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漂泊的记录
[book_author]胡也频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类书文集,小说集,完结
[book_length]221101
[book_dec]短篇小说集。胡也频著,读他的作品,我们可以看到旧中国一切愚昧、落后、野蛮、残杀的社会生活图画。这些作品的可贵在于尖锐地提出并揭露了畸形社会中的严重问题,为旧中国的畸形面作了真实的写照。有反映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对于中国人民的残酷的剥削和血腥的镇压的;有揭露封建宗法制度对于人们思想的毒害的;有揭露在帝国主义、封建主义统治下“国民性”的堕落的;还有从病态人物的变态心理去写出社会的畸形的等等。
[book_img]Z_19086.jpg
[book_title]雨中
“娘!我饿了。”接着又一个孩子说,“娘!我也饿了。”这等悲切的声音,深深地流入赵二嫂的耳鼓;伊坐在三条腿的桌旁,懒洋洋地举起头来,两道充满着怜悯的目光,望着阿宝又望着小宝,呜咽的嗓子很无力的对他们说:“好孩子,你再在炕上玩吧!爸爸快回来了。”小孩子俩真乖顺,听着便又嘻嘻哈哈地跳跃着,在肮脏的土炕上翻筋斗。外面潇潇洒洒的雨却也和小孩俩的起劲似的又慢慢地紧密了。赵二嫂仍是低着首一针一针的替人家作活,心里却悠悠地回忆那凄惨的一幕:过去的时间和小宝的年纪一般的大了,天气也和今天的一样,阿宝正在睡午觉,他的爸爸也在张举人家里做小工没有回来,伊替人家干的活也象手中的只差一条裤腰没有上,小宝却在伊的肚里大作怪,才按住手腕摆动,又觉得足根蹬踢。伊恳切地告诉他:“不要作怪吧!我痛得难受了。”他却全身都动了。伊正想劳驾隔壁的李四婶娘来帮忙,却听着外面“平平!旁旁!”的一阵乱响,接着“汪汪!”的狗叫,“嗡嗡!”的牛哼,“呀呀!”的乡人呼喊,和一切万惨千悲之声都蠢动了,伊连呼隔壁的李四婶娘也不闻她的答应。阿宝却由睡梦中惊醒,不住的在被里啼哭,肚里的小宝便愈作怪愈厉害了,痛得比什么都要难受,只弱弱的倚着炕上一步也不能动弹,却又不知外面乱出什岔子,阿宝的爸爸也不见回来。悲惨的乱声愈闹愈大了,嘈嚷之声也渐渐地逼近屋子来。稍倾忽跑进六七个穿着灰色衣帽的大汉,每个都雄赳赳的露着凶狠狠的眼光,有的手中拿着手枪,有的腰间挂着腰刀,还有一个背着四尺来长的却不知是什么东西;他们都象找什么似的却又很自然地在四面观望。伊正吓得一句话也不敢说,不知他们来此干什么,大约平常听人家说的土匪吧?是了——人家讲的形容和这一样,呀!伊愈想愈害怕,心头也愈不住的跳跃,却听着他们中的一个说:“倒霉!穷到这步田地……”另一个接着说,“可不是?我看这个倒不错。”“二哥!我看就这个吧!”这似乎又是一个说的。伊以为他们要抢阿宝了,正想这是如何是好,抵抗是不能够呵,不如用软哀求吧!然而那一个却不去抢阿宝,他搭讪的现着满脸麻中的笑意向伊走来了,嘴里还唧唧咕咕说个不清,伊想回避或逃奔,但是两条腿无论用了多少劲都举不起,肚里又痛得厉害,这个当儿他已到伊身上了,伊知道不妙,极力和他抵抗,然而双臂已被他握住,只觉得明亮亮的刀刺入伊肚里似的痛煞,眼前发黑了,脑袋也眩重了,伊便“唉呀”的一声晕过去了……一个人很珍重的扶着伊慢慢的躺下炕去,伊渺渺茫茫的觉得肚里松了好些,痛也减去好大半,却不知是死了还是活着,很惊惶的微启伊的泪眼,唉!仍然是在人间的破屋子里呀!阿宝呜呜咽咽地在他的爸爸怀里,他的爸爸拥着他坐在炕沿默默地叹息,李四婶娘也在这里了,他用许多破衣衫裹着在伊肚里作怪的“那个”,坐着桌旁,低着首呻吟着。还有王狗儿的娘也坐在桌子的左边,却悲惨的叹道:“乱世的人简直不如太平时候的狗呵!……”这时他们都知道伊已清醒了,阿宝的爸爸很欣慰的向伊说:“那起杀头野货都走了,你安心吧!”接着李四婶娘就抱着“那个”走近伊的炕前来,由惨淡的面庞现着笑色道:“二嫂,你看这个多肥,又红润,哭的声音也洪亮!……”伊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觉得满身无力,不禁的想到幸亏是“这个”,不然……赵二嫂屡屡次次的回忆那六年前的往事,辛酸的泪珠索索落落的由脸上滴到胸襟,手中的作活却象几千斤的才穿过一针……
紧密的大雨已慢慢地小了,停止了。灰白的天空点缀了几块蔚蓝色,淡淡的阳光却羞答答地由这蔚蓝色里露了出来,缥缈缈地挂在树梢。久困巢中的鸟儿,似乎与情人生气后又得着情人抚慰的快乐,拍拍地由树间飞到半倒的短墙上,用那尖喙摩弄着油润的翅儿。小宝正在炕上排着姿势却斜着眼望这窗外的鸟儿,出了神“呀!”的一声哭了!赵二嫂的脑筋受了猛烈的震颤,心里怦怦的乱动,紧急地放下针线走到炕前,嘴里却不期然而然地问道:“怎么?……”小宝一手掩着头上,一手擦着眼泪挨近伊的身旁,由伊的手心觉得小宝的头上左边平平凸出一个比一枚铜元稍小些的包子,便勉强的微笑说,“好好的玩,怎么……?这不要紧,别哭!”阿宝却做着姿势接着答道:“娘!我教他这样做,他做了,把筋斗翻到墙上去!”小宝觉得那个包子比才发生时慢慢地增痛了,便抱着赵二嫂的肩上愈哭得伤心。
慈爱的赵二嫂虽由经验指示伊可以立刻止了伊的孩子的哭声,甚至出现眼泪盈盈的笑态,伊何曾不想伊的孩子心里充满着欢悦呢?但是仅仅的四块烧饼,早上都给他们俩吃光了,这会子哪里有?铜元虽也是有效力的经验过,可是仅仅的四枚,早上都拿去买烧饼了。现在他们的爸爸又没有回来,回来了,倘若象昨天和前天那样白在大雨里站着,还赔了车租却有什么用呵!……唉……老天爷……可怜……怜……晴了吧……哦……赵二嫂站在炕前默默地沉思,只见着眼前一团一团的黑暗,却不觉小宝的哭声已神秘的寂默了,他们俩反痴痴呆呆地望着伊凝神着。
阳光似乎愈受人们热烈的欢迎便愈骄傲的隐抹了,的确如电影所演的正在关键之时忽宣告“再见”似的令人急煞,却又象告诉人们说:“冰凉晶亮的水面条又要赐给你们了!果然阳光没了,乌云布了,滴滴㳠㳠的雨声便很清淅地流入人们的耳鼓,小孩子们听此却觉得非常清脆,大多数都承认是他们开心的资料,倘在雨中作自然的跳舞直感到开心得“乐不可支”。阿宝弟兄俩的确是此中感有浓厚的趣味者;他们见着“冰凉晶亮的水面条”又下来了,都悄悄地你拉扯我我拉扯你的望了望赵二嫂,便一溜烟的跑到雨里作新生活了,昏昏暗暗的屋里,却只有赵二嫂渺渺茫茫地痴呆呆地站在炕前沉思……
1924年8月7日城东
[book_title]梦后
昨夜,他梦见了母亲,和以前梦见的一样:母亲总是悄悄地,小脚步永远是毫无声息的独自悄悄地走来。当她走到了床前,静默地,静默地站了一忽,便珍珍重重的拉开帐门,骤然现出慈祥的微笑,慢慢地弯下腰儿,软绵绵的,软绵绵的吻他脸上……
他总是静静地,故意露些眼缝儿的静静地躺着,眉睫缭动地看着母亲,看着母亲蹑手蹑脚的悄悄地走来。及母亲的唇旁触到他的颊上时,他愉快极了,只是微微的笑着,微笑地倾听那心房里面之美妙的音乐。
少顷,母亲便慢慢地,轻轻地,一些一些的,一些一些的把嘴唇移到他的唇旁了,比蜜还甜的甜蜜蜜的嘴对嘴的吻着……他的心尖象流泉打在石上般的迸跃,无限欣悦的笑意一时都浮系在眉梢头,但仍然是静静地,虽则他正想搂住母亲,撒娇地说,“母亲!你以为我是睡着了吗?可是你这样偷偷的都被我知道了呢!……”
无论怎样,无论怎样的得意,那失望永是紧紧的跟在后头呵!愉快的他,象嗷嗷待哺忽含得ru头般愉快的他,终于呆呆的,呆呆的望着昏沉将灭的灯影,凄凄地,惘惘地,泉涌般的泪水奔流到眼眶,一点一点的,一点一点的横落到枕上,衾边,……
象这样永远是这样的梦见母亲后之悲伤,他,他今晨怎能够幸免。
唉!母亲呵!天下的母亲有不认识她儿子的吗?有永远没有抱过她儿子的吗?就是天下的儿子,天下的儿子谁不是最亲爱的便是他的母亲?谁不是受过母亲甜蜜的抚抱?……他这样叹息,由心之最里面吐出来的辽远而深沉的叹息,但他不敢吁唬,不敢尽量的把悲伤发泄,只能默默地,默默地伏在被窝里无力的抽咽。
常绕心头的往事,这时又影片般的现在眼前了,——
是清风徐来的夏夜:疏星闪闪烁烁的维系着淡蓝色的穹苍,皎洁的明月圆圆的高高地倒悬天心,在笼罩着万道银光的葡萄架下,他正捉住一个流萤,何等欣悦的想告诉他“母亲”,忽听着“母亲”和伯母在浓密的树影里说道:“光阴走得多快,明天就是玉儿的娘第八周年的忌日了!”“可不是吗?真想不到象二嫂那样人会这么夭寿!”“可怜这孩子到今还不认识亲娘是怎个样儿呢!”“玉儿的命真硬!出世就克了娘,张嘴又吃了爸!”……他的笑容敛了,疑团象电驰般在胸里不住的旋转着,他想:“母亲”说的玉儿不就是我的名字吗?和伯母谈话的“母亲”难道不是自己的娘吗?为什么说玉儿到今还不认识他娘是怎个样儿呢?这到底是什么缘故呀!……
他呆呆的站在葡萄架旁怔怔地想,许久许久……,虚泛的,飘荡的弱弱的,身躯如蛛丝般随着轻风在云影里摇曳,微小的心房象响穿山谷的琴弦般震动,捉住的不时会闪出绿色光芒的萤虫也不知何时失掉了,他终于悄悄地跑到如火盆似的屋里,默默地,默默地在那里垂泪……
不知在什么时候金黄色的阳光已经闪进纱窗,悄悄地爬在帐上,似乎是特意来慰藉他,也许是带来母亲的使命,神秘地向他说,“不要哭咧!母亲会再来的呵!”然而,万种不堪尝的味道的悲哀,如浪涛般在他的胸中汹涌,如针尖般在他的心头扎煞,怎能不使他的眼泪儿象梨雨般不住的横落!
客厅里的大钟猛然叮当叮当的响了,许是照常的警告他说,“快快起来吧,迟了又要落不是的!”
“是呵!快快起来吧,迟了又要落不是的!”他听着大钟响了之后,哀哀的这样说道。于是便挣扎着,惘惘地离开泪水盈盈的温枕。
“李少爷,”他刚刚披上棉袍,洪嬷即站在门口嚷道,“还没有睡醒吗?……”其实,他的脚跟还没踏到地板时,早就听着洪嬷的磴磴磴的脚步声,和嘴里唧咕唧咕的怨语了。
“早就睡醒了……”他应着便开了房门,果然见着洪嬷的嘴唇又是凸凸的,凸凸着似乎有无限说不出的恶意。
“怎么到这时才起来?”洪嬷的确是表示埋怨了。“少爷急得象什么似的咧!给太太知道了,我可担当不起!”
“说这一大堆的废话干什么!”他发恨地暗暗想道:“少爷那一时的心里不想着逃学,晚点上学去他还会急?给太太知道了,知道了又怎样呢?不过是迟些起来罢了,难道会有什么大罪?该死!象这班‘狐假虎威’的都该死……。”
他这样愤气象烟般氤氲在心头地想着,但依人宇(篱)下的懦怯终于逼迫他笑着说了:“横直已起来了。我以为还早着咧,却不知已晚了。这可别告诉给太太……”然而,洪嬷还是嘴唇凸凸的,凸凸着似乎有无限说不出的恶意。
他送了表弟上学回来,又是冷清清地一个人痴痴的坐在书案前默默地凝神着……
催促光阴往前去的那东西不住的在空间走着,滴达滴达的似乎呼应他热烈的悲戚,终于使他眼泪淋淋的拿起笔儿在一张很长的白纸上写了:
最亲爱的母亲!你总该知道吧?象失掉了母亲的儿子,是应受人家鄙视的,是应受人家欺侮的,无论什么人都可以要怎样就怎样的,母亲,你想看失掉了母亲的儿子是多么可怜呵!母亲,你可怜的儿子,当然也和普通失掉了母亲的儿子所受人家的待遇是一样的,或者还尤甚些,因为你可怜的儿子连父亲也失掉了!
母亲,你若在世,我可以把所受的委屈化作眼泪痛痛快快的在你的怀里大哭一场,现在,只能咽在肚里面默默的饮泣呵!母亲,你可怜的儿子,到如今还是一朵浮萍。在这莽苍苍的宇宙里不住的飘荡,没有归宿,没有凭依,母亲,倘若你在世,我怎至如斯?
伯母的仁哥现在已做到海军的上校了;叔母的奇哥也由日本得了政治科学士而当大学的教授了;你可怜的儿子的亲哥哥现在也做了驻美领事的秘书;他们——我不信连同母的亲哥哥也在内,母亲,他们都是“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的呵!你可怜的儿子虽曾极诚恳的用十分热泪向他们求助;但仁哥来信说“海军欠饷了八个月,你想看有钱津贴你没有?请你和奇哥与琛哥商量吧。”奇哥来信也这样说“各部都欠饷,教育的经费毫无着落,或者海军舰队因可以截夺盐余的关系,暗暗偷发几成,你为什么不向仁哥和琛哥要去?”绝想不到琛哥来信也这样说了“我一个月虽有一百二十元,但因不得不用之耗费,每月都是亏空。我想仁哥每月三百六十元还有外润,奇哥也二百四十元一个月,他们是可以津贴你的,别孤注在我这个穷鬼身上……”唉!母亲呵,你看他们一个推一个,好象我不是他们的兄弟似的,难道他们真个每月拿十元津贴我都不能为力吗?母亲,倘若你在世,他们怎敢如此?现在,你可怜的儿子象飞絮般落到了五表伯家里,蒙他收留;但,失掉了母亲的儿子,无论是谁都可以要怎样就怎样的,他们——五表伯和五表伯母及他们家里人——谁也不曾独出例外!母亲,倘若你在世,他们能不看待我以礼?
母亲,你知道你可怜的儿子在这里眼泪象断线的珍珠般流下地写这伤心的事吗?母亲,你离我已是十六年了。但为什么天下间会有母亲离去儿子的惨事呢?母亲,你为什么便离去你可怜的儿子呀?我想,母亲,你也许和我一样的痛心吧!母亲,你离去你可怜的儿子,你到底上哪里去呀?怎么不母子俩一块儿去呢?若是一块儿上乐园去,便更加快乐了;若是一块儿上苦境去,那正好彼此安慰呀!母亲,你怎么悄悄地竟独自走去了?母亲,你到底上什么地方去呀?母亲,你到底上什么地方去呀?……
他的眼前现着重重黑幕般写到这里,似乎那已经紧紧结着柔肠寸寸的断了,那已经是密布着伤痕的心也片片的碎了,……觉得雄伟的悲哀象全宇宙那么大般悠悠地从顶上有力的压迫下来。
[book_title]无题
诗魂我友:
我深深地知道,你是对于一切都抱着悲观的青年,不应该把我的哀怨的情调,弹给你,无端的去震荡你的脆弱的心儿;然而我觉得:没有喝过“酒”的人,是不会知道“酒”的味道。那末,除了你——我亲爱的朋友呵,可怜的我,在这金迷纸醉的人类中,向谁诉说?
倘若勉强的告诉给旁人,徒然得到“不关痛痒”的收获,却也何必!——其实,对牛弹琴,要希望它是个知音,能够吗?
朋友!除了你,我只得极悲愤抑制在心中!
然而“不能”!悲愤曾几番极诚恳地惊告我——
“唯!听着:
我是轻如烟云,硬似冰铁的东西,
请你不要把我关住!
要是勉强的把我抑制着,
你瞧吧,我是会冲破你心的深处!”
唉!莫奈何,只得把我素不敢对你说的,告诉给你了!——这,我却不思虑你的见怪,也不请求你的原谅,只希望你拖开你的严闭的心扉,让我的悲愤进去!
朋友!这是你已经知道的:我当十七岁的时候,便为了读书而抛下亲爱的父母弟妹,偷跑到“举目无亲”的S埠去,不意正将绝食的当儿,却遇着一位远戚——我的表叔,蒙他养了,并且还成全我的志愿——读书。总是我的“命途多舛”,八个月后他因生意失败而破产了,我的读书的生活也从此收束。应当感激他的宠爱,在惨澹的破产之中,还替我打算,百般承人家的情,运动得某公的信,把我荐到T埠的N校读书;因为N校是半官费,所以他每月还寄十元给我作为伙食和书纸之用,实在使我不知感激到什么田地!然而,统统收到一百五十元的款项,他自己便受万恶的生活力的压迫,自然,我的经费,他是无能为力了。那时候,失了凭依的我,好象空中的一片残叶,又仿佛是茫茫海里一只失了帆柁的孤舟,感到傍不着边际的惊惶……总之,死神在我的面前微微地现着胜利的笑意!亏得爱子的父母,知道我又将失学,把尽所有零星的旧傢伙卖掉,来维持我的学业,站在我眼前的死神,总算是飘然远去了……
唉!我确确实实是着了魔,该死;否则,我决定不会这般的昏愦:以为没有学识是不配做人。啊啊,我现今觉悟了,十二万分的觉悟了!学识,什么是学识!学识不过是富人的私有品——玩物——罢了,与贫儿有何相干!纵使贫儿不应有而有了学识,却也是没有用处呀;有用处,便是燃烧自己生命的火焰了!
真的,我常常曾这样咒诅——
去罢,贫儿们,去罢,
这世界不是你们应住的!
你们,贫儿们呵,
没有学识只配作同胞的奴隶,
有呢,却又应当受同胞的指斥!
假使你们不能够弄到“头衔”,
我劝你,还是让有“头衔”的富人儿住着!
诗魂!我现在还记得:你因我那一篇文章被X先生没收去,气得狠狠地对我说,“这般文艺界的编辑者都该死!简直都是文艺的贼!…呵,PD!假使你得个什么学位——不,只要你经了什么名人的介绍,你的文章便可以蒙编辑先生……哈哈!”那时候,我却也很忿怒;但在现今想起来,这正是现在的文艺的编辑先生所应有的态度,没有“头衔”和没有名人介绍而且是贫儿的作品原是比什么都该贱些的!
我觉得从前想卖文来津贴读书的费用,真是一个傻瓜!
假使我没有生了这种妄想,还不至对于一切的一切都绝望!也不至今天写这一封信给你呀!
诗魂!我敢深沉地自信,我不象金丝雀那样的荏弱,我是象一个耐苦的骆驼。我的性情是好负载,我的希望便是负载得重,我的目的只想踏遍这苍苍茫茫的沙漠……然而我终归失败了!
实在的说,我现今不知怎的只想吃人,想把全人类都经过我的牙尖才痛快!
我记得,当前年考取两个国立和一个私立的大学时,许多朋友都表示庆贺的意思,但,我只觉得这正是哀吊的预兆!果然,我因为无处筹备学费,眼巴巴地看着人家上课去,到现今,还是眼巴巴地看着人家上课去呵!虽然,我曾想回家去作一个埋头窗下的书生,但想及现今是二十世纪,怎能学“磨穿铁砚”似的呆读……唉!回家自读的计划是没有实现的可能了!
因此,三年来,我完全过着飘荡而且枯燥的生活,把千万点的泪珠儿都抛尽了!前天,我无意中在F君寓所里看见了镜中的小影,吓了一大跳,简直瘦黄得和祖父将死时的面容一样,虽然我正在年青呀!——那时候,我的心境,猛然起了变化,……唉!什么都灰心了!
诗魂!这是你曾对我说过,我还记得:学校没有宿舍和自办伙食,的的确确是一般经济不足的学生失学的最大原因。假使学校有这种的设备,每年的费用统计有二百元便够了;那末,你家里每月寄来十元,和各方面所得的酬金凑起来,便可以对付进学校了。你现在住在公寓里,每月不是必须耗费十五元吗?所以你要是进学校,每年就非三百元不可了!……
真的:学校没有宿舍和自办伙食,的确是我失学的一个原因!恐怕也是无数失学者的一个原因吧?
诗魂!我写了半天,上面所说的都是些什么话?我只觉象“鬼画符”般的随便画来画去,与我所想告诉你的话却一句也不曾说呀!
我的弱泪又由干涸的眼池里流出来了!我……我……唉!
刚才,我伏在桌上呜咽了!……诗魂!你知道我现今是在一个极简陋的客栈里之一间象牢狱般的屋子里吗?你知道我是在象磷火般的灯光之下握着秃笔吗?我咋晚抵了T埠,便住在这里;因为这里的光景,足可做我的情态的象征,我觉得安逸和舒适。不过,明早我便要搭顺天轮船离开这里,赴我的永永安逸和舒适的海国去了。——这种的计划,我极想面告你,尤其是当我们握别的时候,但不知被什么力压住,使我终没有勇气说。现今,我知道若再不趁此时尚在人间而忍痛疾书数行,聊为别你永去的一种纪念品,光阴便不再我有了!当昨天我听你紧紧的握着手说道“再会”的时候,我的心儿极猛烈地震动着,……唉!再会,再会!再会这两字是含蓄着多少人生的恐怖与悲哀呵!
诗魂!无论怎样我都不敢求你的恕宥:我终不能敬纳你的忠言!终于实行我自己的意志了!
我何尝不深知:我有慈爱的母亲,辛苦的父亲,和友爱的弱妹与幼弟;他们都希望我将来的“衣锦归乡”!
我也常常想到:双亲和弟妹得悉了我的噩耗,一定是悲伤恸痛或至……!
我更曾这样的感觉:自杀是多么羞耻的事!自杀是有志气的人所不屑为的!
然而,然而,然而我终被种种的逼迫而走上这条途径!走上,走上,唉!我的一切都没了!
诗魂!我现今确实是没有勇气再往下说了,简单的告诉你两句罢!
我想永久依在双亲的身旁,……然而终于把他老人家抛弃了!!!
我情愿贫苦的生着……然而终不得不自杀!!!
诗魂!我的朋友!我和你作灵的握手了!唉!别了!别了!永别……永别……!
诗魂今夜重读了亡友PD的遗书,急流般的泪水由眼池里直泻了下来……
1925年4月5日夜北京
[book_title]飘泊的记录
——一个片段
浦口和南京
船到了浦口,还不曾靠拢码头时,无数肮脏透了的黑脸苦力,尚距离着六七尺远便都跳上船来,蜂拥着,争先恐后的向我们——我和十几个新认识的同伴——的地方乱搬行李。
“不要动!”
我们大声地喊着;然而那勇敢的苦力们,象聋了耳朵,又象是搬他们自己的东西似的,毫不理会的拿起箱子和网篮或铺盖便凶凶地各自向前走。这样,幸亏我们的人数几乎和行李的件数平均,大家费尽了所有的气力,这才将被搬去的许多东西抢回。
“真无异于土匪!”一个朋友叹息着。于是,我们便半月形一般的站着,将行李围守在中间,等待着旅馆里接客的来到。
“通商旅馆!”用黑布捆着蓝布袍子腰间的人,拿着招牌的片子闯进我们身边来喊着。
“就住这个吧。”因为我们都不晓得那个旅馆好和歹,且逼切须要一个接客的来照顾我们的行李,便这样的决定了。
那旅馆的片子上,明明写着三等六角,二等一元二角,头等二元四角;但我们到了旅馆后,那账房先生引我们到头等房间去,刚推开门,便有古旧的潮湿的气味,象污水沟被阳光晒着的那种奇臭,强烈地向我们的身上冲来……屋子里墙上挂满着香烟公司的美女画。
“这不是头等的吧。”
“是的是的!”账房先生回答着。“那才是二等哩……”他说了,便指着厨房和厕所中间那又矮又破烂的小房子。
“唉!横直只一天,算了吧。”大家都忍耐着将行李搬进去。
到夜里,茶房哼着“哎啊哎啊”的小调拿进一盏小小的煤油灯,玻璃的灯罩上贴着两条黄纸,还满着煤油的烟块;王君见着便这样说:
“这个灯怎么成呢?换一个!”
“没有。”茶房懒懒地回答。
“换一个灯罩也好。”
“没有。”
“那么把灯罩擦一擦好了。”
“这不须擦。”茶房依样懒懒地说了,将灯放在桌上,便哼着小调走了。
“真没有法子!”陈君和王君同时叹息。
不久,同伴们都洗澡去了;我因为身体太困顿的缘故,独自在这微弱的黯惨的灯影里面,躺在床上,看着《苦闷的象征》。
“拍拍……”门上忽然这样响着轻微的声音。
“那个?”我问。
“拍拍……”这声音又响过后,门儿才慢慢地开进来,露出一个光乌乌的头,和上海娘姨一般中年妇人的脸。
她微笑地低声说:
“少爷!你……你要么?”将脸儿转到后面。
站在这妇人后面的,是一个烫头发,脸儿白白,唇儿红红,穿着绿色绸子夹衣和蓝裤子的年约二十岁的姑娘。在这时,她用尽了笑意,眼睛极妖娆地瞟了又瞟……
“少爷!好吧?只五元。”妇人又微笑着说。
“去,让野狗一般的人们去逞其忍(凶)暴的……”但我又抑制着了;只摇了一摇头。
“干净的……包保……”稍停,妇人又接着说;“旅馆里很寂寞,……少爷……!……干净……”
“去吧,我不要!”我终于把门关上了。在这时,那个白脸红唇的姑娘,所有的笑意都消灭了,却现着一种轻蔑的不屑的神气,撇歪着嘴,似乎是这样的意思:
“不要么?哼……”
第二天,天色蒙蒙地亮着时候,因为我们这一天是非走不可,且又必须到东南和金陵两个大学看看朋友,所以这样早张君便跑进来喊过,“起去!起去!……”
我也匆匆忙忙地穿衣,洗漱了,便同大家渡过江,在下关雇了两辆马车到南京城里去。——
南京城里,和他处的城里成了反比例,是无涯的旷野,路旁不绝的密密地排列着柳树,竹林,芦草,和向日葵,野菊,以及许多许多不知名的花果,十余里远都不见一间屋子或一亩田畴和菜园。……
“这个地方怎么这样的荒凉呢?”沈君现着怜惜的样子。
“为什么都不在这个地方生财呢?”陈君也发生了疑问。
我因为不晓得其中的缘故,便假定了一个事实,回答道:
“因为做官的都把钱存到洋鬼子的银行去了,而百姓稍有钱的又怕官。”
“那么让我们丘九来买好了。”
“丘九?我的弟弟不是在武昌给他的‘哥’砍掉了么?”刘君说着,他那疲倦的脸上,突浮泛了悲哀的黯淡,眼睛里隐隐地闪烁着微微的泪光。
“……”
马车辗转地在不平的路上向前走着,天然的景色无尽地往后退去;并且,清凉的晨风轻轻地飘息着,空间便流荡着清脆细碎的一种低吟……我因为久久受那船上和旅馆的奇臭的窒息,对这样城里的旷野自未免得到胸怀的舒畅,感着意外的清醒的愉快了。
“南京比北京好多了。”我默默地想。
然而正在这时候,陈君便撞一下我的身子,指着离马车有两丈多远的地方,并且说:“你瞧!”
我随他所指示的地方看去,在那里,有一间北京式的房子,房子前是极纷乱的竹林,芦苇,和柳树;而且,一个中年的妇人站在柳树底下,另一个较年轻的便蹬在那柳树旁的芦苇中间,她的凡是女人都极其保重的那部分毫无忌惮的赤裸裸地露著……
“南京的房子是不设厕所的。”王君也看见了,他似乎很知道一点关于南京的风俗。
“如果时髦的脚色也这样,那……”
“那么将我们打算到法国去看裸体女人的路费可拿到此地盖房子。”
“恐怕太太姨太太小姐奶奶们不这样吧?”
“然而这一个她却并不怎样古板……”
“我以为……”沈君也插进去说;可是他的话未讲下去,马车已停在金陵大学的门口了。
“不谈那些了!”于是大家都匆匆忙忙地各找各的朋友去。
因为金陵大学的学生都正在做礼拜,我们便焦灼地在草坪上等候着;我想,现在已九点钟了,到十一时便必须渡过江,乘津浦车北上了!
真的,这一次的时间对于我是非常的有限,关于南京的许多名胜和古迹,都不及略略地瞻观一下,只是在马车所经过的路上,偶尔地看到墙壁和电线柱上贴满着“赤色旗便是黄龙旗!”和“我们推翻黄龙旗便应当打倒赤色旗!”以及……但因我不甚注意,有几多和党军很是旗鼓相当的好口号,都忘却了;所很清白而至今还记得的,惟有贴在古旧又茂盛的柳树上那张很大的蓝边自纸印着黑字,说是:
“你瞧!蒋介石有十八个姨太太!!!”
1926年10月26日写于北京
[book_title]杨修
一
在三年前仲秋的晚上,我因为迫切的要见一个才至北京的朋友,从北河沿到普灵寺去;普灵寺是一条狭小的街,象胡同,离热闹的西单牌楼很近的。可是,在那里,隔有十丈远才见一盏灯,如旷野里的鬼火一般,惨澹极了,无力地在灰色的电线杆上残喘着;而且又没有月,我虽然把颈项伸高去,张大着眼,终看不见那门上的门牌号数,只是懊恼而犹夷地,无意识的在不平的路上徜徉着。
“真可怜中国首都的市政啊!”我却不曾这样的发生感慨。
这时候,我是盼望着有一个无论什么人走来,然而空间除了从辽远地流来隐隐的喇叭声音,狗儿不安眠的懒洋洋的叹息,便是浮云里面模糊的星光,和睡一般的无穷的静寂了。
因为没有另一法子,我只得冒昧的在一家门上打起门来。
“谁?……”很久,才听见这样的一种尖利的北京女人的声音。
“请问你,第三十二号门牌……”
“不晓得不晓得!”
“那么,请问你,你这里是第几号呢?”
我很小心的倾着耳;但所听见的,却是厌烦和抱怨的一种唧唧哝哝的声音,和轻微的渐远渐远的小小脚步。于是,我又只好在那不平的路上慢慢地来回走着了:我想,明天再来吧,却又不愿意就这样的打转去。……
秋夜的风,一阵接着一阵的在空间飘拂着,露水也浓重了,我觉得身上有点寒噤而且潮湿。直到那云里的星光渐渐地隐没去,这才看见愁惨的灯光里有一个模糊的黑影,慢慢地听到皮鞋触着石砾的声音了。这时,我突然发生一种情感,象欢喜又象伤心的情感,宛如在我的童时,看见一天不曾看见的母亲一样,来人很快地走到我身边了。
“先生!这里的第三十二号门牌你知道么?”
“找那个?”他站住了。
“陈晓苇。”
“随我来吧。”
他说了,很快地默默地向前走去;大约只走过五丈多远,便在我曾经寻过门牌号数的那家门上打了两下,一面向我说,“就是这里。”
门开了,一个年老的伙计很疲倦的,满着打盹的睡态站在门后边;照经验,我知道这里是没有招牌的公寓,暗暗地觉得自己的可笑了:曾在这门口徘徊多次,竟不敢打门。
“请里面坐吧!”他突然说,带点微笑的声音。我怀疑地踌躇着,却终于随他进去了。
他推开房门,一张裸体的委那司画刚映到我眼底,从床上便爬起一个人来,细而黑的头发纷乱地飘覆在额前,脸上现着意外的欢喜。
“啊……晓苇!”
“是你……真没有想到!”晓苇紧紧的握住我的手。
这时候,因那明亮的灯光,我才看清引我进来的那个人,除了皮肤较黄些,真象极了晓苇。他静静地坐在临窗的桌旁,现着极活泼的神情,但眉眼间又隐隐地蕴蓄着一种很深的忧郁,宛如回忆着不可愿望的既逝的梦那般的沉思。……
“你们真相象。”
“有一点。”晓苇答道。“可是我还不晓得你们也认识——”
我微笑着。
“你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呢?”接着又问。
“是刚才在街上遇见的;没有他,我真不晓得要在黑暗里踯躅到什么时候了。”
“怎么,”晓苇惊讶起来了。“你们先前不认识么?”
“不认识。”
“这可真巧……好,让我来介绍吧。”
“杨修。”然而他自己却抢着说了,又顺便在一张纸上写了有茶碗大的杨修两个字。
我和晓苇都悄俏地笑了起来。
杨修,我和他是这样认识的。
二
自从那一夜,我便常常到杨修那里去。
杨修,他是非常活泼,但又非常沉默,而且常常在高兴的谈笑中,出人意外的吐出极凄厉,极深沉的叹息,使在坐的朋友都感到不安而怃然。可是,在朋友望他发怔,或各自缄默着时,他又很自然的谈着,笑着,和讲着种种极有趣的故事了。然而,象这样,凡是知道他的朋友都暗暗地担忧着:我们的杨修是在强制着哀戚了!
“这宇宙间有什么事不可漠视的呢?”一个朋友在他叹息里,曾这样极诚恳地说。
“这宇宙间还有事么?我不晓得!”杨修回答了,便尽力谈到别种极平常极无意义的话去,甚至于这样的向朋友说:
“喂!我们也逛八大胡同去!你们喜欢那些烫头髻,尖头高跟皮鞋,披着红围巾在臂股边的女学生么?好,我们也当同胞或洋鬼子的奴隶去,发财了,照这样的每个人讨他妈的五个!……”于是,朋友们都知道那害人的眼泪,正是无穷的向我们的杨修的狂笑着的心里激流着。
在这种的情形里,朋友们为免掉和减少他的难过,惟有走开的一途了。但杨修看见朋友们一个一个的走去,却没有说出挽留的话,只是默默地微笑,至多也不过很平淡的说:“也好。”
杨修对于任何朋友,只要相见着,无论他自己是感受着怎样的苦恼,都会极有趣极高兴的谈笑着,极细腻的去保存朋友们的快乐和兴味,但对于我,不晓怎的,却单独和别人异样了。当我每次来到他这里时,他只是微微地向我点头,又沉思一般的静坐着,或是象梦一般的躺在床上,脸上满罩着惨澹的憔悴的颜色,有时竟从眼角流下一颗两颗的泪……“这才是不得了!”我看见他这样情形,暗暗地焦灼着。可是这房子里的空气,似乎有一种异样大的吸力,使我消失了走的自动的力量,只是拿下一本随便什么书,无聊地一页一页的翻开去,呆坐着:但这样我又感到“默”的骇怕和苦闷。
“该不到你这里走!”有一次,我不能忍耐他这样的严重的沉默了。
“真的么?我却不愿你这样想呵,好友!”他的声音象祈祷般的极柔和极诚恳,眼睛里充满着处女那样可爱的真诚的光。
“你为什么不作一点事呢?永是这样的摧残自己,是很使我感着不安!……”
“我能够作事么?有什么事可以给我作呢?”他的声音在忽然间突变异样了。
“你对于图画是很有希望的。”
“什么?”
“你为什么不在图画方面努一点力呢?”
“我不需要这个!”他严厉地望着我,这是从来不曾有的神气。
“但为自己却是很好的。”我接着说。
“我要活……”
于是,他又低下头去,沉默着。这时,因为太阳的余辉已在树杪消逝了,苍茫的暮色笼罩到窗里来,杨修的脸上分外的现着苦恼的黯惨了。
三
有一天,明媚的秋阳照在窗上,房子里充满着新鲜的快活的空气。杨修坐在临窗的桌前,安安静静地,侧着头,手腕微动着,创作他一年多不曾创作的别有风味的作品。
“真是个奇迹!”我愔愔地想。因为永远是沉默着——而且很象单单为保持着苦恼而活着的杨修,这一次看到他,居然打开了被灰尘封满的颜色,脸上还显露着一种心灵浸溶到艺术里面的异样的愉快。
“是你——”他转过脸儿,笑着说,“你看,这张画得怎样?……还须两笔。”于是,他又侧着头,手腕微动着。
他画的是薄暮时分,在海水将与天色一样的孤岛上,一个裸体的女郎抱着象蝴蝶那般的东西,低着头,闭着眼睛,现出陶醉地要吻下去的样子,……题名为“梦的归来”。
“给我吧。”不久,他画完了,我这样说。
“你拿去好了。”
“这一张你得给你的梨娜寄去;让她快乐一下,以后画的再给我吧。”
“以后却是很渺茫的。”
“我愿你不要这样想!”
“……”
我因为和另一个朋友曾约下时间,在杨修这里只谈少顷,便走了。但当我吃过晚饭再来,推着他房门时,觉得有一张桌子将门抵住,而且杨修还喊道:“我此刻不要人来!”是极呜咽和极惨厉的声音。
“是我。”我惘然说。
“我此刻也不要你来!”
“我要进来。”
“不……”
但我已用力将门和桌子推开了;杨修刚刚从床上爬起来,于是又躺下去,紧紧地把棉被遮过脸儿,痛哭着。
房子里充满着强烈的酒的气味。
煤油灯默默地从桌上放出黯淡的薄弱的光,显出这狭小的房子是非常的广阔,非常的神秘,有许多隐约的悄悄的影子;在黄灰色的墙上,浮现着墨渍未干的这样的诗:——
将眼泪的光焰毁灭我青春的美梦;
更无须那善哭的狐狸踯躅我墓上!
呵,在这样秋蝉不咽的死寂的深夜,
告诉我,凶猛的白兰地能麻木灵魂?
我脸色的憔悴既如那狼藉的秋荷,
染所有的颜色亦难描昔日的美丽;
是必要随那飘泊的岁月走到荒野,
躺在萧瑟的白杨树下与古鬼为邻。
请求你,上帝!可不可悭吝你的残忍,
让我休息于玫瑰的香里抚摩伤痕?
这茫茫灰色的人生我已备尝痛苦,
你瞧,我是怎样的疲乏,流血,与憔悴!
纷扰在我心上的一切冲突和希望,
去吧,到欢乐幸福的人群寻觅满足!
我今夜将那眼泪的光焰毁灭梦想,
和凶猛的白兰地使我的灵魂麻木。
在灯影的暗处,书桌底下,纷乱地满着撕碎的纸,其中最明显地映到我眼睛的,是在日间所见的那张《梦的归来》和朋友们都认为很成功的《海的深处》,以及平常挂在壁上的《委那司》都在这细碎的乱纸堆中了。在那里,有几张玫瑰紫色的信笺,笺上满着很秀丽的小小的字,这不消说是梨娜寄给杨修的了,却也撕成片片,有的还捏团着。象这样颜色和写着这样字的信笺,却有一张平平地放在桌上,被眼泪浸湿了好几处,……其他的东西,在我这时的眼里,已模糊了,并且连杨修的沉痛凄楚的哭声也渐渐地远了,只觉得这空间是无限的静寂和空虚。
但这房子里却依样充满着强烈的酒的气味。
四
我的生活,象极了飘泊的年岁,每年到尽头的时候,便回到原有的地方来,——北京便是我痛恶而又终于徘徊着的一个处所了。
在今年嫩嫩的黄叶生满北河沿的柳树上,河里的水渐渐有鸭群来玩时,我又因厌烦而离去这红墙绿瓦的古城了,漂流到江南、湖北,又疲乏地休息在湘中;但终因不安我的心的平静,也许是不惯处于家里的比较贵族的环境吧,在平波一样的时间里,总是想念着北海的月,中央公园的老榆树,香山的古松、泉水,……以及红帽顶与马鞭似的发辫子也觉得有趣了;于是又在战争紧张的空气里,跑到这灰尘弥漫的沙滩来。
在我飘泊的期中,一切朋友们的信,都只能在我的想象里得个满足了。及休息在家里,这才接到杨修寄来这样的信:
“……你们俩已归到家里,并想就这样的安居下去;我对此,真欢喜异常!因为一个人无再有二十左右的青春,你们俩实也飘泊得够了,所感到生的疲乏是怎样,我以为在三五年里总是单单尽量地饮着爱情的美酒,似还不能痊愈你们俩所有的心的伤害。……至于我,却依样不可救药的那样向空中建设楼阁;但也因为是这样,便更希望朋友能得到快乐,证明这茫茫的宇宙里尚有一些生意,使我也好象自己得到幸福似的。……”
此后,我连写数信给他,都不见他的回复。现在我又飘到这北京来有两个星期了;在第一天,我从火车上下来,看见沈晓苇从措杂的燎影里迎到,握着手的时候我便这样的问:
“修现在在那里?”
“失踪有一个多月了!”
“什么?”我惊慌着。
“失踪……已一个多月了!”
这时候,隐隐地浮现在我流着泪的眼前,是一个狂风哮吼在空间的冬夜:淡淡的绿色的火苗,在白炉上面飘忽着,杨修的手便在这上面颤动。
“我要革命去了!”他笑着说。
“到那里去呢?”一个朋友问。
“广东。”
“革什么命呢?”
“革我自己的命!”
在煤火的光里,憔悴的杨修的脸儿苦笑着。
1926年10月29日夜写于北京
[book_title]械斗
“跳井!”
这两个字便带来了无限的悲愤,激烈,和恐怖散漫到浏村所有的人们的心里;时候虽然是初秋,炎威的暑气还未尽灭,但空间却流荡着一种静默的可骇的颤栗,似乎过往的白云,乌鸦,墙头的狗尾草,树叶,和田里的稻,菜,甘蔗,蒿瓜,……以及各样不动的东西,如竹耙,水车,锄,勾子,钓竿,石头,也都现着义愤,暴怒,黯惨和悲凉的气象了。那血气正刚的青年人,象疯一般的无目的的来往跑着,喊着,眼睛闪着火样的光焰,常常束紧他们的腰带,雄壮的膊膀在空间轮回地练习着固有的劲力,并摩擦和整理着他们预备厮杀的种种家伙。稍微年老的,虽然比较稳重些,认为“不必咱们做祸首”,可是在悲悯的脸上也显然露着勇敢刚毅,而且暗中盘算着交绥和防御的种种胜利的策略。女人呢,的确有一部分因为担忧着自己的丈夫,儿子,或兄弟的危险而祷祝“由凶化吉”,但一想到这“跳井”的不幸如果是发生在自己身上,便也很感动的叹息着,流出同情的眼泪了。小孩子们看着大人们都匆匆忙忙地,现着异样的脸色和说着异样的话,便呆了,而且他们的父母谆嘱他们千万不要到濮村去玩,而其实已是连自家的大门都不准他们出去了,遂也抱着莫明其妙的窘促的惊疑和骇怕。
这时候,一切的工作都停止了。
在田坝上、牧场上、街道上纷乱地满着人头,脚步,和弥漫着沉痛的激昂的悲壮的叫喊,……全村的空气在颤栗里紧张着,所有的人都象醉汉那样的疯狂了。羊儿惊慌地在菜园里跑着;牛儿在栅里拚命的砥角;狗儿惨厉的狺狺地长吠……
鼓声也撼动山岳一般的响起来。
关于这鼓声,在浏村不变的遗传的习惯,每年只是当春秋两大祭时才能听到,声音却是沉抑而凄哀,象把人引到那寂寂惨惨的境域中去似的;此外,倘有例外的响起来,那不是因为土匪结队来打劫,便是和某村有了不可解的不幸的事件发生了。
在十年间,这鼓声是安安静静地在一年里响了两次。
可是这一天却不幸地例外的响起来了。
这样的鼓声第二通响过后,在“陈氏宗祠”前的白杨树间,数也数不清的站满了人,而且还慢慢地增多,至于堆着堆着,那最后面的人,从祠堂的大门口看去,只有八九岁小孩子那样高了。
不久,第三通的鼓声更有力的响起来,于是象火山崩裂一般的声音便震彻在空间。这样的直到村长走上戏台,经过了几番的劝告,大家才稍稍安静下去。
村长已是做过“六十大寿”的人了,须发都半白,但精神却非常兴旺,眼光炯炯地,声音宏亮而坚实的向大家说道:
“咱们惟一的是不能忍辱!”
“谁忍辱谁是狗养的!”大家中有很多这样叫着。于是村长又接着说:
“濮村如果不交出王崇贵来抵偿咱们仲奇媳妇的命,咱们势不能不复仇,咱们是不能受这样欺侮的!不过咱们现在且不忙,等他答复咱们的通书,看是如何,咱们再决定;可是咱们的复仇却不可不先预备……”
“家伙都预备好了!”大家又嚷着。
“好!”村长用鼓励的刚毅的声音说。于是他便宣告散会,请大家明天再来听消息。
村长退去后,大家便一群一群的结队着,彼此说着义愤激昂的话,神经都兴奋极了;其中最惹人注意的,便是在平常对于工作极勤劳对于村人极有礼的茂叔的儿子邦平了。因为他不但象其他的人那样的束紧腰带,练习筋骨,并且在沉痛的叫喊中还落着眼泪,宣誓非踏平濮村人的宗祠和祖坟,便不要活了。和邦平同样被村人注意的,却也有不少的汉子,但要是那样毫无忌惮的说着愤慨的丑话,小工阿二算是最出众了。
他紧紧地握着铁尺,一面跑着一面亢声地喊:
“将濮村女人的乳子来喂狗!……濮村女人,哼!……”他这样的说着,心里满着复了仇的得意和骄傲;因为有一次他暗暗地瞟一下濮村的一个女人,却被知觉了,那女人便沉下脸来,诅道:“狗娘养的!看什么?眼睛长癞疮!半路死……”阿二认为终身的大耻和倒运的。因为这样,在这次不幸的事件发生后的空气里,阿二的主张是激烈的,举动是疯狂的,言论更是超然出色的了。他自得这不幸的消息,便又欢喜又愤怒的跑到仲奇家里去,可是在半路上他转到三盛酒店里,一口气喝完了六两高粱,向在座的人亢声地说:
“你们还喝什么酒!咱们浏村简直是人家的了!咱们能做人家的奴隶么?象这样的欺侮,没有人道,鬼干的!……”他不清白的滔滔地嚷。
“你醉了吧?”一个酒客问。
“说些什么?”又一个。
“狗才是醉!”阿二愤怒地说:“你们还做梦呢!那仲奇的媳妇,孀居的贤德的妇人,她侍奉她的婆婆——那位只能吃饭的老婆子——多孝顺,可是现在死了,死了,跳井!”
“什么?这是真的吗?”十余个的酒客这才同样惊疑着。
“谁说不是真的!唉,跳井,跳井,一死两条命,遗腹的!两条命!……这样的仲奇就要绝祀了!两条命!”
“为什么跳井死呢?”
“为什么?哼!哼!……濮村的王崇贵,就是这鬼小子,千刀万斩的,他遇见仲奇的媳妇,在他们村里的旱沟,先是用软,后来用强了,就在那沟边干那无天理的禽兽的事。哼!那小子!……于是仲奇的媳妇回来哭了两昼夜,婆婆劝她也不听,今天早上就跳井死了。唉,两条命!”
“两条命!”
阿二嚷着走开去;于是酒店里的人,都愤慨着,各自匆匆忙忙地走了。
恶劣的空气由是散漫了全村。
这一夜,在和濮村交界的那土堡上,三十个人一起的,轮流地守卫着木栅;并且号筒时时吹着,另一组二十个人在村里巡逻。这样,那各种从前未有的刀枪和呼哨的声音,又森严又惨厉又悲壮的声音,不绝地在寂寥的夜色里流荡,影响到宿鸟的凄鸣,小孩子的啼声,树叶沙沙瑟瑟地低咽,以及鸡鸭在埘里挣扎,牛羊在棚里冲突,狗儿在田野狂叫,……一切平静的安静,有序,都破裂了,空间是弥漫着深不可测的颤栗的恐怖。
每当濮村的声息响到这边来,大家便极有力的叫喊一声,象示威似的。并且,大家都希望濮村来一个奸细,捉住了,砍下头来高高地悬在竹竿尖上:这是再高兴不过的事了。所以,在大家守卫和巡逻中,时时便互相问道:
“有吧?”带着希望的声音。
“没有!”
于是大家又失望地静默了片刻。
“真没有——那是濮村人的懦弱,怕死,癞狗似的!”也不知是谁在暗处这样高声的解释说,大家便又得到胜利似的高兴地呼啸,将种种的家伙响动着了。
“真是癞狗似的!”大家终于这样决定的说,因为天色已朦朦地发亮了。
到太阳的光辉照到田野的时候,鼓声又激厉的响起来,于是象潮水一般的人群,连连绵绵,纷乱地向祠堂奔去。这时候,被村人最注意的小工阿二,他似乎曾喝了酒,脸上涨满着血色,眼睛呆呆的望着,疯疯癫癫的大声叫喊:“杀过去!一个不准留!剩一个不算咱浏村的好汉!呵,杀……杀尽那狗男子,一个不准留!……”赤露着的膊膀,青筋条,暴现着和那四尺多长的勾镰刀不住地在阳光里旋舞。
“阿二真是一个侠肠的汉子!”如果在无意中忽然听到这赞扬的话,那他的勾镰刀便有力的飞闪得更快了。
今天的人数,比昨天确是更增多了;人气也更见激烈,刚毅,勇敢,大有非把濮村的所有都踏成平地不可的气魄。因为这样,人声便犹如捣碎天地那般的悲壮的鼎沸着,白杨树上的鸟儿都咻咻地飞到远处去,第二通的鼓声也只能深沉地在紧张的空气里幽幽地响着了。
在村长还不曾登台,有许多激昂的分子,便自由的跑上去,嚷着使人感动的叫喊……同时,便有许多妇人们,静静地站在祠堂里面的侧厅里,有的叹息,有的流泪,围绕着跳井死的仲奇媳妇的尸首:她的身体比平常大了一半;头发散着而且被污泥浆硬了,脸上模糊地满着伤痕;眼睛却一只半开着;……尤其可怕的是她涨得异样大的肚子,和露着白牙齿的嘴巴。
“真可怜!”这种声音是任何时都容易听到的。
大家愤愤地闹了不久,第三通的鼓声响了,于是村长和村甲及财主土绅们走上戏台去;跟在村长背后的,大家都认得是祠堂管事韩伯,他脸色极愤怒,又极惨厉,手上不住的流着血。
经了人声突然更凶猛的鼎沸一下,村长才大声的说,声音又沉痛又激昂,脸色从稳重变到紧张,是完全被热血燃烧着了。
“咱们现在不能不决斗了!你们瞧吧!——真是没有这种道理!——韩伯送通书去,濮村人不但不认错,反将通书撕了,口出不逊的话,说是咱们村里的女人只配当娼,来一下有什么要紧呢?韩伯当时气愤极了,和他们争论,于是他们将韩伯的指头砍掉了……”
“杀过去!”小工阿二打断村长的话,嚷着。
“杀过去!杀他娘的一个干净!杀!”大家便附和着叫喊。
稍稍安静的空气便又骤变了。
这时候,须发半白的村长,看去全不象是一个老年人了;他屹立着雄壮而威武,眼睛满着火光的炯炯地闪动,两只手叉在腰间,象要将他的豪厉森严的气魄压死什么伟大的东西似的。他静默了少顷,便钟声一般又深沉又洪亮的说:
“咱们现在是不能不拚一个死活了!那么,咱们明早便和他们决斗!你们今晚守栅和巡逻要加倍小心,等天明时,都到这里来,我自有计划,调遣你们!你们的家伙都预备好了吗?”
“早好了!”大家回答。
“那末你们且回去;我还有别的事要设法的!”
村长和村甲等退下戏台去,于是大家又潮水一般的纷乱着,叫喊着了。
第二天,疏星的微芒还不曾尽灭,这个祠堂前便已刀枪森列,人声嚷嚷了。不久,村长又出现在戏台上,拿着一面三角形白布红边小旗子,慢慢地摇动,嘴里不绝地喊,天,地,元,黄,……各种关于队伍组织的表号。这样,那雄赳赳,气昂昂的村人,便三十个人三十个人的走开了:一面吹着号筒,一面自己呐喊,……浩浩荡荡地杀进濮村去了。
这一天恰是一个惨淡的天气,阴阴欲雨……
因为没有阳光,又没有钟表,所以不知道确实是经过了多少时间,但似乎并不怎样久,因为村长预备着胜利凯旋的酒放在桌上还不曾全冷,便有两个村人抬着小工阿二进来了。他是第一队的先锋,临走时异常的激昂奋勇,脸上满布着“不杀仇人誓不归”的气概,握着那柄的勾镰刀是极其锋利的;但现在却闭着眼睛,困难的低低地呼吸,黄牙齿一大半露在惨白的嘴唇外面,腿是直着,勾镰刀已不在手中了,一只膊膀很无力的放在身旁,胁下不住地流着鲜红的血……
“怎么?”村长有点惊慌了。“咱们的形势不好么?”
“好得很!好得很!”两个村人同声回答。
于是,一个医生忙地走过来,用他长着有一寸长指甲的手,摸一摸阿二的鼻端和胸前,迟疑了一忽,便拿来一束干干的药草,往伤处塞进去。医生的手还不曾拿开,阿二在沉寂的僵卧里,便突然震动一下,旋又极困难的低低地呼吸去了。
村长蹙着眉心,在阿二身旁,不住地来回的走。
“不至于吧……”他不安的自语着。
不久,茂叔的儿子邦平也流着血被抬进来了:他是和阿二一样的奋勇而现在也一样的只能极困难的低低地呼吸了。
接着又抬进了几个人。
“咱们的形势不好么?”村长每一次看见抬进人来,便这样问。
“好得很!好得很!”
然而村长却总是不安着。
空间除了喊杀和铁器互击的声音,似乎其他一切的东西都寂然了:天气是惨惨的阴阴欲雨……
这种的混乱,不停止的纠缠着,经过了很长的夜,直到第二天傍晚,这才稍稍的平静去。当阳光挂在树杪,许多的鸟儿都想归巢的时候,浏村的人才零零落落地,却也有三百多人,大家在疲倦中兴奋地打着锣,叫喊着:——
“踏平了!踏平了!”
接着,便来了流畅的欢声和沉痛的哭声。及到天色渐渐地黑了,祠堂的横台上燃着无数的火把,蜡烛,和木香;在横台两旁,排列着仲奇媳妇,小工阿二,邦平,和其他的尸首约有二三十具。
“怎么还没有来?”村长在得意中,焦急的问。
“呵!来了,来了!”大家喊着。
这时,一个有力的强壮的村人,挑进了两个竹筐子,他走到横台下,便倒出来了十几个头发散乱,血肉模糊的男女的脑袋,……于是从村长以下,都肃诚的静默着,祭奠那僵卧着的为义牺牲的死者。
鼓声便幽沉而凄哀地谐和着死者的亲人的哭泣。
1926年11月10日夜于北京
[book_title]一个穷人
伯涛已是两天没有食物到嘴了,到了第三天,在淡薄的曙光从灰白色的云幕里透出时候,他被饿肚闹醒了:他静静地躺在又硬又冷的铺板上,张开着深陷的圆圆的眼睛,将一种异样的眼光射到窗外的孤另另地脱尽叶子的枣树去,想着他故乡的柚子、甘蔗、蕃茹、无花果,和河里的鲫鱼,虾蟆、土蛙,以及端午节的莲子粽,中秋的桂花月饼,……凡是关于可食的东西他都一一的想到了。但仅靠这样的空想,对于他的饿肚是没有补益的;于是他又进一步想着那种种东西,一件件的放在床前的桌上;并且桌子一张不够用,添上了两张、三张,至于房子里都陈列得满满地了,这才拣其中所最好吃而且是素常最喜欢吃的,慢慢地放到嘴里去,轻轻地嚼着,吞下……
“可气!”然而他终于愤恨了。
在愤恨里,他又看见到破旧的顶棚,棚上的纸一张一张地倒悬着,象要落到他身上似的;那三面的纸壁,更是腌脏透了,黄黄黑黑地满着苍蝇的粪和蚊子及臭虫的血,而且其中还花花地写着“和尚讨亲”,“小林王八蛋”等字样,这也不知是那个小孩子或成年人留下的纪念。“这真不是人住的地方!”于是他又想着。
这时候,明媚的阳光,从树上,从屋檐,从窗格上照到他的床上来;同时,又从微风里送来了一种清脆流利的歌声。
“妹妹快起来。……”
伯涛听着,突然微笑了。他急急跳下床去,在破旧的书堆里捡到了一张“苏堤春晓”的画片,跑出门外去了。
唱着歌的,是一个女孩子,她正在挂着书包,在静静的胡同里独自一跳一跳的走着,是上学去的。伯涛对于这个女孩子,在两个月前,是非常的喜欢她,常常把画片给她玩,……可是现在他自己觉得和她还是很有隔阂的,而且更因为有了另一种缘故,使他踌躇着,羞惭的犹豫显露在他的脸上,他暗暗地说:“这是我干的事么?无耻的卑劣!”但是那空空的饿肚里,却有一种火样的东西在作怪着,诱惑他,终逼迫他走到那女孩子面前,现出画片,说:
“小莱,你看这张画!”
“把给我,把给我!”她快乐极了。
“你那里面是什么东西呢?”伯涛指着她的书包。
“鸡蛋糕。”
“把鸡蛋糕给我……”他怯怯地说。
“好!”于是她欢喜地走了。
伯涛拿着这把画片骗来的鸡蛋糕,心里难过极了,他想:“哼!骗了小孩子作早点吃的东西,是多么无耻,卑劣!”一面却饿馋馋地吞下去了。可是这小小的几块鸡蛋糕,在牙齿间,很不曾有什么感觉的便消化了,那空虚的肚子只是更大更大的空虚着,一种饿火也炎炎地狂炽得越厉害起来。他受着这样的结果,真完全出他的意料了。当初,他以为吃一点东西是比较没有吃好些;谁知现在反被饿火更盛的熬煎着了。这时,在他憔悴的脸土,便现露着惨白的饿色,唇儿颤颤地动着,象感着冷意一般的全身抖索……
“饿死去吧!”他愤怒地默想。
女孩子的歌声,已隐隐地失灭了;阳光温柔地铺在地上,行人渐渐地增多。“我已经做过无耻的事了!”于是他又想,“但这能算作什么不幸呢?我竟成了这样的一个人!这样的……”接着他又恐惧地低声说:“这是毫无疑义的,我今天一定会做一件事!只是一件……这一件……是毫无疑义的!”他茫然地抖索着走向街上去。
当他走到另一个胡同里的时候。一只又矮又肥的黑色哈巴狗,颈上的铃儿叮叮当当地,从门槛里跳出来,向他哮哮地叫着,他又感到轻蔑的侮辱的悲愤了。
“人势利,狗也势利,逼真是一个势利的世界!”他想着,一面又慢慢地向前走。
小狗却紧紧地跟着他的脚后不住地叫着。使他终感到厌恶了,便拾起一块砖头,用力的打去。但砖头却落在朱红漆的大门上,发出砰的一声,然而这意外的结果,他也有点得意;因为住在这个门里的是富人,并且常常有一个穿着青布大褂的厨子,把大块大块的猪肉、羊肉,和白嫩嫩剥了毛的鸡,鸭,以及其他贵重的食品,一筐一篓的挑进去,……这些,在他已经饿了两天的眼睛看去,是一个绝对的仇敌了。
“哮吼……”小狗乖着尾巴在远远地望他叫着。
但他已把狗的事情忘却了,只想着猪肉、羊肉、鸡、鸭,等等的味儿;接着又觉到肚里的空虚,和腿脚的无力了。
“这怎么办呢?肚子!”他走向街上去,低头想着。
秋风习习地吹到他的身上,他又抖索了。
“又饿又冷!……”
正在这时候,一件硬硬的东西碰到他的怀里来,并且很有力的叫出一种声音!
“怎么?”
他仰起头去,这才看见一个十四五岁的饭馆里的小伙计,站在他身边,眼睛充满着厌恶和怒气。
“你这个人怎么啦?”小伙计又接着说:“你瞧!”指着落在地上污泥里面的烧饼和油条。
“真是碰见鬼了!”他想。
小伙计便大声地说:“赔我!”
“是你自己碰到我身上来,”
“那不成!不成!”
“人一穷了,什么倒霉的事也都来了,”他想,便慢慢地走去了。
然而小伙计赶上前去,拖住他久已不洗的洋布大褂,叫道:“跑么?哼!赔吧,五个油条五个烧饼!”
“滚你的!”伯涛终于愤怒了,用力的将小伙计推开去。于是他又慢慢的去了。
小伙计从地上爬起来,哭泣着,拣起粉碎的油条和污秽了的烧饼,一面骂道:“你妈的!强盗!……”
“强盗!”很久了,这声音还悠悠地流荡在他的耳边。
“强盗!”他自己也低声地说着,而且觉得其中有许多意味,不同的生活的意味,便渐渐地在他疲惫的眼睛里浮出一个森林,一个没有人烟的森林,在那里,几十个弟兄们坐在草地上,饮酒,吸烟,有无数的金银堆积着,猪羊鸡鸭更不消说了,是随意想杀多少就多少。并且,在一个朦胧的月夜,同着弟兄们埋伏在蒿芋深处,瞄准那从这经过的尊严的所谓大人或阔人,拍的给他一枪,……于是,于是……
他已快乐得笑出来了,无力再往下想那更快乐的事。
“强盗!”他只是这样极骄傲的得意地想着,一面不停的往前走,脚步确是雄壮多了。
一辆灰色的小车走过他的身旁,将车里烤红薯的气味强烈地窜进他的鼻管,他眼前的幻景便消灭了。
“好香!”他想。
这时,他又觉到肚子的空虚了。
“我今天一定会做出一件事,”于是他又接着想:“只一件!一件……”又有点愤怒了。
“就是这一件吧!就是这一件吧!”他决定的说,心头又充满着骄傲的得意,脚步便雄壮地快快地走去,是向着他原来的路。
不久,他回到自己的房子里了,躺在床上,细细地想着将来的威武,慷慨,快乐,……便常常地笑出声来。
“在家么?”在他的笑声地,突然在门外响着这声音。
他晓得,这又是那个可怜的房东——孤独的头发已灰白的老妇人要钱来了,便答道:“进来吧!”
“今天有钱了吧,陈先生?”她只站在门边说。
“多着呢!”他非常的得意。
老妇人现出惊疑的神气,却也带点笑意说:“那就好了!……快先给我一点买面去吧,肚里正饿得难过呢。”
“我还得去拿。”他依然非常的得意着。
“还得……”老妇人迟疑了一忽。“那,那就快些去吧。天爷爷,我的肚子可不能再饿了呢!”
“好!好!”伯涛得意的坚决的说,便跳下床去,很快地经过老妇人身边,扬长地走出大门了。
“那个该死的骗子,穷光棍,还欠我三个月房租呢!”然而这个孤独的老妇人终于在看见到伯涛留下的那几本残书时,便这样愤恨的诅骂着。
1926年11月于北京
[book_title]中秋节
离开我的故乡,到现在,已是足足的七个年头了。在我十四岁至十八岁这四年里面,是安安静静地过着平稳的学校生活,故每年一放暑假,便由天津而上海,而马江,回到家里去了。及到最近的这三年,时间是系在我的脚跟,飘泊去,又飘泊来,总是在渺茫的生活里寻觅着理想,不但没有重览故乡的景物,便是弟妹们昔日的形容,在记忆里也不甚清白了,象那不可解得的童时的情趣,更消失尽了!然而既往的梦却终难磨灭,故有时在孤寂的凄清的夜里,受了某种景物的暗示,曾常常想到故乡,及故乡的一切。
因为印象的关系,当我想起故乡的时候,最使我觉得快乐而惆怅的便是中秋节了。
在闽侯县的风俗,象这个中秋节,算是小孩子们一年里最快乐的日子了。差不多较不贫穷的家里,一到了八月初九,至迟也不过初十这一天,在大堂或客厅里,便用了桌子或木板搭成梯子似的那阶级,一层一层的铺着极美观的毡子,上面排满着磁的,瓦的,泥的许多许多关于中国历史上和传说里面的人物,以及细巧精致的古董,玩具,——这种的名称就叫做“排塔”。
说到塔,我又记起十年前的事了:那一年,在许多表姊妹表兄弟的家里,都没有我的那个塔高,大,和美了。这个塔,是我的外祖母买给我们的,她是定做下来,所以别人临时都买不到;因此,这一个的中秋节,许多表姊妹表兄弟都到我家里来,其中尤其是蒂表妹喜欢得厉害,她老是用她那一双圆圆清澈的眼睛,瞧着塔上那个红芙芦,现着不尽羡慕和爱惜的意思。
“老看干么?只是一个芙芦!”我的蓉弟是被大人们认为十五分淘气的,他看见蒂表妹那样呆呆地瞧着,便这样说。
“我家里也有呢!”她做出不屑的神气。
“你家里的没有这个大,高,美!”
“还我栗子!都不同你好了!”蒂表妹觉得自己的塔确是没有这个好,便由羞成怒了。
“在肚子里,你能拿去么?”蓉弟歪着头撅嘴说,“不同我好?你也还我‘搬不倒’!”
于是两个人便拌起嘴来了。
母亲因为表姊妹表兄弟聚在一处,年龄又都是在十岁左右,恐怕他们闹事,故常常关心着。这时,她听见蓉弟和蒂表妹争执,便自己跑出来,解分了,但蒂表妹却依在母亲身旁,默默地哭着。
“舅妈明年也照样买一个给你,”母亲安慰她。
“还要大!”蒂表妹打断母亲的话,说着,便眼泪盈盈地笑了。
我因为一心只想到北后街黄伯伯家里去看鳌山,对于这个家里的塔很是淡漠,所以说:
“你如喜欢就拿去好了,蒂妹!”
她惊喜地望我笑着。
“是你一个人的么?”然而蓉弟又不平了,“是大家的,想一个人做人情,行么?吓!”
“行!”我用哥哥的口气想压住他。
“不行!”他反抗着。
母亲又为难了,她说:
“得啦!过节拌嘴要不得。我们赶快预备看鳌山去吧。”
“看鳌山?”蓉弟似乎很欢喜,把拌嘴的事情都忘却了。“大家都去么?”他接着问。
“拌嘴的不准去。”
“我只是逗你玩的,谁和谁拌嘴?”蓉弟赶紧去拉蒂表妹的手。
“不同你好!”她还生气着。
“同我好么?”我问。
她没有答应,便走过来,于是我们牵着手,到我的小书房里面去了。
在表姊妹中,我曾用我的眼光去细细地评判,得到以下结论:
黎表姊太老实,古板,没有趣味;
芝表姊太滑头,喜欢愚弄人,不真挚;
梅表妹什么都好了,可惜头上长满癞疮;
辉表妹真活泼,娇憨,美丽,但年纪太小,合不来;
只有蒂表妹……我没有什么可说了。
这时候我和她牵着手到书房里,而且又在母亲和蓉弟面前得她默默地承认同我好,心里更充满着荣幸的愉快了。我拿出许多私有的食品给她,要她吃,并送她几张关于耶稣的画片,末了还应许她到西湖去,住在她家里。她说:
“你同我好是真的么?萱哥!”
“骗你就是癞狗!”
“怕舅舅和舅妈不准你去我家里吧?”
“那不要紧!你说是姑妈要,还怕什么?”
“那末你念书呢?”
“念书?”这可使我踌躇了。因为那个举人先生,讨嫌极了,一天到晚都不准我离开桌子,限定背三本《幼学琼林》,《唐诗》,《左传句解》和念一本《告子注》,以及做一篇一百字的文章,默写一篇四百字的书,模仿一张四方格的大字,真使我连吃饭和上厕的时候都诅他;然而他依样康健,依样用两寸多长的指甲抓他的脚,头,耳朵,和哭丧着脸哑哑地哼着“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有时瞌睡来了,便团了一根纸捏放到鼻孔里旋转着,打着“汽,汽”的喷嚏,将鼻涕溅散到桌子上,又拍了一下板子说:
“念呀……”
他的脸……
“你怎么不说话呢?”蒂表妹突然推一下我的手腕,说。
“念书可就不好办了!”我皱着眉头。
“不管他——鬼先生——不成么?”
“不成。”
我们于是都沉默着。
经过了半点多钟,表姊妹表兄弟们便跑进来了,嘻嘻哈哈地,现着极快乐的样子。
“我们马上就看鳌山去了!”宾表哥说。
“你不去么?蒂妹!”黎表姊接着问。
“我不想去了。”蒂表妹没有说什么,我便答道:“你们去好了。”
“又不是问你!”蓉弟带着不平的讽刺的意思。
“不准你说话!”我真有点生气了。
幸得母亲这时候走进来,她似乎还不曾听见我和蓉弟的争执,只问我:
“萱儿!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摇一下头,表示没有做什么事。
母亲便接着说:
“看鳌山去吧。”
“我不去。”
“为什么呢?”
“不为什么。”
“那么,”母亲向着蒂表妹说,“你去吧。”
“我也不去。”蒂表妹回答。
“也好。你们好好地玩,不要拌嘴。”
于是母亲领着表姊妹表兄弟们走了。
看鳌山,这是我在许多日以前便深深地记在心上的事;但现在既到了可看的时候,又不想去,自然是因为蒂表妹的缘故了。
“你真的不想去看鳌山么?”母亲们都走去很久了,她又问。
“同你好,还看鳌山么?”
她笑了。
天色虽是到了薄暮时候,乌鸦和雁子一群群地旋飞着,阳光无力的照在树杪,房子里面很暗淡了,但我隔着书桌看着她的笑脸,却是非常的明媚,艳冶,海棠似的。
“只是蒂表妹……我没有什么可说了。”我又默默地想着在表姊妹们里所得的结论。我便走近她身边去,将我的手给她。
“做什么呢?”她看见我的手伸过去,便说。
“给你。”
“给我做什么呢?”她又问。
“给你就是了。”我的手便放在她的手上。
“你真的同我好呀!”她低声地说。
“谁说不是?”
“也学舅舅同舅妈那样的好么?”
“是吧?”我有点犹豫着。
“舅舅同舅妈全不拌嘴,这是妈告诉我的。”
“我们也全不拌嘴。”我接着说。
“这样就是舅舅同舅妈那样的好了。”
“那你还给我亲嘴。”
“亲嘴做什么呢?”
“你不是说我们象舅舅同舅妈那样的好么?舅妈常常给舅舅亲嘴的,我在白天和夜里都瞧见。”
“是真的么?”
“骗你就算是癞狗!”
“那……那你就……”
她斜过脸来,嘴唇便轻轻地吻上了。
明透了的月亮,照在庭院里,将花架旁边的竹林,疏疏稀稀地映到玻璃窗上,有时因微风流荡过去,竹影还摇动着。我和蒂表妹默默地挨着,低声低声地说着端午节的龙舟,西湖的彩船,和重九登高放纸鸢,以及赌纸虾蟆,踢键子……说到高兴了,便都愿意地,又轻轻地亲一下嘴。
“你看!那是两个还是一个?”当我们的脸儿偎着,她指着窗上的影儿,说。
“两个。”我仰起头去,回答她。
“是一个。”她又把我的脸儿偎近去。
“真是一个!”这时我的头不仰起去了。
“好玩!……”她快乐极了,将我的脸儿偎得紧紧地,眼睛斜睇着窗上。
我们这样有意思地玩着,大约只有一点多钟,母亲和表姊妹表兄弟们都回来了,蓉弟便自己夸奖地在我和蒂表妹面前说:
“鳌山真好,好极了!龙吐水,还有……还有……吓!龙吐水!”
黎表姊也快乐地说:
“种田的,挖菜的,踏水车的,……全是活动的,真好看!”
“你喜欢看鳌山么?”我偷偷地问蒂表妹。
她摇一下头,又撅一下嘴;便也低声地问我:“你呢?”
“我也不。”
不久,我们都到大天井里,吃水果,月饼,喝葡萄酒,并赏月去了。
母亲伴着我们这一群小孩子玩着,猜谜的猜谜,唱歌的唱歌;其中只有蓉弟最贪吃,而且喝了三四杯酒,脸儿通红了,眼睛呆呆地看人,一忽儿他便醉了,哭着。
“醉得好!”我和蒂表妹同样的快乐着。
这样的到露水很浓重的时候,母亲才打发我们睡去。因为我的身体虚弱,虽是年纪已到十岁了,却还常常尿床,所以我的乳妈(其实早就没有吃她的乳了)固执的不要我和蒂表妹在客厅里睡,把我拖到她的房子里去了。
“老狗子!”我恨恨地骂我的乳妈。
“好好地睡吧。不久天就会亮了,再玩去。”
“可恶的老狗子!”我想着,便朦胧了。
第二天我醒来后,跑至客厅里一看,蒂表妹和其他的表姊妹表兄弟们通通回家去了。……
真的,自那一年到现在,转瞬般已是十年的时间了,我从没有再过个象那样的中秋节,并且最近这三个中秋节还是在我不知月日的生活里悄悄地渡过去。表兄弟们呢,早就为了人类间的壁垒,隔绝着;表姊中有的已做过母亲了,但表妹们总该有女孩子的吧。惟愿她们不象我这样的已走到秋天的路上!至于那个塔,是否还安放在楼上的木箱里,每年在八月初旬由小弟妹们拿出排在大堂上最高的层级上,也不可知了。送这个塔给我们的外祖母还康健着么?故乡的一切却真是值得眷念的事!
1926年11月于北京
[book_title]圣徒
窗子外面,天渐渐地黑下来。每家屋顶上缭绕的炊烟,也烟消云散了;证明在这个村落里面的人们,已做完了他们日间所应做的事,吃完晚饭了。据他们的遗留下来的习惯,生活是有规则的,因此一到了入夜,空间便静寂了,似乎一切的东西都象人那样的安安静静地休息着。要不是在每个的窗口,模糊地闪烁着一点灯光,几乎这一个将近三百家的村落,成为黑暗里面的一片旷野了。
因为时候是深秋,较有钱的人家都燃上了火盆。
在退职的县长的家里,自然,为了声誉和门第的缘故,他们的火盆更是很早便燃着熊熊的火焰。围着这样暖和的火盆,他们依着家里的礼教,除了县长的母亲有时轻轻声地自语,和县长的幼儿的咿呀之外,大家都象沉思一般,将手放在火盆上面,静默着。
说到县长的母亲,她是做过七旬大寿的人了,虽说额头上面已起了不少的绉纹,眼睛深陷着,牙齿也有掉落的,但说起话来,却使人想到她的康健,和她自年青时便有的一种怪脾气:自信和坚决。因此,某一种的事情在她看来假使是认为对的,便绝对的没有错了。她说的话,做的事,这不消说,是更不容人非议的。所以,她的儿子,媳妇,以及长工们,在她解释着事物的时候,大家都象负了什么重载,必须小心地静听着,连呼吸也不敢自然和用力了。否则,无论是那个有了何种的动作,她会认为这是不服从她的意见,辜负她的善心,那么她就发气了,并且这种气会使安乐的家庭变成恐惧,叹息和扰乱了。
但是,使她生气的这个人,只要在她的面前认了错,说一声“饶恕我吧”,她当时就用那极慈爱的眼睛望着,极温和地说:
“愿天父赐你福音,和平同你们在一块儿!”
于是一切的事情都归平静了。
因了她这种不可动摇的固执,和基督教的一种信念,凡是她家里的人,每一个都曾经忍怒着跑在她的脚前,听她这样的话:
“我用圣父圣子和圣神的名义给你行洗礼!阿门!”
当水从她的手里洒下来,他们却永远记着这是一种侮辱。但他们为了没有力量去抵抗或躲避她的威权,终于记着她预先告诉他们的话,回答说:
“我爱基督!我看见了光明!”
这样,她,她觉得至少在她自己的家里,已尽了基督命令她所做的一点职务。因此,这一个家里,在吃饭之前和吃完了饭的时候,所有的人都低下头,闭起眼睛,默默地同声的祈祷:
“基督的仆人,……感谢天父!”
同时,在其余人的心里,自然,是充满着苦闷,忍辱和诅骂了。
这一夜,照例的做完了这样的祈祷,大家便围到火盆来,坐着,都不说话,好象各人有各人的心事,在那儿默默地思想着。
空间的静寂,可以听见火盆里面木炭爆裂的声音。
直到她的第二个儿子,县长的弟弟,从门外走进堂屋来,大家的身体才摇动了,并且发生一种低微的互相问话的声音。
可是县长的弟弟却带着忧郁,用痴呆的眼光向大家望着。
“你从那里来?”县长问,似乎他有一点怀疑了。
“从祠堂里。”
“做什么事呢?”
“开会。”
因为他是防匪紧急事务会的会长。所以大家听到他的答语,便现出惊恐的神色。
他就接下说:
“会是开过了,告急的呈文也送走了,练勇们也通知了,然而事情还是很危险!”
大家都静静地听。
“究竟有好多土匪?他们现在到了那里呢?”县长问。
“据说有三千多人,并且把蜈蚣山那面的官兵打败了,现在已到了靖树浦……”
“靖树浦!”县长太太恐惧地低声说。
“如果不分昼夜,那么,他们至迟在明天下午便到我们这里了!”
“明天下午?”县长踌躇着。
可是县长的母亲,这位年过七十的老太太,在大家感着不幸消息的恐惧里面,却单独的温和地说:
“凭神降福!……基督的仆人!……和平同我们在一块儿!”
在这时,长工引着几个练勇的头目进来,他们带着武器,说是所有应做的事情都预备好了,请会长给一个口号。
“飞龙!”
于是他们重新拿紧他们的武器,脚步很有力的走开了。
“怎么,今夜就戒严了么?”
“有备无患,早一点总是好的!”
“不要紧吧?不要紧吧?”县长太太断断续续地问。
然而没有一个人答应她。他们——县长和他的弟弟,都低头看着火盆里面的火苗,各有一种沉重的忧愁布在脸上。
老太太还是无忧无虑地做着她的祈祷:
“和平同我们在一块儿!”
在外面,空间便扰乱了。那尖锐的喇叭声音从土堡上响起来,同时便有许多呐喊,和许多不同的武器敲打的声音。火把的光把所有睡着的鸟儿从树上惊醒,它们迷茫地鼓动着翅膀,向无穷的夜色里狂飞着。因为突然失了平常的安静,这种骚乱便也影响到所有的兽类了:狗首先没有目的的乱叫;牛似乎发了狂,拼命的用它的角去抵触木栅,惨厉的哼;……总之,一切的东西在这时都变态了,便是固定地在地面上立着的屋子,也似乎在空间颤动。
听着这样异样的纷纠,睡在县长太太怀抱里的小孩子,哭起来了,这种声音便参加到外面的那种扰乱。
“不要紧吧?”县长太太又问,一面轻轻地拍着小孩子。
县长从火光里抬起头,脸色更忧愁了,叹息地说:
“我们的不幸!”
“总要想一个法子呀!”他的太太紧接着说,带些求怜的意思。
“有什么法子呢?”
他的弟弟也抬起了头,看着哥哥和嫂嫂。
“除了弃掉这个地方,还有什么法子呢?”
“那也……”
但是老太太转过脸来,打断他们的话;她很安静地,又带着责罚的口吻说:
“你们!说的是什么话?为什么你们忘记了祈祷呢?”大家都不敢再说了。
于是老太太闭起眼睛,又做着她的祈祷:
“我们过的是快乐日子,光明是充满在我们的周围,阿门!”
接着,她又做了一个十字架的记号,向她的儿子们祝福:
“凭神降福!基督的仆人!救世主赐给你们荣幸!和平同你们在一块儿!”
她并且默默地自语着许多关于基督信念的话。
然而县长却实在焦灼了,他悄悄地问他的弟弟:
“没有别的较好的法子么?”
“我也希望能得到这个!”
围着已经熄了火的火盆,在静默的忧愁和恐惧里面,不久天就从东方开展来灰白色,窗口渐渐地发亮了。这时,他们突然觉得疲乏很重地压在身上,便各自走开,休息去了。
“上帝的忠仆!……感谢天父!”走到床边,老太太还撑持着倦态,作了祈祷。
可是在她刚刚睡到酣处的时候,她的心突然跳起来,模糊地听见一种急迫的呼喊:
“妈!妈!”
于是她惊醒了,很慢地张开她那睡眠未足的眼睛。
“快起去!快起去!”
看清了站在她床前的人,她便问道:
“又闹什么乱子呢?”
“土匪!”县长用惊慌的声音回答她。
“又是说土匪!”她现出不耐烦的神气。“你们走开吧,我还要睡啦。”她的眼睛便瞌上了。
“土匪,他们隔我们这里只有三十里路了!”
“那怕什么呢?”她的声音还带着不耐烦。
“不,不是这样的!”县长解释说:“妈!你要晓得,他们一来,我们全村的人都要给杀掉了!”
“我有我的信仰!”
作了十字架的记号,她又极虔诚地祈祷起来了。
“凭神降福……”
这时候,外面更纷乱了:人声和各种兽物的叫喊混合着,变成了一种异样悲哀惨厉的扰乱,强烈地流荡在空间。因为在这种扰乱里面,他们很久没有听见喇叭的声音了,便愈觉得事体的不妙,不禁的颤抖起来。
“怎么,练勇们不吹号筒了么?”县长问,声音已有点战栗了。
“真是的……”他的弟弟回答。
于是他们很用心的静静地听了一忽,便同样骇怕起来,脸色渐渐地苍白了。
“这,这是土匪来了!”他们措乱的喊。
“凭神降福……”然而老太太还安静地祈祷着。
“快逃走吧,妈!”
“不要管他们!我有信仰:基督会给我们荣幸!上帝永没有拿罪祸给他所爱的人!……”接着她又默默地祈祷了:
“凭神降福!……”
外面却更加扰乱了,充满着叫号和哭泣,并且连续地响起了枪声……
县长和他的妻子,弟弟,他们便分外焦灼起来,惊慌地彼此望着,终于他们跪下去了,悽惨地恳求说:
“可怜你的小孙子吧,妈!如果再迟一点,就来不及了!”
“我有信仰,”老太太依然象祈祷一般的说:“上帝会给我们福音!”
因为形势愈紧迫了,他们没有另外法子,只得用强力把这个圣徒从床上拉起来,大家拥护着,向后门逃走了。
然而只走到第二进的回廊边,约有五十个的土匪便已打进了后门,奔窜到第三进堂屋的天井上,向着他们跑来。
在凶猛的呼叫声和枪声响着的一刻中,他们便失散了。
残杀和掠毁在这个村落留下了纪念,这是事情发生后的第三天了。在淡漠的阳光怯怯地从树梢爬下来,照着满地的遗骸,结的血,和木瓦的余烬,器具的残留,以及许许多多不堪入目的景象的时候,县长也同其他侥倖的人一样,从稻草堆里爬出来,麻木的脚用着力,却还颤抖地一步一步的跛着,走到他自己的焚了一半的屋子。
他没有哭泣,也没有叹气,只是脸色象死人那样的晦涩,两眼无光的发着怔,象将要饿毙的鹰般向四处探望。
“你是完了!”在一根焚成炭的木柱旁边,他首先发见了他的妻子。
“你也完了!”他想,因为在他妻子的腿下,他又发现烧焦了脸的他的小孩。
以后,在瓦堆和板块里面,他的母亲——那个固执的信仰着基督的圣徒,也发现了。在这个时候,他的弟弟突然来到,彼此惨然默默地对看着,这样怔愕了很久,于是从乾涸的眼池里面,流下连贯的泪球了。
“基督的仆人……感谢天父!”
异样的一种叹息,便从他们满着眼泪的唇边吐了出来。
1927年3月于北京
[book_title]一对度蜜月去的人儿
在中国,要是感化于欧洲文明的新人物从自由恋爱而结婚,那末,他们俩的蜜月生活,其地点差不多都选择在杭州的西湖了。这自然是因为中国的境域里面没有别的地方比这个更好的——或说是更适宜于这种人之情怀的缘故。所以,这一对从北京度蜜月去的人儿;虽然他们俩都不愿因循别人的前例,曾想独开一条新的途径,但经过了几次商量,两个人终于异口同声的说:“还是到西湖去吧。”这自然是因为时间的经济和旅途方便的缘故了;否则,要是他们俩愿意到日本或是意大利去,都是很可能的。可是在国内,而这样的一个地点,却颇费他们俩的踌躇了。
决定了这个地点问题的当天,正是他们俩各自忙着第二天行结婚礼的那时候,两个人坐上一辆马车了,从景山东街到琉璃厂去,在商务印书馆买了一本西湖游览指南,和一册西湖风景画片,……并且在回来的路上,他们俩又同时想起了还须要一幅西湖全图,于是马车已走到了天安门,又折向东安市场去了。回家后,还不曾脱去帽子和解开斗篷,两个人就坐在软软的沙发上,打开这些东西,头发挨着头发,慢慢地看着;有时彼此闪起眼珠,相对的笑了。
“我们俩要在飞来峰上照个相。”在看着画册时,她忽然欢悦的说。
他听见了,便用同意的柔和的声音回答:“当然。”
关于这种就要结婚的人儿摩着脸颊,看他们俩度蜜月地点的心情,似乎用尽了字典上的名词,还不能形容得确切;但可以拢统的这样说:他们俩的时间,从太阳正中至于夜色浓厚,是完全不经意的用在这个上面了。这一夜,虽说是躺在异样的床上,但两个人却做起同样的梦了。第一,很美丽地展在他们俩眼前的,是将行婚礼和正在行着婚礼时的情形,和他们俩自己的心的变化。譬如主婚人是怎样带着教训和勉励的意思说着赞词,证婚人怎样用欢愉的声音读着证书,证礼人怎样尊严地高诵着礼节,和女傧相,男傧相,是怎样互相地交换了他们俩的信物——戒指,以及……凡是极华丽的婚礼所有的程序,他们俩都毫无遗忘的细细地想到了。在其中,最使他们俩想着而觉得心儿特别醉迷迷的,便是在行礼时可不可用眼光偷看的这个犹疑了。其次,那自然要归到照相这上面了。他们俩想着应该用怎样的态度,使这个惟一的永远纪念品更美丽;譬如眼睛是直向前面张开还是低向脚头眯着?脸儿是挨近些好还是端庄些好?……此外,他们还想到脚步匀整地走进那又华美,又精致,又充满着温柔和欢乐之空气的新房子——所谓爱情之巢去,当并肩坐到垫有鹅绒腰枕的沙发上,彼此的手儿握着,心儿跳着,眼光带点羞答的看着,第一句说出来的是什么话呢?……凡此种种都很紧要的在他们俩的思想里慎重地考量了。
“幸福是为我们俩……”
等到因了某种感觉而轻声地说出这样的话时,关于这婚礼的问题才稍稍地算是平静了。
但接着而起的,并且更复杂,更邃远,更使他们俩费神去思想的一个梦,又很美丽地展在他们俩的眼前了:这是想着度蜜月到西湖去的事。因为他们俩在白天已看了关于西湖游历的书画,和两个人曾细心地去领会,去观察,以及思慕和谈论到了该处之后的各种欢乐,所以,虽然西湖的一切现象在他们俩的心中还难免是很飘缈的,但思想起来却已有了根据了。于是他们俩觉得一对美人儿,悄悄地缓步在三潭印月里的竹径上,低语着,是他们俩自己。乘一只小小的画舫歌唱于湖心,是他们俩自己。清风飘来了一阵荷香,使得心儿更加浓郁的,也是他们俩自己。总而言之,宇宙间所有欢乐的事,发生在这个西湖的,他们俩都把来放到自己的身上了。并且,在这个从北京到杭州去的旅途上,他们俩也极力的想着许多欢乐,好象明媚的春光,清婉的鸟语,灿烂的花枝,一切人间所罕有的幸福,都将为他们俩而开展了。
前途充满着光明——象这一句辉煌的话,假如拿去形容他俩那时候的思想,却就变成很枯涩了。
所以在解下水红色的轻纱,在行过婚礼之后的晚上,他们俩又开始这样的谈话了:
“明天和以后的事情我都想得周到了。你呢?”
“我也和你一样。”
“我想明天再去买两件随身用的东西,后天就可动身了。”
“我也想到了,和你一样。”
于是第二天的清早——其实太阳的光已斜斜地映到窗外的丁香树上,女仆已把早点代吃了,就午饭也已颇久的等待着主人。——他们俩很兴奋但又很疲乏地从床上起来,洗漱了,修饰了,便坐上马车到王府井大街去,在福隆洋行买了两个小小的手提“百宝箱”,是极上等的皮制的,一个腰圆形和一个长方形。象这样的箱子,是专专预备给为欢乐而旅行的人们;关于男的,那里面有日记本,自来水笔,镜子,括胡须的保险刀,刷子,香皂,……等等。而女的,便更富裕了,除了那些应有的物件,而保险刀不算外,又添了扑粉,香水,胭脂,压发针,画眼睛和眉毛的墨炭,……凡是女人平常的妆饰品,全整整齐齐的安排着。等到回了家,把这两个提箱平平地放到铺着印度呢毡子的桌上,重新打开,重新一件一件的拿起,放下,有时试了试,或是……在他们俩的眼底,这些玲珑精致的小东西便越觉得可爱了。最后,他们俩把二张三寸长的合影放到那每个里面的夹袋中去,两个人不自禁地用力的拥抱着了。
“用具的完备也象我俩的美满!”
虽然他们俩曾细腻地顾虑着还有什么须要的东西,但想了又想,终于默默欢欣地说出以上的那句话。
于是又极甜蜜极愉快地度过了一夜,当天色渐渐地黎明,他们俩度蜜月去的生活就开始了。
那时候女仆因恐怕主人睡熟,误了时候,便轻轻声地叩着门儿。
“晓得咧。”
然而他们俩已经起来很久了。
将一捆铺盖,两只衣箱,在马车的顶上安顿妥贴了,车夫勒紧了一下缰绳,白色的马便伸动那雄壮的四腿,跑开了,于是这一对度蜜月去的人儿,用他们俩同样的愉笑,告别那间曾如醉般睡过两夜的新房,以及为他们俩赞颂快乐的那些仆人们。
“希望的蓓蕾开放了!”
两个人时时这样低语。
因为买的是头等车票,所以无论在三等的售票门口,拥挤着怎样多的人,怎样的吵嚷,而他们俩已安安逸逸地走进月台,坐在特别安置着沙发的车厢里面了。
在这样专为官僚贵族富人们设备的车厢,客本不多,常常一个人便可占有一间房子的,因此他们俩也照样。虽说那里面的地方很宽敞,假使把身子躺下去也是很富余的,可是他们俩却紧紧地挨着,好象思睡的人那样的软弱,无力,或说是和遇见了什么可怕的事情而彼此倚侍的情形一样,几乎两个脸儿变成一块了。有时,他们俩无意中在镜子里发现了有一个脸儿贴着玻璃窗向里面偷看,甚至有一次见得很清楚,那是一个衣服似乎很阔绰,也象某部的司长或参事模样,带着希奇和羡慕的神气,用黄皮的手指头捏着八字胡子,眼光迟笨地向着里面……
“不管他!”
他们俩却始终抱着这种主意。
不久,又似悲壮又似激昂的叫了三声汽笛,车辆便转动了。
在经过的路上,当火车停在某个村镇的站上时,虽说上下的客,小买卖,叫花子,大家吵闹成一团,但他们俩还是安安静静地紧紧的挨着,无语地微笑,以及做着一对爱人儿常做的种种爱的表示。可是有一个时候却象沉思,并且静默得很长久,两个身体都似乎失了自动力那样的随着火车震动和颠摆了。到后来他疑惑她是疲倦了,便低声的问她:
“你想睡么?”
“在幸福里永远是兴奋的。”她仰起头,回答。
“那么你又想——”
“但是我不能告诉你,因为那是太欢乐了。”
“不告诉我也晓得。”
“你说!”
“西湖……”
突然的拥抱和接吻,经过了这样,他们俩便又安静下去,各自悄悄地想着西湖——无限欢乐等待着他们俩的西湖了。清白地沉醉在这种幸福的理想中,不自觉间火车已抵到天津了,他们俩因为买的是联票,所以任那种的扰乱过后,另一个火车头又拉着他们俩走了。
她是四川人,是乘京汉车来到北京的,不曾走过津浦路,因此他很想告诉她关于他所经历的故事,和何时可以到何地,以及泰山在晨雾里面是怎样的美……
可是她用另外一种情绪来告诉他。
她柔声的说:
“我极愿意听你这样讲白话,但我更喜欢的却是悄悄默默地听你心儿的跳动。”
他好象发了狂,兴奋地张开手臂,把她的全个脸儿抱在胸前了,并且用着力,嘴唇吻着头发。
等到她的眼睛对望着他,把手儿摸着头发,她才喘过气,含嗔的说:
“你看,把人家的头发弄得胶湿的……”
于是她打开百宝箱,把小小精致的梳子慢慢地理好了头发,便在日记本上写了几个字,并且递过去给他看。
他便轻轻地念出来了:
不要放肆呀,菡!
得小心镜里的人儿呵。
“不怕丑!”她似乎带点傲慢嘲笑他。
但是他也打开百宝箱,把日记本拿出,便在那上面写道——
眼光在无意中遇合着,
又都默默地微笑了!
“给你吧。”他把日记本给她,同时和那枝深深地吻过的自来水笔。
她也照样,把自己的笔儿深深地放到嘴里去,似乎用舌尖舐着,然后从薄薄红润的唇儿边拿出来,含着羞答地送给他。
他不曾说话,但又照样的送了过去……两个人这样无声无息的玩着,于是天渐渐地黑了,茶房送着晚餐进来,电灯也随着明亮。
这一夜,虽然火车上面的设备,纵是头等的车厢,都远不及自己新房那样的又华丽,又艺术,又妥贴,但他们俩因了欢乐和幸福,也就很甜蜜地,并且近于忘我地睡着,和前两夜一样。
自然咧,在爱情热烈的怀抱里,无论是车轮的辗轧,汽笛的鸣叫,人声的嘈嗷,……任何一种的声音对于他们俩都失去了扰乱的力量了。这样,他们俩便无梦地睡到第二天的清晨。
“明天这个时候就要到上海了。”他看见她也醒了,便说。
“后天这个时候必定到西湖了……”她回答,寻思一下,脸上又飞起一阵可爱的红潮。
他见着,便急急鼓起嘴唇……可是她躲开了,并且用手儿遮掩着,眼光却闪起一种明媚。
“给我吧!”
“不!”
但她又把舌尖放在唇边活动着,故意的作着诱惑……
其实,到结果,两个人又给爱情留下了纪念,同时疯狂地拥抱和疯狂地接吻起来了。
等到阳光射到床上来,觉得不能再躺了,他才替她扣好衬衣,穿上长袍,鞋子,……象女婢一样的伏侍她,种种的事情都做妥贴了,自己也随着去穿衣。
在盥漱的时候,她故意用命令的口吻叫他来卷袖口,他含笑地照办了,并且打开她的百宝箱,取出各种化妆品,为她预备。接着,他把扑粉在她的脸上,颈上,胸脯上,轻轻地拍起来,又把胭脂在她的唇上画了画,最后还把香水洒满她的衣衫。
“你看,”她指着镜子说,“真是一个遍天下寻不到的奴隶!”
他故意的发怒了:“什么!这是你说的话么?”
“你生来就是——”
“你还敢说?”
她得意地笑了,任他在她的酒窝之上吻了一个长吻,这样小小的玩意儿的风波便平息了。
于是她也打开他的百宝箱,把刮胡须的保险刀拿出来,安配好了,便笑着说:
“来,我替你刮一刮。”一面把刷子调和着香胰子。
“我脸上没有胡须。”他拒绝她。
“让我试一下不好么?”
“我害怕……”
“不要紧,”她说,刷子便向他的唇边刷去,白的胰子沫却胡乱地涂满了脸上。
“危险!”他的头在她的手下开始挣扎了。“象这样,我可不敢来。”
“不要紧……”她依然想动手。
“得了!你看那镜子,我简直成为戏台上的丑角了。”
镜子里面的影子确是很滑稽,她看见了,便笑得弯起腰儿,无力地伏到沙发去;刷子落到地上。
“小心那刀子!”他赶急的喊,因为保险刀还拿在她手里。
她还在笑。
“真胡闹得没有样子!”他咕噜着。
她便站起来,笑态盈盈地,从脸盆里绞干了手巾,说:
“赔你这个吧。”
接着,午餐便送进来了。
因为他突然嗅见了一股气味,便皱一下眉头,低声地告诉她:
“我嗅见了一种气味,怪不好的,似乎是茶房刚才带进来的。”
关于这一点,她完全同意了。因此,在那个茶房进来收拾叉盘的时候,他们俩便注意他。
“的确是。”他说。
“并且还象有病……你看他的眼睛全红了。”
然而这样的小事,在他们俩幸福的生活里面,随着也就忘却了。
用过午餐,他们俩又紧紧地挨着,悄悄默默地思想着西湖,和到了西湖以后关于他们俩的一切。所以,他们俩有时竟因想象所得的快乐而忘形了,梦呓一般的说着许多含情的,甜蜜的,或是近于所谓肉麻的话。并且,常常受了某种事物的暗示,又做出异样的各种动作。譬如想着在冷泉里面洗脚的时候,她的脚儿便在地上舞摆起来;想着在苏堤上竞走的时候,他便快乐地嚷道:“呵,我跑赢了!”凡此种种,假使旁的人看见了这样举动,大约要嘲笑他们俩发了疯病了。
其次,也曾在那个时间里面留下痕迹的,便是他从百宝箱的夹袋中取出他们俩的合影,并且在那上面题了一首诗:因此,他们俩又经过了一种值得纪念的狂吻和拥抱了。
这一个下午,在不知觉间,他们俩又悄悄地度了过去。
于是天又依旧的渐渐地黑下来,电灯也明亮了,茶房又知礼的轻轻地叩了两下门儿,把晚餐送进来。这一个进来的茶房很年青,漂亮,头发用油膏浆着发出溜溜的光,衣服也很干净,是所谓上海的小白脸;因此,他想起那个呆板的,并且满着臭味的山东茶房,便问:
“那个呢?”
听了,这个茶房便急急站直了身体,脸上满着笑容,恭恭敬敬地回答:
“阿三?侬阿有事体?伊病的交关利害来兮!”
虽然他们俩不会说上海话,但在其中的腔调里,却能知道一些意思。
“什么病?”他问,同时在他的嗅官里,仿佛还盘旋着那种气味。
“呵,侬还勿知道,格些辰光,上海的时疫凶的来,伊总归也是格种病痛。”
时疫……这些字眼似乎有一种异样的力量,很迅速地就通过了他们俩的神经,尤其是他;但同时他又觉得在上海并没有好久的耽搁,这一件颇可怕的新闻也就不在意了。
但不久,在他们俩的幸福,欢乐,康健的生活里面,忽然生起不快意的事来了,那是在他们俩喝过了鸡汤,当他用刀锋去切开牛肉扒的时候,猛的发觉了那里面有一虫类的黑点。
“苍蝇!”他失声的喊,立刻便觉得胃囊里面起了变动,欲呕般的在作恶。
当然,这一个晚餐是这样的便结果了。
她,她虽然也觉得自己的喉管里有什么不洁的东西,但看见他那样的愁着眉,苦着脸,便制住了,并且在另一个提箱里,取了人丹给他,又把极贵重的香水洒满一室,去侵伏别种气味。
“没有什么。”
他虽想安慰她,可是那胃囊里面的扰乱已渐渐地使全身感到不舒服了。
“怎样?”她时时担心的问。
“不要紧的。”
然而,他终于须要躺下去,极力用笑貌去掩饰那为身体不适而生的苦闷了。
他虽然还依样把手臂放在她的颈下,挽着,让她的脸儿睡在胸上,另一只手臂便抱着她的腰间……但到了夜半,他从乱梦里惊醒,忽然把她推开去,并且把自己整个的身体睡到白缎子的棉被外面;因为他的眼睛酸痛着,喉咙又象痒又象是麻,全身被一种内部的火烧得发起了狂热,头脑苦痛,四肢无力……
“怎么?你?”她似乎感到身体周围的空虚,醒来了,因不见他在被窝里面,便惊诧的问。
“没有什么。”
“这样子怎么要得!?”于是她把棉被盖过去,但接着却异声的喊出了:“我的天!你怎么咧?身上这样烧得怕人呀……”
“莫是人丹吃坏了?”她焦急的问。
“你放心,不要紧的。”他勉强的说。
其实他的声音已变样了;他自己也很知道这个病不是寻常,因而他就想到那种气味,那只苍蝇,和那个茶房了。
因为她没有一点医学的常识,所以对于他这种突如其来的病症,着了慌,用她所有的智力也想不出一点头绪……于是那平常不曾觉得的各种响动,都乘机扰乱到她的心里来了。有时,她那充满着忧愁的眼光向他的似睡似醒的脸儿望着,眼泪就暗暗地奔跃了;倘若她忽然想到各种坏的现象的时候,她就仿佛见着一件沉重的东西压到身上来;甚至还把一种危险放到他的这个病症上面去,可是登时又极力去否认;后来,她痛悔她自己不应该学图画和雕刻,应当学医……
他时时哼出普通病人的一种呻吟。
“怎么办呢?我的天!……”
除了焦灼和忧虑的心情,她简直想不出别的方法。这样,黑夜便完全消灭去,晨光又渐渐地显露了。当黎明以后的四个钟点,火车到了上海的时候,他的样子全变了:眼睛无光地深陷着,脸色苍黄,唇儿焦黑,……虽然用力去持撑,也几乎无力行走。
等到躺在大东旅社那里的床上,他的病症似乎更加剧烈了,不住地哼着,有时还发疯一样的乱喊。
她于是打电话给宝隆医院,挂了特等号请了一个外国医生。
在医生没有来到,她看守着他,既不知是什么病症,便想先给他一点药吃,使他好过些,也无从为力了;只是一个人象很可怜的小羊迷路于旷野那样的感着周围是没有边际。……
“假使基督能帮助这个,我也愿永远做一个信徒!”在无可奈何中,她甚至于这样思想。
可是在这间近于四方形的房子里,除了钟机走动的声息,他的呻吟和呼喊,似乎一切都寂然,象在哀悼何种可怜悯的东西似的。因此她恐惧了,觉得一种不幸的朕兆已明显地铺在她的眼前,并且还有无数可怖的事情跟着那后面。
“我的天……”
当她忽然见到他似睡般倦倦地眯合去眼帘,忧虑便告诉她这是昏迷,于是她知道这病症的程度了,把整个的头放到腿上去,忍声的恸哭着。
虽说有时他也曾从昏迷里清醒,喊着口渴,并且象平常人一样的安静,向她说许多安慰的话,其中还夹些属于爱情的甜蜜的语言;但危险的感觉已盘踞了她的全心,使她无法疑惑到这是昏迷的反证。
真的,他的清醒还不到五分钟,便又苦痛地呻吟,和野人一般的呼喊,至于又昏迷。
“当然!在飞来峰上我俩要照个相!……”有一次他忽然这样的呓语。
这自然是给她一个更大的刺激……她哭了,眼泪大颗大颗地从脸上落到胸前去。
“真不该度什么蜜月!……”她懊悔了。
象她这样的境况,自然,惟一的光明便是医生的来到,而且从其口中吐出福音——说是担保这个病症绝无危险,只是极平常和很轻的一种感冒;那末她就不再去度这个蜜月,也就一切都很满足了。
果然。在她热烈地,迫切地,并且象恭候着神圣降临那样的希望里,医生终于进来了。
“我们的救星!”她几乎欢欣得要这样喊出来。
可是医生却保持着他那英国人的傲慢,高昂的身体笔直着,长而硬的腿儿不曲地走进来;虽说曾看见她那种亲挚的恳切的欢迎,也旁若无人一样的把手套慢慢地脱下,慢慢地塞进裤袋去,又慢慢地脱下帽子。因此,她有点焦急了,便用英语对他说:
“先生!我希望你能快一点诊视这个病人,因为他是很痛苦的。”
医生从眼镜旁边看她一下,懒洋洋地说:“可以容纳你的要求。”这才从他的助手给他测验热度表,听筒,以及别种器具。
因为他这时正在昏迷,所以空间便寂寥了。医生好象很用心的考察着病人的病症。那个助手便无声无息地站在医生身边。在这时,她张大眼睛,不动的向他发怔。似乎肩背上负着超过她力量所能负的重载……并且,那些“时疫”,“危险”,“不幸”,和“欢乐”,“蜜月”,“西湖”,……种种的字眼便恍恍惚惚地在她的脑里飘来飘去……血在她的脉管里沸腾着!……眼泪停止在她的眼珠上面……
医生的全身无论那一部分假使有点动作,她整个的灵魂便震动了:她是希望但又徬徨地等待着医生的判决。
她本想在医生的脸色上面辨别出吉凶,然而医生却始终保持他那种傲慢的镇静。
“……保佑我们……”同时她又这样的愿望。
忽然在她的眼里这宇宙整个的变色了——那是医生放下审察病症的器具,耸一下肩膀,向她说:
“凭医生应有的忠诚,我告诉你,太太!这个病人犯的是近来最流行的危险的时疫——猩红热。我并以医生的天职,立刻将这个病人送到医院去……”
也许这一类的话,做医生的人是说惯了,不觉得是含着怎样大的悲哀和绝望,所以不动于心,而依旧保持他的那种常态。
可是她已经失了知觉,晕倒了。
于是助手引着几个仆役抬进一架软床,把这个病人送走了;她从椅边勉强地站起来,飘飘茫茫地和医生跟在那后面。
“我希望你给我帮助,我要留在这里陪伴那病人!”到了医院,她的神志稍微清醒,向医生哀恳地要求这个。
医生似乎觉得很可笑,想了想,便拒绝了她。他说:
“可惜医院里向来没有这种规则,并且这样对于病人很无益的,因此我不能应许你,太太!”
那末,她只好放下一切,带着眼泪回来了。
在旅社里,无论茶房们,客人们,对于她的这件事情怎样的闲谈,怎样的作为一种资料去消磨他们富裕的时光,她都不去管,只是倒在床上,没有眼泪也没有声音的呜咽着;有时全个的身躯震颤着,有时又象死尸那样的不动……总而言之,她的一切已混成了将狂或将死的一种状态了。
到了夜半,那无望的希望忽来激动她,使她复醒,才又这样想:
“假使……那就不再度蜜月去,我的所有也都算满足了,”
然而正在这个时候,茶房进来了,他象戏台上的道白那般的告诉她:
“宝隆医院刚才打电话来,要你马上就去,说是你的先生没有救了……”
1927年5月北京
[book_title]碧舫
仿佛是成为定则,在夏天的午饭之后,这个老秀才总要在倦态里,在接连地打着呵欠时,照例的把那只架在鼻尖上银边黑晶眼镜拿下来,放到磨光了绒露出白铁的镜袋里,接着他便眯起眼睛,发着油腻的脸儿垂到白竹布满着墨沈的袖口上面,渐渐地便在书桌上哼起呼呼的鼾声了。于是,这个小小的书斋中,那原有严肃的空气便消灭了,一群小孩子都离开坐位,或是站在自己的椅边向隔桌丢纸团子,画着不成形的人头高悬起示众;有的便从屉子里,拿出香烟的画片来玩;有的便弯着腰,分立在两旁,用手指头弹着,斗纸虾蟆赌蚕豆;比较文雅些的,他们便沉思着,观察着,喜怒得失地,在捉曹操;至于那些有点钱,并且有相同嗜好的,便聚精会神地掷骰子,自然咧,这掷骰子里面,是时时有不同的玩味儿,譬如:斗大点,夺红,打骨牌,以及么六等类。总而言之,这一群小孩子,在先生睡觉的当儿,是如同越了狱的囚犯,各尽所能和所好的,享受他们的快乐,那情形,也似乎是贼之类吧,象那样害怕忧虑的悄悄儿动作着。其中间,若说年纪大,那自然是陈礼元,但他太老实,只配斗纸虾蟆;年纪小的,如李葆章等,虽说活泼些,但也只能玩画片;那末,象那样有声有色,年纪小而胆子却大,并且能够不赧颜地伸出手去打手心,而这时又是众人玩耍中顶特色的,要算是碧舫了。碧舫是又有钱又会玩的孩子。他虽然只八岁,可是对于掷骰子这门路,却知道得又比任何人都多,都熟,赌起来,神气又是他顶十足,因此,他赢钱了,二个三个五个的铜板接连地从别人面前放到口袋里。输钱的,大家便空着手,红脸地向他发怔。
本来是六个人同玩,渐渐地便减少了,最后他便兴高采烈地大声说:
“你,只剩你一个,怎么,还敢来么?”他把骰子抓在手里,眼睛发光地望那最末一个的对手。
“来!”那人把两个铜元在手上摩着。
“斗大点,还是夺红?”
“来骨牌……通通压头道!”铜板却难舍地握着。
“放下来。”他叫,“皇帝!”一面把四颗骰子掷下去,举齐两手,用大的眼睛去看。
一颗骰子在桌上却打起旋来;于是他又对它叫,“转,转,转成红——红!”
骰子平定了,果然红;“皇帝,哈,真皇帝!”便很快地把两个铜板又放到口袋去,拼上别几个,发出相撞的一种声音。
“还来么?”
可是那人不答应,脸色却慢慢红起来,终于也和旁人一样空着手发怔了。
碧舫,他把骰子放进口袋去,顺手把钱拿出来,一个两个的数。
“二十六个!”他快乐的扬声了,钱又归到原处去,并且在口袋外面按一下,他觉得沉重和坚实。
那几个失意者,抽手站在旁边,眼看自己的铜板被别人拿在手里锵锵的数着,安稳地放进口袋去,便现出怜借,懊悔,以及失意后一种颓丧的情形。
因为对手全失败了,而同此嗜好的又没有人,碧舫便游步去干瞧别人捉曹操,斗纸虾蟆,……可是他都觉得无味。幸而好,他口袋里是充满着胜利的物件;于是他就回味那“皇帝,四五仙,以及状元红”等等快乐;他又兴高采烈了。
然而碧舫是好动的,尽这样默想他终觉得不能耐,并且闲着看人家玩是何等难堪呀!他想,一个新颖的玩法便在他小脑子里面发生了。
他建议道:“别玩啦,喂!瞧我这个吧。”声音和神气是非常激动人的。
大家便抬起头看望他。
他在抄书本子上,扯下一小条白纸,写上两个大字,浆上了,蹑手蹑脚地走到睡得正浓的先生背后,粘在那白布短褂的后襟上面……这的确是一件新颖的事情,大家便吃吃地笑了,许多眼光都聚视到那一处。碧舫也很骄矜地得意着。在这一群小孩子的快乐脸上,除了因好玩而笑,大部分的意思却含在报复,爽快,以及钦佩那上面。
“再来一条!”也不知是谁,在大家忘形之间又提议。
“你来,”碧舫面向着善流鼻涕的那个:“怎么样,陈礼元?”
那孩子却踌躇一下,怯怯的摇头表示不愿意。
“好”,碧舫说,“还是让我来吧!”便走到桌上扯纸条了。许多眼光又从先生腰间,聚到他脸上。
当他又蹑手蹑脚地走去,在路上,先生也不知怎的,却大声“珂”了一下,便醒了。他赶紧缩回来。孩子们,也争先恐后的奔回原位,把书本端正着,垂手低头地,这中间那纸捏子以及纸虾蟆,便悄悄地塞进屉子去。
先生用袖口揩他惺忪的眼睛,那只象两个黑球的眼镜又低低地架在鼻尖上了,并且把长立方形发着油光的木块子用力的向桌头打起来。
“念!”他粗声叫,同时又打了一个呵欠,“快念!”接着那木块子又发出“拍拍扑扑”的怪响。
于是这一间类于静寂的书斋,又突然喧嚷起来了,许多格外抖起嗓子的念书声,也象是唱社戏时庙门前的叫卖,船靠码头的纷扰,那样子使人辨别不清。
但先生却不因嘈杂而惊走他的瞌睡,还连连地呵欠着,于是他团了小小长长的纸捏子,放到鼻孔里旋转去,眉头紧蹙了,地便打出几个喷嚏:这声音便神速地散漫到吵闹的空间。学生们悄悄地看他。
用袖口擦去流在唇上的鼻子,先生略觉得清爽吧,站起来,把手反叉在背后,慢步地徘徊起来。
粘在他白布褂的后襟上那仄仄的纸条子,随着他来往的风,就不住地在屁股上飘飘起来。
大家的眼光都随着先生的脚步去徊徘,抿着嘴,吃吃地在暗笑,碧舫更快乐得分外大声地念起幼学琼林。
先生也很快乐。他摇肩摆头的不住地高吟:“窗外暮鸦啼落日,方醒晚梦尚迷人……”脚步就更有力的徊徘起来。
因为那纸条子飘飘地飞舞,而先生自己却不知,大家便彼此丢眼色,拉鬼脸,作种种嘲笑和戏弄的举动,终于用全力去压制笑声,同时就失却嗓子开展的力量,喧嚷的声音低下了。
“念,快念!”先生又叫。接着,那“窗外日迟迟”的成句,又在他黄牙齿中间流荡出来。
勉强用力的喊了一阵,这空间又慢慢地平静了。
先生终于又叫:“快念!念……”
在大家都用手压在因忍笑而痛的肚子上的时候,那机灵眼快的李葆章,忽然大声叫道,“陈师伯,陈师伯来了!”
一切的声音便静寂了。
先生转过脸向门外看,进来的是五十多岁五缕短须,穿团鹤蓝色纱袍,摇着芭蕉扇,发辫子作螺形盘在头顶上,满脸红光,也象一个有道的修行道士。
所谓师伯这人,他的年纪,看去却没有先生那样老,因为先生的头发全灰白了,那无须的嘴唇上越显得他牙齿已经掉落了不少。
“陈师伯!”然而大家还是照旧称呼他。
他点一下头,便坐到先生的那张太师椅上,一面从袖口里拿出一块叠得规规矩矩的绿绸手帕,擦他额上的汗;这自然比先生阔,也漂亮多了。
先生却连连地含笑说:“宽衣!宽衣!”
当先生转过身的时候,这个陈师伯不禁地就哈哈地笑了起来。
“何事?”先生问,“如此狂欢,得意乎?”露出欲恭贺某种喜事的笑容。这时,学生们都懂得陈师伯打起哈哈的缘故,大家便波动一下,丢眼色和拉鬼脸又混合的发生了,但同时他们又感到一种微微的惧虑和心虚。
“看你的身后面。”陈师伯忍住笑,说明了。
先生于是歪扭起颈项,脸儿全侧着,看望自己的背后,手儿又帮助着去寻觅。
那仄仄的纸条子被检得了从屁股上扯下,先生看见那上面有字,不自觉的一口就念了出来:
“尿壶!”这声音却说得很响亮。
大家就随着哄笑,陈师伯也另外打了两个哈哈。先生恼怒了,他大声哼道:“谁做的?”
笑声止住了,大家默默地坐着,都不答应。
“谁做的?说!”先生怒目的望着大家。“不说,每个人都要打三十——”
读书声却慢慢地悠扬起来。
“不要念!”先生走到桌边,用那个木块子打一下,就接上说:“快说!……这是你做的么,李葆章?”
“不是我。”近于战栗的声音。
“你呢,陈礼元?”
“不是我。”
“是谁?”先生又逐一追究。
然而每一个的答话都是“不知道。”这可使先生更恼怒了,拿起那两尺长一寸多宽的竹板子,在手上舞了一下,便唤道:“你来,陈礼元!”
“不是我……”他分辩说,有点哭样了。
为了自己的安全,避免责任,大家的眼光便注视到碧舫。
碧舫却装做无事般,安静地动着唇儿,默念他的书。
先生是会意了。
他暴声的说,“碧舫!是你做的……我也知道……你总是劣性不改……来,打三十!”
“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是我?”他还想强辩。
“这是你的笔迹……”其实先生撒谎,那纸条子在他忙忙地看后,就掉在痰盂里了。
“不是我……”同时他哭了。
幸而好,陈师伯是漂亮并且和蔼的人,他终于劝解先生,这场小小的风波,便平静的过去了。
“哼,孺子真不可教!”先生还叹息般,愤愤地对陈师伯说。
这书斋于是又喧嚷起来。大家的心都安稳了,碧舫也揩干眼泪,润湿过的眼睛又含着无限意思的向四周溜望。
“快念!”这声音又重新响亮了。
不久,道士模样的陈师伯告别了。那随他而来的阳光,这时只剩得残照留在墙角;在天空,许多喜鹊唶唶的叫着飞翔,晚霞的彩耀也渐渐地呈露,映出许多羽翼的影子飘颻在空间。学生们放学的时候近了。
于是,这个老秀才,照他固定的规律,便庄严地端坐着,拿着竹板子,扬声道:“拿书来背!”木块子又助威的响了一下。
顺着次序,陈礼元第一个便踽踽地走前去,嘴里咕噜着,眼睛呆呆地盯在那本初开端的诗经上面。第二个便轮到碧舫了。
他的脚步故意迟延的畏缩着,脸儿发呆,手指头不住地搔他的头发,然而那本幼学琼林,终须放在先生面前,自己规规矩矩地转过身,开始他困难的工作。
“天将雨……”他重复的念。
“天将雨”,先生便提醒他一句,“而石燕飞……”
“而石燕飞……”然而他又停住了,虽说两条腿歪来歪去的摆着,和别人一样,并且食指头还放在嘴角。
先生又提醒他三次,却生气了,把书本从他的耳边丢到地上,喝道:“拿去!跪在香炉前读熟!”
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额上滚下来,弯了腰,他拿起书便跪在土地上,面对着“大成至圣”那红纸块,哑声的念,一会儿便不住地想到掷骰子上面去了。
“陈礼元?……陈葆章!”
这声音突然奔来,原来是先生哼着一个一个的姓名,开始放学了。因此,碧舫的心里才焦急起来,尤其是看见同学们都匆匆忙忙地叠书,收拾笔砚,打书包,以及故意给他刺戟似的,含糊而又大声地向先生告别,脚步是那样又轻快又响亮的一溜就走了。
“叩学了!”他于是感到,这才有点难堪,但同时,在另一方面,他又希望他的姓名,会从先生的黄牙齿中间滑出来,他以为这样是很可能的;于是他就倾耳静心的听。
“该叫我了吧?”他不曾间断的想。
可是,从第一到末尾,全走了,这空敞的书斋中,只剩他一个,其次就是先生了。
他发觉先生注视到他,便装起勤勉的模样,抖起嗓子了,念道:“天将雨……”其实,他是悄悄地等待先生放学的声息。
“别念了!”先生终于叫他。“拿来……”随着便高高地举起竹板子,当碧舫走近身旁时候,在带着怒恨的唾骂教训声中,那竹板子就一上一下的飘着,肉和竹片相碰的声音也就连着拍拍飞起。
“哎唷……”他哭了,这自然是先生特别用力;因为在往时,象这样伸出手去给先生打手心,这在碧舫,是一件平常而且习惯的事了。
拍拍的声音停止时,先生便用厌恶的声音叱道:“回去!”接着他又叹息般,愤愤地自语了:“哼,孺子真不可教……”
手心虽说在发烧,痛得痒痒的,但得了放学的命令,在碧舫心里,也就满足了;他走到坐位,慢慢地——其实是非常急促地卷他的白布满了墨印的书包,又照例含糊地向先生告别。先生用赭色指甲剔着黄牙齿,神气懒洋洋地没有理他。
走出门外,他就吐出鲜红的舌头来,舐他发烧发痒并且发肿的手心;另一只手,擦干了眼泪,就去摩扔他因长跪而麻木的膝髁盖。他心里发狠的咒道:“饿死的,这穷秀才!”
在路上,一切的事情他似乎都忘却了,一心一意的只计划应该怎样去撒谎,掩饰过叩学,以及津津地想念着晚饭上,那一锅香气腾腾的芋头炖牛肉。
1927年7月
[book_title]登高
张妈在厨房里用竹刷子洗锅,沙沙嚓嚓的响,也象是昨夜的雨还没止,水落上涟涟地流下的雨漏……。
偏是这一天就下雨!初醒来,在睡后的惺忪中,听见这声音,我懊恼。其实,象一清早乍开起眼睛来,在床上,当真的,就发觉是雨天,这在平常,却是妙极的一件事。因为,落起雨,雨纵不大,南门兜的石板路全铺上烂泥,是无疑的,那末,我们便借这缘故,说是木屐走到烂泥上,会溜滑,会翻跟斗,就可以躲懒不上学了。倘是落大雨,那更好,假使我们就装做好孩子模样,想上学,大人也要阻止的。早晨下起雨来真有许多好处!象念书,作文,写大字,能够自自然然的免去,是一件;象和那肮脏的,寒酸气饱满而又威严的老秀才不生关系,这又是一件;但给我们顶快活的,却是在家里,大家——几个年纪相似的哥妹们聚在一块,玩掷红,门点,或弹骨牌来盖城墙,弹纸虾蟆,以及做着别种饶有小孩子趣味的游戏:这之类,是顶有力的使我们盼望着早晨的雨。因此,几乎在每一个早晨,张开眼,我就先看窗外,又倾耳静听,考察那天空是否正密密杂杂的在落雨。雨,尤其是早晨的,可说是等于给我们快乐的一个天使。但今天,因是九月初九,情形便异样的了,怕落雨。在昨夜里听到了雨声,我就难睡,在担忧,着急,深怕一年中只有一次的登高,要给雨送掉了。所以,把张妈洗锅的声音,就疑为雨漏了。
证明是晴天,这自然得感谢金色的太阳!阳光照在窗外的枣树上,我看见,满树的枣子还映出红色,于是狂欢了:这真是非同小可的事!实在,象一年只有一天的登高,真须要晴天。要是落雨,你想想,纸糊的风筝还能够上天么?想到小孩子们不多有的快乐日子,天纵欲雨,是也应变晴吧。这一天真比不得中秋节! 中秋节落起雨来,天阴阴的,这对于要赏月的大人们是扫兴极了,但小孩子却无损失,我们还可以在房子里,照样的吃我们所喜欢吃的烧鸡,喝我们的红色玫瑰酒……登高就不同了,若落雨,那只是和我们小孩子开玩笑,捣鬼,故意为难,充满宣战意味的,等于仇敌,使我们经过了若干日子以后还会怀恨着。
天既然是晴,不消说,我心头的忧虑就消灭了。
爬下床,两只手抓住不曾束紧腰带的裤头,匆匆地跑到房外找锵弟。他也象刚起床,站在天井边,糊涂的,总改不掉初醒后的毛病,把鼻涕流到嘴唇上,用手背来往的擦,结果手背似乎净了些,满嘴却长出花胡须了。
“妆一个丑角你倒好!”这是斌姊常常讥笑他。
“丑角,这是什么东西呢?”他反问。
“三花脸!”
因为三花脸是顶痞而且丑的,锵弟知道,于是就有点怕羞。关于他的这毛病,我本来也可以用哥的资格去责备他,但我也有自己的坏毛病在,只能把他这可笑的动作看做极平常的一件事,如同吃饭必须用筷子一样的。要是我也学斌姊那样的口吻去讥笑他,虽使他发臊,可是他马上就反攻,撅起嘴,眼睛一瞪,满着轻蔑的说:
“一夜湿一条裤子,不配来讲!”
想到尿床的丑,我脸红了。因此,这时看见他:为了经验,就把他很滑稽的满嘴花胡髭忽略去,只说我们的正经话。
“见鬼!我以为还在落雨……”我说。
他微笑,手从嘴唇上放下来,又把衣衫的边幅去擦手背。
“你知道昨夜里落雨么?”
“知道”他回答:“可是我要它晴;若不晴,我必定骂他娘的……”
“你又说丑话了!”我只想;因为这时的目的是贯注在登高,放纸鸢,以及与这相关的事情上面。
无意的,我昂起头去,忽看见那蓝色无云的天空中,高高低低,措落的、飘翔着的大大小小的各样纸鸢:这真是一种重大的欢喜,我的心全动了。
“我们也放去!”我快乐的喊。
“好的!”他同意,“到露台上还是到城楼顶去?”
“你快瞧,”我却指着从隔屋初飞上去的一个花蝴蝶。“这个多好看!”
“那就是癞头子哥哥放的。”
这所谓的癞头子哥哥,他的年纪虽比我们都大,却是我顶看不起的一个人;其鄙薄的原因,也就是那个癞,癞得使人讨厌,把头发变得黄而且稀少,在夏天总引了许多的苍蝇盘旋那顶上。并且,他除了会哼“云淡风清近午天”的这句千家诗之外,别的他全不懂,这也是使我这个会作文的年轻人不生敬意的一个原因。但这时,看那只多好看的花蝴蝶纸鸢是他放的,心中却未免有了愤愤,还带点嫉妒。
“是癞头子放的,不对吧。”我否认。
“谁说不是?”锵弟说出证据了。“昨天在下南街我亲眼瞧他买来的,花一角钱。”
我默然!心中更不平了,就说:
“癞头子都有,我们反没得,”
“可不是?”
“我们和妈妈说去……”我就走;锵弟跟在我脚后,他又把衣衫的边幅去抹嘴上的花胡髭。
母亲正在梳头。
“妈妈!”我说,一面就拉她往外走。
“做什么?”她问,“这样急急忙忙的?”篦梳子停了动作,一只手挽住披散的头发,转过脸来看我们。
“你瞧去,多好看的一个纸鸢——花蝴蝶!”
“这也值得大惊小怪?”
“那是癞头子哥哥放的。妈妈,他都有,他还只会哼千家诗……我们却只有两种纸平式的。”
母亲笑了。
她说:“忙什么?等一忽陈表伯转来,他会买来一个比谁都好看的纸鸢——”
“给我么。”
“是的。”
“那末,我呢?”锵弟问。
“统你们两个人——”
我看锵弟,他也快乐了。
“好,好,给我们两个人……”笑着,我们就走开了。在天井里,我又抬起头,看那满天飞扬的大大小小的各样纸鸢。
除了向天上那些东西鉴赏和羡慕,我就只想着陈表伯,望他快转来。这时,在又欢喜又焦急之中,对于陈表伯去买的那纸鸢便作了种种想象,我特别希望是买了一只花蝴蝶,比癞头子哥哥的那只强,又大又好看。
许多的纸鸢都随风升高去,变小了,辨不出是什么样。新放的又陆陆续续地飞起,象这些,虽说是非常的宛约,飘逸,近乎神话的美,但于我却成了一种嘲弄。
“你怎么不来放呀?”也象每只的纸鸢当飞起时,都带着这意思给我。
我分外地焦急了——这也难怪,象尽在天井里瞧望着,可爱的陈表伯终不见来。
接着便吃早饭了。
饭后,为要制止心中的欲望,或惆怅,便把我所喜欢而这时又极不满意的那只双重纸平式纸鸢,从床底下拿出来,和锵弟两个人,聊以慰藉的,在天井里一来一往的放了一阵。放纸鸢,象这玩儿,若是顺着风,只要一收绳索,自然的,就会悠悠地升起,飞高了,假使是放了半天,还在一往一来的送,其失败,是容易想见那当事的懊恼。
“索性扯了,不要它!”看人家的纸鸢飞在天空,而自己的却一次一次的落在地上,发出拍拍的响,我生恨。
“那也好。”锵弟也不惬意。
纸鸢便扯了。
然而心中却空荡了起来,同时又充满着一种想哭的情味:怀恨和一些难舍。
我举眼看锵弟,他默然,手无意识的缠着那纷乱的绳子。
想起种种不平的事,我就去找母亲;锵弟又跟在我脚后。
母亲已梳好头,洗完脸,牙也刷过了,这时正在扑粉,看样子,她已知道我们的来意,便说:
“陈表伯就会转来的。”
“早饭吃过了,还不见!”
“登高也得吃过中饭的。”
“你瞧,人家的纸鸢全放了!……”
锵弟更鼓起嘴,显然带点哭样。
母亲就安慰:“好好的玩一会吧,陈表伯就会转来的,妈不撒谎。”
我们又退了出来。
天空的纸鸢更多了。因此,对于陈表伯,本来是非常爱的,这时却觉得他可气,也象是故意和我们为难,渐渐地便生起了愤恨。锵弟要跑到后西厢房去,在桌上,或床头,把陈表伯的旱烟管拿出来打断,以泄心中的恶感,可是我阻止他。
“他是非常可恶的,”锵弟说:“以后我不和他讲话,他要亲我嘴,我就把他的花胡须扯下……”关于这,我便点头,表示一种切身的同意。
我们真焦急!
太阳慢慢地爬着,其实很快的,从东边的枣树上,经过庭中的紫薇,山茶,和别的花草,就平平地铺在天井的石板上,各种的影都成了直线,同时,从厨房里,便发出炒鱼和炒菜的等等声音,更使得我们心上发热,自然的,陈表伯由可爱而变为仇敌。
可是我们的愿望终于满足了。那是正摆上中饭时,一种听惯的沉重的脚步,急促的响于门外边:陈表伯转来了。这真值得欢喜!我看锵弟,他在笑。
黑色的,其中还措杂着许多白花纹,差不多是平头,扁嘴,尾巴有一丈来长,这纸鸢便随着陈表伯发现了。
“呵,潭得鱼!”锵弟叫。
“比癞头子哥哥的花蝴蝶好多了。”我快乐的想。
陈表伯把“潭得鱼”放到桌上,从臂弯里又拿出一大捆麻绳子。他一面笑说:“这时候什么都卖完了,这个潭得鱼还是看他做成的,还跑过了好几家。”是乡下人的一种直率可亲的神气。
我们却不理他这话,只自己说:
“表伯伯,你和我们登高去……”
他答应了。
母亲却说:“中饭全摆上了,吃完饭再去吧。”
在平常,一爬上桌子,我的眼睛便盯在炒肉,或比炒肉更好的那菜上面,因此大人们就号我做“菜大王”,这是代表我对于吃菜的能力;但这时,特别的反常了,不但未曾盯,简直是无意于菜,只心想着登高去,所以匆匆的扒了一碗饭,便下来了。
于是我们开始去登高。
母亲嘱咐陈表伯要小心看管我们的几句话,便给我们四百钱,和锵弟两人分,这是专为去登高的缘故,用到间或要买什么东西。
照福州的习惯,在城中到了九月这一天,凡是小孩子都要到乌石山去登高,其意义,除了特创一个游戏的日子给小孩们,还有使小孩子分外高兴的一种传说:小孩子登高就会长高。从我们的家到乌石山,真是近,因为我们的家后门便是山脚,差不多就是挨着登山的石阶,开了后门,我们这三人,一个年五十的老人和两个小孩子,拿着潭得鱼纸鸢,就出发了。这真是新鲜的事!因为象这个山脚,平常是冷冷寂寂的,除了牧羊的孩子把羊放到山边去吃草,几乎就绝了行人,倘是有,那只是天君殿玉皇阁的香火道士,以及为求医问卦或还愿的几个香客。这时却热闹异常了!陆陆续续的,登着石阶,是一群群的大人携着小孩子,和零星的到城里来观光的乡下绅士,财主,半大的诸娘仔,三条簪大耳环的平脚农妇,以及卖甘蔗,卖梨子,卖登高粿,卖玩意儿,许许多多的小贩子,这些人欢欢喜喜的往上去,络绎不绝,看情形,会使人只在半路上,就想到山上是挤满着人,和恐怕后来的人将无处容足,从石阶的开始到最高的一级,共一百二十层,那两旁的狗尾草,爬山藤,猫眼菊,日来睡,以及别种不知名的野花和野草,给这个那个的脚儿,踢着又踢着,至于凌乱,厌倒,有的已糜烂。在石阶的两旁,距离很近的,就措措落落的坐着叫化子,和烂麻疯——没有鼻子,烂嘴,烂眼,烂手脚,全身的关骨上满流着浓血,苍蝇包围那上面,嗡嗡地飞翔——这两种人,天然或装腔的,叫出单调的凄惨的声音,极端的现出哭脸,想游人哀怜,间或也得了一两个铜子,那多半是乡下妇人和香客的慈善。去登高的人,大约都要在山门口,顺便逛逛玉皇阁,天君殿,观音堂,或是吕祖宫;在这时,道士们便从许久沉默的脸上浮出笑意殷殷懃懃地照顾客人,走来走去,毫不怠慢的引观客看各种神的故迹,并孜孜地解说那不易懂得的事物,最后便拿来一枝笔,捧上一本缘簿请施主题缘,其中,那年青而资格浅薄的道士,便站在铁鼎边,香炉旁,细心的注意着来神前拜跪的香客,一离开神龛前,就吹熄他们所燃的蜡烛,把他们所点的香拔出来,倒插入灰烬中淹灭了:这是一种着实的很大的利益,因为象这种的烛和香,经过了小小的修饰,就可以转卖给别的香客,是道士们最巧妙最便当的生财之道。……此外,这山上,还有许多想不尽的奇异的事物:如蝙蝠窝,迷魂洞,桃瓣李片的石形,七妹成仙处,长柄鬼和蜘蛛精野合的地方,……凡这种种,属于魔魅的民间传说的古迹,太多了,只要游人耐得烦,可以寻觅那出处,自由去领略。登高,不少的人就借这机会,便宜的,去享受那不费钱而得的无限神秘之欢乐的各种权利。还有,在山上的平阳处——这个地方可以周览一切,是朱子祠,那儿就有许多雅致的人,类乎绅士或文豪吧,便摆着一桌一桌的酒席,大家围聚着,可是并不吃,只放浪和斯文的在谈笑,间或不负责的批评几句那乡下姑娘,这自然是大有东方式古风的所谓高尚的享乐了。
我们到山上,满山全是人,纸鸢更热闹;密密杂杂的,多得使人不知道看那一个,并且眼就会花。在朱子祠东边的平冈上,我们便走入人堆,陈表伯也把潭得鱼纸鸢放上了;我和锵弟拍着手定睛的看它升高。这纸鸢是十六重纸的,高远了,牵制力要强,因此我只能在陈表伯放着的绳子上,略略的拉一拉,没有资格去自由收放,象两重纸平式那样的,这真是不曾料到的在高兴中的一点失望,于是我想到口袋中的那二百钱,这钱就分配如下:
甘蔗二十文,
梨子三十文,
登高粿五十文,
登高粿的小旗子另外十文,
竹蛇子二十文,
纸花球二十文,
剩下的五十文带回家,塞进扑满去。
但一眼看见那玩艺儿——猴溜柱,我的计划便变动了,从余剩的数目中,又抽出了三十文。到了吃鱼丸两碗四十文的时候,把买甘蔗的款项也挪用了。以后又看见那西洋镜,其中有许多红红绿绿的画片,如和尚讨亲以及黄天霸盗马之类,我想瞧,但所有的钱都用光了,只成为一种怅望的事。其实,假使向陈表伯去说明这个,万分之一他总不会拒绝的,他平常就慷慨,可是在那儿却忘了这点,事过又无及了。
本来登高放纸鸢,只是小孩子的事,但实际上却有许多的大人们来占光这好日子,并且占了很大的势力,因为他们所放的纸鸢起码是十二重纸的,在空中,往往藉自己纸鸢的强大就任去交其他弱小的,要是两条线一接触,那小的纸鸢就挂在大的上面,触了的绳子就落到地面来,或挂在树枝上,因此,满山上、时时便哄起争闹的声音,或叫骂,至于相殴到头肿血流,使得群众受惊也不少。我便担忧着我们的这个潭得鱼。幸而陈表伯是放纸鸢的一个老手,每看看别人大的纸鸢前来要交线,几几乎要接触了,也不知怎的,只见陈表伯将手一摇,绳子一松,潭得鱼就飞到另一个地方,脱离来迫害的那个,于是又安全了。他每次便笑着称赞自己:
“哼!想和我交,可不行!”
我们也暗暗地叹服他放纸鸢的好本领。
到太阳渐渐地向山后落去,空间的光线淡薄了,大家才忙着收转绳子,于是那大大小小的各样纸鸢,就陆陆续续的落下来,只剩一群群的乌鸦在天上绕着余霞飞旋;做生意的便收拾起他们残余的东西,绅士和文豪之类的酒席也散了。接着,那些无业的闲汉们,穷透的,就极力用他们的眼光,满山满地去观察,想寻觅一点游人所遗忘或丢下的东西。
在一百二十层的石阶路上,又满了人,散戏那般的,络绎不绝地下山了;路两旁的叫化子和烂麻疯,于是又加倍用劲的,哼出特别惨厉的:“老爷呀,太太呀,大官呀……”等等习惯了的乞钱的腔调。
不久,天暮了。
回到家里,我和锵弟争着向母亲叙述登高的经过,并且把猴溜柱,和登高粿三角式五色小旗子,自己得意的飘扬了一番。
我们两个人,议定了,便把那只潭得鱼纸鸢算为公有的收到床底下;这是预备第二天到城楼顶去放的。
可是当吃完夜饭时父亲从衙门里转来,在闲话中,忽然脸向我们说:
“登高过去了,把纸鸢烧掉吧,到明年中秋节时再来放……”
父亲的话是不容人异议的!
我惘然。把眼睛悄悄地看到母亲,希求帮助,但她却低头绣着小妹妹的红缎兜肚:于是失望了。
锵弟也惆怅地在缄默,似乎想:
“今天不登高倒好……”
北京。
[book_title]猫
一
猫的毛是黄和白相间的……
这是在一天下午,无意中,厨子忽见到它,那时候正落雨。猫蹲在屋檐下,踡着尾巴,毛淋湿了,雨还不断地打到它身上;看样子,是在忧愁,恐怖吧,微微地觳觫着。厨子就可怜它。
“咪!咪!……”他扁起嘴尖声的学猫叫,去招呼。
猫转过头来,眼睛在浓雨中很困难的张开,看厨子,尾巴就弯弯地伸直去。
“咪!……”是很脆弱的。
“咪!咪!”厨子却大声叫。
“咪!……”猫又应。
厨子笑了;他跑进厨房里,装了半碗饭,又混和一些肉和鱼,出来了,向着猫,用筷子在碗边铿铿锵锵的打响。
“咪!咪!”他一面在呼唤。
猫是显然快活了,抖起精神,腰背隆起,后脚用力着,把腹儿朝着厨子。
铿铿锵锵的碗声打得更响了。
猫的眼光充满着观察和考虑。它认定了厨子是好人,于它有益的,就脚儿一蹬,奋勇的,向厨子奔去;落到地面时它微微地跛着身子。
厨子打着碗,引它到房去;猫跟在他脚后,不住的抖着毛,弄掉雨水。
灶里面的煤火还未熄,微微地在燃,为了温暖,猫就走到灶下面,要烤干它的毛:黄和白相间的。
猫并且饥饿,翘起尾巴,馋馋地吞吃那厨子喂它的饭,它时时哼出一种本能的关于饮食时的腔调。
厨子含笑的在旁边看它。他觉得这个猫的颜色很美,毛又长,身段又匀整……
猫因了急促,把饭或是鱼肉,塞住食管了,便连连地打哼,也象人的咳嗽一般的。
厨子走近它身边,坐在白木变黑的矮凳上,用手去抚摩。猫喷出了几粒饭,又继续它的馋食。
吃饱了,猫便懒懒地躺到灶下面,把脚儿洗着脸,渐渐地,眼睛迷蒙了。然而厨子愈喜欢它。
于是,在默默中,无条件的,猫便归到厨子,他成了猫的主人,负有喂养和看护责任。
这样的就经过许多时。
二
猫很瘦。
因此,厨子在每天的早上从菜场回来,那竹筐子里面,总替猫买了二十个铜子的小鱼和猪肝:这是花了他份内的外水五分之一。他本来是非常省俭的,但对于这每天固定的为猫所耗费,却不吝惜,并且还是很乐意的,因为他喜欢猫——尤其是这一个。
猫嗅着了肉和鱼的腥气,就欢迎他,缠绕在他脚边,偏起脸,伸直尾巴,低声的叫,跟着他走来走去:这正是给厨子认为这个猫特别的地方,通人性,知道他,和他要好。
他不愿称呼这个猫也用普通的语调,于是想……为了一种他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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