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潜溪集
[book_author]宋濂
[book_date]明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类书文集,诗文集,完结
[book_length]149526
[book_dec]文别集。明宋濂(号潜溪)著。八卷。本集所收,均为写于元末之文,原本系郑涣兄郑仲舒所辑,由郑涣增补编定。初刊于元至正年间,有陈旅序、至正十三年(1353)王祎序、欧阳玄序、至正十六年郑涣跋。另有明黄溥辑刊《潜溪集》十八卷,与本集内容不同,是宋濂一生著作的选本。据《宋学士文粹》郑济跋,《潜溪集》原本四十卷。但今见此集均只八卷,当为明人所删并。八卷。原刊本已不可见,今存明嘉靖十五年(1536)温秀校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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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卷一
◇国朝名臣序颂
帝王之兴,必有不世出之人豪,以自赴云龙风虎之会。《易》所谓“圣人作而万物睹”者是已。我皇元受天明命,抚安方夏,天戈所指,万方毕从。是故一鼓而诸部服,再鼓而夏人纳款,三鼓而完颜氏请降,四鼓而南宋平。东西止日之出入,罔不洽被声教,共惟帝臣。虽睿谋雄断,动无不胜,亦赖熊罴之士,不二心之臣,有以诞宣天威,故功成治定,若是之神速也。自今观之,陷阵攻城,无战弗克,则有若鲁国忠武王之伦;面折廷诤,丕赞皇猷,则有若耶律文正王之属;斟酌百王,恢宏文教,则有若许文郑公之流。其他智士谋臣,袂接肩摩,殆未可以一二数。稽之于《书》,在虞则有四岳九官十二牧,以亮天功;在商则有六臣保摐有殷,礼陟配天;在周则有五臣为辅,以克修和我有夏。以皇朝媲之,未足多让。夫以明良相逢如此之盛,治功告成又如此之懿,意谓有以宣著鸿猷,勒之琬琰,昭示无极。逮兹百年,而颂声不作,非甚阙典与!汉唐之臣,本无足议,陆机、吕温尚浓墨大书,为之颂赞。况逢今日昌熙之运,安可默默?濂窃不自揆,辄取行事著明、熟于耳目者,自鲁国忠武王而下,凡二十二人,人各为颂。虽立言不文,亦颇谓能美盛德之形容。使读之者知列圣之勤劳,诸臣之忠荩,王业之成匪一朝夕,其于治道似不为无所助也。第以金匮石室之藏,远在天上,有非遐方陋儒所得窥,故其所颂止此而已,非敢有所略也。
◇鲁国忠武王木华黎
阿难之河,白气如虹,王生其中。
虎首虬须,为天下雄。光辅帝极,宪天惟聪。
如鹰之扬,如飙之发,如云之从。
右执大斧,左櫜彤弓。铁垒层层,一劈而崩。
遹骏有声,诸部用平。相彼完颜,逞于淫凶。
我伐用张,旗鼓有容。僵尸百馀里,浍河为红。
太行以南,敛手就降(叶,音红)。帝录其功,锡茅土之封。
丹书铁券,与国始终,传世于无穷。
◇淮忠武王伯颜
淮王桓桓,凝峻寡言。一言之间,如雷破山。
及履上台,四国尔瞻。誓师南征,大乱汝戡。
三军飞渡,目无江南。前扼其吭,宋胆自寒。
老枭既夜遁,直捣临安。俘厥君臣,大敷帝仁。
皞皞熙熙,市肆不移。宋鼎已易,而民弗知。
崇德报功,王谦让弗居:
此天子德威,臣何能为?古有曹彬,于王见之。
◇楚国武定公阿里海涯
于维楚公,既勇且武。手挺白矛,能舂猛虎。
建谋于廷,谓宋疆可平。王师出征,公实在行。
陷阵攻城,风驰霆轰。一驾而襄鄂下,再驾而吴楚宁。
山獠洞猫,被毳荷毡,亦归王明。
士出其门,咸为国桢,能黼黻皇灵。
呜呼楚公,盖世之雄。
◇广平贞宪王玉普
倬彼武忠,驱猋驾云,来奔真龙。
无谟不宜,无战不从。有孙烈烈,劲气直节。
雷霆之下,孰不殒灭?王不震不慑。
宗藩构难,变生肘腋。帝命出师,三战三捷。
鹤驭上宾,众言沸腾。王静以镇之,神器弗倾。
玉带宝衣,用旌尔能。社稷之臣,繄王之伦。
◇河南武定王阿术
河南之先,世有大勋。列阵蟾河,强部褫魂。
火炬夜爇,回鹘乃奔。乃蹴汴京,以洗妖气。
西南夷不庭,即勒锐兵,以讨以征。
金鼓震天,跃入其城。缚段智兴,及生河南。
沈几有智,挺英毅之气。瞋目一叱,万人皆废。
顾彼江南,一弹丸之地。恭行天诛,羽书日驰,卒献馘京师。
九土茫茫,来享来王,开元祚于无疆。
◇淇阳忠武王月赤察儿
将门出将,一气之传。有如淇阳,不负其先。
威容言言,望之如神。亲属櫜鞬,宿卫帝宸。
白斥大奸,拔去祸根。金山之阴,蚁附蜂屯。
王鞠其军,以绥远人。以镇北门,以靖大藩。
宠赉加厚,铸印如斗。休有烈光,千载弗亡。
◇句容武毅王土土哈
西北绝域,有山峨峨,襟带二河。
其人鸷猛,如虎负戈。况我勾容,人中之杰。
来辅真元,孰得而遏?从六军北伐,应变如神。
有坚必拔,成杭海之烈。
譬如太阿,百炼不折,无愧臣节。
◇耶律文正王楚材
惟楚有材,晋实用之。达人先知,曰千里驹。
堂堂中书,执政之枢。相我太宗,拓开鸿基。
拱立龙庭,上陈帝谟。三灵协和,万象昭苏。
舒吾阳和,脱彼剪屠。人文褰开,民献争趋。
于变时雍,上登黄虞。厥功何如,请视鼎彝。
◇杨忠肃公惟中
西域小邦,以险自婴。帝命杨公,往宣威灵。
雷霆震惊,风云流行,孰敢不来庭?
秉越而南,椎结卉裳,惧不能兵。
恒山蘖牙,盘据大明。公仗节而呼,巢穴用倾。
鼎湖遗弓,乾纲解纽。公以两手,上扶日月。
不欹不昃,小大毕达。海外有截,卒成帝业。
◇汪义武王世显
金运之熄,亳社已屋。谁栅石门,巡阵恸哭。
时维汪王,义不负国。国亡三秋,将焉寘力?
神元龙兴,六合有恭。遂乘刚风,来朝帝侧。
出其所蕴,以效劳绩。乃截嘉陵,乃践大安。
乃擒劲帅,撤蜀之藩。
王之出矣,提戟而前,气吞三军。
王之旋矣,雅歌投壶,右琴左尊。
既武且文,懿哉元勋。
◇张献武王弘范
真人开天,时乘六龙。麾斥八极,群雄云从。
剑气上冲,日星晦蒙。宋人不恭,假息海邦。
帝命张王:汝师汝将,汝拔樊襄,
汝渡大江,汝揭义旗,以受其降。
王既受命,横槊上马,鸷击隼翔。
有夫甚武,直奋大刀,众莫敢当。
王迎刺之,应手断肮。军气益扬,大声震天。
敌有手若亡,遂籍其土疆。遗爝未息,厥势犹强。
帝壮王之威,复命往征(叶,音张)。
宝剑名甲,锡自尚方。一麾而殒,海波镜平(叶良)。
崖山苍苍,武功洸洸。
◇刘文正公秉忠
贤者在世,视时诎信。挂瓢武安,绝世离群。
幡然而起,风跃云。乃垒乃城,乃阙乃庭,乃建滦京。
滦京之封,龙冈郁冲,王气所钟。
伊刘公是庸,作皇邑土中。
敷文教万邦(叶,必容反),车书来同。
车书来同,维公之功。
◇史忠武王天泽
谆谆忠武,有力如虎。斩将搴旗,疾行如飞。
统诸侯大兵,前无坚城。马不留影,士不留行。
枭李擒葛,氛祲肃清。凶鸷既锄,残惸亦宁。
春生秋杀,以奠邦经,以严邦刑。
维忠武有勇,大敌不恐。惟忠武有慈,服即弗诛。
维忠武有节,始终弗涅。
纪功旗常,为邦之光。
◇廉文正王希宪
天启景运,挺生人豪。豹略龙韬,呼吸风涛。
英英廉公,才雄气骞。力捧潜龙,上升九天。
诞彰皇威,关陇晏然。广厦细毡,嘉猷日宣。
出镇辽霫,强宗震叠。移节荆湖,民气遂苏。
连征大猾,正气烈烈。式扬式发,则莫我敢遏。
大星煌煌,西流于堂,天下之伤。
◇窦文正公默
有卓窦公,訚訚而驯。雍雍而惇,炳炳而文。
大衣垂绅,似不能言。及摧权奸,执将排山。
纲常之陈,皦若白日。照耀天下,至今有赫。
大道既明,旁艺亦精。九箴所及,以死为生。
其学之醇,其志之忠。
宜耄矣之嗟,发自帝衷。
◇姚文献公枢
奕奕龙泉,神彩内明,视之如空。
其锋所指,无物不断,捷疾如风。
媲之文献,雄姿英发,靡有不同。
在前无古,在后无今。有志卓卓,倡道苏门。
上溯泗、沂,下探关、洛。施于有政,蔚为王佐,务尽忠谔。
立经陈纪,礼贤黜邪。风动四方,大开文明。
辇致雅乐,实自鲁邦。不杀之谏,昼夜谆谆,舌不得藏。
治定功成,浑然无迹,莫窥所存。左许右窦,三人同心。
扶乾植坤,如带如砺。信誓弗渝,永世有闻。
◇许文正公衡
濂、洛之学,传自武夷。重徽叠照,日星昭垂。
逮我许公,尊闻行知,若亲抠衣。
寒泉之麋,张皇幽眇,厘析毫丝。
如皋陶淑问,毕其情辞。如后羿注矢,不失其驰。
既入阃域,遂升堂基。横经胄监,衿佩锵如。
祛其人私,牖其天彝。释其偏歧,捝其九衢。
德成材达,昭用于时。黼黻帝治,甄陶泰熙。
明体适用,公实庶几。无德弗报,四海祝尸。
呜乎许公,百世之师。
◇吴文正公澄
紫气蝉联,神物蜿蜒,有开必先。
山川降神,自元而贞,笃生哲人。
慎斯勤斯,绝乎等夷,于道早知。
厉如秋霜,煦如春阳,何德之昌。
抱膝而居,气盖八区,阏而弗舒。
玩心神明,操觚弗停。兴卫圣经,学徒是依。
毛之有麒,甲之有龟。
璟其渊冲,以消吝封,心熙气融。
大明当轩,屡聘益尊。施教成均,北许南吴。
先后合符,人文之敷。
◇董忠献公文炳
伊龙虎君,实生群英。一吹一嘘,霜露变更。
长江天堑,其险莫前。公挟二季,破浪争先。
横行而旋,喜动帝颜,戟手指天。
焦山万艘,栉比云浮。公大呼突阵,蛟泣龙愁。
横尸蔽江,水为不流。淮城虽筑,敌气未龙。
矢石四集,贯公臂及胁。公拔去之,督战益力。
韩、彭之勇,良、平之谋。方之于公,吾不知其孰优。
◇郝文忠公经
瞻彼郝公,上师孔、颜。挺然一气,立天地间。
衔命出使,仗节弗屈。十有六龄,有如一日。
楗门堑垣,不翅狱庭。臣节甚重,万死实轻。
吐其崛奇,见于直笔。奸雄虽亡,诛之则力。
汉有苏武,啮毡海上。郝公继之,双璧相望。
◇程文献公钜夫
巍巍世祖,度越百王。义声神威,抚壹宇疆。
公起从之,仗义激昂。咸韶皇度,衮冕宪章。
乘传来南,绣衣焜煌。玉札牛溲,药笼并藏。
出而医国,小大毕张。吐握见贤,如渴得浆。
虽居銮坡,不异庙堂。以顺为期,以柔居刚。
式宪且文,于烨其光。
◇刘文静公因
先生之心,岳镇川澄。先生之操,玉温石贞。
先生之学,寤寐六经。岐阳之凤,鲁郊之麟。
和气袭人,盎然阳春。发周孔性情,挹其深醇。
或出或潜,与道周旋。九京可作,吾为执鞭。
◇皇太子受玉册颂
至正十五年春三月丁亥朔,越八日甲午,皇帝命太尉汪家奴,持节授皇太子玉册及冕服九旒。在廷臣邻,莫不骏奔东朝,恭行大礼。越翼日乙未,复诣大明殿,俯伏拜舞,举觞上千万岁寿。百僚具欣,无间小大,佥曰:我太祖圣武皇帝,茂昭宝训,预建冢嫡,嗣服继统,累叶上承灵贶,罔敢或违。今我皇帝春秋方殷,即定元良,以绍隆丕。构其神谟睿断,与雷霆同其英烈,山岳同其雄高,河海同其幽深。求之前古,敻无与比。於乎盛哉!然以万国至众,王器至重。豫定则治,否则乱。治乱所关,不翅一反掌之易。布在方策,盖可见已。奈何为人上者不尔之思,祸乱相寻,有不忍言。惟我皇帝,圣神文武,与天同运,而不以四海自私。惟皇太子,刚果温文,与圣合德,而足膺主鬯之寄。明两作离,照耀无穷。对越天地之耿光,丕承祖宗之休烈,是可以无愧者矣。《易》曰“主器莫若长子”,记曰“一人元良,万国以正”,其是之谓乎?臣濂遐方贱士,躬闻大庆,不敢喑无声歌,谨遵诗人美盛德之义而作颂曰:
皇明御宇,图治靡宁。邦本既建,万国以正。
仰瞻紫微,中居帝座。前星煌煌,厥象斯著。
圣人法天,夙夜弗违。爰升上嗣,以弼大基。
春日载阳,洊雷出震。龟协筮从,降兹大训。
乃敕近臣,持节而驰。锡以玉册,冕服九旒。
帝曰休哉,神器甚重。继体之思,朕敢不悚。
汝宜敬事,勿懈益恭。服兹宠嘉,祗谒太宫。
勿谓天高,征应甚速。勿谓宫深,千里在目。
若军若国,汝抚汝监。流祚无穷,朕心乃安。
皇储翼翼,拜手稽首。臣敢不勖,以主鬯卣。
百僚萃止,冠弁之峨。舞蹈不足,继以咏歌。
四海之命,悬于元冢。少阳位隆,不震不动。
何威弗宣,何气弗清。太白敛芒,天高日明。
微臣作颂,流播盛德。勒之贞瑉,垂示千亿。
◇皇太子入学颂
至正九年某月日,皇帝开端本堂,命皇太子肄业其中,致圣功也。前期一日,司经设帝座于堂中,南面。朱几在其南,芗俎又在朱几南。俎前有筵,复设皇太子位于坐西,东面。太子、太傅位于坐东,西面。谕德、赞善二人,文学一人,位在太傅之东阶,西面北上。厥明,司经以裕皇所御圣典置朱几上。公卿子从学者,分东西序立堂南,北面,以中为上。正字一人,司经一人,对立两序端,以劾不如仪者。赞者导皇太子就位立,谕德以下亦如之。皇帝遣使者来致命,在位者皆北面立受,以次出堂门外,望北阙再拜者二,复初位。赞者又导皇太子至芗俎南,北面立。升筵再拜,就筵北跪,焫芗于炉者三,少退又再拜,复位立如初。凡拜若跪,公卿子咸从。司经以圣典还阁,几与俎皆彻。皇太子即位坐,谕德以下皆坐。公卿子别设几席于谕德位西,皆再拜。赞者引齿最长者一人,执贽自门左入,即席跪,奠贽于几。复位如初,又再拜。拜已,执斝以升,执尊及脯醢者从,诣谕德西,东面立,注酒于斝,即席跪行一献礼。从者荐脯醢,赞善、文学亦如之。少退,执事者勺酒授谕德,以酢献者。复位如初,皆再拜。赞者退,司经设授读位。正字一人,执策启皇太子受经。一人诣谕德,请授经。至位,东西相向坐。授受已,复位如初。惟皇帝丕式先王成宪,敷佑四方,帝求俊彦,用迪皇太子以学。惟敬惟慎,如此其至,实万世无疆之休。敢拜手稽首而献颂曰:
于赫皇帝,日照月临。飙驰霆轰,克威克明。
国本既定(叶,音庭),万方靡弗承。乃命官师,乃辟宫学。
侯咨侯度,侯究侯宅,于彼有庶。宫学峨峨,龙楼之阿。
奕奕其楹,侐侐其庭,既穆且贞。皇帝曰噫,莽莽九围,此实其基。
其基何居?有书有诗。羽龠干戈,亦以其时。
尔尚勖哉,毋越我彝。我心我縻,毋隳我维。
我善我师,上窥黄虞,百度惟熙。
皇储曰都,敢不敬恭,以养其蒙,以徼其功,以达于家邦(叶,而光切)。
旭日煌煌,出自东方。銮车彭彭,青旗阳阳。
佩玉锵锵,跻彼新堂。载诵载弦,或舞以扬,帝命罔敢荒。
维幅员既长,维天命靡常,匪德曷臧。
兢兢皇皇,寤寐弗忘。于赫皇帝,诒谋宁止。
皇储则之,学又烝止。百禄盈止,庶绩凝止。
庶绩凝止,万世期无已。
◇拟晋武帝平吴颂
惟咸宁五年冬十有一月,皇帝将举兵伐吴。乃集多士于庭而训之曰:惟皇天孚佑有晋,俾克君临万方。尔万方有众,罔敢有肆厥志。朕犹夙夜祗惧,若将坠于深渊,唯恐一夫不获,以越前王彝宪。《商书》曰:“民非后,罔克胥匡以生。后非民,罔以辟四方。”朕曷敢荒宁!今吴王皓,舍我民弗靖。唯酒暨色,淫酗无厌。大开苑囿,起土山楼观,殚极工艺。肆厥威如虎狼,群臣有正视者,辄杀无赦。神怨人怒,皓有耳若罔闻知,则亦弗畏天降威命。上帝震怒,集厥命于朕躬,不敢不正。敢用吉玉宣璧,昭告于上天神后,帅尔有众,底天之罚。尔亻由,尔为王子,国之休戚,与尔同之。尔督徐州诸军,以出涂中。尔浑,戮力王室,简在朕心。尔督扬州诸军,以出大江之西。尔预,夙以嘉谟告朕,朕极不忘。尔尚克践前言,以成厥勋。荆州诸军,尔其督之,以出江陵。尔浚,尔作大舰,欲有事于皓,多历年所,今维其时,非尔弗克终厥图。益梁诸军,尔其监之,以下巴蜀。尔彬,帅其部曲以从。尔奋、尔戎,世号忠贞,各将尔师,以出夏口,以出武昌。尔充,为使持节,假黄钺,大都督以冠军。尔济,副之。呜呼,尔有众尚修乃干戈,峙乃糗粮,齐乃士伍,勿丧厥纪律,惟尔贤。往敷朕威灵,越厥君臣,宜执俘之,献于大庙,勿大肆杀戮,惟尔贤。呜呼,朕岂有爱于吴土疆,闵我民罹辜,诞以尔多方,殄歼乃仇。尔尚兢兢怀保,若抚鷇雏。兵戎所指,弗使致厥伤,俾朕膏泽布于下民,时乃功。尔不听朕言,朕则孥戮女。尔其念哉!太康九年春,安东将军浑出横江,所向皆克。二月,龙骧将军浚克西陵。镇南大将军预,遣将渡江,自进克江陵。沅、湘以南诸郡,皆望风送印绶。预分兵益浚。建威将军戎遣将与浚合攻武昌,降之。三月,浚以舟师入石头,皓面缚舆榇,诣军门降。克州四,郡四十三,户五十二万三千,兵二十三万。夏四月,赐皓爵归命侯。遣使行荆、扬,除吴苛政。诏增充浑邑八千户,进浑爵为公。浚辅国大将军。预、戎皆封县侯。诸将赏赐有差。以伐吴之役,实始于巨平侯祜,祜既卒,策告其庙,封其夫人为万岁乡君,食邑五千户。复诏博士臣某,刻石纪功,昭示万世子孙,以绍有晋无穷之基,弗敢坏。颂曰:
煌煌有晋,宠绥下民。欲俾万方,均囿至仁。
吴人不恭,据彼海濒。残虐是逞,若火四焚。
帝怒斯赫,命将徂征。龙盾虎旟,照耀日星。
士气如虹,吞厥南土。长江天堑,一朝飞渡。
吴人震惊,流汗浃背。岂伊神武,自天而坠。
帝命将臣:汝戒汝师,汝敌则刘,降宜舍之。
皓既面缚,馀敢不释。万里虽远,天威咫尺。
青盖委蛇,入于洛中。夙发其祥,昭此武功。
皇华载遣,六辔耳耳。诞布阳和,以消阴曀。
旋乾转坤,六合一家。文恬武嬉,浑浑无涯。
有功者赏,载颂载锡。赤芾桓圭,帝不之惜。
惟帝神武,能屈群策。拓开蛮荒,揭此日月。
帝德流衍,颂声斯播。授之乐师,以荐郊庙。
◇天台教宗圆具图颂
三千性相,百界千如,此天台教观第一义也。有能于此悟入,融万法而归一心,即一心而达三谛,其近于佛之知见乎。比邱法咸,示濂圆具图像,于是合掌作礼而说颂曰:
我观妙境不思议,三千性相恒宛然。心佛众生本无二,不为迷悟有增减。
大充法界小尘沙,一一具此无量法。须知一念即三千,三千一念亦如是。
譬如悬空十宝镜,镜前爇一光明灯。一灯偏入一切处,一切摄归一灯内。
光光涉入了不碍,互偏互融无尽藏。此境即空即假中,而亦不落空假中。
非先非后非异时,举一即三三即一。事理俱摄无差殊,修性齐照亦不别。
五佛开显大车譬,只此一乘圆具旨。若祗观心不观具,乃以一观分二家。
或约三谛作二造,有昧圆融秘密义。妄嗔染净无异观,是非能析亦双泯。
偏虚空界尽法身,一法外求即邪道。唯此如来正法门,有非语言能拟议。
大海可饮风可捕,历劫赞叹莫能尽。
◇西域军中获角端颂
我太祖皇帝之龙兴也,灵承帝命,宠绥四方。克烈既臣,乃蛮攸服。远近诸国,往往向风内附。而东印度远在西域之陲,负固不庭。帝乃震怒,移六师以征之。师次铁门关之下,厥有神物,麇身而马尾,独角而绿文,曶人语曰:王师宜早还。帝因访问近臣耶律楚材。楚材对曰:是兽名角端,能日行万八千里,其见则恶杀之象,殆天使之告陛下耶。帝即日下诏班师。臣濂谨稽诸传记,角端有二焉:其一状类貊,角在鼻上,中作弓,今鲜卑及胡休多国尚或有之;其一能晓四夷语,圣人在上,明达方外幽远之事,始奉书而至。此则自周秦以来,历千馀年之久,绝未之闻,而独于神元见焉。岂非圣德有以动天,灵异之物莫不自至也欤!汉元狩初,武帝行幸雍祠五畤,获兽一角,而足有武蹄。协律都尉李延年及司马相如之流,尚竭其心思,播诸乐歌。千载之下,令人读之有若亲生其时而观其事者。矧今之所获,古所未有,使延年、相如辈得际今日休明之治,则其咏歌圣德于无疆者,又未知其何如也。臣濂虽不敏,其可已于辞乎?谨拜手稽首而献颂曰:
于赫太祖,肇基龙荒。手持黄钺,日靖四方。
飙飞云流,无敌弗剪。孰敢不恭,以贻诛狝。
维彼印度,疏勒之西。敢抗六师,大命卒迷。
帝乃震怒,爰饬其旅。尔祃尔牙,尔桴尔鼓。
龙旗载扬,列星光光。指于西疆,白日为黄。
乃有神兽,麇身骥尾。独角桓桓,人立而语。
帝询近臣,厥兽何灵?近臣有言,角端其名。
天子好仁,奉书而至。曷释戈矛,绥以文治。
帝曰俞哉,我师亟还。尔弓则櫜,尔矢则鞬。
有声鍧鍧,震撼四国。垂衣龙庭,化行绝域。
九有之臣,载忭载呼。天地动色,神人俱愉。
惟我太祖,祗承上帝。帝度其心,纯一不二。
惟我太祖,乃武乃神。戢暴遏刘,绥我下民。
惟我太祖,恪慎天戒。曾不移时,戎车返旆。
神兽之来,自天降祥。匪天降祥,帝德之昌。
孰其媲之,古圣有作。龙马出河,神龟浮洛。
黄文之犀,九真之麟。何世不有,匪德之因。
皇灵赫奕,覆冒下土。鱼鳖咸若,鸟兽率舞。
曷其基之,自兹始之。茫茫八区,莫敢不来。
惟德动天,荐兹嘉瑞。小臣勒词,来贻世世。
◇豫章铁柱颂
豫章郡铁柱二,旌阳令南昌许逊敬之铸以镇蛟者也。郡地滨于江,水虫骋妖,故民多江祸。旌阳与西安吴猛世云,用正一斩邪、三五飞步之术,追歼其神于长沙。复惧遗孽洊兴,使物治铁厌其窟宅。一在西山双岭南,湮没已久。一在牙城南井,迄今犹存。柱出井外仅尺,下施八索,谓能钩锁地脉云。唐咸通六年,节度使严撰来为郡将,发视之。未及咫,烈风雷雨,江水暴溢。撰恐而止。其见于道家书者如此。濂窃闻之,周有壶涿氏,掌取水虫。若欲杀其神,则以牡絜牛贯象齿而沉之,则其神死,渊为陵。神,谓龙罔象之属也。古盖有其术矣。矧单阳则飞,制以重阴,乃伏而不动。铁阴而蛟阳者也,斯柱之建,其亦沉絜象之遗意与?於戏,豫章之民与蛟不两立,微旌阳、西安,民其鱼矣。濂虽不敏,谨徇郡守某之请,勒文柱下,以颂神功于亿万载。颂曰:
吴楚合域,翼轸分经。南昌巨都,蛟孽所庭。
咮攓波谲,脽运涛萦。夫诸兽验,胜遇禽征。
沈灶蛙产,蚀阜泓成。灵伯应历,鬼宪宣刑。
岳箓三辰,斗剑七星。挥斥电战,刉割霆升。
河眚黑廓,川液红星。轨天设镇,冶金建楹。
祝融主焰,阏伯司型。八神锡羡,五官储精。
上旋圆枢,下铤方扃。溟妃捧鉴,渊后持衡。
飙笙鹤濑,月吹凫汀。仙旍周紫,童节流青。
元勋潜沕,素牒晶荧。龟山铁跂,龙鼎文铭。
翊扶鸿宰,斡运清宁。泰山可砺,灵柱弗倾。
◇大还龙虎丹赞(有序)
龙虎丹赞,为予友郑源氏作。源因读《金碧古文龙虎上经》有悟《大还》之旨,用之修炼,节节有奇验。复以其玄秘也,请予白之。作是赞,赞凡四章。
苞乾灵一
人身苞精气,妙与玄化并。一神管摄之,铅汞各流行。
神所栖止处,实为天地中。阖辟类两扉,循环不竭穷。
廓然含冲虚,独立不以形。是即真息根,强名帝乙庭。
静极必自显,内境垂白芒。或想为连环,无乃丧其常。
斡化纽二
凝神入紫虚,冲然抱一居。青龙郁上升,白虎为熬枢。
牝牡既相从,蒸润如流酥。鄞鄂一以固,温养成子珠。
销籞离中阴,坎阳复来随。纯刚号为乾,潜跃契道符。
郁罗萧台中,服霞漱云腴。阅历无穷年,永共溟涬俱。
考火记三
鼎炉乾坤枢,匡郭水火魂。戊己居土官,一气中夜存。
火候十二时,暮蒙复朝屯。专气而致柔,绵绵日相因。
刑德务并进,文武须错陈。薰蒸洽太和,天机盎神津。
三元与五气,一一返其根。后天不能雕,长为万象尊。
稽曲征四
三千六百门,尽随魑鬽场。雌雄铸为剑,日月吸光晶。
尾闾闭元液,九鼎运女英。三逊及五假,八石巧煎烹。
如此之举措,难可一二名。阴魔夺人命,遗尸莽纵横。
寒飙动罗酆,时有鬼啸声。方知涉有为,不可学长生。
◇滕奉使赞
齐人王蠋有言曰: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女之从人,一与之醮,当终身不改。譬之白璧,小有玷辱,人将斥去而不之顾。臣之事君也,其理亦同,故蠋特并言之。事两夫者,虽辨如虞姬,智处邓曼,吾知其决非良妇。事二君者,虽功如汾阳、才如屈平,吾知其决非良臣。呜呼,使此义昭如白日,人臣安肯怀二心,而国安有丧亡之祸哉?东阳滕茂实,当宋靖康初,以太学正与佥书路允迪奉使于金,议割三镇太原。寻奉密诏,据城不下。金人怒,囚之云中。钦宗北迁,茂实谒见,涕泣请从行。主者不之许。其后允迪南归,茂实独留雁门,终身不再仕。临没,令以黄幡裹尸而葬,仍刻石识云“宋使者东阳滕茂实墓”。此殆不事二君者欤。当是时,有宇文虚中者,亦以黄门侍郎使金见留,遂改节易行,反面事虏。其后虽欲夺兵仗南奔而自赎,卒亦不逃君子之讥,其视吾茂实,果何如也?茂实已矣,人至今想其遗节,如神龙不可得见。至视虚中辈,不啻若鬼蜮犬豕,有识妾妇亦羞闻之。此无他,人心天理终不可诬也。乃作滕奉使赞,用规事君而有二心者。赞曰:
汉有苏武,奉使不屈。滕公配之,有声烈烈。
黄幡裹尸,以全臣节。如璧之白,弗缁弗缺。
其人虽亡,精神不灭。上游帝所,凌厉日月。
降臣见之,肝碎胆裂。敢述赞辞,勒在贞碣。
◇溟涬生赞(有序)
溟涬生者,于江廖应淮海学也。抱负奇气,好研摩运世推移及方技诸家学。年三十,游杭,上疏言丁大全误国状。大全怒,中以法,配汉阳军。生荷校行歌出都门,道傍观者,啧啧壮之。抵汉江滨,遇蜀道士杜可大。揖曰:“子非廖应淮耶?”生愕然曰:“道士何自知之?”可大曰:“宇宙,太虚一尘尔。人生其间,为尘几何?是茫茫者尚了然心目间,矧吾子耶?然自邵尧夫以先天学授王豫天悦,天悦死,无所授,同葬玉枕中。未百年而吴曦叛,盗发其冢,得《皇极经世体要》一篇,内、外《观象》数十篇,余贿盗得之。今馀五十年,数当授子,吾俟子亦久矣。”乃言于上官,脱其籍,尽教以冢中书。其算繇、声音、起生、神鉴、颖利,可大指画未到者,生已先意逆悟,可大自以为不及。
学既成,去隐宣、歙间。遇余安裕戈阳,将教之。安裕劝生业《中庸》,生瞠目厉声曰:“俗儒!几辱吾康节于地下矣。”复去之杭,客贺外史家。昼市大衍数,夜沽酒痛饮。饮即吐,吐复饮,不醉如泥弗休。醉中尝大叫曰:“天非宋天,地非宋地,奈何奈何!”语闻贾似道,遣客叩之。生曰:“毋多言,浙水西北发白时,是其祥也。”似道未解,复召至,屏人与语。生曰:“明公宜自爱,不久宋鼎移矣。”似道恶其言,掩耳走。生亦径出。过曾渊子家,索酒轰饮。酒酣,作婴儿啼曰:“大厦将焚,燕犹呢喃未已耶!”复赋歌以见意。都人士闻之,竞指以为怪民,不与接。独太学生熊晞望犹时造其庐。生私执熊手谓曰:“吾端居曾楼,闻空中戎马百万来,人鬼作哭泣声。壬申襄樊陷,甲戌宫车宴驾,乙亥长江飞渡,似道亦殛死临漳,丙子三宫播迁,诸王大臣皆南北乱走。嘘吸事耳,子不去欲何为?”
居亡何,宋事日非,沿江州郡,望风奔溃。生大恸曰:“杀气又入闽、广中,吾不知死所矣!”遂遁去。其言无一不验。后四年,病死处州学中,年五十二。无子,唯一义女从之。生宗尧夫先天之学,颇自谓知《易》。每见诸《易》师传疏,不问浅深,辄讪驳以为乐。及论后天,则尊羲画为经,彖爻系辞为传,黜《文言》《彖象》二传为九师之言。且谓《说卦》非圣笔不能作,上下《系》乃门人所述,《序卦》直汉儒记尔。盖生聪明绝人,未闻道而骤语数,故其论经多失中。然性使酒难近,又好讦人阴私,人面颈发赤不顾,罕有从其学者,唯国子簿吴浚、进士彭复乐师之。浚不卒业,复屡受唾斥不怨。生将遁时,召复至,口发例,手布筹,虽平昔所靳若终身不示人者,一举授复。复后又授鄱阳傅立云。
或曰:生濒死,语女曰:“吾死后一月,中朝命山姓鸟名使者,来征吾及傅立。立当过予门,汝可出藏书示之,立当以此致大官。”后皆如其言,所谓“山姓鸟名”,崔鹏飞也。生所著书,有《玄玄集》《历髓》《星野指南》《象喻统会》《声谱》《画前妙用》数十万言,今犹间传于世。赞曰:
龙图成章,有文从衡。以浚以明,以泄其藏,以奠乎玄黄。
昔我素王,韦编三绝。坠绪微茫,谁其我缀?
我参我腴,九师襄之。我苞我晶,百氏攘之。
如河之浑,如曀而昏,如治丝以棼。
天未降割,一发攸存。维洛有士,居于百原。
超神冲漠,凝于画先。数往知来,小大斯甄。
莫峻匪厓,我陟其颠。莫深匪渊,我瀹其泉。
简材以畀,非隐弗传。有冥者冢,卒昭以宣。
或得其角,载神于言。炎炎宋箓,维其讫矣。
长星蚀柳,色之赤矣。眚祥见征,士发白矣。
朋昏以世,莫之戚矣。鱼在在鬵,尚其息矣。
维生之知,中如沸羹。彼惛弗知,覆谓我狂。
我狂如何,我忧孔多。我山我河,我用弗磨,俾沦胥以讹。
我酒既嘉,我瑟又和,我宁不啸歌?
北风其凉,旗央央,我车庞庞。荡荡江流,杭之如陆。
有腥其秽,流血沃沃。海氛方殷,其何能目?
人有恒言,风雨漂摇,夏宇障之。
涉于大川,烝徒楫之。楫副宇挠,孑孑焉依?
国武斯坠,不知攸戒。日陨弗升,虽昼作夜。
鸮舞于林,鬼瞰于舍。孰投是艰,曾莫之艾。
乃浚乃惊,乃瞻乃行,乃遁死于冥。卷生之为胡?
乃神以著。征之古圣,匪程伊度。何以言之,卒沦于数。
一曲之淹,不通其故。《易》道既泯,数亦不类。
激赞于生,发我长喟:月出皎兮,在天之心。
在天之心,何古何今!
余自幼即见长老谈溟涬生事,近见李淦性学及戚光子实所造文,又知生为详。以生之精艺如此,而修《宋史》者不列之方技传中,殊可憾也。故予湣之,特序之。又伤《易》道之微,激而赞之。惜乎予文芜陋,不能永生也,然予情亦至矣。濂志。
◇观音大士观瀑像赞
南瞻部洲东新罗国,有一刍,号曰灵囦。以三昧力,于一毫端现大士相。其相云何?宝冠华軿,素衣缤翻,翘足而坐于崖石间。其崖东边有一石狭,中有水,下注无际。其水微妙,如娑罗林,自根而茎,自茎而条,前后相续,无间断者。大士旁睨,容颜端严,举手指水,不喜不愠。沙门似杞具大辨才,睹是相已,五体投地,而作是言:水之怒者,无如流瀑。飞空直下,其长或至一千馀仞,或至三万及无算数。斗岩射壑,昼夜六时,无有暂舍。虽神鬼众,闻其音声,亦生怖畏。譬诸众生,旷大劫来,以迄今兹,无明所覆,造诸恶业。火性所激,触山抵石,以至殒命,肝脑涂地。方其怒时,尽十方界日月星宿,霞电云露;尽十方界山林坟衍,草木鸟兽;尽十方界州邑楼阁,民人聚落,了无所见。以何因缘?怒所激故。怒火所爇,有明皆丧。大士所指,因水以喻,明觉真性,慈悯方便,最为第一。尔时千越,有一长者鄢波索迦,闻沙门言,瞻仰赞叹:善哉善哉,沙门当知,不识水性因石而怒,为复石怒缘水乃见?或水石中,各有怒性。谓水之性其怒因石,怒在水外,水性无怒。长江鼓涛,怀山荡陆,其势可怖,非关于石。谓石之性其怒因水,怒在石外,石性无怒。悬崖下崩,飞电系丸,声闻百里,非关于水。谓水与石各有怒性,一鳞不生,倒涵太虚,内外若镜,不见有怒。屹立弗磨,苔蚀藓封,万古如一,怒从何起?沙门当知,法界无边,空为本性。性中本空,中实非空。万物荡摩,展转成妄,如水流跃,非水之性。舍彼二者,欲求水性,了不可得。如石裂籞,非石之性。舍彼二者,欲求石性,亦不可得。如是思惟,微尘国土,山河大地,或净或垢,皆吾法身。诸佛菩萨,天龙八部,夜叉罗刹,有情无情,皆吾法性。性中所具,不遗一物,一物不留。法界众生,无明烦恼,即是如来。正偏知觉,善思念之。此乃大士因水以喻,明觉真性。沙门闻我所说妙法,欢喜踊跃,异口同音,共说无上伽陀章句:
稽首毗卢华藏海,无量光明遍一切。
本来清净无染著,凡夫逐妄以迷真。
有如空里本无华,空里华生由眼翳。
华生华灭刹那间,空相如如元不动。
愿凭大士般若力,脱此八万尘劳门。
纵如瀑流千万变,转物不为物所转。
矧兹幻象出毫端,境相了知非实有。
因非实有悟真空,即证如来大圆智。
◇采苓子赞
荣阳郑仲德有隠操,尝采苓九蓝山间,因自号采苓子,斯赞之所由作也。赞曰:
彼采苓者,肥遁之士。
皦皦霞外,不容纎滓。
白月入怀,凉飔溯棂。
高视一世,何虑何营。
◇匡山居士真赞
眼有棱,足以洞视千古,长髯如戟,足以畏詟百壬,或建大将鼓旗,而殄歼于妖沴,或被处士冠服,而容与于云林,可显可晦,载浮载沉,壹委顺于外物,初无累于贞襟,县千寻之丹厓,莫逾其峻潴,万仭之重渊,冈测其深抱忠义之志,而耿耿自信,所谓不变不改,若百炼之精金者邪。
◇善继禅师血书华严经赞
上人善继。严持梵行。欲求无上真如之道。尝自念言。华严大经。实中天调御第一时所说一乘顿教。最为尊胜。欲爇松为煤。入以香药。捣和成剂。以书此经。而彼松煤者。假物所就。具黑暗相。有染白法。欲煆汞为丹。承以空露。研润如法。以书此经。而彼汞丹者。炫耀可观。能盲人目。非助道者。欲椎赤金素银。廉薄如纸。复粉为泥。以书此经。而彼金若银者。虽曰重宝。外尘为体。初不自内。以是思惟。身外诸物。若胜若劣。若非胜非劣。若一若多。若非一非多。皆不足以称此殊利。维我一身。内而心肾肺肝。外而毛发肤爪。资血以生。资血以长。资血以至壮老暨死。是则诸血。众生甚爱。如梵摩尼一滴之微。莫肯舍者。我今誓发弘愿。于世雄前。以所难舍而作佛事。从十指端。刺出鲜丹。盛于清净器中。养以温火。澄去白液。取其真纯。蘸以霜毫。志心善写。满八十卷。尊阁半塘寿圣教寺。昔者乐法比丘。当无佛时。欲闻佛语。了不能得。乃信婆罗门言。以皮为纸。以骨为笔。以血为墨。愿得一偈。况今百千妙颂十万正文。不止于一。纵捐躯命。以报佛恩。无足为异。于血何吝。惟愿法界有情。或见或闻。证入杂华藏海。证入杂华藏海已。即得六根清净。得六根清净已。即得自性清净。得自性清净已。即得四天下微尘刹土中。一切众生皆悉清净。无相居士未出母胎。梦异僧手写是经。来谓母曰。吾乃永明延寿。宜假一室。以终此卷。母梦觉已。居士即生。今逢胜因。顿忆前事。于是亲爇五分妙香。香云轮囷。结为宝网。遍覆经上。乃复合爪向佛散华作礼。而称赞曰。
杂华净智海。九会之所说。一音所演唱。十处放光明。信解行证门。总摄无复余。如是具五周。如是辩六相。如是分十玄。妙义皆充足。以至四法界。二十重华藏。无边香水海。浮幢刹重重。教条有差别。性相了无碍。圆融与行布。非异亦非同。一可为无量。无量亦为一。重重无有尽。是为功德聚。如来最上乘。龙宫所秘藏。上人出身血。严饰书此经。于一滴血中。普含十方界。于一一界中。普现光明台。于一一台中。普成狮子座。于一一座中。普见分身佛。如上无数佛。皆具大威德。眉间白毫光。遍满一切处。共宣大乘法。闻者应解脱。譬如日月王。照三千大千。悉见种种色。法能破暗故。譬如大海洋。一平乃如掌。无丘陵堆阜。法能平等故。譬如阳春至。大地尽发生。诸根各萌芽。法能沾溉故。譬如梵志梦。一梦千劫事。不过刹那间。法能融摄故。譬如子忆母。未见心已至。形神皆两忘。法能无离故。譬如黄金色。金色不相分。金亡即色空。法能不二故。譬如石性坚。初不从外得。石性自圆满。法无修证故。能如斯见解。见经不见血。若加精进力。见佛不见经。及至成道已。见性不见佛。我性如虚空。了无能见者。无见中有见。全体即呈露。苟执于所见。亦非我本性。见见二俱泯。此为真见见。真见复何有。性本无物故。一心归命礼。只夜以为赞。诸妙楼阁门。弹指一时启。
无相居士金华宋濂拜赞
◇龙眠居士画十八应真相赞
第一尊者 张拱立海牛脊,绝流而过
指海为地,截断众流,
尚不见水,何所觅牛?
第二尊者 遡风立飞涛中,足踏钵多罗
手提天地,靡物弗举,
只一盂间,收尽海水。
第三尊者 乘芭蕉叶,傲睨太空,水珠乱溅叶上
何分水陆,即海是路,
未入水时,一叶已渡。
第四尊者 与前尊者共泛蕉叶,一沙弥荷橐随后,局步殊甚
天上地下,独立无偶,
沙弥何人,乃嗫其后?
第五尊者 坐彩帨中,雪眉垂两肩,四海鬼狞甚舁之行
长眉垂肩,不来不去,
任尔东西,弗离故处。
第六尊者 横杖在腕,有大鼋负而西鼋半隐水中
杖挑须弥,目铄日月,
愍诸有情,证龟成鳖。
第七尊 瞪目东望,口嘘气成云,云中现七成塔景
无缝宝塔,不因外见,
优钵昙华,千年一现。
第八尊者 翫塔景微笑,一王孙持果献之
景固非真,塔亦是假,
一笑之余,语默双舍。
第九尊者 气貎甚伟,杖锡冲冲行,足下宝珠轮,有光炫耀如火
平视四极,一杖指定,
足下宝珠,圆光交暎。
第十尊者 骑海鱼,鱼皷鬣而逝,有洋洋自适意
乘鱼而来,我未尝乘,
青山过雨,白云如蒸。
第十一尊者 布杖于海,赤足蹑之,杖如龙悠西奔
汝杖犹龙,游戏海中,
一息万里,不假寸风。
第十二尊者 左手擎梵钵,噬唇仰视,小龙蜿蜒自南来,昂首作奋势
真龙出现,风云应符,
雨大法两,普活焦枯。
第十三尊者 踞崖石坐,左揽衣,右舒指指,空若有所示
一指之下,领纳大千,
真如境界,不分中边。
第十四尊者 手执修多罗,欲读未读,回顾邻坐者
佛尚不有,何况于言,
无水起波,中复驾船。
第十五尊者 侧耳听经,神观清凈,如在禅定时
经从耳入,当以目听,
耳目两忘,非动非定。
第十六尊者 骑鹿行山,桧栢萧森,阴飔翛翛吹衣
骑鹿而行,何曾移步,
欲问西来,笑指庭树。
第十七尊者 跨斑文虎,手持降魔法杵,过前岩,岩下杂华如画
为无怖畏,全提宗印,
大吼一声,万山皆震。
第十八尊者 藉草趺坐,作入定相,白毫光宛转起两眉间
瞑目而坐,心同太虚,
一尘不立,无欠无余。
[book_title]卷二
◇太白丈人传
文中子学既成,慨然有济苍生之心。欲尊王道,推霸略,稽今验古,建太平十二策,与河东薛收西游长安,见隋君。道经太白山,息于灌木之阴。
有丈人自东来,缊袍无表,颜色肿哙,肩负束刍,去文中子靳十步,弛担箕踞而坐。两手搔爬,眼视云汉,若四傍无一人者。搔已,曶指文中子谓收曰:“彼凤颈龟背,须垂至腰者为谁?”收对曰:“河汾王夫子也。”曰:“其王通耶?”曰:“然。”曰:“将何之?”曰:“夫子忧世未治,以策西见隋君耳。”丈人大笑不止。文中子异之,乃抠衣趋前,揖而问曰:“丈人何哂通也,岂通未闻先王之道,不足以咸和万民乎?”丈人曰:“不然也。”“岂八埏之大,利害如牛毛,有非一士之舌可尽乎?”丈人曰:“不然也。”“岂上天未欲平治天下,而下民不当见大道之行乎?”丈人曰:“不然也。”曰:“三者既非,敢问丈人所哂者何事耶?”丈人曰:“嘻,何子愚之甚也!夫具人之体,服人之服,食人之粟,脱使稍有知,孰不欲尧舜君民哉?是有道焉,不可苟而就也。”文中子曰:“其道何如?”
丈人曰:“道有三:其上焉者,燮和乾坤,经纬星辰,枢机四时,官辖五行。执天之德,以牖帝明,以达帝聪。然其自任以斯道之重,非人君北面而事之,不复轻出。出则必为帝者师,若尧之君畴,舜之务成昭,禹之西王国是已。其次焉者,以六合为一家,以四海为翰蕃,以五岳为封镇,以元后为父母,以臣邻为伯仲,以蒸庶为赤子。煦以深仁,财以正义,防以峻礼,陶以至乐,威以严刑,式以庶政,治天下可运之掌上。然亦不轻于自试,必待王者致敬尽诚,而后起而佐之。否则乐耕渔以终其身,若汤之伊尹,周之太公望是已。其下焉者,仿佯局束,哫訾栗斯,不远千里,炫己求媚。君门如天,无路可陟,俯伏阙下,魄遁神疲,阍隶见诃,不敢出气。此不自重惜,而徇时射利者之所为,若齐王之门操瑟而售者是已。今子之西来也,欲为君畴、务成昭、西王国乎?欲学伊尹、太公望乎?抑欲同售瑟于齐王之门者乎?子须麋具在,宁不知所自处也?且子独不闻之:三家之市,有处子焉,必待行媒,始相知名。又必待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而后始成昏。不然,是奔也,虽国人皆知贱之矣。子今负策而干进,恐与不待聘而奔者无大相远也。况隋君天性沈猜,不悦诗书,废弃学校,杀戮元勋,溺宠废嫡,惟妇言是用,惟刻薄毒痡之法是崇是嗜。萧墙之祸,起在旦夕,子尚欲行王道乎?言暴虐于汤武之世,必见诛;谈仁义于桀纣之朝,必见黜。何也?时不同也。子如解吾言,即请东辕,毋西向。不然,子其行哉。”
文中子曰:“丈人之论至矣,通何敢不敬承明训。然窃有疑焉,愿丈人卒教之也:昔孔子大圣也,车辙环于诸国,栖栖遑遑,如丧家之狗。至再逐于鲁,削迹于卫,穷于齐,围于陈蔡,而卒不悔者,诚畏天命而悲人穷也。今丈人教通以不仕,然则孔子不足法欤?”
丈人曰:“是何言与!是何言与!在孔子,则无可无不可。下孔子一等,则可其所可,不可其所不可。子自视其孔子耶?抑下孔子一等者耶?昔鲁男子善学柳下惠者,盖以其不可而学其可也。予闻子尝受《书》于李育,学《诗》于夏典,问《礼》于关子明,正《乐》于A1汲,考《易》于王仲华,而其知顾出鲁男子下,予窃为子不取也。夫不察时而冒进,谓之瞽。施之不当其可,谓之愚。不度德量力而强行,谓之固。枉己从人,谓之贼。沦溺儃回而弗止,谓之淹。瞽则不达,愚则不周,固则不变,贼则不正,淹则不振。是五垢者,子皆躬蹈之,宜乎有疑于予。予去子矣,予去子矣!”丈人言毕,负刍而行。
文中子面如死灰,远望丈人南行,不见其背,目犹不暂舍。薛收进曰:“夫子何慕之深耶?收闻不合先王,不顺礼义,谓之奸。言虽辩,君子不听。彼丈人不过奸言而辩者尔,初未闻先王之道。夫子冲冒风露,跋涉而至此,终不因其说而中返乎?”文中子遂行。至隋,隋君御太极殿,文中子以太平十二策上之。隋君下公卿议,公卿多不悦。文中子退而叹曰:“丈人其至人哉!”于是赋东征之歌而归,著《续经》数万言。
君子曰:甚哉,出处之难也!以河汾之贤,操经纶之具,施之天下,何不可者!而丈人方诋其自售,龂龂不恕,况其下者乎?甚哉,出处之难也。
◇白牛生传
白牛生者,金华潜溪人,宋姓,濂名。尝骑白牛往来溪上,故人以白牛生目之。生躯干短小,细目而疏髯,性多勤。他无所嗜,惟攻学不怠。存诸心、著诸书《六经》,与人言亦《六经》。或厌其繁。生曰:“吾舍此不学也。《六经》其曜灵乎,一日无之,则冥冥夜行矣。”生学在治心,道在五伦,自以为至易至简。或笑其迂。生曰:“我其迂哉?我若迂,孟子则迂之首矣。”生好著文,或以文人称之,则又艴然怒曰:“吾文人乎哉?天地之理,欲穷之而未尽也。圣贤之道,欲凝之而未成也。吾文人乎哉?”或求学文,生曰:“其孝弟乎?文则吾不知也。”生不肯干禄,或欲挽之使出。生曰:“禄可干耶?仕当为道谋,不为身谋。干之私也。”生安于义命,未尝妄有所为,或疑其拙。生曰:“我契以天,不合以人,是乃巧之大者,拙乎哉?”生慕孔、颜之乐,如聆钧天之乐,如获蹄之金,言及之,手足舞蹈不已。或以为狂。生曰:“吾能知之,恨未能允蹈之,奚其狂?”生幼多疾,常行服气法。或诮其欲久生。生曰:“盗跖甚夭,颜子甚寿,子知之乎?”或人不答。生曰:“窃阴阳之和,以私一己,服气矣。运量元化,节宣四时,服气乎?”生虽贫,喜色常溢眉宇间。或诘之。生曰:“吾内足乐也。内既足乐,无人非,无鬼责,得亦乐,失亦乐,我何忧哉?”生御恶衣粗馔安之。或虑其诈。生曰:“锦衣与卉服虽异,暖则一。糟核与淳熬固殊,饱则均。何诈为?”生不贵贵人,不贫贫人。或尤其无别。生曰:“贵自贵尔,于我何加焉?贱自贱尔,于我何损焉?”生遇物以诚,三尺之童,莫之敢欺。或讥其同。生曰:“我道盖如是,同不同弗知也。”生不享外神,唯事其先甚谨。或谓其报本耶。生曰:“非惟报本也,以气感气,吾先以之,外人何预哉?”生多读台衡、贤首、慈恩诸家书。或谤其偏。生曰:“我虽口之,未尝心之也,何其偏?”生当情意调适,辄悬特磬于虡,亲击以铁籈,瞑目侧耳而听,自以为达制乐之原。或笑之,生曰:“此蒉桴土鼓之遗声也,五音繁会则末矣。”生好著屐登山,遇境胜处,注目视弗释。或恶其癖。生曰:“吾于峦容川色,见三代之精华,不忍舍也。”
生年四十有六,发无白者,日坐一室中,或澄思终日,或执笔立言,动以贤圣自期。其中之所存者,人固莫能识也。适有画史,貌生之骑白牛者。生大笑,以为得其真。故自疏其事如左,曰《白牛生传》云。赞曰:
生,妄人也哉。言其文,弗能成章。言其道,则又邈乎未之见也。犹自语诸心曰:我学古人,我学古人,不亦悖且戾乎!
◇朱环传(子元女寿)
朱环,字君玉,婺之义乌人。汉槐里令云四十代孙也。赤子时,无儿啼声,仲父桂奇之,养为子。桂后生璧及宗周,因外环。环益孝谨,凡劳事皆服行,不知有寒暑。时境内多盗,白昼出道上劫人财。桂有金数百两,与璧谋瘗窖中。璧夜发去,反诬环所为。桂怒,褫环襦棨,立之大雪中,一日夜不使去。环恂恂谢过,无一言辨其冤。桂犹日虐环,五六年间,濒死者数四。恒顺受之,不怨。桂死,遇璧益厚。璧子庆多暴,或遂嫁以杀人罪。环忧不能食,竭私财救之,庆获免。环善读书,宝祐间尝举进士,年八十六终于家,子元,女寿。
元,字子初,性警敏绝人。至元末,有盗数千起缙云,过永康,置寨峡源山。山抵元家甚迩,盗将劫元父环,及环兄遇魁为谋帅。元闻,遽归告二翁速避寇。不听。复涕泣谏。翁骂曰:“竖子不解事,江南内附久,谁敢叛耶?设有寇,不过鼠窃狗偷,何足病?”元自度贼若缚翁去,则是翁从贼反,官坐以法,虽有百喙莫能白。为今之计者,孰若杀贼自明。乃与役夫傅参谋,执刃伏垣下。或止之曰:“贼势张甚,汝不畏作菹醢耶?”元曰:“吾知有亲尔,若得白亲以无罪,虽万死不恨。”会贼侦骑至,竟斫杀二人,枭首市中。以血手入示翁,负之北逃。贼平,翁竟无罪。
寿,生有淑姿。年既长,归金华戚象祖。台寇杨镇龙反,西攻婺州。宗王瓮吉及浙东宣慰使史弼捕获之,械至州城,将鞫其反状。寿父环,有亡奴在械中。奴尝怨环挝伤,欲连环出赀助镇龙。时史怒寇甚,凡狱辞所引,必尽杀乃止。环子元疾病不能起,乃视寿泣。寿曰:昔缇萦能救父命,我独非人耶?乃走告法曹掾冯耿贤曰:“妾父无罪,亡奴欲诬以不道。倘事不得直,一家枉作泉下鬼。闻君素长者,独不能相活乎?”言讫,泪如雨。冯怒曰:“此事岂汝女子所知?”寿哀祈益切,冯为恻然良久,挥寿去曰:“尔但归,吾知所处矣。”明日,使吏椎碎奴口,不果诬。赞曰:
昔尹吉甫子伯奇无罪,为后母谮而见逐。履霜中野,作《履霜操》,其辞多怨伤。濂窃谓伯奇不必尔也。父母恶之,劳而不怨,何假于辞哉?今环之无罪与伯奇同,环裸身立大雪中,则又非若履霜比也。乃能顺受之而无怨,不贤而能之乎?古之所谓纯孝者,环盖近之矣。元为亲故,拔剑斫贼,而不知有身。寿虽女子,亦能脱父命于虎口,皆环身教之然也。人之行莫大于孝,孝有如环之父子,可使无闻哉?因具列之于篇。
◇张义妇传
义妇张氏,济南邹平人。年十八,归戍卒李午。午同从子零出戍七闽。未几,午死。张独事舅姑、父母,生养死葬无遗礼。复痛夫死数千里外,枯骨未知所归,乃往卧冰上,呼天祝曰:“天乎,妾夫何罪?妾夫何罪!生既不见父母,死又不能归葬父母之傍。使无妾即已,妾在,敢爱死乎?天若许妾取夫骨,虽寒甚,当得不死。”逾月竟不死。乡人异之,为闻于县,给过所遣之。至闽,零犹在。问夫葬地,则榛莽四塞,不可识。张哀恸几绝。夫忽降于童,与张语生前事甚悉,且示骨在处。张如其言,发得之,持骨祝曰:“尔信妾夫耶?入口当融如冰雪,粘如胶。”已而果然。官义之,为上于大府,请复其家,使零护丧归济南。
金华宋濂曰:濂闻长老言,庐陵有赵应祥者,父行贾死利津乱,葬丛冢间。应祥求之,恸哭七日夜不得。乃解发系马鞍上,祝曰:天若有知,行至父墓,鞍即堕。未几鞍堕,发而视之,果父也,葬时所题名氏犹存。此与义妇之事颇类。传曰“孝悌之至,通于神明”,此之谓夫。
◇谢烈妇传
谢烈妇芾,婺之金华人。年十三,适兰溪吴履。奉尊长,处先后以礼。性勤而刚,事非义,毅然执弗行。鞠抚众雏,纫箴补缀,常至夜分,虽血贯指不自宁。履贫而宦游,家政虽萧条,芾能弗坠。
戊戌春三月,西师破睦州,游骑日压境上。芾惧,急谓履曰:“妾闻西师铁骑逾十万数,出则尘埃蔽天,白日为黄。既得睦,必东窥婺,谓其不至者妄也。卿读书号男子,宜察知之。妾衰瘦如鬼,旦暮祸及,决不能挈弱幼远遁。曷若先买舟东下,为上计。否则,归妾母家。母家南有池,即有急,以身喂鱼鳖尔,誓不受污以病君也。”履重于行,绐曰:“勿恐,有履在也。”冬十月二日丁卯,履出城南,芾复申前言,且促履曰:“宜急旋,稍缓噬脐无及矣。”履复答如初。越四日辛未,芾见溃军被血衣东奔不绝,谓媵人曰:“事急矣!”候鸡再号,裹粮挟季女以东,媵人负小儿从。明日壬申,力惫甚,芾犹手牵女且行且泣曰:“汝父不得复见矣,吾与汝死即死耳,身不可失也。”遂避入金华山中。媵人后,视芾不相及,弃小儿道上,亦泣去。已而游兵四出,赤帜遍山泽,东西作呼啸声,掳女妇无算。芾度不可免,力疾扪萝而上,抱女投崖下死。履归,求之浃日,始得尸。母与女相向,其貌如生时。
呜呼,人极之所由建者,三纲也。使臣子之于君父,皆如芾之弗畔其夫,国家安有丧乱之祸哉!呜呼,世之号士君子者,平居暇日,高自称誉,无不曰我学周公、仲尼之道,苟指为妇人女子,则勃然怒去。一旦君父有难,辄或窜或伏,不翅狐兔,以妇人女子之弗如,抑又何说也?然自兵兴以来,女妇以节著者亦颇见之,未有若芾之烈者也。烈固烈矣。夫岂乐死恶生者哉?诚以义塞于内,与其生而抱愧,宁若死而就安。推其所志,神明可通,金石可贯,衡岳之层云可开,非细故也。彝伦风教,于是所系为甚重。濂故为文道其事。使濂言行,人心或不亡者,当自省矣。呜呼,彼有家而奉箕帚者,孰非人妇,孰非人妇哉?赞曰:
戊戌之变,濂女弟祼,亦以秉节沈渊死,后烈妇特三十有六日尔。濂悲之,泪落弗止。闻有如祼者,必谨叩之,或历其地以访焉。间尝过金华山中,问烈妇投崖处,悲风四集,林木怒立,犹凛凛有生气。岂其贞魂烈魄,犹足以感人耶?烈妇虽死,其弗死矣夫!
◇郑氏孝友传
郑绮,字宗文。白麟二十□世孙也。其先居荥阳,凝道迁歙,自牖迁睦,淮迁浦阳,今为浦阳感德乡人。淮,绮之祖也。绮通《春秋穀梁》学,撰《合经论》数万言,事父母孝。父照,以非罪系狱,当入死。绮上疏郡守钱端礼,请以身代。端礼察之,白其诬。母张,病风挛。绮保持若婴儿,袒适厕,必抱就之,三十年不懈。绮生闻,闻生运,运生政,政生德圭、德璋。至元中,仇家倾德璋以死罪,将械送扬州,德圭毅然代其行。德圭生文嗣。自绮至文嗣,凡同居六世,历二百年,咸如绮在时。至大二年秋九月,乡老黄汝霖等言于县。县上其事,廉访使加审按焉,文达中书礼部,四年春二月,准式旌表门闾。文嗣生鉴,鉴生渭,渭生挺,皆善守,合数千指无异心者。重纪至元元年冬十二月,太常博士柳贯与乡校群士,又上状请如故事复其家。从之。
初,文嗣既没,德璋子大和司家事,严而有恩,虽家庭中,凛如公府。子弟稍有过,颁白者犹鞭之。每遇岁时,大和坐堂上,群从子皆盛衣冠,雁行立左序下,以次进拜跪。奉觞上寿毕,皆肃容拱手,自右趋出,足武相衔,无敢参差者。见者唶唶嗟慕,谓有三代遗风,虽石奋之家亦所不及。名闻天下,自大丞相及台院诸公卿,多赋诗美其行。部使者武威馀阙行县,以其孝友,七郡或莫之先,书“东浙第一家”以褒嘉之。皇太子在青坊,闻其事而叹曰:“此国家之祥瑞也。”复亲御翰墨,畀以“凤麟”二大字。翰林学士承旨欧阳元为之赞,勒石以传。
大和性正方,不奉浮屠、老子经像,冠昏丧祭,必稽朱熹《家礼》而行。子孙从化,孜孜孝谨,不识廛市嬉戏事。执亲丧,哀戚甚,三年不御酒肉。食货田赋之属,各有所司,无敢私。凡出纳,虽丝毛事,咸有文可覆。浃日则会,不公则监视发之。诸子昼趋功,入夜辄聚坐棣华轩中,温温语笑,至更馀始休。虽多列显仕,或入侍经筵,出持使节,不敢挟此有一毫自骄意。诸妇唯事女红,不使豫家政。宗族里闾,以恩怀之,各有差。内外极严,舆台通传,不敢越堂限。家畜两马,一出则一为之不食,人以为行义所感。有《家范》三卷传于世。赞曰:
史氏之言,多有不足取信者。濂少时,尝读《唐书·宰相世系表》,谓白麟之后不传,私窃信之。及观司空图《荥阳记》,则曰白麟生师慎,师慎生怀芬,怀芬生膋,膋生斌卿,斌卿生唐青州刺史庶,庶生侍中徽,徽生大理卿鄘,鄘生幰,幰生给事中谟,谟生宣州观察使回。又观郑燮生《遂安谱》,则曰回生弘,弘生垣,垣生倕,倕生子袭,子袭生扈,扈生宋歙县令凝道,凝道生殿中侍御史自牖,自牖生秘阁校理安仁,安仁生淮,淮生照,照生冲素处士绮,绮即传之所书者也。其承传次第,灼灼可信如此,恶睹其所谓“不传”者哉!考征不广,而欲以一人之见闻,定百载之是非,难矣。
此传作于至正初,已刻《浦阳人物记·孝友篇》中。近板毁于火,因重钞于此,以励民俗云。濂志。
◇吾衍传
吾衍,字子行,杭人也。意气简傲,不为公侯屈色,常自比郭忠恕。居生花坊一小楼,客至,僮辄止之,通姓名使其登,乃登。廉访使徐琰一日来见,衍从楼上呼曰:“此楼何敢当贵人登耶?愿明日谒谢使节。”琰素重衍,笑而去。生徒从衍游者,常数十百人。衍坐童子地上,使冠者分番下授之。时出小青凉伞,教之低昂作舞势。或对宾游谈大噱,解发濡酒中为戏,群童皆肃容莫敢动。衍左目眇,又跛右足,一俯一仰,妩媚可观,宛有晋、宋间风致。畜两钱如意,日持弄之。或倚楼吹洞箫数曲,超然如忘世者。性好讥侮文学士,独推服仇远,及胡之纯、长孺兄弟,谓百年间所无有。
初,衍年四十未娶,买酒家女为妾。至大三年秋,或讼女尝为己妻。官为逮女母,母死,复逮母后夫。夫主衍家,会其伪券事觉,连及衍,衍固弗知也。逻卒辱衍,南出数百步,录事张景亮识之,叱曰:“是不知情,何摄也?”即遣归。或有诉衍丞相府,事下杭府治。腊月未尽二月甲子,衍持诗别仇远竟去,不知所之。明年三月辛酉,卫天隐以六壬算之,得疾子丑顺流相,曰是骨朽渊泥久矣。多宝院僧故从衍学为诗,闻其死,哭甚哀,招衍魂葬之西湖上。
衍通声音律吕之学,善效李贺诗。工隶书,尤精于小篆,其志不止秦、唐二李间。宛邱赵期颐以书名世,得之衍者为多。其所著书,有《尚书要略》《听玄造化集》《九歌谱》《十二月乐辞谱》《重正卦气》《楚史梼杌》《晋文春秋》《道书授神契》《说文续解》《石鼓咀楚文音释》、《闲中编》《竹素山房诗》,世多传。
为说者曰:衍之才高矣,使其能自贬以入绳墨,则其所进孰敢抗之哉?今所学仅若是,固可尚也,亦可悲也。虽然,衍亦奇士也夫!
◇余左丞传
余阙,字廷心,一字天心,唐兀氏,世居武威。父沙刺藏卜官合肥,遂为合肥人。母尹氏,梦异人生阙。阙生而发尽白。家贫,年十三始能就学。嗜欲甚浅,不知有肉味,惟甘六艺学若饴,嗜之不厌,岁环攻之。与河南张恒游,恒临川吴澄弟子,善谈名理,阙之学因绝出四方。
擢元统癸酉进士第,授同知泗州事。泗濒淮,民豪弗驯。令蚀人土田官籍之,多以诬去。阙绳尤暴者数十,不敢哗。廖甲与舒乙竞田,廖焚舒庐舍,舒妇偶母子同死,遂置灰烬中诬之。阙为白其事。泗无麦,民以乏,故事弗闻。阙上之中书,定为令,凡无麦者减赋代还。长老争进金为寿,阙谢去。后阙往桐城,道逢故民,皆罗拜马首,相随信宿而别。俄召入应奉翰林文字,转中书刑部主事。三月之间,疏涤冤滞狱五百。上官忌其才,议浸不合。阙上宰相书言状,又不报,投袂而归。居亡何,复召修辽、宋、金三史。拜监察御史。上疏言,守令最近民,欲万国治,责守令;反是政庞,宜用殿最法,力行之便。上从之。藩王府诸校白昼夺金道上,势如狼。阙鞭遣六十人。上思治切,议遣奉使巡察郡国。阙言奉使恒无状,所至处食饮供张,如事至尊,曾不能宣上忧恤元元之意,宜亟罢之。阙后补外,会奉使者亦至,执阙臂曰:“诚如君言。”知阙忠亮,不怨。
阙在位知无不言,言峭直无忌。人劝阙少辟祸,阙曰:“吾纵惛,岂不知批逆鳞为危?委身事君,身虽杀,弗悔也。”改中书礼部员外郎,阙议复古礼乐,其言精凿有征,闻者斥为迂阔,弗用。安西郭氏女,受聘未行,会夫卒,郭自缢死。有司请旌其门。阙以过于中庸,不可以训,格不下。出为湖广行省左右司郎中。广西多峻山,负粟输官者厄于道险,费常倍,阙命以为帛代输。右丞沙班怙权自用,多录其私人,阙每抗辞沮之。会莫徭蛮反,当帅师,又止不行,无敢让之者。阙扬言于庭曰:“右丞当往。受天子命为方岳重臣,不思执弓剑讨贼,乃欲自逸耶?右丞当往!”沙班曰:“郎中语固是,如刍饷不足何?”阙曰:“右丞第往,此不难致也。”阙下令趣之,三日皆集。右丞行。章宣慰伯颜以婆律香贽阙,阙觉重,辟之,香中果胎黄金。章叹曰:“余贽达官多矣,洁如冰壶,唯余公一人。”
复以集贤经历召入,预修本朝后妃功臣传。迁翰林待制,出佥浙东道廉访使事。发奸撝伏,聪察若神。州县闻阙至,贪墨吏多解印绶去。婺定赋无艺,役小大各违度。阙遴官履亩实之,徭赋平。衢士无养,以没入田分隶学官。郡长燕只吉台肆毒残衢民,民重足立。阙鞫治之,狱上行御史台,台臣与其有连,反以事劾阙。阙归青阳山,已而丁尹氏忧。阙日夜悲号,有甘露降于墓,君子以为孝感。
至正壬辰,天下兵动,平章政事晃忽儿不花,方统戎淮南,承制起阙权淮西宣慰副使,分治安庆。安庆距城皆盗栅,人争谓不可往。阙毅然请行。从间道入,推赤心待人,罢其苛赋,转粟以哺饿夫,八社民翕然归。阙知民可用,乃帅之破双港寨。寨甚固,小路若发。阙被甲荷戟直前,贼空寨出斗,杀伤相当。至日昃,贼殊死战,阙不胜,退。复收散卒誓曰:“死则死此尔,何生为?”一鼓而进,大破之。诸寨畏威,次第降。阙益缮城浚濠,砺矛戈,分屯耕郊外田。民惧不能者,遣军士护之耕,贼来辄与战。一日,贼四合,旌旗蔽野,鼓噪之声震天地。阙纵枭骑数十,大喊而出,贼势披靡。遣兵击之,斩首数千级。当是时,淮东西皆陷,独安庆岿然存。贼来战,又数败。贼衔之,伪作尺牍,通城中诸大姓,约期日反,冀阙捕戮之。阙曰:“我民安有是?”命悉焚去。贼计穷,复令阙故人衡鼎许大明,以甘言说降。阙命牵出,以铁椎击碎齿颊,悬其皮东门。灊山有虎伤人,阙造文檄山神,使驱虎。虎出境不害。功上,朝廷俾为真,升同知淮西宣慰副都元帅,赐以上尊及黄金束带。江西诸官军,动号数万,掠玉帛,杀婴儿置戟上以戏,沿江州郡患苦之,独不敢近城下。即近,出师捣退之。或服其义,至有来归充将校者。溪河兵屯浔阳,命使者帅壮士百辈,腰刀直入,胁主供亿。阙叱左右收缚付狱,且上疏言:“猫獠素不被王化,其人与禽兽等,不宜使入中国,他日为祸将不细。”后竟如阙言。
转淮南行省参知政事,寻改右丞,赐二品服。阙益自奋,誓以死报国。立旌忠祠以厉将佐,时集祠下,大声谓曰:“男儿生则为韦孝宽,死则为张巡、许远,不可为不义屈。”意气慷慨甚。丁酉冬,贼大集诸部围城,战舰蔽江而下。樵饷路绝,兵出数失利。戊戌正月七日城陷,阙犹帅众血战,身中三矢。贼呼曰:“余将军何在?吾将官之,有生致者予百金。”阙戟手骂曰:“余恨不得嚼碎汝肉,吐喂乌鸢,宁复受汝官耶?”贼怒,举长枪欲刺阙。阙遂自刭沈水死,年五十六。其妻耶卜氏闻之,亦率其子得臣、女福章赴水死。诸将卒恸曰:“余将军不负国,我等可负余将军耶?”从而死者千馀人。朝廷知其忠,赠阙荣禄大夫、江浙行省平章政事,谥曰忠湣,追封夏国公。阙为人刚简有智,无职不宜为,为即有赫赫名。所至荐贤旌孝义如恐后。每解政,开门授徒,萧然如寒士。《五经》悉为之传注,多新意。诗文篆隶,皆精致可传。赞曰:
於戏,阙其人豪也哉!独守孤城逾六年,小大二百馀战,战必胜。其所用者,不过民间兵数千,初非有熊虎十万之师,直激之以忠义,故甘心效死而不可夺也。虽不幸粮绝城陷以死,而其忠精之气,炯炯上贯霄汉,必灿为列星,流为风霆,散为卿云,凝为瑞露。阙虽死,而其不死者固自若也。然而阙死于君,而能使妻死于夫,子死于父,忠孝贞节,萃于一门,较之晋卞壶家,又似过之矣。於戏,阙果人豪也哉!余来江左,见其门生故吏言阙事,多至泣下。因想见战守处,江流有声,而断云落日,凄迷于莽苍间,犹足以动人悲思。因掇其行事成传,以示为人臣者。
濂既作余廷心传,又见其门人汪河。言当廷心死时,其妾满堂,生一子甫晬,弃水滨。有伪万户杜某呼曰:“此必余参政子,是种也良,不可杀。”竟捐所钞诸物,怀子以去,今三岁矣。人或戏子曰:“汝父何在?”子横指拂喉曰:“如此矣。”此一事也。池州判官李宗可,蕲人也。李尝文身,又号为“花李”,善槊,视贼欲吞。廷心兄,尝以女归之。及来舒,命权义兵万户,统新军守水寨,前后多战功。贼来破城,李横槊入贼中,杀死甚众。闻廷心死,驰马还家,聚妻孥谓曰:“余相公死国,吾亦义不屈。汝等毋不死,为人所鱼肉。”拔剑无大小尽杀之。出,解甲据胡床中坐,取酒饮至醉,复衣甲自刎死。此一事也。呜呼,仁者宜有后,而义烈之士,声光可流于无穷。濂虽不文,唯恐其失坠也,故复附着于篇。
◇哀志士辞
奇俊之士,无世不生。特时人弗识之,或识之而弗能用,或用之而弗能尽其才。所以声光不流于当时,事业不白于后世,予窃悲之。庚寅之夏,因览元好问所录入之诸儒,自辛愿而下凡五人,见其气节刚方,言论磊落,实所谓奇俊之士者也。虽其行事或未能无过,终非龌龊陈腐、恹恹不振者所可冀其万一。然恨其有志而不能遂也,因掇其大略,隶于各人之下,又从而哀之以辞。
◇辛愿
辛愿敬之,福昌人。年二十五,始知读书。音义有不通者,搜访百至,必通而后已。由是博极群书,且善于文辞,尤以是非黑白自任。每读人诗,必为探源委,发凡例,解络脉,审音节,辨清浊,权轻重。片善不掩,微岩必指,如老吏断狱,文峻网密,丝毛不相贷。虽贻人怒骂,不恤也。性疏宕,不修威仪。贵人延客,愿麻衣草屦,足胫赤露,坦然于其间,剧谈豪饮,旁若无人。家甚贫,众雏嗷嗷,张口待哺。素负高气,又不能从俗俯仰,其枯槁憔悴,流离顿踣,一假诗以鸣。虽百沮之馀,其耿耿自信者不少变。元光初,李献能、元好问在孟津,愿往见之。献能为设美馔,愿放策叹曰:“平生饱食有数,每见吾二弟,必得嘉食,明日道路中,又当与老饥相抗去矣。会有一日,辛老子僵仆柳泉、韩城之间,以天地为棺椁,日月为含襚,狐狸亦可,蝼蚁亦可耳。”闻者悲之。辞曰:
天生尔才,胡不汝骋。麻衣如墨,下不掩胫。
下不掩胫,不过寒我。我食无所,我生其可。
水岂无藻,山岂无薇。苟非吾有,我敢采之。
市魁屠伯,彼岂无食。我腹虽虚,我腰肯折。
抱节而终,我则奚憾。乌鸢蝼蚁,上下何辨。
尔贫固甚,尔守则多。不义而富,其如尔何?
◇李汾
李汾,字长源,平晋人。旷达不羁,好以奇节自许。避乱入关,关中无一人敢与相轩轾者。元光末,用荐书得从事史馆。从事职名谓之书写,特抄书小史耳。汾素高亢,不肯屈世。乃今以斗食故,人以府史畜之,殊不自聊。馆中诸人,又多新进小生,史家凡例,或未能尽知,就其所长,有不满汾一笑。故刊修之际,汾在傍则蓄缩惨沮,握笔不能下。汾正襟危坐,诵左丘明、司马迁文或数百言,音吐甚洪畅。诵毕,顾四坐曰:“看秉笔!”诸人积不平,乃以嫚骂官长讼于有司,证左相半,逾年不能决。右丞师中遣东曹掾置酒,和解之。寻入关,驱马来京师,日以马价佐欢。道逢怨家,则画地大数而去。会恒山公武仙在邓,汾往说之,署行尚书省讲议官。既而参知政事思烈与仙相异同,惧汾言论,遂害之。汾孝友廉介,过人者甚多,宁寒饿而死,终不作寒乞声向人。又善为诗,清壮磊落,有幽、并豪侠慷慨之气,人以是称焉。辞曰:
奎星光光,今何其昏。大河东流,遑恤无人。
金匮石室,藏我册书。岂伊群儿,所堪秽之。
我言弗信,弗信从汝。丘明虽鬼,其文不死。
既不我嘉,覆谓我僭。我视我觚,有泪如霰。
黄雾四塞,黑白谁分。彩凤无华,山狸有文。
悠悠苍天,曷其有常。自古莫不然,尔又何伤。
◇刘昂霄
刘昂霄,字景玄,一字季房,陵川人。聪敏绝人,或戏取市家日历鳞杂米盐者,令读之,一过目无脱遗者。故其学无所不窥,《六经》百氏外,世谱、官制,与兵家成败为最详。为人细瘦,似不能胜衣。好横策兀坐,掉头吟讽。幅巾奋袖,谈辞如云,四筵耸听,噤不得语。遇其饮酒,眼花耳热后,其锋愈不可当。不知去古谈士为远近,馀子不论也。尝用门资,叙调庆阳军器库使,不就。诸公方荐试宏辞,未几卒。辞曰:
陋儒拘拘,以简为常。目视环堵,不知有四方。
狂澜既倒,谁复回之。气盖一世,独尔能之。
上自黄虞,下迨五季。一隙必烛,何有幽邃。
或触其机,谈辞如云。谁非男子,有舌无声。
我岂夸多,我岂斗靡。一物不知,吾儒所耻。
独立千古,上溯寥绝。尔身虽穷,尔名岂灭。
◇雷渊
雷渊,字希颜,别字季默,浑源人。崇庆二年进士,授泾州录事,不赴。改东平府录事,以劳绩遥领东阿县令。东平,河朔重兵处也,骄将悍卒不可制。渊出入军中,偃然不为屈。不数月,家有渊画像,虽大将亦不敢以书生遇之。调徐州观察判官,召为荆王府文学兼记室参军。转应奉翰林文字、同知制诰,兼史院编修官。拜监察御史,巡行河南,榜掠赃吏,风采凛凛。蔡下一兵与权贵人有连,时以药毒民家牛马,以小直胁取之。渊捕得,数以前后罪,杖杀之。老幼聚观,交口称快,然亦坐是失官。寻用宰相侯莘卿荐,除太学博士,再迁应奉,终于翰林修撰,累官大中大夫。先是正大间,北兵突入倒回谷,势甚张。平章芮公逆击之,突骑退走,填压谷溪中不可胜算。诸将议不定,释之勿追。渊请急歼之,主兵者不能用。后闻北兵狼狈而西,马多不暇入御,始悔不从渊言。渊学甚博,文甚奇。为人躯干雄伟,髯张口哆,颜渥丹,眼如望洋。遇不平,则疾恶之气见于颜间,或嚼齿大骂不休。虽痛自摧折,卒亦不能变也。食兼三四人,饮至数斗不乱。生平慕孔融、田畴、陈元龙之为人,虽其文章号一代不数人,在渊仍为馀事耳。渊之友高廷玉、李纯甫,亦以奇节自负,人号之为“三杰”云。辞曰:
尔心之劲,尔气之刚。嫉恶如仇,不问暴强。
将指出巡,面冷如铁。霜简所加,邪蒿即折。
才岂止斯,兵算又长。眼见千里,孰曰不明。
志不获伸,多士短气。其书徒存,九原能起。
埃风四来,式脂式韦。有髯如戟,妾妇之为。
我俗之昏,谁复继君。茫茫九州,敢谓无人。
◇雷琯
雷琯,字伯威,坊州人。志英迈,博学能文。以荐书从事史馆,调入作司使。初,并州李汾与琯同在馆中,以高蹇得罪。琯往送之信陵,携酒酹魏公子坟,握手痛饮。后去客阳夏,以鞭击酒壶,作楚声歌。自言去国十年,甲兵满天地,短衣匹马,来自西北,将起楚、汉间奇才剑客与游,而不可得。当是时,金已迁汴,大河以北,东尽山东,西抵关辅,大军长驱,徙少壮数百人,杀之居庸关外。自黄河、洛阳、三门、析津,至丕之源雀镇,凡二千馀里。潼关一带,西南边山,大小关隘亦一千馀里。各分地界,统以总帅,夜则传令坐守,冬则燃草敲冰。兼以关辅大饥,秦民死者相枕藉。琯皆悲之,作《商歌》十章写其情,曰:“秦,予父母国也,而一至此乎!”竟泪下不能食。乃出奇策白宰相,宰相不能听。琯去,不知所之。辞曰:
北风泱泱,海水为竭。俯窥神京,不隔一发。
举鞭击壶,歌声愈苦。来自西北,短衣匹马。
我泪既尽,以血继之。天门九重,曾莫闻知。
孰秉国钧,我将自荐。反谓我狂,斥去如箭。
商颜有芝,烨烨蕤蕤。可以葆神,可以乐饥。
长往不返,谁甘幽深。赤日在天,廉我明心。
◇孤愤辞
中州人士,有无罪而被废斥者。识与不识咸冤之。濂因本其志,为著《孤愤》之辞,使世之用法不慎者读焉,其或知所惧也。辞曰:
哀予生之匪淑兮,耿郁纡其谁语?恐此心之难白兮,假微词以自吐。曩有志乎学古兮,指前修以作则。非秋兰奚敢纫兮,非申椒吾焉食。仗所履之正直兮,谓无施而不可。悲世涂之崄巇兮,曶独中兹危祸。胡萋斐之小文兮,竟成之于贝锦。刚指方以为圆兮,揆人情为已甚。伊翩翩之公子兮,余素得而友之。握手以示肺肝兮,若断金而弗疑。何中心之多变兮,一旋踵而弗予识。既挤予于坑阱兮,复弯弓而下石。汝面目之无怍兮,曾何谋之弗深。纵祸予其曷伤兮,吾惧戕汝之良心。睹日月之光昭兮,闻雷霆之隐耽。予固不足畏兮,汝宁不畏于天?天道微而难索兮,斯焉足以责汝。彼黄鸟之嘤嘤兮,犹求友而弗止。将七尺之美躯兮,乃一禽之不如。予固约结而罔措兮,又为汝而歔欷。嗟受命之蹇亻产兮,岂独汝之为尤。蛟龙斗于深渊兮,宁无损于鳅鲦。汝虽不我陷兮,予安往而逃囚?唯饮泣而无所诉兮,伤予罪之不当。苍天之至明兮,独不鉴我之幽枉(叶,于良切)!皎皎之白璧兮,佥訾其为燕石也。纤纤之素缟兮,反谓其如玄漆也。欲力诋以深文兮,其奚患于无辞。咎繇之不吾出兮,眼有泪而谁知。誓剖心以自明兮,念父母之所遗。苟雉经于沟渎兮,虑君子之见嗤。夜漫漫而不旦兮,悲风飒其四来。秋虫响于空阶兮,似助予之悲哀。六合之至广兮,寘一身而无所。魂恍恍若有忘兮,虽生存而如死。昔公冶之所遭兮,夫何有于不仁。在缧绁而非罪兮,亦鲁叟之所称。果自反而弗疚兮,纵遇辱其如荣。浮云过而日洁兮,春冰释而水清。外累不足以为惧兮,惧吾德之未明。意欣欣以超绝兮,振冠缨而起行。取瑶琴以弹之兮,有和衎之新声。乐天命以自度兮,究年岁而不再更。
◇陈子章哀辞
呜呼,吾子章竟止于斯耶!始予游学诸暨之白湖,而子章实来,予因获与子章交。当是时,四方来者类多纨绮之子,喜眩文绣以自媚,不争悦趋之。独予之贫,短衣才能至骭,冷处前庑下,四壁萧然,谁复见顾者。惟子章与予灯影相望,而读书之声相接也。予时学未闻道,心颇不能平。子章尝慷慨厉予曰:“子量隘矣,是焉足以污子哉?”子章好使气,人稍加昵,白眼视之,至其去乃已。予因用子章厉予者厉之,子章矍然谢曰:“是善教我。”子章自是与予居,至欢也。予既还金华,子章亦去。越二年,予再见子章于乌伤。更相劳苦,子章握手顾予曰:“子之贫尚尔耶?子但力学,天殆不能贫子也。”予观子章貌加壮,其厉予一如诸暨时。未几,予复西还金华。又二年,予束书寓浦阳。子章闻之喜,以书来曰:“予昔在诸暨,与子居仅四月而别。在乌伤,未十日而别。今子来浦阳,浦阳予父母邦也。予家距子之所寓不百里,庶几与子少相羊乎。”予亦喜,当与子章时相见也。又三年,子章未尝一来。予窃怪之,因询子章所尝往来者,具道子章病咯血,气厌厌不振。予谓是疾势虽迫人,得良医可已,未始为吾子章忧。又四年,子章竟死。呜呼,吾子章竟止于斯耶!
予之交友固多矣,如子章者宁几人哉!积十二年之久,仅能再见之。盖以子章春秋始壮,予虽少长,亦不过二三年,其与子章游未晚也,岂知子章遽先予而弃去乎!予蚤知子章若是,又敢忧百里之远,不与子章周旋乎!子章已矣,孰能相予之善,孰能指予之疵哉?予虽欲不哀子章,不可得已。因从而著其辞。子章讳璋,姓陈氏,子章字也,浦阳人。辞曰:
已乎子章!天赋尔材而钟尔精,宜乎辉赫其声光,振拔其华英,不秩登于百石,亦名荐于九卿。奈之何单襦短褐,不知圭组之贵。藜羹糗饭,莫沾鼎沴之荣。虽足鋋乎敝屣,神惫乎篝灯,竟不少用,而遂潜辉韬迹于泉扃。则吾子章,何如勿生!已乎子章,白杨萋萋,宿草莽莽。悲泉咽而不流,寒云郁而欲聚。以吾子章之才之淑,而遽下制于一抔之土,宁不使予抚遗文而增嘅,想音容而恻楚也耶!呜呼唏矣!
◇王季楚哀辞
王仲淮季楚,越人也。其父艮,尝检校江浙行中书,政成,谒选京师。时季楚年方二十馀,请从行。既至,有多季楚才者,荐其名辽阳行中书,授季楚大宁路儒学正。未几以病卒。检校君哭之甚哀,既请国子监丞陈公旅撰铭揭墓上,复谓其甥方泗曰:“予深哀仲淮,既不能寿,而又客死。其二子,基始八岁,塾始一岁,傫然也。仲淮有知,其能瞑目乎?闻汝交友多能文,盍求辞以哀仲淮且慰我?”泗来为濂言,濂窃悲之。初,濂见季楚于泗家,眉目秀整,每言辄牵引史传,几若贯通者,濂方意其必进用于时。今若是,世之人欲以智力相雄长而不知止者,果何如耶?辞曰:
冥冥玄化,孰尸其权?胡予其才,而不予其年?呜呼!
◇思美人辞
吾乡吕成公,实接中原文献之传。公殁始馀百年,而其学殆绝,濂窃病之。然公之所学,弗畔于孔子之道者也,欲学孔子,当必自公始。此生乎公之乡者,所宜深省也。嗟夫,公骨虽朽,公所著之书犹存。古之君子有旷百世而相感者,况与公相去又如此之甚近乎?闻而知之,盖必有其人矣。托物引类,作《思美人辞》。辞曰:
惟美人之愔嫕兮,赋夸质于自然。修蛾规而凝黛兮,曼目转以成諲。妥鬓发而如云兮,靥辅巧以承权。纤腰秀颈若鲜卑兮,容都曼而体便娟。宝璐萦而右绕兮,桂徽媠以半偏。悬明月以缀佩兮,错木难而傅冠。向瑶台而微步兮,意憺静以贞闲。宓妃之伦折芳馨以相遗兮,复容与乎江干。势翩翩其鹔举兮,若游龙之在渊。胡人间不可以久留兮,遂凌厉乎高寒。冯道纪以为御兮,炼天和而为飧。径驱驭于阳阴兮,时上下乎星辰。欸予生之何晚兮,不一觌于芳仪。念夸嫭之鲜双兮,溯回飙而曾思。欿愁悴而委惰兮,气涫沸以如炊。道苟可以遌之兮,视万里犹门墀。登岖嵚而骋望兮,正晨旭之苍凉。气曀豁而闿朗兮,莽山川之纵横。树轮盘纠而柴鹴兮,飗草藿靡以相望。丰狐思群而永嗥兮,文沄慕类以徐翔。企精爽之不徕兮,空云龙之将将。蹇侘傺而望兮,耀灵曶其西藏。降崇丘而临旷野兮,循故辙以东归。向阑楯而徙倚兮,境外婴而愁内滋。新蟾皎以出天兮,想纤美之曲眉。繁星烂而成文兮,怀绣帔之陆离。苍灏廓落而无滓兮,思玉体之弗缁。拂兰袖而起步兮,复经纬乎空庭。苦鸿雁之廱廱兮,厌羽虫之薨薨。撼户以悲恻兮,惕瞀容而弗自胜。转曲牖而入堂坛兮,牉独坐对乎华镫。镫影摇曳如鸟旃兮,象中心之靡宁。寒厖狺狺而竞吠兮,耳恍闻于跫音。疾倒屣以启关兮,飙斗叶于枯岑。缥绵绵而莫抒兮,托幽寄于瑶琴。琴声咽而思深兮,类孤鹤之鸣阴。更寂寞以将阑兮,斗杓旋而向东。舒枕衾而就榻兮,期梦寐以潜通。精气注以弗释兮,桥有物而衡中。息纚纚以方微兮,魂翕翕而上征。造旬始而谒太仪兮,群灵缤其若丛。氛旄溶以随猋兮,凤旍沛而婴空。驭象车而秉虬节兮,鞭列缺以斥丰隆。豹纛熊幡聿皇以奋兮,樛流纡谲郁以相蒙。左撝右卫动以绷睘兮,倏胂倩浰云滃而雷舂。回穴幡纚汩以卉歙兮,吸嚊潚率蔼以蒙鸿。穆眇眇以前迈兮,翩衯衯而弗止。莽冥冥以无垠兮,势皇皇而迤靡。超氛埃而淑邮兮,竟按辔乎朱陵。长丽举噣以向日兮,有赫戏之华文。扬芒熛以上猋兮,粲重离之丹门。炫赤玉之宝章兮,列八龙之威神。东趋于苍极兮,青雕纷其并迎。群神丹尉以方飨兮,奏灵和之凤笙。四酎芬而冻饮兮,晕玉色而带纻。揖素威以升皓宫兮,盼四极之浮浮。蓐收顾馀而破颜兮,锡镂琼之华钩。谓贞白以眉守兮,合左契于伊、周。折寒门而烛玄冥兮,朔纮飒以吹裘。有夫元巾而擐甲兮,握灵蛇以为驱。重阴冱而未启兮,肃元氛之幽幽。四方非不可居兮,怅所思之莫馀睹。驰两毂如飞丸兮,又滔滔而遐逝。灵氛告馀以吉故兮,子何为兮独愁。若彼中天之有居兮,隔人世之风雨。吾将导子之一至兮,庶弗愆于恒素。怊忽荒以从之兮,驾刚飙以径度。曶光炎之炘炘兮,纚郁决而不可正视。雕甍彤楹屹以上起兮,浏滥宏惝云谲而波诡。连卷欐佹杳以轧芴兮,崴魁幼眇矗以高峙。中洞房之沕穆兮,乃美人之攸居。使曼姬为予通讯兮,俨再拜乎堂垂。曶朱扉之洞开兮,移玉趾之委蛇。珠明玉洁不足以为喻兮,光照耀乎东西。吐芳辞以若兰兮,意勤勤而告余。曰皇降灵兮昭质弗沫,毋染尔秽兮昧厥施。纫药襦兮曳茝旆,结蕙筜兮张椒帏。勺桂浆兮咽荪麋,索胡绳兮畦揭车。集众芳以远蒸兮,羌郁郁而斐斐。余俯首而敬听兮,书鞶绅以自规。海色动而报曙兮,陶去幽而开寤。虽嘉辞之盈耳兮,邈若人其何处。遂扪膺以沈思兮,独处而缭戾也。诚因言以会心兮,将神交于千载也。亘天地而无初终兮,惟我民之秉彝。道宏敷于上下兮,必有人而系之。往者固不可作兮,幸方册之昭如。日参验于厥躬兮,若面命而耳提。跛鳖之蹒跚兮,固难齐于六骥。能孳孳而弗怠兮,亦千里之可至。余虽质灊而力单兮,敢不沾沾而奋厉。带钩矩而佩衡兮,撤蔀蒙而袪罻。期有形以必践兮,始俯仰而无愧。纵不得美人以与之游兮,又何异同功而并世。
予既为此辞,尝录一通寄王贤良,贤良盖有志同予学吕者。书以识之,庸俟异日各考其学之成也。
◇东湖先生方君招魂辞
至正元年春,东湖先生年过九十,貌加臒而神益腴。一旦,合贤士大夫于庭,先生被古冠衣出,肃宾升堂已,复揖宾咸东向坐,顾外孙杨恒执豆笾,乃从容举觯而扬言曰:“老夫耄矣,其去人间世不远矣。私自念,阴阳之运,相摩相荡,而人实藉是以成形。有生者必有死,暂聚者必终散。尝昧昧思之,上自头颅齿发,下自肩髀腰膂,不知何者为可藉,何者为可恒,乃欲长生阅世而不死乎?予每读古书,见所谓豪杰之士不可胜数,或提三尺剑,拥百万兵,喑噁叱吒,而江水为之起涌。或掉三寸舌,高轩结驷,游骋于诸侯之间,亦足以慑强而下敌。若而人,其材略雄矣,其精魄劲矣,吾将求而与之游,则已荡为飘氛而无所诘矣。呜呼,世之人凡以有涯之身与无涯敌者,皆可悲也。是以荣启期、林颣之徒有见乎此,或被索鼓琴,或行畦拾穗,虽至老死,不以戚戚少婴其心。予窃慕之。尝闻古有《虞嫔》之章,盖群歌以挽榇于涂。与其施诸死后之鬼,孰若予亲见之?贤士大夫若不予弃,宜赋诗以挽予。予当乘安车而出,使善音者道予而歌,予且击轮为节以应之,是未必遽减于秦淮海也。贤士大夫若从予言,愿举此觯,为贤士大夫寿。”众皆曰:“然。”
先生既行觯已,又举觯言曰:“贤士大夫固挽我矣,予又闻古之人有遭谗放逐者,或闵其魂魄离散而不复还,作辞以招之,其人初未尝死也。予虽无放逐之忧,而其精神皆已斁竭,筋骸皆已罢惫,顾未死耳。幸未死,有能辞以招我,庶几翩然自适,与夫既死而有灵,亦御云龙而一下听之,又未必不然而笑也。此非属吾景濂而谁为?愿举此觯,为吾景濂寿。”濂又曰:“然。”
于是贤士大夫执觯以酢先生,且各撰歌诗一章以进。濂因制为招魂辞云。先生名采,字德载,姓方氏,越之暨阳人。其行事大略,见于延陵吴公所著碑铭。辞曰:
魂兮归徕,毋远征些。上下八极,皆蒙冥些。华山如云,倚空青些。下有芝房,炳明灵些。白间绮疏,紫檀扃些。铜龙承枢,吐赤瑛些。绣帷高褰,耀辎軿些。绿蛇卫毂,若流星些。淳熬熊胹,溢鼎郤些。狼臅凝膏,如玉晶些。九霞玄冠,五彩綎些。麟衫麑裘,光荧荧些。珩璜合节,锵珑玲些。离洒巢和,一齐鸣些。折嘂飘,发繁声些。赵舞激风,肖霓旍些。秦歌嫚回,折悬璎些。室中百具,无一不精些。中天化居,能及此清宁些。魂兮归徕,不越故庭些。
◇郑仲昭字辞
《诗》云:“倬彼云汉,昭回于天。”说者谓云汉天河也,夜晴则天河明,其光随天而转也。云汉然矣,揆于心之灵明,其有弗同者乎?予友浦汭郑君,以汉为名,内翰柳先生字之曰仲昭。间来征予言。予闻制字必有祝,于是稽诸《诗》义,而补之以辞。辞曰:
五礼攸建,冠为之先。备物祗事,无一或愆。
筮期宿宾,列器布筵。弁间皮爵,裳错黄元。
组缨属缺,韎韐用延。尊甒有禁,柶觯斯甄。
离肺充鼎,干胏实笾。嘉爵既祭,工祝乃前。
造字命辞,厥义则宣。维天有汉,灏气成川。
冲角奠轸,贯乎宿缠。夜翳既敛,若练在县。
随时运行,素色连娟。征诸人心,同此皦鲜。
森列万象,遍烛八埏。出王游衍,与天周还。
有美郑君,世胄蝉联。十世同炀,义闻四传。
君实缵之,佥曰象贤。图之回之,家政尔肩。
泰之昭之,先绪愈绵。惟廉则砺,惟温则瑄。
处乎正中,有赫其平。汉名昭字,佩服允坚。
一理是循,顾諟匪偏。相彼先民,日夕乾乾。
一事或悖,六凿相挻。君宜自勖,弗懈益虔。
器服有铭,在古则然。敢补祝辞,以代韦弦。
◇赵广字辞
浦汭赵志道氏,衣冠之望族也。有子曰广,来求予为之字。予谓“广”之文,从广从黄,广则因厂为屋,象对刺高屋之形,而黄则谐声也。许慎以“屋之大者”为广,实有“容受”之义焉。请以子容字之,何如?志道曰:“善矣。”乃为之辞曰:
人之隘也,尔则广之。
人之拒也,尔则容之。
惟广惟容,吾将见尔德之丰。
◇诸暨孝妇杨方石表辞
呜呼,是惟孝妇方氏之墓。夫孝未易称,余独归之孝妇而不靳者,将以愧为人妇之不孝者也。孝妇姓方氏,讳迎,越之暨阳人。生二十七岁,归同里杨君敬。敬有母何氏,孝妇左右就养,唯恐违其志。何病腑道涩,不能亲御偃溷。孝妇浸之汤盆中,以指探出之。积岁之久,手文皆龟裂,而孝妇未尝有倦色。昔人有为亲浣厕窬者,史臣尚以为难,载之于策。矧孝妇之事,尤人所难者耶。人之所难者且若是,则孝妇其他之行,弗问而可知也。呜呼,是尚不得为孝妇矣乎?使如此而不得为孝,则夫勃谿而不恭者乃足为孝乎?
予自成童时,读刘向所传古孝妇事,以为斯世何为无此人。心虽未敢必其无,然历三十馀年,卒不能一逢。呜呼,余岂意今于暨阳乃见之也。暨阳距予金华仅二百里,予昔尝两至其处,而不知有孝妇,至今始得知之。呜呼,予又意世之如孝妇者,夫岂少哉?特以不遇于君子,故湮灭草莱而人弗闻之耳。其弗闻者,予固无如之何,其幸而得闻者,可不大书,揭之崇阡,以愧人妇之不孝者耶!非为愧人妇也,抑将愧人子也。
孝妇性俭慈,颇知读书,尝鬻田教子。父德载,母张,皆宦族。年六十一,生二子:恒、慧。其卒以至正二年九月五日,其葬于马鞍山,以三年十二月二十二日云。
◇蒋季高哀辞
至正丁酉秋七月壬午,濂畏暑,被发行青松间。忽有客自东阳来,曰:“蒋季高氏殁矣!”濂闻已,哭之哀。哭已,进客问状,客曰:“前月戊辰,季高以事如县中,己巳即有滞下之疾,昼夜之行馀百。久之,热发体中如火。其兄伯康惧,亟呼医视之。医至,脉已绝矣。自己巳至今月甲戌,仅六日而遽至于亡。”濂闻已,复哭之哀。乃尤天曰:呜呼悲乎,不知何繇而夭吾季高乎?使季高其行负天地、愧神明,夭之可也。季高恂恂儒者,非其道弗言也,非其道弗为也。言其事亲则孝而恭,处伯仲则穆而和,交朋友则信而贞,遇族姻则惇而庄,接闾党则惠而慈,求其致夭之繇,无有也。今季高何为乃遘尔乎?岂高高在上,果不可必乎?抑其视梦梦,不能别善恶乎?所谓天道常与善人,其尚足征乎?呜呼悲乎?
初,濂年二十馀,颇嗜学,闻文懿许公弟子三衢方先生,以性理学讲授东阳之南溪,徒步往,从之游。先生所主,盖蒋君子晦家。子晦,季高父也,濂因获交季高父子间。时季高尚未冠,即能执经问难,进退雍容,肌肉若玉雪可爱。岁几何,既哭其父,今又哭季高焉,则夫人世如传舍者,可不信乎!呜呼悲乎!
季高笃意于学,方先生既殁,复负笈师事侍讲黄公。会濂亦执洒扫之役于公门,与季高交益密。季高日出所为文,皆雅驯可传诵,濂甚敬之。每一会绣湖上,辄握手吐肺肝。间酒酣气豪,竞出慷慨背俗语。季高喜,益与濂亲。季高善辨说,衮衮数千言不休,濂不能屈,每务力胜之,于是各大笑而止。且曰:“良会不可数,一嘻笑,一怒骂,皆别后之相思。”当时出此言,亦以为常,岂知别后之相思者,乃为死后之相哀乎?心虽如铁石,其不为季高一酸辛乎!呜呼悲乎!
去年之春,季高有书来曰:“东西二岘山,无君足迹十年矣,纵不为吾行,其可贻山灵之所笑乎?”濂方闭户著书,跬步弗妄出,不及如季高言。濂所居实浦汭青萝山,山中林樾苍润,孤猿野鹤,见人了无惊猜意,而梅花泉又极可饮。濂自念,虽不能为季高往,季高清俊士,折简招之,或可一来,当共饮水哦诗,或投壶白云间,亦一乐也。岂知季高遽弃濂而长逝乎?岘山之苍翠固在眼,宁不对之堕泪如襄阳乎!虽欲重登,顾后瞻前而季高不见,又宁不为之感慨乎?呜呼悲乎!
季高之太夫人年逾八十,母夫人发亦种种,而三子方累累在疚,长者仅七龄,幼者尚居乳哺中,惸然可念。季高之死,两目能遽瞑乎?呜呼悲乎!季高已矣,濂将摭季高群行,为书以信后世。适有故未及为,姑撰哀辞一通,焚之于墓,以写中心之悲。季高其能有知乎?抑无知乎?岱岳可移,瀛海可填,濂之哀吾季高者,尚何时而已乎?呜呼悲乎!呜呼悲乎!
季高讳允叔,季高其字也,卒时年二十九云。辞曰:
有木蕤蕤兮,呜呼!
将鬯其施兮,呜呼!
霜雪何为兮,呜呼!
竟从而折之兮,呜呼!
天者不可知兮,呜呼!
千载之悲兮,呜呼!
◇赠医师贾生序
医之为道,难言久矣。然必审诊以起度量,立规矩,称权衡,合色脉,表里有余不足顺逆之法,复参其人之动静,与其息之相应,然后从而治之,则其事为甚不轻矣。非洞明应世群书之得失,尚可与于斯乎?《黄帝内经》,虽疑先秦之士依仿而托之,其言深,其旨邃以宏,其考辨信而有征,是当为医家之宗。下此则秦越人和缓,无书可传。越人所著《八十一难经》,则皆举《内经》之要而推言者也。又下此则淳于意、华佗之熊经鸱顾,固亦导引家之一术,至于刳腹背湔肠胃而去疾,则涉于神怪矣。意之医状,司马迁备志之。其所谓迥风杳风者,今人绝不知为何证,况复求于治疗之深旨乎?又下则张机。机之《金匮玉函经》及伤寒诸论,诚千古不刊之典。第详于六气所伤,而情欲食饮罢劳之所致者,略而弗议,兼之文字错简,亦未易以序次求之也。又下此则王叔和。叔和纂岐伯、华佗等书为《脉经》,叙阴阳内外,辨三部九候,分人迎气口,条陈十二经络,洎夫三焦五脏六腑之病,最为着明。惜乎为妄男子括以肤陋之脉歌,遂使其本书不盛布于世也。又下此则巢元方。其《病源候论》似不为无所见者,但言风寒二湿,而不着湿热之文,乃其失也。又下此则王冰。冰推五运六气之变,撰为《天元玉策》,周详切密,亦人之所难,苟泥之则局滞而不通矣。又下此则王焘、孙思邈。思邈以绝人之识,操慈仁恻厚之心,其列《千金方》、《翼》及工害人之祸,至为愤切,后人稍闯其藩垣,亦足以其术鸣,但不知伤寒之数,或弗能无遗憾也。焘虽暗劣,《外台秘要》所言方证符禁灼灸之详,颇有所袓述,然谓针能杀生人而不能起死人者,则一偏之见也。又下此则钱乙、庞安时、许叔微。叔微在准绳尺寸之中而无所发明,安时虽能出奇应变而终未离于范围,二人皆得机之粗者也。惟乙深造机之阃奥,而撷其精华,建为五脏之方,各随所宜。肝有相火则有泻而无补,肾为真水则有补而无泻,皆启《内经》之秘,尤知者之所取法。世概以婴孺医目之,何其知乙之浅哉?其遗书散亡,出于阎孝忠所集者,多孝忠之意,初非乙之本真也。又下此则上谷张元素、河间刘完素、睢水张从正。元素之与完素,虽设为奇梦异人以神其授受,实闻乙之风而兴起然者。若从正则又宗夫完素者也。元素以古方新病,决不能相值,治疾一切不以方,故其书亦不传。其存于今者,皆后来之所傅会。其学则东垣、李杲深得之。杲推明内外二伤,而多注意于补脾土之说。盖以土为一身之主,土平则诸脏平矣。从正以吐汗下三法,风寒暑湿火燥六门,为医之关键,其治多攻,其剂多峻厉,不善学者杀人。完素论风火之病,以《内经》病机气宜十九条,若为《原病式》,简奥粹微,有非大观局诸医所可仿佛。究其设施,则亦不越补攻二者之间也。嗟乎!自有《内经》以来,医书之藏有司者,凡一百七十九家,二百九部,二千二百五十九卷,亦不为不多也。他未遑深论,即今所论者言之,世之医师,果能尽心于斯否乎?脱或未尽心于斯,则夫起度量、立规矩、称权衡、合色脉之属,焉能察而行之?不至以人命为戏也几希矣。虽然,亦有要焉,逆与顺之谓也。曰升降、曰浮沉,吾则顺之;曰温凉、曰寒热,吾则逆之。果能此道矣,则去夫先医之所治,虽不中,不远矣。然又未易以一蹴至也。非求之极博而观其会通,安可遽反于至约之域乎?医之道所以难言者,盖若此而已。乌伤?
贾思诚,濂外弟也,性醇介,有君子之行,尝同濂师事城南闻先生,学治经。久之,思诚复去受医说于彦修朱先生之门。诸儒家所著,无所不窥,出而治疾,往往有奇验。荐绅间多为赋诗,而属濂以序。濂非知医者,将何以为思诚告哉?而思诚请之不倦,因为直疏历世群书之得失,而勖思诚以学者如此。初不暇如他作者簸弄笔舌,交错以成文也。
[book_title]卷三
◇燕书四十首
玄黄之间,事变无垠,辩士设喻,以风以陈。质往旧,开今新,作《燕书》四十首。
晋侯将伐楚,楚子甚惧。召六卿讯之曰:“楚国虽小,自若敖、鼢冒至于武、文,威棱气焰,慑彼诸姬。今晋君不道,乃谋兵入我,是蔑寡人而死二三子也。寡人耄矣,不复亲帅三军以逆。坚乃城郭,以迟晋人,不亦可乎?”王孙由于对曰:“然。《易》有之:‘王公设险,以守其国。’非险,国孰与守?盍图诸?虽然,城郭有时而堕也。楚国之南有方城焉,其东有汉水焉,晋人虽众,将焉用之?虽然,山川之阻亦可逾也。若使舅犯守郢,先轸保郧,叔肹御云中,荀偃扼直辕,谁敢侮予?虽然,此犹以力言也。齐民毒吾赋久,若绥之以仁,驭之以宽,绳之以礼,则封内之民德君,以死守矣。虽然,是保民也,非保国也。”楚子曰:“何谓保国?”王孙由于曰:“君务上尊天王,下睦四邻。分昭于上,势定于下。上下有序,畴敢构兵?是保国也。”楚子曰:“善。”于是遣公子结如京师,左司马戍聘于齐、鲁诸大国。晋侯闻之,谓诸大夫曰:“楚国方尊王睦邻,而以兵入其境,不祥。”遂退师。君子曰:甚哉,分之大也。分为天则,定乃靡乱,何有兵祸哉?《易》不云乎:“六二之吉,顺以则也。”失则凶矣。
燕与齐方睦,齐人以燕不虞其入也,将侵之。武安君闻之,走告燕文公曰:“齐将不利于我,公宜谋之。”文公曰:“寡人所谓,晋、楚大国尔,齐何能为哉?”武安君曰:“不然也。臣尝至豚泽,豚泽之人养蜀鸡,有文而赤。翁有群,周周鸣。忽晨风过其上,鸡遽翼诸,晨风不得捕去。已而,有乌来与同啄。鸡视之,兄弟也,与之下上甚驯。乌忽衔其飞去,鸡仰视怅然,似悔为其所卖也。夫巫峡之险,不能覆舟,而覆于平流;羊肠之曲,不能仆车,而仆于剧骖。此无他,福生于所畏,祸起于所忽也。”文公曰:“子诚过虑哉。”不听。未几齐果攻燕,取十城。君子曰:蜂虿且有毒,况上国乎?燕人为不知矣!
齐路寝坏,桓公欲新之,召工师翰具材。工师翰伐巨木于营丘山中,若藲,若闪,若魄旄,若豫章,无疵,取而泛之河,蔽流而下。工师翰麾众徒,操剞劂斫之,运绳尺剫之,阁阁然,橐橐然,声达乎临淄之郊。越五月,路寝成。桓公环视之,东阿之楹有用樗者。恒公让工师翰曰:“樗,散木也。肤理不密,沈液弗固,嗅之腥,爪之不知所穷。为秩为枨且不可,况为负任器耶!”工师翰对曰:“臣之作斯寝也,嘉木以为脩,文以荐址,画藻以奠井,坚垩以厚墉,陶甓以饰黝。臣窃以为尽善矣,惟东阿之楹缺,以一樗足之,不虞君之见让也。”桓公曰:“寝之巩者在杗廇,承杗廇者在桴,藉桴惟楹耳。一楹蠹,则倾隳,奈何不让?”工师翰曰:“臣闻国犹寝也,一楹蠹,则无寝。若众壬进,尚可有国乎?”桓公曰:“不可也。”工师翰曰:“君既知不可,何为察其小而遗其大也?”桓公曰:“不知也。”工师翰曰:“臣请为君言之:擅执国柄者,有雍巫焉;成内食之奸者,有彝鼓初焉;长君之欲者,有寺人貂焉;外恶诸侯而凶德弗革者,有开方焉。是众楹皆蠹矣,路寝能独存耶?”桓公悟曰:“敬诺。”于是解四子政,而召管敬仲任之。齐国大治。君子曰:工执艺事以谏,忠矣。断而行之者,非勇欤?宜其上下相亲,霸业底定。《书》曰“从谏勿咈”,桓公有焉。《易》曰“纳约自牖”,工师翰近之矣。
楚庄蹻过商丘之墟,闻司鸿氏之妻婴美而艳,杀司鸿氏攘之。未几,又将室卫人之白闾。白闾宜卫人,不从,引锥自刺,左右夺锥免。蹻怒,欲枭卫人。白闾曰:“卫人厚我若此,勿以妾故伤卫人也。泣而往。”白闾得幸久,竟忘卫人恩己,请曰:“卫人女弟,容颜夸嫭,肌肤若琢玉,善为《阳阿》《七盘》之舞,翩翻如龙旋,见者欲死。君强委禽焉,可妻也。”蹻从之。至,蹻绝怜爱,终不自怿。婴则日媚蹻,作狐狗态,蹻或一破颜,辄出骄人曰:“主君赠我以笑矣!”“主君面目有光,唇如缴丹,齿如齐贝,音中黄钟,其美丈夫哉!悔相从不夙也,虽然,今幸得侍巾栉者,殆天畀我宠乎!”言已,手足皆乱无主。白闾尤善媚,其骄人比婴有过无不及焉。已而蹻专,白闾甚恚,往诟曰:“而溷彘耳,遽忘德吾乎?不然,吾专我主君也。”婴继詈尤力。起避之,白闾与婴逐噪不已。问婴曰:“而昔有良人乎无也?”曰:“有。”曰:“今何在?”曰:“人杀之矣。”曰:“孰杀之?”曰:“主君也。”曰:“然则主君而仇也,而弗能报,反争一旦之宠,不亦傎乎?”婴不能答,白闾遽曰:“妾夫子固在也。”曰:“而夫子固在,而心傥未死,曾记泣别时言乎?”白闾抱大恸,与婴亦泣下,不能仰视。君子曰:大侠出南海中,杀人肝为脯,妻其女妇,事与庄蹻正同。南海之人无缚之者,反北面事之,争权而矜宠。已焉哉,天实为之,谓之何哉?
顿国之大夫权,闻黄帝与蚩尤战,制角以象龙鸣乐之,刳桐而髹锢焉,画为龙文日习焉。其音郁纡而回旋,优优焉,廱廱焉,可听,若能通乎元潜者。大夫吹向南山之湫,以感龙,湫中三足能闻角鸣,意人将醢己,呀然号,林木皆动。大夫大惊,谓真龙吟也,走谓公之奇曰:“真龙之鸣,业业如灵鼓,前后相续,宛潬不能休,吾向学者殆非也,请改而习诸,何如?”公之奇曰:“子所闻者能也,非龙也。龙之鸣,人鲜能闻。子之角固伪也,今子又以能为龙,益伪矣。舍伪而学伪,奚择焉?”君子曰:世之法孔子,断断兮自谓得其宗者,若真龙出鸣,则骇矣。
郑伯卒,庶孽夺正公子五争。及厉公自栎入国,将尽刘诸公族,悬剑于国门,且下令曰:“敢争者斩!”子俞弥方病,闻之叹曰:“是何亡国之政也!”乃令左右扶见公。未至,公遥呼曰:“大夫力疾而见寡君,非欲尝国门剑乎?”声色俱厉。子俞弥阳惊曰:“何谓也?”公语之故。子俞弥曰:“君能如此,过文王远矣。臣顿首贺且不暇,况敢争乎?”公解颜曰:“寡君焉能过文王也?”曰:“臣言不悖,君实过之。”公曰:“大夫言何易也?虽然,幸卒言之。”子俞弥曰:“君之过文王者无他,威胜也。”公悦,前子俞弥问曰:“文王初伐犬戎,次伐密须,次伐耆邗,次伐崇侯虎,而作丰邑,自岐徙都之,其威盛矣。大夫乃谓寡君胜之,其故何耶?”子俞弥曰:“文王之威,能行天下,而独不行于周宗,故其孙子之蕃,兄弟之国者十有五人,姬姓之国者四十人。此无他,亲亲也。今君欲兵之,非威胜文王乎?”公艴然见乎色,曰:“大夫言固善,如仪之党何?”子俞弥曰:“郑之公族尽二人党耶?君奈何歼之?臣所居之南有山曰阳都,之山甚深,群熊萃焉。熊性恶血,偶度绝壑,棘刺胁血,见若濡缕。熊亟爪之,血愈滋。爪之不已,肤成坎,原原如泉涌。熊不能禁,剜去其肤,而血弗息,竟擢肾肠以死。郑之公族,犹一体也,今因公子五争,不问小大尽刘,无乃与前事类耶?”公矍然失声曰:“吾过矣,吾过矣!”遂下城门之剑,置诸公族不论。君子曰:郑厉公之愎谏,谁能犯焉?子俞弥反复言之,而公弗格者,以顺入以正出也。《内经》曰:“寒因寒用,热因热用,其始则同,其终则异。”於戏,岂特医师之为然哉!
蔡人有列宗子泓,性好洁。恶人口过,人与语,遥答之,且答且唾,人进寸则退尺以避。沐浴必十更汤,收湿不以巾,溯风干之。掘坎为匽,而轩其上,下疏河水,随随流。欲行人道,汲井泉前后濯,大雪不废,妻因病寒死。然好嗅女妇足纨,足纨若行幐,缠三周而覆涌泉,善垢。或解之,其臭逆鼻,人不哕即吐,子泓独乐之,骄人曰:“是何郁金之腴也,婆律之润也,椒兰之郁也。”置诸袖中,饭不甘,嗅之;神度弗爽,嗅之;怒不舒、懑不释也,又从而嗅之。濒死召其子曰:“吾死矣,粢盛芗合不尔求也,嘉荐普淖弗汝觊也,能时致足纨于柩前,孝莫大焉。”蔡大夫闻而笑之。君子曰:古语有之,大洁者必有大污。其子泓之谓乎?
鲁之老父,相与谋造狐白之裘。纫之以密箴,缘之以画纯,佩之以长褑,熨之以榆火。择彤笥承之,趋鲁君之庭而致辞曰:“吾侪小人,得有阖庐以蔽风雨者,非君赐与?出作入息,而鼓腹酣歌者,非君赐与?男播于畴,妇馌于郊,以遂其生者,非君赐与?吾闻上德不报,于人为无礼,于德为愆义,不祥莫大焉。请以是为玉体之共。”谨再拜以献。鲁君曰:“寡人闻之,君犹本也,民犹支也。君所以庇民,如本之养支也。尔二三老父之无衣,宜于寡人乎是给。今倒行而逆施之,无乃不可乎?敢辞。”二三老父又相与谋曰:“是服之不华,无以彰君之德也,盍更诸?”于是以锦为衣,绣以五色龙章,鞶以朱丝,襮以华黼,有文烂如也。又复趋鲁君之庭而致辞曰:“臣等不佞,长于蒿莱之野,未尝受教于君子,不知以礼事君。夫因物以合矩,矩谓之章;缘文以显义,义谓之范。君有至德,而惟皮革之物是供,非合显之意,谨更之,惟君图焉。”公曰:“鲁国虽小,尚敢私一裘乎?礼若可受,絁布惟盈。如其不然,五采奚益?敢固辞。”二三老父又相与谋曰:“吾君诚贤君,其不受者,非有他也,不欲重烦吾民,我等当爱之以德可也。”又进而致辞曰:“君之中心,臣等幸已知之。有君无臣,世谓乱国。臣不敢以亵服污于执事,愿以仁义为衣,道德为领,忠信为绅,廉知为缘。使君服之,长有兹鲁国,先公社稷,永有攸赖,不亦可乎?”公曰:“寡人敢不承教!”君子曰:“鲁之老父,何其善爱君哉!其气和,其辞婉以周,其情恳愿而有依。鲁君应之,若黄钟大吕,弦歌干扬,洋洋乎相宣,泠泠乎相应也。君臣如此,鲁欲不治得乎?《礼》曰“无体之礼”,“上下和同”,此之谓也。
腹击至赵,赵苫成常与之出游,指河山曰:畛畛乎有截也。指民物曰:棼棼乎众多也。指兵府曰:矛戟犀利也。指内藏曰:玉帛充刃也。“大夫上国也,宁有匹于是乎?”腹击曰:“敝邑索甚,安能及此?然有一说焉,为君陈之可乎?”曰:“可。”曰:“南海之滨有昭支昷者,居蛟汭之丘。汭不产牛,有绳童来者,大如獒,其角茧尔栗尔。昭支昷怖曰:‘是何物也?’其友伯昏氏告曰:‘此谓童牛,《易》称“童牛之牿”是也。’昭支昷曰:‘吾见貌牛者,形咫尺耳,其大有若斯乎?’恳其人购以归,骄其比邻,矜其舆皂,自以为无敌也。他日,宁宣子过焉,谓之曰:‘是未足为大也,高凉之山,有牛曰畟,其有黄,其尾玄,其色类乎卷,其肉重三百馀斤,子盍致之?’昭支昷复往购以归,又自以为无敌也。他日,爰子旃过焉,谓之曰:‘是未足为大也,空宾之林,有牛曰旄,赤鬛垂髀,绀牦蔽膝,体长而多力,其肉重六百斤,子盍致之?’昭支昷复往购以归,又自以为无敌也。他日,倨无膝过焉,谓之曰:‘是未足为大也,巴峡之中,有牛曰犘,其毛拳然,其睛煜然,其角觺然,其肉重一千斤,子盍致之?’昭支昷复往购以归,又自以为无敌也。他日,梁都之舟过焉,谓之曰:‘是未足为大也,合浦之间,有牛曰犎,项肉上葵,龙胡下绥,迅行如飞,其肉重三千斤,子盍致之?’昭支昷复往购以归,且诧人曰:‘如此尚有可敌者耶?’岸舞焉悦,嚣嚣然自溢也。他日,公孙伯光过之,昭支昷出牛仇之。公孙伯光曰:‘是犹未足为大也,岷峨之谷,有牛曰犩,钅敻荡以为顶,鹄象以为跟,雕璧以为背,填脂以为尻,其肉重七千斤,子盍致之?’昭支昷惑曰:‘有是哉?’虽然,且将验之。迨至,果如伯光言。因叹曰:‘使人不我告,我终矜童牛大于天下牛也。’赵之河山、民物、府藏,较之胡、海,固为大国也;比之齐、晋,则不及矣。齐、晋比赵,固为大国也;较之秦、楚,则雄强不如之矣。君勿自足,自足则骄,骄则轻,轻则残民以逞,国欲治,得乎?”苫成常舌本强不能对。君子曰:人自狭者,其不可哉!
齐景公惩奢而好俭,诸大夫复日浸乎淫靡,然惧景公之知,矫情事焉。每入朝,驾羸马朴车以从,衣恶甚,冠缨殆欲绝也。齐景公谓其诚也,怜焉,召群臣曰:“寡人使子囊带,赐尔等锦衣一袭,及鞞奉、容刀各一,以为身章,而等毋过俭也。”皆对曰:“臣等藉君威灵,得从大夫之后。食虽弗凿,不我馁也;衣虽弗华,未尝冽也。愿君久有此土,俾万子孙食君之俭。《传》曰:‘俭,德之共也。’共则一和,俭则从康,从康则豫,一和则辑,唯君图之。”景公悦。一日出游,会诸大夫飨于鹿门。入而观焉,其车则泽而焕也,其马则矫而腾也,其服食器用则丰明精腴也。景公以其绐己,大怒曰:“叱嗟!而吾臣也,敢尔乎!”尽收而戮之。君子曰:《书》云“作伪,心劳日拙”,其齐大夫之谓乎?
秦昭王即位之三年,中外士多去。昭王患之,谓阳山君曰:“寡人遇士不为不至矣,先饥而之,未冻而裘之,寡人何负于士,士之相视如弁髦?将絷维之耶,益离其心。欲任其所之耶,则去者日多矣。弗禁国将空,奈何?”阳山君曰:“君何患焉。夫王孙非重甗不栖,非山实不食,非族林不悬,闻人声则逸。弋人饵而粟之,诏而驯之。命之舂,人立而下上其手;命之水,负壶出汲;命作《兜离》、《桑林》之舞,则冠带踉跄而起。夫王孙,类夫人者,犹可也。至于甝虪,则噬人之物,仰首则百兽慑,掉尾则林木震,啸咆则阴猋四发。非惟不可近,矧敢狎?猎人羉而缚之,习而安之,相与作角抵之戏,跨项编项,或翻出蹯下,无所不至。甝虪亦灵兽,犹可也。至于伯赵,禽中微者尔,技人引而罗之,扰而柔之,抟土为人、兽、神、鬼面,而空其中,衣与皮如之。令其为鬼,则冒鬼面、服鬼衣以出,跳踉偃仆如画。至于人、兽、神皆然。伯赵虽微,犹禽属也。至于蚍蜉,则虫之至微者也。形大于粟,其目、鼻入微不可见。眩人以彘肢诱而致之,集于干壶,玄与黄异贮,序而教之。布髹几于庭,置二壶其上,振鼓三。初则玄、黄皆出,再则各成列,奋首摇鬛相向,三则纷纭交不可辨。闻钲声,各退入壶不乱。夫王孙、甝虪兽也,伯赵禽也,蚍蜉虫也,皆口不能言,冥顽不灵,其可服而制之者,奠心志、宁嗜欲故也,况士灵于万物者乎?且士者,国必资以成治者也。昔我先君缪公,西取由馀于戎,东得百里奚于宛,迎蹇叔于宋,求丕豹公孙支于晋,遂成霸业。臣窃闻之,先君尝语群臣曰:‘林繁则众禽来栖,海宽则大鱼来游。寡人之待士亦以宽,故剑舄乃麇至耳。’今王之驭下如束涩,昼不得宁,夜不得息,来者如入囊,有入无得出者。臣亦将去之,况他人乎?王若以诚待士,纵其去来不问,士若不至,当磔臣以示,不悔也。”昭王曰:“善。”邻国闻之,士之来归者千馀人。君子曰:君子怀材抱艺,孰不欲自见哉?特患遇之非其道,故避去尔。《礼》云,举贤而容众,毁方而瓦合。言宽裕也,君子亦何心哉。
齐顷公欲赋民,一丘出车一乘,不从者死。袁娄宰泣曰:“敝邑之赋急矣,四丘一乘尚弗支也,况倍三乎!吾宁死尔,不忍死民也。”弗奉令。公使使者让宰,且召与使者俱。宰至,见公顿首请曰:“臣无罪。”卢蒲就魁在侧,斥曰:“汝恶得无罪?立国养民古也,瘠民肥国今也。胡不朘民膏血以媚公?尔罪一也。公既弃民,汝反欲爱民,使诸侯不敢侵伐,尔罪二也。通国之宰,皆徇公欲,尔独以正自匡,而欲死之,尔罪三也。汝恶得无罪?”公笑而释之。君子曰:古者谏有五,有正谏,有降谏,有忠谏,有戆谏,有讽谏。若卢蒲就魁之言,其殆讽谏也欤!
韩帅师伐魏,入舞阳,魏人避之。韩将公仲曰:“夫魏,易摇之国也,今弗斗,盖弱我矣。再帅师进,必下一二城。”公叔曰:“不然,魏国虽小,许鄢在其南,西河络其北,长城界其西,淮颍出其东,是所谓险阻国也。今无故我弱,盖有伏甲焉。譬犹越人阱鼠,鼠好夜窃粟。越人置粟于盎,恣鼠啮不顾,鼠呼群类入焉,必饫而后反。越人乃易粟以水,浮糠覆水上,而鼠不知也。逮夜,复呼群次第入,咸溺死。魏以舞阳饵我,是置粟于盎也,无乃不可乎?”弗听。未几,伏甲四起,韩师歼焉,公仲仅以身免。君子曰:公叔可谓智士哉。所谓智者,察见隐微,无所遁其情尔。魏人无故而弃舞阳,岂力弱哉。盖诱我也。公仲遽信之,何耶?老子曰:“将欲夺之,必固与之。”其魏人之谓矣。
晋栾氏世为晋卿,以财名。至栾雩,益务侈靡,狗马声色无不好。藉之举火者百家,无规之者,媚惑惟恐不亟。求獒西旅,访神马渥洼,征乐姬燕赵。出则行马拥犬,还则吹竹弹丝。为长夜饮,酒酣,连臂踏歌曰:“北邙之阴,白杨悲止。今我不乐,日月驰止。卷发衰止,饮酒沱止,我心和止。”无日不然,盖藏皆空,而为乐不厌。雩觉,召所嬖谓曰:“吾乐已,太康家力,不向单乎?”辄绐之曰:“鱼雁满薮泽,羊牛溢郊,金帛珠玉,充积库藏,何谓单乎?”雩复悦。雩妻蓼媛骂曰:“蛲蛔所藉以生者,在人肠胃中也。噆其血,日夜不止,人因病厉死。人死,即蛲蛔亦槁矣。尔曹藉吾家举火,旦旦蛊而伐之。我家亡,汝家得独存乎?”众畏蓼言,以计去之,嬖乱益甚。雩以贫死,百馀家皆散为丐。君子曰:山之阳有桑,群虫穴之,昼夜啮弗止。桑沈液干而悴,虫亦无生者。虫其栾氏之客欤?使戒蓼言,亦何至于丐?哀哉!
楚有斫子般者,貌肃而言庄,言则必称先王,国人皆以为修洁人也。一日,饮薳启强家,而沈尹寿、师祁犁与焉。师祁犁与沈尹寿语,语近亵。斫子般怒曰:“若等陷女蛊,若渠略出入秽坏,虽鬼见亦唾也,尚敢扬言俎豆间乎?”众皆色沮。言未既,有艳姬过门,斫子般起更衣。忽见夫握刀趋甚疾,众随之观,则所追者正斫子般也。初,斫子般通于姬,姬知饮薳启强家,过而目招之。斫子般将尾而私焉,不虞良人见也。沈尹寿拊膺叹曰:“天下宁复有是耶!天下宁复有是耶!”薳启强尤之曰:“子何见之晚也!昔纪侯好狙,使狙师教焉。狙师脱土肖人貌饰之,冠九山之冠,衣结霞之衣,蹑文鸾之履。升降周旋,人也;拜立坐跪,人也。狙师度可用,进纪侯。纪侯观之乐,举觞觞焉。狙饮已,竟跳掷裂冠裳遁去。盖狙假人貌饰形也,其心狙也,因物则迁尔,子何怪斫子般哉?今之世,假称先王以文奸言者,衣袂相属也,子何怪斫子般哉!”君子曰:天之高也,日月之昭也,星辰之远也,涉天之家咸得测焉。独人心之变,尧舜有难知者。观斫子般之事,可为寒心矣。
齐西王须,善贾海,出入扶南、林邑、顿逊群蛮中,贸迁诸宝,若毒冒、颇黎、火齐、马脑之类,白光烨烨然。遇东风覆舟,附断桅浮沈久之,幸薄岸。被湿行彝阴山中,山幽不见日,常若雨将压地。西王须自分必死,寻嵌窦绝气,庶遗胔不为乌鸢饭。未入,猩猩自窦中出,反复视,意若怜之者。取戎叔、雹葖、委萎诸物,指之食。西王须方馁,甘之。窦右有小洞栖,新毳厚尺馀,甚温,让西王须。猩猩独卧于外,大寒不自恤。语言虽殊,朝夕咿作声,似慰解状。如是者一年不懈。忽有馀艎度山下,猩猩犹急挟西王须出,送之登。及登,则其友也。猩猩犹遥望不忍去。西王须因谓其友曰:“吾闻猩血可染罽,经百年不蔫。是兽也腯,刺之可得斗许,盍升岸捕之?”其友大骂曰:“彼兽而人,汝则人而兽也,不杀何为?”囊石加颈,沉之江。君子曰:负恩背义,人弗戮,鬼斯戮之矣。西王须之见杀也,宜哉!虽然,西王须固可杀,犹施于异类也。类同者亦有之,岂惟类同,而同气者亦或有之,奈之何哉?天王之法尚在,吾当执刑书以往。
玉戭生与三乌丛臣朋,玉戭生曰:“吾侪宜自厉,异时立朝,势人之门,足毋陟也。”三乌丛臣曰:“此余切齿腐心者,盍誓诸?”玉戭生喜,乃歃血誓曰:“二人同心,毋循利,毋訹有位,毋附厥憸壬而移其行。有违此盟,明神殛之。”居亡何,共仕于晋。玉戭生复申前誓,三乌丛臣曰:“言犹在耳,何敢忘也!”时赵宣子得君,诸大夫日奔走其庭。三乌丛臣既悔,复恐玉戭生知之,又不得不往也,鸡初鸣,即去候宣子。入门,有危坐东荣者,举火照之,则玉戭生也。各惭而退。君子曰:二子贫贱时其盟诚良,及登禄仕,遽变其初志,何耶?利害战于中,位势怵于外故也。士君子养于山林,而坏于朝廷,昔人之叹,其有感哉!
武安君说六国从亲以孤秦。秦惠王患之,使犀首期齐、魏,与共伐赵,以败从约。赵肃侯使使臣说齐、魏之君曰:“臣之东邻有长潴君,其妻终葵夫人,妒虐其侍姬,长潴君苦之。长潴君之友六人,家有如夫人者三,和而不争,长潴君泣而诉焉。六人者各遣其妻,载饔饩以食夫人,且解之曰:‘人所贵于妇者,能乐其夫子尔。长潴君年将耄矣,宜安之。今因帷薄之故以伤其心,可不可乎?’夫人答曰:‘妾不佞,不知明训,不能奉夫子,致辱玉趾贲于兹敝庐,有命敢不敬从?然窃有辞焉:长潴君实耄,子且幼,未能胜洒扫。所恃以无恐者,长潴君存耳。苟一旦溘先朝露,吾属将操觚丐于道路。长潴君精神几何?宝之爱之,惟妾尔。侍姬惟欲是从,长潴君若死,其目岂有泪耶?肉未及寒,已思移他家矣。妾虽愚,宁复计帷薄事乎?’六人之妻各归,逐其如夫人者。今六国合从,将以摈秦。秦遣衡人一訹,从约顿解,而惟秦之令是从,不亦难哉?且说士之口,是非纷乱,唯其所命皆傅理善惑,大王不可不察也。”齐、魏之君皆曰善,于是遣使至诸国,从约复成。君子曰:七国之君,甚矣无识也,随辨士之舌以为东西。辨士升,国势降矣,故当时谓无士为无国。传曰:“眩白为黑,倒上为下。”其士之谓欤?
鬷夷子谓魏力叔牟曰:“越山之中,多蒙颂、玃父,而牛尾狸亦产焉。狸与肉间错,味旨甚。当林实秋肥,狸日饫之,其毛泽泽。狸自料为人所忌,穴山为宫,树石为栅,聚箨为墉,昼伏夜动,无隙可寻。老猎师嗾犬踪迹之,毁栅坏墉,而烟其宫。狸不能烟也,闭目冒火出,犬随毙之。”力叔牟曰:“狸何罪哉?”鬷夷子曰:“狸何罪哉,利其肉之脆也。高国氏以富见祸,人以为无辜,殊不知从己召也。高国氏亦牛尾狸哉?”君子曰: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信矣!
楚放宜咎者,善为鹯,学未三月皆驯,纵之扬则扬,呼之降则降,指鹙鸧凫鹄,使之击则击,无不如志。西邻有终利之伊,争能宜咎,欲学之。求鹯于太阴山,使调鹰奴囚之七月。有鸧过焉,命鹯搏之。鸧惊坠,鹯亦坠,对立闪枝上。招之,矫矫然逝矣。馀者瘦死过半。终利之伊甚惭,往宜咎曰:“子何术而使鹯驯也?”宜咎曰:“吾亦何术哉。予初得之也,冠之以笼胄,束之以绦旋,严之以鼓鼙,承之以鞲帣,振之以銮和。使其目无邪视,神无外驰。时其饥也,和水肉以炙之;廉其餍也,咽羽毛以泄之。于是其天者全,不知有人,人亦鹯比。故命击则击,命止则止。今子畜之以人,不以禽,乖戾其性情,动摇其筋骸,逆乱其血,紊伤其羽翮,不适其饥饱。神既不完,天者皆丧矣,又乌能如人志哉!唯恐其不纵也,纵则扬去尔。吾亦何术哉,所用与子异尔。”终利之伊再拜曰:“吾因问调鹯,而得驭将之术也。”君子曰:岂惟驭将哉,治民亦犹是尔。
楚将伐鲁取其地,召诸大夫问焉。辟闾巫臣曰可,神子鱼曰不可。楚子病之,请言其故。辟闾巫臣曰:“鲁公失政,季氏得民。公伐之,弗胜,次于阳州。齐侯唁公于野井,而不能讨。鲁之臣子,枕戈待旦莫敢发者,畏季氏威也。君将求逞诸侯,而徼福周公之庙,奈何不伐?臣故曰可。”神子鱼曰:“周室东迁,列国失序。若声罪加之以兵,何君不可攻?何国不可伐?楚之视鲁,犹齐、晋之视楚也。鲁可伐也,楚能免焉?臣故曰不可。”辟闾巫臣曰:“鲁弃周礼,惟强弱是视。当齐肇伯,衣裳之会九,兵车之会四,鲁鲜不与闻。晋文率诸侯会于温,以臣召君,不可以训,亦仆仆而往,不遑宁处。其蔑我楚国则曰:‘是荜路篮缕之邦,可与行典礼乎?’楚国之民,含怒日久,非特君也。康王即世,鲁公虽与二三丈夫辱临楚郊,实怵于势,非中诚也,不伐何以示远?臣故曰可。”神子鱼曰:“周公相王室,尹天下,于周为睦。分鲁公以大辂、大旗,夏后之璜,封父之繁弱。殷民六族,使帅其宗。辑其分族,将其丑类,以法则周公。用即命于周,其德至今未泯也。夫修惠以怀人,人谁弗亲?逞威以上人,人孰能辑?今以鲁不我与,而兵之以示远,其无乃非德惠也乎?臣故曰不可。”辟闾巫臣曰:“受姓定封,孰非懿亲?诸姬存者,其可数也。或明德之弗崇,则弗足以存。且臣闻之,立德敷政,立义和民。德,天之明也。义,地之制也。君人者,则天之明,法地之制,以洽和民人,古之道也。今鲁之公室弱,民罹荼毒,若入火无所避之。弃而不伐,不亦左乎?臣故曰可。”神子鱼曰:“王灵虽微,天下共主。楚国固强,终人臣也。以君伐臣,是谓布义。以臣伐君,是谓悖政。四海弗靖,职此之由。若以师宿于鲁境,东诸侯告于天王,使一介之使以让君曰:‘鲁也弱,诸臣畔之,致使其君越在草莽,不能事宗庙,诸姬窃忧之。君为大国,不唯其难之靖,而土地是图,或为执事羞。天王命我诸姬,亦既有辞,当以公徒三万,与君周旋于龟蒙之墟。君其图焉。’不知君将何辞以对也?臣故曰不可。”辟闾巫臣曰:“天王崩,王室乱,刘子、单子以王猛居于皇,自救且不及,况能馁我鲁乎?五侯九伯,桓公实征之,以臣伐君,非一朝夕。今楚之霸与齐代兴,我若讨鲁之罪,东诸侯震叠不暇,其能有辞乎?臣故曰可。”神子鱼曰:“鲁之为国,密迩于齐,又甥舅也。王室固多难,鲁之君子,或藉齐馀威以安靖之。楚师进焉,诸姬必忿,将为楚患,是无故勤诸侯也。如或还也,劳师千里,縻厥糗粮,触冒风露,何益于国?臣故曰不可。”楚子曰:“巫臣之言良。”欲帅师东,闻齐侯取郓,居昭公,乃止。君子曰:春秋大夫类多能言,而丽乎理者,何其寡也?季氏逐君,诸侯莫不闻。楚能告天王致讨,桓、文之功可继也,神子鱼乃力遏之。巫臣不务出此,乃凌蔑我王室,惓惓以威远为言,二者胥失也。楚之为楚,其不竞也宜哉!
宋襄公继霸,将与楚子会于盂,以乘车往而不设兵备。通国人皆忧之,莫敢言。昆吾之叟曰:“君安则臣宁。君设有难,宋社且不血食,吾属将焉置诸?请昧死言焉。”俟宋襄公出,歌而遏之曰:“有虓者貔,其毛栩栩。冠弁而揖,吾不知死所。密密者阹,鳞鳞者矛。仡仡者夫,始可貔与居。貔乎貔乎,良足畏乎!君何之乎?”襄公怪之,召而问焉。昆吾之叟对曰:“闻君将与楚子会,有诸?”曰:“然。”曰:“闻君武备弗之戒,有诸?”曰:“然。”曰:“礼务从时,政在体要。佩玉锵锵,不可薪于山。荷戈与祋,不可酬于庙。其理然也。今楚人貔而冠者也,君欲以文德合之,其术迂矣。君之莅政,动法文王。使文王遇貔,亦使勇士操戟逐之,未必朝服与之揖也。”襄公曰:“人皆相率约君以礼,子奈何欲兴戎乎?坛坫之间,玉帛交错,而使甲士厕之,人其谓我何?”不听,往与楚子会。楚子以兵车至,执襄公。君子曰:宋襄公为万世笑者,以胶柱而鼓瑟也。胶柱而鼓瑟且不可,况往会强国而不知变乎?
郑人有爱惜鱼者。计无从得鱼,或汕,或涔,或设饵笱之。列三盆庭中,且实水焉,得鱼即生之。鱼新脱罔罟之苦,惫甚,浮白而喁。逾旦,鬛尾始摇。郑人掬而观之,曰:鳞得无伤乎?未几,糁而食,复掬而观之,曰:腹将不厌乎?人曰:“鱼以江为命,今处以一勺之水,日玩弄之,而曰‘我爱鱼,我爱鱼’,鱼不腐者寡矣。”不听。未三日,鱼皆鳞败以死,郑人始悔不用或人之言。君子曰:民犹鱼也,今之治民者,皆郑人也哉。
楚万咸语不更先生曰:“鼩之在田也,弹丸欲击,卢犬欲磔,山狸欲咬。鼩苦之,其黠者乃往依稷焉。稷,社之配也,世谓之稷鼠,人不敢图。意而之野巢也,乌鸢啄其掞,鸠残其躯,伯赵夺其室,亦不能一朝居。意而近人而家于宫,则舒然安矣。夫物尚有知,人或失所依,何耶?”不更先生曰:“若是余将焉依?”万咸曰:“仁义汝稷也,礼乐汝宫也,人依乎仁义礼乐,其孰曰不然?”不更先生泠然而悟。君子曰:人之智,岂不物若哉?物之专,人则扰而离也。《诗》云:“依彼平林,有集维沄。”沄非平林固不集也,人孰不智哉?
楚共王有照乘之珠,爱之甚,函以金检,命左右负以随,时出玩之。游于云梦之泽,失焉。共王不悦,下令国中曰:“有获吾珠者,予以万家之邑。”楚国臣无小大咸索珠,简茅淘土,哄哄者三月,竟不得。更数年,繁阳之子牧犊于泽,有气青荧起菅中,视之珠也,椟以献。共王不食言,乃赐之邑。君子曰:仲尼既没,珠之失二千年矣,求者非一世一人,而弗获之。一旦乃入牧犊者之手,可以人贱忽其珠哉!
卫灵公问治国之要于蘧伯玉曰:“寡人之国不为小矣,久而不治,欲帅虎士以御四封,何如?”蘧伯玉曰:“可也,非其要也。”曰:“遣使致聘,以修邻好,何如?”曰:“可也,非其要也。”曰:“慎简百僚,毋旷厥官,何如?”曰:“可也,非其要也。”曰:“社阏文谒,勿使行政,何如?”曰:“可也,非其要也。”曰:“斥摈奸回,崇厥正士,何如?”曰:“可也,非其要也。”曰:“俭德是共,屏弃淫侈,何如?”曰:“可也,非其要也。”曰:“怀保小民,夙夜匪懈,畏之如天,敬之如神,绥之如子,何如?”曰:“斯其至矣!有民斯有国,有国斯有君。民者君之天也,君之则君,舍之则独夫耳,可不畏哉!”公曰:“善哉言乎!”君子曰:蘧伯玉之言,其有激哉!君者主民,民之从君,犹水朝宗,振古然也。而曰民为君之天,何耶?虽然,天之生民,使君主之,不使虐之,虐之非君也。是则君为民立,民亦重矣哉。
赵成阳堪,其宫火,欲灭之,无阶可升,使其子朒假于奔水氏。朒盛冠服,委蛇而往。既见奔水氏,三揖而后升堂,默坐西楹间。奔水氏命傧者设筵,荐脯醢觞朒。朒起,执爵啐酒,且酢主人。觞已,奔水氏曰:“夫子辱临敝庐,必有命我者,敢问?”朒方白曰:“天降祸于我家,郁攸是崇,虐焰方炽。欲缘高沃之,肘弗加翼,徒望宫而号。闻子有阶可登,盍乞我?”奔水氏顿足曰:“子何其迂也!子何其迂也!饭山逢彪,必吐哺而逃;濯溪见鳄,必弃履而走。宫火已焰,乃子揖让时耶?”急舁阶从之。至,则宫已烬矣。君子曰:迂儒偾事,往往类此,是何可胜道!人以经济自负,临事之际,或不知急缓,以至覆亡,亦何其谬哉!
中山君嬖梁其生。生蹇僿而椎鄙,尽国中无过者,唯中山君宜之,一朝不见,辄若有所失。语大夫旃曰:“梁其生其智人哉?何为能安我也?”大夫旃曰:“心成怜,白发玄。情弗怡,艳色媸。从古然也。”中山君曰:“何哉?”大夫旃曰:“君闻癸北子之为人乎?子慎妃耦,十年不遂,恒郁郁离居。曲逆有丑女,眇左目,疹瘢如丛珠,且黑而羸。曲逆人过而不睨。丑女怒,去从师学击筑,弹坎篌,三年精其技。又善为《北里》之舞以惑人。子一见大悦,致厚币聘以归,字曰玄姬。朝筑焉,莫坎篌焉,嬖之甚。子稍出游,归必熟视其面,无不妍者,反笑世人多一目云。其友宛爰都怜之,为致赵女,光艳皦照人,世谓闾须、白台不能似之。子逐出曰:‘何物丑类,敢侪吾玄姬?’所谓玄姬,其君之智人欤?”中山君笑曰:“大夫言过矣!”君子曰:中山君之蔽,一至是乎!妍媸最易辨,且不可,况其他乎?世道既污,以佞为贤,以正直为憸邪者,皆是也。尚何暇中山君之笑哉!尚何暇中山君之笑哉!
宋大心钩与公玉乘、无庸伯仇,同居于乘丘。大心钩学内圣外王之道,淫淫而洽于心。公玉乘迂之曰:“子之道古也,不宜于今。是翠黄擒鼠也,千不得一焉。”乃舍去,学假仁定霸之术,三年而足之。无庸伯仇又尤之曰:“子病大心钩,善矣。子道亦未为得,是使韩卢捕鼠,百而一中焉。予所业则异于是。”公玉乘曰:“何术也?”曰:“捭阖之术也,仪、秦之舌,申、韩之法,轸、到之略也。放之一邑则一邑服,放之一国则一国准,放之天下则天下从。是使蒙贵袭鼠也,十不失一焉。”大心钩、公玉乘疑之,相与说于秦王。大心钩进曰:“王道如春,煦妪兆民,无迹可窥,均囿至仁。王假臣以三十年,鸿化覃于迩遐矣。”王曰:“子之言美矣,惟黄虞能致之尔,寡人不能伺也。”目公玉乘言,公玉乘进曰:“揣摩地势,明王之制,义融于人,己蚀其利。王假臣以十年,霸业可定矣。”王曰:“子之言良矣,惟桓、文能行之尔,寡人不能学也。”无庸伯仇见二人所对不合,于是不待王见问,目如明星,风雷隐隐起舌间,利害粲如也。言已,且继曰:“愿王假臣五月之久,四海诸侯皆惧,膝行而来朝矣。”王大悦,曰:“此寡人夙夜不敢忘者也!”即命为上大夫,与闻国政。公玉乘去之齐,不遇,又之宋、之卫,无客之者。晋人闻而召之,亦为大夫。大心钩辙环诸侯,皆不售,老死垂丘,一如无庸伯仇之言。君子曰:羽龠、于戚之舞,不可施郑、卫之邦,亦犹子女优杂之戏,不可陈齐、鲁之俗。大心钩欲行先王之道于春秋之世,难矣哉!
晋定公好以位骄人。扬食我谏曰:东海有巨鱼,名王鲔焉,不知其大多少。赤帜曳曳见龛赭间,则其鬛也。王鲔出入海中,鼓浪喷沫,腥风盖翛翛然云。逢鲣必吞,日以十千计不能餍。出游黑水洋,海舶聚洋中者万,王鲔一喷,皆没不见。其从雄行海间,孰敢向问之者?溯潮上罗刹江,潮退胶焉,矗若长陵。江滨之人以为真陵也,涉之,当足处或战,大骇。斫甲而视,王鲔之肌。乃架栈而脔割之,载数百艘。乌鸢蔽体,群啄之,各饫。夫王鲔之在海也,其势为何如?一失其势,欲为小且不可得,位其可恃乎哉?”定公曰:“寡人已知之矣,子姑就舍。”君子曰:德称其位者恒下人,反是则骄。是何也?德则虚,不德则盈。虚则能容,盈则覆,理也。传曰“君子以虚受人”,又曰“日中则昃”,可不信夫!
齐侯再伐山戎。宾胥无问曰:“闻君将有事山戎,然乎?非与?”公曰:“然。何如?”曰:“以臣观之,可伐者五,不可伐者一。”公惊曰:“何谓也?”曰:“谋夫孔多,可伐者一也。矛戟铦利,幡帜精明,可伐者二也。既廪充刃,饷弗绝,无仰于邻,可伐者三也。卒乘辑睦,队伍成列,不战则已,战无不克,可伐者四也。大而陈、蔡、宋、卫,小而邾、邓、杞、薛,皆与国也,奔号承令,匍匐恐后,可伐者五也。以此言之,止君勿行者惑也。臣窃有私焉,夫山戎,蕞尔之邦也,使诚有罪,君亦既伐之矣,奈何再乎?为土地耶,海滨千里,君悉有之,何爱僻远之野,以广君土疆?为民人耶,衣冠剑舄,充斥君之境上,何爱魋结卉裳之俗,以乱我边陲?为一战可以定伯耶,君已帖陈服郑,亲鲁而攘楚矣,何假乎山戎?今再帅师,徒使斯民肝脑润草莽,枯胔暴原野耳。夫争地以战,残民以逞,非仁君也。非仁君不足以霸诸侯,此不可伐一也。”齐侯曰:“大夫言固善,山戎屡悖寡人,奈何?”宾胥无曰:“熊罴豺虎并家于山,蛟鼍鱼鳖俱穴于渊,九彝百蛮均宅于仁。君务仁德之修,独不能容一山戎乎?容之则来庭,伐之则叛去,力不胜德故也。君请改图焉。”齐侯曰:“大夫之言善。”止。君子曰:桓公贤君哉,不然,何闻义则服如此也。
南文子任卫国之政,察见渊鱼,人莫不畏之。一旦忽若狂易者,以足衣为巾,以冠缨苴履,以食豆而羹箪,百物靡不反者。卫君深忧之,亲枉驾文子之闾,问曰:“先生病耶?”曰:“臣非敢病也。”曰:“先生非病,何反悖若是耶?”曰:“臣非敢反悖也,效尤也。”曰:“何谓效尤?”曰:“今国中法制不定,上下无章,骁暴者字民,孱夫操弓矢出斗,是箪受羹而豆盛食也。贵戚之卿混乎舆台,是履苴冠缨也。髡钳之伦升于上士,是巾足衣也。举国反易,而无一人悟者,君顾独忧臣乎?臣实病,亦一身尔,如国何?”卫君曰:“目能察白黑,而不见其睫。心能识壮耄,而不觉其形。自蔽之患也,请为先生更诸。”君子曰:南文子托疾以悟卫君,美矣。卫君闻之,即有心目之喻,亦易悟也哉。《诗》曰:“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此之谓也。
渔者庶其廉与妇竞绝,数月不通。于越入楚,兵大掠。各东西匿,死生不相恤。人诤庶其廉盍聚诸,辄谢去。一日,渔于海,获甲虫曰鲎,雌雄相负,虽风涛不解。庶其廉悔曰:“是物也,人或不如可乎?”归召妇与居,礼之终身。君子曰:阴阳合而大化彰,寒暑正而岁功成,夫妇和而家政理。天道也,亦人道也。俗降世污,有反目至死弗觌者,不亦悲夫!视庶其廉之能悔,抑又贤矣。
秦有尊卢沙者,善夸谈,居之不疑。秦人笑之,尊卢沙曰:“勿予笑也,吾将说楚以王国之术。”翩翩然南。迨至楚境上,关吏絷之,尊卢沙曰:“慎毋絷我,我来为楚王师。”关吏送诸朝,大夫置馆之。问曰:“先生不鄙夷敝邑,不远千里,将康我楚邦。承颜色日浅,未敢敷布腹心,他不敢有请,姑闻师楚之意,何如?”尊卢沙怒曰:“是非子所知!”大夫不得其情,进于上卿瑕。瑕客之,问之如大夫。尊卢沙愈怒,欲辞去。瑕恐获罪于王,亟言之王。趣见。未至,使者四三往。及见,长揖不拜,呼楚王谓曰:“楚国东有吴越,西有秦,北有齐与晋,皆虎视不瞑。臣近道出晋郊,闻晋约诸侯图楚,刑白牲,列珠盘玉敦,歃血以盟曰:‘不祸楚国,无相见也。’且投璧祭河,欲渡。王尚得奠枕而寝耶?”楚王起问计,尊卢沙指天曰:“使尊卢沙为卿,楚不强者有如日。”王曰:“然。敢问何先?”尊卢沙曰:“是不可以空言白也。”王曰:“然。”即命为卿。居三月,无异者。已而晋侯帅诸侯之师至,王恐甚,召尊卢沙却之。尊卢沙瞠目视,不对。迫之言,乃曰:“晋师锐甚,为王上计,莫若割地与之平耳。”王怒,囚之三年,劓而纵之。尊卢沙谓人曰:“吾今而后,知夸谈足以贾祸。”终身不言,欲言扪鼻即止。君子曰:战国之时,士多大言无当,然往往藉是以媒利禄,尊卢沙亦其一人也。使晋兵不即至,或可少售其妄。未久辄败,亦不幸矣哉!历考往事,矫虚以诳人,未有令后者也。然则尊卢沙之劓,非不幸也,宜也。
宋有白冥子旗,耕于渠蒢之野,得石焉。圆而皙,肉且倍好,上有蒲谷文。子旗熟视之曰:“质如截昉,泽而有章,其璧也哉?孚尹旁达,廉而不刿,其璧也哉?无功而家大宝者祸,当献诸朝。”于是沐浴冠带,言于周王曰:“臣渠蒢之贱夫也,偶挈耒耜以耕,窃不自意,地不爱宝,获嘉璧焉。臣不敢私,闻王将有事上帝、方明,六玉阙其一焉,敢献诸下执事。”王使大夫窾受璧,荐诸玉尹。玉尹曰:“嘻,是瑉也。”却还之。子旗抱石叹曰:“吾闻有道之朝,是与非别白。绣衣虽华,不鬋以补冠,太阿虽钝,不季以割牲。今强谓璧为瑉,可不可乎?”楚丘丈人过而视之,曰:“子旗其幸矣哉!”子旗怒曰:“何幸也?”曰:“卞和以玉献尚遭刖,况尔荐瑉者乎?”子旗终不悟。君子曰:士以真材炫,且犹不可,假才能自致与?呜呼,世不特一子旗也。
越人甲父史与公石师交。甲父史能计而弗决,公石师善决而计疏,各合其长,事无留行,人两而一心也。因语相侵,离去,政辄败。密须奋泣谏二人曰:“君不闻海虫有水母乎?水母无目,资虾以行,虾亦资水母食,两不能无也。水母姑置之,又不闻有琐吉乎?腹藏蟹,饥则蟹出求食,归则琐吉饱。否乃死,蟹失所巢,亦两不能无也。琐吉姑置之,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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