,莫難於用兵。俄之間,勝敗分焉,非可以漫嘗試也。今學者無志於當世,因無論矣;即有志當世,往往於兵機多不致意,以為兵非儒者所事。然則武侯之濰略,陽明之武功,非耶?學者於此,苟能深討細究而有得焉,則異日當機應變,作用必有可觀。
《經世八編》
凡二十套。惟馮應京《實用編》、鄧元錫《函史下編》可備參考,其餘勿覽。
《資治通鑒綱目大全》
凡二十套。乃格物之淵蘞,興亡洽亂之成案也。宜恒玩之,論其世以熟吾之識。
《大明會典》
明已亡矣,典則在也。雖時異世殊,然朝政之所關,故事之所詳,學者安可不知?
《歷代名臣奏議》
學人貴識時務,《奏議》皆識一時之務者也。當熟玩之,以為奏記之助。
右自《衍義》以至《奏議》等書,皆適用之書也。噫!道不虛談,學貴實效,學而不足以開物成務,康濟時艱,真擁衾之婦女耳,亦可羞已!
《律令》
《律令》,最為知今之要。而今之學者,至有終其身未之聞者。讀書萬卷不讀《律》,致君堯舜終無術,夫豈無謂而云然乎!
《農政全書》《水利全書》《泰西水法》《地理險要》
以上數種,咸經濟所關,宜一一潛心。然讀書易,變通難,趟括能讀父書,究竟何補實際?神而明之,存乎其人,識時務者,在於俊傑。夫豈古板書生所能辦乎?噫!
[book_title]卷八
識言
夫讀書之法,前賢亦有目次矣。然或博而不要,或要而不醇,何也?書多,而學人、文人其所讀者殊也。
客歲戊申,賓受學於吾師二曲先生,始略聞大本所在,未遑言及讀書也。己酉十月,師復來遊太華,往返兩經荒郡,賓肅奉起居,間頗有緒聞,然皆因賓施教,亦未遑言讀書也。泊是月十五日辰時,賓率兒襄以侍,蒙師垂慈,慨然呼襄而命之曰:「小子可教也。」顧賓執筆,口授《讀書次第》若干款。出辭成經,口占如流。令賓筆,筆不暇,手不得輟,頃刻間,長翰數紙立滿。賓錄畢,凝神覆省,由《小學》浙人《大學》,自經傳徐及文史,步步有正鵠,書書有論斷,真入聖之正門,為學之上路也。踏破鐵鞍,不遇去來人,何處覓此門,詢此路乎!此等書程,自童蒙以至大人,皆不外比。學人據此,固無偏駁支離之弊,文入據此,亦自無風雲月露之習矣。
過比以往,又有《全體大用》之目授張襄陵,可並傳之,以為書程合璧。
同州門人李士賓文伯恭題
讀書次第
二曲先生口授 同州門人李士賓手錄
《小學》
《小學》一書,朱文公彙古今嘉言善行,以為後生作聖之基也。《易》曰:「童蒙,吉。」又曰:「蒙以養正,聖功也。」蓋王道莫急於教人,而養正莫先於童蒙,使蒙時養之不得其正,及責既長,將責之以向上之事,何可得乎!故子弟須於《小學》熟讀力踐,以為大戍之基本,然中間多引《四書》、《五經》之語,未免重復。且多古禮及難字,不便童習,宜撮其要,並《童蒙須知》同讀可也。
《近思錄》
《近思錄》,朱文公與呂戍公類萃濂洛之精而成者也。初學宜時閱之,以為格物致知之階。
《四書蒙引》
晉江蔡虛齋著。兢兢焉,惟文公之訓是遵,頗便初學。此外,如《淺說存疑》、《微言直解》,明白正大,可備參閱。
《四書疑思錄》
凡四卷。長安馮恭定公著。
《四書因問》
高陵呂文篙公著。
右二書,為德業而作,非復製舉之故套也。爽快明晰,最為儆策,學者宜致意焉。
《禮記大全》
子云:「不學禮,無以立」,則禮為初學入德之門,不可以不先之者也。中間雖多漢儒附會,然《曲禮》、《檀弓》、《學記》、《表記》、《坊記》、《儒行》、《樂記》等篇,多粹語至論,宜口讀一過以薰心。元儒吳草廬《纂要》一書,熟讀成誦尤佳。
《禮記疏》
視集注頗詳,治禮者不可無。然多汗漫瑣冗,節讀之可也。
《周禮注疏》
《周禮》一書,乃用公經團之遠猷,萬世製治之良規也。王莽假之而篡漢,荊公膠之而禍宋,後人遂以《周禮》為諱,豈真知《周禮》者哉!近代柯尚遷、舒國裳,咸諄諄發明,魏莊渠尤三致意焉,其注皆可觀也。
《儀禮注疏》
《儀禮》十七篇,最切於日用,乃禮中之經也。雖時異世殊,難以盡遵,然斟酌損益,隨時變化可也。
《儀禮經傳通解》
士生於三代之後,欲見三代以前禮儀,賴有《儀禮》一書,而《禮記》乃其傳也。後人以《禮記》列於學官,而《儀禮》遂置之不講,古禮之不盡復也有由矣。宋慶元間,朱文公先生嘗欲表《儀禮》為經,《禮記》為傳,累疏請於朝開局編纂,會學禁大作不果。門人黃勉齋成其志,而附以秦漢以來史典之有及於禮者於其下,名曰《儀禮經傳通解》,去取精嚴,所宜深究。
《文公家禮儀節》
邱瓊山增損文公原書而成者也。詳明可閱。
《四禮翼》
呂新吾著。最切日用。
《詩經大全》
《詩》雖可興,然古人之治《詩》,如今人之習曲,被之管弦,發之聲音,有高下、抑揚、清濁、疾徐之節,令人聽之心爽神怡,渢渢溫乎有入,不自覺其變也。今人則執冊板誦,即老師宿儒,亦漠焉無勁,矧初學乎?今雖不能盡如古法,亦須從容玩味,抑揚頓挫,庶涵育薰陶,養成德性。
《詩經注疏》
醇駁相間,要在讀者之善擇。
《書經大全》
惜無折衷,亦在讀者之善擇。
《春秋大全》
無折衷。
《春秋左氏傳》
《左氏》一書,《春秋》之全案也。治《春秋》而不先讀《左氏》,猶斷獄訟而不用兩造,未有能得其情者也。先讀《句解》,後讀杜注。
《春秋穀梁傳》
穀梁赤著。
《春秋公羊傳》
公羊高著。
右二傳,皆為解經而作,經學之入門也。然多穿鑿,《公羊》解尤甚。
《春秋胡氏傳》
宋紹興間胡文定公著。明暢剴切,議論英發,誠經學之粹者也,過於諸家遠矣。然中間亦多有為而發,讀者不可不知也。
《春秋啖氏傳》
四傳而外,惟此乃得肯綮。此外如《陸氏》、《趟氏》,亦多可取。《周易大全》惜無折衷。
《周易古今文全書》
文雖浩汗,然須閱之,以盡古今之變。
《周易程氏傳》
《程傳》義理淵深,辭旨高古,誠易學之楷模也。
《易經本義》
朱文公先生著。謂《易》本為卜筮而作,故是解遵程而輔以卜筮之義。
謹按漢晉以遺,說《易》者無慮數十百家,獨苟爽、鄭玄、何晏、王弼、王肅等九家為最著,然皆舉一廢百,各執一察以自好。宋儒則程伊川主理,而時失之鑿;楊誠齋優程,而中多牽合。近代惟鄧徵君元錫《易繹》,宏暢精深,發昔人所未發。此外如孫淮海《易譚》、辛天齋《易象歸元》,亦各有透髓之見。要之,亦未免束於教,而《易》象則幾微矣。若夫剖象外之蘊,晰卦畫之隱,還當以來《注》備參考。來本蜀人。西蜀白楊子雲、薛翁以來,世傳象數之學,陳生於其鄉,當隆、萬間,絕意軒冕,入求溪萬山中,研精彈思,幾三十年,而後有悟於錯綜之旨,勒為一《注》,共十六卷。其序文高自標謝,學者驟覽之,未免河漢其言,然去短集長,是在讀者之自酌。雖然造化混沌而後開闢,晦塞而後文明,是故「歸藏於坤」,乃聖學第一義。噫,斯其為天根乎!吾人須是洗心藏密,深造默成,其於《易》也,始庶幾乎!
《五經繹》
鄧潛谷著。思深識正,粹然自成一家。
《九經解》
郝京山著。辟古今拘曲之見,妙發心得,過於諸家遠矣。
《資冶通鑒胡氏註》
經既治,可以觀史矣。觀史須先觀編年,而編年莫詳於司馬氏《通鑒》。上下數千年,治亂興亡之跡,爛若指掌。又得天台胡三省為之注,有評有駁,誠編年之折衷也。
《宋元通鑒》
武進薛方山著,於宋元事跡最詳。此外,如李燾《長編》、《紀事本末》等書,不閱可也。
《皇明憲章錄》
先是廣東陳建有《皇明通紀》一書,久已行世,然蕪穢不倫,識者病之。薛方山於是《撰憲章》錄,大書特書,粹然一歸於正。始自明祖,終於正德十六年。若夫正德以後,則有沈氏《嘉隆聞見記》。此二書於明事頗挈其要,他若《吾學編》、《皇明大政記》、《續藏書》,勿覽。
《函史上編》
凡四十冊。鄧元著,約《二十一史》而戍之者也。學者讀編年之後,固宜讀史以盡其詳,然歷代正史,簡帙浩繁,難以覽,惟此編提綱挈微,誠史學之要冊也。宜留意焉。
《函史下編》
上自天官曆法,下自賦役漕屯,援古證今,靡不折衷,經世者之所不能外也。
《八大家文鈔》
史既通,可以肄文矣。文自先秦兩漢之外,莫雄於韓昌黎、柳柳州、歐陽子。三蘇、王荊公、曾南豐。然八家全集,未能讀,惟《文鈔》乃歸安茅鹿門選,去取甚精,宜熟讀之,以暢其筆。
《皇明十大家文選》
陰人李北地,首以古文辭為多士倡。繼其後者,如李滄溟、王元美、汪道昆、董潯陽、王陽明、王慎中、茅坤、王維楨、唐荊川等,咸錦心繡口,旗鼓中原。然惟北地之文,雄渾古勁;陽明之文,明暢爽豁;荊川之文,清明峻潔。便於諷誦,似不可不知也。
右經史文,乃學人之急務。有餘力,則《老》、《莊》、《管》、《韓》、《檀子》、《鴻烈》等集,或間一披覽,以廣其識可也。地理書,惟《大明一統志》、《寰宇通記》,於郡邑、形勢、戶口、錢糧,臚列周詳,宜購之以備參閱。
又有《廣輿記》、《皇輿圖》、《職方考鏡》,然終不若《一統志》之詳甚,勿觀覽以分精力。
康熙八年十月十五日辰時錄
[book_title]卷九
東行述
門人趙之俊述
丁未春,先生餞邑侯駱公赴京師,始東行,登華嶽。
先生性不喜遊,足未嘗瑜邑境,是時因餞駱侯東行,始為華麓之陟。駱侯者,浙人,蒞邑有異政,尊賢敬士,詳見河汾賈發之《養賢記》中,故先生遠送之。先是,蒲城有高士省庵王翁者,耄而篤志,數就先生質所學;至是,復諧盩厔,盤桓者二句,歸而偕黨兩一、王思若、白含章,奉侯先生於同、蒲。黨為少墟先生及門,年腧八旬,樂善不倦;王高尚其志,坦夷樸澹,有陶靖節之風;白博洽群籍,為月且所崇重,咸稱先生「心契」。於是過黨齋、王園及白氐軒,白貯書數屋,先生覽而樂之,抽所未見,借之以西。
戊申夏四月,含章、省庵肅禮幣,端黨生惟學奉迓。
十九日,惟畢至盩厔拜呈書讚。
二十四日,先生徘徊妣墓,泣奠告行。
二十五日,別姊乃發,晚宿興平之定村。明日,迂道諧茂陵,遂次畢郢。
詣茂陵,謁漢武帝也。又束五十里至畢郢,謁周文、武、成、康四陵,及太公、周公二塚。
二十七日,次涇幹之瓦付,會逸士王爾德。
逸士介潔有守,數詣蓋屋,先生念其年逼桑榆,恐難再覬,故往會之。逸士喜甚,請曰:「敝邑士人,斗仰先生久矣,曩有托先生姓字,寓茲古刹行誑者,敝邑至今以為談柄,願先生少留,以慰眾望。」先生以旅次疲劇辭焉。逸士追隨遠送,至高陵之北境而別。
二十八日,至下邽,謁寇萊公祠,吊其遺址。
二十九日,至蒲城,謁橫渠張子祠,時有邑紳索雲老、王伯仁等諸公,刺見啟延,先生例不報謁,辭之。
五月初二日,抵車都,省庵預治靜室以俟,先生館焉。
晉謁者無虛日,室隘不能容,乃假他氏空舍之宏敞者棲之。先生為之發明固有之「良」,喚醒人心。大約謂:「此『良』昭昭於心目之間,蔽之不能昧,擾之不能亂,減之無所損,增之無所益,與天地合德,而日月同明,通乎晝夜之道而知,順而行之,便是天則。不必支離葛藤,義襲於外,舍真求假,空自擔閣。」又曰:「此固有之『良』,本自炯炯,本是廣大,妄念一起,即成昏隘;然光明廣大之實,未嘗不存,要在時覺時惕,致慎幾微。」
一友謂:「連日深荷先生之誨,頗知打點身心,自尋歸結。」先生曰:「肯尋歸結,足徵所志,但恐立本不固,世俗富貴利達之念,乘間發生,不知不覺,漸為轉移,日復一日,大負初心。須是勇猛省克,拔去病根,俾心若死灰,不致緣境出入,方有實際。昔姑蘇有盛寅者,人以椒寄其家,十五年矣,一旦夢有客急欲用椒,咎其封,取少許,覺而痛自咎責:豈吾義利有不明耶,何以有此夢,亟盩衣冠而坐,數日猶不釋然。噫!人能若此用功,何患無歸結也。」
是時,在侍諸友,有自多其知者,則迪之以忘知;有自雄其抱者,則紹之以放下。一友談鋒甚暢,論辯泉湧,先生憮然欺曰:「默而存之,希顏之愚,為曾之魯,到謇訥不能出口時,才是有進。若神馳於舌,恐非所謂『塞兌』之學也。」其友慚謝。
先生在車都,不惟士友因感生奮,多所興起,即農商工賈,亦環視竊聽,精神躍勃。有農民李正,父祖三世,從事白蓮教,正遵其教,戒葷酒、虔焚修者,已歷數十載,先是奉旨厲禁異端,里鄰恐禍連保伍,相與力勸力攻,正惟刑戮是甘,終不少變。至是有感,即日對聚焚毀經像,飲酒開葷,皤然歸正,闔里醵酒相慶,傳為美淡,同蒲士大夫多為詩歌以嘉之。
十七日,先生赴同之戶軍里,館於白君書屋。
是日也,車都士民擁車瞻送,李正等追隨至同之白君害厔,再拜垂泣而別。先生在白君書屋,焚香默坐,晤對簡編,閉扁謝客,客弗上也。白君乃延客別館,晨起入揖,相與一會,會時不遽與之談,必坐久氣定心澄,方從容商量所疑,意懇旨陽,詞平氣和,士之承醫救者,各裹蜜有當於心。耆儒馬翁逢年輩,或年腧古稀,或壽屆八旬,咸甘心北面焉。
六月初九日,先生遊州城東關之廣戍觀,郡紳張襄陵〈【諱珥】〉、李淮安〈【諱子燮】〉等執刺來會。
張、李俱世家,蓄書甚富,延先生臨觀,先生例不履顯達之門,辭之。城東有廣成觀,幽邃甲一郡。張邀先生避暑於中,於是士紳聞風爭造,雖少長叢雜,而規模靜定,天時醋熱,渾若涼爽。
會間,或謂:「聖人本是生知,眾人止是學知,稟來便不同。」先生言:「眾人俱是生知,聖人方是學知,稟來個個同。」咸訝其言。先生曰:「孩而知愛,長而知敬,見赤子之人井而知惕,一切知是、知非、知好、知惡之之真知,日在人心,敢問此知眾人與聖人同耶?否耶,」咸曰:「同。」曰:「敢間此知學之而然耶,抑不學而然耶?」曰:「此原不待學而然。」曰:「然則比非生知面何?非稟來個個之皆同乎!聖人肯學,所以兢業保任,能全此知,是以謂之『聖』;眾人不肯學,所以隨起隨滅,自負其知,是以謂之『凡』。是聖凡之分,在學與不學之分,非知之有分,稟來之原不同也。」
或又言:聖賢之道,不外孝弟。事親從兄,莫非實學,舍比無學可言。曰:「能孝、能弟,固是實學,然此能孝、能弟之端,從何而發?滿孝、滿弟之量,賴何而充,侍父兄而可以言事、言從,有時離父兄之側,則將何若?有父兄而善事、善從是學,無父無兄,又將何若?」或無以封。先生曰:「聖賢之道,雖不外於孝弟,而知孝、知弟,則必有其源,源浚則千流萬派,時出無窮,萬善猶裕,矧孝弟乎!故不待勉於孝,遇父自能孝;不待勉於弟,遇見自能弟。存則或事或從,自然盡道;亡則立身行道,大孝顯親。隨在是心,隨在是學。『等閑識得東風面,萬紫千紅總是春』。非『春』,安得『萬紫千紅』;非『識東風面』,又安知『萬紫千紅』之『總是春』也。」
是夕,乘涼坤成間,樹鳥時鳴,清風徐來,相與默坐。久之,先生因詢曰:「此際,俱各神閑氣定,衝融和乎,不審各人胸中自覺何若?」襄陳云:「此際殊覺輕活暢適,生意勃發,清明洞達,了無一物。」先生莞然首肯曰:「惟願無忘此際心。一時之清明無物,便是一時之仁體呈露。趁此一時之清明,延之時時皆然,積時戍日,積日戍月,積月成年密密,渾然罔間,徹始徹終,表裹湛瑩。如是,則形骸肢體雖與人同,而所以視韶言勤,渾是天機,可以達天,可以補天矣。珍重,珍重!毋自孤負!」
十六日,赴朝邑,謁韓恭簡公詞。明日,觀於河,遂歸廣成觀。
同州距朝邑僅舍,恭簡公祠在焉,故先生特往拜謁。至次日,邑南諸同志及學博劉先生咸來見,且柬請,俱辭。遂臨河觀渡而歸。
十八日,觀蓮於九龍池,晚抵沙苑。
九龍池在東城南十里,蓮花盛開,李淮安固邀先生臨觀。是日,環池人士,先期集候。叩學質疑,先生隨資開發,脫去見聞,聽之者骨悚神豁,喜溢顏面。薄暮將別,咸慫恿李公挽留,而沙苑馬立若、馬仲任等,力請之西臨,是晚遂抵沙苑。
至白君居有三路:一由七里村,一由銅堤,一由沙苑。先是,沙苑入日望先生之至,馬仲任等會人債候,筮之,其兆為《大過》,咸喜曰:「《大過》,大者過也,大人必過無疑。至是,馬族生儒二十餘人,接見羅坐榻傍,翦燭請教,夜分就寢。
十九日,謁馬二岑先生祠,閱《遺集》。
二岑先生為大學士文莊公之從孫,兵憲之塚嗣。明末,建書院,開講倡學,慨然以師道自任。後宦山東,死於國難。大忠大節,人共追慕。先生拜其遺像,從先生長子馬稢土索其《遣集》覽焉。
稢土致審於經書同異之辨,先生為之逐段析疑。既而問《六經》大旨,先生默然示之以「寂」,械士頓醒拜謝。或詰其故,稢土曰:「無聲無臭,六經之所以出,亦《六經》之所以歸也。」在座諸君,咸請開示。先生為之直指大本,令各反身潛體,洞識真我。諸拘方守轍、炫文飾義者,莫不如寐獲覺。盤桓數日而西。棫士即席賦詩三章以誌感。
其一:「天地無終極,大道日蓁莽。鄒魯不復作,千古懷令想。嗟吾關中士,絕學嗣邁往。橫渠啟趙宋,高陵復振響。長安少墟翁,芳躅為世仰。誰能嗣徽音,復使斯道晃。夫子特地起,天授非人強。奧徹危微機,探穴千聖朗。從茲蓋厔功,直駕姚江爽。」
其二:「人為萬物靈,靈者誰形骸。大立小不奪,此語良不乖。天清夜月明,纖翳何容排。所以陽明子,『良知』探聖涯。此理固非誣,何事獨塵埋。上下千載間,師也豁其霾。願言誨無倦,先覺迪吾儕。」
其三:「十年勞夢想,神交仰山斗。投契斯須間,此遇良非偶。所恨多間闊,親炙苦未久。白駒不少停,空穀頓戍走。何以慰吾情,相對一杯酒。後會諒無遐,踟躕徒搔首。」
二十七日,歸於白君書屋,立若、仲任、稢土等隨侍。
明日,李習之、王思若、張襄陵、王盛伯等至,爾時從容商議,朝夕不輟。先生望隴興思,歸心頓亟。聚弗能留,肅觴奉餞。李孝廉、李淮安等聞之,傍晚馳二十里,渡雒來送。
七月初六日,先生別歸。
別之時,諸老依依相戀,有泣下者。工省庵、甯惟垣等遠送,其僕王昭泣不自勝,遂偕白僕執御以西。
初八日,至高陵,謁呂涇野先生祠,次於濕干之文塔寺。
塔在涇野先生祠之西二十五里,為關中第一勝樂,故過而陟眺。適高陵於翁憩息大雄殿,遙見先生,即具衣冠趨迎,日:「此必盩厔李先生也,不才方擬入冬造訪,不意邂逅於此,此中大有機緣,殆天作之合也。」亟潔館安置,披瀝衷愫。
初九日,兩邑名流聞之者,咸來拜謁,盤桓塔下。
禪師琳峨亦環視傾聽,歎「未曾有!」一士酷好內典,細質所疑,先生一一響答,凡《楞嚴》、《圓覺》、《心經》、《壇經》、《湟盤》、《止觀》、《廣錄》、《宗鏡錄》、《大意》、《中諸》語錄要旨,及三藏中「真似是非之辨」,咸為拈出。既而喟然歎曰:「吾儒之道,至簡至易,至平至實,反而求之,自有所得。故不必借津竺乾,索之無何有之鄉,空虛莽蕩,究無當於天下國家也。」遂作別。眾苦留,為之再宿而行。
十一日下午,抵成陽北郭。學博湯君〈【諱日躋】〉聞先生過,大喜,亟延以館餼,苦留不可。
十二日,至興平,宙維垣別去。
是行也,先生偶患痢,維垣追隨調侍。至是,別焉。
先生既歸,語浚以諸君高誼,俊於是述厥始末如右。蓋先生素未遠行,茲其發軔,故謹誌之。吾輩其尚堅乃志,一乃心,服應所聞,不以合離生作輟,庶無負先生跋涉之意云。
康熙七年秋仲朔日述
念二曲先生書牖
吾見先生其人矣,式金式玉;吾聞先生之語矣,切性切身。果然朱、李之儔,展矣周、程之侶。豈因博雅,徒步西征,為述典型。甘心北面,恨三偏之為害;常憶格言,愧『四勿』之未能。每思德範,而今而後,舍舊從新,雖云年老力衰,何憚『朝聞夕死』。立名胡必於文藝,崇德惟在於躬修;苟實行之無稱,奚餘能之足羨。端有兩大,曰行與言:出聲則循理而談,舉趾則擇方而蹈。一言之舛,尚憂見惜於先生;一事之逢,豈可使聞於夫子。但恐一朝而奮,時久而遷,若非堅誡於當前,何以淑身於去後。以故書茲揭牖,用代嚴師,坐起常觀,庶幾身無妄動;朝昏時誦,庶可口無妄言。嗚呼!千載篤生,學公匪易,若欲遽臻乎賢哲,其將能乎?一言既出,反汗實難,雖欲自處於不才,不可得也,爰公同志,共勵克終。時康熙戊申孟秋之十九日也。
二曲先生,務厔人,諱頤。其人則矩方規圓,因物而付;其學則天通地徹,隨叩而鳴。窮則可以善身,達則可以淑世,斯文之寄,其在斯乎!不肖年久耳香名,每以修阻不得從遊為恨,幸白含章社丈於今歲五月間,安車迎至道,遂以東。豈含章閔近世學之不講,又憐人之不能盡涉長途就有道,欲以先生公之吾儕,使府左之人共沾化雨乎?甚盛舉也,可以鼓舞人心矣!故一時有志之士,多就之者。僕不自揣,亦徒步拜訪,適先生素昔輿談性命之學者,蒲城王省齋兄又迎之去;意者省齋復閔其鄉之老而臒如年者,並以近涉五六十里為苦,故欲使其藉便見先生,同登覺路,亦如含章之公先生於府左意乎?於戲,省齋、含章俱可以為難矣!是時,余以未見先生,怒如調饑。無何,先生自蒲返,年復訪諸黨孝子兩一,兄之齋亦先生之故人也,坐談竟日,至是始了夙心。仍復候之王思若會丈園中,以思若前有字來達不肖於園中相會。蓋先生與思若彼此以品德相欽重,為數百里神交,手書相往復者有年。余之知先生也,實以思若,故雖見諸兩一於此,復趣其命,且不負思若成就不才之雅意也。凡三謁矣,自此之後,幾於自廢,遂幡然思更舊轍。
至六月終,先生又以拜恭簡公墓,兼晤余妹丈李河濱,復有朝邑之行。道經吾州,縉紳諸公暨通國庠友之前未識先生者,咸於茲以瞻藉輝光,張襄陵、李文伯尤稱慕道最篤。及旋前,茲之相從者族尊立若、族弟仲任,復藉先生遊蓮池之便,邀至荒鄉。鄉之士詣先生者十之八九,衰宗則少畏不遺一人,共擬投轄,為十日之留。時先生適感風邪,欲歸調藥餌,信宿即返含章之舍矣。余坐以不知先生之夙駕宴起,未及一送為悵也,去後前言書牖。
門人馬逢年書〈【時年七十三】〉
[book_title]卷十
南行述序
曏二曲先生江南之行,舊學徒張仁覆執禦以從,歸而備述所至見聞之詳,及門二三子嘗譜之簡策矣。既而駱公外艱,讀《禮》之餘,有事獲鹿旅次,遇士大夫多詢及先生,緣是有感,因憶先生曩寓毘陵口,雖值憂居,弗獲日侍幾仗,而動靜語默,未嘗不日有所聞。遂詮次其樂,為《道南後紀》,並幕客孫容也先生所撰《毘陵盛事》,郵致秦中。《後紀》云者,蓋以龜山昔嘗自洛而南,闡道毘陵;越數百年而後,復得先生自秦而南,闡道毘陵。先後一揆,所關匪勘;而《盛事》云者,見毘陵諸君子懿德之好,盍簪殷,在近世實空谷足音,絕無而僅有也。二編及初譜南行之詳,亦云備矣!顧各自為書,覽者弗便,茲故挈要就簡,合並歸一,統名《南行述》,與《東行述》庶稱合璧云。
鄂縣門人王心敬沐手百拜識
南行述
鄂縣門人王心敬纂
康熙九年冬十月既望,先生赴襄城招魂。
崇禎壬午二月,太翁隨汪總製征闖賊於河南之襄城,師覆殉難。是時,先生尚幼,母子不得凶問,猶日夜望其生還。及闖賊入關,乃始絕望。居恒抱痛,思及襄城流涕,願一往;以母在也雞之,惟奉太翁遺齒,晨夕嚴事。母歿,奉以合葬,曰:「齒塚」。服闋欲往,苦無資斧。至是,貸於鄉人,得四金,齋沐籲天,哭告母墓啟行。
十一月初七日,抵襄。
是日,抵襄之北郊,訪太翁原寓主人,求其指引。不得,則訪襄人昔所痙戰亡之骨,繞城遍見,滴血無從。乃為文禱於社,晝夜哭不絕聲,淚盡血繼,觀者惻然。邑宰張公諱允中間而哀之,詢知為先生,亟躬迎入城,飾館設宴。先生以齋戒堅辭,宿於社。張公亦為文禱於社神。越三日,先生為位於太翁原寓,致祭招魂,以太翁出征時尚未命名,自呼乳名以告,聞者莫不泣下,哀勁闔邑。祭翠欲返,適駱公遣使來迎先生倡道於南。先生意不欲往,而襄之官紳方謀為太翁舉祠起塚,以慰孝思,先生念非旬月可就,遂南行以俟其戍。
二十五日,宿六合。
是日,遇雨,宿六合之南郭。邸主劉安石,色目人也,都先生氣貌,異之;與之語,則大驚。遍告同類之掌教者曰:「客學淵源,洞天人之蘊者也。」相與瞻禮致恭,邀遊所奉之禮拜寺。入門,眾共拜天,先生從容散步而已。因語以「事天之實,在念念存天理,言言循天理,事事合天理,小心翼翼,時顧天命,此方是真能事天。若徒以禮拜勤劬為敬天,末矣」「然則拜可廢乎?」曰:「何可廢也,繁則嘖。終日欽凜,勿縱此心,此心純一,便足上對天心。天無心,以生物為心,城遇人遇物,慈祥利濟,惟恐失所,如是則生機在在流貫,即此便是『代天行道』,『為天地立心』。則其為敬,孰有大於此者乎?」眾憮然拜謝,歎「未曾有」。於是,退而易席以待,作禮間道,徹夜不散。黎明就程,依戀遠送。
二十七日,至揚州南郊,謁范文正公祠。
祠有黃冠,長眉皓髯,與眾談道。見先生入,遜座揖談,因問先生:「亦好此道乎?」先生笑曰:「日用常行之謂『道』,吾性自降衷來,五德具足,萬善咸備。率性而行,自然愛親敬長;保此不失,自然君臣有義,父子有親,夫婦有別,朋友有信。惟其自然,所以為天下之達道,切於人身日用之閑,無一時一刻而可離,豈非常行之道乎!若夫五金八石,服養以鏈形;抽《坎》填《離》,結胎圖衝舉,逢天地常經,乖人生偷紀,雖自謂『玄之又玄』,卻非『可道』之『道』。」聚謂:「先生所論固正,然修行亦未可盡辟?」先生曰:「修者,修其所行也。檢點治去之謂『修』,必有事焉之謂『行』。吾人身心,本粹白無染,隻因墮於氣習,失卻本色。若欲逞我本體,必須用功於日用常行閑。有不仁、不義、不禮、不智、不信之行,便是吾身之玷,一一治去,使所行皆天理,此修行之見於外也;反之,一念之微,覺有不仁、不義、不禮、不智、不信之私,即是吾心之疵,必一一治去,使念念皆天理,而無一毫人欲之雜,是修行之密於內也。內外交修,行誼無忝,『存順沒寧』,何快如之。」眾躍然而起,黃冠亦斂擴日:「此《中庸》之道也!」
十二月朔,抵常州。
駱公出城郊迎,館於府治之左。先生喜寂厭囂,移寓郡南龍興院。郡人見其冠服不時,相顧眙愕。既而知為先生,漸就論學,至者日眾,憧憧往來,其門如市。一時巨紳名碩,遠邇駢集。答問汪洋,不開知見戶牖,不墮語言蹊徑,各隨根器,直指要津。於是爭相請益,所寓至不能容。郡人詫為「江左百年來未有之盛事」。宿儒吳野翁先生光太息曰:「斯道晦塞極矣!今日之盛,殆天意也!」巨紳有治宴延款者,例不赴,亦不報謁。其答眾要語,從速之士,各有紀錄,散言敷則附此:
千古聖賢,皆從兢業中戍。吾人不真實為己則已,苟真實為己,須終日乾乾,如涉春冰。如是則天理常存,而此心不死。故區區嘗謂堯舜十六字心傳,須濟以「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十二字,工夫方有下落。
此事須盡脫聲華,一味收斂。斂之又斂,如枯木寒灰。一念不生,則正念自現。故學問不大死一番,則必不能大徹。
先生因在座士友,語及陽明之言天,乃曰:「人之一身,皆天也。」請問其故,曰:曰:「目之視,耳之聽,手之執持,足之運奔,孰為之哉?自然而然,莫非天也。入宗廟而生欽,遇邱攏而興哀,知孝、知弟、知仁、知義,以至應事接物,皆非人為,事至念起,自有照應。不學不慮,本自渾然,參以人為則偽矣。故『偽』字從人。昔象山門人侍坐於象山,象山起,門人亦起,象山笑曰:『還用安排否?』此正所謂『不學不慮』之實,乃吾心本有之天也。若求天於天,便遠了。」
一夕月下,及門咸集,茶罷諳誨。先生默坐良久。眾見其不語,又請,乃莞爾笑曰:「吾已」講矣!夫講之以言,何如共無言;講之以口耳,何如講之以身心之為得耶!今日吾儕切差,非是學聖賢,講理學,祇要各人時時澄心反觀,自認自勘。自認,則主人不昧;自勘,則疵吝不容。」
先覺倡道,皆隨時補救,正如人之患病,受症不同,故投藥亦異。孟氏而後,學術墮於訓詁詞章,故宋儒出而救之以「主敬窮理」;晦庵之後,又墮於支離葛藤,故陽明出而救之以「致良知」,令人當下有得。及其久也,易至於談本體而略工夫,於是東林顧、高諸公,及關中馮少墟出而救之以「敬修止善」。若夫今日吾人通病,在於昧義命,鮮羞惡,而禮義廉恥之大閑,多蕩而不可問。苟有真正大君子深心世道、志切拯救者,所宜力抉義命,力振廉恥,使義命明而廉恥興,則大閑藉以不腧,綱常賴以不毀,乃所以救世而濟時也。當務之急,莫切於此。
「義命廉恥」,此四字乃吾人立身之基,一有缺焉,則基傾矣。在今日,不必談玄說妙,祇要於此著腳,便是孔孟門下人。否則,萬語千言,字字足以戍經而傳世,吾不欲觀之矣。
於出處、進退、辭受、取與、飲食、男女閑見操持,此處不苟,方可言道,方可言學。
一友謂:「世路崎嶇,日趨日下,奈何?」曰:「世路固日趨日下,而自己跟腳,則不可不堅定。中立不倚,毫無變塞,方為強哉能矯。否則,人趨亦趨,隨俗浮沈,見粉華靡麗而悅,遇聲色貨利而移,如是,則雖日日講道德,談性命,不過口頭聖賢,紙上道學,其可恥為何如耶!」
康熙十年正月朔,設祭謝客。
自寓龍興,即以襄城公所製魂牌為位安奉,晨夕焚香瞻禮。是日,設祭飲泣,終日聚不見客。
初三日,吊烈婦海氏。
海氏拒奸而死,故吊之。
初九日,謁唐襄文公荊川祠。
荊川曾孫雲客先生【諱宇昭】、聞川先生【諱宇量】咸隱居不仕,數詣龍興冒先生請益。是日,集親知於祠,宴次問學。
十一門,駱公偕張別駕【諱榜】邀先生遊虎邱。
姑蘇人聞之,相與問學者甚眾。三日始別,眾依依不舍。顧雲臣寫先生像,鄭素居【諱玨】題讚云:「其服甚古其容舒,其情甚深其心虛。博聞多識,不讀非聖之書;存誠主敬,不求當世之譽,迦洙泗之淵源,而繼濂洛之正統者,斯為二曲先生歟!」
十四日,旋寓。
是時,問學者絡繹不斷。先生晝答夜批,暇無片晷,終日不暇一餐。當事以其太勞,約閑日統會於府庠明倫堂及武進縣庠明偷堂。上自府僚紳衿,下至工賈耆庶,每會無慮數千人,旁及緇流羽士,亦環擁拱聽。教授王君【諱邁】、教諭王君【諱玨】公錄《兩摩彙語》梓行。
二十七日,無錫宰吳公【諱興祚】同教諭郝君【諱毓慘】肅啟奉迎。
其略云:「人南則道從而南,幸紹前賢之跡;教善則學從而善,允稱多士之師。無辜倒屣以迎,共切摳衣而侍,先生允焉。」月晦,舟發。二月朔,至錫,謁文廟畢,趨高忠憲公祠。適公侄前學憲彙旃先生【諱世泰】來謁,遇之途,遂陪先生瞻禮忠憲遺像。徘徊殉難止水,不覺泫然。學憲具宴以待,先生以學憲克承家學,紹東林墜緒,遂相懼如平生。
初二日,吳公偕郝君設座明偷堂,請先生開示。
是日,闔邑紳衿咸集,堂上庭墀,環擁稠疊,門外眾庶,莫不遙望竊聽。講畢,吳公暨郝君梓其語以傳,是為《錫山語要》。
初四日,高向學憲偕邑之名宿,又設講座,延先生大會於東林書院。略具《東林會語》,學憲梓行。初五日,遊惠山。
山麓有邵文莊公祠,因便晉謁。學憲語及文莊「願為真士夫,不願為假道學」之言,先生曰:「斯蓋一時有感而云也。『假道學』固可恥,然使士夫而弗從事於學,學焉而弗由於道,立身行己,無道、無學,亦豈得為『真士夫』乎?自此言出,而士夫之不學者,得以借口自便;流俗之醜正者,得以借口肆詆。矯枉過直,所關匪細,故言不可不慎也。」
初六日,講學於淮海祠。
燈嚴秦子【諱松岱】,潛心陽明之學,構願學齋,肖像嚴事,志篤力勤。聞先生講學明偷堂,趨赴拱聽,又會講於東林,徘徊不忍去。是日,同其兄對岩大史【諱松齡】邀先生於淮海宗祠,聚宗人及諸同志各質所疑。先生隨機響答,莫不灑然有契。講畢,具宴以待。語次,先生因曰:「常人本是聖人,聖人亦是常人。」眾請其故。曰:「常人不學不慮之『良』,原各完完全全,不少欠缺,豈非是『聖』?特各人隨起隨滅,自淚其『良』,自甘暴棄,是以謂之「常人』聖人之為『聖』,非於不學不慮之『良』有所增加,祇是隨起隨著,不使乖戾耳!信得及時,自然不枉了自家。」時在座有辨經書解義者,謂之曰:「經書所載,莫非修己治人之道,皆前人苦心,為吾人晰疑指迷,作路引也。講明一程,即行一程,行了一程,不妨再講一程。若閉門安坐,盤桓不行,講了又講,解過又解,片刻可說萬里,其實未移眭步,此學人通患,願相與力矯其弊。」次晨,秦子詣寓所致謝,以縑表忱。先生固辭,秦子曰:「昔董蘿石之北面陽明夫子也,持一縑而前曰:『某之誠積,若茲縷矣。』乃許以師友之誼。岱不敏,獲奉教於先生,慰二十年之夙心,竊不揣鄙陋,願附斯義,故亦以一縑為敬。而先生辭之,其未許我乎!」退而與陳子介夫【諱世祉】敘其答語,為《梁溪應求錄》梓行。
初八日,應江陰官紳之聘。
瀕發,吳公偕邑紳餞行於東林。語及史學,上下古今,靡不折衷。吳公歎曰:「昔元明善謂『與吳草廬言,如探淵海』,今先生不啻過之,非世儒所能測也!」再拜惜別,傾邑瞻送。是晚,次澄江,念及門徐斗一【超】、張子邃浚生、吳英武、邵公甫等追隨嗜學,為立《學程》數則,陸孝標先生【諱卿鵠】梓行。次午,抵縣。邑宰周公【諱瑞岐】偕學博郊迎。十一日,開講於明偷堂,聽者雲擁。其答問語要,原冊偶失,僅存數則:
孟子謂「逸居而無教,則近於禽獸」,余亦謂逸居而不學,則近於禽獸。
學則天理常存,而人欲弗雜;不學則人欲易迷,而天理難復。人禽之判,判於此而已。
《易》曰:「君子進德修業,欲及時也。」故必朝乾夕惕,存所固有;日淘月汰,去所本無。一有縱逸,便非及時,斯德無由進而業無由修,人道或幾乎息矣!
人苟知學,須時時向自心隱微處,白參自求,白體自認,不拘有事無事,閑中忙中,綿密勿輟。積久自徹,仍須在應感上隨事磨鏈,務使內外無閑,心境如一,方可言學。
一士言及聖人「不思不勉」。曰:「聖人之『不思不勉』,即孩提之『不學不慮』,故曰:『大人者,不失赤子之心者也』。」
一士問「格物」。曰:「身、心、意、知、家、國、天下,皆物也,而知為主。炯炯於心目之閑,具眾理,應萬事,輿天地合德,與日月合明,通乎晝夜而知,印章首所謂『明德』也。『格物』,格此而已。此物明,則知致,知一致,而意之發動有善有不善,便一一自知。實實為善,去不善,便是『明明德』於『意』;心有正、有不正,亦惟自知,正其不正,便是『明明德』於『心』;以此修身,便是『明明德』於『身』;以此齊家,便是『明明德』於『家』;以此治國,便是『明明德』於『國』;以此平天下,便是『明明德』於『天下』。若如世儒之論『格物』,要物物而知之,是『博物』於天下,非『明明德』於天下。」
問:「伏羲仰觀俯察,逮取諸物,故能知周乎萬物,才算『格物』?曰:「言及『知周乎萬物』,甚妙。蓋必智周萬物,始能經綸萬物。物物處之,咸盡其當,而後可以臻治平之效。然『遠取諸物』,必先『近取諸身』,知明善誠身為本。而本之本既格,方可由本以及末,察於人倫;然後明於庶物,使萬物皆備於我,何樂如之!」
十三日,靖江尹鄭公【諱重】偕教諭袁君【諱元】來迎。
是日,宜興紳士慫恿邑令學博,肅啟奉迎先生臨其邑講學。而鄭公先至,毘陵諸紳以江闊水;險為慮,深不欲先生行。鄭公再四固邀。次晨,先生遂渡,日昃抵岸。紳士迎者相屬於途,抵館謁見者踵接。十五日,鄭公設座於明倫堂,延先生登座開示。闔邑紳衿畢至,鎮將戍卒,亦瞻禮傾聽,門外觀者如堵牆。錄其答問,為《靖江語要》,鄭公梓行。
邑宿儒鄒錫籃【諱隆祚】號樗隱子,聆先生講言,私語同志日:「區區七十年來,閱曆談道宗匠多矣!痛切醒快,言言血脈,未有如關西夫子者也。真學人指南,不可以失。」俟眾退,復偕同志趨館就教,以所著《三教貌》呈正。先生閱訖笑曰:「《三教貌》,貌也?三教之神,非貌所能貌也。即貌其神而一一畢肖,究於自己安身立命何關?翁年腧古稀,比非所急,盍於當急者是急乎!」鄒竦然再拜請示,遂告以反己自認之實。於是深慶晚始有聞,知所歸宿,附於及門之末。
先生連旬講授,晝夜無暇,勞劇疾作。次日,紳衿公席請講,力辭旋郡,闔邑惜別,送至江岸。江陰官吏師生,維舟南岸以待,固邀入城,弗許。父老擁舟,請留三日,以當晤對。先生大書「安分循理」並「勤儉忍」三字以貽之。聚懼呼而退。
無錫、江陰、靖江之講會畢,邑宰及學博、鎮將並士大夫,感先生闡明絕學,大有造於地方,各具禮幣展謝。先生樂卻,未嘗納一錢一物。眾引「交以道,接以禮,雖孔子亦受」為言。先生笑曰:「僕非孔子,況孔子家法,吾人不效者多矣!豈可偏效其取財一事?」眾不能強。
十八日,抵龍興舊寓養疾。
客至,樂不之見。其往來榻前盤桓者,唯楊雪臣先生【諱瑀】、龔浪霞先生【諱百藥】、陳椒峰先生【諱玉基】、馬一庵先生【諱負圓】、潘易庵先生【諱睜觀】、楊陟瞻先生【諱球】暨弟逢玉先生【諱琿】、唐雲客昆玉並吳野翁鄭素居諸名德。既而疾日甚。門人吳浚長發祥率其弟發育、子英武晝夜侍側,延醫調理,藥必嘗而後進,扶掖備極勞瘁。陸孝標以客猶不止,遂密舁先生至其家塾,聲言「業已歸陝」。於是,來者始息,得以一意靜養。其子士楷,偕甥張涵生、浚生躬侍湯藥。楷姻楊孝廉亭玉【諱珂】,時時過從證學,其弟虞玉【諱臏】善醫,因為之診諷。居旬日,疾愈,士楷以《聖學宗傳》呈正。先生謂之曰:「《聖擊宗傳》一書,海門周子著也。周子學見其大,故其論撰,多於向上一機,三致意焉。是編上白羲皇,下自明儒,凡有得於性命之微,而不依傍前人口吻,妙發心得者,咸纂入之,而評釋於其下。其桎梏於文義者,驟閱之,固足以解縛而啟悟;顧去取弗嚴,引敘失中。中聞如趙文肅之生憶宿命,及無垢、慈湖諸人過高之論,初學見之,未免滋惑。其為勸者固多,而其為害者亦復不少。余嘗謬不自揆,欲刪正而未遑,後之覽者,尚知鑒哉!」
涵生季父兼山北面間道,持所綠《慎獨說》就正。先生笑曰:「慎獨乎,恩耶?知慎獨、恩之義,而後慎可得而言也。」請問之。曰:「『慎之』云者,藉工夫以維本癟也;『恩』云者,即本體以為工夫也。藉工夫以維本體,譬之三軍然。三軍本以聽主帥之役使,然非三軍小心巡警,則主帥亦無從而安;非主帥明敏嚴盩,則三軍亦無主,誰為之馭?」因問「主帥」。曰:「即各人心中之一念惺惺者是也。此之謂一身之主,再無與偶,故名曰『獨』。慎之者,藉巡警以衛此主也。然主若不明,雖欲慎,誰為慎?吾故曰『慎獨、獨慎之義明,而後慎可得而言』者,此也。」兼山躍然曰:「由先生之言觀之,覺從前紛紛之說,真若射覆。而今而後,知所從事矣。」遂再拜而退。初三日朔,旋龍興舊寓。
杭州西湖比丘素懷春,初嘗謁先生於虎丘,聽講有感。白是,徘徊不舍,隨卓錫龍興,寓先生舍旁,時時竊聽答聚之言,擊節嗟歎,自謂「生平參名宿,至此方獲聞《韶》,言言透頂,語語當機,儒由之固足盡性至命,釋由之末始不可明心見性,範圍三教而無遺,金湯五常而愈峻。老僧法嗣雲仍,睢不能如德公之見化於魯齋,謝遣生徒,然從此佩先生大中至正之訓,不敢於日用平常外別涉荒幻矣。」是日,接見喜甚,慰問畢,次晨告別,持卷丐題,以識不忘,先生雅不與二氏作緣辭焉。退而求得門人所梓先生《傳心錄》,珍襲以歸。
鄭素居、吳野翁,咸年倍於先生,時趨侍問道,執禮甚虔。至是,又偕其同社四老晤言。先生撚之曰:「流光迅速,歲月有限,緊做工夫,勿自悠忽。所謂工夫,非是氣無生有』,祇要『有』歸『無』,惟將乎日所蘊,一切放下,閑思雜慮,盡情屏卻,務令此中空洞虛豁,了無一物,便是工夫,便是得力。若再有工夫可進,得力可言,非誑即妄。」諸老感謝。
學人有寫先生像者,唐雲客為之讚曰:「粵我襄文,斯文是仔。迨我奉常,先訓克持。或聞或見,小子竊知。五十餘祺,比道寢微。守先待後,乃在闕西。二曲先生,三千里至。異代同方,特谘先世。嗟餘後昆,感惶無似。仰止泰岩,望洋海,主靜為事。詎敢讚辭,庶托聲氣。疇附姓名,曰毘陵裔。」
先生丘瓏興思,擬期西返。駱公自正月中旬丁內艱,不獲時至龍興,唯時令子通起居。至是,衰服稽穎,函丈泣留。郡人聞之,如有所失,咸皇皇挽留。潘易庵亦出山固留,繼之以書曰:「竊聞大道之興廢,全賴唱導之一人。此一人者,固造物篤生,以為天地立心,生民立命,為一切人起死回生者也。先生崛起關中,倡明正學,從姚江、盱江以迎濂、洛、關、閩,以邀源於洙泗。其制行之高,任道之勇,不啻泰山喬嶽,豈非造物篤生,以為後學倡導之一人哉!道駕甫到敝邑,春風一披,勾萌畢達,上至逢官貴人,下逮兒童走卒,無不傾心歸命,自非一點真機鼓舞,何以致此!此山野觀所竭蹶而來逮,望塵而恐後者也。夫斯人皆吾與,宇宙總一家,亦何必終日戚戚,思戀故鄉,棄從遊於中道耶?」先生告以「久違先攏,痛切於心」,言與淚俱。易庵亦泫然無語。眾知不能留,相與惜陰聚,晝夜盤桓焉。時餞者,環擁繾綣,自寅至未,始獲解維。操舫而送,帆蔽水面。先生力辭,次晨始別。陸孝標率其子士楷、甥張浚生隨至丹陽,大慟分袂。吳浚長獨涕泣追隨,逾京口,渡大江,曆瓜洲,抵維揚,始肖像拜別,嗚咽不自勝。
諸名公撰文賦詩以記其事者甚眾,不能備錄,聊附數首,以見其槩樂,餘具全集。
盩厔李先生之來毘陵也,毘陵之人從之者如歸市。是何毘陵之人聞道之速,向道之篤乎?抑先生之德有以人人之深,而聞聲響應,不介以孚也?竊聞先生之為人也,澹澹穆穆,無所求於世。其學以「靜」為基,以「敬」為要,以「返己體認」為宗,以「悔過自新」為日用實際。茲何以來毘陵也?曰:與郡伯有舊也。郡伯昔為盤厔令時,折節嚴事養其母,舉其喪,朔望必枉駕於先生之廬,登其堂而就教焉。然先生足跡未嘗一入縣洽也。郡伯在盜厔,先生不入縣治,郡伯在毘陵,而先生何以來也?曰:感郡伯之德,應郡伯之聘,思欲行道設教,以助郡伯德化之成,藉以報郡伯也。於是毘陵之賢士大夫爭往候於其門,而就教者接踵焉。毘陵之下邑賢有司,爭往致於其邑,大會紳士於明偷堂,以請先生之教,就正者環四面,聞風而至者雲集,非羨毘陵之人聞道之速而向道之篤乎?
夫毘陵亦聲名文物之邦也,自龜山楊夫子講學以來,學者知所宗尚;嗣後唐、薛諸公正誼明道,代有傳人。然龜山夫子寓居十八裁而從遊者始盛,先生來不數月,而人之徘徊眷戀於先生者,何其盛也!今先生行矣,有出郭而送先生者,有裹糧買舟而送於數十里或百里之外者,有牽衣泣下不忍舍去者,有願隨至關中受業者,非先生之德,果有以人人之深而能至此耶?
先生以康熙九年十二月朔來毘陵,以十年三月六日去,勉留於毘陵者凡兩月。往來於梁溪、荊溪、江陰、靖江之閑凡一月,毘陵之人物,大略可見睹矣。自此毘陵人士循循好學,慕道不倦,人心風俗一大變焉,則先生輿郡伯功豈在孟子下乎?
岳宏譽
古今有治統,有道統,治統不可一日無人,道統亦不可一日無人,而道統與治統嘗相為盛衰而終始,故治統開,道統始開,而道統盛,治統愈盛。道統之大成集於孔子,至程朱而繼其統。然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亂,而道統之中又有治亂焉。正學出而反經興行,道統之一治也;偽學出而近理奪朱,道統之一亂也。道統亂而以學術殺人心,孟夫子所以不得已而好辯也。近今以來,學之不講,知有利不知有義,偶一齒及,不以為迂,則以為腐。聚少年望望然去之,若將浼焉,即求一假道學亦不可得矣,況乎其真者耶?乃鄙性實迂且腐,不能詭隨,竊意天下之大,四海九州之廣,豈無空谷足音跫然而至者?何幸一旦天之賜我以木鐸也!
二曲先生倡道關中,一掃從來支離破碎、躭空守寂之病,以「致知力行」為教,而教行俗美,馮翊皆為鄒魯。我郡侯駱公正誼明道,嘉惠江南後學,敦禮先生來遊於茲,俾人人沐春風化雨中,甚盛典也!而先生以省墓遄歸,攀留無策,諸同人謀所以送先生者而問於余。余曰:「孟子之在當時,道統有其寄,先生之在今日,道統又有其跡。而天下之山,東有岱宗,西有華嶽,抑吾聞山曲曰『盩』,水曲曰『匡』,二曲之閑,先生產焉。『維嶽降神,生甫及申』。太華石樓,蒼岩翠壁,層折而盤旋;澧、涇、河、渭,碧水澄瀾,滌洄而澹蕩。其靈秀淑清之氣,彙聚於斯,則岱宗之生孟子,嘩嶽之產先生,豈非卓然兩絕千古者哉!而予夢想數十年,尚不得登明星、玉女之峰,搔首問青天,悵悵迷途,罔知適從也,而一見先生,如見太華焉。異日策杖而往,執圖書一卷,問津於二曲先生,其播我上帝夷之峽乎?先生歸矣,治統開,道統始開;先生歸而與關中諸子力抉正學,以天下為己任,道統盛,洽統愈盛。猗歟,休哉!」光敬書此,偕諸同人拜送先生,而為天下賀。
吳光
辛亥履端有告予者曰:「關中李先生至此,郡之人爭識之,子獨無意乎?」予曰:「李先生為誰?」曰:「太守所師也。」予聞而謝之。既又曰:「先生幼孤,克自樹立,北方之學者也。」予聞而異之。既又曰:「衣冠極古,操履甚嚴,斯世之砥柱也,吾道之楷模也。」且曰:「卻葉太守之聘幣,辭白撫軍之薦剡者也!」予乃聞之而起敬曰:「異哉!當斯世而有斯人也!吾將識之。」雖然,猶未敢以人言而遽信也。及得先生所著《匡時》一冊,則以講學為首務也,其言多推許陽明子之言也。予作而曰:「異哉!講學之事,末世所諱,乃以為匡時之要耶?陽明之學,尤今人所諱,乃舉其言而是信是崇耶?李先生者,吾將識之矣!」雖然,猶未知其所自得者何如也。既而又得先生所著《學髓》,則以本原示人,而繼之以持循之法者也,予更作而曰:「異哉!言學者多矣,求其為知本者幾人哉?知本者閑有之矣,求其知而能行,且亟以之覺人者又幾人哉?然則李先生者,雖在數千里外,猶當閑關以識之,況儼然在望,而可咫尺失之耶?」於是齋宿而造其館舍。望其容,盎如也;即其言,粹如也;觀其動作威儀,彬彬如也;聽其語,則又秩秩而莫可淆也,浩浩而莫可窮也;其所論學,上者語上,下者語下,老者、壯者、少者各隨其宜,因人以立教者也。予不覺恍然自失,退而歎曰:「異哉!當斯世而有斯人也,吾黨之幸也!」於是往而聞之兄,聞之弟,聞之友生,播吾子若侄日就教於先生。先生亦以瑀所志所學皆同而加之以悃款之辭,且以吾二子之少而可進也,又往往於稠人之中而申之以策勵鼓舞之辭。異哉!吾毘陵之去盩厔不下敷千里,胡乃天作之合,使吾父子得見先生,而蒙先生之惠愛如此也!逾五旬而先生行,瀕行,執吾子之手而諄諄語之曰:」吾行矣,不復時時晤言矣!雖然,此心神交,千里如一日也。吾十餘年後聞東南有人傑,必二子矣!」吾父子聞言,感而欲泣,胡先生屬意至誠,惻怛至此也!因顱二子曰:「小子識之,其勿忘先生之言!」嗟嗟,先生行矣,後晤何期?有叩先生所居之區,為他日造訪之謀者,先生不答,但曰:「吾茲之出,不獲已也。今而後,當處亂山虎豹之中,閉戶不出,以全吾身,不復為世所物色,相見之期,未可量也!」嗟乎哉,先生之藏修也,以不求聞達為心。先生之此出也,以覓父遺骸為念,先生之甫出而遽歸也,斯實逐世不悔,不見是而無悶者,其為人顧何如哉!
於先生之歸,敬述瑀之所以見先生,與先生之所以加意瑀父子者,亦以見一旦傾蓋,心在千秋,非偶然也。
楊瑀
尼山天縱後,道統在布衣。秦焰不能灰,《六經》炳朝暉。漢儒拾餘燼,聖畢存幾希。唐人重詩賦,文盛質乃稀,訓詁日以廣,與聖漸相逢。斯道原不墜,有宋學重輝,濂溪見其大,明道得其歸,象山徹其源,考亭集其徽,騖湖義利辨,千古聖狂機。明興尊製藝,朝夕詩書依。後人競工巧,志道皆依稀。高士擅文名,下者惟輕肥。卓哉王文成,「良知」闡道微,功名副道德,今古聲巍巍。後起東南士,聞風設講幛,毘陵有襄文,文介接其微,梁溪有忠憲,端文啟其幾,長安輿吉水,書院倡帝畿。先子當其世,後先同編韋。阜比一時盛,乃構薄俗譏。宵人佐閹逆,斥為偽學非。誅逐絳黨錮,沒世長獻欷。斯文幸未喪,絕學啟關西,逖矣李夫子,南遊震群迷。相見即相勖,勿為「物論」,躬行實維艱,議論真「筌蹄」。主靜自探本,寡過斯日躋。匡時矢嗚鳥,惜陰效聞雞。方期共砥礪,乃復生睽離。千里命相思,同志敢永締。願言各努力,聊為聖道堤。
鄭玨
大道在千古,相續如薪傳,形異性本同,皓月落萬川。此理苟不失,今古無愚賢。其如習悟殊,所賦疇能全。聖哲別性反,知覺分後先,矧茲初學儔,能不恃蹄筌。羲文啟精蘊,集成尼父宣。漢唐鮮真儒,晦蝕數百年。濂洛接遙緒,光輝發殘編。時則有關學,周程共聯翩。《西銘》明理一,仁量稱如天。風氣自此開,血脈今獨延。赫赫忠孝胄,道統獨仔肩。湛然原本際,智識都可捐。學崇禮愈卑,夕惕朝乾乾。上公勤式廬,邑宰問道虔。東吳菰蘆中,引領腧蓀荃。賴我五馬交,千里而惠然。親炙匪聞風,猥蒙道契堅。示我《東行述》,爰及《南行篇》,《學髓》宗伯安,窺見精一源。憶昔我昆郡,講學賢駢闐,是維賢牧倡,淳風故淪漣。今也來大儒,侯德洵映前。會講集黌宮,奧義星日懸。奈何吾祜薄,仁君泣粥鱸,深恐大君子,興思丘攏旋。儀型忽已遠,稀聞壁水弦。諼讚天上風,冷冷山下泉。文德藉之懿,養正需言詮。麗澤倘不繼,頻復其可湔。皎彼空谷駒,遐心尚無遄。願言執鞭隨,佩服尤拳拳。
楊球
始信當年立雪甘,發蒙開噴有微談。一揆先後欣親炙,曆世箕裘愧未堪。翻帙斜陽看冉冉,停杯時鳥聽喃喃。不知杖履安西去,果否逞稱吾道南?
唐宇昭
忽枉名賢共訂盟,離群此日悵遄征。皋比江左初談道,夫子關西舊有聲。長夜發蒙雙眼豁千年希聖寸心明。春深無恙歸帆穩,綠樹青山贈遠行。
潘靜觀
鹿洞重開《大雅》存,成蹊桃李發孤根。春江浪靜人初渡,華嶽雲深道自尊。魯國多言勖瑞木,漢庭曲學戒公孫。他年負笈遊關洛,立雪還承時雨恩。
賀麒徵
聞公德業類文成,繼倡「良知」道復明。慨昔通家文舉謁,願今得禦李君行。墮甑愧乏安行孝,避雨猶難不踞情。冀返吟風並弄月,免歌「白露」水盈盈。
鼎成
仙人初下說經台,濂洛宗風世共推。黌序虎皮留講《易》,離亭塵尾佐街杯。衣冠不讓商山老,詞賦真輕鄴下才。極目函關春色遠,何時紫氣更東來?
離人昨夜哭庭闈,仗劍從戎去不歸。血染殺場愁皓月,魂飛故國吊斜暉。荒原草長銅駝沒,上苑花深戰馬肥。今日孤兒真義士,同仇還與賦《無衣》。
爭看車馬出咸陽,又送西行返建章。古寺頻過情轉切,孤舟欲別語偏長。雲開嶽色千綠,日落河流萬里黃。我亦關西稱後裔,清風應許膜廷腸。
十年牢落掩柴荊,謬竊江東處士聲。敢向千秋論大業,寧於一日比浮名。才非命世羞年少,念切匡時仗老成。海內同心能有幾,歌殘《折柳》不勝情。
楊昌言
右別言四章
秦中自古稱神州,黃河九曲東北流。其源高高天路修,龍門直下乾坤浮。砥柱兀峙狂瀾收,碣石倒瀉奔滄洲。先生學海何湯湯,我欲迎之苦無梁。
右河流一
弘農之西褒谷東,層盤高矗秦離宮。棼撩復閣相周通,嘉葩碧樹鬱灌叢。朝霞爭絢春融融,禦溝流香香咽風。光生門牆桃李多,我欲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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