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父子之间 [book_author]周文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类书文集,小说集,完结 [book_length]98006 [book_dec]现代短篇小说集。周文著。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年9月1日初版,列为“良友文库”第10种。收短篇小说7篇:《弟弟》、《一家药店》、《冬天到春天》、《热天》、《一天几顿》、《投水》、《父子之间》。这些作品从不同的侧面反映了四川城乡的生活实际。其中《弟弟》是凭吊之作,描写主人公对亡弟的深切追悼。《冬天到春天》(初载1935年1月 1 日《文学》第4卷第1期)描写青年学生秀青对自由生活和爱情的热烈追求,同时也揭露了封建礼教对青年一代的精神束缚和奴役,在一定程度上显示出新旧两种思想意识的冲突和斗争。《父子之间》原名《午前》(初载1935年9月16日《文学季刊》第2卷第3期),描写一桩发生在父子之间的荒唐故事:儿子荀福全为还赌债而索取父亲的钱财,父亲却长期暗霸着儿媳,他们一方面为了各自的利益而大打出手,另一方面却把共同的矛头对准穷苦的佃农。作品揭露了剥削阶级的腐朽生活和对劳动人民的残酷压迫。 [book_img]Z_19108.jpg [book_title]弟弟 呵,弟弟,他离开这世界已经一年多了!他的死,究竟是他的幸福,还是他的不幸?这我可“说不清”;然而这对于我——只要在百忙中有些儿的闲暇,或者在深更夜静一个人睁着眼睛躺在床上的时候,他的那种天真的面孔便要闯进我的脑子里来,仿佛在耳边上又听见了一声“哥哥”,一霎间,那种血肉模糊的尸身就好像摆在眼前来了。呵,我痛苦,然而我却愿意用这痛苦来挑出一些不愿意忘却的回忆。 弟弟在小孩子的时候,很顽皮,他从来就好像不觉得他应该读书似的。爸死的时候,他才三岁,家境困难,他当然不知道,这以后,每逢新年过完,听见妈打算的全是我的事情,他还只会睁着一双天真的大眼睛,好像听人家说着不相干的海外故事似的,——其实他那时已经快要十岁,是该读书的时候了。 妈当时虽然吐了血,但还是要硬着头皮反抗那些伯叔们投来的欺侮;他承继着爸留下来的一间小商店,挺着腰在一般亲友们的面前硬把场面撑持;……这些,都是为了我们呵!她的希望是:让儿子们将来给她争口气吧!她就这样地活下来了。每年总是到年头就得到各处去为我们张罗读书费;不,应该说是为了我一个。借钱是那么艰难呵!她每次在轻蔑的眼光底下走出人家柜房的时候,心里只能这么想:先把大的一个“盘”出来吧。然而弟弟也就这么被丢在一边了。 弟弟有一身粗犷的皮肉。脸跟手都在太阳下晒得通红。矮矮地,然而气夺夺地,一见着人总是睁大着他那大大的黑眼睛。我每天下午放学回家,很少看见他,直到晚上,妈替我点着豆大火光的菜油灯,督着我温书的时候,他才鼻青眼肿地跳着回来,有时候,脸上还带着一条条的爪伤。当然,妈又要扭着他的耳朵拉在条凳上打屁股了。板子还没碰到肉,他就先要啊哟啊哟地乱嚷起来;等到打完了,一股幽怨而又不在乎的情绪又闪上他那黑红的脸庞。这样子,终于使妈用袖头蒙着眼睛哭了。不过,妈的哭,只在爸死的时候是号啕,用发髻碰着棺材,数说着她受伯叔们的欺侮跟邻舍们造谣的事情;可是在现在,她只能一面小声地抽搐着,一面偷偷地望望窗口上有没有偷看的眼睛。她的心是分成许多方面的呵:又怕大儿子不专心,又恨二儿子不争气,又怕邻舍们听见,又想着店子里的生意。一听见伙计们在外边跟顾客争论着的声音,妈常常是马上抹干了眼泪,装着没什么事似的拐着小脚儿又出去应酬去了。 虽然,弟弟并不因为这样就驯善起来,在桌旁老是弄着他的衣角,嘟起他的嘴唇。妈喊他: “小田,吃饭了。” 没答。 “乖,吃了吧。” 又没答。他甚至于把嘟起的嘴唇闭了起来。 “你怕还要讨打!”妈愤怒起来了。 然而还是没答。 除非是祖父从外边叼着烟杆进来,吼着痰的声音,他才像老鼠般地躲开。妈见着祖父来,把哭脸也装着笑脸迎上去。祖父是曾经把叔叔们的谣言当成真事来痛骂妈过的。他跳起脚来骂: “不要脸的,滚回你娘家去!不要污了我们的田氏门宗!” 弟弟就只怕他,然而他躲出门去的时候,隔窗帘就做了一下打枪的姿势:“嗵!”他嘴里面这么悄悄叫一声,又跑出去和一些野孩子们学兵操、打明仗去了。 有一天,因为一个伙计欺负了妈,他卖了货的钱自己装进袋子里被妈发觉了,他硬不承认,而且马上就要收拾行李离开店子。那意思好像说,“不是我,你一个寡妇就能够撑持到现在么?” 妈正在气得发战的时候,弟弟恰巧又在外边惹了祸回来,妈的打自然就更加不客气了。妈一面哭一面打: “你怎么不争气呵!” “啊哟啊哟……” “你怎么变成了人呵!” “啊哟啊哟……” “你怎么……” “啊哟啊哟……” 起头看的人都觉得好笑,渐渐的看见妈越打越认真,弟弟的声音也没有了,就只听见板子碰在屁股上清脆的声音。 这一回,妈才离开堂屋的时候,弟弟就不见了。顿时全屋都惊吓起来,提着灯笼四处分头找去。妈急得脸发白,几乎疯狂,看见那些街邻幸灾乐祸的脸色,好像说田家那寡妇出了“报应”了!而且渐渐都围了上来: “跑了吗?” “跑了!” “怎么跑了?” “哦!跑了!” 妈听见这些声音,幸好不曾昏倒下去。妈哭着悄悄向我说,她后悔她不该错打弟弟了。好容易到了第二天上午才在母舅家的堂屋门背后找着,硬拉了回来。从此以后,众人就给他取一个叫“蛮子”的绰号了。 弟弟的确有一股蛮劲儿。他常常嘲笑我;因为我是曾经过继给大伯母承祧了的。所以弟弟有时在受气之后见我笑他,就粗暴地喊道: “滚,滚,滚回你家屋里去吧!” 虽然我感觉到好像受了侮辱,但我只好让他。我有时候真怕他用他那粗暴的拳头打上我这瘦筋筋的身上的。 “嗯,嗯,不要脸,赖着吃人家的饭!你阔,这新衣裳还是我家的!”他再这么说的时候,我也真的就要马上脱下衣裳,负气地跑到大伯母那儿去。可是妈又把我拉着了。她叫我不要信他的话。她说我是两边的儿;他是“蛮子”。 不过,弟弟这蛮劲儿有时候是很有用的。有一回在离开门口不远,一个同学欺侮我的时候,我红着脸把手一扬,可是这位同学并不怕,依然直冲冲地站在我的面前,弄得许多围看的人都哄笑了。可是弟弟却舞动着一根大秤杆吆喝着赶上来了,老远就听见铁秤钩摇撞在秤杆上叮当的声音。那同学掉转屁股就跑,弟弟还追了十几步。围着看的人们自然又哈哈的笑,可是这笑声的意味又不同先前的了。 妈有时候,在无可如何中,停着手上的针线,睁着遐想似的眼睛,自己安慰自己地喃喃说着: “算命的说我还有十年就交运了,你们两弟兄是一文一武,十年……” 虽然十年,然而在母亲那嘴角上一霎的微笑好像表示着并不算长。不过这以后,她觉得究竟非把弟弟送进学校不可了。就是关也把他关在学校里,于是坐着来等这“十年”!究竟因为钱的关系,弟弟跟我只好各人进一个不同的学校,他是跟那些光脚板的孩子们同学的。还不到一年我就看见他读破了五本《三字经》。那学校的先生在怎样的教法,学生在怎样的读法,那只有天晓得。我在外县放暑假回家的时候,听见妈说,先生喜欢抽鸦片烟,弟弟是常常在小河里水淋淋地拉回来的。 后来,生活一天天地困难起来,店子几乎开不下去。妈叫我不要读书了,趁着有一个亲戚在军队里做官,叫我到他那儿去。至于弟弟呢,他已经十四岁了,只好再叫他读两年书,好经理店子,妈也好有替手了。 弟弟这天当我同妈商量的时候,他在门那面悄悄的听一会儿就不声不响地出去赌钱去了。因为是新年,妈也不管他的。我有时问他: “弟弟,今年你愿意读什么学校?” “别管我的!”他怔一下大眼睛又走了。 以后那些伙计们便逗他: “小田!你还赌钱;你哥哥要做官去了!” 弟弟放下牌,横着眼睛说道: “不稀罕,哼,做官!妈妈的,你也小田小田的,滚你妈的蛋!” “看你这就不是做官人的样子!”他们还逗他。 “滚你妈的!” 妈忽然拿着板子出来了: “我不信,甚么新年就打不得!哼,你要横豪,等娘闭了眼睛的时候!” 弟弟气得眼睛发直,拐拐旁边的王二,把牌一抛,就一溜烟的跑了。 有一天,一个伙计向妈说,他听见隔壁的王二在跟弟弟商量偷跑呢。妈就赶快把房里的柜子打开看,钱是好好的,不曾动过一点,跟着就赶快找一把锁来锁上了。心想他没有钱决不敢跑的。况且从来没有出过门的他跟王二,一定也不会晓得从哪条路走。叫防着他就是了。 谁知到了妈给我看好日子要起程的前一天,王二的妈跑来问我们看见她家的王二没有,妈也才发觉了弟弟的不在,着急起来了。于是又弄得大家分头去找。妈再去看看柜子,好的;钱,也好的;别的什么东西也都不曾动一点儿。妈这才抱着弟弟昨天刚换下来的汗衣哭起来了。她哭她从前不该忘了他读书的问题;她没有好好地养过他;连好的衣服也没有给他缝一件;就是要走,连好日子都不拣一个,一个钱都不拿就走了! “我怎么对得起他呵!”妈这么地哭。 后来在无可如何中,妈只好但愿他是向着亲戚那儿去的。拣好了许多他的衣裳,装在我的箱子里,还特别把弟弟平日心爱的一个饼干筒子拿出来装进一些糖炒的米花进去。 “你去见着弟弟说,给,这是他的,叫他不要忘了妈妈……” 妈说到这里简直又哽咽地哭起来了,泪水一颗颗地滴进米花筒子里。 “我怎么想得完呵!你还没有回家的时候,他说,妈妈,你老人家也辛苦了,明年我来看店子。我说,……他又说,妈妈,你不要给我做衣裳了,哥哥的我还可以穿,……哪晓得他才骗了我走了呵!他丢了这许多想头,我怎么……” 妈又涌着泪水说不下去了。我无可如何地站在旁边。 “妈妈,弟弟不会走失的,一定是到那边去了。我不要坐轿子了。我也走路去。” 妈陡然把眼睛睁大起来,望着我,感动得嘴唇非常颤动。 “不。”她说,“轿子已经订好了,坐去,不要给人家笑话!还是坐轿子去,娘就是吃稀饭也不要紧。只要你们在外边好好做事,一天高升一天,挣得钱回来。你只要去记得给弟弟说,不要忘了妈妈……” 我坐着轿子,在许多羡慕的眼光中离开家乡,到了亲戚那儿的时候,果然他们嚷着弟弟已经在那儿了。他们原来说马上叫他回来的,可是他无论如何不肯,他说他当火夫都干的。他们就只好把他留在这儿当弁兵了。 我到的这天,很想马上就见到他,可是他怎么也不来。一直到第三天上我才在书记处的门口见他兴冲冲地跑了来,我几乎不认得了。他的身上已经换了灰布军衣,挂着一只小小的白郎宁。他这样的变化,我心里面感着了些儿的微痛。想着我们这样的分歧,我简直非常的不安。才要招呼他,可是他一掉头就飞跑出去了。以后虽然见了面,然而也仅仅是三两句,没有一点好声息—— “弟弟,你不要伙着他们弁兵们去赌钱呵!”我说。 “嗯,嗯,……”一句。 “弟弟,你没有事,哥哥来教你一点书。”我又说。 “嗯,嗯,……”两句。 我再说: “弟弟……” “嗯,……”他把大眼睛一怔,把我送他的新从省城买来的打火机拿着又走了。 后来就常常听见他跟弁兵们赌钱,甚至吵架的事情。大家都非常担心。恰巧在这个时候,我们这里的部队跟驻在我们家乡的部队通电开战了,而且已经在前线上得了胜利。那亲戚高兴地说道: “好,打到你们的家乡,就叫你妈妈把他关起来吧。” 在路上开差的时候,我很想叫他同我们一块在后方走,但是一点影子也找他不着;特别是进攻家乡狮虎岗的那天非常担心。对面的部队正死守在岗上,沿岗子散着一条好几里的散兵线,俯望着我们走到的一条小市镇。站在镇头,很清楚地可以看见岗子上的桥头正在冲锋,子弹像蜂子般哧呀哧地向头上掠过。据说我们的先头部队已经冲上去了。那亲戚也冲上去了,是正面。呵,弟弟才十四岁呵,那小手儿怎开得来那小手枪! 等到打败敌军,踏着许多已死的尸体进城的时候,我的眼睛急急地在那里面搜索。在路上,我抓着这个问,抓着那个问。等到回家的时候,妈说弟弟是骑着一匹蛮马跟着队伍进城,人在那马上小小地怪可怜的,可是他刚回来吃了半碗饭,怕别人抓住他似的,又跳跳地骑上马跑去了。妈的那话里倒带了几分得意似的。因为有邻人在旁边,她的话说得就更响。 后来才知道弟弟真胆大。当那些弁兵冲锋的时候,叫他不要去,他答应了,然而终于也跟着他们的屁股后走去。等到冲过桥的时候,才发现他从离桥两三丈远在黄菜花林中钻了出来。嘴唇乌白,不说话,跟着走了。 后来我们虽是同一个部队住了四年,然而说话的时间是很少的。他挨了亲戚的打的时候,简直不告诉我;就是他病了,也在几天后才使我知道。我要他到我的床上去,他不;我只好在他的垫着一床子的板床前看守他。问他为什么挨了打,他只是不高兴的说道“哪里哪里”,脸就转向墙壁那面去。虽然后来也听见他向别人批评我,(那是当他要进军官学校前几天的事了。)说我身体太弱,说我不该抽烟,而且说我没有打算进军官学校——“现在只有军官学校才是出路的!”他说。 有一天在街上一个弁兵喊他: “喂,小田!打牌去么?” 他只懒懒地用鼻音回答一声: “唔,我还有事。”就赶快三步两步的走了。 好久不见,这使我倒很奇怪,后来想,其实也并不奇怪什么。不是他已经进了军官学校了么? 每逢放星期,他出街,也拴斜皮带。然而刚刚走出校门,他开头还直率地向着那些同一间寝室的同学问: “喂,看戏去么?” 人家却没有理,走了。他于是就孤零零地剩在那儿。后来他渐渐就把直率改为搭讪搭讪了。于是到我房里来的时候就渐渐的多了些,而且居然开始叫我“哥哥”了。虽然,他还是常常带着一副幽怨的表情说道: “我很悔,早不该当了弁兵,而且也没有读过书!” 后来我们的部队被打败了,那亲戚也没有了事,家乡的生活更困难,家里的小店子也只好关门了,弟弟跟我也就不得不另外想办法去。弟弟又进了一个军官学校,我也进一个。到这时,大家每逢放星期,才一块儿玩玩。虽然那怪脾气并不就抛了的。 记得在他毕业的时候,我向他说要买一条斜皮带送他。那天趁他还没有来的时候,我约着几个同学一道去买。因为钱少,买了一条中等的。当我们在公园里等他来的时候,我很高兴地给他,以为他也一定很高兴了;可是他把皮带拿着看了一下,又望望他腰上借来拴的那一条最宽的皮带,陡然脸色转青,眼睛发直,把皮带啪的一声丢在椅上,转身就走。朋友们都惊异起来了。我恨不得要跳起来打他几下,但我终于和平下来,把他拉回,许他另外买一条去。他才在许多惊异的眼光中愤愤地坐下来了。 从此以后,他分配到另一个部队,我们就没有机会见面。有一回,我在报上看见战争又起了。似乎很厉害,七八个大部队的代表都在忙碌,这个跑过去,那个跑过来。情形是一步一步的紧起来了。而且是大规模的。火线接触的地方,就离弟弟他们那儿不远。自然他们这回又参加火线了。 我很担心他,他这时是一个候差员,上前线去是不成问题的了。他一个星期来一封信,可是一个月以后就不曾来了。我很着急,写信到家里去问,而家里也写信来问我。说不定这回准是死了。报上曾经登载着一个这样的消息,这回的战争曾经有许多外国人拿着望远镜在高山上观阵,见两军白刃肉搏,死伤数万,认为虽第一次世界大战也不过如是。呵,完了!我悲伤地把报纸丢在一旁,望着那窗外灰暗的天空,我才后悔我不该不早把弟弟劝回家去了! 可是一个月后,忽然又得着来信,并没有死。这年我回家,就打算索性跟妈商量,叫他回来重理爸的生意算了。 一到家,妈告诉我,弟弟的一个同事曾经来过我家,曾经详细地讲到他在战场上的情形。他这回是被派去做侦探的,第二天就被敌人的步哨抓去了。那天传来的消息,说是敌人前线杀了十几个侦探,他的同事们都以为他同时被杀了。谁知他被抓去的营部,那营长是他前一个军官学校的同学,在杀的时候把他留了下来。虽然在营长没有看见他之前,也曾经在横梁上吊过鸭儿浮水,挨过一顿鞭打了! “妈妈,叫他回来好了,我们再把爸的生意开起来。让弟弟这样冒危险算什么呢?” 妈叹口气说道: “没办法呵!现在哪还开得起生意!只愿天爷保佑,你们再做两年挣点钱回来,就把他叫回来好了。” 她息一会儿又说: “其实我常常想着你们呢,两个儿子都一下离开了我的身边,我真过不惯呢。我有时想,索性把你们叫回来吧。有吃没吃,总是一家人团团圆圆……可是呵,这几年真难。不过你弟弟的这回灾星过了,说不定会升官呢,何况他这回已经有了功劳苦绩。我守了你们十几年了呵!想起我从前受了多少的……”妈哽咽起来了。最后她又安慰似的说道:“算命先生说我还有十年……” 妈一提起还是从前说的那“十年”,可是我也就不好说什么了。同时家境也太难,别的路子也没有。不过,这以后弟弟的来信,常常表现着他愤慨的语调。他说他要追求知识,重新努力看起书来了。 一年以后,我对我的生活感觉到很大的无聊,同时在南京的一个朋友来信也劝我出去。当我回家同妈商量好起身的时候,妈叫我顺路去看看弟弟。弟弟也来信说是要在我到的那天来江边接我。可是到了江边的时候,我用欢欣而急迫的眼光搜索着一切人丛;没有呵!我惘然地失望了好久。 等到跑进他们的旅部的时候,他的同事们才说他被派着押送东西到省城去了,明天就要回来。那些同事早就知道我要往南京去的,以为我将来一定是很有办法的了,都来跟我周旋,说他们都是弟弟的好朋友。他们说弟弟人很小,人家都欺负他。他曾经被一个连长打过呢。他似乎很消极了。 第二天我还在弟弟的床上没有起身的时候,就听见耳朵边有人在叫着“哥哥”,我睁开眼睛来,几乎不认得他是我的弟弟了。脸虽然还是那样黑,然而已很瘦,颧骨似乎快要挺出来了。脸上已再不是从前的那么粗犷,换上的是一副深沉的气色。他望着我似乎很高兴,然而却又讲不出话来似的。 “弟弟,等了你一天了。”我翻起身来抓住他的手说。 “是呀,我赶回来了呢。” “弟弟,你……” 正在这时候,有一个同事走进来,弟弟忽然就给我挤一下眼睛,似乎暗示我不忙说话。催着我洗了脸就一道出来。 在路上,弟弟向左右望了望才说道: “那几个家伙跟你谈过些什么没有?” “谈过,只是随便谈谈。他说他们都是你的好朋友。” “哼,好朋友!他们还不曾把我害得死。哥哥,你去了以后,我将来一定要来呢。这种事情真不是人干的,卑鄙龌龊!” 正讲到这里的时候,弟弟的肩头忽被重重的拍了一下,随着抛来一声: “哪里去?” 我吃了一惊,一看,原来又是弟弟的一个同事。 “喂,别开这样的玩笑。”弟弟严正的说。 “妈的,玩什么笑,走,打牌去。” “你晓得我最近不打牌,没钱。”弟弟的眼珠在怔,我看他要生气似的。忽然那边街口上闪出来一个穿华达呢军服的高级军官,那同事就赶快转过背去立正敬礼去了。 弟弟拉着我的袖子就说: “快走!” 我们一下就转了弯,避开那两个人了。真想不到,才两年多不见,弟弟竟也这么变了。眼睛虽然闪着天真的光,可是一脸笼罩着的是沉默。他的军服已经不讲究,斜皮带已经用的是窄窄的了。 “弟弟,那条我送你的皮带呢?” 他脸红了一下,答道: “喝,不要了!马马虎虎。” 我留了两天,他告诉了我许多愤慨的事情。他仍然后悔他早不读点书,要不然可以走了。说到这里他就非常凄然。临走的时候,他送了我很远,热情地抓住我的手,睁大着眼睛望了我好半天,才叹一口气说道: “哥哥,我一定存点钱,我一定来的。这种牺牲我实在不干了!” 他眼泪冒了出来,我也非常的黯然。我离他走了很远,还见他不曾掉过头去。呵,谁知呵,这一次竟是永别! 我出来又已经好几年了。弟弟呢,一年出来不成,两年出来不成,三年,终竟在一场战争中的枪弹下面牺牲了!唉! 一九三四年七月 1934年8月27日~1934年9月10日载《申报·自由谈》 署名:周文 [book_title]一家药店 通常,当太阳的黄光从曲尺形的黑色柜台移到街心,那上齐檐口的地方,那斑驳了的——本堂采办道地生熟药材精制膏丹丸散——冲天招牌的影子在它自己的石座上与阶沿之间缩成一个斜方黑块的时候,就可以听见一连串的伸懒腰声,呵欠声,咳嗽声,吐痰声,从正中靠壁的红漆百药抽柜那面房里传了出来,那柜顶上供的金脸黑长胡子的药王菩萨都好像被震动了似的。 这时候,那眯斜着渴睡眼睛的王先生,如果是坐在药王面前的账桌边喝着光酒,他便赶忙扭一下酸痛的腰站起来,把最后一滴喝完,藏过杯,走到柜台边把那些熟顾客们留下的单子铺开,一面拿起戥子,一面便微笑地向陈师哥努一努嘴。 假使陈师哥在靠着柜台望街心,他便赶忙转身,走到刀凳面前去,挽起袖子,捏着刀把,嚓——嚓——嚓——地使切药的声音发得特别响亮,可以传到内院去。同时高声地喊着: “师傅起来了!” 福田听见这一声,如果他正在柜台边一粒粒地搓着药丸,总是沉着脸慢慢地站起来,把药盆子一推,在一张破抹布上胡乱揩揩黑指头,眼不看人地从百药抽柜旁边冲进门帘,拿着面盆就去打水,拿扫帚去打扫床面前那些鸡屎似的绿色痰块。当他把自己在灰白晨光中擦得光亮亮的铜烟盘给师傅抬上床的时候,那一肚子的抱怨才又转了方向:“喝,这时候才起来!真磨人!” 师傅是一个瘦长子,脸色灰白,一个勾鼻子上面闪着一对鼠子似的小眼睛。其实他在前十几年刚刚开店子的时候,只要纸窗上稍稍透上一点白色,他便披衣起床的。一起床,就要向着楼梯上面喊道: “喂,天亮了!睡死了么!” 这一声,就连请来的先生也要赶忙爬出热被窝。店门开了的时候,他照例含着一根四尺长的旱烟杆,挺着胸在灰白的晨光下站在账桌面前,他那小眼睛就像老鹰盘旋似的在那些学徒们的头上望来望去。如果有一片药被扫进畚箕,他便吼着去把它拾起来,一下凑到那拿着扫帚的学徒的鼻尖: “不是你的钱买的么?嗯?怎么样?” 于是在柜房里便有一番巡视:靠着账桌面前的立方钱柜的小方口看看有没有损伤,药王两旁隔壁的几排红磁缸里的贵重药品看看有没有减少,尤其是那长生果似的洋参他更是要一枝枝的数着。再就是巡视柜台刀凳之类了。如果在柜台对面那给顾客们坐的古式椅子上发现一角灰尘,他便在那旁边敲着指头喊道: “喂,来来来,你的眼睛是生在脸上还是屁股上的?” 他于是就要来拉拉那拿着抹布的学徒的耳朵。如果那学徒早已经笔挺地站在他旁边了,他总是劈手就夺下抹布来,去精细地揩着那灰尘,一面讲着: “哼,我们从前么!哪像你们这样子!” 等到满店子都光光亮亮了,他才两手叉着腰站在钱柜面前左右顾盼地感到非常的轻松和满足。 近几年来,到了床上增加一个烟盘,脸庞罩上一层烟灰色,师母喊他吃饭的时候才起床。不过,每当一个旧学徒不愿住下去,走了,重又招进一个新学徒的第二天早晨,他一定破例特别起早一回。前一夜,当人都睡静了,他在豆大火光的灯上把瘾过足了的时间,一个人便悄悄地放一块银元在楼梯脚的地板上,窗上刚刚一发白,楼上有了脚步的声音,他便赶忙披衣起来,从房里的一条壁缝偷偷地望出去,一直等到那新学徒绕过那白晃晃的银元旁边,出去开店门,他才把它收回来,放心地再躺上床去睡他的觉。 福田第一天进店,陈师哥把这些情形告诉他的时候,他皱着那油黑脸上的两道浓眉,恨不得马上又把铺盖卷起来回家去。 当福田要进店的那天早上,在田边,那天边锦缎似的红霞反映着光辉来的一个凉亭里,他曾经抱着双手和几个年青同伴们商量一块儿到外县的工厂去做工。他听见他们讲到,当每月满了,领着工钱的时间,怎样买一斤肥肉来好好吃它一顿的时候,福田曾经笑着眼叫了起来,手一挥就向着凉亭的柱子打出一拳去。可是他父亲那天却满脸喜气地拿着一对大红烛回来向他说: “阿福,我已经给你找着一个好地方了。去,去学一门手艺。” 在路上福田问: “学几年?” “六年。” “不是人家都是三年么?” “呀,这是难得的机会呢。我好容易才托人找着的。人家学三年是要缴十担租谷的。没有,就学三年倒帮店子三年。……” “我不去。”福田转身就走。 父亲一把拉着他,闪着浓眉下的眼睛,很细声地说道: “阿福,你怎么不替我想想呢?这又不是儿戏,我还要见人么?” “可是,六年啦!去做工六年就有六年的工钱!” “做工!可是做工的人没有一个会做到先生的!”父亲偏着头看着他的眼睛。 福田似乎很以为是,闭着嘴就又走起来了。 进店的时候,父亲把一张写好的契约捧在手上,弯着腰作一个揖送给师傅。接着就叫福田在药王面前给师傅师母磕头。礼毕之后,父亲又拉着他向王先生作揖,向陈师哥作揖。福田红着脸,就像木偶似的,听一声,手拱着动一下。然后,父亲叫他直直地站在旁边,叫把抱在胸前的双手放下来,听师傅第一遭的教训。父亲自己也直挺着腰板坐在拈着胡子尾巴的师傅旁边,口里在不断地应声着“是”或者“是是”。福田觉得他不能像在田边上那样的跳动,还要这么直直地垂着双手,在这狭隘的曲尺柜台里面,就像被关在铁栅里一样了。他这么想着,师傅的话还没有完,他的眼睛焦躁地已经望到街心去。师傅愣一下眼睛。父亲就耸起肩来,马上拉着福田的手。 “阿福,师傅讲的话你听清楚没有?”他嗫嚅地说。 福田把眼睛掉回来,困惑地点点头。避开众人的眼睛把父亲的手摆脱,自己就不知不觉地把自己的一双手抱在胸前了。这回师傅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马上就发话: “把手放下来!在我们这城里不比在你们乡下,甚么规矩都要学。比如你这双傲慢的眼睛就是要不得的!” 父亲红着脸抢着答道: “是是。”头一点一点地。 福田看见王先生和陈师哥那带着嗤笑的眼睛,自己困难地放下两手来,马上就觉得从耳根头到颈项都红透。他于是就一下把眼睛怔起来了。 关了店门的时候,师傅向他招手道: “来来来!” 福田站在灯光下,他的脑子里只是闪着凉亭里的景象,于是就只看见师傅的嘴唇在他的面前动了。 “从今天起,你就应该想到你是做甚么的了。首先应该学的就是高眼低眉。俗话说得好,‘生意人要有三张脸’,像我今天第一次看见的你那样的脾气就要不得。我们从前么?不要说是做得不顺眼,就是稍为肚子里面有一个‘不’字。”他把拳头捏了起来,中指屈曲成一个栗子形凸出外面,向着福田的鼻尖晃了一晃,“你看,就这么敲在我们的头上的。”他又暂时停止一下,望着福田的眼睛,看他懂了没有懂。福田只是闭着嘴不动的站着,在那栗子形的中指面前,困惑得要闭起眼睛来了。 师傅张着嘴打一个呵欠,马上就挂出一颗泪水,那栗子形的指头才移到他自己的眼睛上擦着。临走开去的时候,说道: “我所讲的话,你要记着,这是于你有用的。你学的事情很多,以后可以随时问问他,……王先生,是呵。”他把头掉过来。 王先生笔直地坐在旁边,眯斜着笑嘻嘻的眼睛答道:“是。”他的头一点一点地。 福田每次看见师傅走到面前,他总是全身都紧了起来,自己就显得非常矮小,就像要给压到地板下去。即使是走过他的身边,他的毛发都像要倒竖起来似的。有时候从天刚亮起,手脚不停地到二更敲过,关了店门的时间,全都疲倦到要躺下来了,师傅抽了两筒烟之后,就要来叫他在柜台边读《汤头歌》。当师傅那冲着烟臭的两个黑洞洞的鼻孔对着他的鼻孔时,他恨不得就把头掉开去。 福田对于许多事都是张着他那一双诧异的眼睛,对于《汤头歌》感到就像从前在村塾那年读《大学》时那样的难。他有时也想问问,可是一看见师傅那总是带着严厉的小眼睛,自己就闭着嘴了。他就问王先生。王先生说: “多读就行了。” 他于是埋着头多读。可是马上就对着书本打了一个呵欠,头偏偏地就搁在桌子上了。 对着王先生,福田虽然可以抱着手,可是每次和他谈话的时候,总是闻着他鼻孔里冲出来的一股酒气,他的鼻子向后躲,王先生的鼻子却晃动着逼了上来。他想,这个人也是很“他妈”的。 王先生的喝酒,时间没有一定。有时在刚刚洗过脸,或者买药的顾客们都走完了的时候。福田进店的第三天,王先生曾经在账桌上那插着五朵稀疏的红纸花的白瓷瓶旁边拿着一登孤立着的铜板,叫他去买过一回。但以后都是王先生自己从外边慢步地端着杯子回来的。至于晚上,他就多半约着陈师哥一块儿到外面去了。师傅一出现在柜房中的时候,总是怒着小眼睛向福田问道: “王先生又喝酒去了么?嗯?我不晓得他哪来的这许多钱!” 说完,他就蹲下地板去清理钱柜。 有一回,福田在街心远远里看见王先生站在一家酒店的柜台前面,正向着一个伙计笑嘻嘻地端着杯子。忽然师傅走去了,气冲冲地直从王先生的身边闯进去。师傅并没有向王先生讲话,但也不买东西。只是站在柜台边愣了一袋烟的工夫,才转成笑脸来,同那抱着水烟袋的酒店老板敷衍两句,向王先生点点头就走出来了。一会儿,就看见王先生怔着眼睛走回来,坐在陈师哥的面前,在他自己的左掌上就击一下拳头,发着糊涂的声音叹道: “哼,妈的,这种生活真不是人干的!要是我有钱么,我一定要开一间比这还堂皇的店子!冲天招牌也要用金字。算命说我应该做老板的,妈的,就是这个钱,……这个钱……”右手的指头曲在左掌上摇着。 他望着那头上的煤油灯,那眯斜的眼睛充满了血红,眼角边挂着一颗泪水了。一下他又抓着陈师哥的手说道: “将来你是不是开店子?” “开店子。”陈师哥毫不迟疑的答着。 “那就好。我劝你,帮人决不是人干的,喂,福田,你将来是不是去帮人?”王先生直盯着福田那补着几块布片的衣裳,带着一种鄙夷的眼色。 福田站在旁边,羞怯地把眼睛望着天花板。他想,人家在说开店子,他自己好说是帮人么?因此他觉得王先生简直小看他。于是就更加觉得那眯斜的眼睛好像猪的眼睛一样。不知怎么地他忽然起了一种怪思想,觉得王先生的醉态简直像一头猪。他一手掩着左肘上那个特别大的白补丁混合着一种厌恶和得意的感觉,想走开了。 那时,陈师哥正在响声的说道: “是呵,我父亲说我三年满师了,就卖去一份田来给我开店子,”他说着,直起腰来左腿架到右腿上,摆动着身子,在王先生和福田的面前,好像感到驾着云就要从他们的头上腾了起来似的愉快。“将来还清王先生帮忙帮忙。” “那倒不必。帮人的事我真不想干了!”王先生的拳头又在自己的掌上击了一下。 “自然福田也帮忙。” 福田看着陈师哥那高傲的猴子样的瘦脸,心里冷笑着:“你配!”他刚要走开的时候,王先生还在打着酒嗝,一下又拉着陈师哥一块儿出去了。 王先生对于福田的态度好像随时都是沉醉的。当他提着戥子,抽开百药抽柜中某一个抽屉,如果是空的,他总是敲着屉边,发着带鼻音的声音: “喂,红花又没有了!” 他不讲明叫某人。福田一从柜台下拿着畚箕上楼去装药的时候,一路上就在梯子边缘击着他的拳头,“哼,哼,”鼻孔里这么哼着。 福田虽然觉得他们看不起他的补疤衣,但是惯了,脸也就不再红。等到父亲托人给他送一件新蓝土布衣裳来的时候,他欢喜得马上就把它穿在身上了。那天师傅新买进一大麻布袋七十斤重的茯苓。福田就像从前帮人家背谷子时的那样,一下就把它抬起来搭上肩头,一气送上楼去,放好下来的时候,脸都不红一下。那时候,王先生正清醒地坐在柜台边,忽然跷起大拇指来向他笑说了: “福田真不错!” 福田微笑了。他正站在王先生的面前时,马上就又看见他弯过一个拳头去捶着他自己的腰,咳一声嗽说道: “不过,要当心,这东西是很容易使人变成痨病鬼的!咳!咳咳!呸!” 王先生那一口吐在地上带黄的黏痰,福田嘴唇上的微笑好像又被人泼下一瓢冰水。 福田和陈师哥合得来的时间,似乎就只有才来的几天。第一晚,福田把自己带来的铺盖抱上楼的时候,陈师哥曾经笑嘻嘻地在那堆满药捆之类的角落的板床上,和他谈了许多之后,就帮他把被褥铺在床上。虽然照陈师哥的意见,认为福田这补满蓝白布片的被太旧,莫如垫在下面软和些,盖陈师哥的新的。福田当时曾微笑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起来,大家又同着一起开店门,烧火,扫地,抹桌,擦烟盘等等。陈师哥是很瘦的,脸很小,苍白,一双手就像两支干竹筒,福田在地上扫起灰尘来的时候,他总是要站在街心咳嗽一阵。所以福田虽是多做了一些洗碗,擦烟袋,晒药等等的事情,弄到那油黑脸上的鼻尖已经冒出点点的汗珠,他还挽着袖子在门里门外跑来跑去。陈师哥有时拿一条扁担给他,他也是不声不响地担着前后两个木桶挑水去。 可是他渐渐觉到他自己不讲话,陈师哥就把许多粗重工作都推在他身上来,自己只做些在师傅师母面前的事情了。师傅有天坐在柜台边向着福田喊道: “去房里给我把烟杆拿来!” 陈师哥正在切药,他望了师傅一眼,在福田之前答应着,放下刀进门去了。 有一次,几大捆新药运到的时候,陈师哥觑着了门帘缝边师母手上抱的白胖脸儿的小孩,他便跑去接到自己的怀里,尖着嘴唇逗着小孩的眼睛: “喔,——吓,——哦,——唔,——” 他用指头画着小孩的眼睛,亲他的嘴,扭扭捏捏地摇着他的身体。小孩于是乎笑,张着那没有牙齿的樱桃似的小红嘴也跟着他唱: “喔,——喔,——” 陈师哥觑着师母已经不在门帘边,就把小孩抱出去了。师傅走出来问陈师哥哪里去了。王先生毫不迟疑的答道: “晒台上拿药去了。” 福田一下子就把眼睛怔起来,当他一个人满脸流着汗,在眉上放下最后一捆药材到楼板上的时候,口里就不由得吐出来一声咒骂: “他妈的!” 那天晚上关了店门以后,王先生又在白瓷花瓶边拿着一登铜板,约着陈师哥一道去。到门边,忽然叫福田也去。 “哪里去?”福田奇怪地问,然而心里却暗喜,他想他们也在看得起他了。他凑到他们的身边,顿时觉得王先生那眯斜的眼睛闪着光有些可爱起来。 王先生把大指与二指圈成一个杯形,做着向口里面倒的样子。福田想,这东西他是不会的,同时忽然脑子里面又闪出师傅前天拉他耳朵的情景来。他便摇摇头。 “好,不去就算了。”陈师哥*(左目右夾)着一只滑笑的眼睛,正要来拉福田的时候,王先生忽然这么说了。福田见他们消失在人丛中时,好像从冲天招牌那面随着夜风送来一声: “这种人真是不受抬举的!” 福田的脸一下起了一种怅惘,马上就觉得自己是太不好,不应该这样拒绝别人的。他想他们的眼睛也许怒了。他很担心。同时想到,就去尝尝酒味也好。一下他就追到冲天招牌去,可是他们的影子已经不见了。走回来,一路上咀嚼着那句话的意味,越咀嚼他才越觉得不对,好像比给人打了一棒还难受,于是渐渐响着鼻子怒起来了。他想:“妈的,你们又算甚么东西呢!” 到了他嘴唇的颤动停了下来,他才感到他肩上和背上的骨头痛,马上就懒懒地举起双手来打一个呵欠了。他坐到柜台对面的椅子上,把屁股移到椅子边缘,两脚分成八字形紧蹬着地板。头就靠在椅子靠背的横木方棱上,闭着眼睛。可是脑后骨硌痛起来了。他又站起来,走到柜台边,把包药的纸铺开一张来,提着笔,悬空画了两个圈思索着,可是脑子里面马上又现出师傅严厉的小眼睛,他又赶快把纸和笔都放回抽屉和笔筒去了。他抱着手,左看是抹布,右看是药丸盆子,那百药抽柜和曲尺柜台在他的周围,显得更加灰暗而空虚起来。他站着摇着头。但他一下翻开《汤头歌》了。他读着。但不到两页,他的眼睛就刺痛得要合上来。他就索性把两只手在书上趴成一个八字形,上面吊的白瓷篷玻璃灯的黑光,就照着他那搁在手上孤零零扁圆的头顶。 福田的眉头常常皱起。他很想回家去了。但一想到这是不可能的时候,于是就想着父亲来来也好。他一天到晚脑子里都是昏昏沉沉的,一闭着眼就看见父亲。于是父亲就来了,搀着他的手含笑地说道: “阿福,走,回家去,这里真不要再干了!” 他喜笑着跳了起来。可是陈师哥忽然在上面叫起来了。脚马上就猛烈地被推一下。他睁开眼睛,全是黑暗的。他摸摸头顶边当做屏风的薰药柜时,叹气地又闭着眼睛了。他于是更加天天盼望着父亲。只要两手稍为有点闲,就去把着柜台,头伸出去,向人丛中探索着。果然父亲终于出现在远远的街心了。他快活得眼泪都几乎冲了出来。父亲刚刚走到门槛边,他已经站到他的面前。他望着父亲那浓眉下的一对黑眼珠,光射出来,特别感到亲密。他这回才好像清楚地看到,父亲的络腮胡子特别长了,鼻子下的那一撮就要盖上嘴唇,有几根已经灰白了。 “你在尽看甚么?”父亲有点脸红起来,奇怪地问。 “我以为又是做梦呢。”福田没有表情地答着。 大家就都笑起来了。陈师哥的声音最响。 王先生招呼父亲。父亲很困难地张合着嘴唇回答着。陈师哥又在旁边笑了: “嘻嘻!” 福田脸红起来了,终于把眼睛向陈师哥眨了一下。 一会儿,父亲就带着福田出街来了。在一个巷子转弯的地方,父亲在贴胸的衣兜里掏出一包烘满肉身热气的点心给他。福田凑拢身边,从父亲那战抖着的粗皮掌上拿着那一包粘紧封口的点心的时候,他的眼泪已经滚出来了。他想着那晚上梦里面的情形,越加觉得天地间只有父亲可爱。他的眼睛从忧郁闪出希望的光了。 “爹,我不做了。我回去。” 父亲顿时脸色变成暗黑,眉头皱了起来。 “为甚么又不做了?” “我做不下去了。” “回家去也没有吃的。” “我做工去。” 父亲鬓发旁边的青筋蚯蚓似的一下子胀了起来,咆哮地说道: “胡说!你现在不做,老子就要赔四担谷子的口食钱给你师傅。你怎么这样不晓得艰难?” “可是我的耳朵都要给人家拉烂了!” “总是你自己不好!”父亲斩切地说着。但马上又觉得如果这么吵起来,儿子真会走了也说不定。他的脑子里面忽然又闪出他往常在田坎边坐着时幻想的图画来:六年满师后,儿子就去做先生,积点钱就可以开一间小店子在村镇上财神庙的隔壁,而且讨媳妇,生孙子,那时他能够拄着一根拐杖坐在自己儿子的店门口,人家喊他一声“老太爷”,他马上就进棺材都口闭眼闭了。他于是温和地说道: “唉,阿福,你不替我想想?” 福田见父亲摇着头,眼泪就要滚出来,自己就不声地闭着嘴了。父亲很高兴,说话的声音就更加温和: “阿福,你答应我好好做下去。” 福田没有开口,只是点点头就走了。他一直奔到巷口,还听见父亲在背后不断的诉说着的声音,他头也不回地,只冲着走向冲天招牌去。 晚上刚刚关了店门的时候,陈师哥就看见福田一个人坐在柜台边吃东西。他推开门进去,福田很慌忙地手在嘴上一按,两腮顿时就凸胀起来,就像两个肿起来的包,上下嘴唇差不多合不拢了。陈师哥*(左目右夾)一*(左目右夾)他的眼睛,扑哧一笑地问道: “你在吃甚么?” 福田讲不出话,同时一只手正在贴胸的衣兜里藏他那剩下的一块点心,脸就涨红了。 陈师哥越看越疑心,猛然想起他枕头下的钱,他慌慌忙忙地就上楼去了。他摸到床边那装满大黄的柜子上,一根洋火嗤的声就在他的两个指头上燃起来,顿时在他面前就现出那靠壁的一间板床。他慌忙着翻开他的枕头下面的被盖。洋火被扇熄了,顿时又回复了黑暗。第二根火柴擦燃了,这回他先把柜子上的一盏菜油灯点燃,才去拿出一个长条的纸包来。纸包在手上打开,就现出一长节生绿了的铜板。数一数,他自己也笑了起来。*(左目右夾)着眼想道,福田这样的家伙,还配有钱来吃东西么?于是觉得格外不放心起来了。他跑到那挡在床头的一个五尺立方的薰药柜下面,抽开那柜子的小方洞门的时候,一面掉转头闪着眼睛,一面就把纸包放进去。他马上忽然又觉得那摆硫磺碗的柜底很空洞,一定会一眼就看得出来的,他于是又拿出来;望着那瓦背的木椽,但那木椽上只是一些破败的蜘蛛网流苏似的随风摆动,他摇摇头;望到点着灯的柜子旁边,一个个重叠着排满的药篓,把钱包放在下面的一个吧。才要蹲将下去,他马上又迟疑地站起来了,他想,这些药随时都要取的;再过去是堆满的药材捆,那些柴胡苏梗之类,就像禾场上堆积的稻草丛似的。那很明显,搁在那里面,自己要找恐怕一时也会迷失方向。这房间,好像从来没有他今天晚上有的这么亲切,连那角落里老鼠钻的洞他都看到了。他的头就四方上下转动着。忽然师傅在楼下喊他,他还迟疑了一下,但终于还赶快把钱包塞到柴胡下面去。 陈师哥从师傅的房间,一直走出大门外的时候,福田忽然被喊进去了。房间很暗,就只床中心圆铜盘上一盏盖着玻璃罩的豆大火光,照着师傅那带怒的高高颧骨的脸,细小的眼睛在一闪闪地*(左目右夾)动着。福田知道有甚么事,心就突突的跳了。师傅抽了一筒烟的时候,才坐起来,细声地严厉地问道: “喂,我问你,你们三个人一共偷了我多少钱?” 同时,师傅把烟灯拿起来照着福田的脸,马上就看见那浓眉下的一双怒目鼓了起来,油黑色的脸像皮革般地绷着。接着就看见他冲口地答道: “没有这回事。” “哼,没有这回事!陈师哥都承认了。” “那我不晓得。” “哼,你不晓得!我近来卖进的钱很多不对账,你晓得吗?” “不晓得。” “哼,不晓得!师母刚才在门帘那儿看见你吃点心。” “那是我爹带来给我的。你不信你问去。” “我问鬼!”师傅还没有说下去,就看见福田那脸色越变越绷紧,那反映着闪动火光的眼珠子就像要挺出来了。师傅刚想咆哮地把他这不顺眼的样子吼回去,一动,但他却又冷静地和缓下来,说道: “好,那么他们两个怎么偷的?” “我的确不晓得。” 师傅躺下去,闭了眼睛一会儿,说道: “那么,去吧!” 福田顿着脚刚要跨出房门,师傅忽然又喊一声: “来!” 福田又站着。 “我告诉你,今晚上的话如果你出去漏一点风声,我再给你说。” 福田冲着走到店门口的时候,他打算存下来明晚上吃的一块点心,都把它从贴胸的衣兜里拿出来向着街心的黑暗处,怒怔着眼睛想远远的把它抛过去。可是他放在掌心看看,圆的,扁平的,那黄白的壳子怪酥的,这是父亲远远地拿来的。他于是叹一口气,又装进衣兜里去了。拍拍围腰布,抱着手就斜靠在椅子上。他一下子更加恨起所有的人来了。两眼望着煤油灯,肚子里不禁又咕噜地咒骂着。 王先生的行动终于被福田注意出来了。那是刚要上灯的时候,福田在黄昏中看见一个顾客提着一包药出去,马上就看见王先生从柜台上把一登铜板向钱柜丢去,可是只听见几个铜板落柜的声音。福田把白瓷篷的玻璃灯点燃,走到账桌边,就看见花瓶边赫然地又直立着一登铜板。他正在暗笑他的发现时,就看见师母拐着一双小脚儿急急忙忙的从门帘那儿走出来,把那一登钱抓到手上,望望众人就进去了。王先生那还没有喝过酒的脸庞,顿时从耳根就红齐颈项,并且马上就用两只手去蒙着说道: “呵唷,呵唷,我头痛。” 就眼不看人地上楼去了。第二天早上,刚刚开好店门,他脸色苍白地抱着一个蓝布包袱下来,两眼失神地向陈师哥说道: “请向你师傅说说,我家里有点要紧事,去去就来。” 福田在椅子边拿着抹布抬起头来,就现出他那张带笑的油黑脸,他心里快活地想道:“妈的,你也有这么一天!”王先生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他就直起身站在他面前了。 “王先生要走啊?”他笑嘻嘻地问。 “唔,唔,” “王先生,你……”福田再要逼进一句的时候,王先生已经跌跌撞撞地走出门去了。 福田笑了起来,他好像感着了胜利似的,向着陈师哥那惶惑的脸子也*(左目右夾)一*(左目右夾)带笑的眼睛。陈师哥就忸怩地走开了。福田一直到了站在账桌边擦烟袋的时候,他嘴角边的微笑还不曾收敛,他手里碰响着烟袋零件的铜声,想唱起山歌来了。 “好,好。”他微语着。好像今天早上射进柜房里来的阳光都特别光明而且跳动似的。 “好。”他想。 忽然耳边上呼的一声,马上就觉得背脊上斜斜的痛了一条,同时抛来一声惊雷似的咆哮: “你骗我!” 福田迸出眼泪来了。他摸着背转过身来时,就看见师傅怒着小眼睛,左手倒拿着一支两尺多长的鸡毛帚,福田还来不及说话,那竹鞭子的那头又向着他的头上劈下来了:啪!脑顶就好像马上隆起一个包,福田就哇的一声哭起来了。他怒着眼睛直直地站着。师傅又把鞭子打下来:当福田抱着头的时候,那鞭子就劈到屁股上;福田马上捧着屁股时,鞭子又在头上劈了一下。 “你骗我!嗯?你骗我!” 随吼,鞭子就又随下。福田才要吼出来,师傅已经打到陈师哥的头上去了。 “你骗我!你骗我!我问你,你说不晓得!你!你!” 鞭子就在陈师哥的背上与头上起落。陈师哥也哭着叫起来了,声音非常尖锐,就像杀房里的猪声。他死抱着头不放,弯腰躲到钱柜边的角落里,好像只让出背脊和屁股来给师傅敲打似的。 福田在账桌边直挺地转动身,师傅又站到他面前了。那竹鞭子就在他眼前摇动。一喘一喘地,师傅说着: “哼,我问你,你说不晓得!现在怎么说?你们三个人串同来偷我!……”他还要说下去,福田昂起头来迸着眼泪冲口地说道: “我没有偷过!” “哼,你没有偷过!楼上柴胡下面的两吊钱是哪个的?” 福田很诧异,但是马上就怒目答道: “我不晓得!” 福田答着的时候师傅把眼睛转过去望陈师哥一下。陈师哥的哭脸突然变得惨白。 “哼,你不晓得,”师傅又把脸转回来,说,“我晓得你不晓得呵!哼,你偷我!” “你冤枉人么!”福田的嘴唇颤着。两手战着举在胸前屈曲着他的十个指头。 师傅又跑到陈师哥的面前去,摇动着鸡毛帚的竹鞭子问: “钱是哪个的?说!” “我不晓得!”陈师哥也劈口就回答。 “你真不晓得?” “不晓得!” 这时候,当街的柜台外面已经围满了许多人,在交头接耳的议论着。福田简直想要捏着拳头去赶开他们。 师傅站在钱柜面前扬着鸡毛帚喊道: “好,那你们就跪在药王菩萨面前来,给我赌咒!” 福田扑的就跪下去: “好,赌咒!”他说。 在那几秒钟之内,师傅望着陈师哥。陈师哥的眼睛昏暗地张皇起来了。陈师哥迟疑一秒钟之久,就看见福田那正在矮下去的油黑的笨头,他马上觉得应该说了就可以轻松自己了。于是一面和福田差不多同时,弯着腿,一面指着福田向师傅说道: “是他的!” 师傅一下暴跳起来,一鞭子又劈在陈师哥伸出的指头上。 “啊唷,我的妈呀!”陈师哥惊嘶的叫起来了。 “好了,你已经自己招了!”师傅吼着,鞭子又在陈师哥的背上落,“哼,你偷我,你偷我!” 那很快的一刹那,福田咬着牙站起来了,抓着钱柜边的一个方凳。四脚朝天地向上举了起来,那方凳边缘的黑漆就在他的头顶上闪光,重甸甸地像石臼似的,就要向陈师哥的头上抛去。师傅咆哮着掉过头来了,呸的一下就向福田的鼻尖吐出一口口水,把方凳夺下来,向他的头又劈下一鞭子。 “没有你打的!你!” 师傅说完,又站到陈师哥的面前去了。 福田摸着自己的头想道:“这真不是人干的了!”他正要想走的时候,师傅向他喊道: “福田,你去把陈师哥的父亲叫来!” 福田没有回答,直着眼睛就一直走出来了。 父亲正在家,见福田满脸怒气地走来,他睁着一双惊诧的眼睛就迎上去了。问明了原因的时候,他沉着脸说道: “你为甚么不去叫陈师哥的父亲?” “我不干了!” “不行。你应该回去。回店子去弄明白。不弄明白还有脸见人么?” “不,我不去。我受不了。” “不行。非去弄明白不可。”父亲摇着手叫着。“况且你应该住下去,才能表明你的心迹。去!”他见儿子掉过头去,直挺挺地向着那株大槐树。他怔着他的背好半天,又才伸手搭上福田的肩头,在他的耳边叹气地说着。 师傅瞪着陈师哥整整等到太阳的黄光爬出柜台去,他就忍不住地打起呵欠来了。刚刚走进房里的床上点燃烟灯,很不放心地再出来看看时,陈师哥已经不见了。他咆哮起来,跑到街心去两头望望早已不见了陈师哥的影子。他想向街头追去,但一见许多人都在笑,他就顿着脚想道:“陈家是有田的,怕他跑么?”于是他就回头了。走到柜台边,一个顾客在那儿催药,等着就要拿去给病人吃的。师傅一路“哼!哼!”地就去拿着戥子。呵欠又打起来了,断续地嘴就张了三下,眼角上挂出了晶莹的泪水。他的手颤颤地称着药。他抽开柴胡抽屉,里面是空的可以看见底子,想喊人,但马上他就知道只有他自己。跑上楼去拿下来的柴胡,却是长梗子,他怔着眼睛去捏着刀,就咳嗽,手又软下来了。师母站在门帘边说,缸子里没有水,应该弄饭了,并且脸还没有洗,叫师傅暂时到隔壁店子里请一个伙计来帮忙挑一挑。 “找鬼么!”他咆哮着,放下刀就跳起来,“没有就不要吃!” 师母脸色变白,把门帘布忽的一掼就进去了。师傅又怔一下眼睛。他遍身都瘫软,不能再动了。呵欠又来一个。他于是阴凄凄地一个人坐到钱柜上。左右望望,一切烟袋,凳子,抽屉,药材等等都非常杂乱,就更加觉得自己的无力,全柜房都像空虚起来了。那顾客又在催,他简直想跳起来去吐他的口水,但他马上转成一张笑脸,求他等等再来。但那顾客拿着药单子头也不回地走了。他跳起来拍着账桌子:碰碰碰!桌子发着钝响。撑出白瓷瓶外的五朵红纸花顿时挤着缩到瓶口,好像也要躲进去似的。那个张着大口的柴胡抽屉空虚地望着他,碰的一声他一脚就把它踢进去。 “唉,唉。”他吼着。 当他看见福田同他父亲一块儿进来的时候,他想骂起来,并且敲他两个耳光。嘴才一动,“呵!哈——”又是一个呵欠了。他再要发话时,就看见福田的父亲在自己的眼前困难地动着嘴唇,马上他又想到,这店子需要一个人守看了,他非躺下烟盘去不可了。等到福田的父亲走出门外的时候,他仅仅指着福田的鼻尖说道: “等一等再给你说。” 福田闭着嘴,望着师傅那愤怒的小眼睛,他也把他的大眼睛怔了起来,那黑眼瞳的边缘充满了血红。他想:还是住不下去的。 太阳的黄光从街心又移到对门布店的曲尺柜台上面了。师母拿一张小手巾贴着眼睛,坐在灶房的角落,发亮的鼻尖红着,噙满着晶莹的泪水。肚子又在哇哇哇地叫,腰和背很疲软了。她想究竟还是应该把饭吃了再说,于是擦干眼泪,走到门帘边喊道: “福田,挑水了!” 福田只是抱着手站在刀凳边,眼睛望着天花板。 师母在火炉边坐一会去洗米,一个大肚的缸子张着那大大的圆口空洞地望着她。她又走到门帘边,眼睛有些直了。 “福田,挑水了!”喊出来的声音却又是温和的。 福田依然抱着手,罗汉似的没有动。师母就把脸沉下来了,怒声地喊道: “福田,你不挑水么?” 师母悄悄从他的背旁边望过去,就看见福田的眼睛直盯着天花板。 师傅在床上咆哮地把烟钎子丁冬地掷在铜盘上就跳起来了。马上就走到账桌边,大睁着细小的眼睛就在百药抽柜旁边去拿鸡毛帚。当他拿到手上的时候,福田就开步,他赶到刀凳边,福田已经走出门,他跟着赶到门外时,福田已经踏进人丛中,直着一双眼睛,抱着手,像疯狂了似的,在回家的相反路上孤零零地走去了。 一九三四年十一月 1934年12月1日载《文学》第3卷第6期 署名:周文 [book_title]冬天到春天 一 秀青离开那点着一盏煤油灯的桌子,走出那屋角满是蛛网的房间的时候,阿金她们就把书收起来,一直送她到门口,站在门旁边,就在她的耳边说着: “阿姐,礼拜天一定来呵!” “一定呵,我们很早就来这儿的。” 秀青站在那街灯的黄光照着的阶沿,望着她们那疲劳中闪着天真的眼光,——尤其是阿金,虽然脸很瘦而且苍白,然而那闪烁着锋芒的眼光,使她感着非常的兴奋,从前她才被芜声带到这儿来的时候,她们也是这么亲热似的,一走进门,她们就照例的要忙着倒茶,问这样,问那样,可是多来几回之后,她们就又好像感着淡漠,特别是遇着她们被扣了钱的时候,如果跟她们才谈几句,她们就像眼睛失了神似的,把锅子一端;爱搭不理地就去打水煮稀饭去了,秀青于是就一个人剩在那门旁边的条凳上;可是她并不生气,又照样地来了好几回之后,一直到现在,大家的嘴脸可不同了:当她们认字到第三遍还认不得的时候,她们就会红着脸自己打着自己的手心:“咹,咹,不中用!”而现在要离开了,大家还感着那么依恋。要不是很晚了,她准会还要坐下来跟她们再谈一谈;如果可能的话,她就索性来跟她们住在一起,使自己更加懂得她们,那她将会兴奋到连觉都不想睡了。 然而当她转身离开那热烈的送别声,走到街心的时候,在灯光下望着自己这孤独的影子,那兴奋,马上又变成一种惶惑。夜是这么深,街上的行人已经很少,电车都没有了。第一,惶恐的是,今晚上该不会又遇着流氓的追逐吧?第二,最惶恐的是,回家的那一关又要难过了。她连头发上沾着的一些棉纱屑跟脸上的几点黑煤灰都忘了抹去,就匆匆地拍着家里的后门,啪一声,那心就像捏紧一下似的。 一会儿的工夫,伯父就铁着一副面孔站在她的面前了: “哪儿去来!” “看电影。” “哼,看电影!” 门砰的一声关上。秀青就赶快躲开那电灯光,在楼梯的黑暗角落伸一下舌头,就跳进自己的房间,蒙着被条睡了。 后来伯父可忍不住,生气了。有一回,当她刚进门的时候,就从她的头发上拈一点棉纱屑下来凑到她的眼前说道: “哼,你这是去看电影么?” 伯母也噘着嘴站在旁边,哼着鼻音说道: “呃,大了呢!” 那两个擦得满脸脂粉,画着眉毛的堂姊站在楼梯门的旁边,也似乎带着一种轻蔑的神气。 这使秀青惶恐然而气愤。伯母那开口“大了”,闭口“大了”,就像故意在火上浇油。秀青就把眼睛睁大一些了,在伯母他们的脸上扫一下,然而又有所恐惧似的,马上就又掉回来,望着自己手心里弄着的手帕。 在周围放射着许多可怕的眼光中,连秀青脚旁边的一条白猫儿都只敢偷偷地望一望,溜掉了。 最后伯父又发话道: “你不要以为你没有父母了,就该这么野马。姑娘家这么晚在街上走,成甚么体统!我做伯父的也并没有亏待你,你要想想你父亲死后留下了几七几八的财产在我这儿?我做伯父的教是教,养是养,难道还对不住你么!——喝,不要辱没了我们的祖先!” “真是!”伯母又在旁边鄙夷地附和一句。 那两个堂姊也似乎在笑。 秀青的眼眶就充着泪水了,然而她忍着,不让它滚出来。这晚上,她躺上床又睡不着。耳边听见的是那堂姊们在黑暗中哧哧的声音。她在往常,遇着这样情形的时候,就会想着那曾经爱过她的母亲,那一双慈爱而温和的眼睛于她是多么的亲切。比如有时候受了堂姊们欺侮的时候,母亲那温暖的手就要抚着她的头发,摸着她的脸庞,而且口里还说着一些安慰的话。她想着这些,就会伏着哭了,让泪水浸湿那枕头上的花朵。而现在,虽然也想起母亲,可是她已不再哭。阿金她们以及芜声他们那热烈的脸孔就在她的脑中轮流地隐现,而且很快就模糊,立刻发出细微的鼾声。天一亮,不等伯父他们起床,她又赶快提着书包上学去了。 伯父有一天摸着胡子说道: “这孩子该防备一下才是了。读书总是坏事的。”到这里,他又吟咏似的摇头晃脑地,“究竟还是古人说得好,‘女子无才便是德。’” 伯母也就咧着嘴接下去: “我早就说过早该把她嫁了人算了。你要怕人家笑话。将来闹出笑话来那才有面子呢!她哪里像她的姊姊们,低头进,低头出的,你看她那样子,多怪!我说,阿青,把你伯父这件衣裳拿去洗洗,你看她不耐烦似的,从我的手上拿去就狠声拌气地丢在脚盆里。一摆就是两三天。我说,阿青,把你伯父的烟盘拿去擦擦,你看她东一把,西一把的烟灰都弄得满地!好呀,这就是你家的好侄女儿!” 伯父瞪了她一眼,好像觉得:你敢来教训我么?到了听见她后面的话,便很生气地把胡子翘起来了: “甚么?烟灰也弄倒么?”这好像伤了他的心似的,“——弟弟留了些财产,究竟我也很对得住她了。就是族中人有甚么话,究竟我也有了话说。”最后他就把袖子一扬,命令似的说道,“以后给我好好防着吧!你们这些女人!” 伯母也瞪了他一眼,但马上却又应声: “是。”也就拐着她的小脚儿去做她的针线去了。 从此以后,秀青在厨房或者甚么地方一走动,在她的背后的壁缝或窗孔就要贴着一只眼睛,她如果走到另一个地方,那眼睛就又贴在另一个壁缝或窗孔,锋芒一般闪闪烁烁地。 几天来,一放学就不能出街,她简直烦躁得手脚都没有地方放似的。那两个堂姊花枝招展地,一放下书包就在那儿翻着歌谱,或者讨论着服装。外边一有甚么吵架的声音,她们就像雀儿样,两步就趿着拖鞋跑到门旁用半边脸看着热闹;可是如果有一两个男子打门前走过,多望她们几眼,她们就又像老鼠样赶快躲在门后了;然而独对于秀青,她们是勇武的。秀青有时问: “姊姊,你看过我的那本书呢?” “谁晓得?” 那睖着眼睛的高傲样子。秀青也睖了她们一眼,愤愤的转过身来,就一个人跑进房间去。躺在床上听着那消去的一分一分的钟声,心头的烦躁就更加强烈。她丢下这本书,又拿上那本书,一会儿她又拿着别一本书了。那些字在她的眼前飘忽,看了半天,那书上说的什么,她迷惘地一个字都不知道。脑子里面转着的就是阿金跟芜声他们的影子。她好像看见阿金她们又抢着问: “阿姐,为什么你又不来呢?” 最不安的是见着芜声他们的时候,真要使她低着头难为情的。她更加烦躁起来了。举目一望,电灯,书桌,床,箱子,……从这角落踱到那角落,四四方方,鸽笼似的,这屋子对于她空虚起来,如果她还是从前苦闷时候的思想,她真的会把电灯泡取下来,用指头去触电了。 可是下面又在喊了: “阿青,来帮我把菜切切!” 她气愤地把书抛在床上,就无精打采地跑下楼,在那两个堂姊唱着《梦中情人》的歌声旁边跑到厨房来的时候,还听见伯母在无休止似的自言自语着: “如今的学堂真进不得,还是关在家里的好。锅头灶尾,究竟是女人家的事情……” 秀青就沉下脸来了,不听它,然而那一句句的唠叨,总是偏要钻进耳朵里来。她拿出了菜板,又忘了拿刀,拿出了盘子,又忘了拿抹布,碗柜弄得砰砰地响,身体就像风车似的在灶前打转。伯母就把挽着袖子的双手叉在腰间,又咧着嘴说了: “看你这样的没办法,将来出嫁后怎样呵!” 秀青的嘴唇苍白了起来,从眼角白了伯母一下眼睛。等到伯母应着伯父的叫声进去之后,她才望着自己手上油腻的菜刀,发出一个深长的冷笑。 二 不过,秀青找着一个机会,避开了监视的眼睛,跑到芜声他们那儿去的时候,她又活泼起来了。 从前芜声第一次带她来的时候,她全身充满着的是热,才走出学堂门,她恨不得马上就到。在路上她一下又问芜声: “要到了么?” “别急呀!快到了。” 芜声跳跃地看她一眼,她就像害羞似的,两个相对着又笑了一笑。 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晚上,雪随着风漫天的飘着,她们两个的头发上跟肩膀上都沾满白色的雪花,像许多粉的斑点,街当中被人们踏成泥泞的污雪就在她们的皮鞋上飞溅,然而她们似乎不觉得。走到芜声的爱人全太的房间时,秀青简直全身都紧张,连雪都忘记抹掉了。 那是一个小小的房间,因为冷,对着街堂过道的玻璃窗紧紧地关着。电灯罩的上面围着一层厚纸,下面便成了一个圆的白色光圈。她们来的时候,全太、流峰跟家杰他们三个人已经在光圈下的条桌周围坐下了。这一夜的情形,秀青是记得特别清楚的。 全太不大讲话,大家见了面,他只是笑一笑,那黄瘦的脸庞马上就回复了沉静,笑纹都逃得无影无踪,好像一点表情都没有似的。 “好了,好了!莫再讲废话了。”他眼睛锋利地望着家杰那哇啦哇啦的嘴巴,说。到了他讲话的时候,他的两颊就更加收紧,只见他的一张嘴在不停的动着。他讲话,是一个字一个字都咬得很清楚的,一种凝固般的眼光注视在别人的脸上,像铁铸般的好久都不移动。有时候芜声在旁边拉着他的手,好像一时想起了甚么要紧事要向他说,然而他像不觉得,只任她拉着,自己还是一字一字地说下去。空气是紧张的,大家的眼睛都注视着他的眼睛。 至于家杰,那是一个爱说话的青年,头发光光地梳着。当他听见秀青要来的时候,他好像感着一种兴奋,先就在他的脑子里幻想出一个苹果般的脸子,脸子上一双跳动的眼睛。才一听见拍门,他马上很活泼地叫道: “哈,来了!” 他就跳起来去开门。坐下来,他的话最多。谈着某人行,某人不行,好像许多事他都知道。他是最先跟秀青谈话的一个。问着她教书的情形: “教了几次了?” 秀青似乎恐怕答错,想了一想才抬起头来答道: “两次。” “啊。几个人?” “四个。” “啊。” 这倒使秀青不好意思,避开家杰那逼人的眼光就又低下头。不过当全太讲着话的时候,她已经没有先前那么羞怯,也静静地望着全太的眼睛。家杰呢,也不声不响了,也把全太的眼睛望着,两只手搁在桌子上支着下巴,电灯的光就对直洒在他望起来的脸上,尖尖的鼻子跟水波似的眼睛都照得油光光地。 流峰对于秀青也是非常注意的。因为在从前就曾经听见过有这么一个人在教书,很不错,这回一看见她那沉默而瘦削的面孔,心头就不禁说了一声:“哦。”不过,他没有说一句话,老是闭着嘴。到了该他讲话的时候,他那结结巴巴的口语,又出来了。他竭力想避免它,使句子说得明快一点,可是他越想,那满口的“这个这个,那个那个,”就愈加多了起来。他的眉头皱着,眼睛闪着,好像在搜索着他那要讲的东西似的。 “我觉得,我以为,我们现在……”他这么说着。 家杰就耍笑,全太看了他一眼,他马上又不笑了。流峰的话也渐渐进入了一种非常细密的程序。他详述元保他们,他说明自己的方法,他甚至于把怎样跟他们谈话的态度,甚至于怎样拍了他们的肩膀一下都说得有声有色。大家围着他听的空气都入于一种严肃的沉静。 可是桌子上沙沙地在响,大家都一下把眼睛望下去,就看见家杰的手上正拿着一支钢笔在一张白纸上画了些不相干的字,大家看他的时候,他却在画着一个女人的头了,而且还在女人的嘴上画了一个八字胡子。于是流峰的话在他们的耳边模糊起来,他们的眉头就对着笔尖皱起了。 流峰正在比较顺畅的讲着,忽然见大家的眼睛都一齐从他的脸上移了下去,他一下着急起来了,口里面又开始了“这个这个……” 他跟着他们的眼睛望下去,就看见钢笔尖正在画着那翘起来的胡子尾巴。他非常焦急了,眉头又皱起,刚刚在他脑子里涌出来的话,一下随着那钢笔尖的移动忘掉一半了。 “这个这个……”他好像讲不出话似的。 终于全太眼睛不*(左目右夾)地说话了: “喂,家杰,请你放下笔好不好?” 家杰的脸红了,好像在一个新来的朋友面前很难为情。他望了望秀青,还在纸上故意画了一横才搁下,把头又用手支了起来。 流峰的话才又说下去了。 这一晚上的秀青是再高兴没有了。她觉得个个都好,个个都那么热烈。回家的时候,全身都还紧张着一团火热。躺在床上,眼前还活跃着那灯光下的那些兴奋脸嘴。她那时虽然开始发现了堂姊们在黑暗中哧哧的声音,她想:“你们这算甚么呢!” 不过,时间一久,她对于流峰他们渐渐能够有着一种判断的能力了。有一回,她因为在家里被监视了十几天,找着一个空跑出来;恰巧在那十天以前流峰他们正要拿东西给阿金她们去。芜声呢,别的事很多,而她呢,又找不着,虽然有一个密斯李,然而她又是才来的,大家非常着急的时候,她才跑来,于是就想到该跟她谈谈话了。她自己也非常的难过,觉得自己究竟是太不对的。到了流峰结结巴巴地讲着的时候,家杰却哄笑起来了: “真糟糕,你净在‘这个’些甚么呀!” 流蜂虽然脸红一下,但他仍然眼不看人地说下去: “是的,这个,这个就是我的缺点,人总有些缺点的,这个这个……” 家杰又抿着嘴笑起来。全太就向流峰说道: “你不要理他,说下去吧。” 不知怎么地,秀青一下子觉得家杰非常不好起来。那天她没有说甚么,等大家把话说完,她就闭着嘴做她的事情去了。 * * * 在一个很夜深的晚上,流峰才从元保的家里走出来,街上的电车已经没有了。街旁的店门都关得紧紧地,只有一两家纸烟店的小方洞口还透露出一些黄黄的灯光。屋檐口在刮着微风,那灯光下的电车线亮晶晶地发着咝咝的声音,可是当那玉盘一般的明月从那破絮般的乌云中滚了出来的时候,电灯光都显得灰白了。流峰那刚刚在阁楼里被闷了半天的脑子,这时才忽然感到一种清凉。他嘘出一口白气来,顿时就与月光混合,不见了。他很快活,究竟今天的事又做了了。这是他一天所得的安慰。他自从在五年前逃避他父亲给他强订的婚姻,飘流以来,在那穷苦奔波的生活中,他已经很少想起家。他把家里的一切早都完全由哥哥他们去。至于现在,这么忙,家对于他更是退出他的脑子圈外了。他觉得他现在是愉快的,一个人可以无牵挂。迎着那吻着面的微风,在这深夜凄清的街头,在他自己是并不觉得有甚么可以着急的。他在那透明如水的月光下面,很清楚地可以看见自己拖在地上的那清瘦而强健的影子。 忽然背后有人在喊他,一看,是芜声跟秀青呢。他才站着,摇动着头发的芜声已拉着秀青走来了。他兴奋了,微笑地问道: “才回去么?” “是呵,你不也才回去吗?”芜声一面答着,就从手里拿出一块糖给他。 “你们这样晚走路,不怕么?” “就是怕呢,顶讨厌的就是那些流氓。我倒不要紧,秀青可被迫了几回了。你送她回去吧,我可要回去睡了。” 秀青看了她一眼;她又忽然道: “你怕么,好,那我们就三个人走走吧。” 在路上秀青没有讲话,只匆匆忙忙地走着。 “秀青,我觉得你还是搬出来好了。你看每天到这时候你就这么急。怕什么,出来,大家都可以帮助你的。” 秀青望了芜声一下,又低头走着。 流峰本来早就从芜声那儿听见过关于秀青伯父的情形,他们曾经劝过她索性出来算了: “现在阿金那儿这么忙,你索性就搬到那儿去,大家都有这意思。如果你不愿住在那儿,那就随便你住在什么地方都可以。” 流峰发现了这事情。一见秀青不在的时候,老喜欢一步一步的追问。后来他们就跟他说笑话了: “秀青还没有恋爱过呢!” 那意思好像就是对他发的。有一回,芜声肉着一双大眼睛问他: “你觉得秀青怎样?” “很好,我觉得。” “哈哈,不错。她也说你很好呢。我觉得你应该帮助她,是么?” 流峰在当时曾经感着一种兴奋,那一夜几乎为那种兴奋睡不着觉了。他同秀青两个在芜声那儿遇着的时候,从前本来大家都可以随便谈谈的,可是这一天却大家都不好意思,倒弄得反而相对无言了。芜声于是笑道: “呵呀,你们怎么不讲话呀,新娘子么?” 秀青红着脸,依然没有话。流峰呢,自己好像堕入一种迷惘中,看见秀青那脸上的红晕,心头好有些震动了。他虽然觉得芜声太顽皮,然而却又觉得这顽皮是好的。想说句话,替秀青敷衍过去,然而想了半天,又不知道说什么话才好。于是也没有话。等到全太回来,房间里的空气才换过。然而芜声还拉着全太的手笑道: “你看呀,这两位新娘子!” 全太笑了笑: “你总是这么哇啦哇啦的,小孩子。” “甚么,‘小孩子’?唔?为甚么我不可以哇啦哇啦的?” 全太只是微笑,不讲话。 “为甚么?说呀!”芜声偏要逼着问。 “好,好,可以。对不对?” 于是乎大家都笑了起来,秀青坐一会儿,也就闭着嘴走了。 流峰虽然因为听见秀青讲他好而高兴,然而当秀青出去的时候,他还不敢就追上去,可是照今晚上的情形看来,事情似乎已经迫到眼前来了。他把头抬起来从芜声的肩头望过去就看见秀青又是低着头。现在他觉得芜声夹在这中间简直是多余的。 芜声这时又抓着秀青的手了: “喂,怎么样?你假使出来了,我们多好呵!或者密斯李我们三个人都搬去。密斯李这个人是有点时热时冷的,我们大家来鼓励她,好不好?” 秀青因为忙着走,没有讲甚么话。芜声却以为她不愿意,又赶忙笑着说道: “好,那么,你就在别处住。”她又把头掉过来,“流峰,你说对吗?” 流峰点点头,微笑着。可是在秀青听来,觉得她又在开玩笑了:现在她又把两个男女当着笑话谈,觉得非常的不对。她只望了芜声一望,就把自己的脚提动得更快了。到了衖口见他们去了之后,她自己才发现自己手上有一包东西忘了交给芜声;但又不能拿回去。她转身追出来的时候,芜声已经不见了,流峰却倒还慢慢的走着。她想了想,终于大胆地追上去,红着脸喊着他: “呵,对不住得很,请你帮我把这东西带回去搁一搁,好吗?” 流峰毫不迟疑地答道: “好得很,好得很。” 他把东西接过来的时候,身上好像感着电激一般的了。他想讲话,可是秀青已经转身。然而他的心头是非常兴奋的,一直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衖堂口,好一会儿,他才似乎清醒地回过头走去。 第三天晚上,他跟秀青一道到一个地方找几个人去了回来的时候,又是夜深了。在月光底下,他们开始是相距一尺远的光景沉默地走着。到了他们渐渐地谈起话来,他们的距离也就渐渐的近,渐渐的近,快要碰着肩头了。他看见秀青那沉思的眼睛,反映着明月的光辉,顿时觉得非常的可爱起来,而且马上就听见自己耳边似乎又发出一种强烈的声音:“她也说你很好。”他于是想到,那么她也一定爱他的了。接着又好像是一种声音在催着他:握着手吧。然而对于这第一次应该怎样握手的方法,他从来想都没有想过。他真是不知道如何是好。不过他想,女的大概总不会先握男的,这倒是他的确信。他想挨拢去,可是又犹豫着。一下又离开;可是一下他又想挨拢去了。 秀青忽然发觉了他那种恍惚的样子,自己好像有些怕起来了,眼睛慌张地两边望望,便赶忙指着路旁边的一大片瓦砾场说道: “这一·二八……” 流峰马上惊觉,很快又把手缩回来了。他不好意思,支吾地问道: “那——那时候你在什么地方?” “我?”她抬起头来望了他一望。想起从前的情形,自己又有些得意了,“我跟同学们在前方慰劳过呢。” “怎么我没有看见你?” “你也在么?”她迷惘地望着他,“那许多人呵,怎么看得见你?” “那时候我们看见了不是很好了么?” 秀青捋一捋耳边的头发,大家就相视的笑了。忽然一条狗摇着尾巴走在秀青的旁边来了,闪烁着圆圆的眼睛,并且嗅着她的脚,她惊讶地叫了一声,几乎跳跌一跤,流峰于是赶忙挽着她,一脚踢出去,那狗“汪儿”地叫一声,便滚出几尺远,站起来,就夹着尾巴跑了。他又赶忙捏着她的手问她: “你吓着了么?” 秀青好像感着被电触一般,全身都紧张起来,心突突地跳。他们互相望望又低下头了。除了整齐的脚步声外,互相可以听见各人急促的呼吸声音。 走到一带可以摸得着墙脊的长墙边,一条静寂的马路蜿蜒地顺着墙展开在他们的面前。清水一般的月光把那墙头撑出来杈桠的脱尽叶子的树枝映到他们的脸上跟身上,无尽的零乱黑影就在两个不整齐的肩头波浪似的从前面滑到后背去。被笼罩在这种闪烁迷离梦似的氛围中,就恰像在草原上的森林里面散步一般。脚下乱石边的枯草瑟瑟声跟两个心儿跳动的声音都成了和谐而合拍的韵律。手臂挽得更紧,两个和缓了的呼吸都清楚地流进各人心的深处,在那儿起着激动的共鸣。流峰微笑地迎着月光仰起头来了。那闪烁着星星的青空,一条带子似的薄云正绕着那北斗旁边,那七个金色的点子虽然有些灰暗,然而却是那么分明呵。他自己好像进入一种幻梦中了。左右顾盼之间,忽然一下觉到,这不是在他逃婚之前曾经憧憬过的一种甜蜜而自由的桃色境界么?望着秀青俯着的头,那蓬松的黑发在月光下纷纷地闪着光辉,耳边扭成一个半圆形的鬓发,黑白分明地显得多么美丽呵。他于是更加愉快,腰杆也就更加直了起来,昂头迎着那些杈桠的黑影慢步走去,步子的和谐声都好像在低诉着一种情话。可是手弯里面在动,他惊觉地看时,秀青却已经把她的手臂抽出去了。他虽然怔着眼吃一下惊,可是马上自己又得到了这么一个解释:秀青究竟是害羞的。 他躺到自己床上的时候,他还兴奋得被条都不能盖。他竭力要想着明天应该做的事情,然而那刚才树荫下的双影总是不断地在他的眼前飘来飘去。他责备着自己,然而那影子还在闪动,究竟到了甚么时候才睡着的,他自己都不知道了。 下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想大胆地提出问题来了。然而还绕了许多弯,才下了一个决心迟疑地问道: “秀青,你觉得我怎样呢?”说完这句话,全身都绷紧起来,好像在期待着那最后的判决。 秀青的眼睛特别睁大了,从他的眼睛一直就望到他的两脚,她知道他是爱她的,他已经在追她,可是这么猛烈的一步紧一步的追迫,她好像感着有些怕。在惶惑中搜了半天,究竟搜着了一句在朋友间很相宜的话了: “我觉得你是可以帮助我的,是么?” 流峰顿时好像吃了一惊,呵,这面前站的是秀青么?这是秀青说出来的话么?他感动得嘴唇都颤动起来了,一把就拉着秀青的手;秀青无可奈何地,这在她所不曾料到的事情,竟来得这么突然,逼到眼前来了,心头突突地跳,脸红地就低下她的头。但是一刹那间,她好像有所感触,马上就抽出她的手,走出门来了。 * * * 可是这一晚上,秀青回家的时候,伯父已经端一把椅子坐在门旁边等着她了。等她一进门,便铁着脸儿喝道: “你究竟在干些甚么?说!” 秀青觉得这家里的事情似乎也一步紧了一步。她不知怎么说才好,依然弄着她的手帕。 “说呀!你究竟……” 伯父把手举起来。秀青非常的愤慨,然而并不觉得可怕,好像事情终于有这么一天。她站着也就并没有动。可是伯父马上又觉得这不过是自己的侄女儿,何必又劳自己这么大的力,他于是叹一口气,又把手收回来了。伯母眼青嘴黑地站在旁边,见那手没有落在秀青的身上,好像是觉得非常可惜。 “说呀!你究竟,你聋了么?” 秀青究竟说了。她似乎已经决定,把头抬起来了。伯父咆哮了,他一面说一面摇着手。 “喝,教书!教鬼书!明天别再给我进学堂去了,不要去丧死祖先人的德!女人家还是应该关在家!早些把婚姻弄好,我也对得起弟弟,大家都清爽些!我真没有看见过这样的女儿。关起来吧!我再淘不了这许多气!” 门砰的一声关上。大家都走开。秀青就一个人剩在厨房里。 三 流峰在几次约会,见秀青都没有来,他想起那晚上鲁莽的情形,着急起来了。全太在做事的时间,他的脸色虽然像皮革一般,可是一有空,他也喜欢谈谈各人生活情形的。因此流峰就觉得他这人非常的可亲。他往常为要使自己多懂些各方面的生活,只要遇着全太疲倦地横躺在床上休息的时候,他也躺上去,大家头抵着墙,很详细地问他从前在栈里学生意时候的情形;全太也很细心地为他解释,描述着每种人的个性跟生活。关于男女问题,他们也谈。如果芜声坐在旁边,他们就更加谈得起劲。芜声是谈得特别多的,她叙述着全太才跟她见两面就不客气地问她爱不爱他,那说话时的那副粗率样子,现在谈起来都还引为好笑。流峰对于秀青的情形,他们似乎已经知道很多了,可是全太对于人家的这些事情是很不愿意谈的。流峰也不愿提起。可是现在他着急起来了。现在芜声虽然已经跟秀青跟密斯李一块在往阿金她们那儿去,可是她又已经不再跟他们一块碰面了。于是他几回来都遇不着芜声。想要跟全太谈,而家杰又嘻皮笑脸地在旁边,如果谈,他知道家杰一定又会跟他开玩笑。前几天家杰就已经在许多人当中散布“流峰追秀青”的笑话了。他竭力避免他,在这非常着急的时间,他在大家的面前还是装着非常的镇静,闭着嘴斜斜的坐着。终于,他在街头遇着芜声了,当他看见她大着一双眼睛走来的时候,他狂喜了,简直像怕失了机会似的,抢上去就问: “秀青呢?” 芜声那跳跃的身体,好像不曾停止过一下似的,就连那一双大眼睛都好像在跳跃。她望了望流峰的眼睛就笑着两个酒窝答道: “在呢。” “在哪里?” “在家里。” “我不是也晓得在家里么?” “哎呀!”芜声又笑了,“你就这么着急么?好,我告诉你,我那天到她家去,她伯母出来把我拦着说:‘你又来干甚么!秀青不在家!’那样的黑着脸,真把人气死!可是我退开几步回头一望,就看见楼窗上秀青的眼睛——他们把她关起来了!”她说完了后一句话,就把手向两边一分。流峰好像感着了一种重压,呼吸都有些迫促了,可是芜声还在说下去: “你晓得,阿金她们那儿人又多了,从前我们三个人还忙不来,还说叫我们大家搬去。你看,现在就我跟密斯李两个人,怎么弄得来!秀青要不想办法是不成的。” 流峰镇静着了。马上问: “怎么想办法?” 芜声又笑着叫起来: “谁晓得你们甚么办法?你晓得的比我更清楚。”她说着,嘴唇就噘起来向着他眼睛上下地动一下。不过她马上静了静又道:“总之,现在是给她想办法要紧。她比我们精细得多,所以我们现在非她不行的。顶好呢,她就索性到阿金那儿去。”她看见流峰的眉头忽然皱起,立刻她又改口道,“不过这也随她,哪儿住都行。是不是?不过,你不能就这么固执。她出来重要的还是为的……”她看见流峰的眉又皱起了,自己便把手在胸前挥一下说道,“好了,好了,随你去,总之现在还是给她想法子要紧。” 流峰见她的话抑扬顿挫的,真是弄得他惶惑起来。不过等到芜声跳呀跳的走了之后,他想,芜声这个人究竟是喜欢开玩笑的,到阿金那儿自然要紧,不过这话在他的面前说,就成了玩笑是无疑的了。他这么找出了结论,就又自己忍不住微笑起来。一下他又想起那天秀青的答话来了:“我觉得你是能够帮助我的,是吗?”这句话,不是秀青跟自己的关系已经有着十分的把握了么?这几天在事情中总是感着一些迷惘,他觉得这样下去是不行的,究竟事情怎样,总得弄它一个段落。晚上,他就决心跑到秀青的窗下去了。 秀青苍白着脸子在窗子边轻轻地踱来踱去。许多事物都在她的脑子里转动起来,像电影般地。——关于自己的事情,跟芜声曾经谈过几回。芜声虽然有时候喜欢说笑话,究竟同学多年,彼此很能理解。芜声向她说: “我始终赞成你出来。” 可是这又不是简单的,她不像芜声离家几省,外边跑惯的,一说到出来后的一切问题,自己就感着犹豫。然而芜声却又当着流峰的面跟她说笑话了: “你们这新娘子呀,埋着头干甚么?” 秀青又只好不说话。可是她还逼近来说: “哈。秀青,你看流峰的脸红了呢。” 这就使她不高兴。她总觉得自己的事情,要旁人来说,这实在是不应该的。心里恨不得要反问她一句: “你这是甚么意思?”可是她没有说。因此她反而跟流峰淡然起来了。她觉得不能这么盲目。从前芜声跟刘真就是这么的。记得跟芜声两个从前烦闷的时候,互相都天天嚷着要怎么怎么了。那时候的刘真满口是新的,芜声就像找着理想一般,跟他恋爱起来。可是刚要同居的时候,才发现刘真只是坐在玻璃窗里在许多书架面前喝喝浓茶的,而且他渐渐干涉起芜声的举动来了: “你们小孩子,不懂得,事情是急得的么?” 芜声很不高兴,然而一时又没法离开他。可是当她认识了全太的时候,刘真更加不能安坐起来,随时可以看见他立眉立眼的神气。在芜声的房间里,全太如果来,看见刘真那种摸着印度绸领带,怔着鄙夷的眼睛,他就只好跟芜声说了几句话,转身就走出门去。如果全太先来,刘真一进来总是一屁股就坐上床去,表示他是主人公似的。全太又只好起身就走。有一天,秀青正在那儿,看见全太刚刚出去的时候,芜声顿时气得跳了起来,拉着秀青跟着就要跑出去。可是刘真也跳起来了,抢前一步,就把门碰的一声关上,转身来贴着门,怔着她的眼睛。 “你真的要去么?” “要去!” “我想你还是不去的好!” “你没有干涉我的道理!” 两个都僵持着,好像一对鸡在准备打架的架势。特别是刘真那顽固的劲儿,把着门,好像永不让她两个出去。芜声抢到门边,他一把就抓着她的手,把她往台子边一拖。芜声气得脸红了,一双大眼睛鼓了起来。她马上咬他一口,挣了自己的手肢,便冲去拉开门走了。马上就看见刘真的脚一扬,墨水瓶呀书呀的全都随着台子倒下去洒满一地了。第二天,芜声叹着气向地说: “呵,我太盲目了!我太……” 然而芜声现在却要以旁人的资格来促成她跟流峰的关系似的,流峰虽然不是刘真这样的人,可是这种不自然的结合,她认为有同芜声先前一样的可怕。不是大家都还不理解么?她想。因此她就觉得一下离开家,总是有些茫然。可是现在伯父这么给她一关,她可愤恨起来了。她整天在家里,还要在责骂声中洗衣,切菜,擦烟盘,这样使她更加想起阿金她们,心里面好像有一种什么声音在向她说着:走吧!房间里一没有人,她就会本能地从床上爬起来,一张苍白的脸子迎着透进来的阳光就贴到窗上去。然而过道上走动的全是陌生的人影,她又垂着头躺上床了。有一回,她听见楼下芜声的声音,她狂喜了,可是才跑到窗前去,芜声仅仅望了她一下就走了。她摇头,叹一口气,一直望着芜声的衣角在转弯的地方消逝了,手才从窗上懒懒地放下来,迷惘地望着那灰暗的角落。 有一晚上,她偷偷地跑下楼去了。走到门边,她才刚刚试着要去开门,伯母就走出来了。她赶快就缩回手。伯母却黑着脸给她把门拉开。 “你要去么?”伯母颤声的说,“要去就去呀!” 秀青又站着不动了。 “去呀!为甚么不去?” 这使她惶惑起来。可是伯母已经砰的一声又关了门,走进去了,她一面走还一面唠叨着: “你不要以为你伯父跟姊姊们都不在家,哼,还以为……随你吧。” 秀青走回楼上的时候,自己几乎要哭了。心里想到:走就走。她下了决心似的,呆呆地望着电灯的黄光。好一会儿了,她疲倦得要躺上床的时候,忽然听见窗下有一种慢条斯理的皮鞋声传了上来,橐!橐!橐!走过去,接着又橐!橐!橐!走过来。她一翻身,又爬起来了。在窗口上,仔细看了半天,才认出是流峰。那清瘦而强健的身躯,在那微弱的路灯光下,虽然沉着地一步一步的踱着,然而那焦急的神情是可以看得出来的。秀青往常对于他害怕的心理一下子全都消失了,而且顿时觉到,她跟他之间,是一种多么的亲密。她想,不管它,就跟他一起也好吧。她不敢出声,赶快就到灯下的台上写一个纸条,并且包一个铜板在里面又走到窗前去。 “喂!”她轻声的叫着,流峰一下就停着脚抬起头来了。正在这一刹那间,秀青作了一个最大的决心,手在窗外一放开,纸团就落下去了。 * * * 流峰自笑着走回来,简直兴奋得睡不着觉了。他躺下去,天气虽然冷,然而身上却很热;又爬了起来。他扫一回地,又抹一回桌子,把生了锈的打气炉擦得亮晶晶的,碗跟筷子都洗干净了。已经半夜过了很久,才又睡下去。可是第二天很早就起来了。六点钟把事一完,就赶回家来。于是就坐下来开始等待。全身紧张得不知道把一双手搁在哪里才好。听见楼梯响,他就去开门。可是来的却是提着一口箱子的全太。他惊异地让他跨进门,马上就听见他说一声: “秀青出来了。” 他简直兴奋得旁若无人了,慌慌张张地就跑到全太的背后,向楼梯下面一望没有;再又跑下楼到门口去,也没有。没有啊?他觉得全太这样的人今天也跟他开玩笑了。他跑上楼来的时候,全太还在笑。 “你慌什么呢?我的话还没有说完。” 流峰才感着了一种羞愧似的: “怎么呢?”他站在全太的面前好像痴呆一般了。全太又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下去: “秀青在路上遇着芜声,说是阿金她们那儿今天有要紧事,她就把箱子交给我,两个就一道匆匆的去了。她们说,很快就回来的。这东西我就给你送来。” 流峰虽然有点不好意思,然而忍不住笑了,他从全太的手上把箱子接下来,摆在自己箱子上面的时候,他就嘘一口气,放心了。 四 这以后,流峰那惯于沉默的面孔,时常嘴角上总带着一些笑纹。家杰一见他,就要拍着他的肩头笑道: “喂,流峰,你这两天真是红光满面!” 虽然流峰听了这一句话以后,还掩不着他的笑容,然而他究竟觉得家杰的这种话是怪没意思的。他对家杰只好闭着嘴。往常他同家杰一道做事,如果遇着他心境不好的时候,他常常总是在本来该回去的时间,还要坐下来跟他谈半天,有时候就在家杰那儿一床睡了。可是现在,他只要把事情做完,看看跟秀青互相约定的时间一到,马上就要赶快跑回去。 “为甚么你这样急呢?”家杰又笑他了。 他只是笑一笑,望望家杰,不讲话,又走了。有时候误了一两点钟回来,看见秀青那种因等待而表现出来的苍白的脸色,他就自己责备自己一番,大家便又微笑起来,一个又去洗米,一个又去洗菜,准备弄饭吃了。 自从秀青出来以后,他已跟芜声她们一起,不再同全太他们一块约会了。早晨的阳光刚刚一洒上窗子,他们就赶快起床。流峰就忙着去提水,大家把脸洗好,便一道出门,各人分头走去。临着分手的时候,流峰一定又要问一声: “几点钟回来吃午饭!” “十二点。” “一定?” “一定。” 已经要走开了,他还要再说一句: “当心呵。” 秀青点点头,然而不知怎么地,对流峰那种太过纠缠的态度,弄得总是要耽误一些时候,很有点觉得拘束起来了。掉过头,就像轻松一下似的,不过总又觉得有一种甚么在她的脑子上粘着,不过她终于闭着嘴走了。 她自从出来的第二天,忽然感觉到非常的疲倦,走路都恍恍惚惚的,她对于这第一次同居的人跟屋子,虽然感着一种亲切,然而不知怎么地,又觉得是好像陌生。据她自己推想的结果,也许是就因为住的地方完全变了样的吧。那天早晨,她还在梦中,忽然听见一种尖锐的声音直刺进她的耳朵里,她恍惚地就像往常一般以为伯母又在叫她了,一惊就睁开眼睛,而且一下子就从被窝里坐了起来,张惶地向着壁头跟窗子看看,才知道自己是睡在流峰的旁边,而楼下的声音,却是房东的女人,虽然她好笑起来,然而那种自己家庭的情形,就像图画般在她的眼前闪动。她自己也知道她并不是想家,不过那住居了多年的家庭,总觉得有一种依恋似的,何况自己走后,知道伯父他们会怎样呢? 现在两个人同住,虽然可以随便自己的脚,可是出去要约定时间,回来也要约定时间。特别是那天晚上,流峰迟回来了两点钟,她已经很疲倦了,还得坐起来等,而且越等越可怕起来,弄得自己一下又跑到窗口,一下又开开门看。她很有点不耐烦起来了。听见楼梯橐——橐——橐——自己就又去开门,可是上来的是三楼上住的那个擦满雪花膏的学生,他还向她笑呢,而且就站在门口,她使气的把门一关,就躺上床去。不过她又想,这时候还不回来,莫非出了什么事了么?于是她自己一下又感觉到渺茫了。然而心虽然这么慌乱,但总得坐着等。等到流峰回来,自己已经疲倦得要睡觉了,躺上床去,把脸向着里面,可是流峰却要动脚动手地把她的头扳过来,互相望着。 “请睡吧,明天还有事。”她恳求似的说。 “好,好,睡吧。不过我明天没有什么事情。”他也恳求似的。 她的眼睛实在挣扎不住了,刚刚才闭上,流峰的手又伸过来了,于是她又醒来。 “睡了吧,好不好?” 流峰只是笑嘻嘻地望着她好半天。她想着事情究竟太忙,没有等他答出来,自己就又转过身去闭着眼睛了。 “生气了么?”流峰从颈后送过来的声音。 “生甚么气。哎呀,睡了吧。”她仍然没有动。 “哈,你这不是生气么?” “为甚么要生气?” “可是……”流峰无可奈何地。 秀青又只好转过身来,望着他。可是马上就又闭着她的眼睛,睡去了。 最使她感着一种不舒服的是在芜声家里的那一天。她向芜声说,密斯李有些说大话,她似乎有点不愿意搬到阿金那儿去的样子。正在说话的时间,密斯李却来了,他们三个人就互相争论着。而流峰却跑来催她回去吃饭了。她只看了他一眼,点点头,仍然向着密斯李说下去: “大家都觉得非去不可。” “那么你,你怎么不去?你怎么不去?”密斯李就给她一个反问,脸都涨红了。 “我……”秀青迟疑了一下,“我也可以去的。” 流峰在旁边忽然怔着了,但是不好讲什么话,只催着说: “好了,回去吃饭了。”他就去拉她的手。 秀青在大家的面前,很难为情了,顿时觉得脸红起来,马上就把他的手摆开,仍然说下去。芜声也睁大着眼睛叫起来了: “那么,好,我们大家都搬去!” “好。搬去,大家。”密斯李就叫着。 满屋子就只听见尖脆的哇啦哇啦声,分不清谁说的是哪一句了。全太回来了,才说这个事情可以稍缓,大家又才把这无结果的争论暂时停止,然而都还气愤愤的。流峰好像怕再提起来似的,赶忙就又催着秀青。她这回虽然不忍把他的手离开她自己的肩膀,而且也站起来,可是她总觉得这使她难堪的。她从芜声跟密斯李她们的旁边,红着脸就同流峰出来了,她,感觉到她在流峰的肩下,像小孩子一般,被“保护”着似的。 于是她就觉得在外边究竟要清爽一些了。 有一天,她跟芜声在密斯李那儿谈了半天之后,三个人一道出来,在路上遇见阿金跟两个女人。阿金很高兴地跑到她们的面前说道: “啊唷,才说明晚上你们来的时候,你们一定高兴了。看,我们又有两个。” 秀青就走上去,非常高兴的跟她们互相问着姓名。 至于密斯李,她是最喜欢讲话不过的。她的声音最尖,在人多的场中,只听见她哇啦哇啦的声音,把人的耳朵都要震破。不过她一下把脸沉下来的时候,是谁都有点怕她的。从前家杰就喜欢跟她说笑话: “喂。密斯李,他们说你今年二十六岁了是吗?” “二十六岁又怎样?”她把手上的书一合,脸就沉下来。家杰在这时候就只有走开。不过,她在秀青跟芜声的面前,这种情形还少有。今天一见阿金,她也高兴的叫道: “你不是说今天要我同你们去看戏吗?” “是呵,我们就是要去的,走吧。” 芜声也是不让人的,她拉着秀青的手,跳跃着一双大眼睛说道: “走吧,我们大家去。” “好了,好了,走。”密斯李也推着她。 秀青觉得约定回家的时间已到;可是在现在这种情形,究竟比回家重要了。从前就有过这么一回,她因为没有离开家,不便陪阿金她们一道去,那时流峰跟全太就说过,她们约去,是应该去的,这样子才能使感情更好。这回这样的情形,当然是应该去。当密斯李又喊一声“走吧”的时候,她也就微笑起来,同着她们一路谈着去了。 * * * 流峰这两天有些事情没有做好,人就非常的焦躁,然而却是很疲倦,于是乎走路总快不起来了。当他跟秀青分手的时候,转个弯,就看见一部电车已经到站,许多人正在上上下下,车离他大约有十丈远,在往常他是可以飞跑赶上去的,可是不知怎么地,刚刚跑了一半,电车夫的手就要动作,他自己的脚也就缓下来了。然而那车是到他走到站了才开的。他又后悔起来,为什么不跑呢?而时间已经过了十分,家杰一定在那儿等得不耐烦了。他知道家杰的那种学生脾气又是很浓的,说不定他今天一不耐烦会走的。他知道家杰最近的心境很不好,自己本来应该鼓励他一下的,何况今天是该他同他到很远的乡下去,而自己又误了时间,这一定会更加使家杰的心境不好了。果然,他等到第二班的电车跑去的时候,老远就看见家杰在那儿不住地看着自己手上的表,已焦急得东望望,西望望的,他一跑上去,家杰就带着一种责备式的口吻说道: “咹,真糟糕!你看时间过了这许多,我真要等不过走了。”他说着,就把表伸到流峰的眼前,表针恰恰过了二十分。 “呃,呃,我昨天的确太疲倦了。” “算了,算了,你就说你昨晚上疲倦了好一点。” 流峰只好不讲话。马上就约着他一同走去。马路走尽,就是一望无涯的平原。白絮般的云,就从那平原的边际起来升到青空去。平原上,远远近近的点缀着一些零零落落的村庄。初春的枯树一丛一丛地乱杂地在那些村庄的周围,已经在温暖的阳光下发绿了。顺着眼睛一带的田亩间,有着三个两个的农人在锄着泥土,池塘边的一条黄牛在一群小孩子的旁边仰起鼻来,向着那蔚蓝的天空“嗷嗷”地就叫一声。这声音唤起了流峰那小孩时候在春水边玩着的情景来了。不过那时候所见的乡村是一种静穆融和,自己同几个赤脚的孩子们站在那起着涟漪的溪流当中,弓着背在水里面捉着鱼虾,温暖的太阳就照在他们的背脊上。眼前的这乡村虽然是一副凄凉的景象,那土的气息,却也使他兴奋许多了。家杰就一路听着他兴奋的谈着。他虽然也到乡村住过,然而时间短得很。他可以说是差不多全在城市里住的。两个谈的话就很有些不投机的了。流峰见他走着有点不耐烦地皱着眉头的样子,他就想把他飘流以来走路的本领走点给他看看,一方面振作一下自己,同时也鼓动鼓动他。于是他就放开脚步走快了。家杰起头似乎也有劲,跟他并肩走着,那速度,可以听见耳边掠过去的空气的声音。可是走到一段满生着乱草的狭路,两个就不能并肩了。流峰仍然在前面挺着腰直着腿走,两旁的树林都向他的后面退去。他还以为家杰紧跟着他呢,他把望着很远白粉墙的眼光收了回来,扭歪着头高兴地说道: “我看你走路也很不错。” 可是没有回答的声音,他转过背来一看,家杰却还在池塘那边的枯树旁边一颠一颠呢。他只好站着等他。好一会儿,家杰来了的时候,沉着脸说道: “你跑甚么呀!真是,糟糕!你看我的脚都破了!” “为甚么就破了?” “晓得为甚么就破了?” 流峰看见他那苍白的嘴唇,自己又只好不讲话。到了的时候,已经过了半点钟,那里的人已经走了。回来的时候,家杰就嚷起来了: “看呀,要是我不等你,来就遇着了!” 流峰知道错在自己,然而也装着一肚子的不舒服,已经是六点钟,是他跟秀青约好的时间,他望了望家杰那咕咕着的嘴巴,自己不讲甚么话,就赶回家准备弄饭去了。 窗上的天光暗下去,电灯的光就在房间里亮起来,马上就可以看见床边的箱子,桌子边的打气炉,以及锅,碗,麻油瓶等等,还有就是流峰那张已经和平了的脸孔。如果秀青一回来,那脸孔就会充满着快活了。 他坐了下来,在灯下看着书,他忘记了他的疲倦,一个字一个字很清楚地跳进他的眼里来。看完一段,他就要侧着耳朵听楼梯的声音。橐——橐——橐一步一步地上来了。他快活得跳起来,开着门,准备喊出一声: “呵,青!” 可是那个人已上三楼去了。他那到了口边的声音又只好吞了回去。关好门,又坐下来看他的书,那过了半点钟的针在他的眼前一晃,他的心骚动起来了。然而他还看书,可是那些字却是陌生的,一串串模糊的黑点在他的眼前掠过,他看不下去了。他想,也许是她的表慢了吧?要不然就是等电车等久了。虽然这么想,然而总觉得不安,惶恐,然而他竭力不向着那可怕的方面想,于是就站起来,一个人开始来洗锅,洗米,点燃打气炉,煮饭。他一面切着菜,一面又在窗口不断的向下面望。同时他用口吹着哨子,使自己镇定着,竭力不再去看表上的针,他就在锅与碗之间混着脑筋,让时间一分一分的过去,他想,也许就要回来了。他虽然这么想着,可是他每到窗口望一回,心里更加紧一分,他想,往常秀青的着急大概就是这样的了,现在该让他来尝一尝。他觉得好笑。自己就更加镇定,让眼睛盯着锅,让脑筋注意着菜。然而菜也好了,火也熄了,筷子,碗,也摆到桌上了,还不见楼梯上有脚步的声音。一看表,已经过了两点钟,这可忍耐不住了。难道发生事情了么?但他马上自己答:不会吧。然而那一只粗手抓着她的领子拖出门去的幻影,忽然呈到他的脑子里来了,他竭力避免它。他假定着,也许她伯父把她弄回去了么?也许是汽车撞伤腿子了么?忽然,窗子外许多橐橐橐的脚步声中,有一种很像秀青步法的声音渐渐近来了,他一下又欢喜,伸出头去,却原来依然是陌生的人影,他又失望地缩回来了。他想秀青的步法他是很熟悉的,只好再仔细的听吧,不让别的一丝杂乱的声音钻进自己的耳朵,他从过道那边入口处的脚音听过来,又从这边入口处的脚音听过去,他分辨着那些脚音,然而都不是。忽然楼下的门碰的一声,他狂喜了,他想为甚么她已经开门了,自己还不知道?不过他马上又自己解释,也许是自己听得太过分了,竟没有注意到她已经走到门边了吧?他赶快就开了房门,去开着楼口的电灯,可是灯光一从梯子射下去,马上就听见是一个男子的声音: “呃,谢谢。”那人就爬楼梯。 糟糕,又不是!他愤愤地关了门,心就像猫儿抓着似的。看看九点已经过了,衖堂里的脚步声,渐渐稀少。那两个卖面的叫声,颤抖而凄楚地从冰冷的夜空中钻了进来,灯光都好像发抖了。这时候,疲劳已极的流峰,嘴唇已经苍白了。他好像不能把握自己似的,明明听见楼梯上走着的是布鞋声,可是他也得开开门去看看才遂心,然而这明明知道的失望,他却迁怒于那个穿布鞋的了。眼见着衖堂就要清静,而人依然如石沉大海,不过在这无可奈何中,还抱着一个万一的希望,试到全太那儿看看去。走出门,到车站,在那刚要开的电车旁边望一望,有一个很像,也穿着青旗袍的,可是电车开了,他就拼命地追了两步,可是,那,不是的。他又把步子缓了下来。他才知道自己有些神经错乱了。难道秀青到了这儿还不下车么?他自己也笑了。他走到全太那儿的时候,正遇着一个人开门出来,他就跑进去,刚刚上楼梯就看见全太把门开开,也是慌慌张张地苍白着一张脸子。 “呵,是你么?”全太焦急地问,“你看见芜声没有?” “我才说来你这儿问秀青呢?”他很有些失望了。 “也不在么?唉,糟糕!这小孩子!” 流峰看见全太那样子,忽然好像找着了同感似的,呵,全太原来也苍白了嘴唇呢!可是当他听见那一声“糟糕”他几乎发狂。无可奈何,他又只得回去了。 * * * 秀青到九点钟的时候已经着急了,可是芜声她们没有说走,自己也不好就走。等到完了场,大家出来以后,又把关于怎样搬到阿金那儿去的问题争论了一回。密斯李虽然有些答应了;但她跟秀青几乎吵了起来,她于是就装着一肚子的气回来了。当她刚刚把钥匙向门上的小孔插进去还没有转动的时候,门就自然的开了,这倒骇了她一跳。一看,原来是流峰那疲劳而苍白的脸子跟一双闪着光的眼睛。她才要向他说:她刚刚同阿金她们看戏去来呢。可是还没有说出,就看见流峰伸出那双粗暴的手来,就把自己向黑暗中拉进去。这却是她不曾料到的,这一粗暴的拥来,使她非常吃惊,而况又是在自己这样疲倦与气愤之后,自然很有些不高兴了。她想用力挣扎开: “做甚么?”她说。 可是流峰没有做声,两只手挽得更紧了。 五 第二天,流峰可疲倦得病了,脸苍白地,才起来,马上又躺上床去。秀青本来要出去,可是刚刚洗了脸,跟他讲一句话的时候,她的手却被流峰拉着了: “请你不忙出去好不好?” “不,已经约好的。你养养吧,我就回来的。” “唉——”流峰这一声深长的叹息,使她呆着了。昨晚上那情形又闪到了她的眼前。本来就因为今天早晨还有事,所以在昨晚上一上楼,她就要求睡觉。可是流峰老是在耳边述说着他的痛苦,口气是很有点带着责备她的神气了: “你跟她们讲,说是你还要回来吃饭不可以么?” 秀青自己也一肚子的气,而且已经疲倦了,得不着一句安慰,他反而要这样的问她,她就一面脱着衣裳,一面掉过头来说道: “那许多人我怎么好说?” “可是事情忙也得回来把饭吃了的。”流峰似乎没有听她,只管自己说自己的。 秀青想站到他的面前质问他:“为甚么你也讲出这句话来呀!”可是她没有讲,转了意思说道: “可是我也没有法。” 她脱了衣裳转过身来,见流峰沉着眼睛望着那桌子当中冷了的饭菜。她一下惊讶起来,想走过去安慰他说:“好了,睡了吧。明天还有事。”可是马上就看见流峰在桌旁边闭紧着嘴坐下了。她顿时也又气愤起来,钻进被条就躺上床去。那时候,她曾经听见他“唉——”这么深长的叹气的声音,就也躺上床来,互相背对着背。可是今天她看见流峰这样的情形,想起昨晚上究竟是自己的别扭,忽然觉得可怜他起来了。她坐在床边,望着他那苍白的脸子,她不知道要说什么话才好。她把手给他摸着,自己想到也许大家在等她了,可是她没有勇气站起来,只呆呆地望着窗眼。 “青,请你倒一杯茶给我,好不好?” 她站起,给他倒一杯来,并且坐在床边喂给他。她把茶杯拿到桌子上去的时候,流峰好像怕她就走似的,拉着她的左手,她又只好再坐下来了。她心里面想到昨晚上密斯李的那样子,自己还觉得有些不舒服,于是自己坐着也没有动的意思。渐渐流峰的脚弯到她的脚边了,她感着了一股热气,她没有理它。渐渐两只手也围上来了,她心里有些不知所措起来,她好像也觉得懒了,让他围着、拉着,自己也就偏下头,躺上床去了。 可是一会儿的工夫,她自己很吃惊了。为什么自己又躺下来呢?大家不是已经在等她了么?一定等得很急了。而且她今天是很要紧的。不去,事情可就要她完全负责。她一下讨厌起来那贴在她脸上的黄脸,讨厌那鼻子,那嘴唇。她竭力把自己的头转过去,不让那黄脸贴上来,可是还追着,她很气愤了,想挣扎着爬起来,然而自己没了力;想叫,可是没有叫出来,想……她已经疲倦到像得了瘫病似的,睡去了。 到了一觉醒来,太阳已经在窗上偏斜了。自己的心突突地在跳,自己究竟在干些什么呢?她突然一下,感着自己非常罪过了。望着流峰那疲倦的松弛的瘦脸子,心头简直非常讨厌。她赶忙跳下床,洗了手,就去换一件衣裳。 “你要去了?” “……”秀青故意对着窗子扣衣裳,竭力不望过去。 可是楼梯在响,人还没有进来,声音先就进来了: “喂,今天怎么呀?” 一听就知道是芜声,门一开,她就跳跃着一双大眼睛进来了。 “走呵,走呵,我们上半天等你真着急死了!以为你……”她转过身来,看见流峰那搁在枕上的头,奇怪的说道: “哈,怎么还在睡!许多人都在谈你这两天着迷了,今天家杰在那儿等得叫了呢。他说你昨天……” “昨天怎么呢?”流峰不服气的抬起头来,可是马上又搁下去了。 “昨天,家杰说他气死了!今天他等你,你又没有去。” “不,昨天没有约过。”他的脸红着。 秀青很觉得非常的难堪,想起刚才自己的情形,自己的脸也热起来了。当她跟着芜声要出门的时候,流峰问她几点钟回来,她沉着自己的眼睛没有答,就走出来了。 芜声一路上还说着秀青今天的误事,以及流峰最近来的错处,而且还一桩桩的举了出来。秀青于是乎非常的惭愧,同时想到这惭愧都完全是流峰累了的,自己不是从来很好的么?而且想到流峰自己那样的情形,她差不多想不再回去见他这样的人了。她于是想起她从前本来应该答应到阿金那儿去的,可是自己犹豫起来,为什么犹豫?她马上自己答:都是因为他。她于是觉得她原来就没有打算跟他一块儿的。不过,她对芜声那说她的态度也非常的不高兴,觉得那一双大眼睛简直是轻率,可笑。她觉得她没有这么责备她的道理;她亢神气。但是耳边上还在送进来芜声的声音: “怎么你不高兴吗?” 她望都不望她,只是气愤地苍白着脸子走着。 刚刚走到一个房间的时候,那长长的密斯李就哇啦哇啦的迎面讲起来了: “哎呀,你今天怎么呢?这真是叫我们好等呵!倒是我一个人清爽,不像你们那么牵牵绊绊的。就比如说叫我们住到阿金那儿,还是只有我一个人去。你们这些少奶奶们!” 秀青红着脸,停了一会儿,忽然苍白着脸子说道: “你怎么这样说?我也可以去的。” 芜声很惊异,望着她那射人的眼光,这出其不意的秀青的决然的答复,倒很使她有些惘然,自己应该怎样说呢?她于是迷惘地把眼睛掉开,望着窗上的阳光。密斯李把秀青从脚至头打量了半天,迟疑地说道: “不可能吧?像你现在……” “像我现在怎么样!我可以有我的……” 密斯李忽然跳了起来,两手圈过来就把她的颈项抱着。芜声在旁边呆着了。 “真的么?”密斯李追问一句。 “为甚么不?”秀青望着密斯李闪着一种决定的眼光。 六 晚上回去的时候,流峰已经起来坐在灯前了,脸愁闷着,显得有些焦黄。但是大家只是苦笑了一下,就对坐下来了。今天本来没有吃饭,大家都很饿,可是谁都不愿先说,老坐着,满屋子就只听见挂表轧轧的声音。流峰就把两手支在桌上,头埋着,让手抓着乱蓬蓬的头发,他的一团黑影子也就在他背后的壁上蠕动。他那种皱着眉头的样子,不知怎么地,秀青忽然感着一种不安起来了。 “吃饭吗?”秀青终于鼓起勇气来,首先打破这闷人的沉寂。 流峰一下抬起头来。 “好吧。”他说着,就把手懒懒的放下,好像没有精神似的。 秀青也不讲话。大家又开始洗锅,洗米,煮饭。流峰也不再吹口哨,只是呆板地在炉子旁边炒菜。 坐到桌子旁边,秀青又迟疑了好几回,觉得究竟还是说了算了,也免得大家都这么痛苦。等到他吃了半碗饭的时候,她就停下筷子来说道: “峰,我要搬到阿金那儿去了。” 这好像突然似的,流峰一下全身都震动了,嘴唇顿时苍白,脸色也苍白了,但他马上又镇静着,也停着筷子说道: “怎么又讲起来了?是不是那个密斯李又要你去了?” 秀青又不高兴了,为什么密斯李说的就不可以?可是她仍然屏着呼吸说道: “不是我还没有出来就曾经叫我去吗?这是大家的意思。”她抬出“大家”,觉得总不会错的。 “你愿意吗?” “事情要紧,我当然没有什么说的。” 流峰一下睁大了眼睛,搁下碗,就站起来了。而且一下就抓着秀青的手,显得有些发颤,嘴唇也颤动了。 “青,你不能原谅我吗?”他恳求似的,一下就把秀青的肩膀拥着。 “为什么要讲这样的话呢?” “可是,青,你讨厌我呢!是吗?” “……” 流峰又摇动她的肩头一下,追进一步问: “咹?怎样?” “我为什么要讨厌你?我不是已经说过这是大家的意思,而且我不是已经在没有出来的时候答应过的么?” “不,”他无可奈何地,“你总可以决定的。芜声,不是从前也叫她去,她不是也没有去吗?况且这一去,我们以后的事情不同,也许很难再在一块儿了!” 秀青见他提到芜声,自己就先不高兴,她也就闭着嘴,低下头,望着地板上条桌的影子。 “咹?芜声不是已没有去吗?”他又摇动她的肩膀一下。 秀青可挣脱了他的手站起来了,一直就走到床边去。流峰突然空了两手,自己非常吃惊起来,顿时羞得脸上通红,怒气也冲上来了,他咬紧着牙关,眼睛闪着一种强烈的光,想追过去抓着她的衣领,猛烈地拉她转过身来,看她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可是他马上知道,这是不应该的,这一来,事情会变化。要怎样呢?他于是站着,叹一口气,就把手放下来,坐在秀青刚才坐过的凳子上了。头垂着,又让手抓着自己乱蓬蓬的头发。 秀青对于流峰这样子,很感着一种非常的可怕,芜声从前跟刘真的那一幕影子突然又闪在她的眼前了。她想,男人就都是这样的么?她从伯父那儿跑出来,就为的是自己可以无阻碍,而现在又在流峰的束缚下了。她想到这里就很气愤,很想逃到密斯李或者芜声她们那儿去痛痛快快地把自己清醒一下。想着,她于是乎就起来走。刚刚要到门边,流峰忽然非常吃惊,一下就眺上前去,虽然没有贴着门,可是也拦在秀青的前面了: “这样夜深了,你还要到哪儿去?” “请你不要管我吧。” “可是夜深了呵,你不能原谅我么?”他颓唐的说着,声音显得颤抖了。接着他又深长地叹息一声。 秀青看了他一眼,那焦黄的脸子;愁苦得眼睛眉毛都愁在一块儿了。她本来想大声的说,“你不能这么管我的!”可是她一见他这样子,自己又喊不出来了。她上前一步,就要从他的背后去拉门。 “青,这样夜深了,弄得别人听见了,好么?” 她见流峰不动,自己就一下把手使气地一放,走开,躺到床上去了。她盖了被,就更决心,明天非跟密斯李一块去不可了。 流峰无可如何地,摇摇头,在桌子旁边坐了一会儿,终于熄了灯,躺上床去。互相背对着背。 流峰这么面向外地躺了一会儿,终于觉得自己是太性急了。如果自己净是这样,也许更将使她难堪。迟疑一会儿,他一下又转过身去了。 “青,”他摸着她的头发,“你不能原谅我吗!” “……” 他停了一会儿,见她没答,他以为她也许睡着了。他慢慢把手从头发移到她的眼睛,可是眼睛还睁开着呢!他又追进一句: “青,怎样呢?” “……”仍然没有回答。 他忽然非常感伤地,自己对自己似的说着: “自然,也许我自己是错了,可是就连这错都不能使我理解么?”说着,他又转过身去了。 秀青虽然气愤,可是一下子又觉得他可怜起来。而且这事情自己也似乎要负一些责任。她想说:大家都在说你,你要自己毁了!可是她只是这么想着,自己总觉得自己难于转过身去。于是大家都又沉默,在黑暗中,又听见那表颤抖的轧轧声。 半天不见他出声,呆板地睡着动也不动,她想他这几天太疲劳,也许睡着了。她本来想翻一翻身,可是她不忍这么动,去惊醒他。可是她一下发现自己想翻身的原因,是因为自己的身上太重,一摸,被条全搭在自己的身上来了。她于是一下转过身来,轻轻地把被给他盖上去。 流峰在听了一阵秀青不调和的呼吸之后,忽然感觉到秀青的手伸到身上来,他想,也许她回向自己来了。趁势就转过身去。 “青,怎样?你怎么不说话?” “好,夜深了,请早点睡吧。明天还有事,请养养吧。”她想说,我们的事明天再讲吧。可是她没有说出。 流峰见她已说话,心头活动一些了,于是又趁势说下去: “你生气了?” “不,请睡了吧。” “不,青,请你原谅我。你不原谅我,谁还原谅我呢。我也知道我是错的。不过,我也是替你想的呵!你想想,你是才出来的人,甚么都还不清楚。你去了就很难回来了。不过这也不什么——那个。但是假使你有什么事发生了,我不是知都不知道吗?况且你去了,许多事情一定不方便,比如你要做饭,你要看书,甚么都没有。假如你在这儿,每天休息的时候,我们可以互相鼓励着看一点书。如果一方面不多看点书,事情就纵然很好,也还是不够的,有些问题就弄不来。我看过有许多单单热情的人,在遭受一点挫折之后,便颓废起来。为什么?还是不看书的缘故。我这许多书,可是你又带不去。怎么办?我觉得你还是一面做,一面弄点基础,将来才稳固的。是不是?我这么痛苦,虽然我觉得一时很难离开你;然而我却是在为你打算。是不是?咹?为甚么你不说话?” 秀青开始听他说着,还有点激动,可是到后来听他说得躲躲闪闪的,自己又厌烦起来,并且觉得他的两手从颈项围上来了。 “我觉得你始终还是在为你自己打算。”秀青不高兴的说一句。 这好像揭破了他的阴私似的,他有点怒了: “这是为我自己打算么?” 秀青听见那声音,自己也气上来了,掀开他的手,就又向着墙壁转过身去。 流峰也气愤,又转向外面去了。但是他不久又后悔起来。想了半天,在无可如何中,好像找着了一个万一的希望,他决定明天到密斯李那儿谈话去。 秀青第二天起来,大家都不说话,把脸一洗,她就出去。流峰也不拦她,她就一直跑到芜声这儿来了。 “哈,秀青,怎么呢?你今天的脸色很黄呢!”芜声跳起来一把就把她拉着,说。 “为甚么?”全太也迎了上来。 秀青在他们的面前,哽咽着,好像要哭起来的样子了。 “怎么?”芜声又抚着她的肩头。 秀青终于说出来了。 全太很为惋惜地说道: “可惜流峰从前还很好,近来稍为马虎些,可是为什么现在就这样了?这真是,嗯,他忘记自己了!” 芜声也抢着说道: “好,今天就去。这样不行的,我回头问他去。你没有东西,我这里有,索性我陪你一道搬去。不要他口口声声提到芜声芜声的!” 全太忽然也吃了一惊: “你也搬去么?” “为甚么不可以?”她笑嘻嘻地掉过头去,“你不愿意么?你们这些男人!”她玩笑似的。 全太一把就拍在她的肩上: “哈,你这顽皮的女人!好好,”他马上又转过口气,“随你吧。你陪一陪秀青去也好。”他就笑了一笑。 秀青也笑起来了。她跟芜声约定,就走了出来,又到密斯李那儿去了。 * * * 流峰在密斯李那儿没有得到一点结果,出来的时候,自己的心里已很有一点警惕了。看情形,大家都在说他;然而不知怎么地,总不能跟秀青离开呢!他就决定再到全太那儿去。在路上,家杰遇着他,还是那么笑笑的说着: “流峰,昨天你怎么不来?绊住了?可是听说你们怎么又要分开呢?嗯,真糟糕!同住在一起要分开,我觉得是很难的,你能么?” 家杰那说话,在流峰听来就是一种刻毒的嘲讽。可是他向来自以为比家杰强的,这时候心里虽然有病,但也不肯示弱,他镇静的敷衍几句就到全太那儿去了。他刚刚推开门,就看见全太有精有神地粗黄的手臂上卷着袖子在地上的一个箱子面前收拾东西,好像在准备行装似的,他一面在箱子旁边动,一面口上又在吹着进行曲,像雀子叫的声音震颤了屋角。他惊异;全太要到哪儿去? 全太见他进来,就抬起头来问道: “你们的东西收拾好了没有?”他好像还是谈着平常事情一样,脸上一点表情也投有。 “就收拾东西么?” “怎么不?她们今天就要去呢!” 流峰很奇怪,马上问道: “芜声也去么?” “去的。本来从前就说过,她们去。她们今天又决定三个人一块去了。吃过午饭,芜声就打算去你那儿约她。” 全太那不在乎的神气,使他非常吃惊。而自己现在还要来找他谈谈,不是做梦么?但是,不知是一种甚么力在支配他,他终于又禁不住说了: “你愿她去?” 全太笑了笑,好像在他的面前表示自己的强健似的,抬起头来,说道: “怎么愿不愿?当然去也是好的。何况我也没有限制她的权利。”他说到最后一句,故意向流峰注视了几秒钟,然后加重地说下去,“况且她是有脚的,她要走也没有办法。何况走了大家也清爽些,同住真是痛苦,像前天晚上那样我真受不了。总之,现在的女子究竟是有些厉害的了。”他说完,就站起他那强悍的身躯,嘿嘿嘿地,笑得像鸭子般的叫声。 那些话,一句句都像箭一般射中流峰的心上来了。好像他一天一夜想不通的问题,现在被他直率的几句就道破了:“她有脚。”这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他还有些儿犹豫的时候,芜声忽然出现在门边,一面啃着烧饼,一面说着就跳着进来了: “流峰!你要把你自己毁了!” “怎么?”流峰吃惊地。 “哼,怎么?你怎么不要秀青去?” “谁说我不要她去?” “哼,谁说!许多人都知道了!都在说流峰毁了!而且还要毁了秀青!这样,大家都毁了!”她叫着,又大口的啃着烧饼。 流峰忽然不好意思起来,脸都红了,心头很难过。他已经有点承认自己,可是这话要芜声来说,他非常的不高兴,他好像感着了侮辱,他于是想到:两个人的事情究竟是两个人的事情。他有些愤怒了,说道: “怎么就毁了?”马上,他冲着就走。 “呵呀呵呀!你就生气了!”芜声睁着大眼睛说,看他冲出去。 全太可跳出来把他拉着了,说道: “你为甚么这样呢?好好,坐一坐吧。” 流峰自己一下很不好意思,好像无可奈何地又坐了下来。 芜声又在旁边嘲笑了: “呵呀,你这样大的气!” 全太向她偏一偏嘴,就掉过头来说道: “你别理她。坐一坐。好吧?”他也就在床边跟他并着坐了下来,而且横躺着,用头抵着墙壁。流峰现在是甚么气都没有了。 “流峰,”他那诚恳凝固般的眼光直对着他的眼睛,说着,“我劝你自己把你近来的情形思索一下吧。比如我,我最近也感觉到有些地方不满意,不过,总得常常想想,总是好的。是吗?” 流峰脸红起来,只听他说下去。 “的确,你最近很马虎呢。这的确是很可惜。你有许多事都误了,你知道吗?” 流峰很惊惶,想否认,可是心里马上又承认了。 “至于你跟秀青的问题,据我看来,问题全在你。你束缚着她了,是么?而且加上你最近的马虎,问题就从这儿出来,是吗?” 全太直着眼光,问他,似乎要他答复。他无可奈何地,只表示了他的默认,然而脸上还表现着不完全对的样子。全太也就一步紧一步的说下去了:“总之,你是束她不住的,如果这么样,真是大家都只有毁掉!” 流峰就又吃惊地把头动一下,心头很难过:难道自己真的就毁了么?那种在几年前漂流时候,饿着被人家侮辱的情形,有一回喝醉了酒想去投江的情形,以及两三年来自己奋发的情形,都像电影般一幕一幕很快地出现在他的眼前来了。这两天自己就这样的无聊么?真是自己也吃惊。他忽然非常痛苦地忏悔起来了——呵,原来自己现在竟到了毁了的地步么?他好像看见自己的生命在他的眼前摇晃了。但是他总觉得秀青跟他有甚么东西缚着似的,分不开,这就使他痛苦。但是他现在竭力要把定着自己,像在悬崖边要把定一枝椿树。抬起头来,马上就又清楚地看见全太那强健的身躯。犹豫了半天,他终于决定了:他应该让秀青去!他觉得他实在没有阻拦她的理由,而且也阻她不住的,何况自己不是爱她的么?他从全太那儿出来,望着那蔚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蓝得就像海一样,清清亮亮的,可以看见底似的,这,他好像已经好久不曾见过,脑子都清爽了好些,身体也舒适起来了。可是一想到秀青,马上又非常的痛苦。然而他忍着,又抬起头来,又看见那没有一丝云的蔚蓝色的天空。他决定回家去替秀青收拾东西去了。 秀青从芜声那儿出来,刚刚才走进密斯李的房间的时候,密斯李就嚷着迎上来了:“呵呀,你遇着流峰么?他刚从这儿出去呢。” 秀青很诧异,她想密斯李这地方他是不该来的。他为甚么要跑来!她非常气愤了:真想不到这个人竟无聊到这样子! “真糟糕呵!你看他好像说是我怂恿你的呢!那意思好像就是说我们在跟他捣蛋!这不是笑话吗?好吧,秀青,我还是劝你不去的好,是不是?我不能负拆散人家的责任的!我一个人去,不要紧,我只是一个人!只要事情好,怎么都可以。噢,他迷恋着你了!是么?”她好像不让人家说话似的,哇啦哇啦地还在说下去。 秀青简直气得呆着了。 最后,密斯李却又问她:“事情还是在你,怎样?” “当然去,我已经说过了!” “可是他不让你去呢?” “为甚么?” “哼,为甚么?两个人的事情很难说。” 秀青好像受了侮辱,忍耐不住了。她简直气得发战,说不出话来了。她见密斯李已经在床边收拾被盖了,而自己的问题好像还在纠缠不清,好像连这一点自由都没有。她站起来,冲着就回去了。一开门,就看见站在房当中的流峰,那死盯着她的一双可怕的眼睛。她仅仅瞥一下,就把眼睛躲开,呼吸都窒塞起来了。 流峰因为惊诧她那疯狂似的脸色,先问她“哪里去来”,后来再向她说明自己现在的意思。可是他那第一句话,在现在的秀青听来,简直是很大的侮辱,难道连到哪里去都干涉起来了么?她一下就扑上床,肩膀抽搐起来了。 流峰反而吃一惊,她为甚么哭了呢;赶忙伏到床沿去,拉着她的手。 “走开!”她喊着马上就摆脱他的手。 流峰就只好站在旁边,很难过地,一面诉说着自己的痛苦以及后悔的意思。而且向她说,他已经在帮她收拾东西了。 “我知道我太使你伤心了,我希望你以后忘了我吧!”他的脸上痉挛着,困难地说完他最后的一句话。 秀青很诧异,她已不再哭,伏着听他那非常诚恳的声音。这是流峰么?这是流峰说的话么?她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了。她一下翻转身坐了起来,又看见她面前站的是一个清瘦然而强健的身躯。这是从前的流峰呢?还是现在的流峰呢?这使她无从辨别,混合起来。好像互相间从来没有理解过,现在忽然一下像眼睛都透明起来,能够互相看见各人的肺腑。大家痴呆地对望了半天。秀青一下微笑地拉着他的手。流峰倒好像害羞似的了,一种从来没有的另一种意义的温暖的感觉使他再抬起头来,就亲切地看见秀青睁着一双惊喜的眼光,那眼角边滴溜溜的泪珠还晶莹地闪着光呢。 一九三四年八月 1935年1月1日载《文学》第4卷第1期 署名:周文 [book_title]热天 一 李连长左手的方桌角上,半支洋蜡烛的火光像吐着红舌头似地飘摇着,但是在他胸膛前面立着的一尺来长一排麻将牌却非常昏暗而且模糊。即使努力圆睁着眼睛看去,仍然是一片模糊,像隔住一层青烟一般,看不出上面究竟刻着些什么。他皱着双眉,捏着拳头,正要往桌上一捶下去,方桌当心的乱牌中忽然现出一块颜色鲜明的红中来。——“哼,这炮手!”他这么想着,便瞪了对面坐着的王排长一眼。但他马上记起自己似乎有一对红中,便急忙想喊一声:“碰!”可是喉管里好像塞住一块棉花似地,老喊不出声来。他便把那块红中抓过来,一看自己面前的牌忽然又块块都非常清楚,雪白平滑的长方骨头上面,都刻着那一个“中”字。三块红中,四块红中,五块红中,六块红中,……十四块牌全是红中,笔划都非常清楚,红通通地,长长地排成一列。——“哈,这一牌就捞本了!”他这么想着,就看见伸来三只手都送过钱来。马上他面前就垛起了一墩雪白闪亮的银圆。接着又见一只雪白粉嫩的手伸到钱上,他就一把将它抓住。手,是粉团子一般白,五根尖尖的指头都像嫩葱一般,捏在手里仿佛棉花那么软。他抬起眼来,紧靠着前面就是一张粉白的瓜子脸儿,两边耳朵下都荡着黄金的圈圈。——“哦,你!”但他一面又奇怪:为什么她就自己跑到这个房间来了?那瓜子脸上一对水波似的眼光正在闪闪微笑呢。他见四面没有人,便双手搂过去。可是搂了一个空。再一看,面前却是一个苍白的圆脸,两只耳朵下也荡着黄金的圈圈,脸上正圆睁着一对眼珠,而且一根尖尖的指头直指着他的鼻尖: “你一离开我就又这样了!你这……” 他的大腿嚓的一抖,圆脸忽然不见了。一闪地睁开眼皮,定睛看时,从纸窗格子斜斜射进来的黄色阳光,像一个长而窄的象棋盘,还停留在屋子当中方桌脚边的地板上,窗子与地板之间的黄光中翻飞着毛毛雨似的细末灰尘。从门口照进的阳光也还是一块长方形地躺在椅子边,光辉更强烈地刺着眼睛。窗外的蝉还在吱喳吱喳地叫,叫得那阳光都好像在发抖,抖得那热气更像一团火似地包围上来。再闭一下眼睛,耳边仿佛还有一个尖细的声音:“你这……”那个苍白的圆脸就在眼前晃动。 “妈的,见鬼!”他在茶几上打了一拳,就离开滚热的椅子站了起来掏出一条手巾;揩掉嘴角边吊着的一条亮晶晶的尺把来长的口涎和额上喷泉似的汗水。 ——为什么一坐就睡着了?他想,是的,独个人太无聊了,而且昨晚上输了钱!但脑子里面忽然又闪出那一个瓜子脸儿,他便微笑地再闭一下眼睛,那瓜子脸上一对水波似的眼睛又在闪闪地微笑。 在这静寂的火热中,门口忽然闪出一个长长的灰色身体,在那黄色的阳光下,闪烁着五个铜纽子的金光,一条黑影子就倒在门槛里边的地板上。 “王排长!”连长喊道,“你到哪儿去来?” 那灰色身体遮了阳光一下,便站到他面前来,微笑说道: “我正要打发传令兵,把你那两封转下去的命令,给张排长跟李排长送去。”说完,便扯起自己胸前敞开的军衣揩着脸上的汗水。“哎呀,好热!” “你昨晚上真倒霉!那一个红中,我已经给你递了三回眼色。你居然打出去,吴团正连着就和两个三翻,哼,你这炮手!”连长微笑地说着,一掌就拍在王排长的肩上。 王排长的两颊立刻通红,十根指头在胸前抓着军衣角扭动一下,嘻了一声,说道: “连长为什么不用脚踢我一下?真的,我没有看见你的眼色,该死!”他又嘻嘻地笑了一下,想退开了,“我去发那命令去。” “好。——回头早点去,可不要又放炮了!”连长望着王排长的背影,又微笑着补了一句:“我刚才做了一个……”他还没有说出“梦见十四块红中”的时候,王排长已经跨出门,但立刻又转身遮了一下阳光,站到他面前,眼睛笑眯眯地望着他的嘴巴。 连长脑子里面立刻又闪出一个转念:还是不说吧,说破会不灵的。他便张开口打一个呵欠说道: “没什么。你去吧。” 连长独个人坐在椅子上,眼睛朝天花板盯了一回。那片棋盘似的阳光,不过向方桌脚边移近半寸,但他已觉得很久很久了。皱着眉头站起来,绕方桌边一面踱着,一面用右掌握着左手的拳头,用力按一下,按得那五个曲着的指头骨发出格格的响声,才觉得身上轻松一些。又看了看桌脚边的阳光,那阳光虽然不住地抖着,却好像没有移动丝毫。他便伸手抓一抓后脑勺,跑到窗口,从窗眼往外望,只见左边檐外的两株杨柳和右边檐外的六株芭蕉,都在阳光下懒懒地打瞌睡,黑影子躺在阶沿上,静得仿佛连阳光波动的声音都听得出。一条黑狗把五寸来长的红舌头颤颤地拖在嘴外,正伏在芭蕉树荫下昂着头喘气。六七堆狗屎和人屎在草地当中变成黑色,一条条好像烂了的香蕉。每堆屎上都有密密麻麻的红头绿背的生物在那里掩护,时或嗡的一声全都混乱飞了起来,飞了一圈,又雨点似地依然攒聚到原处。 “这样长的热天,多么无聊呵!”连长皱着眉,加速地抓了几抓后脑勺,于是下了决心,把脸上的汗水揩干,戴上军帽,就走出去了。 出营门走过了十几家店面,都没有遇着一个人。街上店门都还关得紧紧的。再过几家才发现左边一爿豆腐店已经大开,一个骨瘦棱棱的老头子赤着膊坐在店堂里一条凳上,背脊靠墙壁,眼睛闭着,嘴巴张开,手里捏着一把圆芭蕉扇,却停着不摇。右边一家香烛店也已开门,里面有两个赤膊汉子,也坐在条凳上,一摇一摇地挥着圆芭蕉扇,但有一个眼睛还是闭着的。李连长在街心阔步的走,石板上发出橐橐的声音,那两个赤膊汉子便都像吃一惊的睁开眼睛站了起来。李连长看见他们,把头偏侧地一扭,眉毛一扬,颈根也自然而然地微微挺起。他想起营长也常常这个样儿看人的,于是脚步就更加踏得响亮,昂昂然的直冲阳光走去,直到他发现团部办事处的门口已在面前,才一惊地站住了。转过身来,就看见吴团正开的那爿南货店的黑漆柜台,自己也不禁笑了起来。于是重新放开脚步,一直向那里走去。 “连长早!”一个赤膊的伙计向他点头微笑。 连长没有看他,一眼就瞥见柜房后面门帘边半面粉白的瓜子脸,那脸上的一只水波似的眼光正在闪闪地微笑。——“哈,又是她!”他这么想着,自己的两颊一下热了起来。但门帘布一动,那半面瓜子脸就消失了。他这才注意到柜房里依然站着那两个赤膊的伙计,便走过去拍拍那矮的一个的肩膀说: “喂,去把吴团正请出来。” 那伙计便笑嘻嘻的进去了。 连长在当街的柜台边坐下去,觉得凳子像熨斗一般烫着屁股,就又立刻跳了起来,走近几步,在柜台边站了一回,看看吴团正还没有出来,他觉得一点焦急,不知道立的好,还是坐的好。忽然看见柜台上一个小团箕装着一箕榨菜,他便伸手去拈了一片,送到牙齿边咬了一丝,眼盯着团箕说道: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