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爱 [book_author]周文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类书文集,小说集,完结 [book_length]60685 [book_dec]现代短篇小说集。周文著。上海开明书店1937年3月初版,列入“开明文学新刊”。内收《三个》、《荒村》、《无题》、《黄霉天》、《张先生》、《爱》等短篇小说6篇,附录1篇:《鲁迅先生是没有死的》。这些小说或反映城市知识分子的生活和精神面貌,或反映人民疾苦,揭露社会丑恶现象。《三个》描写三个面食店学徒的辛酸生活。《荒村》反映“一二八”抗战以后上海人民遭受的苦难。老太太的儿媳被日本兵强奸致死,儿子又被打伤。她渴望抗战能把日本鬼子赶出去,但形势日益恶化,老太太终于也愤怒地走上了斗争的道路。《无题》描写教会学校混乱的秩序,施校长、柯牧师等自私卑劣的行径,讽刺了宗教的虚伪。《黄霉天》描写知识分子卖文为生的惨淡生活。主人公子诚才思敏捷,但被婚姻和家庭所累,逐渐从一个“自由的工作者”变成了一个“旧式的丈夫”。他讨厌小市民的沉闷生活,但又无力摆脱这种生活。作品表现了都市知识分子的追求和痛苦。《张先生》讽刺了律师张先生酸腐、无聊、自作多情的举止。《爱》描写职员李焕章爱上了年轻寡妇玉怀,他的母亲信奉“寡妇进房,家败人亡”的信条,坚决反对,并对玉怀百般刁难。李焕章反复劝说、调停无效。玉怀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不受封建礼教的束缚,毅然离开了李焕章。作品谴责了愚昧的封建思想对爱情自主的压制。附录《鲁迅先生是没有死的》是一篇哀悼鲁迅先生的散文,追述了鲁迅先生的亲切教诲,表达了对这位“不屈不挠的伟大战士”的崇敬心情。 [book_img]Z_19106.jpg [book_title]三个 玉方又拈一小块枣泥,搁在左手里的捏成杯子似的面团中心,把它捏拢来,用一根圆滑木棍“擀”成饼,摆在旁边第二行第十块饼之旁的时候,忍不住又打一个呵欠。觉得颈子俯得很酸痛,他便把驼下的腰背伸直起来,捶捶后颈,把颈骨捶得痛了,这才好像轻松一些。他于是两眼闷闷地看看对面的华光。 华光是隔着面前这一张白木案桌打横坐着的,正和玉方面对面;他也沉默地闭住嘴,两手不断地在案上动作着,捏弄着面团,——他的手旁边已摆了三行饼子。他的背正逼着楼窗的窗框,窗上缘还挂有一张蜘蛛网,光线就从这窗框射入;他的头一动一动的,就使得光线一闪一闪,好像房外吱吱吱拖得很长的蝉声都在随着闪动,他的额角于是流汗,但他仍然沉默地两手动作着。玉方望着他皱皱眉头,就把脸掉向右手方的案桌头,看了坐在那儿的光头阿元一眼。 阿元也沉闷地闭住嘴,仍然拿着刻有“枣泥”两字的木戳,向案桌上装红的小盘里蘸着红,印在一个个的饼子上。他老是感觉到眼皮很重,像挂了两块铅似的老要往下垂,于是眼前一个个的饼子都忽然变成双的,自己的手也是双的,手上拿的木戳也是双的,随即就甚么都没有了,眼前忽然呈现出一盏赶工时的玻罩煤油灯,灯火光黄黄地一跳一跳地。他立刻警觉这是昨晚熬夜赶工时留的印象,知道自己已快入梦了,于是赶快把自己从这样的梦境拉回,努力睁大眼睛,这才又看见面前的饼子,就又拿起木戳印了起来。他的脸子显得和屋子里的颜色一样灰黄。玉方又对着这灰黄的脸子皱皱眉头。他想:“这可多无聊呵!”于是又抓起一小块面团捏弄起来了。望着那蹲在案桌当中那一团灰黄发光冬瓜那么大的面团,呼吸都立刻窒塞起来。 没有风,蝉声更大声地叫起来了;吱——吱吱——眼前的一切就更加显得灰黄,气闷,玉方于是觉得额角在湿漉漉地流下几条汗水,自己就像坐在蒸笼里似的。他便用袖子擦了额角,长长地嘘一口气。但他立刻两眼发光了,其时他忽然看见光头阿元就那么坐得端端地睡着了,两眼半闭着,嘴巴半张开,拿着木戳的手搁在红盘子上。他的头慢慢地慢慢地向前送,那搁在盘上的手也跟着慢慢地向前送。玉方忍不住嘻开嘴笑了,很当心地用指头蘸了些红,想抹在他脸上,开开心。但突地街上的另一种声音把他吸住了,他立刻竖起耳朵。 街,就在他背后的那一方。距他坐的地方有五六丈远便是临街的方格小窗,窗上的纸污黑而破烂,被戳着许多眼孔,街上的声音就从那儿传了进来。他直直地站在案旁,偏着脸把耳朵紧紧对着那纸窗,仔细听,仔细听,终于辨清了那渐渐响近来的确是军号声: “大——达大达低——。大——达底低达——。大——达大达底低达低大达大达——……” “吓,过军队!”玉方很高兴地说着,便向临街的纸窗走去,把眼睛贴到那沾有黑尘的窗眼上。 阿元被那号音和玉方的脚音惊得一抖,醒转来了,张大一对眼圈慌张地左看右看。 “喂,玉方,别耽搁了!你看还有这许多面团啦!”华光抬起脸来喊道。 玉方掉过脸来给他摆摆手,挤挤眼睛,又掉过脸去贴在窗眼上。 “喂,玉方!看老板来呵!他来就总说我!”华光又皱着眉头喊道。忽然听见老板在楼下天井旁向谁说话的声音,他便把脸掉向背后的窗框,向着窗外楼下的天井边一看,见老板正向梯子走来,他又赶快掉回脸来: “喂,老板来了!” 阿元已听见楼梯响,赶快拿起“枣泥”木戳,一面向饼子上印字,一面赶快说: “喂,玉方!真的来了!” 玉方刚刚转身,圆胖脸的老板已在楼口出现了。他一看见玉方,便把脸沉下来,瞪着一对眼睛,把玉方看得顺下眼睛,埋着头,从临街的窗边就一直把他瞪回案桌边,才发话道: “哼,在看甚么!过军队,有甚么看场?!”他一面愤愤地说着,一面就逼近玉方的背后,“事情不好好的做,你看你吃午饭以后才做这二十几块!我不早给你们说过么,今天非赶出四百个不行,人家明天就要拿去的!你看,你这做的甚么?”他伸手就在那二十几块饼子中拿出一个压扁了的饼子来。“这成甚么样子呀!年轻人做事就这样马马虎虎!哪,重做过!”他手一扬就抛到玉方面前去;玉方气得把嘴嘟起来,懒懒地拿起那扁饼。老板又在枣泥盘子里拈出一块枣泥来了:“你看,你们弄的枣泥心子这样大!这生意像这样做法,恐怕只有关门了!哪,把它们分小一点!——你,华光!” 华光惊了一下,望了站在玉方背后的圆胖脸老板一眼,觉得老板那瞪得圆圆的眼珠很可怕,赶快就顺下眼睛。 “你,华光!”老板不断地说道,“你是他们的师哥!你应该催着他们做。哪,你看你才做一,二,三,四,五,……”他伸出一根指头指点着案桌上的饼。“……二十九,三十,这半天也才做三十个!不行!像这样做不行!” 华光于是把两手的动作加快起来了,脸沉着,做出这也并不难的神气。 玉方老觉得背上背了一个人,像要被压倒似的沉重,头顶上感到老板那一股股热热的带有葱味的鼻气。他也一面加快着手上的动作,一面肚子里骂道: “妈的,还不走!还不走!” 阿元只是两眼呆呆地望着自己手上捏的木戳,蘸着红,一个又一个的印着。但眼皮仍然像铅似的重,老要向下垂;他于是伸手来揉了揉,竭力地睁大着。 老板这才走动起来了,右手摇着一把蒲扇。玉方如释重负地深深透一口气,把脸掉过去一看,却就和老板的眼光碰着,于是又只得赶快掉回来。老板瞪着一对眼睛站一站,终于从鼻孔“哼”一声,又才慢步地走起来。他就在玉方的背后走着,走过去,站一站;又走过来,站一站;又走过去。每一经过背后,玉方就感到毛骨悚然一下。他于是嘟起嘴看了华光一眼,肚子里却说着:“妈的,你看他!” 华光向他瞪一下眼睛,指指面前的面团,轻声地说: “快点吧!” 阿元的头忽然弯下,弯下,点在桌上了,砰!玉方一看见,忍不住嗤的笑一声,华光赶快就瞪玉方一眼。 “甚么?”老板忽然掉过胖脸来了,站在玉方的背后。玉方和华光又赶快埋着头,加快了手的动作。阿元吓得脸流汗水,不敢拿手去揩,直把木戳一个又一个的印着。 “阿元!你看你那睡不醒的样子!昨晚上虽然熬夜,但你今天上午……”老板忽然把下面的话缩住了,因为他记起前天阿元请假回家去了,回店来的时候,送来一块腊肉。于是他就转身,开始下楼梯。三个人都同时感到一种轻松,都深深地透一口气,一面肚里说着,“妈的,我道你不走呢!”一面都同时把脸向楼梯口旋风似的掉过去。老板已经只现了半身,但立刻又转身走上来了,全身都现了出来;大家又赶快把脸掉回去,俯着,加快着手上的动作。 “玉方!”老板喊道。 玉方赶快掉过脸来,斜着身子。 “你家爹,说是把你的口食钱给我送来送来,到现在还不送来!嗯?” 玉方觉得很惶愧,迟疑了一下才从喉管底里答道: “不晓得。” “哼,不晓得!听说他今天进城来了,有人在赌场碰见他!你给我找找来……” 玉方脸上装着一种很不高兴的神气,肚子里却暗暗喜欢,马上放下手上这讨厌的面团,就站起来。 “哦哦,不。”老板忽然说,“我不是叫你现在去,我是说叫你把货赶起来再找罢。” 玉方立刻又嘟着嘴坐回去。 老板终于转身走下去了。 大家这回才真正地深深透一口闷气,又才很清楚地听见房后不断的蝉声,好像那蝉声把房间里都特别叫明亮了起来。 三个人互相看了看,都不期然而然地透一口气,说道: “唉!” 玉方用袖子揩了脸上的汗水,马上站起来,跑到阿元背后的一个茶几旁,拿起茶壶来含着嘴子喝茶,他看见那茶几上有一根灯草,他便拈起来搁在阿元的后脑勺上。 “你又这样!”华光带一种责备眼光看着玉方。 玉方向他挤挤眼睛走回来,一面抓起一小块面团,一面唱起来了: “哪个的头上有根草,猴子摸跳蚤!” 华光也笑了,和玉方一同怀着一种需要发泄的心情,准备看着这光头的阿元会怎样狂怒的跳起来。 阿元搁下木戳,伸手就在后脑勺上准确地拈下那条灯草来笑道: “我晓得的。你刚才在我背后喝茶的时候,我就晓得你在干甚么把戏。”他说完,就把灯草丢下地,依然又拿起木戳,埋下他的头去。 但玉方和华光终于也哈哈笑了,可是立刻也就觉得没有甚么可笑的,各人又注意手上的工作。一种可怕的沉默又笼罩了全房间,笼罩了每个人的心。加重这沉默的是从房后送进来的那吱——吱吱吱——的蝉声。 华光看看自己旁边摆了三行的饼,又看看蹲在案桌当中的一大团灰黄的面团,忍不住就打一个呵欠,一面说: “唉唉,天气真长,不知道又是多少时候了!这半天才做他妈的三十几!四百块,够赶呢!”他于是伸一个懒腰,便向背后方窗口转过头去,向着楼下的天井边一看,只见那块斜方的黄闪闪的阳光好像一方透明的金黄布似的贴在靠天井边的壁脚,好像天天都贴在那儿似的。“唉,闷人的天气呵!” “阿元!阿元!”老板的洪亮声音忽然在楼下喊起来了。 阿元应声着,放下木戳。玉方和华光立刻又射出羡慕的眼光望着他。 “阿元,来一下!” “来啦!” 玉方就在经过他旁边的阿元屁股上捶了一拳: “妈的,又是你去快活!” 阿元也捶他背上一拳,说: “嘻嘻,你去哇!” “妈的,老板总不叫我哇!又是去帮老板娘买东西的罢?” 阿元没回答,立刻就下梯子,他知道自己的背上一定又是死盯着两双眼睛,——那种带着忌妒的眼睛。他叹一口气,就一直走下去。 李大师忽然从那边楼上脸涨红着,双手抱着一大团冬瓜似的面团走过来。 “吓,又来啦!”他喊着,便把面团抛在案桌上,砰的一声。 玉方恨恨地就给那面团一拳,打得面团凹进一个坑。 “怎么又来啦!我们这里还有这样多!” “别吼。”李大师举起手掌一晃,随即伸出一根指头指指楼下,“老板说过,今天还要赶夜工!”又指指对面那间楼房,“那边还有这么一大团没拿过来呢!”他把嘴使劲一嘬,头就摇一个圆,走回对面他们也在那儿工作的楼房去。 玉方和华光对望着,苦笑了一下。 “老板今天既然又要赶工,干吗老是把阿元喊下去!”玉方愤愤的说。 华光也愤愤地说: “人家那天送一块腊肉呀!所以——” “所以阿元就快活了!”玉方把手上的一块饼愤愤地打在案桌上,啪的一声。他想象着那闪烁着黄黄的阳光的街,街上幢幢来往的人影,光着头的阿元现在是多么快活地就在这阳光下的人丛中走去。而且这人丛中还有那尖下巴络腮胡子的爹,这时候一定是在赌场上的人堆中挤着,皱着两道浓眉两眼不瞬地盯着牌宝。玉方于是叹一口气,看华光一眼。华光已没有先前那么快的动作,也在懒懒地捏弄着面团,两眼的眼皮垂下着,好像要瞌睡似的。而华光背后的窗框,被天井边的阳光反射上来的阳光映得灰黄黄地,挂在窗上缘的蜘蛛网仍然丝丝明亮静静地张着。蝉声是闷人地不断送来,叫得眼前的一切灰黄都更加灰黄。于是一种可怕的沉默又袭在他心上来了。很闷气。那黑黄黄的屋顶就像要压下来似的。很想打甚么,或者吼甚么。他举起两手来就大声地畅快打一个呵欠。随即他就一面捏着面团,一面唱起来了;华光骨碌着一对眼珠看着他。 月儿弯弯照楼台, 打个呵嗐瞌啊睡来, 瞌唾虫闹上床来, 嗳哟,嗳唷, 瞌睡虫闹上床来, 嗳哟,嗳唷,…… 华光很有味地看着他,嘴巴带笑地张了开来,手都停止了工作。玉方于是越唱越忘情了。声音渐渐高了起来: 叫你不嫖你要嫖, 把个—— “在唱甚么!”老板忽然在楼下大声吼起来了。 两个都吓得对伸出红舌头,好久都缩不回去。接着就听见老板走到天井里的声音。华光以为他上梯子来了,掉过脸去一看,却就和站在天井边的老板的眼光碰着。他呆了似的,不知道马上把头缩回来的好,还是不忙缩回来的好。 老板仰着他那涨红的圆胖脸,圆睁着一对眼珠,伸出一手指着窗口吼道: “哼,你们!”他看见了华光的脸,“哼,华光!你也这么大了,比他们谁都大!你倒领头唱起小曲子来了!哼,我这是规规矩矩的店子,又不是妓院!哼,唱!唱唱唱,打滥仗!”他指着吼着,双脚跳了起来,“你们这些进城学生意的,好的没有学着,倒学着这些怪名堂!” 华光赶快缩回头来,脸发青,瞪着一对眼珠看着玉方,轻声地埋怨道: “看嘛!唱,唱得好干我屁事,倒说是我!我说不唱不唱你总要唱!” 玉方苦笑一下,说道: “好好,对不住,对不住。” “华光!”老板还在下面吼道,“你当心,下回再给你说!” 华光愤愤地掉过半面脸去说道: “又不是我!” 天井里已没有了声音。 “妈的,你告!”玉方忽然愤怒了,鄙夷地看了华光一眼。“你去告哇!你告了,老板顶多骂我一顿,但是你——” “我怎么?”华光愤愤地瞪着两眼看着他。 玉方只是报以鄙夷的一眼,立刻又埋着头捏起面团来。 于是又是沉默,沉默得只听见各人很粗的呼吸声。 阿元走上梯子来了,脸晒得红红的,汗水珠数不清地在额上鼻尖上冒了出来,身上穿的一件短汗衣,也给汗水浸湿成一片。他一到楼口,便喘着气说道: “哎呀,好疲倦!妈的,我道叫我甚么事!是叫我去同一个伕子抬糖!妈的好热!”他用袖子揩着额上的汗水珠,“那东西重得要命。一连抬他妈几趟。”他说到这里,忽然张开嘴巴了,诧异地看着面前这忽然菩萨似的不说话的两个。他看看华光的脸,又看看玉方的脸。但他自己觉得两腿很酸,全身很疲倦,很想躺下来睡他一觉,于是不再说甚么,就坐在自己的坐位上,靠着背后的茶几,扇着一把破芭蕉扇,长长地嘘一口气。 好一会儿,——大概又做了六七块饼的工夫。 玉方渐渐觉得大家这么僵着,很闷气起来了。“刚才的唱,当然是我的不对,我怎么怪他呢?”他这么不安地想,就抬起脸来,希望和华光的眼光碰着,顺便笑一笑,大家就又可以仍然谈起话来,冲破这闷人的沉默。但一看,华光却仍然埋着头,两手动作得更快起来了。停一会儿,再看看,华光仍然埋着头。他想:“妈的,充甚么神气呀!老搭着师哥架子!”他就愤愤的把脸掉开,但他立刻忍不住嘴的一声笑了,其时他看见坐在案头的阿元靠着背后的茶几就睡着了,两眼半闭住,嘴巴大张开,额上鼻尖上珠子似的钉着几十粒汗水,手上还捏着破芭蕉扇。 “妈的,舒服啦!”玉方埋怨地说道,“还有这许多面团呢!”他忽然伸两个指头到红盘子里去了,蘸了红起来。 “喂,你又这样!”华光赶快说。 玉方不看他,就在阿元的嘴唇边上面画了一个红八字胡。阿元立刻眼不睁开地从鼻孔“唔唔”了一声,脸转动了一下,同时举起破芭蕉扇来在嘴边摇一摇,但随即又停住。 “吓,你真是!”华光又说。 玉方偏不看他,随即又在阿元的鼻尖上抹上一块红。阿元又眼不睁开地从鼻孔“唔唔”起来了,脸转动了一下,把破芭蕉扇摇一摇,同时把手背揉揉鼻尖,立刻鼻尖的一块红和嘴上的八字胡都给揉成一片糊,这才给了大家一个很开心的畅笑。玉方笑得赶快伸手遮着嘴;华光笑得前仰后合,两手按着自己的肚皮。 忽然老板又在楼下喊起来了。 玉方和华光都呆了一下。 “阿元!阿元!” “来啦!”阿元从梦中答应出来,张大一对眼睛呆呆地望了望面前的两个人。但立刻他就知道又是老板在喊了,便赶快偏偏倒倒地离开坐位,向楼下跑去。玉方这才好像忽然惊醒了,两眼发直,赶快起身追到楼口喊道: “阿元!阿元!” 阿元已经在天井边了,仰起那红鼻子红嘴巴的脸说: “等一息,我就来的。”边说就边转身走。 “喂喂,你的——”玉方抢着说。 阿元已跌跌撞撞地出去了。玉方立刻全身都紧了起来,背脊上的汗毛都根根倒竖。 “看嘛,我叫你别弄别弄!”华光也皱着眉头埋怨地说道。 玉方的心都捏紧起来了。随即就听见老板在楼下吼道: “阿元!你这在干甚么的!” “甚么?”是阿元的声音。 “哼,甚么!你拿镜子自己照照看!你这在发疯啦!跳神啦!”接着就是打了一个巴掌的声音——啪! 玉方简直发昏了。他两手抓住楼门口的门框,不知道怎么是好。接着楼下又是“啪”的一声。 “看嘛,老板一问,你又要拖累我的!”华光埋怨地说。 玉方好像感到受了侮辱似的,不看他,咬着牙就一直下梯子去,他一面想:“这算甚么!哼,累了你!我去承担了就是!”他刚刚走到天井边的门口边的时候,他忽然一愣地停住脚步了。因为他忽然看见柜房外正站着四五个街邻人在那儿哄笑地看着老板和阿元。他所有的勇气一下子又消失了。他犹豫着:“是出去的好呢?还是不出去的好?” “你说呀!”老板瞪着一对眼珠向阿元喝道。“你脸上这些红是怎么涂的呢?嗯?好玩么?你不想想这些红是要钱买的么?拿了我这些钱买来的东西来寻开心!”他捏起拳头来凸出中指就在阿元的光头上凿几个栗凿。 阿元哭丧着脸,咬住牙,两手捧着自己的头,躲着栗凿只是向后退。 “你脸上这些红,是哪个给你弄上的?是你……你想变鬼了么?”老板又逼近一步喝道。 阿元两眼滚动着泪水,僵了。“是玉方呢还是华光?”他着急地想,“不,不行,说了是他们不是更糟么,是会问出我的睡觉来的!” “你傻了么!怎么不说话?” 玉方又犹豫起来了,他站在门框后边,全身都出了汗:“不行,我得出去承认!”但他刚刚一动,却看见阿元的嘴唇颤颤地说起来了。 “那是我自己抹上的,因为印红的时候,红糊满我一手。” 玉方于是又立刻退回了,感到一阵轻松,但也感到一阵内疚,非常高兴而又非常痛苦地望着阿元那直直的身体。不知道自己应该对他怎样才好。 “哼,自己抹上的!”老板喝道,“去,去洗干净来,我再给你说!” 阿元刚刚一走进门,玉方便一把将他热烈地拉住,赶快伸手去抚摸他头上打红了的地方。 一九三六年三月 1936年4月15日载《作家》第1卷第1期 署名:周文 [book_title]荒村 去年,我曾经有一个时期住在闸北的一间荒僻的村屋。 这地方,在从前曾经是砖屋密接,商旗翻飞的热闹街道,但经“一·二八”时日本侵略者飞机大炮的轰炸焚烧,已经变成一片瓦砾场了。剩下的就只是几根烧焦了的柱头还不屈地骨立在空间,一堵半堵缺了口穿了洞的墙还强硬地支撑在地面;好像他们惟恐人们会把那些血腥的耻辱忘却,偏要留下点残基在这儿证给人们似的。居民们把那些瓦砾移开,辟成一方一方的田园,栽种些白菜和黄瓜。在田园旁边零落地盖造些前面可以安一架床后面可以搭一个灶的平房,房顶上安一个小烟囱,使炊烟一缕缕地从那儿出来,缭绕在一些低矮的树枝间点缀得更像个荒村模样。 我住的是在一排十来间工房似的村屋之间,比较大二三倍而且高朗些的一幢。房子是长三间:当中是客堂;客堂左边住着房东;我就住右边。房间是很新的,板壁闪着新刨过的黄光,发散着木质的新鲜气味。但很阴暗,因为靠前边的壁上就只有一堵小方窗。大概为了更加谨慎起见罢,方窗上还密排着十来根垂直的铁条,房外边还围绕着一道竹编的篱笆。除了打这方窗铁条通过篱笆缝望出去,可以看见一些点点绿色以外,就等于坐在监牢里似的。 房东是一个将近六十岁的老太婆,头发还不见灰白,脸额多皱,黑红,两眼时常闪着锐利的光。我刚搬来,在阴黯的房间里铺床的时候,她却两手在胸前抱着一张黄漆条桌打门口给我送进来了。 “呵呵,怎么你老人来抬,我自己来罢。” “不要紧的,不要紧的。” 她笑嘻嘻的放下条桌,脸都不红一下,转身就走了。不一会,她又提着一把水淋淋的拖把进来,吧的一声就把那湿了水的布在地板上拖了起来。 “呵呵,我自己来罢。” “不要紧的,不要紧的。”她一面拖一面说。 我离开了床边去抢她的拖把,她却伸手来一拦,我便被他推得倒退了两步。——吓,这老太婆倒蛮有气力! 四个小孩站在门口外呆看着。两个较大一点的男孩站在后面,一个较小的女孩和一个更小的男孩站在前面。 “阿奶!我要来!”女孩忽然喊起来了。 “胡说!”老太婆抬起脸来瞪她一眼。 “阿奶!我要来!”那最小的一个男孩也忽然学样喊起来了。 老太婆抬起脸来笑道: “乖,不要来。地下稀湿的!” 我问他: “这都是你的孙儿么?” 她拄着拖把站直起来,一面伸手在皱脸上抹一把,一面笑道: “都是的。” 之后,就两眼不瞬的望着我,嘴唇在一颤一颤地。我知道她在等我的赞扬。我几乎不知所措了一下。但对这样的老人家,当她以为照例应该得到赞扬的时候反而给她一闷棍,那将是多么残酷的罢。 “你很好福气呵!”我终于不自然地说了。 但她却也满足地哈哈笑了,嘴巴几乎合不拢来。 “哪里。”她声音很响的说,“要是我们那怀了肚子的媳妇不给东洋鬼子弄死了的话,现在就有五个了!”她举起右手来向前面指了指,脸色就紫涨起来。“唉,就是那‘一·二八’吓!我们的媳妇,唉,先生,那些杀千刀的!千剐万剐的!我们刚刚逃出门,媳妇就给那些鬼子一把抓住,就不见了!……唉,要不是十九路军冲打过去,我们也完了!那些杀千刀的!”她挺着两只眼珠怔怔的望着窗外,渐渐,那眼眶开始红了,晶莹的泪水在她的眼角涌出,闪光。她牵起围腰布角来擦了擦眼睛,又说下去: “我们的媳妇多能干呵,领小孩还做针线,现在这些小孩都要我一个人照应了!讨一个媳妇多么难,起码要几百!先生,你看我们现在还有甚么?”她指着地上的白木凳,“你看这凳子也都是新做的。那时候的东西真是统统都烧光了!先生,你看我这房子吧,从前不是这样的,从前是四合头,大龙门,龙门一直抵到那前面的田边,哪,就从那篱笆望过去,哪,就是那样远呢!”她伸出一根手指逼近我的眼睛直指着窗外。 停了一会儿,她又叹一口气: “唉,先生,现在我们这座房子也还花了好几百呢!” “哦!”我说,“不过,这木匠不会作,不晓得给你老人家在这旁边的壁上多开两堵窗子,不然的话,出租也容易些。” “呵呵,”她笑了笑,“我们原也想多开两堵窗的。后来想:算了。因为这是长三间,可以住两家,将来我家大的两个孙儿长大成家的时候就给他们,小的孙儿呢,就给他连着这一间修过去,连成长五间。如果现在开了窗,将来不是又得填起来吗?” 我望着门口带笑的喊: “小朋友呃,你们将来做新郎的时候要住这房间呢!” 那大的两个孩子害羞地把脸一歪就躲开了。 老太婆却满足地哈哈笑了。 老太婆的儿子是一个高个子。脸色苍白,两颊瘦削,两眼发红。穿着短装,袖口卷到肘弯以上,裸露出两支黄瘦的手臂,就好像两条干柴棒。他第一次看见我的时候,只是嘴角微笑地点点头,眯着发红的眼睛端详了一下我房间里天花板下吊的电灯瓷篷,便转身跑去拿一只电灯泡来给安上。他开了“开关”,使电灯发出火光,又眯着发红的眼睛端详了一下,才关上。微笑地向我点点头就退出去了。 就在这时候,一个穿蓝布短衣的麻脸汉子,脸色兴奋得发红,划着两手跑进篱笆来了。他向阶沿一面跑一面喊: “长根喂!赶快走了!说是今天厂里又要打折扣了呢!阿四简直气得打桌子,他已去了!” 老太婆的儿子便慌忙迎到他面前,那两颊瘦削的脸顿时绷得紧紧的,两只红了的眼睛发直起来。他愤愤的好像向那麻脸汉子发气似的说道: “甚么!还打折扣?妈的,难道要把我们饿死不成?” “好了好了,别再多讲废话了,我们赶快去吧!” “阿四他们怎么说?” “怎么说?”麻脸伸出一根手指向篱笆外一指。“哪,你看他已骑着脚踏车去了!他说,‘妈的,再打折扣是不行的!’” “是呀!再打折扣是不行的!妈的!”长根机械似的重复着他的话,转身就去牵出他的一架脚踏车来,那麻脸汉子已先跑出去了。他于是一面走,一面喊: “姆妈!我上工去了!关门!” 老太婆却红着皱脸打篱笆的大门外跨了进来,左手提着一满桶荡溅出水珠的清水,她最小的一个孙儿一手拉着她屁股后的衣襟带着哭声喊: “阿奶!瓜瓜……” 那孙女儿也含着一根小手指跟在后面。 老太婆抬起皱着眉头的脸来向着她儿子说: “嗨,你看!那不晓得是哪些没良心的把我们那外边地里的黄瓜糟蹋了好多!……”她呼吸迫促地说,额头的汗珠大颗大颗的滚了出来。她看两个孙儿在她身边老是叫着,她便沉下脸来,嘟着嘴巴喊道: “阿唷,你们总是这么缠死人!” 她儿子放下脚踏车跑到那两个孩子的面前,便挺着两眼把那最小一个的手一扯: “别拖着奶奶哇!”他转过身来,从他母亲手上把那桶水拿下来就提着进去了。 那小的一个孙儿却张口哭起来了。老太婆一把抱他起来,用手拍着他,柔声地说: “呵,乖乖,别哭别哭,奶奶给你瓜瓜……”随即她又深长地叹口气。她向着我苦笑一下,说: “唉,要是他妈妈……唉,你那东洋鬼子呵!……” 她儿子扶着脚踏车出了门,她抱着孙儿跟到大门边,站着,闪着慈和的眼光(眼角还起着鱼尾巴似的皱纹)望着她儿子骑上车去了,才关上大门。 我问她: “你家这位,在甚么地方做工的?” “呵呵,”她笑一笑说,“在一家印刷厂吓!” “很远罢?” “很远。”她皱起了眉头,“唉,在西海呢!真是呵,再不要说了!他们做的这工厂从前本来是在闸北的,”她一转身就举起右手来向前面指了指,“唉,就是那‘一·二八’吓!厂房炸脱啦!他们就搬到西海去啦!唉,远天远地的,真苦恼死了!先生,做工真苦恼吓……” “做工是很好的。”我安慰她说,“看来你这儿子也很能干。” 老太婆就展开皱眉又忍不住微笑了。“哪里。”她说,“能干是能干,可是眼睛弄起病来了呢!身体很瘦了,有时候还咳咳隆隆的。我给他说:‘长根!你看弄些甚么补药来吃吃罢?’他总是说:‘姆妈,不要紧的!’他总是忍着忍着,生怕我听见……”她转过脸去,张着一双怅惘的眼睛望着那篱笆外…… 好一会儿,她才深长地叹一口气,带着要哭出来的声音喃喃着: “唉,要是媳妇在,也要体贴得他周到些……”她那带着梦幻的眼睛角涌出晶亮的泪水,打鱼尾巴似的皱纹那儿向颧骨流了下来。 她在七点钟光景天黑不久就把电灯熄了,坐着等她的儿子。从黑暗里随时可以听见她身子的移动,因为被她坐着的竹椅总是不瞒人似的嚓嚓发响。一听见脚踏车铃叮叮叮的响声,一点电光在篱笆外一晃的时候,老太婆便从嚓嚓响的竹椅上一翻起来,开了电灯,给她儿子开门去。 “今晚上怎么回来得这样迟?”是老太婆的声音。 “今天工厂里闹了乱子呢!”是她儿子的声音。 “又闹甚么乱子?” “老板说生意不好,工钱又要打折头了!” “唉!又要罢工了?” “……” 后面的话就听不清楚了。 白天,老太婆等她儿子一走,就拿着一把锄头,带着她四个孙儿到篱笆外瓜棚边的地里去挖地。四个孙儿在她周围跑来跑去,抢砖块,玩树皮,跳跳蹦蹦。远远的虹口公园旁边靶子场里日本人打靶的声音,时急时缓地随着青空下的微风传送过来。那声音好像从一个太小的地洞爆发出来似的,老是闷闷的发响: 砰……砰……砰…… 嗒嗒嗒嗒嗒…… 机关枪声紧密到震耳的时候,她就拄着锄把站直起来,呆呆地怅惘着眼睛望着那田旁边的一条煤屑路,叹了一口气。 路上的行人是很少的,除了本地的一些居民之外,每天几乎可以看见一对或两对红头发白皮肤高鼻梁绿眼睛的男女,肩上挂着双管猎枪,雄赳赳地挺胸坐骑在高大的白马上飞跑,马蹄打在水洼,溅出污水,吓得路上走着的居民赶快跳进田里去,用愤怒的眼珠直瞪着那跑过去了的马背上的洋服背影。 有一天忽然有一个人慌慌忙忙的把篱笆上的大门打得砰砰砰的乱响。那声音和靶子场的枪声应和着,几乎辨不出来。幸而那人随打也就随喊: “阿婆呃!你家长根给马撞翻了!” 老太婆正在灶房里洗碗,一听见喊声,她就慌忙把两手水淋淋地打盆里提出来,跌跌撞撞的跑出去了。 一会儿,篱笆外一群闹嚷嚷的声音,就只见两个邻居的工人把长根扶回来了,别一个人牵着他的脚踏车跟在后面。一群人拥挤了进来。他一进门,我就看见他脸青嘴黑地在桌上打下一拳,砰的一声。 “他妈的!”他溅着唾沫星子喊道,“这成甚么鬼道理!马跑来撞倒我的脚踏车,倒说是我撞他的马!妈的,打了我这几鞭子我记得的!唉唉,我们中国人就是受气的么!” 老太婆跑到他面前,伸手就去解他的衣扣,带着要哭出来的声音说道: “长根!解开来吓!看打着你哪里了!……” 老太婆刚刚拉开他背后的领子,站着的众人都哄然发出一声惊叫。 “阿呀!”老太婆两眼含泪的叫了,“你看这两条打得好粗呵!呵呵,发青了!天啦!你这死得白骨现天的洋鬼子呵!” 众人也七嘴八舌的喊起来了: “呵,快给他拿点硷水来!” “嗨,硷水怎么可以!快拿点生油来!” “哼,妈的,洋鬼子好霸道!” “气人的,还是那警察!你看他妈的倒来唬吓长根,叫他不准叫,却笑嘻嘻的去劝那洋鬼子!” “唉,我们是中国人啦!” “甚么?中国人怎么?”有人立刻又抗议了。 众人刚刚散去,那个穿短蓝布衣的麻脸汉子,满脸兴奋得发红地跑来了,他还没有跨进门,那粗大的喊声先就送进来了: “长根呃!怎么样吓!打着甚么地方了吓!” 他一走进门,见长根正把背上的鞭痕袒露在外边,老太婆则站在旁边两眼泪水盈盈鼻尖发红地沉默着。他把眼睛凑上去看了看,见那鞭痕上已擦上亮闪闪的生油。 “阿呀!妈的,那狗东西打得好凶呵!”他惊叫着。抬起脸来的时候,老太婆忍不住扁起嘴呜呜哭起来了,抬起手臂上的袖口去擦眼泪。但他好像没有看见似的仍然愤愤的说下去。“嗨,我刚才听见阿四去讲给我的时候,我真是肚子都要气破他妈的啦!嗨,妈的,我们中国人就连猪狗都不如了么!我们还记得的,‘一·二八’的时候——” 老太婆忽然一怔,不哭了,张着一双泪眼看着他。他却不停地嘴角溅着唾沫星子说下去: “那时候,我们曾经帮助十九路军打过仗来的!好多东洋鬼子我们捉住过,那时候都说我们中国人要翻身了!要把洋鬼子赶出去了!……” 老太婆叹一口气,把两手向两旁一摊: “唉!”她说,“那时候十九路军不调走多好呵!那时候我们也还帮他们烧茶水这些的……” “是呀!十九路军不调走就好了!”麻脸大大的叹一口气。停了一停,又愤愤的说下去:“唉,外国人的势力在我们中国简直一天天的更厉害了!阿婆,你看,好多中国人办的厂都给他们外国人弄去了,你看好多纱厂、丝厂,都不是我们中国人的了!我们的厂也靠不住了!工钱呢折了一次又折一次,好多人弄得失了业!唉,我们看吧,总有一天的!”他说到这里就停止了,紧张地望着长根背上条条的鞭痕。因为长根正伸出指头去轻轻抚摸着,咬着牙摇了摇头。最后他轻轻拍拍他的肩头说: “好,你好生将息一下罢。我去帮你弄点万金油来,”他抬起脸来说,“阿婆,你老人家也不要伤心了,我去就来!” 老太婆感动得两眼都发光,立刻在眼眶边又涌着闪亮的泪水。她和他讲着,一直送到门外转来的时候。向我说: “这是我家长根的同事嘛,他们差不多就跟那亲兄弟似的……” 她说着,在她的脸上掠过一闪慈和的光耀。 这里,除了骑马飞跑的高鼻子之外,更多的是穿洋服和穿和服的日本人。天高气清,靶子场的枪声砰砰訇訇发着响的时候,他们就拿着钓鱼竿在我们住的房子附近田边出现。他们有的哼着歌,闲雅地在前面一个水塘边绕来绕去。有的则拿出画架子支开三脚就对着那些民房写生。居民们聚在一角来了,用着怀疑的眼光老远看着那些人们的举动。 那较大的一个孙儿兴奋的红着脸跌跌撞撞的跑进来喊: “阿奶!又有人拉我们的黄瓜了!” 老太婆把手上正在修理的锄头放下,就跟着她孙儿跑出门来。只见一个在上嘴唇有着蚕豆大一点黑胡子的穿西装的矮男人正从绿叶稠密的瓜棚边走了过去,把一段黄瓜摔到田里,转一个弯就不见了。老太婆怒怔着一对眼珠看见那人的背影消失了,才掉过脸来。可是前面远远的田边上,一个画架子把她的眼睛吸住了。她的两眼立刻又愤怒的鼓了出来,她发白的嘴唇紧闭住,气促得好像透不过气来。她的四个孙儿围绕在她的膝前,也都紧张地望着前面。 “阿奶!那……那……”孙女儿忽然伸一根小手指指着前面,打老太婆的大腿边抬起脸来喊: “不要叫!”老太婆愤愤的嘟着嘴唇,用白眼严重地瞪她一眼。 “阿奶!那……”那最小的一个孙儿也学他姊姊的样伸出一根小手指指着前面,打老太婆膝盖边抬起脸来喊。 老太婆瞪他一眼,但一把抱他起来,把嘴唇凑在他耳边说: “乖,不要叫!” 她愤怒地就那么站住看了好一会,挺出她那黑红皱脸上的一对网满红丝的眼珠。 “杀千刀的!”她喃喃地说。 最后,她扯了扯我的衣袖,我就跟着她一道进篱笆来了。她瞪着两眼看了我一会,才叹一口气,嘴唇溅着唾沫星子愤愤的说道: “哼,这些洋鬼子!他们就是这么画,画,哼,鬼晓得他们画去做甚么?!唉,难道我们中国人,就让他们这样横行?!”停了停她更加愤愤的说下去,“唉,想起那‘一·二八’的时候,”一说到这里,她又把右手举起向外面指起来了,“那还没有打仗以前,就是这些奇奇怪怪的人走来走去!枪声一响,他们就钻进房子来了,我看见他们拿着火把……媳妇刚刚迟一步,一把就给他们抓住,……”她于是顿着脚骂了起来: “唉,你这些挨刀的鬼子呵!这些千剐万剐的鬼子呵!唉,十九路军不调走就好了!把你们这些鬼子赶出去!赶出去!” 她的两眼又晶莹地涌出泪水了,一颤一颤的滚落下来。 她把最小的一个孙儿放下地来,转身就跨进门槛向里面走去,边走她还在边骂着: “杀千刀的!千剐万剐的!……” 声音在灶房门那边响了好久才渐渐消失。 不久,忽然风声紧了起来,说中国军队要抵抗日本侵略者了,老太婆随着也兴奋了起来。脸色都红喷喷的,她站在我的面前戟着指头说道: “这真是要这样才好呵!” 但不久,却听见的不是中国军队的抵抗,而是日本侵略者要继东四省之后占领华北和上海了。早上送报的从方窗铁条缝中给我丢进一份《申报》来的时候,老太婆就脸色仓皇的在我的门口出现。 “先生!”她屏着呼吸弯腰站在我面前等我看了报纸好一会才颤声的说,“要打呵?” 我要怎样说才好呢?迟疑了一下,我终于带着安慰她的口气说了: “不会罢。” 我有时出去了回来,她刚给我把篱笆上的大门拉开,便隔门槛紧张着一对眼睛望着我: “先生!要打呵?” “不会罢?” 她却立刻很严重的把嘴凑近我的鼻尖来悄悄的说: “嗨,好多人都在讲呢!说又要打了呢!可不是我们打,是他们打呢!” 我仍然竭力安慰她: “不会的。”我说,“据我看来目前还不会的。” 她叹一口气说: “唉,他们厂里这两天的风声也不好呢!说因为要打仗,外国的纸头来得少了,恐怕要停工呢!” 那天晚上,她的电灯熄得最迟。有一回,老远听见脚踏车铃叮叮叮响。她便开灯跑出去,打开大门一看,却是打煤屑路上经过的别的甚么人,一点电光一晃就不见了。她又只得进来坐着等。一会儿,外边忽然有狗吠的声音,她又跑出去了。这样进出了好几次。一直到快天亮的时候,才听见她把她儿子接进门来,一面走,一面急促的问: “上海怎么样?” “紧得很呢!” “厂里?” “厂里恐怕要关门了!” 忽然北四川路一个日本水兵被枪杀的事件发生了,传说着日本人要武装占领闸北的消息。老太婆更是紧张了起来。那煤屑路上许多独轮车来来往往的在给人家搬家,咿呀咿呀的载着许多家具经过,她站着,张着发白的嘴巴呆呆地看了看,就跑进屋子里来,但不一会儿她又跑出去了。 田边大路上来来往往拿钓竿的穿洋服和穿和服的矮男子更多了。她有回贴着篱笆缝向外望了一会,就脸色发白的跑进来了。她悄悄在我的耳边说,有一个穿洋服的人站在我们的门前好久,直向我们的房子看。 “先生,不会有甚么事罢?” “大概不会罢。”我仍然安慰她说,但心里却紧张地感到,在这虽然还没有正式失去的土地上,我却已住不下去了。 可是,一想到要向这老太婆退房子时,心里却非常的难过。我犹豫了好几次,当有一次见她经过我的门口时,我终于咬一咬牙凑上前去了。 “我今天要搬了!”我迟疑了一下说。 我立刻见她好像劈头挨了一棒似的,完全发昏了;黑红色的皱脸倏然变得惨白,瞪着一对网满红丝的眼珠呆呆的看着我,简直像一个木偶似的。好一会儿,她才从颤颤的嘴里透出来一声: “啊?” 她擎起两手来蒙着眼睛,好像受了伤的狼似的,一头就冲进她的房间里去了。 我很后悔。我觉得我应该向她儿子说的。 当我把家具通通搬上车子的时候,只见她头发蓬乱,牛屎似的发髻吊在背后,两眼泪水模糊地走出来,拍着两手哭喊: “唉,你这东洋鬼子啦!你把我们怎么办啦!……”她的四个孙儿也围绕着她的膝前哭了。 她儿子跑出来一把拉着她的手肘喊着她: “姆妈!你哭也没有用呀!” “我就只是这条老命了!给!给!拿去吧!” “姆妈!唉,你别急呀!我们总得想想办法呀!……” “我把这条老命拼了就是了……” 当我走上煤屑路向两个斜着眼睛看着我的日本人的身边走过去时,还听得见那远远的篱笆里传出来一片小孩子的哭声。 一九三六年七月 1936年8月1日载《现实文学》第1卷第2期 署名:周文 [book_title]无题 柯牧师气冲冲地离开施校长,头也不回就去拉开那白木框绿铁纱的门,他的脸气得发青,青得好像和他那高鼻子以上的一对淡绿眼睛一色;他的嘴唇乌白得发抖,连两撇红黄八字胡也颤动。他一冲跨出门槛,便直着腰,昂着头,左腋夹住一本《圣经》,右手挥动一根黄手杖直走。他橐橐橐地在石板阶沿上跺得黑漆皮鞋很响,惊得阶沿旁边休息场上的三四十个学生都赶快静了下来,张着吃惊的然而兴奋的眼睛望着他走去。他全身冲着一阵风,闯过学监室的门口,突然肩膀被碰了一下,他气愤愤颤抖着嘴唇掉脸一看,见是莽撞地刚跨出门来的黄学监,他才没有吼出来,只在肚子里暗暗骂道:“中国猪猡!” 黄学监见自己的肩头撞了柯牧师,心立刻咚的跳一下,全身汗毛都倒竖起来,赶快嘻开嘴就赔一个笑脸说道:“Sorry!”但却见柯牧师看也不看他就昂头走去了,他惊得圆睁着黑眼瞳的两眼,圆圆地张开嘴巴,跟着柯牧师的身影转脸望过去,只见柯牧师那穿灰洋服的背影越走越小,在礼堂拐角那儿消失。他这才惊醒似地觉到:“今天他们一定又冲突了——一定还是他坚持要指定学生受洗,而施校长还是坚持学生自愿受洗的吧?”站在学校的利益上,他觉得施校长的坚持是对的,他也就这么张着嘴巴看着那礼堂拐角好久,但心里还在抱歉着自己的肩头不该撞了他那一下。“不知道他生气不?”他想。 立刻,他就听见背后那边休息场上刚静下去的学生们突然又蜂群一般嗡嗡地谈讲起来,但随即却又斩然地静下去了,鸦雀无声。接着他就听见熟悉的校长皮鞋声橐橐橐地走了过来,他很快向地上一看,见不知谁丢了一块花生壳在那儿,他厌恶而又惶恐地皱一皱眉,赶快弯腰去把它拾起来。见那旁边还有一块绿色闪光的浓痰,他便赶快把自己穿的新皮鞋毫不可惜地伸出去踏着。施校长那高大的身躯就岸然站在他面前了。 施校长的高鼻梁的脸也发青,一对绿眼睛发闪。他两手插在裤袋里,偏着脸说道: “密斯脱黄!” “呃呃,校长。”黄学监赶快弯一弯腰,两手不知不觉就垂下去,立刻就像感到自己透不过气。 “柯,先生,回,去了,”施校长说,右手从裤袋里掏出一张白手巾来蒙着鼻子“咕”了一声,立刻又放下去,依然又保持着他那特有的两手插在裤袋里的姿势,“下,一堂,《圣经》,暂时,缺,一缺。” “是。”黄学监又弯了弯腰。他微微仰脸看着施校长那绿眼睛,觉得那绿得神秘而且太刺人,他就赶快把自己的眼睛顺了下来,但立刻他就看见施校长的洋服左肘上擦上一大块粉墙上的白灰。“我好不好帮他拍掉?”他刚刚这么一想,忽然听见施校长结束道: “我,去,去来,再,同你,说。” “是是。” 施校长擦过他的身边也向礼堂拐角昂头走去,他才如释重负似的透出一口气。可是他立刻又透不出气了,其时他看见施校长刚刚要走到礼堂拐角,忽然那个矮矮的初小的陈学监在拐角出现了,笔直地站在施校长面前,在把腰一弯一弯地讲话。他立刻记起上一个月陈学监去运动柯牧师想夺他位置的风声,他便愤愤地看着那远远的矮子,那矮子却还在向施校长弯腰呢。“妈的,不晓得他在献什么媚呢!卑鄙!”随即也就看见施校长消失在礼堂拐角,矮子陈学监也跟着转身,消失在礼堂拐角。 学生们嗡的一声向他包围过来了。他的脸前立刻就挤满三四十个张着黑眼珠子的头,和三四十张含笑的嘴巴。挤在最前面的是头发梳得油光的王光业。王光业刚刚站定,但左手却被挤了一下,他担心手腕上的金壳表也许挤碎了,赶快拖出左腕来一看,金壳表倒是好的,可是挤歪了点儿。他于是愤愤地掉过脸去,就看见站在他左肩后的是戴破小帽(帽结子已经脱了)的李子明,他就挺起肘拐咚的拐了他胸脯一下,嘟哝道: “妈的,挤什么!” 李子明被拐得后退一步。 “妈的,踩着老子的脚了!”站在他背后的吴长龄立刻叫着跳了起来,抓住李子明的肩头就向旁边一推;李子明一踉跄就被推了过去,连着就撞了三个同学。这三个同学都皱着眉头厌恶地看了李子明一眼,于是不约而同地用背把他向后挤去。 “吓,你挤在前面干什么!”差不多有七八个同学同时这么说,都立刻全身鼓起劲准备推他后面去。 “妈的,我难道就不能挤在前面么?”李子明愤愤地想。两眼有些湿润,喷火,咬住牙硬挺地在别人的背后站住,他把两只破袖口的手交叉地抱在胸前。“妈的,老子就偏要站在这儿!” 这时候,同学们的问话声已哇啦哇啦地开始了。 “黄先生!”王光业抢先笑问道,“下一堂《圣经》不上了?” “黄先生!”戴黄绒打鸟帽的吴长龄也抢着笑问道,“不上了?” “黄先生!” “黄先生!” “不准吵!”黄学监举起右手来一扬,学生们又平静下去。“听好!下一堂——”他记起施校长讲话的态度是两手插在裤袋,偏着脸的,——这似乎使凡是中国人都感到局促的姿势;他于是立刻把举起的手放下来,插进裤袋,偏着脸说下去:“听好!下一堂柯先生缺课!”他接着从裤袋里掏出一张白手巾来蒙着鼻尖“咕”了一声,立刻又插回去,他觉得自己的鼻梁都好像突然高了起来一般。 “好啊!好啊!” “好啊!好啊!” “下一堂不上了,好啊!好啊!” “不准吵!”他一下子又怒吼了,两眼圆睁向着面前的三四十个脸一扫,最后就在李子明那戴破小帽的瘦脸上停住,看得他把两眼顺下去。他想:“施校长的看人也就是这样的。” “黄先生!”戴黄绒打鸟帽的吴长龄站得端正地笑问道,“柯先生为什么气冲冲地就走了?” “我怎么知道!”黄学监仍然两手插在裤袋里不动,偏着脸,“我怎么知道!” “他好像充神气一样,常常发校长的脾气。” 黄学监觉得这是毁谤老师,他立刻又圆睁两眼向密密的头丛中去搜寻这说话的是谁。 “其实,校长讲《圣经》比他讲得好。” “黄先生也讲得好。” 立刻三四十个脸嘴都嗬嗬的笑起来了,波浪似的散开,黄学监很高兴,也忍不住笑了,立刻停止搜寻,把眼光收回来,满足地偏着脸问道: “你们怎么说他讲得不好?”他心里同时这么希望着:嘲笑一下这喜欢搭架子的洋人也未始不好,而且借此还可以再听一点赞美自己的话声。 王光业把光发的头一摇,把左手举到脸前,手腕上的金壳表直耀黄学监的眼睛。 “哈,”王光业说,“柯先生的中国话说得简直牙牙乌……” “嗬嗬嗬!” 三四十个脸嘴都又笑起来了。 “比如他念‘撒母耳呵!’‘撒母耳呵!’他是念‘少毛呵!’‘少毛呵!’” “嗬嗬嗬!” “胡说!”黄学监又立刻两眼圆睁地笑了,“不准闹!”他举起右手来一扬;三四十个头立刻平静了。他忽然大吃一惊了,因为他从眼角梢发现礼堂拐角那儿一个人影出现,他赶快掉脸去一看,见是杂役老刘拿着铃铛走来,他才放心地透出一口气,“幸好不是校长!假使是他突然碰着这么一大堆地挤住笑,那会说我管理不严呢!”他的脑子里很快这么闪了一下。 “听好!”他于是立刻把手插进裤袋里,偏着脸说道,“各自去准备,就要上讲堂了。” “黄先生!不是说柯先生缺课?” “自修!”黄学监圆睁两眼说,“自修!别人上课的时间,你们倒在外边吵闹!” “黄先生!我们不吵闹。” “胡说!”他微怒而嘴角却带笑地望着王光业的脸,“你这王光业总是调皮!”他的眼光忽又碰着那挤在人后的李子明的瘦脸。“李子明!你在跟别人挤什么,我总没有见你规矩过!你要知道,你和别人不同,应该比谁都要守规矩点!柯先生就说过凡是免费生都得受洗!使你们的规则更严格一点!你看你这样!……”他这么一脱口说出,倒又觉得柯牧师的主张是对的了,他觉得自己是站在教堂的利益上的。 同学们的头都旋风似的掉过去,几十双眼光都射在李子明的瘦脸上。李子明立刻像感到犯罪似的,低了头,一手摸着头上的破小帽,躲开去。但随即人堆也动摇了,因为都看见施校长在礼堂拐角出现了,那矮子陈学监也在那拐角现了一下。 “赶快走开!”黄学监心跳一下,立刻轻声地然而严厉地喊道,“快!快!” 施校长直着腰,昂着头,橐橐橐地走来了。到了黄学监的身边,说道: “来,一下。”就向校长室走去。 黄学监的心有些慌乱,紧跟在施校长的肩头后走进去。“妈的,莫非陈学监讲了我什么坏话了么?”他肚子里骂道,站在施校长的旁边。但立刻他又吃一惊了,发现窗外现着一排排挤着的头。“糟,糟,这些东西们!”他正在这么想,施校长突然把脸一偏,圆瞪两眼吼道: “你们,围来,干吗!” “你们围来干吗!”黄学监也惶恐地然而严厉地吼道,手举起来扬了一下。 窗外挤着的一堆同学骚动了,赶快向后退,吴长龄见李子明又挤在自己的背后,他和同学们跑开的时候推了他一掌,李子明便脚一飘,长长地躺倒在阶沿下了。立刻同学们哄起一阵笑声。 施校长于是愤愤地昂着头向门口走去了;黄学监的心简直别别别地跳,也愤愤地跟在施校长的肩头后走去。施校长站在门口喊道: “嗨;上课去!叫,他们,上课去!《圣经》,我来上!” 黄学监从施校长的肩下一溜走出来了,他气得脸发青。 “嗨!上课去!”他大怒吼道。“老刘!摇铃哇!看着干吗?”他见老刘马上摇起铃来,便跑到刚从阶沿下爬起来的李子明身边,怒腾腾地就给他一掌,打得李子明踉跄一下,几乎又跌下去。李子明一站定,就又咬住牙慌忙跑开了。黄学监举着手一扬,向那一堆学生赶过去。学生们更加混乱起来了,都向讲堂门口大堆地挤去。 “妈的,踩着我的脚了!” “哎哟!把我夹死了!” “妈的,推什么!” “喂,喂,我的鞋子!” “都是一批猪猡!”施校长在校长室门口顿了一脚吼道。 “不准吵!”黄学监慌得赶快向学生们走去喊道,脸色更加发青。他着急地想象着背后的校长的脸色一定很可怕:“糟,糟!偏偏是今天给我出丑,……”他更加跑拢去吼道:“不准吵!你们!” “喂,喂,我的鞋子!” “妈的,挤什么!” 施校长忽然橐橐橐地笔直走过来了。两手抓着一个学生的头,对着墙壁砰砰砰地碰了三下,才把他一掌打进讲堂门去。大家一看这倒霉的却是平常不大讲话的小白脸吴云。 黄学监急得满脸走了油,看见施校长挺直地走进讲堂去。 “起立!”是值日生清脆的喊声。 立刻听见几十双脚步声一斩齐地站了起来。 “坐下!” 立刻又听见几十个屁股一斩齐地坐下去。 黄学监也赶快轻轻地跨进讲堂来了。只见施校长两手插在裤袋里,直着腰,昂着头,愤愤地在讲台上的黑板前,走过去几步,又转身走过来几步。非常生气似的。讲台前的四行座位的学生们都端正地坐着,静得鸦雀无声,就更加显出施校长皮鞋的橐橐声更加尊严。黄学监生怕碰着施校长的眼光,竭力把自己的眼光严厉地向一行一行的学生们射去,检查着一个个坐的姿势。他看见施校长忽然在讲台的高桌前站定,厉声地说着: “你们,为,什么,不,守规矩!”但以下的话他就没有听清楚了,他正踮着脚尖轻轻向第二行后面的李子明走去。他两手很凶地抓住李子明的两肩,很凶地一摇,接着捏起一个拳头在他背上铁铁实实捶了一下,轻声地然而严厉地说道: “坐好!” 李子明咬住牙,忍着气,赶快把腰伸得更直。黄学监于是转身走回头了,在第一行的中间看见王光业的背驼着,微微俯下脸在看他自己左腕上的金壳表。黄学监轻轻走过去,只是在王光业的背上轻轻拍了一下。接着他就走回原先站过的讲台旁边来了。他射出眼光又一行一行地检查了一下,然后偷偷地从眼角梢看了施校长一眼,见施校长已不再愤怒,在平静地两手插在裤袋里,偏着头讲: “撒母耳,又,听见,喊:‘撒母耳呵,撒母耳呵,’撒母耳,就说:‘主呵!’……” 黄学监这才暂时放心地透出一口气。他一看支黑板的桌上没有了白墨,他于是决心去给校长拿两条白墨来,便转身,跨出讲堂去。 一九三六年三月 1936年4月3日载《大公报·文艺》第121期 [book_title]黄梅天 芝君又听见肚子里哗啦啦地响了下去,响得好像有点空空洞洞的微痛。 “唉唉,是该下床去烧饭的时候了。”她又皱着眉头想。 元元的苍白圆脸上的眼睛虽然闭住,上下眼睫毛交合着组成黑的一线,但含着她的一只紫红色奶头的小嘴却还在微微嚼动。 她稍稍屏着呼吸等着,见那小嘴唇没有嚼动了,才把紫红色奶头拖了出来。元元忽然又一惊,立刻睁开两只圆大眼睛,张开小嘴哭出来了: “呒哇!呒哇!哇………哇哇哇……” “呵唷,真是!”芝君愤愤地看着他,“你究竟要怎样啦!” 在前面一个方窗前的写字台边,子诚背向她坐着,右手拿笔杆尾送在口里咬着,两眼在一*(左目右夾)一*(左目右夾)地对着面前铺的一张红小方格原稿纸。他在着急地想着题材。他越着急,就越把笔杆尾用力的咬。他从嘴里拖出来看了看那咬得密密的牙齿印,又想:“唉,我究竟还是写那一个老太婆的题材好呢?还是写……” “哇哇哇……” “唉,又哭了!真要命!”他皱了皱眉头,想。随即也就把耳朵掉开一点,竭力不听他,仍然*(左目右夾)着眼睛把脑子集中在题材上想。但他忽然站起来了,因为他听见了楼窗外细微的雨声中有脚步声。他想这回一定是老赵来了。赶快把头伸出窗去,斜飘着丝丝的雨脚冰凉地落在他后脑上。他一看,在后门前边那稀湿的反映着灰暗天光的过道上,正有一个人走过去,但却不是老赵。 雨下得更大了,由丝丝变成点滴,一股带着湿味的风吹过来,许多雨点就打在他脸上。他对那闷人的铁灰色的阴暗天光皱皱眉,头缩回来,一面责备自己地想:“唉唉,我总是不是想着这样就是记挂着那样,怎么会写得成?我说过在今天前就要写好交老赵拿去帮介绍的。可是现在还一个字也没有想出,回头芝君一定又要抱怨了!……”他自己觉得非常惭愧,但随即却又得到一个结论了:“不,不见得是我想不出,但是像这样闷死人的黄梅天气,脑壳就像给箍上一顶铁帽子,即使是高尔基——哦哦,高尔基如果遇着这样的天气,大概也不见得很那个吧?”他这才轻松的嘘一口气。 元元还在大声的哭,声音直捣他的耳朵。他皱着眉头了,焦躁地想叫芝君立刻停止他的哭叫;但他一面掉过头去的时候,一面却还在不停地想:“算了算了,别再二心不定了,别换题材罢,还是写那个老太婆罢,……”他想到这里,忘了自己要说甚么,呆了一下,立刻又掉回头来,把抽屉拉开,把早上已经写了两句的那张原稿纸仍然拿出来。——那上面的两句是:“月亮出来的时候,河水泛起银光。” “那么下面怎样呢?”他想;忽然,脑子里又紧跟着浮上来一个念头:“我得写它一万字光景,得弄它三十来块钱才行。……这个月的房租又要到了,要付出七块;还要还前楼那女人,输给她的钱,五块;皮鞋也破得太厉害了,简直不能上街,也要买,还有米也……”但他立刻惊觉自己又想到别的事上去了!于是又赶快自己责备自己地摇一摇头,想把这些念头摇出脑外去。他用染满蓝墨水的手指去拿起躺在台缘上燃着的半支香烟来使劲一抽,把脑力竭力集中在“河水泛起银光”这一句之下。 “河水泛起银光,”他想,“……河水泛起银光……”他浓浓的从口里吐出一股喷泉似的白烟来,脑皮子上却仍然还是紧粘着这么一句: “河水泛起银光。” 他越想越急,有点吃惊了,脊梁上好像有无数的针尖刺着,马上沁出微微的汗。他想:“唉,我真的没有才能了么?” “砰!” 他又吃一惊,赶快向前面一看,站在门旁边打汽炉旁边三岁的青青,正吓得睁大了一对眼睛望着他。在青青的脚边躺着一个麻油瓶,一看就知道是他刚才打倒的,幸而瓶口塞得紧,没有流出油来。他于是圆睁两眼瞪着他,瞪得他扁着嘴要哭出来了,才跑去把瓶子拿起立在打汽炉边。他发现就在这打汽炉的旁边,紧靠这潮湿的生着白色小点霉菌的壁脚,有一个酱油瓶偏斜地压在一个醋瓶子上面,醋瓶子则斜压在一个装盐的小缸子上面,如果酱油瓶和醋瓶哗啦啦地滚下来,就准会把一个装着一半煤油的瓶子打翻。而且煤油瓶口的木塞也不见了。他愤愤的又瞪了青青一眼,才把那些瓶子立好,转身去找木塞。在台子旁边一个断了一支腿倒在潮湿地上的凳,把他的脚绊了一下,几乎滑一跤。总算在床边的一个白瓷马桶盖上发现那一个木塞。他拿去一面塞上的时候,一面愤愤的但同时惊心的想:“唉,这真像老赵所说:这样生活下去,是不会写出什么东西来的!” 元元的哭声更大了,好像在吹喇叭: “呒哇!呒哇!哇哇哇……” “唉,芝!怎么让他净哭!”他愤愤的喊道;肚子里却在抱怨着:“都是为了你们的吃饭在这儿逼着受苦,写文章,还不给清净一下!” 芝君给他的喊声一惊,立刻感到不高兴,想掉过头去还他一句;但随即却又感到一种抱歉:“是的,他在写文章,赶着要去换钱的,……”她这么一想,赶快就又把自己的紫红色奶头向元元哭叫的小嘴塞进去。 芝君等了一会,见元元的嘴没有嚼动,以为他睡着了,就又轻轻把奶头拉了出来。可是元元“呒哇”一声又哭出来了。 “呵唷,真是!”芝君又愤愤地喊出这么一句。 子诚又皱紧眉头,一面迎着那哭声掉过脸去,一面焦躁地想:“唉唉,我几时才能离脱你们这样的哭声呢?!我,并不是写不出来的人,但像这样的哭,吵,就甚么天才也给吵跑了!想我从前工作的时候,独个子的时候,那简直……”但他一看见元元在乱抓着的那两只可怜的小手,又只得叹一口气。 “唉,为甚么弄得他哭?” “谁弄得他哭?”芝君沉着脸,“他总是这样不睡!” “呒哇!呒哇!……” “不睡就让他起来!” “你说得好,起来!起来谁抱他?还吃饭不?你就只晓得说!” 子诚带着一种说不清的阴凄凄的脸相很凶的掉回头去。 “好嘛!起来!”芝君也很凶的向元元伸出两手去,“起来!” 她左手抱起元元,右手就去拿起白铁饭锅向米柜走去。她经过台子边,见子诚正用染满蓝墨水的指尖夹着一支新点燃的纸烟含在嘴里。 子诚窝着嘴唇使劲一吸,立刻就是两股白色烟龙从他鼻孔爬了出来;眼睛却仍然盯住面前的一张红小方格原稿纸。 芝君从眼角梢一扫他那原稿纸,却仍然还是早上的那两句: “月亮出来的时候,河水泛起银光。” 她于是有些不高兴起来了,肚子里咕噜了起来:“天天说赶,赶,赶,到今天还是那两句,……生活,看你怎么办!……而我领两个小孩还烧饭,还……” 她立刻转过身来了,把元元直向子诚的怀里塞去。 “诚!你抱抱他罢。让我把米洗了来……” 子诚刚刚想起“河水泛起银光”的下一句是:“老太婆直向河边走来……”陡然觉得一个东西向胸前塞来,立刻惊得张开嘴巴,圆圆睁大一对眼睛。随即也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便愤愤地看芝君的脸。现在他看来,芝君那瘦黄的脸,那无神的眼珠,简直很讨厌。他想:“这简直是开玩笑!做文章的时候还要抱小孩!……” “唉,真糟糕!我刚刚想好一段,但是给你打断了!”他不期然地喊出这一声,把手上捏的纸烟很凶地丢在台子上;纸烟滚了一下,烟灰断在一边。 芝君也立刻很气愤,脸红了起来,但随即又觉得是自己的不对,不该那么打断他的思想。“那是要等着拿去换钱的!”她想。赶快就把气红了的脸转过去,拿起饭锅就去揭开米柜。 她忽然一怔,好像后脑上被谁重重打击一下似的,有点发昏了。眼前的米柜是空的,只柜底的一角上孤伶仃地躺着十几颗白米。她好像傻了似的用发晕的两眼呆呆看着它,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装着一脸的笑,说道: “呵呀!我忘了今天没有米了!这餐饭怎么办?” 子诚冷冷看了看她,才说: “你忘了么?老赵说今天帮我借几个钱来。” 门忽然被推开了,一个人走了进来。 芝君和子诚都旋风似的掉过脸去,一看,是住在前楼的,那脑后梳了一个鸭屁股,两耳挂着两粒绿豌豆似的东西的女人。 芝君立刻脸红了,她手上拿着的米柜盖子已来不及关拢去。 “呵唷,真是!刚才叫好的米还不送来!”她装着好像没有看见那女人似的,嘟起嘴这么咕噜了一句,之后,才抬起头来: “呵,嫂嫂,请坐哇!” 那女人笑了笑: “不坐了。张先生,五百参来*(左口右伐)?我们现在正三缺一。” 子诚赶快笑一笑: “哦哦,今天不来。因为我回头要到银行取钱去。”他刚刚说出最后的一句,立刻又很后悔:“唉唉,我干么一定要撒谎?假使她逼着要我还她的呢?而且这撒谎,可多么羞呵!”他的脸立刻红了起来,重要的是,好像觉得自己的人格上加了一个污点。“这女人简直讨厌!恰巧这时候跑来!”他愤愤的想。“但要不是芝撒了一句谎,自己也决不会这么无聊地跟着来一句的!” 等那女人一跨出去,随着脚跟把门关上的时候,他便气愤愤的把元元放在床上,坐回写字台边,立刻又左手拿起纸烟,右手拿起钢笔,扭歪脸,看着窗外灰暗天空下淅淅沥沥的雨滴。 “唉,真要命!”他叹一口气说。“我今天偏偏遇着这许多倒霉事!” 芝君也立刻气愤了,放下饭锅,圆睁一对眼珠: “诚!难道请你抱抱元元都算是倒你的霉啦?” “抱抱!抱抱!唉!抱抱——”他气得脸由红转青,向前摊开两手;他忽然觉得:“唉,女人!说不清!” “唉,子诚!你今天为甚么老发我的脾气?” 子诚却很凶的把两掌抱着头,蒙着耳朵。 受了这样无声的打击,芝君立刻呆了,好像被打得闭了气一般。于是觉得眼圈和鼻尖都酸辣辣了起来。她想:“呵呀!多神气!居然把‘丈夫式’的权威者的架子摆出来了!要不是被你的恋爱绊住,生下两个小孩,那么我还是一个自由的工作者的!”她于是又和往常吵架一样,立刻又记起自己在没有生孩子以前,那值得夸耀的时期的姿态:那时候是兴奋着一张血色很好的脸,和同伴们围着桌子讨论问题,或者换了短衣在女工家里出现;但那时的子诚却拍着她的肩头说: “工作当然重要,但为了加强你自己,我希望你留一部分时间下来多充实一点理论方面,……” 哼,现在就“充实”了!她一想到这里,眼眶都湿润起来,鄙夷地看着他,呆了一会,就硬着头一转身,躺到床上去。 元元在她背后大声哭起来了: “呒哇!呒哇!……”两只小白手乱抓着。 她不理他,只把两手蒙着自己的眼睛。 青青跑到子诚的膝盖前,扯着他的衣角,仰起脸来喊: “爸爸,青青屙尿尿。” 子诚仍然两掌抱着头,一点也不动。他想:“唉,难道我就非完全究结在你们这些身上不可么?”于是过去在大学时候,以及离开大学时候的自己的姿态又在他的脑里现出来了。他竭力想着自己那些好的方面。那时候,同伴们说: “子诚,明天两点钟到会的时候,准交一篇来呵!” “准的。”他说。 一回到家里就提起笔来伏在桌上沙沙地写,第二天才一点半钟他就已经带着稿子到会了;然而现在!自从遇到了你这女人一直到现在,成天对着的就是三个,吃饭啦,屙尿啦,……这些!唉,这些!…… 青青骨碌着两眼看着他,扁着嘴带着哭相,扯着他的衣角又喊: “爸爸,嗯,屙尿尿!” 子诚拉开他的手,就把他向床那边一推,喝道: “走开,那边去!” 青青吓得怔着两眼,跌跌撞撞到了床边,就一跤跌坐在潮湿的地上了,立刻“妈呀!”一声哭了出来。 “呒哇!呒哇!哇……哇哇哇……”元元在床上乱抓着两只小手哭喊。 “妈呀!哇…哇哇哇……”青青呆呆地坐在地上,仰了脸扁着嘴哭喊。 好像一对喇叭竞赛似的吹了起来,声音尖锐地响亮地塞满了整个潮湿的发散着一股股霉味的房间。 子诚立刻又皱紧眉头,觉得全身全灵魂都被埋在这些哭声里了,埋得他连透一口气都不可能似的。他恨不得站起来就跑,逃出这房间,逃出这声音,把自己振拔出去,依然恢复从前个人独立自由的身体,去工作,去生活,即使没有一文钱饿着肚子也是痛快的!去,跑出去!重新来生活!但他一掉过脸去一看—— “呒哇!呒哇!……” “妈呀!哇哇哇……” 他又立刻呆住了。 床上和床下的两个哭脸使他倒抽了一口气。“这是‘我的’骨血,是‘我’养出来的儿子!两个多么可怜的孩子呵,苍白,瘦弱,生下来就没给过他们好空气,好生活!”他感到一种重压,一种无可推脱的责任感的重压!“他们还要靠我生活下去呢!唉,这就是所谓他妈的人生!”他这么嘲弄着自己,感到一种无可抗拒的疲乏而且伤心。 芝君的两掌仍然蒙着眼睛。 他看着,觉得难过起来了。“唉唉,她一定很生气了!”他想,“真糟!你看,我就这么看着,她一定会觉得我是多么无情的呀!……而她究竟是女人……而且一个家庭弄得这么不安也太……前楼的那些人听见不要笑话我么?” 他站起身来,先弯腰下去,抓住青青的腰把他拖了起来。 青青还在大哭,扁着嘴,闭着两眼,两条泪水从眼角挂了下来。 “好了好了,别哭别哭,算爸爸的不是!”子诚轻轻拍着他的肩头说。 “妈呀!哇哇哇……”青青还在闭住眼睛哭。 子诚看着他这小小的可怜的脸嘴,叹一口气,随即用脚跺了几跺地板,一面说: “看,爸爸打它了!你!你!你这地板!为甚么不听话,唔?把我家青青跌下去!” 青青骨碌着一双泪水眼睛看着他,这才止了哭。手指尖触着他那湿漉漉的裤子,他立刻知道已经用不着抱他屙尿,他的屁股也被尿水混和着地上的泥垢浸污了。 床上的元元还在乱抓着两只小手,“呒哇!呒哇!”地大哭,好像一支失了伴的喇叭。 芝君仍然背向着他,两手蒙着眼睛。她肚子里又和往常一样暗暗准备着一种可能的决定:“好,我知道你是变了!一天天更像了旧式的丈夫!……好,要离开也可以,反正大家都不能生活!……” 子诚又把元元抱了起来,在怀里摇了摇,这才止了他的哭。 子诚摸摸他的裤子,也是一片尿水,湿漉漉地紧贴着他那小小的腿子。同时他发现他才抱他一下,自己的衣服也给浸湿一大片。于是好像觉得自己全身都潮湿起来了,他就皱着眉头叹一口气。 “是的,”他想,“两个孩子在我的手上就没有一点办法!这些究竟是女人所做的事情哪!但我怎么还发她的脾气?而且她已很瘦了!”他想到这里,就更明确地见到了自己非常重大的责任,一种男人对于女人所应负的责任。觉得自己应该比她懂事点才是。他于是竭力压下自己的不快,伸手去拍拍芝君的肩头蔼声地说: “算了吧。芝!请原谅我吧。” 芝君把肩头向旁很凶一躲,离开他的手掌。 他立刻感到伤了自己的自尊心,有点愤怒了,但随又和缓下来,去拖开她蒙着眼睛的两手。 “好了吧,芝!” “你别理我好了!”芝君沉着脸掉开去。 “那是你的误会,谁在不理你?” “……” 忽然楼下发出一阵敲门声。 子诚站起来,从窗口伸出头去,一看,是穿着一件灰布长衫的老赵在雨滴中站在后门口。立刻后门开了,老赵进来了。 “喂,老赵来了!”子诚赶快走回床边,拍着芝君的肩头,“算了吧。老赵看见了有甚么好?” 楼梯在响了。 芝君立刻记起老赵那副长的苍白的严肃的面孔来。他每次来见着他们总是两眼炯炯地说: “把小孩送掉他吧!把生活改变一下吧!不然,生活要发霉了!” 她觉得自己见着他时很惭愧,但又不能不见着他。她赶快一翻坐了起来。 老赵走进来,子诚就带着笑迎上去,装着不曾有过甚么事似的,把芝君遮在背后。 老赵一面皱着眉头两眼炯炯地看着手上拿的表,一面带着抱歉的脸相说。 “唉,我来迟了!迟了半点钟,因为刚刚一个会……” “不要紧,不要紧。” 老赵的眼睛一瞥,却已看见了芝君那沉下的脸色。当她发见他在看她的时候,立刻又俯下头去,给元元换裤子。老赵便掉眼来注意看了子诚的脸一下。“他们一定又吵架了!”他想,“唉,这样的生活,怎么不会……” 他从怀里摸出一张红绿花色的票子来递到子诚的手上: “我只借到五元,暂时用着吧。” 之后,又从怀里摸出一本小书来递到子诚的手上: “这是你上次说要的,我给你找来了。” 他随即又皱着眉头,两眼一*(左目右夾)一*(左目右夾)地一面想,一面说: “你前回说的大概就是这两件事情了吧?没有别的了么?” 子诚很感动的望着他,因为他想起前次只是随便谈起这一本小书,说是买不到了,并没有向他要的意思,但他居然当作正经地找来了。他立刻翻开书,笑道: “呵呵,这很好,这很好!听说这位作者还在监狱里……” 他立刻转过身来赶快把书向芝君递去,表示自己并不先看。他瞥了她一眼看她是否还在生气:“呵,她已好起来了!”他想着,同时做出高兴的样子说: “芝!你看这本书找来了!” 芝君一手接着书,心里却慌乱了一下。她记起在上一次因为给孩子穿衣服的事互相冲撞了几句之后,到下午,子诚忽然说: “唉,我们这生活是总得改变一下才行的!”随即他就提起那本小书,讲着书里面那些主人翁勇敢地从颓败的生活里挣扎起来的故事。当时子诚的睑色表现得好像非常认真,说完的时候还拿手掌在大腿上拍了一下。 她的心忽然咚的一跳。她看了看面前紧贴着自己的两个孩子:怀里一个,膝前一个。这很累赘,然而却分不开,好像很牢固地粘结在她的灵魂里似的。她鼻尖一酸,立刻疑问似的张开嘴巴望着子诚的背,好像生怕他立刻就丢下她跑了似的。 “文章写得怎样?”老赵两眼炯炯地望了望台上的红方格原稿纸,说。 子诚脸通红了,伸手抓了抓头发: “还没有呀!唉,真要命!” “呒哇!呒哇!”元元又在背后哭起来了,声音非常尖锐。他立刻皱着眉头,但同时也觉得这救了他的羞,赶快乘势把红了的脸掉过去,一看,元元是躺在床上乱抓着两只小手哭,芝君正在捏着青青的白腿给他换裤子。他就跑去把元元抱过来了,叹一口气说: “唉,生活总是这样呀!”随即尖起自己的嘴唇在元元的苍白圆脸上亲了一下,又绕着他的眼睛逗一下;元元这才张开没有牙齿的小嘴笑起来了。 子诚也快活地抿着嘴笑了起来: “哈,你看,这孩子不很好玩么?”他高兴地刚喊出这一句,立刻却又一惊地赶快把嘴缩住了,因为他觉得这话很糟,一定又会引出老赵的“送掉他吧”的话来的。他赶快斜瞥了芝君一眼,看她是否在现出抱怨自己太冒失的脸色,一面赶快向老赵说到别的事情去: “你最近怎样?” “还是那样。”老赵笑了笑,“比较忙一点。你不是说要搬到工人区域去么?我最近可以帮你介绍两个工人认识认识,……” 芝君立刻一惊,圆圆睁大一对眼睛。 子诚把话听完的时候,不知怎么答才好,便转过脸去看芝君一下,老赵也随着看芝君一下。芝君的脸红了,生怕子诚答错,赶快抢着答道: “工人区域煤烟子很多呀!像我们青青又多病……” 子诚就立刻掉回脸来对着老赵说: “是呀!工人区域煤烟子很多呀!像最近我们青青——”他知道自己又说到孩子身上了,赶快又把下面的话咽了回去。 老赵的心里紧了一下,带着一种失望的脸色望着子诚。觉得彼此在往常是很亲密而且很坦白的同伴,现在说起话来竟这么躲闪起来了。但他随即感到一种责任:一种促醒他的责任。 “孩子不能想法子么?” 子诚脸通红了,避开老赵炯炯的眼光看了看鼻尖前元元这可爱的笑出两点小酒窝的苍白圆脸。 芝君也红了脸圆睁两眼紧张地望着老赵。 “没有法子呀!”子诚叹一口气,“没有地方呀!像育婴堂那些简直是地狱。自然苦是苦了芝君。”他赶快飞了芝君一眼,看她对自己的这话会起着怎样的感应。但随即他又觉得自己这话说错了,因为这反而要逼得老赵要这么说:“这样不是完全把芝君毁掉了么?”他于是又赶快加添道: “但芝君也很会分配时间,她最近抽了不少的工夫来看了不少的书,……她还写东西!……” 芝君忍不住嘻开嘴唇了。他斜瞥了她一眼,觉得今天的一场冲突已经完全结束,又回复了平静家庭的状态。他放心地嘘一口气,站起来,把元元送在她怀里去。 “但是你们这环境——” 老赵的话刚说一半却被打断了,因为房门忽然推开了,一个人走了进来。 大家旋风似的把头掉过去一看,又是前楼住的,那脑后梳个鸭屁股,两耳挂着两颗绿豌豆似的东西的那女人。 子诚的脸火砖似的通红了。 “呵呵,你们有客,”那女人立刻又转身走出门去。 “哼,真讨厌!”子诚红着脸说。 他的嘴角颤颤的跳动着,脸上显出很难堪的表情,停了好一会儿,才装作镇静地说下去: “老赵,我看这些小市民的生活真是很讨厌!沉闷,枯燥,成天就只晓得打牌,猪一样地生活着!”他看了老赵一眼,“不过,我觉得像他们这种生活倒也值得研究的,我也就曾经和他们打过牌,”他的脸更红了,“哦哦,我记起来了那回你也看见的。我是这样想,不错,要能够更深的去把握他们的生活,倒不妨从这方面深入去体验他一下……”说到这里,他忽然非常痛苦地吃惊起来:“唉,我在谈些甚么呀!对老赵这样的同伴,还这样撒谎么?”但他随即又这样觉得:“不,我这不算是撒谎,当我坐上牌桌的时候,确也感到是在体验他们的。而他们也未始不值得研究……”他心里这才轻松一些了。把话转开去: “哦哦,你吃过饭么?我们今天还没有买米,就叫几碗面吧。——芝!你去叫叫面好吗?” “不,我吃过了,我马上还有事要走。”老赵抢着说。 “那么,我们来喝点酒吧。我这儿还有一点酒,是天津‘五加皮’,还不错。” “不,我不。”老赵更睁大眼睛看着他,“怎么,你最近喝起酒来了么?” “不是不是。唉,不知怎样我最近总想随时喝点酒,喝了的时候,人都清爽了些,眼前好像飘飘荡荡……” 老赵皱着眉头,冷冷地不说话。这是子诚从来不曾感到过的,很有点吃惊了。他觉得很茫然,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才好。 芝君把元元放在床上就走出门去了。青青追到门边,也要跟着去。 “不要去!”子诚把他拖了回来,“妈妈马上就回来的!” 青青“妈呀!”一声就哭出来了。 床上的元元也哭出来了。 立刻房间里又塞满了他们的哭声,好像两支狂吹的喇叭: “呒哇!呒哇!哇哇哇!……” “妈呀!哇……哇哇哇……” 子诚的额角立刻挤着条条的深刻皱纹,苦痛地扭歪着脸,望着老赵。但老赵向他约了下一次的时间就转身出门去了。 他送到门口,身子靠着那潮湿的发霉的门框,觉得自己好像还有许多话没有向他解释,心里感到很难过。他皱着眉头望着老赵下梯子的背影,一直到他消失了,才深深地叹一口气。 一九三六年五月 1936年6月28日《大公报·文艺》星期特刊第170期 署名:周文 [book_title]张先生 昨天,我同云各捧一本书坐在密斯刘的火炉边。密斯刘坐在靠窗边挂有一张他爱人老唐的遗像面前的椅上,怀里抱着她的儿子小唐。那大概三点钟的时候,忽然铜门钮“喀哒”转动一下。我们大家都一惊地望过去,只见门一开,门框中赫然地出现一个高高的身穿人字呢长外套的小白脸,头上的黑发梳得油光,尖鼻子的脸刮得很亮。“这是谁?”我正在这么诧异地想的时候,那人已一手拿着呢博士帽端正地鞠一个躬,走进来了。他两眼发闪,笑容可掬地一面走,一面高声喊道: “呵呀!这真找死我了!前一个礼拜我到您从前住的那个地方去,可是我一看;阿呀,空了!‘怎么呢?’我想,为甚么您在那儿住得好好的忽然搬了呢?并且为甚么我们这样的朋友都不知道呢?我想,不错,一定有甚么原因。我跑去找老王,老王也说,‘阿呀!怎么搬了呢?’后来我想,不错,您大概也不会告诉老王的。我又跑去找您的姨母。姨母开头好像不认识我,后来她终于说您搬在这儿,好像是一个姓陈的帮您看房子的。是哪个姓陈的?呵呵,是的,……您看,要不是我的记性好,从前在您房间里遇见过一次姨母,那我真要急得要命……”他一面说着,一面放下帽子和手套在方桌上,立刻向密斯刘面前凑了过来。密斯刘皱一皱眉头站起来,嘴角强笑地,右手指着远远门旁边的椅子,说道: “请坐。” “阿呀!您不晓得我要走了么?”那人好像没有听见密斯刘的话似的,不断地说道,“我这里的律师事务所就要结束了,到南京去。您知道,我真不想走。可是考着的这外交官,(到这里,他注视着密斯刘同时又瞟了我和云一眼,)虽然薪水不多,不过另外有一个好希望,就是能派送到外国去,(到这里他又注视着密斯刘同时又瞟了我和云一眼。)您看,我一下子找不到您,不是急得要命么?您说说看,您为甚么要搬的?” 密斯刘仍然嘴角强笑地站着,右手指着门旁边的椅子道: “请坐。没有甚么,我不过想到要搬就搬了。” “但是您就可真搬得奇怪,为甚么会搬到这样一个偏僻的地方来呢?那个姓陈的是也住在这一带的吧。我今天真好找呵,找了大半天!路又坏,您看我这双皮鞋都踏得一塌糊涂。管他呢,这不值甚么,反正找着了。附近的朋友很多罢?对不对?”这律师说着,掉脸看着我和云,好像在等待着密斯刘的介绍。密斯刘却拿着一个玻璃杯,到里面的一个房间去了。他于是也跟着转身,说着话,好像要追着去,但立刻却就站住了,两眼闪着试探的光看了我们一下。 “小宝宝,”他终又冲破沉寂,伸出一只白手摸小唐的脸蛋,“你怎么不叫我?你不记得那回我买糖给你吃?” 小唐骨碌着一对眼珠看着他。他便伸出两手去抱;小唐嘟起小嘴唇,举起一把白木刀,照着他的肚子打了一下。 “你要打我吗?小宝宝?我要买糖给你呢。”他又伸出两手去。 “我要打你。”小唐又举起木刀打他肚子一下。 “你真的要打?小宝宝?” 小唐又打了一下。他便把两眼一挺,伸出一只手掌轻轻拍了拍小唐的脸蛋,说道: “你再打我,我就要把你送到巡捕房吃官司去!送你到公安局吃官司去!你懂吗?送去了,他们就说把这小犯人关在牢里!嘻嘻!” “我要打你!”小唐嘟着嘴说,“我要去拿陈叔叔的气枪来打你!” “哦哦,”他立刻眉毛一扬,两眼发光,笑道,“你陈叔叔有气枪吗?他是不是住在隔壁?”他伸出一根指头一指,接着就从外套袋子里掏出一个黄色小皮夹来送到小唐眼前一晃,“你看,我要给你这个玩呢,你陈叔叔常来吗?” “小唐,不要打张先生,他是客人哪。”随着这声音,密斯刘已端着一玻璃杯开水出来了,而律师立刻两眼甜腻腻地看着她,伸手去接杯子。 “哦,我还有点要紧事要做。对不住。我去去来罢。”她避开律师的眼光,转身就走去。 “不客气,不客气,都是自己人。”他把“自己人”三字说得特别响亮。 密斯刘一会就从后面房里提出一个马桶来,走出门去。律师皱一皱眉头,同时又看了我和云一眼。终于他又蹲下地了,脸对小唐的脸说道: “喂,小宝宝,你喜欢这皮夹呢,还是喜欢你陈叔叔的气枪?嗯?” “我喜欢陈叔叔的气枪。” “哦哦,陈叔叔是不是天天给你拿气枪来玩?” “陈叔叔还给我买饼干呢。” “哦哦,陈叔叔也给妈妈买饼干?” “陈叔叔买很多很多的饼干。” “哦,他们也买饼干给你吗?” 我从眼角梢发现那律师伸一根指头在小唐脸前对我指了一下。 “他们也给我买饼干。” “你叫他甚么?” 我心里惊了一下。但小唐终于说了: “叫他周伯伯。” “她呢?” 云看我一眼,尖着嘴向门那方指一下。我知道她是说,走罢。但我摇了摇头。 “妈呀!”小唐忽然叫起来了,转身向门口跑去。律师一把抓住他的肩头: “不要跑,外边有警察呢,他会拿木棒打你呢!他说,‘哼,你这孩子乱跑!’还有外国巡捕,外国巡捕你看见过吗,比警察还高大,很凶呢!他也有一根木棒,打人的时候,就砰,砰砰,你不怕吗?” 小唐骨碌着一对黑眼珠看着他,顿一脚说道: “我不怕。”他又向着门跑去,律师又一把将他抓住。 “哼,你不怕吗?还有老虎呢!你看见过老虎?”他随即把脸掉向一旁,嘬着嘴唇叫出“呜”的一声。“呜——你听见吗?——呜——老虎又叫了!” “妈呀!” “呜——老虎又叫了!” “妈呀!” “呜——老虎又叫了——呜呜——老虎又叫了——呜——哈,你看那窗口上的一个小把戏不好玩吗?来,你看我问他。”他立刻抱起小唐来,对着窗口出现的一个黑鼻尖的孩子脸。他把颈子一挺问道:“喂,小把戏,你几岁?嗯?” 那孩子撅着嘴笑了笑,答道: “十岁。” “唔唔。那你姓啥?嗯?” “我姓朱小三。” “哈哈,你叫猪头三?” “你才是猪头三。” “哼,混蛋!”律师把两眼一挺,说。 “哼,混蛋!”那孩子也把两一眼一挺,说。 “哼,你学嘴!我要把你送到巡捕房吃官司去!”他立刻把脸掉向小唐说道:“小宝宝,去,踢他!叫他滚!滚蛋!去去拿你陈叔叔的气枪来打他。” “滚蛋!”小唐把脚尖踢了一下,“我要去拿陈叔叔的气枪来打你!” “小唐别骂人!”密斯刘恰恰进来了。嘟着嘴唇瞪着律师的背。 小唐掉过头来见是他妈妈站在背后,便伸出两手喊道: “妈,我要来。” 律师跟着掉过头来的时候,密斯刘已一把抱起小唐转身,说道: “乖,你不是早就要睡午觉了吗?走,我送你进去睡。” 律师见密斯刘进房间去了,门还开着他忽然也跟着走去,一面说道: “小孩子顶要紧的就是午睡。午睡睡得好就长得好。我也喜欢午睡,这一个月来我差不多长了两磅……” 我看见他忽然在那门边脸红红地似笑非笑地站住了。他两眼一*(左目右夾)一*(左目右夾),大概在思索甚么。立刻就见他掉转身来,走到一个写字台前,伸手去翻上面的一堆书本。他拿着最厚的一本《罪与罚》,嘴唇立刻闪出快活的微笑,捧着,一面揭开,一面向那房门走去: “喂,密斯刘,你也在研究法律了么?”但立刻他就在那门槛边一愣地站住了。鼻尖对着书本,两眼盯一会儿,才笑道: “哦,原来是一本小说。”他就又转身出来,把《罪与罚》送还书桌上,另外又翻出一本书来了,看了看,嘴角又微笑了,一面翻看,一面走进那门槛去。 “哈,你这本《政治经济学》看完了罢。我很久也就想研究经济学呢……”他正在这么说着,密斯刘却又抱着小唐很凶的走出房来了。他也只得张开嘴巴捧着书跟着出来。 “这孩子真要命,今天这时候还不睡。”密斯刘苦笑地说着,嘟着嘴看了我们一眼。 “不睡,让他玩玩不好吗?自然您对于儿童教育很有研究,可是睡多了也不很好呢。”律师放下书本在桌上,说,立刻又从袋子里掏出刚才那个小皮夹来。“哪,小宝宝,拿着玩玩罢。” “别给他玩罢。” “不要紧,没有甚么的。里面没有甚么的。” 忽然他的脸一下子很严重地正经起来了。擎起右手摸摸头上油光的黑发。接着又掏出一方白手巾来蒙着光亮的鼻尖,从鼻孔底里发出“苦苦”的两声,扫清了喉管,然后对着密斯刘说: “我想同你——”他还没有说完,忽然一愣地闭住嘴了。其时这边小唐正把手上的小皮夹扯开,有三张长方形的白名片飞下地去。密斯刘放下小唐,弯腰就去拾名片。 “我想同你谈一件正经的事情。”当密斯刘拾起名片来的时候,他又马上说。两个面对面地都突然菩萨似的呆了一下。小唐则在地上扯那小皮夹。 “自然,我们都是有信仰了的。”律师终于开始了。鼻孔里不自然地“苦苦”了两声,斜眼看了小唐的手里一眼,接着又说道:“自然,我们都已经知道将来这世界会怎么样,这当然不用说。——苦苦——不过我总觉得我除了法律之外,还应该研究社会科学,自然首先得研究——苦苦——经济学。对不对?但我考的外交官,不久就得到南京去了。我早就想找一个机会来同你谈谈。我常常——苦苦——我有时——苦苦——总喜欢征求朋友们的——苦苦——意见。您看,我目前还是服务——苦苦——的好呢,还是研究——苦苦——的好?因为我这次有好机会可由公家送出国去——苦苦。我是想到俄国去——苦苦——的,不过我又想,到德国去——苦苦——也好。听说希特勒——苦苦——的革命——苦苦——那自然,我自己简直没有主见,您——” “小唐!不要扯人家客人的皮夹!”密斯刘忽然喊道。 “您以为到哪一国去——”律师脸色骚动地还没有说完,立刻就被小唐玩皮夹的快活声打断了。一个银角子从皮夹跳了出来叮的一声落在地板上白亮地滚转着,向着一个屋角滚去。小唐于是把皮夹一抖,又是叮叮叮的几个银角子跳出来了,在地板上乱滚开去。律师立刻站起来了,弯腰就去拾那几个银角子起来。密斯刘从小唐手上拖下小皮夹来送到律师手里。律师打开皮夹看一看,便把那几个角子装了进去,依然送到小唐手里说道: “哪,不要紧,拿着玩罢。” 密斯刘还弯着身子,头钻方桌下面在寻找。 “算了罢。”律师斜眼膘了方桌下一下,又向门后的一个角落膘了一下,说,“算了罢。我的角子已经够了,别再找了。”他又把眼角向他自己背后地上看了一下。 密斯刘终于从方桌下拾起一个银角子来了,摆到律师面前的方桌角上说: “哪,还有一个。” “您瞎讲,这哪里是我的?我的已经够了。这一定是您的。” “确是你的。我看见滚下去的。”密斯刘又从小唐手上拿下皮夹来。 “您瞎讲。那不是我的。喂喂,您不能装进我的皮夹去呵。唉,就那样硬装进去了。好罢,随您的便罢。你一定要寄存一笔账在我的皮夹里,就随您的便罢。——不过,——苦苦——我刚才说的那个话您以为怎样呢?——苦苦——不要紧,那名片弄脏了不要紧,您擦它干甚么?——苦苦——我知道刚才我说的那话,您一定能帮我决定得好些。” “不,”密斯刘把皮夹送到他面前说,“我怎么能帮你决定?我——” “您能的——苦苦——您能的。您在我的朋友中确是第一个——苦苦……” “张先生,请不要这样罢。我真是一点甚么也不懂的。” “您懂的。我知道您懂的,——苦苦——你比我懂得多。” “哪里。”密斯刘把脸掉开去,一点表情也没有。 立刻是一片坟山似的沉默。 好一会儿才听见律师轻微地叹一口气。 “唉,一个人顶怕的就是病。”他说,“我最近常常总像要病的样子。” “大概不会罢。”密斯刘笑了笑,“张先生最近不是又长了两磅?” 律师的脸色呆了一下,但随即又回复了活气,笑道: “不错,那只是因为天天早晨吃牛奶鸡蛋的原故。不过一个人病起来也很容易的呢。” “喂,云,”密斯刘忽然站起来道,“密斯莫叫我们就去么?” “咹?”云忽然吃惊地抬起头来。 律师也吃惊地只得站起来了。说道: “哦,时间不早了,我也该走了!”他的脸色显得非常忧郁,一手搁在桌上的呢帽上,一手搁在手套上,两眼死死地盯住方桌当心,好像呆了。一分钟两分钟,律师的两眼仍然不动地垂着,密斯刘终于把小唐抱了起来拉出一只小手伸到律师胸前: “乖,给张先生握握手,说再见。” 律师这才一惊地勉强回复笑容,两眼却阴凄凄地望了密斯刘一眼,好像说,“唉,你就这样忍心么?”随即懒懒伸出一只白手来握着小唐的手叹一口气道: “喔,小宝宝,别了!”他握着,大概有三分钟,小唐忽然叫起来了,狠命地把手抽出。 “密斯刘,”律师抬起脸来两眼闪着诚恳的光说道,“愿您保重。我不久就要到南京到差去了。但我总希望我们能有更好的机会再见几面。我相信我刚才提出的问题您一定能帮助我的。” 密斯刘只是紧闭住苍白的嘴唇。立刻又是一片沉默。 “好,别了!”律师终于把桌上的小皮夹装进外套袋子去。擎起一只白手掌摸摸头上油光的黑发之后,才懒懒地拿起帽子。端正地向密斯刘鞠一个躬。鞠躬起来,还狠狠的注视我和云一眼,才开门出去。一面走,一面说着:“呵,别了!” 密斯刘愤愤地就把门碰了上去,嘟着嘴说道: “妈的,追,追,追,我真想棍他妈一下!” 一九三六年一月 [book_title]爱 “又是不会回来的了!又一定是陪那寡妇玩去的了!把娘一个人孤孤单单丢在屋子里……” 老太婆忿忿的喃喃着,一面拿着明晃晃的菜刀切着砧板上的肉。 “说是今天礼拜六,十二点钟下办公后还有事!有什么鬼事?还不是去陪那寡妇?” 一大块血红的肉一片片地在她的刀旁躺了下来,她忽然注意到已经切去一大半了,觉得很可惜:“我应该留一半起来明天吃的!”她转身到碗柜去拿碗,那些碗却都满满地装着午饭时不曾动过的菜把她瞪着,她于是忿忿的把碗柜门砰的一声碰上了。她又拐着小脚儿跑进屋子里去拿出一个盘子来,盘子上满铺着一层灰,她又气忿忿的把它塞进水盆里。“这么忙碌着究竟为了什么呢?有什么趣味呢?”她这么感伤地想着,立刻就觉得全身都疲倦起来了,手就在水里停住,眼泪水珠子似的在她那多皱的两颧边弯弯曲曲的滚了下来,滴落在水盆里。 “唉,我已经这么大的年纪了!连一个媳妇来替手也没有!”她扁着嘴伤心的喃喃着,“给他说搞一个老婆吧,搞一个老婆吧,他总是那样:要恋爱!——恋鬼!一个青头男人恋一个青头姑娘也不管它,偏是一个寡妇!恋了大半年,也搞不进来!不知道这是一个什么鬼世界!我们从前,娘老子说一声给你讨一个媳妇吧!做儿女的哪敢做一声!可是娘给他说了几个姑娘,他都嫌乡气啦,又是什么没有智识啦,没有思想啦!可是那寡妇是什么东西?不过是给别的男人已经挤过油水,摸过,弄过,生过儿子的破铜烂铁罢了!哼,这就是思想!……” 她这么狠狠的咒骂了一通之后,才觉得痛快一些了。擦干了盘子,把那块切剩的肉装在里边。她把肉块和那些肉片对比地看了看,觉得今天一下子就吃了那样一大半的肉太可惜,就又拈了十几片起来添盖在那块肉上。她刚要捧着盘子走开,立刻又觉得迟疑起来了,好像一个重大的问题似的对了盘子踌躇着。 “是的,我应该多给些肉给他吃。”她一面说,一面又把那些肉片拈回砧板上。她看着那些切得很巧妙而匀整的肉片,不禁伸出食指指着,自豪地说起来了:“我要向他说:‘你在家里,哪点不好!什么都给你弄得规规矩矩,样样都合口味,你到那寡妇家里难道有什么给你吃的?思想新,她弄得出什么来?从前我们在她家里住半个月,她弄了些什么鬼菜呵!’娘总是疼儿子的!……”她同时想:“是的,我要弄得他满意点,把他的心收复回来的!” 忽然听见外面有声音,她赶快把肉放进碗柜里,又开了厨房门伸出头去。那荒凉的村落在她眼前立刻展了开来:附近是一畦一畦种着白菜的地,中间疏疏落落点缀着二十几家白墙壁的瓦屋,炊烟狗尾巴似的在那些屋顶的小烟囱上腾了起来,把那些透过树梢的金黄色斜阳光线搅得一团忙碌。远处在零乱地响着女人唤猪和唤鸡的声音,前面的一家屋子前有几个女人在逗着一个孩子欢笑,一群乱鸦黑点子似的从树梢腾了起来,掠过天空飞了开去。…… “是吃晚饭的时候了!”她抱怨地说,眼睛紧紧盯住前面蜿蜒在一行一行绿色菜畦间的大路,大路那头的树林间,憧憧的行人忙碌着,却不见她那穿着很整齐灰色西装的儿子。 “一定又是不回来的了!一定又是陪那女人玩去的了!那是多么淫荡的寡妇呵!” 她又非常痛恨起来,咬着牙,想:“我的儿子从来都是好儿子!往常一发了薪水,他总是提一纸包东西回来,笑嘻嘻地说:‘妈妈,我在大马路给你买点心回来了!’就是自从遇着那寡妇,把我们快乐的家庭都破坏!——你这不要脸的娼妇呵!” 她砰的一声碰上门,就忿忿的走进房来。她坐着,心里非常不舒服。不服气地拉开抽屉,拿出几张照片来:一张是在自己家乡王贡爷的女儿,一个银盆似的脸,穿着许多点子花色的旗袍。站在摆了一瓶牡丹花的茶几旁,一手还搭在茶几上;一张则是那瓜子脸穿着青旗袍的寡妇,右手搀着她的孩子萍儿,连一瓶花也没有,背后就只是一张黑幔子。两手拿着这两张照片对比地看了看,她的嘴唇便恶狠狠的撅了起来,喷着唾沫星子说道: “你看,人家王贡爷这女儿哪点不配!人又漂亮标致,又是青头姑娘,又是门当户对,又是亲上加亲!可是这寡妇算什么?我早就看出她不是一个好女人!她男人生前做什么工作,还给巡捕房抓去过!这样的女人都可以要得吗?而且是一张瓜子脸!我从来就讨厌的是瓜子脸!” 最后她翻出一张她妹妹的“全家福”照片来了,她的眼睛立刻被有力地吸住。脸上打皱,扁下巴的妹妹坐在当中,旁边站住她两个圆圆白脸的儿子和两个媳妇,膝前围绕着四个睁大着可爱的黑眼睛的孙儿,她忽然记起来了:当在家乡大家都出嫁了以后,她同妹妹走在村镇上,自己总是走在妹妹的前面,街两旁的人站起来打招呼,总是先叫她。她有时指着面前站的人说: “阿发,听说你家媳妇病了,我那里有些痧药水,你来我给你点吧!” 人们都立刻尊敬的望着她,阿发则垂手躬身的说: “谢谢大姑娘!” “不过,”她又说,“我看你也闲得够了,明天来帮我种一天地!” “是。大姑娘的事情我们总是尽力的!” 她一转身,就立刻听见人们在背后轰起一阵赞扬的语声: “那大姑娘比起二姑娘来真是一个了不起的角色呵!” 可是现在妹妹却是儿孙满堂的——虽然生活也困难了起来,但她究竟是儿孙满堂!而自己反倒跟着儿子来到这上海不相干的村落!到此刻还连一个媳妇也没有!“要不是那死鬼又嫖又赌一脚头把家产踢光了,我就敢强迫我的儿子说:‘章!我要给你讨一个媳妇!’他敢不依?但是呵……” 她又怀念起她的家乡来了,那高大的黑漆龙门,矗立在棋盘形的田亩当中和蓊郁树林的环抱里,早晨的温暖阳光透过树林直铺在她的庭院,……能够回去多好呵!她于是觉得非常难受,非常孤独起来。她望望自己的周围,床,书桌,书架。……但这些物事都也静静的望着她。 “即使有一个孙儿也好,”她想,“儿子不回来不要紧,我就抱着他,逗他,玩他,亲他的嘴,他也就会对我说,笑……” “宝宝要睡觉——”突然前面那女人唱歌似的声音悠扬地透进她耳里来了,她不由得怔了一下:“是的,人家都有小孩……” “我的狗儿要睡觉哟——” 她的眼眶热起来了,泪水珠子直滚了下来。她叹了一口气,觉得一切都没有趣味。“就因为自己没有钱,”她想,“古话说的,只要有钱,和尚无儿孝子多!”她立刻忿激了起来,觉得儿子最近实在太不把娘放在心上了,往常一发薪水总是把一大半的钱放在她手上,最近却少起来了! “哼,我存了钱,难道就带到棺材里去?还不是给你存的?可是把那些钱用到那寡妇身上可不行!是的,我要逼他的钱的,看他对娘怎么说!要是他们老是这么弄下去,娘恐怕只有去讨饭了!我要把他的钱逼下来的!……” 她下了决心,把贴胸衣袋里的一卷钞票热热的拿了出来,仔细数了数之后藏在箱底,关好门就走出来了。 她走到前面一家农民的瓦屋前,在那儿,四个穿破旧衣服,头发上盖满灰尘的女人,见她走来,都立刻站了起来。那怀抱孩子的一个笑嘻嘻的道: “老太太,夜饭吃过哇?” “还没有呀!”她见众人都尊敬她,立刻装着微笑说,“我家少爷在公司里还没有回来呀!”她把“公司”两个字说得特别重,面前的几个女人都更加肃然起来了。 “你老人家真是好福气呵!有这样一个好少爷!”一个女人微笑的说。 “在公司里做生意是拿大钱的!”另一个也接着说。 老太婆立刻高兴起来了。她望着众人,很明确地感到自己在这周围所处的是怎样高的地位。 忽然一个女人伸手向前一指说: “呵,那大概是你家少爷回来了!” “还有一个女人!” 老太婆没有听到后一句,已手搭凉篷似的搁在额前,高兴地望着远远的前面。果然,那前面反映着霞彩的树林夹道中,那穿着灰色西装的儿子直条条地在那儿出现了,但同时却也出现了那穿黑旗袍的寡妇,中间搀着的则是那穿着红线衣的萍儿。她心里立刻又不舒服起来。 焕章和玉怀搀着萍儿很慢地很慢地在树林夹道中走着。大家都很清楚地可以听见脚尖踏倒草茎柔软的声音。前面,在那些疏疏落落缭绕着炊烟的村屋背后,在一丛丛枝叶茂密的树林背后,天边鱼鳞似的白云,给沉下地平线的太阳燃烧成通红的彩霞,光明灿烂地,直喷射到天中。一群归林的乱鸦好像谁撒的一把胡麻似的,在那霞彩之下掠了过去。青蛙们则在咯咯地唱着晚歌。一个金虫展开翅子呜呜地飞过来了,转了两个圈子,砰的一声碰着焕章的鼻尖就落下地去了。焕章立刻皱起眉头,赶快拿手巾擦着鼻子。萍儿却大声笑起来了,同时还快活地跳了一跳。 “小金虫!”他蹲下去,笑着,指着那挣扎在草上的金虫说。 焕章正要伸起皮鞋尖去踏它,玉怀立刻把他拦住笑道: “这样一条小生命,你又何必弄死它?” “谁叫它要碰我的鼻头呢?很脏!”他见玉怀弓下腰,伸手去拈那金虫,立刻发觉了自己说的这话不妙,他于是赶快转过话头道: “呵,是一条多么可爱的小生命!” 萍儿从他妈妈手上接了那金虫,快活的笑了起来。焕章拍拍他的肩头说: “你还要么?我再帮你弄一个。” 这时,天边的红霞已幻成紫色,好像铺满了片片的牵牛花,背后衬着明澈的光亮,俨然是一幅梦幻似的彩画。周围的空气更加变得清新了,树林的叶片发散出浸了酒精似的浓烈气味。 玉怀忽然觉得一份热烈的情感燃烧起来了,微笑地向天边一指: “呵,这多么伟大的自然呵!” 她搀着萍儿离开路边就向着那可以遮着别人视线的几株大树背后走过去。焕章紧跟在她的背后。几只青蛙戛然地停止了歌唱,噗通噗通的跳进一塘水里,水面荡出无数圆圈,搅乱了反映在上面平静的霞彩。 “我就喜欢这样的大自然!”玉怀的胸脯鼓动着,呆望了一会儿,自言自语的说。“从前明在的时候,他的工作一完毕,我们就常常跑到乡下来看这样的霞彩。他常常靠着我的肩头指点着天边说:‘哪,你看那是多么美妙而光明的图画呵!在那儿含蓄着人生的理想……’”她有些黯然了,两个眼圈都顿时发红,起着潮润。 焕章知道她又在想着她的明了,心里有点不安起来。“她总是喜欢想她的明!”他想。“但想了有什么用?” 他默默的把手巾递给她!她才恍然地睁大眼睛望了他一望,把他的手推开笑道: “哈,你以为我哭了么?不会的。我是给这伟大的自然感动了。我觉得我们的人生应该同大自然融合,我喜欢去听那自然母亲的声音……我一定明天就搬到这个地方来……” “呵,我也喜欢……”焕章也微笑着说。他看见玉怀那仰对天际的瓜子脸,那明亮的眼珠,那明亮的分披的黑发,反映着霞彩的光,愈加显得美丽,俨然是在彩画里边飘然的人影,他立刻记起在写字间里,同事们带着神秘似的眼光对他说话的神气: “你那爱人最近写东西了吗?” “嘿,是一个思想很先进的女人呵!”另一个接着说,并且向他伸出大拇指。 有时玉怀来会了他,他送着她出去的时候,立刻感到同事们都诧异的望着他们两个跨出房门的背影,在他们的眼里自己也都显得崇高而且神秘。 周围的青蛙和各种草虫更大声地交响着唱起晚歌来了,把他从幻想里拉了回来。他看着玉怀的侧脸,心就剧烈的跳动起来。他伸手去捏着她那裸出的白手臂。玉怀并没有动,也正仰了脸沉醉在大自然的气息里。焕章全身的血都涌了起来,当玉怀那明亮的眼珠向他一看的时候,他兴奋得两颊都烧红了。 “这大概就是恋爱了吧?这大概就是恋爱了吧?”他这么想着。一面又胆怯地向背后望望:“该不会有人看见的吧?” 他望着她又想:“是的,她多么可爱!她的思想,她的灵魂,都明白地展布在我的跟前,而且她也很了解我,如果我们结婚……” 玉怀掉过脸来望着他,看见他那小孩子似的痴呆的脸嘴,在这时候看来,完全像一个非常平静的小弟弟,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的嘴笑得多么好看,”焕章想,“我好不好拥抱她?” 忽然萍儿惊喊起来了: “妈妈,蚊子!” 两个才好像从梦境里惊醒转来。焕章见一群黑麻了的蚊子在萍儿的脸前搅成一团飞叫,萍儿一面向后躲,一面用手赶打着。他立刻挥着手帮他赶了一下,可是恰恰碰在萍儿的小手上,萍儿就哭叫起来了: “我的金虫打跑了!我的金虫打跑了!” 同时跑上来用脚踢他,用拳打他,要他立刻赔。焕章皱起眉头,忿忿的说道: “你别叫呀!给你找就是!” 他弓着腰弄得额头出了汗,才把金虫找着送还他的手里,萍儿才不哭了。他用手巾揩着自己的西装裤脚的时候,心里又不舒服的想道:“糟糕的就是这一点!如果一结婚,那就会成天到晚给孩子麻烦透了!……” “好,这里的蚊子多,我们走吧!”玉怀牵着萍儿的手说,大家又慢慢的走了起来。 “这是很明显的,”焕章一面走一面继续的想,“她是曾经沧海,而我还是初恋,为了孩子,就破坏了我同居生活的甜蜜,那太不合算了!”但他一看见玉怀那美丽的身影,回味着刚才的愉快,立刻又痛恨自己被这样商人似的龌龊思想苦恼着,他要竭力忘掉它,于是扯了一把树叶到手里揉搓着,微笑的说: “怀,你那天在公园里说,你的恋爱观就是人类爱,广大的,这自然是很对的。不过,你主张不结婚,我……” “你,什么?”玉怀皱起眉头掉过脸来看着他。 “我,我始终想不通!……” 玉怀笑了笑: “这有什么想不通的?就因为我曾经是过来人呀!我们女子一结婚,就什么都被束缚住……” “有什么束缚住?譬如……” “譬如什么?” “譬如那男的也是主张自由思想的人……” 玉怀仰面哈哈笑了起来:焕章立刻窘着了。 “你不是女子,而且也没有结过婚,这是你一点也不会知道的……”她见焕章的脸红了起来,觉得自己太放肆了,而且也觉得他那红了的脸很可爱,为了免得使他太难堪,她便握他的手笑道: “老弟,你不要生气。不过呢,我们女子的事情你的确是想象不到的。” 焕章立刻非常感动,也紧握着她那柔和的手,心里想,“你这玩笑可开的多么毒呵!”但他微笑着说: “哈哈,你把我当作什么人?我怎么会动不动就生气?你难道还不了解我么?” “我了解你。”她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了,随即撒了开来。“是的,他是可爱的,年轻,热烈,”她想,“可是他那母亲太厉害了!如果一结婚,那简直要变成他母亲的‘媳妇’了!” “章,”她嘲笑地说,“你母亲又向你哭了么?” “是的,我已经向你说过了。我早晨走过她床前,她又在淌眼泪。” 玉怀更加笑起来了: “她既然要你‘搞’一个老婆,你就给她‘搞’一个老婆好了!” 焕章忽然感到伤了他的自尊心似的,抱怨地飞了她一眼: “你看,你又同我开起这样的玩笑来了!” “哈,你说你不生气,不是又生气起来了么?”玉怀说到这里,忽然严肃了起来。“我告诉你,像她那种侮辱人的话我是极端反对的。不过,说真话,你确是该结婚的时候了!不知怎么,你在别的女子面前总是那样胆怯。” 焕章脸红了一下: “就因为我不懂她们呀!我总觉得爱,不是那么一回事!” “不要紧,你拿出勇气来,你和别人结了婚,我们的友谊,我敢相信倒更可以永远。我虽然主张人类爱,那也有限度,你知道,我当然决不会爱那些饱食终日吸人血的混蛋!” 焕章见她说得那么认真的样子,暗暗吃了一惊。他想刺她一下说:“你之所谓不结婚,人类爱,不过是一种作为逃避的旗帜罢了!就因为我的母亲!”但他没有说,只是也认真的说道: “是的,你的这些精神我是佩服的。不过,请你相信我,虽然一两年来在公司做事,我却并没有失去我在学校时一颗青年的心……” “这我晓得,你何必声明?” “不,我不是要声明,我不过……” 玉怀感到自己所说的话已给他搅混了,扯远了,一时找不出头绪来,她慌乱的截断他的话说道: “不,你把我的要点误会了!我的意思不过是说,我是恨那些安坐而食的人,我自己也很愿意做一个职业生活者的。” 焕章立刻感到自己插话的方法奏了功效,而且高兴着把她的话扯到更有利的这面来了。“对了,”他想,“我们公司里刚有一个位置出来了,如果想法子介绍她进去,我们就可以朝夕与共,而且是我给她介绍了职业的,那么……”他兴奋的拍拍额头道: “哈,你看我这人真是容易忘事,我们公司里有一个位置出来了!” 他们很吃惊了,只见老太婆拐着小脚儿踉踉跄跄划着两手冲了上来,红着脸,呼吸急促地喊道: “呵呀呵呀!你看你们这些年轻人一路上总是‘张花理石’的!我们老人家给你们辛辛苦苦准备好了饭,饿着肚皮等你们!我站在那边喊了你们半天,你们简直像聋子似的!” 玉怀怔了一下,随即笑道: “呵,伯母,我们要搬……” 老太婆不听她说完,就把脸掉向焕章说: “你说你下办公后有事,我早就晓得你要到玉怀那儿去了!” “是的,妈妈!”焕章见母亲那种忿怒的样子,自己便立刻带着抱歉似的脸相,微笑的说,“我去带他们来了!他们也想住在我们附近呢!妈妈,他们来做我们的邻居,你也不再寂寞了!一看好房子,他们明天就搬来!” 老太婆吓了一跳:“哦哟,他们居然还要搬来呢!”但自己又没有权利拦阻人家;不过她因此倒反而有所得了。“好,搬来也好,”她想,“搬到我的眼前来,我就好监视他们!倒比他们离得远远的干了些什么事情我都不晓得!”她于是立刻装着一脸的笑向玉怀说: “好,搬来很好,我免得一个人!就好天天到你们家来玩了!五十号有一间房子,我去帮你说一声就是了!他们都是很相信我的。” 萍儿喊她一声“阿婆”,就伸手跑上前来。她心里不高兴的想:“又不是真正自己的孙儿,抱他干吗?讨厌!”但她为了顾全大家的面子,终于把萍儿抱了起来。 他们走进房间的时候,老太婆就向萍儿问了起来: “你们今天在哪里吃午饭?” 焕章赶快抢着说: “我在公司里和几个同事……” 可是萍儿已笑嘻嘻的说出来了: “在馆子里。” 焕章脸红了起来,见母亲看了他一眼,心里感到欺骗了她的难受。玉怀笑了笑,也看了他一眼,意思说:“你何必遮掩?”随即泰然地走了开去,老太婆又问起来了: “你们几个人吃?” “妈妈,叔叔,我。” “你们吃多少菜?” “吃很多很多菜,我们还吃咖啡呢!” “哦,你们还吃咖啡,你们吃鱼翅没有?” “吃的。妈妈吃的,叔叔吃的,我也吃的。” 玉怀有点气忿起来了,觉得她这样拷问一个天真的孩子,简直是非常的卑劣,可恶!她瞪着眼睛恨不得把萍儿夺了下来。可是老太婆还在继续着: “哪个给的钱?” “叔叔给的钱。” “哼!”老太婆忿忿了,想,“有钱不给娘,倒去养寡妇!”她忽然自暴自弃地决定着:“好,寡妇用得,我也用得!要阔气我们就大家阔气!回头我就去把那块留下的肉也一齐把它弄出来,吃吃吃!吃光完事!反正留下来也落不到好处,倒不如饱饱吃它一顿死了倒好些!”她抬起脸来先和缓了一下呼吸,然后说: “章,我这两天不晓得怎么样,心口又痛起来了!我前回吃的补药早就吃完了,现在要赶快买才行!还有米也要买了,油也要买了!可是一个钱也没有。” 焕章皱一皱眉头道: “我那天不是才交给你十块钱了么?” “可是用完了呀!你哪里晓得,你成天不回家来看我一眼,丢得我一个人在这冷清清的屋子里多寂寞!我想,好,我也去散散闷,看看戏吧!我就请了隔壁刘老太婆陪我一道去看了!” 焕章笑了起来: “我晓得你是不看戏的。” 老太婆脸红了一红,抢着说: “看了的!我也同你们一样还请她上了馆子的。”她觉得这么巧妙地就刺了他们一下,心里非常的舒服,同时还看了玉怀一眼。玉怀却只是冷笑地看着窗外。焕章也知道她那说话的意思,但他还想和往常似的搅起家庭的快活空气来,故意和她玩笑似的说下去: “我就知道你没有上过馆子。” “上过的!我们在十马路上了的!” “上海就从来没有‘十马路’什么的!”焕章说;但他已看出母亲那隐在假笑下的忿怒。他想:“母亲也可怜,近来她就常常哭,从我现在和玉怀的情形想来,只要给她钱!她就什么都会好的。”他赶快从袋子里摸出一张五元的钞票来,显出很明白的意思说: “好,妈妈,我就再给你这张钞票吧。” 老太婆接到手上来看了看,说: “这就算是给我买补药的吧。但是还有买米买油的呢?你看我的袜子也破了,我也买几双。” “我只有几块零钱了呀!”焕章苦笑地说。 “可是没有了米呀!没有……” 焕章生怕她再说下去,给隔壁人家听见了,那简直笑话。赶快又拿出两张一元的钞票来放到她手上。老太婆还要要,焕章急得拍衣袋,她才感到得了胜利般,放下萍儿捏紧钞票跑下厨房去了。 玉怀马上抱起萍儿说: “我们走!” “为什么?”焕章吃惊的拦住她,“你不是说今天晚上在这儿过夜,看好房子明天就搬来么?” “我不想搬来了。” “为甚么?你不是说上海的房子没有萍儿玩的地方而且很贵么?并且你那房子今天已经满期了!” 玉怀迟疑起来了: “可是你母亲会对我们怎样想?” “不管她。”焕章生怕失了这个好机会,鼓动地说,“你不是从来说你是轻蔑环境反抗环境的吗?任她怎么想,只要我们是纯洁的。难道这一点小小环境你就怕了么?”他觉得这些话实在说得很妥当而且漂亮,说到收尾的时候,他还兴奋地把手在空中劈了一下。 “笑话,我怕什么?”玉怀又把萍儿放下来了,“我不过看她那样子讨厌我们罢了。” “算了吧,我们是我们,她是她。这是你也说过的:‘这是各自不同的人生,也是各自不同的两个时代。’好,我们不必管她吧!而且她不高兴一下,把那时间一过就会算了。” 玉怀觉得他处处经典似的引用自己说过的话,觉得非常的高兴,并且也觉得他的可爱。两个的眼光碰住了,互相就默默地兴奋的对看一眼。 焕章跑下厨房去了一转,高兴的跑了回来笑道: “哈,你看,我刚才说过‘她把那个时候一过就会算了的!’果然她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了。我刚才见她正从碗柜里拿出一大块肉来添上去,那不是要特别招待你们一下吗?”他立刻显出主人的样子,开了电灯,挽好袖口就拉开桌子,摆起碗筷来。 玉怀笑了笑: “不见得吧?” “你不信你看就是!”焕章肯定的说。 老太婆把菜端进来了,焕章和玉怀也去帮她端。可是桌子上除了一碗青菜,一碗粉丝,一碗豆腐干,一碗炒蛋,和一碗用很少的肉片炒笋子之外,再也没有别的菜了。焕章着急的问道: “妈妈,怎么只有这点肉?” “没有钱买呀!只有这点肉。” “我刚才不是看见你拿出一大块肉添在那肉片里吗?” “留下了呀!明天吃的。一下子吃穷了怎么办?” 玉怀听完她后一句话,知道她的眼光又要刺似的射来了,先就把自己的脸掉开去,看了焕章一眼,在那眼光里闪出这样的话语:“如何?”焕章搭讪地笑一笑,端起碗来就扒饭。老太婆已看在眼里了,立刻把眼睛瞪了一下。 吃过饭后,她决定了等玉怀他们走了之后,要切切实实给焕章告诫一番。问他:“究竟是要娘还是要寡妇?为了那寡妇就简直把娘不放在眼里了!要他明白的说。这样尽拖下去是不行的!娘已经几十岁了,没有媳妇是不行的!没有孙儿也不行的!可是那萍儿不是我家‘李氏门中’的血脉,娘是怎么也不给她抚养的!叫她不要打这种主意……” 但玉怀却在给萍儿缠住,问答着许多无穷无尽的话,看来并没有走的意思。焕章也在旁边逗着萍儿。老太婆只得不高兴的忍耐住,看着他们。她觉得儿子那样子是很漂亮的,光光的头发,光光的圆脸,即使配天仙都配得上;可是总又觉得有些不舒服,好像用服手的针线一下子闹起别扭来了,儿子那身体也较之往常似乎总感到一些生疏,越想法子互相接近而结果反而愈加离开了似的。至于玉怀和萍儿的身体以至脸庞在电灯光下更是讨厌,难看,一脸的下贱相。 其时,萍儿正仰了脸,睁大一对幻想似的眼睛,伸手指着窗外的一轮清亮的圆月问着: “这月亮为什么会亮?” 玉怀也向外一指看着他的脸说: “那是太阳的光照在月球上反射出来的光。” “为什么太阳有光?” “因为太阳是一团火。” “为什么太阳是一团火?” “哼,这就真是贱种!”老太婆冷笑了,在肚子里暗暗咒骂着,“我们也是做了娘来的,哪像这样子!儿子的话都可以让他尽那样傻问得?而且月亮是月光娘娘,太阳是太阳菩萨。他要再问,就给他一个嘴巴!——这真是一个贱种!”可是她看见焕章也蹲了下去在和萍儿面对面地解释太阳为什么是一团火。她赶快把自己刚才在肚子里咒骂的话像切肉似的划分开来,儿子应该除外。 到了听见桌上的座钟当——当——当地响了九下,还不见他们要走的意思,老太婆着急起来了。她说: “呵,九点钟了!我们要睡了!” “好,我把帆布床撑开来!”焕章站起来说。“我睡帆布床,玉怀同萍儿就睡在我的床上。” 老太婆大吃一惊,顿时像被铁锤重重一击,立刻发昏了。“这怎么行呢?”她想。但她记起从前也曾在她家睡过半个月,照礼数上说来,他们在这儿睡一夜,似乎不好赶人家的。但她还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强笑地问道: “他们要在这里睡么?” “是的,”焕章说,“她明天早点看好房子,就搬来。我就劝他们今夜在这里过一夜好了。” 老太婆有点忿怒了,她想:“你劝他们!你不问我肯不肯?你虽然是主人,可是我才是一家之主!”但她随即又觉得这样对他忿怒是不好的,“他究竟是我的靠托。就是那娼妇坏!一定是那娼妇想出来的心思!”她于是毒毒的点一点头想:“好,你们往常避开我,干些什么事情,一点也拿不住!今晚上只要你们睡到一张床上,我就正好拿住你们!那时怕你们不依我!” 她躺到后房的床上,看见前房熄了电灯的时候,忽然全身汗毛都倒竖起来了,因为一句古老话针似的直刺她的心窝:“寡妇进房,家败人亡!”她立刻觉得那黑暗中的天花板都在摇起来了,地也动起来了,她忍不住了,一翻坐了起来,想跑去叫他们还是回去。但她坐着,想了一想之后又迟疑了,觉得与其现在赶她,莫如刚才就赶她,这样把人家从床上拖了起来,倒弄得大家没面子,从此结下深仇大恨是不好的。而且儿子会对我怎样呢?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又躺下了。竭力把头靠拢板壁去,耳朵听着外面,眼晴睁得大大的。 前房里,静悄悄地。玉怀想着今天的情形,心里很不舒服。 “自然,焕章是在热爱我的。”玉怀想,“但到他家里来一看,那爱对于我却成了很大危害了!这样弄下去是不行的!我和这样的老太婆是弄不来的!我应该提醒他!”但她一想到自己已经坠入了焕章的爱情里面了,立刻觉得非常的痛苦,像蛇似的啃着她,她不知道应该要怎么办好。忍不住轻微地叹一口气。 焕章却在帆布床上很敏感地伸出头问她: “怀,你叹什么气?” “没有什么?”她说,“我不过想,我们这社会,黑暗的力真是深得很。譬如我们女子吧,不但是男子对女子是轻蔑,就是女子对女子也一样的轻蔑。” “不,”焕章赶快说,“我就不那样。” 玉怀笑了笑,觉得他那种追女人的心理真有些傻气。 “自然那是很好。”她柔和的说,“不过从一般上说来,你也不能够那样说。这种根深蒂固旧社会的习惯在每个人的意识里是埋得很深的。到时候他就会露出狐狸尾巴来……” 焕章不服气的说: “譬如?” 其时,月光清水似的斜泻进来,浸在玉怀的脸上。可以看见她的鼻子眼睛。 “好,我就给你打个譬如吧。你觉得明怎样?” “糟,她总是喜欢想起她的明!”焕章不安地想,随即说: “我知道我不如他。他是一个很进步的人物。个性很强的。做起事来很严肃。我们在学校的时候就很佩服他。”他觉得这把他说得太好了,于自己太不利,于是赶快加添道: “不过他也有些缺点,在没有事的时候,他总喜欢谈女人!” 玉怀听出了他那最后一句话的意思,心里不禁冷笑了一下。 “好,”她说,“你知道他是这样的人物。男子喜欢谈女人恐怕也是普遍的吧?我想你也不见得不谈的。” 焕章的脸立刻燃烧起来,好在月光照不着,他也就不讲话。玉怀停一停又说起来了: “我们在同居的过程中,我所觉得,就是他是一个很强的人。他的一切言语行动都很严格。譬如他和人家约会是两点钟吧,他不会到了两点一分才到;答应做的事情,无论孩子在他旁边怎样叫,他总是埋着头把它做好。这的确给我一个不能磨灭的深刻印象。可是他有时候对我总不免带着那种男子的自尊的样子,这确是我时常感到难受的地方……” 焕章立刻高兴地好像看见了别人的弱点发现了自己的优点似的,赶快说: “我就不那样。我不知怎么,常常在女子的面前总是胆怯的。”他一说出了“胆怯”两个字,心里就像压一块石头似的,但随即却又觉得这话倒也是很好的进攻她的利器。 玉怀又笑了: “不,凭我的经验看来,一个人‘对恋爱’常常是胆怯的,但‘对女人’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所以我主张不结婚!” 焕章怔了一下,有点气忿了。“原来她弯了这么一大套只为了这句话!”他想,“不管你结不结婚,我为你已经化了这样多的精力和金钱,要我放手是不行的!”他知道和她再讲下去是只有越说越支离的。他于是沉默着。月光不见了,屋子只是一片浓黑。在浓黑中,听见她叹了一口气翻过身去,铁床都被压得簌簌鸣叫,大概碰着萍儿了吧,萍儿沉闷地哼了一声,立刻就听见她把身体大大移了一下,就不动了。可是稍微停了一会儿,却听见有脚步声很轻的在地板上响了起来,他怀疑地赶快问: “哪个!” 还来不及叫第二声,电灯忽然冲破黑暗亮起来了。在电灯的“开关”旁边,就现出那皮色青得很难看的皱脸的母亲,她身上只穿一套白汗衣裤,两只三角眼闪着老鼠似的眼光匆忙地向床上扫射一下。玉怀气忿忿的就把脸蒙在被窝里去。 “妈妈,你找什么?”焕章不高兴的问。 “哦哦,”老太婆冷得发抖说,“不知怎么,今天那菜弄得太咸了,口渴得要命。我起来喝口茶。”她立刻抓起桌上的热水瓶,倒出一杯开水喝了起来。 “你衣服也不穿,”焕章又翘起头望着她说,“要冻出病来的。” 老太婆看见她儿子一脸不高兴,赶快笑着说: “好,好,我去睡就是。” 她立刻关了电灯,跑进后房来了。心里很抱怨:“怎么没有睡在一床呢?奇怪!不是床已经在响了么?” 她躺上床去,仍然竭力睁大眼睛,竖起耳朵听着外面。外面什么响动也没有,就只窗外微风扫着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接着远远的传来了小孩子的哭声,狗的吠声。这些声音被一阵微风飘了过去了之后,接着就好像一个无穷大的静的声音落了下来似的,一着了地,就凝固起来,不摇,不动,静得像死水一般,无间断的继续着。不知道多少时候了,她听得耳朵渐渐疲倦了起来,眼皮发胀得渐渐要垂下来。但她忽然很吃惊了:“假使就这样睡着了怎么办?”她想着于是故意哼了起来。 “妈妈,你怎么样?”焕章在外边床上问。 “可见他们还没有睡着,一定在等我睡着了他们才干好事!”她想着,索性大哼起来。 “妈妈,你究竟怎么样呀!” “嗯——我的肚子痛!” “唉,一定是刚才起来冻着了!真是,冻出病来了有甚么好处?”这显然儿子责备起来了。 “嗯嗯——痛呵!”她仍然用哼来掩了过去。 焕章只好不高兴的爬起来,开了灯,给她倒了一杯开水,拿了红灵丹进来。他伸手去摸老太婆的额角;老太婆却赶快躲开了,赶快说: “这不要紧的。我的额头不怎么热。好,好,你去睡吧。看你也冻着不好。我自己会晓得吃的。” 她又关了电灯躺了下去。一直都睁着眼睛,竖起耳朵。听见四野许多鸡鸣的声音,听见许多工厂此起彼落的回声,看见窗上发了白渐渐转成金黄色,屋子里光亮了起来,是太阳出来的时候了。等到焕章和玉怀他们都起了床,她才放心,立刻觉得非常疲倦起来了,全身的骨节都感到酸痛。她心里又恨起寡妇来。但同时想起昨晚上儿子的那种不高兴的样子,又觉得有些害怕。“唉,他该不会从此恨我吧?可是我是为你的好呀!娘总是疼儿子的!”她这么宽解着。 焕章走到她床前说: “妈妈,你还没有起来么?我们要出去看房子去了。”他遂又加添道:“哦哦,你的肚子痛得好些了么?” 老太婆的脸红了起来,为了挽回儿子对自己的好感,她赶快一翻身坐起来说: “好了好了,我也起来去帮你们看房子,我一去他们的价钱都不敢多要的。”她观察着儿子的脸色,看他是否因自己的话起了感动;儿子却只是说一声“好”,就走到前面去了。 老太婆怔了一下,但她忍耐住。立刻就穿衣服。当她陪着他们去看好房子,见他们去搬东西去了的时候,她又不高兴起来了,一路忿忿的喃喃着走了回来:“儿子就只想着寡妇,简直不把娘放在眼里!我一夜不曾睡,辛辛苦苦这样早就起来为了谁?”刚刚走进房门,就见窗口上立刻挤着几张女人的脸,她正在奇怪,讨厌,房门却被推开来,那满脸不高兴的房东女人在她眼前出现了。她更加非常吃惊起来。 房东女人是一个蜡黄的尖脸,尖鼻子大嘴巴,她一面跨门槛,一面就哗啦哗啦喷着唾沫星子说道: “咦,老太太!你们怎么把那寡妇留在我们房子里睡觉?昨晚上一夜都闹得我们不安!古话说得好:‘寡妇进房,家败人亡!’他们又没有拜过天地,又不是夫妻,怎么就在我的房子里睡起来了?” 老太婆着急地摊开两手说: “我也没有法子呀!可是一床睡是没有的!我一直到天亮都是听见的!” “你老太太怎么晓得呵!”房东女人戳起食指指着老太婆的鼻尖说;老太婆觉得她今天这样的没礼貌,简直是很大的侮辱,但想到究竟是自己家里人的错,于是只得忍耐住听她说下去。 “你老太太怎么晓得呵!今早上人家简直讲死了!全村子都闹得乌烟瘴气!还说二喜子在窗洞上亲眼看见的,看见他们人重人的!你想一个男的同一个女的睡在一间屋子里会不干那些事的么?她们都听见的!”房东女人忿忿的说,理直气壮地把手一伸指着窗口上的那几张脸,那些脸都动了一动。 “这简直是造谣!”老太婆忿忿的想。“这简直是眼红我的儿子是上等人,故意攻击他的!”但她随又怀疑起来了,眼圈顿时发红,泪水湿润的涌了起来,她抱怨着自己:“怎么自己听了一夜会没有听见?完了!这回又被他们骗去了!一定是那寡妇狐狸精似的弄得好手脚使我听不见!”她横了心,觉得要闹出什么乱子,就由那寡妇自己当灾去;但她随又想起自己在这村中所处的地位,和自己儿子的社会地位,如果一闹起来简直是没面子的!她又只得镇静下来,指着门外说: “就只是那娼妇一个人的不好!那淫荡的狐狸精!我们‘李氏门中’从来就是著名好家风的!我的少爷从小就在我的跟前受的‘家教’,从来都是规规矩矩的!你房东太太就晓得,看我们在你这屋子里住了一年多是不是规矩人家?昨晚上是的的确确什么也没有的!” “自然你们是规矩人家。”房东停了停,又举起手来戳着指头说,“不过不管你们有没有过,我家从来是规规矩矩人家,房子也从来是大吉大利干干净净的!现在一个寡妇到我们房子里来,嗳,总之,一个男子同一个女子关在一间房里是很难说的!现在我只要你们给我们打扫打扫晦气,要你家少爷亲自给我们家神插烛燃香!” 老太婆为难了,呆呆地望着房东女人那鼓起的蜡黄脸。 “你晓得,我家少爷是从来不烧香的!” “不管他从来烧不烧!这是我们这里几千年传下来的规矩!那是一定要烧的!女的烧还不可以,一定要男的亲自来!要不,我们全家的人丁财产,你保得住?并且也会闹得四邻六畜不安!”她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把脸掉向窗口的几个脸,那几个脸也异口同声的说: “是呀!真要四邻都闹得六畜不安的!” 老太婆无话可答了,恨不得抓了那寡妇来打她几耳光。房东女人给了她最后的警告出去了,窗口的几个脸也不见了的时候,她气得脸全发了青,一翻身就倒上床去哭起来了,她痛恨那寡妇,想到惟有坐在马桶上咒人才会毒的,特地又爬起来拉出马桶坐在上面毒毒的咒骂她要千刀万剐!骂了一通之后,又才躺上床去,接着就骂起“死鬼”来了:假使不是他又嫖又赌一脚把家产踢光,这房东什么的还敢在她面前戳着指头发脾气?而且也根本不会有这样的事!“我有钱我就给他搞一个老婆就是!他还敢去姘那寡妇?”她觉得孤独,无力,失去了做母亲的权利……两行热泪在她眼角边晶亮的滚了下来。 当她疲倦地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听见窗外有人在叽里咕噜的说:那寡妇已经搬来了! “真是不要脸的娼妇呵!”她轻蔑的咒骂一声,向地上吐了一口,就关好房门走出来了。沿途看见那些乡下人都在用诧异的眼光看她,她昂着头就走过去了。她想:“你们这些人算什么东西!”她在太阳黄光下穿过树林,越过一个水塘,沿着石子路快到五十号门口的时候,那瓦房右侧面的篱笆外拥着一堆人在那儿向那寡妇屋里看,在大门外的大树边则有几个女人在围着一堆交头接耳的谈讲着,并且发出哈哈声。忽然五十号的房东老太婆从那几个女人中走出,向她迎过来了,满脸不高兴,嘴角带着苦笑向她挥着手说: “呵,老太太,你来啦!你看,我就是看在你老太太的面子上答应了一间房子租给你们的朋友。谁知她已经搬来了,我才听见她们跑来向我说,她是一个寡妇!还听说昨天晚上她和你家少爷在你家里不规不矩的!我说了你不要多心。我真愁死了!这样一个寡妇在我们家里,他们这样子,我怎么办?老太太,请你替我想想?” 老太婆怔了一下:“想不到这事情全村都已传遍了!唉,这简直多么丢人呵!” 那几个女人一下子拥过来了,围着,睁大了眼睛看着她。站在后面的还特别伸长脖子把脚尖踮了起来。 “老太太”,房东老太婆又用露骨多节的食指点着左掌说,“我想这事情对你老人家也不大好呵!像这样的寡妇到你老太太家里来是不吉利的,到我家里来,也是不吉利的。我就奇怪今天早晨的老鸦为什么那样很厉害的在我屋上叫……” 旁边的几个女人也闪着同情的眼光说了起来: “是呀,这种事情是……” “说是三——三甚么,是三麻子吧,说是那三麻子在你家窗洞亲眼看见的,那才说得古怪呢!” “他们还说,连我们四邻都会闹得六畜不安!” 老太婆望望众人,又望望房东老太婆,感到非常的难受。但同时也感到一种力量:人们都这样说!可见自己对儿子的道理是天经地义的了!她觉得自己正在找寻力量,却就在这些人们的嘴上找着了。“是的,要那寡妇住在这里才好,有这样多人的眼睛帮我监视她!”她想着,镇静了一下,嘴角强笑着,向房东老太婆摇摇手说: “他们不敢的。不要紧的。我的儿子是很规矩的。请你放心,出了事情有我就是!” 这时,玉怀正在整理床铺。焕章在帮她整理书架。萍儿则在屋子当中骑着一匹木马一摇一摇地撅起小嘴唱: “唷……嗬……嗨……嗬…… “唷……嗬……嗨……嗬…… “大……家……一……齐……用……力……咦……拉……”声音在屋中飘荡着。 玉怀铺好卧单,摆上一个新枕头的时候,也不知不觉的跟萍儿唱起来了:焕章掉过头来笑嘻嘻的看着她,他想:“她那样子多么可爱!” “唷……嗬……嗨……嗬…… “唷……嗬……嗨……嗬…… “牵……绳……拉……得……肩……背……麻…… “背着背着几时方才罢……” 萍儿哈哈笑起来了,说: “妈妈不会唱:‘背着背着背着’……” 就在同一个时候,窗外的篱笆边却也哄出一阵笑声来了: “嗨嗨,那寡妇唱起来了!” 玉怀立刻怔了一下,跑向窗口去,只见窗外的竹编篱笆那面拥挤着一堆人,许多脸贴在篱笆上,眼光直射进来。当她在众人眼前出现的时候,有谁忽然喊了一声: “哈,那不是寡妇?” 焕章吃惊的问道: “什么事?”也向窗口走来。 篱笆边立刻又哄起一阵笑声。只见有一个人拉着一个女人贴到篱笆上来说: “哪,婶婶,那男的也在呢!” 玉怀立刻咬紧牙齿,脸变成青色,忿忿的望着众人。她想这一定是那老太婆玩的把戏。最后骂了一声“妈的!”就退回来了。 “章!”她掉过头来说,“我现在是搬来了,据你看来,你母亲会对我们怎样?” 焕章转过身来笑了笑,但他还没有说出,见玉怀的脸色那样严重,自己也就赶快收敛了笑容严肃起来。 “随她怎样。”他说,“我刚才不是已经向你说过了么:昨天晚上她那种情形确使我非常不舒服,我们已没有什么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