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燕郊集
[book_author]俞平伯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类书文集,文集,完结
[book_length]78147
[book_dec]散文杂论集。俞平伯著。1936年8月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出版。被列为“良友文学丛书”之一。收文章31篇,没有序跋文字,书末附译稿《长方箱》(美国爱伦·坡作)。收入集中的杂论性文字不少,如《读〈毁灭〉》、《论教育》、《〈东京梦华录〉所载说话人的姓名问题》、《论作曲》、《论研究保存昆曲之不易》等等。但也有《春来》、《赋得早春》、《进城》、《元旦试笔》、《秋荔亭记》、《人力车》一类的散文。序跋文字则有《秋兴散套依纳书楹谱跋》、《脂砚斋评石头记残本跋》、《葺芷缭衡室读诗札记序》、《三槐序》、《积木词序》等等。此书为俞平伯散文中论的成分加强之开始,所以写于1923年的《读〈毁灭〉》便为全书第一篇,其他则多写于20年代末及30年代初,较长的几篇议论性文字,均在书中。俞平伯的抒情、叙事、描写的散文,往往加入议论,这种笔调,造成了特有的涩味,很耐咀嚼。用这种笔调写成杂文,写成议论文,写成学术性的杂论,自然能别具一格。在《燕郊集》中,论的成份加强,学术性文字加多,开后来鲜俞平伯古典文学研究论文撰写之先河,是有成就的。当年,周作人为俞平伯的《杂拌儿之二》写的序言中,曾说:“平伯那本集子里所收的文章大旨仍旧是‘杂’的,有些是考据的,其文词气味的雅致与前编无异,有些是抒情说理的,如《中年》等,这里边兼有思想之美,是一般文士之文所万不能及的。”恐怕这用来说《燕知草》中的文字,依然合适。用雅致的文词撰写考据的、议论的文字,是俞平伯杂论的特色,加以他知识渊博,学有家传,成功是不待言的。后来,俞平伯专心去写《红楼梦》及其他古典文学的学术论文,取得突出成就,正是俞平伯散文发展的必然趋向。《燕郊集》是俞平伯30年代一个重要的、有代表性的文集,抗战期间在后方曾重印,可惜流传不多。解放后一直没有再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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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读毁灭
一
从诗史而观,所谓变迁,所谓革命,决不仅是——也不必定是推倒从前的坛坫,打破从前的桎梏;最主要的是建竖新的旗帜,开辟新的疆土,超乎前人而与之代兴。这种成功是偶合的不是预料的,所以和作者的意识的野心无多关系。作者在态度上正和行云流水相仿佛的。古代寓言上所谓象罔求得赤水的玄珠,正是这个意思了。
自从用口语入诗以来,已有五六年的历史;现在让我们反省一下,究竟新诗的成功何在?自然,仅从数量一方面看,也不算不繁盛,不算不热闹了;但在这儿所谓“成功”的含义,决不如是的宽泛。我们所要求,所企望的是现代的作家们能在前人已成之业以外,更跨出一步,即使这些脚印是极纤微而轻浅不足道的;无论如何;决不是仅仅是一步一步踏着他们的脚跟,也决不是仅仅把前面的脚迹踹得凌乱了,冒充自己的成就的。譬如三百篇诗以后有《楚辞》:《楚辞》是独立的创作物,既非依放三百篇,也非专来和三百篇抢做诗坛上的买卖的,乐府变而为词,词变而为曲;虽说在文学史上有些渊源,但词曲都是别启疆土,以成大国的,并不是改头换面的五七言诗。
以这个立论点去返观新诗坛,恐不免多少有些惭愧罢,我们所有的,所习见的无非是些古诗的遗蜕译诗的变态;至于当得起“新诗”这个名称而没有愧色的,实在是少啊。像我这种不留余地的概括笼统的指斥,诚哉有些过火了,我也未始不自知。但这种缺憾,无论如何总是一种不可否认的事实,即使没有我所说的那么利害。
又何必说这题外话呢,我觉得这种偷窃模仿底心习,支配了数千年的文人,决不能再让它来支配我们,我们固然要大旗,但我们更需要急先锋;我们固然要呐喊,但我们更需要血战;我们固然要斩除荆棘,但我们更需要花草的栽培,这不是空口说白话所能办的,且也不是东偷一鳞,西偷一爪所能办的,我觉得在这一意义上,朱自清先生《毁灭》一诗便有称引的价值了。
二
如浮浅地观察,似乎《毁灭》一诗也未始不是“中文西文化,白话文言化”见冰心《遗书》。的一流作品;但仔细讽诵一下,便能觉得它所含蓄着,所流露着的,决不仅仅是奥妙的“什么化”而已,实在是创作的才智的结晶,用联绵字的繁多巧妙,结句的绵长复叠,谋篇的分明整齐,都只是此诗佳处的枝叶;虽也足以引人欢悦,但究竟不是诗中真正价值之所在,若读者仅能赏鉴那些琐碎纤巧的技术,而不能体察到作者心灵的幽深绵邈;这真是“买椟还珠”,十分可惜的事。
况且,即以技术而论,《毁灭》在新诗坛上,亦占有很高的位置,我们可以说,这诗的风格意境音调是能在中国古代传统的一切诗词曲以外,另标一帜的。在中国古代诗歌中,有与《毁灭》相类似的吗?恐怕是很少,论它风格的宛转缠绵,意境的沈郁深厚,音调的柔美凄怆,近于《离骚》。但细按之,又不相同,约举数端如下:
(1)《离骚》引类譬喻,《毁灭》系直说的。
(2)虽同是繁弦促节,但《离骚》之音哀而激壮,《毁灭》之音凄而婉曼。(一个说到“从彭咸之所居”,而一个只说“还原了一个平平常常的我”,态度不同,故声调亦异。)
(3)《离骚》片段重叠,《毁灭》片段分明。
至于思想上,态度上,他们当然是不同的,也不用说了。
后来还听见一种批评,说它有些像枚乘《七发》。单就结构而论,也未始没有一部分的类似。但《七发》全系平铺直叙,名为“曲终奏雅”,而实是结以老生常谈。《毁灭》则层层剥露转入深微,方归本旨,固非汉代赋家劝百讽一的故态。而且一个是块段的铺填,一个是纹理的刻画,设彩虽同,技巧则迥异。何况意想上,一个杂有俳优的色彩,一个是严肃的生之叫音呢。
再以现在诗坛中的长诗,来和《毁灭》相比较,也能立时发见它们的不同,现时的长诗的作法,以我看来,不外两种:(一)用平常的口语反复地说着,风格近于散文。(二)夹着一些文言,生硬地凑着韵,一方面是译诗,一方面是拟古。举例呢,可以不必,我想读者们对于这些作品或者已熟识了;即使不熟,要找来一证亦非难事。他们的优劣原不好说。以我的偏见,宁可做不成,不必勉强做。
第一种的长诗的作法,我承认这是正当的;不过因才力的薄弱,结果仿佛做了一篇说理叙事的散文,即使他自己是不肯承认。其实本想做诗后来做了一篇散文,也没有甚么要紧,但在一般诗人心中或以为重大。诗应当说理叙事与否是一事,现在的说理叙事的诗是否足以代表这种体裁又是一件事,有些批评者对于这点上似不清晰;有些呢,虽承认这个区别,但又固执地以抽象和具体的写法来分别诗的优劣。我觉得这种判断,未免笼统而又简单了。
从文学史上看,我们总不能排斥说理叙事的作品在诗的门外罢?无论中国与西洋,诗总不是单纯抒写情感,描写景物的,这大家也该承认罢?现在诗坛之不振,别的原因不计,我想总有两个原因:(一)大家喜欢偷巧,争做小诗。(二)“诗人非做诗不可”这个观念太强烈,不肯放开手去写。关于第一点,《毁灭》的作者已在《短诗与长诗》这篇评论中说得很饱满了。(见《诗》一卷四号)他说:
有时磅礴郁积,在心里盘旋回荡,久而后出;这种情感必极其层层叠叠,曲折顿挫之致。……这里必有繁音复节,才可尽态极妍,畅所欲发;于是长诗就可贵了。
这真把他自己作长诗的精神充分写出了。我们看了《毁灭》觉得佩弦确是“行顾其言”,不是放空大炮不敢开仗的人。《毁灭》一篇,在这意义上,也有解析称引一番的价值。
第二种的长诗是现在新近流行一种诗式,句法较为整齐,用韵较为繁多,郭沫若《女神》中有几篇诗已有这个倾向,而最近如田汉徐志摩所作,这种色彩尤为明显。至于好不好呢,在作者有他的自由,在读者有他的偏好,原是不能断定的。我却以为如做得不好,很容易发生下列三项的毛病。(我自然不说这里边不会发生好诗。)
(1)句法的不自然。
(2)韵脚的杂凑生硬。
(3)文言白话的夹杂。
这种从词曲或西洋诗蜕化成的诗形,我只认它是一种“遗形物”,偶一为之则可,不相信是我们的正当道路。我们的路须得由我们自己去走,这是我的信念。
现在离题已太远了。上列的两种长诗,互有短长,与《毁灭》都不相似。下面归到本题。
三
上节从各方面作比较,《毁灭》的价值也因此稍显明了。佩弦作长诗原有他自己的一种特异的作风,如《转眼》《自从》等诗都是的,不过在《毁灭》把这种风格格外表现得圆满充足,这诗遂成为现在的他的代表作。我自信对于这诗多少能了解一点——因我们心境相接近的缘故——冒昧地为解析一下。有无误解之处,当俟读者与作者的指正。
全诗共分八节。中间六节罗列各种诱惑的纠缠而一层一层的加以打破。作者的主旨在首尾的两节中,故这两节尤为重要。第一节说明自己的病根:
白云中有我,天风的飘飘;
深渊里有我,伏流的滔滔;
只在青青的,青青的土泥上,
不曾印着浅浅的,隐隐约约的我的足迹!
又说明自己的怅惘——身世之感:
在风尘里老了,
在风尘里衰了,
仅存的一个懒恹恹身子,
几堆黑簇簇的影子!
第八节则把解决的方法全盘托出。他先说明他的“日常生活的中和主义”:
摆脱掉纠缠,还原了一个平平常常的我。
……
我要一步步踏在土泥上,打上深深的脚印!
随后又发挥他的“刹那主义”:
但现在的平常而渺小的我,
只看到一个个分明的脚步,
便有十分的欣悦——
那些远远远远的,是再不能,也不理想会的了。
这两节的意思可谓明白极了,似无申说的必要。他这两种主义,原只是一个主义的两个名词,初非两橛。我再扼要地把他来信节引一点。他具体地说明日常生活的中和主义是什么。
我的意思只是说,写字要一笔不错,一笔不乱,走路要一步不急,一步不徐,吃饭要一碗不多,一碗不少;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有不调整的,总竭力,立刻求其调整。……总之,平常地说,我只是在行为上主张一种日常生活的中和主义。(十一,十一,七,信)
他又再三申说他的刹那主义。
生活的各个过程都有它独立的意义和价值。——每一刹那有每一刹那的意义与价值。每一刹那在持续的时间,有它相当的位置;它与过去将来,固有多少的牵连。但这些牵连是绵延无尽的,我们顾是顾不了许多,正不必徒萦萦于它们,而反让本刹那在他未看明这些牵连里一小部分之前,白白地闪过了。(同信)
我的意思只是生活的每一刹那有那一刹那的趣味,或也可不含哲学地说,对我都有一种意义和价值。我的责任便在实现这意义和价值,满足这个趣味,使我这一刹那的生活舒服。至于这刹那以前的种种,我是追不回来,可以无庸过问;这刹那以后还未到来,我也不必多费心思去筹虑。……我现在是只管一步步走,最重要的是眼前的一步。(十二,一,一三,信)
要说明他这种人生观是很长的,在这篇当然不能包举,所以即此为止了。但即使所称引的是这般简略,我想读者们已可以看见作者对于生活的意念及其对于人生问题的思索。他把一切的葛藤都斩断了,把宇宙人生之谜不了了之,他把那些殊涂同归的人生哲学都给调和了。他不求高远只爱平实,他不贵空想,只重行为;他承认无论怎样的伟大都只是在一言一语一饮一食下工夫。现代的英雄是平凡的,不是超越的;现代的哲学是可实行的,不是专去推理和空想的。他这种意想,是把颓废主义与实际主义合拢来,形成一种有积极意味的刹那主义。他观察人生和颓废者有一般的透彻;可是在行为上,意味却迥不相同了。看第六节上说:
况我也终于不能支持那迷恋人的,只觉肢体的衰颓,心神的飘忽,便在迷恋的中间,也潜滋暗长着哩!真不成人样的我,就这般轻轻地速朽了么?不!不!
他反对这种颓废的生活,共有三个理由:(一)现实不容你不理它。(二)迷恋中间仍有烦闷暗暗地生长着。(三)自己不甘心堕落在这种生活中间。这是读《毁灭》之后人人可以觉到的。他给我的信上也说:
……他不管什么法律,什么道德,只求刹那的享乐,回顾与前瞻,在他都是可笑的。这正是颓废的刹那主义。我意不然!我深感时日匆匆的可惜,自觉从前的错误与失败,全在只知远处,大处,时时只是做预备的工夫,时时不曾做正经的工夫,不免令人有不足之感!(十一,十一,七,信)
颓废的生活,我是可以了解的;他们也正是求他们的舒服,但他们的舒服实在是强颜欢笑;欢笑愈甚,愈觉不舒服,因而便愈寻欢笑以弭之;而不舒服必愈甚。因为强颜的欢笑愈甚与实有的悲怀对比起来,便愈显悲哀之为悲哀,所以如此。(十二,一三,信)
这些话尤其痛快,更无解释之必要了。所以他所持的这种“刹那观”,虽然根柢上不免有些颓废气息,而在行为上却始终是积极的,肯定的,呐喊着的,挣扎着的。他决不甘心无条件屈服于悲哀的侵袭之下,约言之,他要拿这种刹那观做他自己的防御线,不是拿来饮鸩止渴的。他看人生原只是一种没来由的盲动,但却积极地肯定它,顺它猝发的要求,求个段落的满足。这便是他惟一的道路。其余的逃避方法,如火热的爱恋,五色云里的幻想,玄冥像伏流一样的沈思,迷迷恋恋的颓废生活,小姑娘的引诱大力士的压迫的死,……都只是诱惑的纠缠,都只是迷眩人的烟尘而已。他虽不根本反对这些麻醉剂,但他却明白证明它们的无效。无效这两个字,已足毁灭那些诱惑而有余了。所以我说佩弦的刹那主义是中性的,是肯定人生的,(他说,“对我有一种趣味”)是能见之行事的。这三个特色正是近代科学的特色。别人对于这个有何批评,我不知道;我自己呢,得益已多,故不能默然而息。回忆在去年春我即有这种感想,常和佩弦说:“我们要求生活刹那间的充实。我们的生活要如灯火集中于一点,瀑流倾注于一刹那。”但何谓充实?怎样方能充实呢?我当时可说不出来,但他却已代我明白地喊出了。在今年一月十三日的信里,他还有几句很痛快的话:
我只是随顺我生活里每段落的情意的猝发的要求,求个每段落的满足,因为我既是活着,不愿死也不必死,死了也无意义;便总要活得舒服些。为什么要舒服是无庸问的,问了也没人能答的,直到永远?只是要舒服吧了。至于怎样叫做舒服,那可听各人自由决定。我意就是“段落的满足。”……
人生问题在我们心中只是这么一个样子。(我冒昧地代他说话。)
“你为什么活着呢?”
“我已经活着了,我且愿意活着。”
“你怎样活着呢?”
“我愿意怎样活着便怎样活着。”
这原来简陋得可笑,且不值得哲学家一笑的。可是我们决不能硬把明白单纯的化为艰深繁复,这真是没奈何的事情。渺小的我们,一生中的大事,只是认定“什么是我们的愿意!”这真是容易极了。在我们却也不见得很容易呢。
总之,《毁灭》这诗所给我们的至少有两个极重要的策略,在人生的斗争方面:第一个是“撇”字,第二个是“执”字,撇是撇开,执是执住,凡现在没有人能答的,答了等于没答的问题,无论大的小的,新的老的,我们总把它们一起撇开,且撇得远远远远的,越远越好。因为这些问题,我们既不能答,答了也无用;这简直是本来未成问题。即勉强要列入,也总归是个愚问,何如不答为佳。远远的将来时代我们原不能逆料,但我们留些问题给他们,也未必即是偷懒,也未必即是无用。宇宙间一切的问题,我们想包办不成?
至于执字,却更为重要。我们既有所去,即不能无所取。取什么呢?能答的问题,愿答的问题,必要答的问题,这三项,我们不但要解决它们,且要迅速地充足地解决它们。再说清楚一点,我们要努力把捉这现在。刹那主义的所谓刹那,即是现在这一刹那。这一层意思,他也说得极为圆满:
我觉我们现在的生活里,往往只怅惘着过去,忧虑着将来,将工夫都费去了,将眼前应该做的事都丢下了,又添了以后怅惘的资料。这真是自寻烦恼。……譬如我现在写信,我一心只在写信上,更不去顾虑别的,耽误了我的笔,我要做完了一件才去想别件;我做一件,要做得无遗漏,不留那不必留的到以后去做;因为以后总还有以后的事。(十二,一,一三,信)
你如把今天的事推到明天,可是明天有明天的事呢?我们既肯定生活,——即使懒懒地活着,——就不能没有“执着”。希望一方面营生活,而又要屏去一切的执着,这完全是绮语,不但我们决不信,且这即使是可能,我们也觉得毫无所取。生活原是一种执着,我们既然已经活着,就不得不执着。我们所喜悦的只是老实而平常的话语。伟大的声音,在弱小的弦上不起共鸣;因此弱小忘了它的弱小,而伟大也无从见它的伟大。我们很相信,如自己肯承认是痴子,即使不是聪明人,也总可以少痴一点。
“撇开”是专为成就这个“执着”的。因为如不撇开那些纠缠,则有所牵萦,便不能把捉这生命的一刹那,便不能使现在的生活充实而愉快。老子说得最好:“无之以为用。”这就是《毁灭》的根本观念。必摆脱掉纠缠,然后才能还原了一个平平常常的我。《毁灭》便是生长。《毁灭》正是一首充满了积极意味的诗。我谨以此语贡献于读者诸君,不知是否有当于作者的原意,有当于读者们之心否?
四
我们要充分了解一件作品,除研诵本文以外,不能不略考作者的身世——成就作品的境遇。《毁灭》的中心思想既有如上所述;但这种思想意念决非突然而来,且非单纯地构成的。无论何等高远的思想,其成因必在日常生活上面很微细的事情。所以玄言哲理从表面上看,极崇高而虚浮;从骨子里看,极平常而切实,哲学只是从生活事情反映出来的(从文字谈说两方面传钞来的,只是门面话,不得谓为真的哲学。)一种倾向,一种态度;所以人人应当有的,人人必然有的,不算什么希罕事,若过于把它看得高大,则离真相便愈远了,故我希望读《毁灭》的人也只作如是观。
波特来尔说得好:“生命是一座医院。”所以哲学,如老实讲起来,只是治病的药方。(药方的好坏当然看治病的能力而定,不能看它药名的多少,签字医生的名气。)凡好的,真的哲学必是能治病的——能治一人一时的病——换过来说,就是哲人都是病人。我们对于一切的慧观,实在只是呻吟罢了!文化是一个回波,当人生感到不幸的时光,斗然奔沸着的。
除思想上的影响不计外,《毁灭》作者的病源,我所知及他自己说过的,至少有两个:家庭的穷困冲突与社会的压迫。这是凡读到《毁灭》第七节都可以知道的。我们读《笑的历史》,(《小说月报》第十四卷第六号)至少能领会一些。这使他感受无限的隐痛,养成他的一种几乎过敏的感受性,和凄怆眷恋的气息,往往从他的作品中表现出来。周君志伊的《读毁灭》有句话说得很恰当:“……不是狂吼,不是低吟,只轻轻地带着伤痕似的曼声哀叹……”我意亦正是如此。
佩弦为人柔而不弱。我们只听他被家庭社会两重的压迫以后所发出的声音,可见他的本性绝非荏弱易折的。他现在所持的态度,正是他自己的一服对症的药。以他家庭状况的不安,自己成就的渺茫;所以要一步步的走,不去理会那些远远远远的。以人生担荷的过重,迷悟的纠纷;所以要摆脱掉纠缠,完成平常的自我。他承认解脱即在挣扎的本身上,并非两件事;所以明知道挣扎是徒劳的,还是挣扎着。他的人生观念——在《毁灭》及其他诸作中所表示的,是呻吟,也就是口令,是怯者的,也是勇者的呼声;总之,决不是一面空大鼓敲着来吓虎人,或者给人顽儿的。这对于他自己,对于同病相怜的我们,极容易,极切实,极其有用,不敢说即是真理;但这总是我们的一服药。
五色的花在灰色的泥土上烂缦着,银雪的涛在利的暗礁间涌沸着;读《毁灭》的是赞颂还是咒诅呢?象垂巨齿,鹿挺巨角,孔雀曳巨尾,作《毁灭》的自喜还是自怨呢?
十二年六月二十六日。
[book_title]贤明的——聪明的父母
这是一个讲演的题目,去年在师大附中讲的。曾写出一段,再一看,满不是这么回事,就此丢开。这次所写仍不惬意,写写耳。除掉主要的论旨以外,与当时口说完全是两件事,这是自然的。
照例的引子,在第一次原稿上写着有的,现在只删剩一句:题目上只说父母如何,自己有了孩子,以父亲的资格说话也。卫道君子见谅呢,虽未必,总之妥当一点。
略释本题,对于子女,懂得怎样负必须负的责任的父母是谓贤明,不想负不必负的责任的是谓聪明,是一是二,善读者固一目了然矣,却照例“下回分解”。
先想一个问题,亲之于子(指未成年的子女)子之于亲,其关系是相同与否?至少有点儿不同的,可比作上下文,上文有决定下文的相当能力,下文则呼应上文而已。在此沿用旧称,尽亲之道是上文,曰慈;尽子之道是下文,曰孝。
慈是无条件的,全体的,强迫性的。何以故?第一,自己的事,只有自己负责才合式,是生理的冲动,环境的包围,是自由的意志,暂且都不管。总之,要想,你们若不负责,那么,负责的是已死的祖宗呢,未生的儿女呢,作证婚介绍的某博士某先生呢,拉皮条牵线的张家婶李家姆呢?我都想不通。第二,有负全责的必要与可能,我也想不出有什么担负不了的。决定人的一生,不外先天的遗传,后天的教育。遗传固然未必尽是父母的责任,却不会是父母以外的人的。教育之权半操诸师友,半属诸家庭,而选择师友的机会最初仍由父母主之。即教育以外的环境,他们亦未始没有选择的机会。第三,慈是一种公德,不但须对自己,自己的子女负责,还得对社会负责。留下一个不尴不尬的人在世上鬼混,其影响未必小于在马路上啐一口痰,或者“君子自重”的畸角上去小便。有秩序的社会应当强迫父母们严守这不可不守,对于种族生存有重大意义的公德。
这么看来,慈是很严肃的,决非随随便便溺爱之谓,而咱们这儿自来只教孝不教慈,只说父可以不慈,子不可以不孝,却没有人懂得即使子不孝,父也不可不慈的道理;只说不孝而后不慈,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却不知不慈然后不孝,天下更无不是的儿女,这不但是偏枯,而且是错误,不但是错误,而且是颠倒。
孝是不容易讲的,说得不巧,有被看作洪水猛兽的危险。孝与慈对照,孝是显明地不含社会的强迫性。举个老例,瞽瞍杀人,舜窃负而逃,弃天下如敝屣,孝之至矣;皋陶即使会罗织,决不能证舜有教唆的嫌疑。瞽瞍这个老头儿,无论成才不成才,总应当由更老的他老子娘去负责,舜即使圣得可以,孝得可观,也恕不再来负教育瞽瞍的责任,他并没有这可能。商均倒是他该管的。依区区之见,舜家庭间的纠纷,不在乎父母弟弟的捣乱,却是儿子不挣气,以致锦绣江山,丈人传给他的,被仇人儿子生生抢走了,于舜可谓白璧微瑕。他也是只懂得孝不懂得慈的,和咱们一样。
社会的关系既如此,就孝的本身说,也不是无条件的,这似乎有点重要。我一向有个偏见,以为一切,感情都是后天的,压根儿没有先天的感情。有一文叫做感情生于后天论,老想做,老做不成,这儿所谈便是一例。普通所谓孝的根据,就是父母儿女之间有所谓天性,这个天性是神秘的,与生俱生的,不可分析的。除掉传统的信念以外,谁也不能证明它的存在。我们于其依靠这混元一气的先天的天性,不如依靠寸积铢累的后天的感情来建立亲子的关系,更切实而妥贴。详细的话自然在那篇老做不出的文章上面。
说感情生于后天,知恩报恩,我也赞成的。现在讨论恩是什么。一般人以为父亲对于子女,有所谓养育之恩,详细说,十月怀胎,三年乳哺,这特别偏重母亲一点。赋与生命既是恩,孩子呱呱堕地已经对母亲,推之于父亲负了若干还不清的债务,这虽不如天性之神秘,亦是一种先天的系属了。说我们生后,上帝父亲母亲然后赋以生命,何等的不通!说我们感戴未生以前的恩,这非先天而何?若把生命看作一种礼物而赋予是厚的馈赠呢,那么得考量所送礼物的价值。生命之价值与趣味恐怕是永久的玄学上的问题,要证明这个,不见得比证明天性的存在容易多少,也无从说起。亲子的关系在此一点上,是天行的生物的,不是人为的伦理的。把道德的观念建筑在这上面无有是处。
亲子间的天性有无既难定,生命的单纯赋与是恩是怨也难说,传统的名分又正在没落,孝以什么存在呢?难怪君子人惴惴焉有世界末日之惧。他们忽略这真的核心,后天的感情。这种感情并非特别的,只是最普通不过的人情而已。可惜咱们亲子的关系难得建筑在纯粹的人情上,只借着礼教的权威贴上金字的封条,不许碰它,不许讨论它,一碰一讲,大逆不道。可是“世衰道微”之日,顽皮的小子会不会想到不许碰,不许讲,就是“空者控也搜者走也”的一种暗示,否则为什么不许人碰它,不许人讨论它。俗话说得好:“为人不作亏心事,半夜敲门鬼不惊。”
人都是情换情的,惟孝亦然。上已说过慈是上文,孝是下文,先慈后孝非先孝后慈,事实昭然不容驳辨。小孩初生不曾尽分毫之孝而父母未必等它尽了孝道之后,方才慢条斯理不慌不忙地去抚育它,便是佳例。所以孝不自生,应慈而起,儒家所谓报本反始,要能这么解释方好。父母无条件的尽其慈是施,子女有条件的尽其孝是报。这个报施实在就是情换情,与一般的人情一点没有什么区别。水之冷热饮者自知,报施相当亦是自然而然,并非锱铢计较一五一十,亲子间真算起什么清帐来,这也不可误会。
孝是慈的反应,既有种种不等的慈,自然地会有种种不等的孝,事实如此,没法划一的。一个人对于父母二人所尽的孝道有时候不尽同。这个人的与那个人的孝道亦不必尽同。真实的感情是复杂的,弹性的,千变万化,而虚伪的名分礼教却是一个冰冷铁硬的壳子,把古今中外付之一套。话又说回来,大概前人都把亲子系属看作先天的,所以定制一块方方的蛋糕叫做孝;我们只承认有后天的感情,虽不“非孝”,却坚决地要打倒这二十四孝的讲法。
我的说孝实在未必巧,恐怕看到这里,有人已经在破口大骂,“撕做纸条儿”了。这真觉得歉然。他们或者正在这么想:父母一不喜欢子女,子女马上就有理由来造反,这成个甚么世界!甚么东西!这种“生地蛮嗯打儿”的口气也实在可怕。可是等他们怒气稍息以后,我请他们一想,后天的关系为什么如此不结实?先天的关系何以又如此结实?亲之于子有四个时期:结孕,怀胎,哺乳,教育,分别考察。结孕算是恩,不好意思罢。怀胎相因而至,也是没法子的。她或者想保养自己的身体为异日出风头以至于效力国家的地步,未必纯粹为着血胞才谨守胎教。三年乳哺,一部分是生理的,一部分是环境的,较之以前阶段,有较多自由意志的成分了。至离乳以后,以至长大,这时期中,种种的教养,若不杂以功利观念,的确是一种奢侈的明智之表现。这方才建设慈道的主干,而成立子女异日对他们尽孝的条件。这么掐指一算,结孕之恩不如怀胎,怀胎之恩不如哺乳,哺乳之恩不如教育。越是后天的越是重要,越是先天的越是没关系。
慈之重要既如此,而自来只见有教孝的,什么缘由呢?比较说来,慈顺而易,孝逆而难,慈有母爱及庇护种族的倾向做背景——广义的生理关系——而孝没有;慈易而孝难。慈是施,对于子的爱怜有感觉的张本,孝是报,对于亲之劬劳,往往凭记忆想像推论使之重现;慈顺而孝逆。所以儒家的报本反始,慎终追远论,决非完全没有意义的。可是立意虽不错,方法未必尽合。儒家的经典《论语》说到慈的地方已比孝少得多,难怪数传以后就从对待的孝变成绝对的孝。地位愈高,标准愈刻,孝子的旌表愈见其多而中间大有《儒林外史》的匡超人在,这种是事实罢。他们都不明白尽慈是教孝的惟一有效的方法,却无条件地教起孝来,其结果是在真小人以外添了许多的伪君子。
慈虽为孝的张本,其本身却有比孝更重大的价值。中国的伦理,只要矫揉造作地装成鞠躬尽瘁的孝子,决不想循人性的自然,养成温和明哲的慈亲,这于民族的生存和发展,有相当重大的关系。积弱之因,这未必不是一个。姑且用功利的计算法,社会上添了一个孝子,他自己总是君子留点仪刑于后世,他的父母得到晚年的安享,效用至多如此而已;若社会上添一慈亲,就可以直接充分造就他的子女,他的子女一方面致力于社会,一方面又可以造就他的子女的子女,推之可至无穷。这仍然是上下文地位不同的原故。慈顺而易,孝逆而难,这是事实;慈较孝有更远大的影响,更重大的意义也是事实。难能未必一定可贵。
能够做梦也不想到“报”而慷慨地先“施”,能够明白尽其在我无求于人是一种趣味的享受,能够有一身做事一身当的气概,做父母的如此存心是谓贤明,自然实际上除掉贤明的态度以外另有方法。我固然离贤明差得远,小孩子将来要“现眼”,使卫道之君子拍手称快,浮一大白也难说;可是希望读者不以人废言。好话并不以说在坏人嘴里而变坏。我不拥护自己,却要澈底拥护自己的论旨。
但同时不要忘记怎样做个聪明的。儿女成立以后亲之与子,由上下文变成一付对联——平等的并立的关系。从前是负责时期,应当无所不为;现在是卸责时期应当有所不为。干的太过分反而把成绩毁却,正是所谓“蛇固无足,子安能为之足”。
慈道既尽卸责是当然,别无所谓冷淡。儿女们离开家庭到社会上去,已经不是赤子而是独立的人。他们做的事还要我们来负责,不但不必,而且不可能,把太重的担子压在肩头,势必至于自己摔交而担子砸碎,是谓两伤。从亲方言,儿女长大了,依然无限制无穷尽地去为他们服务,未免太对不起自己。我们虽不曾梦想享受儿孙的福,却也未必乐意受儿孙的累。就子方言,老头子动辄下谕单,发训话,老太太说长道短,也实在有点没趣,即使他们确是孝子。特别是时代转变,从亲之令往往有所不能,果真是孝子反愈加为难了。再退一步,亲方不嫌辛苦,子方不怕唠叨,也总归是无取的。
看看实际的中国家庭,其情形却特别。教育时期,旧式的委之老师,新派交给学校,似乎都在省心。直到儿女长成以后,老子娘反而操起心来,最习见的,是为儿孙积财,干预他们的恋爱与婚姻,这都是无益于己,或者有损于人的顽意儿。二疏说:“贤而多财则损其志,愚而多财则益其过”真真是名言,可是老辈里能懂得而相信这个意思的有几个,至于婚姻向来是以父母之命为成立的条件的,更容得闹成一团糟,这是人人所知的。他们确也有苦衷,大爷太不成,不得不护以金银钞票,大姑娘太傻不会挑选姑爷,老太爷老太太只好亲身出马了。这是事实上的困难,却决不能推翻上述的论旨,反在另一方面去证明它。这完全是在当初负责时期不尽其责的原故,换言之,昨儿欠了些贤明,今儿想学聪明也不成了。教育完全成以后,岂有不能涉世,更岂有不会结婚的,所以这困难决不成为必须干涉到底的口实。
聪明人的特性,一是躲懒,一是知趣,聪明的父母亦然。躲懒就是有所不为,说见上。知趣之重要殆不亚于躲懒。何谓知趣?吃亏的不找帐,赌输的不捞本,施与的不望报。其理由不妨列举:第一,父母总是老早成立了,暮年得子女的奉侍固可乐,不幸而不得,也正可以有自娱的机会,不责报别无甚要紧。不比慈是小孩子生存之一条件。第二,慈是父母自己的事,没有责报的理由。第三,孝逆而难,责报是不容易的。这两项上边早已说过。第四以功利混入感情,结果是感情没落,功利失却,造成家庭间鄙薄的气象,最为失算。试申说之。
假使慈当作一般的慈爱讲,中国家族,慈亲多于孝子恐怕没有问题的。以这么多的慈亲为什么得不到一般多的孝子呢?他们有的说世道衰微人心不古啦,有的说都是你们这班洪水猛兽干的好事啦,其实都丝毫不得要领。在洪水猛兽们未生以前,很古很老的年头,大概早已如此了,虽没有统计表为证。根本的原因,孝只是一种普通的感情,比起慈来有难易顺逆之异,另外有一助因,就是功混利于感情。父母虽没有绝对不慈的,(精神异常是例外)可是有绝对不望报的吗?我很怀疑这分数的成数,直觉上觉得不会得很大。所谓“养儿防老积谷防饥”,明显地表现狭义的功利心。重男轻女也是一旁证,儿子胜于女儿之处,除掉接续香烟以外,大约就数荣宗耀祖了。若以纯粹的恋爱为立场,则对于男女为什么要歧视如此之甚呢?有了儿子,生前小之得奉侍,大之得显扬,身后还得血食,抚养他是很合算的。所持虽不甚狭,所欲亦复甚奢,宜有淳于髡之笑也。他们只知道明中占便宜,却不觉得暗里吃亏。一以功利为心,真的慈爱都被功利的成分所搀杂,由搀杂而仿佛没落了。本来可以唤起相当反应的感情,现在并此不能了。父责望于子太多,只觉子之不孝;子觉得父的责望如此之多,对于慈的意义反而怀疑起来。以功利妨感情,感情受伤而功利亦乌有,这是最可痛心的。虽不能说怎样大错而特错,至少不是聪明的办法呢。
聪明的父母,以纯粹不杂功利的感情维系亲子的系属,不失之于薄;以缜密的思考决定什么该管,什么恕不,不失之于厚。在儿女未成立以前最需要的是积极的帮助,在他们成立以后最需要的是消极的不妨碍。他们需要什么,我们就给他们什么,这是聪明,这也是贤明。他们有了健全的人格,能够恰好地应付一切,不见得会特别乖张地应付他们的父母,所以不言孝而孝自在。
截搭题已经完了,读者们早已觉得,贤明与聪明区别难分,是二而一的。聪明以贤明为张本,而实在是进一步的贤明。天职既尽,心安虑得,在我如此,贤明即聪明也;报施两忘,浑然如一,与人如此,贤明又即聪明也,聪明人就是老实人,顶聪明的人就是顶老实的人,实际上虽不必尽如此,的确应当是如此的。
十九年七月廿四日。
[book_title]身后名
恐怕再没有比身后之名渺茫的了,而我以为毕竟也有点儿实在的。
身后名之所以不如此这般空虚者,未必它果真不空虚也,只是我们日常所遭逢的一切,远不如期待中的那般切实耳。
碌碌一生无非为名为利,谁说不是?这个年头儿,谁还不想发注横财,这是人情,我们先讲它吧。十块洋钱放在口袋里,沈填填的;若再多些,怕不尽是些钞票支票汇票之流。夫票者飘也,飘飘然也,语不云乎?昨天四圈麻雀,赢了三百大洋,本预备扫数报效某姑娘的,那里知道困了一觉,一摸口袋,阿呀连翩,净变了些左一叠右一叠的“关门票子”,岂不天——鹅绒也哉!(天字长音,自注。)三百金耳,尚且缥渺空虚得可观,则三百万金又何如耶?
“阿弥陀佛!”三百万净现是大洋,一不倒帐,二不失窃,摸摸用用,受用之至。然而想啊,广厦万间,而我们堂堂之躯只七尺耳;(也还是古尺!)食前方丈,而我们的嘴犹樱桃也。夫以樱桃般的嘴敌一丈见方的盘儿碗儿盆儿罐儿,(罐儿,罐头食物也,自注。)其不相敌也必矣。以区区七尺,镇日步步踱踱于千万间的大房子中,其不不打而自倒也几希。如此说来,还应了这句老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从偃鼠说,满腹以外则无水,这一点儿不算错。
至于名呢,不痛不痒,以“三代以下”的我们眼光看,怕早有隔世之感吧!
以上是反话。记得师父说过——却不记得是那一位了——“一反一正,文章乃成,一正一反,文章乃美。”未能免此,聊复云耳。
要说真,都真;说假,全假。若说一个真来一个假,这是名实未亏喜怒为用,这是朝三暮四,朝四暮三的顽意儿。我们其有狙之心也夫!
先说,身后之名岂不就是生前之名。天下无论什么,我们都可以预期的,虽然正确上尽不妨有问题。今天吃过中饭,假使不预期发痧气中风的话,明天总还是要吃中饭,今天太阳东边出,明天未必就打西边出。我茫然结想,我们有若干位名人正在预期他的身后名,如咱们老百姓预期吃中饭出太阳一般的热心。例如光赤君,(就是改名光慈的了)他许时时在那边想,将来革命文学史上我会是第一名,第二名,第三名。
好吧,即使被光慈君硬赖了去,我不妨退九千步说,自己虽不能预期或不屑预期,也可以看看他人的往事。这儿所谓“他人”,等于“前人”,光慈君也者盖不得与焉,否则岂不又有“咒”的嫌疑。姓屈的做了老牌的落水鬼,两千年以上,而我们的陆侃如先生还在讲“屈原”。曹雪芹喝小米粥喝不饱,二百年后却被胡适之先生给翻腾出来了。……再过一二百年,陆胡二公的轶事被人谈讲的时候,而屈老爹曹大爷(或者当改呼二爷才对)或者还在耳朵发烧呢。耳朵发烧到底有什么好处?留芳遗臭有什么区别?都不讲。我只相信身后名的的确确是有,虽你我不幸万一,万一而不幸,竟“名落孙山。”
名气格样末事,再思再想,实头想俚勿出生前搭身后有啥两样。倒勿如实梗说。(苏白,自注。)
要阔得多,抖得多。所以我包光慈君必中头彩,总算恭维得法,而且声明,并非幽默。你们看,我多们势利眼!假使自己一旦真会阔起来的话,在一家不如一乡,一乡不如一城,一城不如一国,一国不如一世界,一世界不如许多世界。关门做皇帝,又有什么意思呢?这也并非幽默。
然而人家还疑心你是在幽默,唉!没法子!——只好再把屈老爹找来罢,他是顶不幽默的。他老人家活得真没劲儿,磕头碰脑不是咭咭聒聒的姊姊,就是滑头滑脑的渔父,看这儿,瞅那儿,知己毫无,只得去跳罗汨江。文人到这种地步,真算苦了。“然而不然”。他居然借了他的《离骚》《九章》《九歌》之流,(虽然目今有人在怀疑,在否认,)大概不过一百年,忽然得了一知己曰贾先生,又得一知己曰司马老爷,这是他料得到的吗?不管他曾逆料与否,总之他身后得逢知己是事实,他的世界以文字的因缘无限制地绵延下去也是事实。事实不幽默。
身后名更有一点占便宜处:凡歹人都会自然而然地渐渐的变好来,其变化之度以时间之长为正比例。借白水的话,生前是“界画分明的白日”,死后是“浑融的夜”。在夜色里,一切形相的轮廓都朦胧了。朦胧是美的修饰,很自然的美的修饰。这整容匠的芳名,您总该知道的罢,恕我不说。
“年光”渐远,事过情迁,芳艳的残痕,以文字因缘绵绵不绝,而伴着它们的非芳非艳,因寄托的机会较少,终于被人丢却了。古人真真有福气。咱们的房客,欠债不还,催租瞪眼,就算他是十足地道的文豪罢,也总是够讨厌的了。若是古人呢,漫说他曾经赖过房租,即使他当真杀过人放过火来,也不很干我事。他和我们已经只有情思间的感染而无利害上的冲突了。
以心理学的观念言,合乎脾胃的更容易记得住,否则反是。忆中的人物山河已不是整个儿的原件,只是经过非意识的渗滤,合于我们胃口的一部分,仅仅一小部分的选本。
文人无行自古已然,虽然不便说于今为甚。有许多名人如起之于九原,总归是讨厌的。阮籍见了人老翻白眼,刘伶更加妙,简直光屁股,倒反责备人家为什么走进他的裤裆里去。这种怪相,我们似乎看不见;我们只看见两个放诞真率的魏晋闲人。这是我们所有的,因这是我们所要的。
写到这里已近余文,似乎可以歇手了,但也再加上三句话,这是预定的结局。
一切都只暂存在感觉里。身后名自然假不过,但看来看去,到底看不出它为什么会比我们平常不动念的时分以为真不过的吃饭困觉假个几分几厘。我倒真是看不出。
十八年一月十六日晨五时在北京枕上想好,同日晚八时清华园灯下起草。
附记前天清华有课,这是我第一次感到作文的匆忙。既是匆匆,又是中夜,简直自己为《文训》造佳例了,然为事实所迫,也莫奈何,反正我不想借此解嘲就得勒。
匆匆的结果是草草。据岂明先生说,日本文匆匆草草同音,不妨混用。——草草决非无益于文章的,而我不说。说得好,罢了;不好,要糟;因此,恕不。只好请猜一猜吧,这实在抱歉万分。
附记二此文起草时果然匆忙,而写定时偏又不很匆忙,写完一看,已未必还有匆匆草草的好处了,因此对于读者们更加抱歉。
一月十八日,北京。
[book_title]性(女)与不净
说是灶王爷被饧糖黏嘴以后,大家谈天,谈到北京风俗,新年破五,女人才许到人家去拜年。有人说这因女人鞋子太脏,又有人说新年里男客多,怕自己家的女人被人家瞧了去。总之,不得要领,话也就岔开了。就有人讲笑话。——我家有一亲戚,是一大官,他偶如厕,忽见有女先在,愕然是不必说,却因此传以为笑;笑笑也不要紧,他却别有所恨。恨到有点出奇,其实并不。这是一种晦气,苏州人所谓“勿识头”,要妨他将来福命的。——我姊姊便笑道:“他真有福命,妨个一妨也不很要紧;禁不住一妨,则所谓福命也就有限了。”
以上又是一个梦。梦后有三个观念走到脑子里来,一是性,二是女,三是不净。如我是一位什么专家的话,把它们联起来,大概早已有数十万言的大著作出现了。幸而我不是。
我只会顶简单地想,顶简单地说:性,女在内,大概没有什么不净吧。话又说回来,自然也不曾看出所以然净来。譬如上帝他老人家,(她?)抟弄黄土的时候,(决不是在搓煤球,不可误会。)偶然把性的器官放在额角正中,或者嘴半边,那没,我们这部历史一定会一字不剩写过了的。他可太仔细了,且太促狭了,偏偏把他之所以为他,她之所以为她者,安置在最适于藏藏躲躲,又在二便的贴隔壁。是何居心?是否阴险?至今不明。我不但是今生,前世据说也只是个和尚,并未做过上帝。人云亦云,我不但不敢信。他们也未尝拿出证据来,证明他们曾经在那一辈子里,做过天上的仙官。
也只是可疑而已,未必就该杀该办。然而我们这儿,野蛮成风,久矣夫百年来非一日矣,早把这批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嫌疑犯,异口同声“杀之不足剐之有余”了。为什么呢?我不懂得。为什么特别对于女人如此?阿呀,我更加不懂,决不能比对于上帝的心理多懂出个一分二分来。专家或者已经在那边懂,而我非专家。
愈不懂愈要聒聒,此其所以将有“碰壁”之灾乎!说话的第一要诀,不可不为自己留余地。假使我们自己站在神坛上,岂不一句话就结了?可惜不能。我在枕上,翻来覆去的想,除掉“大概没有什么不净吧”,觉得对于性,特别对于女竟没有更得体的说法了。您想,如果不这么说,则我之为我,你之为你,——姑且不去管“他”——岂非是“不净,不净,第三个不净”呢?这不很得体。
真话也就是合于自己身分的话,所以“未必真得出奇”。这是附记。
十八年二月五日,即戊辰十二月二十六日,草于北京东城。
[book_title]教育论(上)
我不是学教育的,因此不懂一切教育学上的顽意儿。正惟其不懂,所以想瞎说,这也是人情。有几个人懂而后说呢?怕很少。这叫“饭店门口摆粥摊”,幸亏世界上还有不配上饭店只配喝碗薄粥的人。我这篇论文,正为他们特设的,我自己在内不待言了。
既不曾学教育,那么谈教育的兴味从那里来的呢?似乎有点儿可疑。其实这又未免太多疑,我有三个小孩;不但如此,我的朋友也有小孩,亲戚也有小孩;不但如此,我们的大街上,小胡同口满是些枝枝桠桠咭咭的小孩子,兴味遂不得油然而生矣。——“兴味”或者应改说“没有兴味”才对。
我不是喜欢孩子的人,这须请太太为证。我对着孩子只是愁。从他们呱呱之顷就发愁起,直到今天背着交叉旗子的书包还在愁中。听说过大块银子,大到搬弄维艰的地步就叫做没奈何。依我看,孩子也者和这没奈何差杀不多,人家说这活该,谁叫你不去拜教育专家的门。(倒好像我常常去拜谁的门来。)
自己失学,以致小孩子失教,已经可怜可笑;现在非但不肯努力补习,倒反妒忌有办法的别人家,这有多们卑劣呢!不幸我偏偏有卑劣的皮气,也是没奈何。
依外行的看法,理想的教育方策也很简单,无非放纵与节制的谐和,再说句老不过的话,中庸。可惜这不算理论,更不算方法,只是一句空话罢了,世间之谐和与中庸多半是不可能的。真真谈何容易。我有一方案,经过千思万想,以为千妥万当的了,那里知道,从你和他看来,还不过是一偏一曲之见,而且偏得怪好笑,曲得很不通,真够气人的。
况且,教育假使有学,这和物理学化学之流总归有点两样的。自然科学的基础在试验,而教育的试验是不大方便的,这并非试验方法之不相通,只是试验材料的不相同。果真把小孩子们看作养气,磷块,硫黄粉……这是何等的错误呢。上一回当,学一回乖,道理是不错;只在这里,事势分明,我们的乖决不会一学就成,人家却已上了一个不可挽回的大当,未免不值得呢。若说这是反科学,阿呀,罪过罪过!把小孩子当硫黄粉看,不见得就算不反科学。
谁都心里雪亮,我们的时代是一切重新估定价值的时代,除旧布新,正是必然之象,本不但教育如此,在此只是说到教育。我又来开倒车了,“楚则失之,而齐亦未为得也。”譬如贸贸然以软性的替代硬性的教育未必就能发展个性,(说详本论下)以新纲常替代旧纲常,更适足自形其浅薄罢了。然而据说这是时代病,(病字微欠斟酌,姑且不去管它。)我安得不为孩子担心。又据说时代是无可抵抗的,我亦惟有空担心而已。我将目击他们小小的个性被时代的巨浪奥伏赫变矣乎。
正传不多,以下便是。我大不相信整个儿的系统,我只相信一点一滴的事实,拿系统来巧妙地说明事实,则觉得有趣,拿事实来牵强地迁就系统,则觉得无聊。小孩之为物也,既不能拿来充分试验的,所以确凿可据的教育理论的来原,无论古今中外,我总不能无疑,恐怕都是些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人想出来的顽意儿。至于实际上去对付小孩子,只有这一桩,那一桩,头痛医头,脚痛医脚,除此似并无别法。只要是理论,便愈少愈好,不但荒谬的应该少,就是聪明的也不应该多。你们所谓理论,或者是成见的别名。——想必有人说,你的就事论事观岂不也是理论,也许就是成见罢?我说:“真有你的。成见呢人人都有,理论呢未必都配,否则我将摇身一变而为教育专家,犹大英阿丽斯之变媚步儿也。”(见赵译本)
十八年三月十六日。
[book_title]教育论(下)
以下算是我的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观,也是闲话。(依鲁迅“并非闲话”例)闲话不能一变而为政策乃事实所限,并非有什么不愿,否则,我何必说什么“银成没奈何”。
因此,我也不肯承认这是成见,“见”或有之,“成”则未也。说凡见必成,(依有土皆豪无绅不劣例)岂非等于说健谈者唯哑吧,能文者须曳白乎?
人的事业不外顺自然之法则以反自然,此固中和中庸之旧说也。造化本不曾给我们以翅膀,如我们安于没翅膀,那就一了而百了。无奈我们不甘心如此,老想上天,想上天便不是自然。又如我只是“想”上天,朝也想,暮也想,甚而至于念咒掏诀召将飞符,再甚而至于神经错乱,念念有词“玉皇大帝来接我了!纯阳祖师叫哩!”这也未始不反自然,却也不成为文化。一定要研究气体的性质,参考鱼儿浮水,鸟儿翔空的所以然,方才有一举飞过大西洋,再举飞绕全世界的成绩。这是空前的记录,然造成这记录的可能,在大自然里老早就有,千百年来非一日矣。若相信只要一个筋斗就立刻跳出他老人家的手底心,岂非笑话。
举例罢了,触处皆是。在教育上,所谓自然,便是人性。可惜咱们的千里眼,天边去,水底去,却常常不见自己的眉睫,我们知道人性最少哩。专家且如此,况我乎。
在此冒昧想先说的只有两点。第一,人性是复合的,多方面的。若强分善恶,我是主张“善恶混”的。争与让同是人性,慈与忍同是人性,一切相对待的同是人性。吃过羊肉锅,不久又想吃冰激淋,吃了填鸭,又想起冬腌菜来,我们的生活,常在动摇中过去,只是自己不大觉得罢了。若说既喜欢火锅,就不许再爱上冰激淋,填鸭既已有益卫生,佛手疙瘩就可恕不了。(然而我是不喜吃佛手疙瘩的。)这果然一致得可佩,却也不算知味的君子。依这理想,我们当承认一切欲念的地位,平等相看,一无偏向,才是正办。
第二,理想之外还有事实。假设善恶两端而以诸欲念隶之,它们分配之式如何呢?四六分三七分?谁四而谁六,谁三而谁七呢?这个堪注意。再说诸欲念之相处,是争竞是揖让呢?是冲突是调和呢?如冲突起来谁占优势,谁居劣败呢?这些重要的谜,非但不容易知道,并且不容易猜。
尝试分别解之。欲念的分配,大概随人而异。有骨有肉的都是人,却有胖瘦之别。有胖瘦,就有善恶了。所剩下的,只是谁胖谁瘦,谁善谁恶的问题。胖瘦在我们的眼里,善恶在我们的心中。“情人眼里出西施”。眼睛向来不甚可靠,不幸心之游移难定,更甚于眼。所以我们大可不必信口雌黄,造作是非,断定张家长李家短;我们也不必列欲念为范畴,然后a+b=c这样算起来;我们更不必易为方程式,如H2O。这只有天知道。
它们相处的光景,倒不妨瞎猜一下。猜得着是另一问题。以常识言,它们总不会镇天价彬彬揖让哩。虽然吃素念佛的人同时可以做军阀,惟军阀则可耳。常在冲突矛盾中,我们就这样老老实实的招出来吧。至于谁胜谁负,要看什么情形,大概又是个不能算的。都有胜负的可能吧,只好笼统地说。
细察之,仿佛所谓恶端,比较容易占优势些。这话说得颇斟酌,然而已着迹象了,迥不如以前所说的圆滑。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盖亦苦矣。且似乎有想做孙老夫子私淑的嫌疑。以争与让为例,(争未必恶,让未必善,姑且说说。)能有几个天生的孔融?小孩子在一块,即使同胞姊妹,终归要你抢我夺的。你若说他们没有礼让之端,又决不然。只是礼让之心还敌不过一块糕一块饼的诱惑罢了。礼让是性,爱吃糕饼多多益善也是性,其区别不在有无,只在取舍。小孩子舍礼让而就争夺,亦犹孟老爹山东老,不吃鱼而吃熊掌也,予岂好吃哉,予不得已也。食色连文,再来一个美例,却预先讲开,不准缠夹二。二八佳人荡检逾闲,非不以贞操为美也,只是熬不住关西大汉,裙屐少年的诱惑耳。大之则宇宙,小之则一心,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永远不得太平的。我们所见为什么老是西北风刮得凶,本性主之乎,环境使然乎,我们带了有色眼镜乎?乌得而知之!专家其有以告我耶?
准以上的人性观,作以下的教育论。先假定教育的目的,为人性圆满的发展。如人性是单纯的,那么教育等于一,一条直线的一,如人性是均衡的,那么教育等于零,一个圈儿的零,惟其人性既复杂而又不均衡,或者不大均衡,于是使咱们的教育专家为了难,即区区今日,以非教育家之身,亦觉有点为难了。
对于错综人性的控驭,不外两个态度:第一是什么都许,这是极端的软性;第二什么都不许,这是极端的硬性,中间则有无数阶段分列二者之下。硬性的教育总该过时了吧。——这个年头也难说。总之“莫谈国事”为妥。且从上边的立论点,即不批评也颇得体。在此只提出软性教育的流弊。即使已不成问题,而我总是眼看着没落的人了,不妨谈谈过时的话。
若说对于个性,放任即发展,节制乃摧残,这是错误的。发展与摧残,在乎二者能得其中和与否,以放任专属甲,摧残专属乙,可谓不通。节制可以害个性,而其所以致害,不在乎节制,而在节制的过度;反之,放任过度亦是一种伤害,其程度正相类。这须引前例,约略说明之。小孩子抢糕饼吃不算作恶,及其长大,抢他人的财物不算为善。其实抢糕饼是抢,抢金银布帛也是抢,不见有什么性质上的区别,只是程度的问题。所以,假使,从小到大,什么都许,则从糕饼到金银,从金银到地盘,从地盘到国家,决非难事。——不过抢夺国家到又不算罪恶了,故曰“窃国者侯”。——原来当小孩子抢吃糕饼时,本有两念,一要抢一不要抢是也。要抢之念既占优势,遂生行为,其实不要抢之念始终潜伏,初未灭亡。做父母师长的,不去援助被压迫的欲念,求局面之均衡,反听其强凌弱,众暴寡,以为保全个性的妙策;却不知道,吃糕饼之心总算被你充分给发展了,(实则畸形的发达,即变相的摧残),而礼让之心,同为天性所固有,何以独被摧残。即使礼让非善,争夺非恶,等量齐观,这样厚彼而薄此,已经不算公平,何况以区区之愚,人总该以礼让为先,又何惧于开倒车!
不平是自然,平不平是人为,可是这“平不平”的可能,又是自然所固有的,却非人力使之然。一切文化都是顺自然之理以反自然,教育亦只是顺人性之理以反人性。
说说大话罢哩,拿来包办一切的方案,我可没有。再引前例,小孩们打架,大欺小,强欺弱,以一概不管为公平,固然不对,但定下一条例,说凡大的打小的必是大的错,也很好笑。因为每一次打架有一次的情形,情形不同,则解决的方法亦应当不同,而所谓大小强弱也者,皆不成为判断的绝对标准。以争让言之,无条件打倒礼让与遏止争竞是同样的会错,同一让也而此让非彼让,同一争也而此争非彼争。以较若画一的准则控驭蕃变的性情,真是神灵的奇迹,或是专家的本领。
而我们一非神灵,二非专家,只会卑之无甚高论,只好主张无策之策,无法之法为自己作解,这就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平居暇日,以头还头,以脚还脚,大家安然过去,原不必预先订下管理大头和小脚的规则几项几款。若不幸而痛,不幸痛得利害,则就致痛之故斟酌治之,治得好侥天之幸,治不好命该如此。自己知道腐化得可以,然而得请您原谅。
这也未始不是一块蛋糕,其所以不合流行的口味者,一是消极,二是零碎。它不曾要去灌输某种定型的教训,直待问题发生,然后就事论事,一点一滴的纠正它,去泰,去甚,去其害马者。至于何谓泰,何谓甚,何谓害马者,一人有一人的见解,一时代有一时代的口号——是否成见,我不保险。我们都从渺若微尘的立脚点,企而窥探茫茫的宙合。明知道这比琉璃还脆薄,然而我们失却这一点便将失却那一切,这岂不是真要没落了;既不甘心没落,我们惟有行心之所安,说要说的话。
是《古文观止》的流毒罢,我至今还爱柳宗元的《驼子传》。他讲起种树来,真亲切近人,妩媚可爱,虽然比附到政治似可不必。我也来学学他,说个一段。十年前我有一篇小说《花匠》 1 ,想起来就要出汗,更别提拿来看了,却有一点意见至今不曾改的,就是对于该花匠的不敬。我们走进他的作坊,充满着龙头,凤尾,屏风,洋伞之流,只见匠,不见花,真真够了够了。我们理想中的花儿匠却并不如此,日常的工作只是杀杀虫,浇浇水,直上固好,横斜亦佳,都由它们去;直等到花枝戳破纸窗方才去寻把剪刀,直到树梢扫到屋角方才去寻斧柯虽或者已太晚,寻来之后,东边去一尺,西边去几寸,也就算修饰过了。时至而后行,行其所无事,我安得如此的懒人而拜之哉!
十八年三月十八日,北京。
[book_title]春来
“假使冬天来了,春天还能远吗?”您也将遥遥有所忆了。——虽然,我是不该来牵惹您的情怀的。
然而春天毕竟会来的,至少不因咱们不提起它而就此不来。于是江南的莺花和北地的风尘将同邀春风的一笑了。我们还住在一个世界上哩!
果真我们生长在绝缘的两世界上,这是何等好!果真您那儿净是春天,我这儿永远是冰,是雪,是北风,这又何等好。可惜都不能!我们总得感物序之无常,怨山河之辽廓,这何苦来?
微吟是不可的,长叹也是不可的,这些将挡着幸运人儿的路。若一味的黯然,想想看于您也不大合式的罢,“更加要勿来。”只有跟着时光老人的脚迹,把以前的噩梦渐渐笼上一重乳白的轻绡,更由朦胧而渺茫,由渺茫而竟消沉下去,那就好了!夫了者好也,语不云乎?
谁都懂得,我当以全默守新春之来。可恨我不能够如此哩。想到天涯海之角,许有凭阑凝想的时候,则区区奉献之词,即有些微的唐突,想也是无妨于您那春风的一笑的。
丁卯立春前十一日。
[book_title]赋得早春
(为清华年刊作)
“有闲即赋得”,名言也,应制,赋得之一体耳。顷有小闲,虽非三个,拈得早春作成截搭,既勾文债,又以点缀节序排遣有涯,岂非一箭双雕乎?
去冬蒙上海某书局赏给一字之题曰“冬”,并申明专为青年们预备的,——阿呀,了不得!原封原件恭谨地璧还了。听说友人中并有接到别的字的,揣书局老板之意岂将把我配在四季花名,梅兰竹菊乎?
今既无意于“梅兰”,“冬”决计是不写的了。冬天除掉干烤以外,——又不会溜冰,有什么可说的呢?况且节过雨水,虽窗前仍然是残雪,室中依旧有洋炉,再说冬天,不时髦。
六年前的二月曾缀小文名曰“春来”,其开首一引语“假使冬天来了,春天还能远吗?”然则风霜花鸟互为因缘,四序如环,浮生一往。打开窗子说,春只是春,秋只是秋,悲伤作啥呢?
“今天春浅腊侵年,冰雪破春妍,东风有讯无人见,露微意柳际花边,寒夜纵长,孤衾易暖,钟鼓渐清圆,”闲雅出之,而弦外微音动人惆怅。过了新年,人人就都得着一种温柔秘密的消息,也不知从那儿得着的,要写它出来,也怕不容易罢。
“饭店门前摆粥摊。”前数年始来清华园,作客于西院友家。其时迤西一带尚少西洋中古式的建筑物,一望夷旷,惬于行散,虽疏林衰草,淡日小风,而春绪蕴藉,可人心目,于是不觉感伤起来:
“骀荡风回枯树林,疏烟微日隔遥岑,暮怀欲与沈沈下,知负春前烂缦心。”
这又是一年,在北京东城,庭院积雪已久,渐渐只剩靠北窗下的一点点了,有《浣溪沙》之作:
“昨夜风恬梦不惊,今朝初日上帘旌,半庭残雪映微明。渐觉敝裘堪暖客,却看寒鸟又呼晴,匆匆春意隔年生。”
移居清华后,门外石桥日日经由,等闲视之。有一个早春之晨去等“博士” 2 而“博士”不来,闲步小河北岸,作词道:
“桥头尽日经行地,桥前便是东流水,初日翠连漪,溶溶去不回。春来依旧矣,春去知何似。花草总芳菲,空枝闻鸟啼。”
文士叹老嗟卑,其根柢殆如姑娘们之爱胭脂花粉,同属天长而地久,何时可以“奥伏”,总该在大时代到了之后乎,也难说。就算一来了就“奥伏”,那末还没有来自然不会“奥伏”的,不待言。这简直近乎命定。寻行数墨地检查自己,与昨日之我又有什么不同呢?往好里说,感伤的调子似乎已在那边减退了——不,不曾加多起来,这大概就是中年以来第二件成绩了。
不大懂人事的小孩子,在成人的眼中自另有一种看法:是爱惜?感慨惆怅?都不对!简直是痛苦。如果他能够忠实地表示这难表示的痛苦,也许碰巧可以做出很像样的作物的。但说他的感觉就是那孩子自己的呢,谁信,问他自己肯不肯信?
把这“早春”移往人世间的一切,这就叫“前夜”。记得儿时,姊姊嫁后初归,那时正是大热,我在床上,直欢喜得睡不着。今日已如隔世。憧憬的欢欣大约也同似水的流年是一样的罢。
诸君在这总算过得去的环境里读了四年的书,有几位是时常见面的,一旦卷起书包,惋惜着说要走了,让我说话,岂可辞乎?人之一生,梦跟着梦。虽然夹书包上学堂的梦是残了,而在一脚踏到社会上这一点看,未必不是另外一个梦的起头,未必不是一杯满满的酒,那就好好的喝去罢。究竟滋味怎样,冷暖自知,何待别人说,我也正不配说话哩,只请好诸君多担待点罢。
二二,二,二二
[book_title]演连珠
盖闻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千里之行,起于足下。是以临渊羡鱼,不如归而结网。
盖闻富则治易,贫则治难。是以凶年饥岁,下民无畏死之心。饱食暖衣,君子有怀刑之惧。
盖闻兰植通涂,必无经时之翠,桂生幽壑,终保弥年之丹。是以耦耕植杖,大贤每以之兴怀。被发缨冠,远志或闻而却步。
盖闻众擎易举,任重则勿支。兼程可几,道远则勿及。是以一龟曳尾,无奈过隙之驹。群豕鸣哀,不救崇朝之宰。
盖闻好佚恶劳,中材之故态。宴安鸩毒,前哲之危言。是以运甓高斋,以无益为有益。力田下,以靡暇为长间。
盖闻处子贞居,若幽兰之在谷。纯臣大节,如星芒之丽天。是以不求闻达,偶回三顾之车骑。感激驱驰,遂下千秋之涕泪。
盖闻自炫自媒,士女丑行。取义成仁,圣贤高致。是以知人论世,心迹须参。见著因微,毫厘是察。故上书慨慷,非无阿世之嫌。说难卑微,弥感忧时之重。
盖闻因心感物,不外乎人情。出口成章,则谓之天籁。是以可怜杨柳,翻来雅俗之平。一夜北风,同许三春之艳。
盖闻纯想即飞,纯情即堕。是以海天寥廓,幽人含缥渺之思。灯火冥迷,倦客理零星之梦。
盖闻绳墨诚陈,不可欺以曲直。规矩诚设,不可欺以方圆。是则金生水,镆耶待炉冶之功。木在山,梁栋藉斧斤之用。故君子虚心以假物,尊贤而定法。
盖闻鹪鹩栖不尽林,翼非垂天之云也。偃鼠饮不竭河,腹无大泽之积也。是以广厦千间,容身者八尺。食前方丈,充饥者二升。筵中丝竹,劳者勿听。室内芝兰,入而俱化。故饭疏食,一瓢饮,无碍其为仲尼颜渊。锦步障,珊瑚树,只见他是石崇王恺。
盖闻积善余庆,影响何征。业报受生,升沈谁见。故天堂地狱,只为庸愚。残蕙锄兰,翻钟贤哲。是以疾赴当年之乐,过眼空花。徐图没世之名,扶头梦想。
盖闻至啧而动者,物象殊焉,易简而远者,道心一焉。是以不识不知,万类冥合于天行。无臭无声,群圣祗承夫帝则。故拟之而后言,议之而后动。得者存而失者亡,顺者吉而逆者凶。
盖闻知周万物,理不胜私。思通神明,泽不济众。岂物近而身远,抑天易而人难。此犹千里之明,蔽生眉睫。秋毫之察,莫睹舆薪。是以学止修身,尚不愧于屋漏。惠知为政,乃勿剪其甘棠。
盖闻声应气求,物从其类。耳入口出,识局于形。是以信及豚鱼而不足以孚王公。恩及牛羊而不足以保百姓。故瓠巴鼓瑟,聋者一其宫商。离娄微睇,瞽者同其黑白。
盖闻逆旅炊粱,衰荣如此。暮门宿草,恩怨何曾。是以白饭黄齑,苜蓿之盘还是。乌纱红袖,傀儡之装扮已非。
盖闻理若沈钟,霜晨响。欲如阴火,漏夜常煎。是以饭后阇黎,不啻当头之棒喝。舟中风雨,未抛同室之戈矛。
盖闻评书读画,门馆才情。煮茗焚香,侍儿聪敏。是以飞龙得鹿,王侯出市井之酋豪。漏尽钟鸣,家国付清流之裙屐。
盖闻阴阳和会,真宰无心。内外相维,人伦有托。是以贞专窈窕,不言女子之卑。扑朔迷离,却以男儿而贵。
盖闻悲愉啼笑,物性率真。容貌威仪,人文起伪。是以蔽于一曲,固理短而情长。观其会通,非理深而情浅。故情之侵分,若水去坊。分之定情,如金就范。
盖闻深于情者,每流连而忘返。蔽于境者,或格而不通。是以庄生迷蝶,栩栩为真。郑人覆鹿,匆匆如梦。
盖闻罗帐飘零,同几家欢愁之色。山丘华屋,异百年歌哭之场。是以塞雁城乌,画屏自暖。单衾小簟,一舸分寒。
盖闻唯兵不祥,为仁不富。是以朱门肉臭,无裨道路之饥寒。甲帐歌残,谁问军前之生死。
盖闻恤纬忧周,宁止青灯之嫠。覆巢完卵,难欺黄口之孺。是以末风飘,而苇苕瞑宿。梨花雨勒,则鸱鸮晨归。
盖闻依仁由义,平居律己之严。一法明刑,在位救时之切。是以管仲夺伯氏之邑,既叹息许其如仁。子产告太叔之言,又流涕称为遗爱。
盖闻绛桃子熟,春晚成蹊。素柰花明,夜深炳烛。何则?有诸内必形诸外,为其事必睹其功。是以相斯韩子,始兼六国以开秦。先主武侯终定三巴以绍汉。
盖闻仁者人也,所爱未必一人。义者宜也,所宜殆非一事。况乃穷通有命,显默殊情。是以诲人设教,常欣一室之春温。出野为邦,共讶今年之秋早。
盖闻恩施既博,民无能名。事隙已成,怨不在大。是以酒池云屋,时日及女偕亡。凿井耕田,帝力于我何有。
盖闻断崖插水,惊雁曾回。修坂连云,跛牂可践。是以清时善政,驽马及骥之程。末世危邦,猿鹤共虫沙之命。
盖闻明威信赏,以道黔黎。小惩大戒,如保赤子。是以仁言利溥,不为煦妪之慈,义路共由,奚必适然之善。
盖闻雏莺学语,绿暗千林,乳燕归梁,红飘一霎。是以称心为好,此日全非。即事多欣,当年可惜。
盖闻云飞水逝,物候暄寒。春鸟秋虫,心声哀乐。是以荒坟回首,歔欷过客之琴。日暮怀人,恻怆善邻之笛。
盖闻思无不周,虽远必察。情有独钟,虽近犹迷。是以高山景行,人怀仰止之心。金阙银宫,或作溯洄之梦。
盖闻游子忘归,觉九天之尚隘。劳人反本,知寸心之已宽。是以单枕闲凭,有如此夜。千秋长想,不似当年。
广亡征!
(叹号的用法依张氏说)
这好像是很严重的文字,救国之类的,——《我的救国论》前在《东方》被燃烧弹烧了,原来文字之力不如炮火,从此搁笔,所以这是闲话。除掉引用下列忆中的残烬一段,以外有无似处,无从根究了。
……西式之餐谓之大菜,而水陆之陈为小菜矣;洋式之屋谓之大楼,而亭台之设犹陋巷矣;治本国之学问,以Sinologist为权威矣;不裹舶来的练绒不成其为摩登之姝,而蚕丝之叶破矣。鸡蛋也好,太阳也好,拳头巴掌也好,人家的什么都好,咱们没有什么好,这不结勒!爱之何为,救之多事。
(《我的救国论》“要懂得爱,要懂得羞”。)
准上而言,亡国或否都是些闲话。本来,我看北京的情状,(全国其他各地,不知者不敢妄评)。大概谁都端正好箪食壶浆的了;否则虎狼屯于阶前,燕雀嬉于堂下,何其雅人深致哉。总之,即非闲话,今日之下亦以作闲话读才是。
正传有六点:(一)欧化不亡国,(二)欧化要亡国,(三)留学生及其他,(四)亡征之一,(五)亡征之二,(六)非亡不可,早已亡了,亡了也不要紧。
“欧”是广义的,美国欧之,日本亦欧之。欧化是学外国人。先承认外国人有比我们好的地方,继而承认一个人应该学好,自己即使好了,还该学更好的,(据胡博士说)既如此,学外国人原是不会亡国的,假如学得像。
假如学不像呢,那是要亡国的,不客气。我们确是学鬼子学得一点也不像,或者倒像它的背面。不但西装大菜是皮毛,即声光化电文艺美术也还是皮毛,东西洋人有如瑜亮,手心里同是一个字“干”,我们杜撰了一个“不”字。以“不干”学“干”,那是空前的学得不像。所以在这篇文字里,欧化的另一意义就是不欧化。
别的东西不知道学全了没有,这个诀总归不曾带来,或者在火车汽船里失掉了,以至一事无成,加速度的趋于灭亡。留学生正是传布这灭亡微菌的媒介,推销洋货的康白度。不论你学成或否,这种职务却是必然的。设有某甲,带回来的是会造铁路,会买洋货,他算能功过相抵;无奈中国没有这么多的铁路给你造,却有那么多的洋货给你买,久而久之,把本领还给了外国师父,而舶来的生活习惯却纹丝不动,历久常新,洋货确是美,爱美是人情;洋货用起来确是舒服,爱舒服是人情,洋货确是便宜,——在中国买洋货有时比在它本国还要便宜,爱便宜是人情;在国外用惯了的东西,在国内又碰见了,不由得伸手掏钱;爱故旧也是人情;假如他娶了洋太太,那更不得了,爱太太,人情以外还是义务。左也是人情,右也是人情,原来在他的意识底下,生活习惯里,其祖国至少有一部分是美英德法了,这似乎是留学生的命定。至于名流巨子功在国家者自当别论也。
不要将这恶名都栽埋在留学生身上,他们是急先锋,不就是大队,大队跟着先锋走。一从把微菌带了回来以后就站在最高处,顺风布散,既然深得民心,那自然有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你在市场里约五分钟,就证明这是事实。穿洋服的不必会说洋话,太太小姐们不见得都出过洋留过学,今日之下,是凭全社会的力以跑步姿势,向着灭亡的道路走。
在精神方面说,情钟势耀而已。我们并不曾,也不曾想学外国人之所以为外国人;只是爱他,怕他,靠他,媚他。好容易在至圣先师牌位前爬起来,而又在洋大人的膝前跌倒了。我们的前辈无非顽固,而我们这一代实在卑鄙,卑鄙到竖不起脊梁骨的程度,于是有了所谓高等华人。夫高等华人者,自居于卑下而以白种为天骄,欧美为娘家之人们也。以此治国,国胡不亡;以此教士,士胡不糟;群公不休,中国休矣。别的且不说,从九一八至于今日,除掉有点高调以外,举国上下差不多一心一意的在靠外国人;从头不抵抗,一也;饧糖般的泥着国联,二也;秋波瞟着太平洋的对岸,三也;以长期不抵抗为长期抵抗,四也;至恭尽礼以事游历团;至不惜自涂其国民革命成绩表现之标语,五也;大学教授们向游历团递上说帖,六也;打电报向美国乞哀,七也;“这样的一个自治省政府,我看不出有什么可以反对的理由”,八也;为北平有了文化的缘故,自己就要赌咒永不驻兵,九也。(有人疑惑,他们懂得文化不?假如中国全国都充满了文化,又怎么办?)不必凑上十景十全,九样还不够瞧吗?假如国难发生在英国,会不会把伦敦改为文化城,或者宣言牛津永不驻兵?比国当年甘心以乾坤一掷,只不许德兵假道,它为什么这末傻!是没有文化之故,还是不懂得文化之故呢?当年法败于德,法就割地,前年德败于法,德就签约。我们看见它吃苦,不看见它乞怜,不看见它痴心妄想靠人家吃饭;这才是洋鬼子的精神。我们的大人先生只是些假洋鬼子,此阿Q所贱的,何足道哉!
和战无不可,宁为玉碎,战固是也;不如瓦全,和亦不非。有力而战这个最好,无力而和也叫没法。有力该用力,无力得造力,只有依赖是终始可以一点不用力的,只要会作出可怜之色就够。所以分明是下策而视同鸿宝者,统治阶级别有会心的原故也。
先民的壮烈,风流顿尽了,鬼子的蛮性也学他不来的,虚脱是亡征之一,不但气亏,血也亏的。枯竭是亡征之二,韩非原说,“亡征者非曰必亡,言其可亡也”。但古今事异,竟易可亡之征,为必亡矣。“漏卮”这个名字,我近三十年前就在《申报纸》上见到,而三十年以后不知弄得怎么样了。原来大家眼底早已雪亮,谁不是明白人,无非利用这“眼不见为净”为苟活,甚至于不惜把子孙丢在粪窖里。以农为本的国家,要吃洋米洋麦;以丝著名于世界的,而士女们偏要着洋绸洋缎;(呢绒更不必说)电走的摩托是高等人的必需,其零星之件,消耗之油,无非“来路”,这才可以说是洋车。……“洋”“洋”乎,盈耳哉,是以公路长则汽车多,汽车多则亡国快;教育盛则高等人多,高等人多则亡国也快。交通教育之进展,宁无益于国家,然而中国的交通,不啻为帝国主义导夫先路,它的教育又不啻为买办阶级延揽人才。教育也会亡国么?斯末之前闻也,呜呼惨矣!
要找统计,恐怕更要不得了,入超好像是命。——不入超也正不得了。他们用大量生产的机制物来换我们一点一滴都是血汗的土货,生货,表面上即使以一换一,骨子里竟许不止以一换百。在劳动价值悬绝的货物交换之情形下,不入超也正不得了。何况入超,何况加急的入超,何况年年入超。
此可谓之物质文明乎,爱更好的表现乎?诚不能无疑也。可以说它是物质文明,但这是高利贷的物质文明——在“物质”上被人家的“文明”尽量剥削的意思。也可以说是爱好,但只可比作妓女之爱俏。我们大有不惜把万里山河换人家一小瓶香水的气度,谁说我们不慷慨呢!
爱更好,学者已证明了,爱好最是人情,但我不说我们“爱好”,我说我们“眼皮浅”,这是“失之毫厘缪以千里”的。何谓爱好?我见人家有一物甚好,玩之赞之,思有之之谓也。偷之抢之,固属白拿,究竟不妥,租之买之,事颇合法,然而破钞矣。第一个应转的念头,是我们能不能仿做得一样好,甚而至于比它好。假如可以,就该做去。第一次做不好,第二次再做,今儿不成,明儿再干。所谓愚公移出,精卫填海,(当然不是在朝出洋的那一位)真正爱好的人不但要在事实上,占有此“好”,而且要把我的生命力和它接近。
“何为纷纷然与百工交易,何许子之不惮烦?”既然不得不以其所有,易其所无,那就只好破钞。钞是筹码。事实上仍旧以物抵物。今合众国有大汽车焉,而我们悦之,(有人主张压根儿原不必爱汽车,虽颇干脆,恐非人情。)仿造最好,不能唯有交换。如我们拿飞机给它交换,那是上策;拿小工厂制品给它交换,那是中策;拿生货给它交换,那是下策;不够的交换,负的交换,那是无策。上不吃亏,中吃小亏,下吃大亏;上常常为之,中偶一为之,下则万不得已而始为之。返观我国,生货却是出口贸易之大宗,负的交换又好比家常便饭;是以海运一开,破钞其名,破产其实,以破钞始,以破产终。爱好虽是人情,但这样的爱好不必是人情,爱更好虽是正理,但这样的爱更好不必再是正理;我不欲玷污好名字的清白,所以叫这种皮气为眼皮浅。
我在中国看见电灯十年以后,在伦敦还有煤气灯。(听说今天还有。)中国的物质享用似乎并不落人后。可以说中国的物质文明也不落人后吗?你好意思不?我们只会沾光白吃,我们只想沾光白吃。在前辈妄自尊大,则谓之大爷皮气,在我辈胁肩谄笑,则谓之奴隶根性。大爷奴才虽有云泥之别,而其想沾光白吃之心,固历数十年如一日。人家为什么肯给咱们沾光白吃呢!既借了债,总要加本加利还人家的,然而当我们做大爷时不觉也。是大爷末,那里会觉得呢。由大爷骤降为奴才,明是积年被重利盘剥所致,然而仍不觉也。及至做了奴才以后,则其沾光白吃更视为应有之特权,恐怕也不会再觉得了吧。是以豪情逸兴,非特不减当年,且亦前程远大,未可限量云。
全国的人,穷人跟着阔人,阔人跟着洋人,以洋人领头走成一条直线,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蠢的俏的,如水长流归于幻灭的大壑。而在奔流之俄顷,一线的行列中,自己更分出种种阶级来。生得伶俐俊俏,容易见主人的青眼的偶蒙赏赐一片冷牛肉,就吃得感激涕零而自谓知味;愚拙不幸的伙伴,则方日在亲炙鞭笞之中,仰望同侪,又曷胜其向往。“九渊之下尚有天衢”,然哉然哉!
话虽不堪,无奈是实情;好像很苦,其实也未必。“吾鞭不可妄得也”。牛肉确乎也很好吃的。沾光白吃的大愿反正已经达得,则去当人家的奴才,正是“求仁得仁”,而又何怨之有!
“中国不亡是无天理”。可谓名言矣。有人疑惑占卜的不灵,他可太不开眼了。以为中国没亡么?有何是处呢,不过没有亡得干净罢了,况且现在正加工加料地走着这一条路——甚至于暗中在第二条路上同时并进,这是灭种。“灭种吗”?“是的,名词稍为刺眼个一点,其实也没有什么的”。神情冷淡,有如深秋。此足为先进文明之证矣,但其是否舶来,且留待史家的论定罢。
数了这一大套贫嘴,很对不起诸君。但谚曰,“为人不作亏心事,半夜敲门鬼不惊”,敲之在我,惊否由君。即使有一夜,忽然听见鬼来了,似乎不大名誉相,而在另一意义上,五更不寐,何必非佳。乌鸦固丑,却会哀音,大雅明达,知此心也。
二十一,十一,三。
[book_title]国难与娱乐
日前与某居士书曰:“看云而就生了气,不将气煞了么?”可见看云是很容易生气的。此文不作自己以及他人之辨解云。
单是“东师入沈阳”足以成立国难的,有九一八的《北晨》号外为证,其大字标题曰,“国难来矣”,洵名言也,国难于是乎真来了。别人怎么说,不知道。各人可以自定一个标准——国家人民吃苦到什么程度才算受难,——但既定之后似乎不便常常改变,有如最初以沈阳陷落为国难,而到后来听说××不要占北京就要开起提灯会来,——那原是没有的事,我嘴闲。至于娱乐,一切生活上非必要的事情属之,如吃饭不是,而吃馆子当是娱乐,在家中多弄几样菜,邀朋友闲话,算娱乐不算,似中央党部尚少明文规定,今为节省纸墨起见,不再啰嗦。
国难和娱乐的冲突只有一个情形,(在火线上送了命等等,当然不算。)假如人人都有一种应付国难的工作在手中丢不下,那就自然而然有点不暇顽耍勒——其实工作暂息,仍不免寻寻开心的,姑以不暇顽耍论。试问今日之下,我们有这种福气没有?
于是国难自国难,娱乐自娱乐,若谓其中有何必然的连锁,惭愧“敝人”未名其土地。就常情言之,有了国难,始有救国的口号,救国者救其难也。国家好比嫂子。嫂子啊呀入水,救她当然用手,不能托之空言,而用手是工作。故国难与娱乐假使会有冲突,必然在救国的工作上;否则国难只是一个空名词,空名词不会引起什么冲突的。然而一切的工作本不和娱乐冲突,救国的工作,名目或者特别好听点,安见得便是例外。娱乐可以促进工作的效能,而不妨碍它,这总不必让教育学博士来开导我们的。反过来看,不娱乐只是不娱乐,也毫无积极救国,免除国难的功能,除非你相信吃素念《高王经》会退刀兵。即使“四海遏密八音,”(伏下,自注。)也不能使人家的十一架飞机不来;何况“遏密”也不很容易哩。颠倒算去,“有国难就不娱乐,”这是既不能使它普遍,也不必要它普遍的,质言之,一种畸人的行径而已。
难能颇可贵,我不十分反对这种行径。它是一种表示,一种心理上的兴奋,或者可以希望有一点传染性的兴奋,以古语言之,振顽立懦。你就是么?久仰久仰,失敬失敬!朋友,做这类事情总须得点劲才有意思不是?但得劲却是不易。你先把什么是国难弄清楚了,把什么是娱乐也弄清楚了。譬如你觉得吃荤有点儿不必要,那就吃国难素;既认失却某地为国难的起点,那末,在某地未光荣地收复以前,千万别开荤。老先生,在这个年头儿,不是小子擅敢多嘴,您颇有一口长斋的希望哟!我老早说过,这是畸人的行径哩。以小人待天下,固不可为训,径以圣贤待之,亦迂谬甚矣。至于听见飞机来了才赶紧“封素”,这种闻雷吃斋的办法,敝人莫赞一词。
我说“不十分反对”,可见我不是一点不反对。是的,即使澈底持久吃起国难素来,我也有点反对的。这虽是个人的行为,也不宣传,但也很容易使人觉得吃素就是救国工作之一,这又是宗教上,法术上的顽意来了,敝人不胜头昏。前在某处谈话,我们说东方人有种皮气不大好,似乎相信冥漠的感应,又喜欢把个人和国家相提并论,这远不如洋鬼子。东方式的自杀,表面上似很可赞美的,其实没有什么道理。他总觉自己一条穷命太重要,重要得有和国家一字并肩的资格,所以不妨(不敢说他有意)把国事弄糟了,然后自杀以谢国人。这实在胡涂得利害,皮气也很不善良。如这一回的事件,有个朋友说,“我们的当局应该在对日的和约上签了字,然后一手枪自杀。”这原是随便说的。若认为和约非签不可,被刺是意中也许是意表,自杀总之不必,冤。若认为和约有损于国,那么自杀只是中国多死了一个人,也不是什么对于国家的补剂。吃国难素至于绝食,及停止一切娱乐,其根据均在自我中心论和一种冥漠的感应观念上面。这是一种法术的类似,使人容易逃避对于国难及原因的正视,使人容易迷误正当解决的方法,这有一点点的深文周内,未可知,但我确是如此说的。
其另一点,便是“泄气”。有了激烈的感情,必须给它一个出路,给了就平安,不给就闹。今有至热的爱国心于此,不使它表现实际救国的工作上,而使它表现在仪式上,岂不可惜。说到停止娱乐,不由得连想起丧事来。一家死了人,一家哭,一国死了人,一国哭。哭得伤心,哭得不错。因为死生有命,“阎王注定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我们也只好用仪式之类表示衷心之哀悼,老实说,这是人类运命的暴露,决不是什么名誉。假如科学上发明了返生香,还魂丹,那时亲人正在咽气,马上给他弄活了,开了汽车去顽耍,岂不有趣,岂不比现在做儿子的寝苫枕块,披麻带孝强得多么?今日国难之来也,明系人谋之不臧,并非苍天之不佑,何必回过头来,装出这种茸腔呢?
国难期间停止一切的娱乐,若全国人民没有热情,是做不到的;若有,更是不该做的。所以我到底想不出国难和娱乐有什么因果的关连,我更讨厌“国难这么严重还有心顽耍吗!”这种道貌岸然的工架。我看云生气。
二二,五,二六,十一架日本飞机visit北平之日。
[book_title]进城
公共汽车于下午五时半进城去。
圆明园是些土堆,以外,西山黯然而紫,上面有淡薄橙色的晕,含着一轮寒日。初冬,北地天短,夕阳如箭,可是车儿一拐,才背转它,眼前就是黄昏了。
海甸镇这样的冷落,又这样的小,归齐只有两条街似的,一走就要完。过了黄庄,汽车开到三十哩上下,原野闪旋,列树退却,村舍出没,……谁理会呢,不跑得够了,瞅得腻了吗?谁特意向车窗伸眼呢。这些零星的乾黄惨绿也逐渐混融在不分片段,灰色的薄霭之中。
才上车时,大家谈笑,车行渐远渐远,摩托和皮轮切地的噪响无情无理的絮叨着,觉得说话也费劲吧,慢慢的都少开口了。(若有女洋人在车上,那算是例外。)快啦,稳稳的坐着吧。
电灯刺眼,略略的一动,关厢便到了。高亮桥也算古迹,使人气短。行路的穿起厚棉袄。城门张着圆嘴,待吞汽车。就凋零的丽谯,当面黑影兀立,倒是蛮高蛮大的。进城已在晚上,可惜我忘却它的名字,它的往事了,并忘却了曾留给我一屑屑的感触。它只是这么一个有房子,有街道的方方的城圈而已。
车门砰的开合,搭客就少了几个,到近终点,照例只剩下二三,并不定是知己。有时节只剩下一个我,一个开车的,一个跟车的。我就机器般下了车,搿着,拎着那包袱,东张西望的。他们有时顺嘴招呼着,如“慢走”“低头”之类,于是不久就有一辆人力车慢慢的拖着一个客人,平安地回去了。
“分明一路无话,也是文章吗?冤人。”原不知是不是。但恁老最圣明,万一而“有话”,那决不外轮胎爆烈,马路抛锚,甚至于一头撞在电线杆上,车仰人翻,再甚至于《水浒传》式的一声大喊,连黄棉袄也会摇摇的,岂不糟勒吗?南人谓之吃勿消,北人则曰受不了,我又安得今日之下,寻闲捉空,笔扯纸,弄得一塌糊涂哉。
况,无话者有话不曾说之谓也。小说上不常有“一宿无话”吗?
二十二,十一,二。
[book_title]元旦试笔
从前在大红纸上写过“元旦举笔百事大吉”之后,便照着黄历所载喜神方位走出去拜年。如今呢?如今有三条交错重叠的路,眼下分明。
第一指路箭正向着“亡国”。以神洲有限之膏腴,填四海无穷之欲壑,菁华已竭,褰裳去之,民尽为丐,则不如奴才矣。自由之民,期为人奴,此之谓亡国路。
第二个是灭种。于吃饭以外懂得要点麻醉,洵不愧万物之灵也,今日鸦片曰烟,吗啡曰针,白面而红其丸,是富贵人的hobby,是穷苦人的酒杯,是……的生财有大道,非华夏之国宝欤?无奈杞人之妻夜夜听他家先生的叹息,腻腻儿的。灭种?远咧。然而不然,一眨眼这么一大节,(要用手来比)远杀也是够瞧的,且此路幽深,何堪向尽。降为行尸,不如丐兮,前夜卖身,今儿找绝了。
第三是……。民不乐生,奈何以生诱之,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死宁不畏,生不乐故。生何不乐,不快活故。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虽是正理,但偏有一班讨厌鬼开心地要问,要想虾的前程或者团圆。有的说,虾将来许会反咬渠们一口,我可不大信,试想溜往洋面上的大鱼,虾儿们咬得着吗?更有人说,龙虾也该是来路的好,甘心被它咬一口,也正复难定。这也不知道。总之,这种麻烦的问题,老僧不知。
暗雨危楼,临窗灯火,中有万幻的姿形,供闲云的凭吊,而三条煞气,一抹罡风,围着蜃楼打旋。您觉得危字不大够勒吗?殊不知罡风之外别有罡风,煞气之外另有煞气哩。
九万扶摇,吹往何处?究竟究竟,衲也不知,除非去叩求先圣周公。
一九三三,十一,七,预作。
[book_title]秋荔亭记
池馆之在吾家旧矣,吾高祖则有印雪轩,吾曾祖则有茶香室,泽五世则风流宜尽,其若犹未者,偶然耳。何则?仆生猪年,秉鸠之性,既拙于手,又以懒为好,故毕半生不能营一室。弱岁负笈北都,自字直民而号屈斋,其形如弄而短,不屈不斋,时吾妻未来,一日搴予帘而目之,事犹昨日,而尘陋复若在眼。此所谓不登大雅之堂者也。若葺芷缭衡,一嵌字格,初无室也。若古槐,屋诚有之,自昔无槐,今无书矣,吾友玄君一呼之,遂百呼之尔,事别有说。若秋荔亭,则清华园南院之舍也。其次第为七,于南院为褊,而余居之,辛壬癸甲,五年不一迁,非好是居也。彼院虽南,吾屋自东,东屋必西向,西向必岁有西风,是不适于冬也,又必日有西阳,是不适于夏也。其南有窗者一室,秋荔亭也。曰,此蹩脚之洋房,那可亭之而无说,作《秋荔亭说》。夫古之亭殆非今之亭,如曰泗上亭,是不会有亭也,传唱旗亭,是不必有亭也,江亭以陶然名,是不见有亭也。亭之为言停也,观行者担者于亭午时分,争荫而息其脚,吾生其可不暂且停停耶,吾因之以亭吾亭。且夫清华今岂尚园哉,安得深责舍下之不亭乎?吾因之以亭吾亭。亦尝置身焉而语曰,“这不是一只纸叠的苍蝇笼么?”以洋房而如此其小,则上海人之所谓亭子间也,亭间今宜文士,吾因之以亭吾亭。右说秋荔亭讫,然而非也,如何而是,将语汝。西有户以通别室,他皆窗也,门一而窗三之,又尝谓曰,在伏里,安一藤床于室之中央,洞辟三窗,纳大野之凉,可傲羲皇,及夫陶渊明。意耳,无其语也,语耳,无是事也。遇暑必入城,一也。山妻怕冷,开窗一扇,中宵辄呼絮,奈何尽辟三窗以窘之乎,二也。然而自此左右相亭,竟无一不似亭,亭之为亭,于是乎大定。春秋亦多佳日,斜阳明,移动于方棂间,尽风情荔态于其中者影也,吾二人辄偎枕睨之而笑,或相唤残梦看之。小儿以之代上学之钟,天阴则大迷惘,作喃喃语不休。若侵晨即寤,初阳徐透玻璃,尚如玫瑰,而粉墙清浅,雨过天青,觉飞霞梳裹,犹多尘凡想耳。薜荔曲环亭,春饶活意,红新绿嫩;盛夏当窗而暗,几席生寒碧;秋晚饱霜,萧萧飒飒,锦绣飘零,古艳至莫名其宝;冬最寥寂,略可负暄耳。四时皆可,而人道宜秋,聊以秋专荔,以荔颜亭。东窗下一长案,嫁时物也,今十余年矣。谚曰,“好女勿穿嫁时衣,”妻至今用之勿衰,其面有横裂,积久渐巨,呼匠氏锯一木掩之,不髹不漆,而茶痕墨沈复往往而有。此案盖亲见吾伏之之日少,拍之之日多也,性殆不可强耳。曾倩友人天行为治一玺曰,“秋荔亭拍曲”,楷而不篆。石骨嫩而鬼斧铦,崩一棱若数黍,山鬼胶之,坚如旧,于是更得全其为玺矣。以“曲谈”为“随笔”“丛钞”之续,此亦遥远之事,若在今日,吾友偶读深闺之梦而笑,则亦足矣,是为记。甲戌清明,即二十三年之民族扫墓日。
人力车
妻说,“近来人力车夫的气分似乎不如从前了。”虽曾在《呓语》中(《杂拌》二末页)说过那样的话,而迄现在,我是主张有人力车的。千年前的儒生已知道肩舆的非人道,而千年以后,我还要来拥护人力车,不特年光倒流,简直江河日下了。这一部二十五史真有不知从何说起之苦。
原来不乘人力车的,未必都在地上走,乘自行车怕人说是“车匪”,马车早已没落,干脆,买汽车。这不但舒服阔绰,又得文明之誉,何乐不为?反之乘人力车的,一,比上不足,不够阔气,二,不知道时间经济,三,博得视人如畜的骂名,何苦?然则舍人用汽者,势也,其不舍人而用汽者,有志未逮也。全国若大若小布尔乔亚于民国二十四年元旦,一律改乘一九三五年式的美国汽车,可谓堂而皇之,猗欤盛哉,富强计日而待也,然而惨矣。
就乘者言之,以中夏有尽之膏腴塞四夷无穷之欲壑,亡国也就算了,加紧亡之胡为?其亦不可以已乎?此不可解者一也。夫囊中之钱一耳,非有恩怨亲疏于其间也,以付外汇则累千万而不稍颦其眉,稍颦其眉,则“寒伧”矣,不“摩登”矣。以付本国苦力,则个十位之铜元且或红其脸,何其颠倒乃尔?其悖谬乃尔?此不可解者二也。
就拉者言之,牛马信苦,何如沟壑?果然未必即填,而跃跃作欲填之势。假如由一二人而数十百人,而千万人,而人人,皆新其车,为“流线”,为“雨点”,……则另外一些人,沟壑虽暂时恕不,而异日或代之以法场,这也算他有自由么?这也算伊懂人道么?其不可解者三也。
我们西洋是没有轿子人力车的。洋车呼之何?则东洋车之缩短也,即我大日本何如你支那车多。故洋车者中国之车也,汽车者洋车也,必颠倒其名实,其不可解者四也。
古人惟知服牛乘马,以人作畜,本不为也,荆公之言犹行古之道也。然古今异宜,斯仁暴异矣。又今之慕古者能有几人,还是“外国人吃鸡蛋所以兄弟也吃鸡蛋”这句话在那边作怪。情钟势耀,忍俊不禁,彼且以为文野之别决于一言也,斯固难以理喻耳。
我主张有人力车,免得满街皆“汽”而举国为奴,犹之我主张有鸦片,以免得你再去改吃白面。
若尽驱拉车的返诸农工,何间然哉,而吾人坐自制的蹩脚汽车,连轮比轸,动地惊天,招摇而过市,其乐也又甚大。想望太平,形诸寤寐,俟河之清,人寿几何。数十寒暑已得其半,则吾生之终于不见,又一前定之局也。
人力车夫的气分渐渐恶劣,许是真的,我想起妻今晨这一句说话。
二三年国庆后二日
[book_title]闲言
非有闲也,有闲岂易得哉?有了,算几个才好呢?或曰:暇非闲,解铃还仗系铃人,而乌可多得。
夫闲者何也?不必也,试长言之,不必如此而竟如此了也。天下岂有必者乎?岂有必如此必不可如彼者乎?岂有必如彼必不可如此者乎?岂有非恭维不可者乎?……终究想不出这是怎么一回事也。
于是以天地之宽,而一切皆闲境也;林总之盛而一切皆闲情也。虱其闲者是曰闲人,闲人说的当曰闲话。——这名字有点旺麻子张小的风流。不大好。俗曰“闲言闲语”,然孔二夫子有《论语》,其弟子子路亦然,以前还有过《语丝》,这语字排行也不大妥当。况乎“食不语寝不言”,我说的都是梦话哩,这年头,安得逢人而语,言而已矣。
言者何?无言也。红莲寺的圣人先我说过了。昔年读到“知者不言,言者不知”,颇怪道德五千言从那里来的。“予欲无言”,所以都说国师公伪造五经。他有此能耐乎,可疑之极矣!
再查贝叶式的“尔雅”,“言,无言;无言,言也。”疏曰:“无言而后言,知无可言则有可言,知绝无可言,则大有,特有可言也。”善哉,善哉,樱桃小口只说“杀千刀”,一礼拜之辛苦不可惜么?
试引全章——
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夫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夫何言哉!”
此从章氏“广论语骈枝”说,鲁论之文殆如此也。圣则吾不能,乃自比于天,恐无此荒谬的孔子。
“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在天地之间者毕矣。何可说,何不可说;何必说,何必不说。五千言不算少,无奈老子未尝以自己为知者,所以咬它不倒。凡圣贤典文均认真作闲言读过,则天人欢喜。
不幸而不然,它一变而为沈重的道统,只有我的话能传,载,负荷;我一变而亦为道统,要无尽的灰子灰孙来传,载,负荷,那就直脚完结,直脚放屁哉!话只有这一个说法,非如此不可的,却被我说了;那末你呢?如彼,当然不行,不如彼也不行。不如彼未必就如此,会如伊的,如伊又何尝行。——总之,必的确如此而后可,这是“论理”。至于“原情”,的确如此也还是不可以。“既生瑜何生亮,苍天呀苍天!”你听听这调门多糟心!所以必须的确如此而又差这么一点,或者可以pass,好不好也难说,你总是不大行的。对你如此,对他,伊,她,渠无不如此的,我之为我总算舒服得到了家了。人人都要舒服得到家,而从此苦矣。这是“箭雨阵”。《封神榜》所未载,《刀剑春秋》所不传,你道苦也不苦。
此盖只学会了说话,而不曾学会说闲话之故也。闲话到底不好,闲言为是。言者何?自言也。“闲言”之作,自警也。宁为《隋唐》之罗成,不作《水浒》之花荣,此衲子在癸酉新春发下的第一个愿,如破袈裟,亚们。
驳《跋销释真空宝卷》
此宝卷最近始得见,并读了胡适之先生的跋,觉得错误很多,兹分别驳正之。在此文开始就有了两段架空的话:(原文见《国立北平图书馆馆刊》五卷三号)
《销释真空宝卷》抄本一卷,和宋元刻的西夏文藏经同在宁夏发现,故当时有人据此定为元抄本。这个证据是不够的,敦煌石室的藏书,有五世纪的写经,也有十世纪的写经;正如我的案头不妨有敦煌唐写本,也不妨同时有民国二十年的日历。
我初见此卷,颇疑心此卷是明朝的写本,也许是晚明的本子。研究的结果更使我相信晚明之说,卷中称孔子为“大成至圣文宣王”。这个称号起于元大德十一年,到明嘉靖九年始改称“至圣先师”。但这样的一个封号,决不是一经公布便会到民众文字里去的,也不是一经政府改号便会消灭的,故这个尊号可以证明此卷不会写在元大德以前,却不足证明此卷不出于明嘉靖以后。
他说有人定此为元抄本证据不够,但胡先生定此为明抄,晚明抄本,证据就够了么?还是更加不够?此卷既与宋元刻本在同处发见,除非另有确证证其晚出,则假定为元抄,或明初抄本似无不合,至少要比晚明更近点情理。
再说胡先生初见此卷,何以便要疑心是明朝的,也许是晚明的本子?他还没有研究?他还没“拿出证据来”呢?都没有,先疑心,为什么?从这疑心研究出来的结果难道靠得住吗?我们也有点疑心了。质言之,像这样的考证法,是演绎而不是归纳。他只是繁征博引拐湾抹角以证明他的初见的不错而已。究竟一个人的初见错与不错事在两可,但这种以先入为主的态度却往往是错的。
就他找来的证据看,孔子有文宣王之号在元大德,明嘉靖之间,照常情说,把这宝卷也放这期间以内就可以过去了。胡先生偏不。他偏要精益求精,绕着弯说,(文言谓之曲说)归齐说到,“却不足证明此卷不出于明嘉靖以后,”这便是委曲所提出的证据来迁就自己的初见了。
还要补足几句:假如以外的证据都足以证明宝卷的后出,那末,这两段的说头虽然架空,也可以说得过去的;假如正面的证据没有呢,甚至于有了反面的,那不但说不过去,简直压根儿不必说哩,宁夏的发见何预于胡适之的书桌,孔子的新头衔究竟要经过怎么样一种时间才到民间,也不劳子细的揣度罢。
他又以为“真空”是和尚的名字,引据东文数条后,接着说,“不幸我遍查元明两代的佛教史传,总寻不着这位真空和尚的来踪去路。”真空既是这么一位开山祖师,而在佛教史传并无踪迹,胡先生这时候非但不怀疑,倒反引《人名大辞典》极不相干的条文,他自己也知道靠不住的罢。先要问,“真空”既是和尚的法名,本卷名为“销释真空,”把“销释”二字加在和尚的名字上面作何解释?譬如胡先生在下所引“清源妙道显圣真君二郎宝卷,”这清源妙道显圣等字样,是很容易明白的。“销释真空”有同样的明白吗?胡先生关于这点却一字不提。且照他所引这几条,真空可说是专名,但在本卷上另有“古弥陀,空劫外,原是真空,”这真空是不是和尚的名儿呢?假如不是的,那就算在彼处的真空确是法名,而“销释真空宝卷”以和尚之名得名,这个论证决不算圆满。有了个和尚名叫真空,就可以把以外文字中的真空加上专名标吗?何况,这儿所谓“真空祖师”会不会竟是子虚公,乌有先生?不由得想起《西游记》来了。我们若在《人名辞典》上去查孙猴子的老师菩提祖,又在《地名辞典》上去查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查得着,查不着?查着了,是不是?
最重要的,在以下的跋文直至结尾,千句归一,胡先生是在证明宝卷本于《西游记》小说,而《西游记》是吴承恩做的,吴死在万历八年,所以宝卷的著作至早不得在万历中期以前,也许还要更晚一点。这个论断的是非却正有审察的必要:老实说,我说胡先生立论架空,但我前边的话也未始不架空,也正是半斤八两。以下颇想力避此病。我们先看宝卷原本小说,他有什么根据?于全引本文后他接着说:
我们看这一大段,更试将此中的取经故事和《唐三藏取经诗话》,吴昌龄的《西游记》曲本,吴承恩的《西游记》小说相比较,便可以看出此卷的取经故事决不是根据元朝流行的《西游记》的,乃是根据于吴承恩的《西游记》的。试举几个例证。(一)元人剧中称孙猴子为通天大圣,而此卷已称齐天大圣。(二)元剧中无黑松林。(三)元剧无罗刹女。(四)元剧无牛魔王。(五)元剧无地勇夫人。(六)元剧无蜘蛛精。(七)元剧无灭法国。(八)元剧无弥勒佛“愿听法旨”的事,只有吴承恩小说里有弥勒佛收小雷音妖王的故事。(九)元剧无戏世洞,这就是吴承恩小说中的稀屎同,因为名字不雅,故用同音的戏世洞。凡此诸例,都可证此卷作于《西游记》小说已流行之后,所以卷中的取经故事都是根据这小说的。
他的方法是把宝卷的内容,和其他的材料来比较,比较之后,便可以看得出怎么怎么来。这应该分别讨论的。上文虽列《取经诗话》,但下文却不提,亦未与宝卷作任何比较。这诗话不论其为宋刻元镌,而故事的流传总在宋朝,这大概不会很错的。就内容论,与元以后的西游记载小同而大异,许是这故事早年的面目罢。譬如孙行者是非常文雅驯谨的,显与以后的任何的《西游记》违反。即取经时所经过的魔难也大半截然与其他的记载不合;惟鬼子母国,在后之戏剧小说里转化为红孩儿之难,小说中又另分出“小子国”的故事——虽然只有一点点的勾搭;又如女人国事亦为戏剧小说所保留。概观此书的记叙,与后来一切的《西游记》,不但故事上许有系统同异的问题,而年代也差得较远罢。因胡先生没有说到,原不必评论,只略为补叙如右。
胡先生——这一段的说头共分两层:(一)宝卷异杂剧而同小说,(二)故宝卷不根据杂剧,(暗暗包含着不和杂剧同时的意思)而根据小说。我们最先不妨擅定胡先生的前提是对的,看看他的判断是否跟着也对;然后回头再看这前提究竟对呢不对。宝卷与杂剧异,可以证明它不根据它吗?可!还可以证明它们不是同时代的作物吗?不可!原来戏剧与小说(假定宝卷属于小说)的发展往往不是一个系统的,却是两个系统的平行与交错。所以我们要证明某小说不根据于某戏剧而另有其来原,或者倒过来,那是很容易的;但拿故事的歧异而推算年代的先后却较为困难。例如胡先生在《水浒传考证》里引了许多元剧,归齐说到元朝没有《水浒传》,(《文存》三,页九七——一一二)那是不很妥当的。郑振铎先生有驳正此说的文字,理由颇充足。(《水浒传的演化》,《小说月报》二十卷九号,页一四〇三)因为我们决不信明初也没有《水浒传》。再用《三国》来讲,亦属明白,元明两代的《三国》戏,也和《水浒》戏一样,有些极自由的描写,如《也是园书目》里载有元明无名氏杂剧,文虽不可见,观其名目已与演义大殊,如“莽张飞大闹石榴园”“张益德大破香林庄”之类,其描写的自由岂不就是元曲中的黑旋风,但是我们谁能否认元至治本的平话,明初撰述,嘉靖本的小说呢?以今日言之,皮黄剧中的《黄鹤楼》(近来平话发见了,才知道它的出处)昆腔的《芦花荡》,岂不也与通行的演义不同,难道我们不曾读过,熟读过毛本《三国》吗?更难道我们的时代只有雏形的三国故事,没有《三国演义》吗?
这是浅显的事理,拿《水浒》《三国》推论到《西游》,并不能算是冒险。宝卷与曲本之乖异,只能说井水不犯河水,戏毕竟是戏,小说只是小说,来历各别,需要不尽同;却不能轻易断定二者年代的后先。如说杂剧是元,宝卷与它不同了,就不会也是元,又不是宋,那定是明,以至于晚明。胡先生原不曾如此立言,他至多以故事的相同,来说“可证此卷作于《西游记》小说已流行之后”,却没有以故事的不同,明说“此卷必不作于《西游记》曲本流行之日”。不过我们知道宝卷既作于明小说以后,决不会再作于元曲的同时代的。
但故事的相同当真足具这种证明的资格吗?这也未必。假如甲乙二者相似,最简单的解释就有三个:甲出于乙,乙出于甲,甲乙同为丙所出;这三个假设的情状有类似的或然性的,何以见得甲必出于乙?胡先生因卷中故事同于小说,便武断宝卷必出于小说,正犯了与上例同样的谬误,何况宝卷文字里正有避宋讳的情形,(虽也许是讹写)又与宋元刻的西夏文书同出于宁夏呢,胡先生何以见得宝卷出于小说?证据又在那里?
上文说胡先生的前提是对的,而他的判断已未免有些随便了。但我并不曾认真说胡先生的前提是对的,不过先这么假定而已,现在回过头来再想一想。说宝卷和小说同,完全相同吗?说它与曲本不同,完全不相同吗?以我的看法,假如没有看花眼,同者不尽同,异者不尽异;既如此,那末说宝卷必定不会根据这个,必定要根据那个,兀的不闷杀人也么哥。所用的方法也是一桩一桩拿来比较。
宝卷之文甚简,其标题虽与小说同,而内容究竟同否却也难定。火焰山在五十九回。黑松林两见,一在二十九,一在八十回。罗刹女在六十一回。流沙河在二十二回。系沙僧阻路,但宝卷上文先出沙和尚,有“四圣随根”之文,似与小说并不合。红孩儿在四十至四十二回。地勇夫人(小说作地涌)在八十三回。牛魔王在五十九至六十一回。蜘蛛精在七十二回。这些名目虽和小说相同,但其次序悉已凌乱,并不真像以小说为蓝本然后写的。或者由于文字拙劣的原故罢?至多也只可以这么说。总之以名目之同引申为真正的相同,更进一步,假设某出于某,那已是不可靠的。何况只就这简单的标题中;(宝卷中只罗列了一些西游故事的标题)已经看得出许多和小说相异之点来,这难道不够摇动胡先生宝卷根据小说的立论点吗?因为胡先生自己也用过这个“求异”的法子,来证实小说决不根据元曲的。
除流沙河与沙和尚两处分见,似不合小说外,其他异点试略举之。罗刹女与牛魔王分见,而牛王另与蜘蛛精连文,其词曰:“牛魔王,蜘蛛精,设(殆摄之误)入洞去,南海里,观世音,救出唐僧。”(依据胡先生的标点)在七十二回,蜘蛛们曾把唐僧摄入盘丝洞这是有的,但牛魔王却并未拐走唐三藏,只是路阻火山而已,今俱曰“设入洞去,”不合之点一。观音救唐僧是《西游记》中的老套头,偏偏不凑巧,牛魔王蜘蛛精之难都不是他老人家来救的。不合之点二。
胡先生更引灭法国,以为元剧无之,当然以为小说是有的了,不错,小说是有灭法国的,但因宝卷之文在此略详,立刻露出马脚来。原文是“灭法国,显神通,僧道斗圣;勇师力,降邪魔,披剃为僧。”灭法国在八十四回,查无僧道斗圣事,只是孙猴子在一晚上替一国的人都剃了一个光头罢了。所以卷文若作“灭法国,显神通,披剃为僧。”那就谁也没话讲;现在偏多说了几句话,弄出麻烦来了。僧道斗圣,原是印度的老故事,虽然天竺未必有道士,《西游记》上却只有一处最明白,在四十五至四十六回上,车迟国,不但有比法的故事,并也有把邪魔变成沙弥的痕迹,那是很有味的,引录一小段:
正说处,只见那虎力大仙道:“陛下,第三番是个道童。”只管叫,他那里肯出来?三藏合掌道:“是个和尚!”八戒尽力高叫道:“柜里是个和尚!”那童儿忽的顶开柜盖,敲着木鱼,念着佛,钻出来,喜得那两班文武齐声喝采,吓得那三个道士钳口无言。国王道,“这个和尚是有神鬼辅佐,怎么道士入柜,就变做和尚?纵然待诏跟进去,也只得剃头便了,如何衣服也能趁体,口里又会念佛?国师啊,让他去罢!”
其中显然有错杂的关系,灭法国与车迟国俱有剃头的故事,却俱不甚合,灭法国降的不是邪魔,而是皇帝后妃,车迟国的虎羊鹿虽是老妖精,而这无辜的小道童恐怕不是小妖精罢。再看这宝卷的口气,在降魔披剃以前,冠以“勇师力”三字似系很严重的节目,即把灭法改成车迟也还是未必真对。总之,这一段卷文全与小说乖午,不合之点三。
卷中接着说,“兜率天,弥勒佛愿听法旨,”这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元戏固然没有,胡先生以小说的六十六回“弥勒缚妖魔”当之,似嫌轻率。除掉弥勒佛一名号的相同外,了无似处,在六十六回上说他“径转极乐世界,”可见他不在兜率天,不合之点四。
“极乐国,火龙驹,白马驼经。”白马驼经对了,以外也还是不对。在小说第八回上说它是西海龙王敖闰之子,虽下尚有纵火烧了明珠之文,已是玉龙而非火龙,它也不家住极乐国。“火龙”这一点反与戏剧相近,说详下。不合之点五。
“戏世洞,女儿国,匿了唐僧。”适之先生解释戏世洞说,“这就是吴承恩小说中的稀屎同(六七回),因为名字不雅,故用同音的戏世洞。”这竟不知胡先生在说笑话,还是讲正经?他何以知道作宝卷人的心思?他何以知道嫌其名字不雅?他何以知道“这就是”?夫戏世洞之非稀屎同亦明矣,举数说驳之。同音虽可假借,但一个山洞不是一条胡同,这是人人都懂的,岂可乱借?不可解者一也。若说稀屎其名不雅,(其实,道在屎溺也未尝不雅。)依小说上看此乃俗呼,原名稀柿,稀柿更有何不雅?作宝卷的舍至近之稀柿同不用,反改同为洞,谐稀屎为戏世,何其不惮烦耶?不可解者二也。适之既知道稀屎同事在六十七回,难道不把这回文字找来查一查,唐僧究竟在此地被妖怪藏过没有?好像是没有查的,不可解者三也。戏世洞之文下连女儿国,而女儿国事在五十四回,五四之与六七相去颇远。若依胡先生之说宝卷是依据小说的,何缘远引相距十数回之文。不可解者四也?——若用谐音的猜谜法,我觉得于其读戏世洞为稀屎同,不如读为蝎子洞,即毒敌山琵琶洞是也。以较旧说则有三长:(一)洞字不改读,有洞方可藏僧。(二)事在五十五回正与五十四回的女儿国衔连,不但是衔连,且有一些交错。(三)蝎子精确是把唐僧藏了起来。况在小说中琵琶是像形,而在宝卷中戏世是谐音,是类似的写法哩。然一作琵琶,一作戏世,说它俩同在影射这蝎子则可,说戏世出于琵琶却无凭据。此不合之点六。
以上六点,或者也有一些弯曲,但宝卷与小说不尽同之说,读者正不必十分怀疑的了。以下申说宝卷之与曲本,异者亦不尽异,并有同戏曲而异小说者。
胡先生在此点列举甚多,接连说了九个“元剧无”,好像真是天差地远一般,其他卷中明有一些同元剧不合小说的,他便一字不提了。这种态度殊欠公正,假如他明知;这种方法也欠科学,假如他不曾细看。他说,“元人剧中称孙猴子为通天大圣,而此卷已称齐天大圣,”此固不误;但剧中第九出孙猴子说,“大兄齐天大圣,小圣通天大圣,”可见齐天之名是很古的,或者反古于通天,所以元曲中虽以行者为通天,而不敢没齐天之称,尊之以兄,适之此言,过于单简,似齐天之名乃后起然。他又说,“元剧无罗刹女,”元戏虽无罗刹女,却有铁扇公主。依小说,“这芭蕉洞虽有,却无个铁扇仙,只有个铁扇公主,又名罗刹女。”依宝卷,罗刹女是有铁扇子的。是小说宝卷戏文三者于此皆同,并非元剧的各别。倒是卷中“铁扇子降下甘露,”是异杂剧而同小说的。元剧虽也说扇子能降甘露,但唐僧过火山则借水部之力,这也只是小小的异点。
胡先生的九个“元剧无”,已不尽可靠,何况卷文中还有合元剧倒反不合小说的。如“火龙驹”见第七出:
神将引龙君上。龙云,“偃甲钱塘万万春,祝融齐驾紫金轮,只因误发烧空火,险化骊山顶上尘。小圣南海火龙,为行雨差迟,玉帝要去斩龙台上施行小圣,谁人救我咱!”……龙云,“小圣南海沙劫驼老龙第三子,为行雨差迟,法当斩……观音上云,“适才路边逢火龙三太子,……火龙护法西天去,白马驮经东土来。”
虽非极乐国,却的确是火龙,非小说中之玉龙。卷中所谓“火龙驹,白马驼经”,与戏文差不了几个字哩。看火龙的上场诗,显然与唐小说之《柳毅》有关,原是有来历的。上云“误发烧空火”,而下云“行雨差迟”,两罪并不相合,亦极有趣。大约行雨差迟之罪,后来都归到泾河龙王身上去了,所以小说上只说“纵火烧了殿上明珠”,其实龙王所犯的罪,总不外发水降雨,火龙许会放火,玉龙放火事属奇特。一个故事的转变往往是极错综的。至于后来改火龙为玉龙,易南海为西海,大约都是这匹白马在那边作怪罢。何以有来历的火龙,竟以白马之白,而化为玉龙?白马并不以火龙之火而变为赤兔马?这无非白马之“来头”更大而已。宝卷听火龙白马之混杂,不求赤色白色的最后胜负,与元剧同,似未必晚出也。
又如“女儿国匿了唐僧,”小说中,女王虽想逼和尚做亲,而“匿”的情形并不明白,她不曾把白胖和尚关在卧房里,即使有点特别优待的风味。元曲第十七出,却就老实不客气,有“女王扯唐僧”“女王抱着唐僧”“你若不肯呵,镇你在冷房子里”这类话头了。这也是宝卷近于戏曲的又一点,即使它离小说不能算远。
胡先生的前提既然根本不曾站稳,则其上的种种建筑有何是处呢?他又信吴承恩是小说的作者,于是以吴氏的年代来推小说的,又以小说的年代来推宝卷的,这是错中错,小说固不足以推知宝卷,而《西游》的作者至今是一时疑问。今之小说不一定是吴承恩做的。
吴氏作西游记,根据《淮安府志》,志书上所谓《西游记》,是不是这个《西游记》呢?也难定。《西游记》名同实异者甚多,元代有吴昌龄的杂剧,有丘长春的纪行,明初有《永乐大典》所引“西游记”,后来又有题作杨志和的《西游记》本的“西游记”,招牌既如此的多,何以见得这一次一定是了,而不再是冒牌呢?我们在吴承恩的集中,不见有曾作小说的痕迹(果然不一定要有痕迹的),我们在《西游记》上不见题着吴氏的姓名,并且也不见可考订,可疑是他的笔名。现存的最古的版本是明刻世德堂,上写着“华阳洞天主人校,”有谁说校订者是吴承恩?(吴是江北人,华阳洞在江南。)这本上有壬辰(万历二十年,一五九二)秣陵陈元之序:
《西游》一书不知其何人所出,或曰,出今天潢何侯王之国;或曰出八公之徒,或曰出王自制。余览其意,近跅滑稽之雄,卮言漫衍之为也。旧有叙,余读一过,亦不著其姓氏作者之名,岂嫌其丘里之言欤?……唐光禄既购是书,奇之,益俾好事者为之订校,秩其卷目梓之,凡二十卷,数十万言有余,而充叙于余。
既说“秩其卷目梓之”,序首又题“刊《西游记》序”,这大概是最初的刻本,胡跋假定为出版约在一五八六,反早了些。惑之者,疑之也,或曰天潢,或曰其门客,词虽吞吐,均非吴氏明甚。观序文遇“天潢”“王”字均空行抬头,又曰“今之天潢,”则作者约与序者同时,(吴氏已前卒十二年)虽原本不具姓名,序者也未必当真完全不知道罢。若说姓吴的虽非“天潢”,却大可以做“八公”的,此固可通,奈拿不出证据来何?志上只说吴承恩做长兴县丞而已。总之,吴承恩作《西游记》,备一说可,存疑则可,若以为定论,须得再多一点的证据然后可。
跋文最后,举他自己所藏《二郎宝卷》作旁证,这是嘉靖三十四年刻的,做的年分至少要稍早一点,当然不会受“吴承恩定本”的拘束的,这一点不错。但胡先生既说“文体与《真空宝卷》颇接近,”两者原极相似,何以定要把抄本的年代移晚,还定要说它依据小说呢?
若以故事作比较,总不外同异两点。《真空宝卷》之于小说,有同有异;《二郎宝卷》亦然。如二郎为救母,压了行者,固异小说;但《真空卷》中异点亦多。《真空卷》中虽有同小说的地方,而《二郎卷》中亦未始不同。即以胡先生所引的“乐道歌”一段为例。
收行者,做先行,……又收八戒猪悟能。两家山,遇白龙,流沙河里收沙僧。望前走,奔雷音,连人带马五众僧。唐僧随着意马走,心猿就是孙悟空。猪八戒,精气神,沙僧血脉遍身通,师徒们不消停,竟奔雷音取真经。……
这较《真空卷》有些更与小说接近了。第一,火龙与白龙的变化,这儿已作白龙。第二,流沙河收沙僧,正合小说,不比《真空卷》中将沙和尚与流沙河断成两橛。第三,关于猿马猪沙的观念也与小说符合。试再引陈序:
叙(指原叙)以为孙,狲也,以为心之神;马,马也,以为意之驰;八戒其所戒八也,以为肝气之木;沙,流沙,以为肾气之水。
我自己并不说《二郎宝卷》脱胎小说,我只奇怪胡先生在此地为什么就不以故事的相同来证明宝卷出于小说了?我奇怪胡先生在同一的案情,给两种相反的判决。或者《真空宝卷》因为没有嘉靖或嘉靖以前的年号,所以只好吃点亏,认了输罢。这是一不公平,二不妥当。《二郎卷》原是讲二郎的故事,拿这异点来说《西游》已不甚接近,而《真空卷》有些地方是同是异也还不得而知。(卷中本没说到孙行者的历史)至于《二郎卷》之同点,其中有一些在《真空卷》中反和小说不同。所以进一步说,我们非但没有理由把《真空卷》放在《二郎卷》的后面,甚而至于有点理由把它放在《二郎卷》的前面。不要忘记,它是宋元刻本西夏文书的同伴,虽不带着任何的年号,它的身分应该也有一种保证的。胡先生把它降到晚明而证据并不见得够。——他跋文结尾说,“所以《二郎宝卷》的西游故事可以帮助我们证明《真空宝卷》的晚出。”那我也不大懂。
二十二,四,二十一。
[book_title]《东京梦华录》所载说话人的姓名问题
此见于本书卷五“京瓦伎艺”条下,其文殊不易读,有许多疑点。顷见《学文》第一期孙君楷第一文,言说话人家数甚备,为迩来论小说一佳构,但所引此节,句读与平常读法迥异,似有错误。兹先钞孙君所引如下:
讲史李慥杨中立张十一徐明赵世亨贾九等。小说王颜善盖中宝刘名广。……商谜吴八儿。合生张山人。说诨话刘乔河北子帛遂胡牛儿达眼五重明乔骆驼儿李敦等。……说三分尹常卖,五代史文八娘子。其余不可胜数。……(标点删节悉依原文。)
余读此篇。颇觉其异,以孙君所说悉与余所记不同;细考之,始恍然,盖由于姓名联上,联下读法不同耳。考《梦华录》此节之文,极其凌乱,有联上读者,亦有联下读者。如开首曰:“崇观以来,在京瓦肆伎艺:张廷叟,孟子书,主张。小唱,李师师徐婆惜……等”可证其属上属下并无定准。乃孙君悉以属下,遂至所记名字悉误。兹依鄙见,引录如下,可与上参看。本子则依据秀水金氏景印汲古阁影宋本。
……浑身眼,李宗正,张哥,球杖踢弄。孙宽,孙十五,曾无党,高恕,李孝祥,讲史。李慥,杨中立,张十一,徐明,赵世亨,贾九,小说。……刘百禽,弄虫蚁。孔三传,耍秀才,诸宫调。毛详,霍伯丑,商谜。吴八儿,合生。张山人,说诨话。刘乔,河北子……等杂班。外入孙三,神鬼;霍四究,说三分;尹常卖,五代史;文八娘子,叫果子。其余不可胜数。
读者取原书看,便知分晓。依我私见,这是无甚可疑的。如“浑身眼”这个绰号,一定是踢球;那么,孙宽以下诸人,便是讲史;李以下诸人便是小说。以下亦然。又孙君引文,“文八娘子”下无“叫果子”三字,亦无删节号,不知何故。岂所据本子不同欤?(此文甫毕,在同书卷六“元宵”条,歌舞百戏下有“尹常卖《五代史》刘百禽虫蚁”可证。三月二十五日记。)
[book_title]词课示例
清华大学属课诸生以作词之法,既诺而悔之,悔吾妄也。夫文心至细,文事至难,余也何人,敢轻于一试,误人子弟哉。为诸生计,自抒怀感,斯其上也,效法前修,斯其次也,问道于盲,则策之下者耳。然既诺而悔之,奈功令何?悔不可追,悔弥甚焉。夫昔贤往矣,心事幽微,强作解人,毋乃好事。偶写拙作一二略附解释,以供初学隅反之资,亦野芹之贡耳。诗词自注尚不可,况自释乎。明知不登大雅之堂,不入高人之耳,聊复为之,窃自附于知其不可而为之之义焉。十九年十月一日平伯记。
一 菩萨蛮
好天良夜秋加水,(平常之境。)明灯一觉黄昏睡。(平常之事。明字作动词用,较适。一觉黄昏,无意于久睡。)睡醒见伊么,(然则还是睡。)更深梦也多。(原作更深喜梦多,拙甚。更深梦多,相见之机遇亦较多矣,然果得见否耶?醒后之见尚按而不断,更何论于梦中之见哉。“夜长梦多”,一寻常语足以了之矣。)夜天都是雪,零乱成双蝶。(此梦境也,夜天承上片好天良夜来。雪花迷漫如蝶。《长干行》“八月胡蝶黄,双飞西园草,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零乱原作零落,则全篇俱动,好天一句,清嘉之景化为无憀,明灯一句闲适之事易为困踬,睡醒两句惝怳之味转成凄绝矣。与结尾亦不融惬,读者审之。)闲院午阴迟,(终归于平淡,一睡悠悠,何其久耶。)衾寒许枕知。(寒字近绾“雪”,远与秋字照应。以衾枕邻类之物,聊作此说耳。“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彼独非邻乎。)
二 蝶恋花
望眼连天愁雪拥,身到天涯,翻把三春送。闻道“同衾还隔梦,世间只有情难懂。钿盒香囊何处冢?一曲饧箫,谁见双飞凤?效得微情酬密宠,空怀也被明珠哄。”
此篇就“闻道同衾还隔梦”句想起;做完一看,却似只有“望眼连天”三句为正文,以下都是穿插。夫望眼则风雪连天,总以为天涯亦遍是雪也;及身到天涯,非特不曾见什么风雪,并三春亦将不见矣。隔是人间习见之境,以不便质实指出,只微示之耳,以为确指,则凿。
以下申明此意。同衾乃人间至密之地而尚难于同梦,其他更不待言矣——况天涯乎。此种境界本不限于男女之间,特借此为说耳。是以“望眼”三句,淡淡出之却是主;“闻道”句至结尾,娓娓言之却是宾;此宜辨,而亦易误也。既说“闻道”如何如何,明示宾位。“隔”字点破章旨,原作异。“只有情难懂”者亦彼人之言也,其实情场以外未必易懂也。“情难懂”三字从同衾隔梦生出,却为下片敷衍故事作张本。张玉田说:“最是过片,不要断了曲意,须要承上接下。”(《词源》卷下)
关于下片故实,另有一文详之,见《杂拌》二。惟“效得”“空怀”虽用两典故,似宜作一句读,思王明珰之玩,犹交甫之心也。
三 菩萨蛮
匆匆梳裹匆匆洗,回廊半霎回眸里。(蓦然而起,此词之近于小说者,其上似有往事然。“洗”字《词林正韵》收入十尾与二十七铣。此读尾韵。“回眸里”钧出下文。)灯火画堂云,隔帘芳酒温。(此梦中原句,为此词之根芽。上极其畸零决绝,此极其温馨繁热,一帘之隔耳。梦中原作“灯火画楼明”,意浅而明字失协,醒后改之。此温字谓可读如《三国演义》关公温酒斩华雄之温字,一笑。)
沈冥西去月,不见花飞雪。(宕开。词断意连,成法也。原意落花可惜,夜中不见花落而花仍落岂不尤可惜,以为调法所限,无端添出一“月”,又从月生出文字来。词中说到月落则如何如何,偏不说月未落怎么样,却多了一层。格律有时亦引逗诗意,岂不然乎?)风露湿间阶,知谁寻燕钗。(明点“闲”字与匆匆对,暗点“冷”字与温对。义山诗“白玉燕钗黄金蝉。”清真词“钗钿坠处遗香泽。”“知谁”一作“有谁”,虽沈着,却不如“知”字有轻轻放下之味。此两句收拢本题。)
四 玲珑四犯
(草窗体)坐公园古柏侧,斜日高树,一片明瑟,情异儿时,怃然成咏。
支拄晴空(从柏树写起。)澹树色轻,(原作“动”,意同,杜诗“回塘澹莫色。”)金翠零乱。(此实,下虚。)飒合萧森,如画冷红愁颤。(如画冷红者红非冷红也。)枯坐念我无,共旧迹旧情都换。(“我”以下“念”之客词。“共旧迹旧情都换”者,旧情共旧迹都换也。)倚莫天约略年时,深巷夕还暖。(昔日之斜阳巷陌,依然在眼。)
货郎挑担迎门看,(原作“门前”,则无小儿嬉跃之态。此处过片径直与上片衔接,不复稍断,少游《望海潮》即如此。)叩圆钲卖糖声软,(用糖字以熟为生。)灯前怕读欧阳赋,凄绝垂髫心远。(此处须用拙笔,点明主旨,否则通篇含混矣,此两句与下两句俱屡改所得。“欧阳赋”暗绾上文,货郎之惊闺,糖挑之钲,皆声也。)尘梦有忆温馨,乳燕春来频见。(“有”原作“苦”,姿态殊恶。此词惬心之处。)怎凤城秋早,归思迥,难排遣。(所谓题中应有之义,调法所限,只得如此。怎字仍从“乳燕春来”句转折。)
附周密原词以供参考
波暖尘香正嫩日轻阴摇荡清昼几日新晴初展绮窗纹绣年少忍负才华尽占断艳歌芳酒奈翠帘蝶舞蜂喧催趁禁烟时候
杏腮红透梅钿皱燕归时海棠厮勾寻芳较晚东风约还约刘郎归后凭问柳陌情人比似垂杨谁瘦倚画阑无语春恨远频回首
五 蝶恋花
闻寅恪言,今岁太液及公园荷花均盛于往年。余惜未往观,新秋初三日始偕莹环至公园。今年六月逢闰,秋凉较早,偶裴回临水,同赏一退红莲花,秋晚岑寂,翠叶成群,孤芳在眼,谓有遣世之心,迟莫之感焉。昔白石道人好作词序,余今所作视翁未逮百一而亦有为序之癖,弥可哂矣。
睡起残脂慵未洗,却忆斜阳,小立明秋水。憔悴心怜花妩媚,好花可管人憔悴。今日初三眉月细;已见西风,叶叶摇波翠。明日重来看汝否?沈吟对汝都无计。
此词意至明白,不烦诠释。“憔悴”两句,取径于程正伯“算好春长在,好花长见,原只是人憔悴。”(《水龙吟》)
六 浣溪沙八首和梦窗韵(附原作,据《疆村丛书》。)
(一)
莫把归迟诉断鸿,故园即在小桥东。暮天回合已重重。疲马生尘寒日里,乌篷扳橹月明中。又拼残岁付春风。
原作,题为“仲冬望后出迓履翁舟中即兴。”
新梦游仙驾紫鸿数家灯火灞桥东吹箫楼外冻云重石瘦溪根船宿处月斜梅影晓寒中玉人无力倚东风
此章“鸿”韵不易和,以易入俗滥,且今日亦不常见,故首句只是虚说。“故园”句切合事实,吴下旧居,其西有桥。“即”字有咫尺之感。“生”字曾经数易,扬尘则似骏马,随尘则尘在马前,……久之不决。两两比照乡思已见。末句原作用东风,似一小疵,东字上片已押过,且又同在一韵中。和作矫正此病。此章作于旧历庚午十二月望日,而将于十八日立春,故云然。友人有病其境界欠真切者,而予却有敝帚之享。何则?不问明年能归去与否,今年这一年总是完了,“拼”字固嫌略重,却非泛泛。
(二)
疏艳江梅雪几枝,昏瞑篱角一灯时。迥灯宜见玉娇姿。翠颈不辞珊枕腻,鸳情无缝绣帘垂,西来檀粉为伊施。
原作,题为“题李中斋舟中梅屏。”
冰骨清寒瘦一枝玉人初上木兰时懒妆斜立澹春姿月落溪穷清影在日长春去画帘垂五湖水色掩西施
此章通体无甚难押之韵,施字略难而颇有趣。和作首两句乃照例文章,第三句较好,因只虚设。过片以后另起一段与上片相映,不必作一段读。帘字有两释,一作酒招,一作帷,此用第二义。檀字借用。
(三)
尽日楼居不见春,也无巢燕语梁尘,帘衣如水絮如云。电炬飞光堪永昼,通宵鼓笛不眠人。梨花深巷梦黄昏。
原作,“观吴人岁旦游承天。”
千盖笼花斗胜春东风无力扫香尘尽沿高阁步红云闲里暗牵经岁恨街头多认旧年人晚钟催散又黄昏
原作极佳,淡而醇至。和作意在写近代都会中生活之一种酣恣而又烦闷的生活,词意明白且有句读。下片末二句,“不眠”与“梦”,相映成文。
(四)
一自当年嫁小乔,楼头悲恨已烟消。重逢如见画无聊。斜日秋深闻炒栗,城荒春暖换饧箫。间庭花湿晚枝娇。
原作,“琴川慧日寺腊梅。”
蝶粉蜂黄大小乔中庭寒尽雪微消一般清瘦各无聊窗下和香封远讯墙头飞玉怨邻箫夜来风雨洗春娇
昔年所和另有一稿,因迁就脚韵,于是大说其三国志,实在没啥意思,兹录于下:“艳说江东有小乔。曹侯归去霸图消,雀台春远最无聊。日丽璇宫开绛帙,风微玉帐琼箫,南朝第一绮名娇。”
据说良工是向不示人以璞的,然我非良工,则示人以璞,殆亦无妨。自来选家选好不选歹,实在有点偏枯。好坏只是刃的两面,这个道理老子看得顶明白,他说,“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又说,“故善人者不善人之师,不善人者善人之资。不贵其师不爱其资,虽智大迷。是谓要妙。”周济《词辨》本有十卷。他说,“一卷起飞卿为正。二卷起南唐后主为变。名篇之稍有疵累者为三四卷。平妥清通,才及格调者为五六卷。大体纰缪,精彩间出,为七八卷。……庸选恶札,迷误后生,大声疾呼,以昭炯戒,为十卷。”可惜原稿在粮船上遗失了,现在只剩得正变两卷。两卷虽都是精华,然而读之使人有点儿莫名其妙,可不就是欠缺糟粕之故。糟粕之重要有时候实不下于精华,即使不必更多。——至少这八卷的遗失使我们至今惦记着。
然此仅可与知者言也。录前作已过矣,其释不敢再抄,怕您污眼。词章中有许多莫名妙的传统,如乔字,大都押二乔,或单小乔,却少押大乔者,不知何故。今亦不去闹撇扭,还押小乔,小乔借用,犹清真之“凭仗桃根说与凄凉意”也。故其下文,遂与江东古迹无关。“楼头悲恨”,出王介甫《桂枝香》词。上片末句,法当上四下三,然画字是实,则当于此逗,而为跨句矣。《清真词》,“浅淡妆梳疑见画。”
下片均纪实境,无烦说明,欲说明之亦不可得也。好在上面说得不少了,虽大半是闲话。“秋深”“春暖”时序不同,而其间用逗号,晚枝着花当与春暖有关,而反用句号切断,固缘迁就调法,而意亦可通,读者详之。此一节二十五年四月补写。
(五)
坊陌泥侵未出游,夕阴水似罨新愁,却怜余醉共藏钩。袖角燕脂沈絮语,灯前蝉鬓竞花羞。凉宵春浅误新秋。
原作
门隔花深梦旧游夕阳无语燕归愁玉纤香动小帘钩落絮无声春堕泪行云有影月含羞东风临夜冷于秋
此为梦窗之名作,学步为难。和作只此一章成于三数年前,此章记江南之往事,读首两句自见。“共”字初稿作赌。藏钩今原无此戏,却也未始不可借用在别的游戏上,虽然新文学家又是振振有词的。在我看来,也何必定说打麻将或者扑克方才为真实呢。下片首两句使了一点小巧,以燕对蝉,以絮对花,“燕”“絮”俱虚,“蝉”,“花”俱实。“袖角燕脂”四字为一篇关键。蝉鬓也未必真有,其解同上。末句似好,而其实偷了原作,一看便知,我也不客气地自己说出来了。再说梦窗也是偷来的。少游《浣溪沙》,“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
(六)
短烛荧荧悄未收,重帘微月下银钩。伤春何意亦悲秋。新刺香囊怜叩叩,旧抛罗帕已休休。寒欺零露夜凝愁。
原作
波面铜花冷不收玉人垂钓理纤钩月明池阁夜来秋江燕话归成晓别水红花减似春休西风梧井叶先愁
首句是偷了一句懒,清真《南乡子》句。秋韵自谓尚佳,“亦”原作“复”,似不如“亦”字。下片首句用繁钦定《情诗》语,刺字入声。露结为霜故曰“欺”曰“凝”。
(七)
绀碧云衣动玉楼,凭肩微语甚闲愁,“前宵蓬海试冰游。”红烛酣春曾几日,迎凉星火渐西流,藕花风冷饯残秋。
原作,“题史菊屏扇。”
门巷深深小画楼阑干曾识凭春愁新篷遮却绣鸳游桃观日斜香掩户溪风起水东流紫萸玉腕又逢秋
尤韵并不难和,而接连三首,差不多老是这几个韵,这很讨厌。上片托之于仙,故曰“玉楼”“蓬海”。作此首时颇有感慨,词虽仍不足以达之,却比较有力。“甚闲愁”言无愁也,然与下片合看,则愁故在。“红烛”句用十九首“何不炳烛游”之意。已星火西流矣。《尚书》“日永星火”,《毛诗》“七月流火”。转瞬已祖饯深秋,又将值踏冰之节序矣。四时无言代谢,往复回环,不知者则无愁,知之者明知有愁而苦于说不出愁之所在;可是愁又确确实实的在那边,把你我他都一气网罗了。在八首中,此为较善。
(八)残月
终岁凝尘掩曲房,阑干时霎月儿黄,飘来桂子不闻香,恻恻玉蟾愁永夜,沈沈银兔隔西窗,吴仙头白羿妻孀。
原作,“桂”
曲角深帘隐洞房正嫌玉骨易愁黄好花偏占一秋香夜气清时初傍枕晓光分处未开窗可怜人似月中孀
原作押了一个孀字,这很撇扭。孀字习见的,只李义山诗“月娥孀独好同游”。人间的孀妇很多,可叙说的却颇少。仙人呢,只有一个姮娥;因为别的往往夫妇同升,谁把仙丹一个人独吞,像素娥这般缺德。和作也跳不出古人范围,只好就地生风,以咏残月,除有些凄凉的气息外,没有什么好处。
七 霜花腴 忆尚湖秋泛
稻塍径窄,耐浅寒低频屡整罗裳。风懒波沈,橹稀人淡,深秋共倚斜阳。暮山静妆,对镜奁还晕丹黄。溯来时翠柏阴多,故家乔木感凄凉。谁醒泛秋轻梦,近荒城一角,夜色茫茫。邀醉清灯,留英残菊,连宵倦客幽窗。旧游可伤,纵再来休管沧桑;更西湖倩影兰桡,那堪思故乡。
此调创始于吴梦窗,四声宜悉遵之。全篇记昔年游常熟事,词旨昭明,不烦解析。是日下虞山麓,经翁松禅墓,璎珞柏苍翠茂密;故有“翠柏阴多故家乔木”之句。后乃泛舟湖上。尚湖一面负山,三面夷旷,殊有明瑟之致,此词均记实也。
近日颇觉长调小令互有短长;强分轩轾非知言也。兹录昔年随笔一则,资参考焉。“慢词铺叙近乎赋,向外扩张;令曲含蓄偏乎比兴,向内收敛。故慢词似复而实简,复在结构;似难而实易,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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