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片云集 [book_author]王统照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类书文集,文集,完结 [book_length]41722 [book_dec]现代散文集。王统照著。上海生活书店1934年10月初版,列为“创作文库”之十二。收作者1923—1931年间所作的散文小品13题18篇,其中绝大多数篇章作于1923—1925年间,因而是其早期散文的结集。这些作品诉说内心感怀,领悟人生哲理,感应时代变动,代表作有《阴雨的夏日之晨》、《血梯》、《海滨小品》和《林语》等,以抒情言志有别于《北国之春》一类纪实作品。末篇《我读小说与写小说的经过》,叙述早年所受文学影响及初期创作活动甚详,是研究其文学活动的重要资料。阿英称颂王统照的抒情小品,“反映了他的奔迸的热情,有如一把火,到处显出热烈,震动,青年的力”,“且是一种诗的,无论在哪一篇里,都反映了作为诗人的王统照的精神,飞跃着、驰骋着,那非常丰富缜密的想象”,认为“王统照作为小品文作家而存在的,也就是建筑在他的‘瞑想的小品文’上。这一类的小品文,除鲁迅的《野草》而外,我想是没有谁可以和王统照比拟的”(《现代十六家小品·王统照小品序》)。这些评述概括了《片云集》一类抒情小品的共通特色。 [book_img]Z_19109.jpg [book_title]片云四则 在春日中,我曾随意写了些故事(因为我自信不是短篇小说),人事匆匆,便弃掷在书堆里。这些日子,我又从书中检出。偶在窗前的绿荫下重阅一过,自己以为尚有点兴趣。恰值一阵凉风吹过,空中的片片的白云合了起来,便渐渐地落了几个雨点,我想这些零碎写的东西,也如在不意中的片云的集合一般,所以随手题上这两个字在前面。本来这几篇故事,我无意发表的,但为了旬刊的稿件关系,不能躲懒,便匆匆付印出。这类东西,说不到著作上去;即偶有些须的启发人的情趣的地方,但既少强力的表现,更没有深沉的情绪,不过我直诉我愿写的话而已。 然而片云或许有一个晶莹的雨点,落到田畦中,可以润湿一撮的沙土,虽然我并未作是想。 “嫩芽的欲望是为了夜和露,而灿开的花儿却为光明的自由而喊呼呢。”轻飘飘的片云,怕只能落几滴露珠在小草上呵! 跌交 圆月的银辉,从青阔无际的大圆镜中泻流下来,照在蒙茸的草地上,小小的园林,微微振动的叶影中间,浮现着幽玄静穆的夜色,慕玄一个人穿了短衣在樱桃树下来回散步。那时园林外的夜潮澎湃。时时如喊叫般的撞打海岸。 这是他家的一所别墅,每逢夏日慕玄总是在此间消磨他的十余日的从世间偷来的光阴。别墅距海岸最近,建于T港的市外。本来这地方的所在,是平治成的山腰,园林也是由斜坡上立起。内有二层小楼一座,每在朝日初出,或晚霞幻出金紫的色彩照耀到海面上时,他往往带了一本书倚楼远望,便可以看到碧蓝相映的海波上轻浮着袅娜的白帆远向天际而去,在这时候,他就悠然想到一切……其实这一切中包含的是什么,他自己说不出,而且他也没有告诉过别人。 在静夜的明月的圆姿照彻之下,能使人联想到无端的思与事实。这时月儿正明,挂在中天,他小步迟回,听了一回音乐般的鸣涛,想了一回古今咏月的名句。而飞的不知名的小虫嗡嗡的却时来打断他的幽思,他并不挥去它们。飞虫来了,他就走向那边去,但不知趣的小虫豸,却煞是作怪,他走到哪里,它们继续着叫出很令人烦厌的声音,只是随在他的左右。于是他穿过樱桃树丛到凉亭上,到小小的水池边,但这些欺生的小敌人,老是苦苦穷追。他走急了。雨后的池边青草与软泥都是滑滑的,他转过去,不留心一交便滑倒了,幸而有铁栏绕着,没有栽到水里去。 坐在润湿的草地上,且不起来,看着月光下潋滟的水波发呆,可是这时小飞虫一个也没有了,他却没有觉得出来。 这是他所想的,“庸若前几天来信告诉我说:人生是要跌交的,我觉得他是同我说玩话;再不然就是随意闲谈,这回我才知道人究竟是跌交的。……”于是他便连续着想起许多的事来。觉得胸口很灼热,好象有无数的话在里边冲撞着要说出来。微风振动树叶,青草里的一阵阵蛙鸣,也都像催他去说出来一般。但他孤寂地一个人住在这个别墅里向谁说呢? 他再忍耐不住了,起来也不顾身上有没有污泥;也不再怕飞虫在身边飞鸣,一口气跑到小楼上的廊檐下,取过一支用翎管削成的笔尖,醮着自己用紫玫瑰作成的墨水,便在洁白的笔记册上写下。月色正明,楼又在高处,所以虽不是十分清楚,却还辨清字迹。他便写道: “我既为人,就是跌到网里来了。——但这些网,却不是空用‘尘网’两个空洞的字所能包括的。这些网种种不一:有的是柔软的线丝结成的;有的是钢条结成的;有的是用五色缨络夜光珠宝缀成;有的却又是用破的绳头,碎的竹片,补成的;也有用荆棘的针刺连成;用幻术的火焰照成。……但勿论谁,却终须将他的体魄与灵魂的全部,跌到说不清的网的一个中去。” 他写到这里自己点了点头。 “他们为什么要跌入?为什么不在网外逍遥?却谁也不知道。只有业力的主人,在冥冥的暗窟,向他们微笑。也或者他们起初都愿跌到柔嫩的丝网中去,甜香的满涂了蜜的网中去,但当他们从天使的翼下,顺着天风闭了眼睛,往下跌去的时候,却一任命运为他们的支配者。无量的网,发出来的声,色,香,味,在太空中瀰布着,专等候它们盲目的主人的归来。不过这些网终是平列着的,人们既堕入之后,也可出此入彼,但每个人是很少数再有这样重跌一交的本领了。因为既是很深,而且各有它们特殊的魔力与利害,能够将每个人的体魄,灵魂,在其中消净一切。于是一个人的一生,在每个网里便足以消磨其悠悠的岁月了。” 这时月光斜射,却正好将饱满的光线满射在洁白的纸上,他写的便更有兴致。 “我曾经作过一个极奇怪的梦,梦见一位白发婆娑的老婆婆,她拄了橡木的拐杖,立在一条碧波的溪上。她告我她曾在深深的渊里,拾过珍珠,而且这些珍珠,都是她曾经吃过的,甜得比烧熟的甘栗还好吃。……如今想来,这深深的渊,或者就是许多网的一个。那些珍珠,却不知给了那位老婆婆一些的什么受用?这是一段虚构的故事,但我深深地信而不疑。又有一次:我在菡峰山中旅行,因为宿于一所古庙中,认识了一位道士。——我至今还记得他的面貌,虽是在七八年以前,记得当我初上削刃岩时,头一个遇见的就是他。他头一句话问我:‘你是十几岁的童子,不在网里乱撞,却跑到网外来吗?’我当时很生气,以为他侮辱我是鱼。但因为他身边带了一把铁柄的木铲,正在寺门前大松树下锄草,我不得不将少年的盛气压下,没有理他。……那晚上风声雨声很大,我住在他的寺中,在吕仙的泥像之下。他说:‘人横竖得在网里,正如你那猜想的鱼一般。我是从苦恼的网中逃出来的,’他还说‘到如今那个已经过去的网的影子,还在我身后呢。……’这都是如同梦话般的奇怪,可是因为庸若跌交的话,使我都记起了。也许梦幻的构成,比实境真确些。……跌交终是不能免的。” 他写到这里却猛然记起一点事来,便只写下下面这一句。 “我现在也已跌了一交,究竟是跌到哪个网里去了?”他想再往下续写,但不知为什么心底上沉沉地不知从何写起?而将过去的一层层的影事全提过来,充满了在这一刹那的思域。他不觉得将翎管的笔尖,向纸上画了一道横线,随着吐了口闷气,立起来。这时他方觉得左股上微微地痛楚。 债 珑妹最怕我索债,因为她欠我的债很多,不过不是金子罢了。如铅笔,画片的赠送,如诗,与书籍的讲解,如最好的香茗的享受类此的事。她是我的小表妹,最喜欢说笑话,每见我总是没有闭口的时候。我因此却更有许多索债的机会了。但她总是说没有法子,因为她还年轻,没有东西赠我,以及给我讲解诗书的能力。 有一天:我们又遇到了,在我家那个橡林中。因为这所林子,是很大而且茂盛,每当夏日,我家中的人同了亲戚们,往往去到橡荫下吃茶避暑。那时我正好由外边回来,天气热得厉害,每在午饭时,葛布的衫子,都为汗珠湿透。于是这日的过午,我们一大群人便说笑着从家中到橡林中去。 恰好珑妹同了她的姊姊,与她的女友翼珠,都来我们家中,那自然便一同去了。 果然到了橡林中之后,微风习习,将骄阳的热威逐去。我那时说话最多,因为初从外边回来,当然有的编说。什么地方的风景美丽,什么地方的男女服装,都成了谈话的资料。但时候多了,我觉得有点词穷。回头过去,看见珑侧着一双圆髻儿,正听得有趣。我便寻得新资料了,很郑重地向她道: “日子又不少了,还不还我一点?” 她怔怔地不知我说的什么。她的姊姊却微笑道:“二哥问你要还债了,看你怎么办。”她真的方才明白又是旧话重提。她的口齿很灵敏,便道: “二哥自己也不害羞!老是向人要债,欠什么呢?……有凭据没有?” 我的妹妹淑如在一边用扇子打了她一下道: “你好厉害,大姊姊!今天要是小灵不还哥哥的债,我们也饶不了她!……”珑同时一阵附和的笑声。 珑这时不抵赖了,但道:“好吧,……但我凭什么还呢?我又不会讲书,又不会做词,更是可怜,我又不会画张画,怎么办呢?”她正自踌躇着,她的姊姊一眼看见翼珠坐在小椅上很安闲的打线袋,便丢了个眼色向灵,灵即刻知道了,便立起来拍着小手道: “我有了法子可以还债了。二哥以前给我讲的书以及为我买的东西,我差不多都同翼珠讲过,分赠过。现在呢,只要翼珠妹还吧。我可脱却了债务的干系了。” 翼珠向来不肯多说话,但这时也将线袋丢过一边,向珑道:“也不错,可照你所说,我可以还密司忒王的债,但你须知道我只是向你欠债;并不曾欠下密司忒王一点儿。我过日还同你算不清的长呢。就使我还你,……” 别的人又都笑了。 珑真的着急,便用照常亲密的态度,拉了翼珠的双手道“好啊,别人不说,你也会欺负我!你到底好意不还我债?……” “还是还的,你就将我所还你的全个儿送去还密司忒王吗?” 灵喜的跳了起来,回头向我们道:“有了还的了,翼珠拿什么,我拿什么还二哥,……好吗?” 但翼珠慢慢地分着珑的额发道:“不过我要还你一下打呢?——不就拿东西还你之后,还在你的小嘴唇上拧一把呢?” 这句话没完,满林子都是笑声,我也几乎因此将一口茶喷在地上。珑却鼓着气红的腮帮,不言语了。及至我们走时,她又和她那好朋友携着手儿去打未成熟的枣子吃。 夕阳影里我们一群人陆续地由林中归来,各人都用扇子遮着犹有余热的阳光。我同珑的姊姊走在前面。踏过了清溪的木桥到人家的苇篱的前面立住。她喟然道: “你听见珑与翼珠说些有趣的小孩子话,但实在是这样。一个人欠一个人的债务,别人总不能代偿还的。即便代偿时,也是不合适而且办不到。”她说到这里,向我如分外注意以下的三个字似的,点点头道: “你信吗?” 我望着她持纨扇的左手上的皮肤内的微青色的细血管,想了一会,便只答应了个“是”字。 初恋 云朋是我们的同人中一个最善于谈话的,不仅是他的口齿有特别宜于密谈的声调,而且因为他谈到一切事上,都令人思念不置,但是他的谈兴向来是很短促的。 一天我同了一位女友,还有他到翠微峰上去逛。晴明的秋日,半山腰中有三五棵绛红的枫树点染着,令人感到冥漠的秋之悲感!翠微峰的后山涧旁的碎石上,满长了层层嫩绿的苔藓。我们由城中出来,并不觉疲乏,坐在石上听细流潺湲,各人都不说话。那位女友,将裙子提起,弯身在水面上洗手巾,正在洗的时间中,她不知想些什么,手里松了一松,恰好上流被急水冲下一块五色鹅卵石来,刷的一响,就将她那条白底碧花的丝巾随了下流的水,漂了下去。她惊诧了一声,只看着它从碎石砌成的水径斜流下峡谷中去。我也来不及去为她取回,便道,“这条不舍昼夜的细流,每每的诱人来听,这回却将丝巾来引诱去了……可惜!”她不言语,只惘惘地起立,又复坐下! 云朋似乎如没有看见一般的慢吞吞地道: “去了倒好,永久留下个念想还不好吗?” 那位女朋友向来是有种特别性质的,凡是她用的物件,与她日日作为伴侣的物件,譬如一枝铅笔,头发上的一只压发,领扣的结子,若偶然丢失了,她便闷闷不乐,现在见云朋如无事人一般的说这种不关痛痒的话,便冷冷地笑了一声,然而目注着急迅下流的水,却几乎没有滴出泪来。 云朋便继续道:“这类事正是多呢,一不注意,便永逝而不返了,只留下旧日的回想,虽是悲伤有在心头——自然是女性特别所赋有的——而可以时时将此趣味提起,使得她能有永久精神上的系念!世间的事,哪桩曾是永驻的,哪一事不是常常从我们温暖的心房中,难以防备地便破壁飞去。但只求得去后的心房尚留存下温热的不尽之感,这便是无量的幸福了!不然,果使你的心房常常被快乐所充满,你永不会尝到由悲哀的丝中,发出来的异味。……” 我那位善于感动的女友,这回把以前的怅惘,已似减轻了些,便低着头道:“云朋先生说话也未免过于高超,究竟谁是愿意这样的。第一次的经验常常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迹,譬如这条丝巾,我并不特别的痛爱它,只是从三年前一位友人远远的送与我,忽然失去,焉得不……”她说时一边用手在水中弄着石子。 云朋很高兴地立了起来道:“可又来,第一次的经验的留痕,若不是将做成经验的东西失掉,你怎么觉得出伤感来?” 我这时越听云朋说的奇妙,却越发糊涂了,便插上一句:“你这些话成了哲学上的抽象论了,我简直不懂,请你举出一个最显明的例子来。” 云朋绝不迟疑地向我笑了一笑,却走到那面的矮松中高声道:“例子吗?你知道的,例如回思过去的‘初恋’。”他便掉过头去看山缺处半落的夕阳,不再言语。 她骤然将手由水中抬起,看了我一眼,我便低下头去。 一时只有时缓时急,流在石径中的水声,如戛玉般的鸣着。 三弦的余音 正在一个大雪的冬夜里,我从外城的友人的酒宴上回来。广大的通衢,在平常是如何的热闹,但这时除了偶然看到两三个鹄立在惨白的灯光下的黄衣警察以外,就只看见到处都是银光闪烁,而且空中正飞落得有致。我步行走过虎坊桥,心上被热酒激荡着也不觉冷,却将外套搭在左臂上转了几个小巷走入一条夹道里。却忽然听得墙的那边有种弹三弦的硼东的声音,虽是凄沉不扬,却还是有腔调的。 及至我走上前去在黑影里借着雪光映着看时,却正是两个人并肩慢慢地在雪上走,三弦的声音便从东侧那个身体较高的人的怀中发出。他的声音,恰好与他那迟缓的步履相和,他们仿佛不知有这样冷风逼吹得大雪似的。弦音沉荡,忽而高起,间杂着凄然号叹,幽然悲泣的声音,我一边听着,自然的脚下也随了弦音缓下来,只是追踪着他们两个人走。忽然听见那一个身肥而矮的人道: “你尽着弹,不累的很吗?自清早起在东北园要了一碗热水,还是你让我喝了一多半,一天到夜,这样的天气……”我这时才知道这个说话的还是个少妇的口音,当时使我骤吃一惊!便接上听着那个男人的答语,但弦音并没停止。 “我觉不得饿,而是要弹它,也知道在这时没有人肯给一点馒头吃,但我们这不必想吃了!横竖今夜里饱了,明天呢?但是被你这一说起我倒想起你的不幸来了。” 女的不言语,凄长的曼歌之声,便从她的喉中唱出。 我这时觉得身上奇热的了不得,恰好走在人家门首电灯下面,我方看见这是一对盲目的少年夫妇。 我真不知如何方好了,摸摸袋中,还剩有一把铜子,便塞在男人的手中,他这时突将弦子停止,惊急地向我。我也没有同他说什么,便走入大街,加紧的一气跑回寓中,心上不知怎的如同有什么冲逆着的忐忑。在归路的夜雪光中,三弦的余音尚似在后面追逐着。 [book_title]绿荫下的杂记 悲哀有时能给予人快感,而且相似将清凉的淡水给予孤帆重洋颠顿风浪中人作慰渴的饮料。凡人经过一度的深重,难以遗忘,难以恢复的悲哀,将必尝试到这种意味。类此事实及情绪上的描写,在文学作品中,不可数计,且多为极佳而感人的题材。拜伦之诗曰: “于是欺骗对我而喝彩! 虽已侦察出。却仍是欢迎着, 然经过每种险难在人群的居中独余剩下我呵!”在悲哀以后中的感觉,虽花不能增其美,虽月不能助以清思,一切的自然,都成了低沉幽微的触感。但亦惟有此,而后方能对于人生的幻谜有彻底的了悟,从不幸的经验中,可以有种新鲜的感发,对花不仅知其美,对月不仅能感其清,而且分外有更深沉更切重的反悟。悲哀所以损人者在此,所以助人者亦或在此。 我在最近期中,曾得到一位朋友的长信,她有剧烈之悲哀的打击,令人不能思议得到,但我在此为友谊不能为之宣布。她的来信在笺末的几句话是: “现在孤独漂泊的我,本可以重过N埠,不过孤独而凄凉的长途行程,使我望而生畏。下学期或仍至S.M学校教书。我在此大概还有二十余日的勾留,这是因为我身体的缘故。 “我现在对于一切无所希望,亦无所畏惧。我很了解我的命运,只配做一个孤独的漂泊者,因为我已对我的命运反抗过,结果却愈凄凉。 我很希望我成一个健忘者,忘去我过去的一切,不然,我的生命实无法延长……(下略)” 这内中已含了无尽的悲哀的经验,但她也在同时得到无尽的教益了。 [book_title]阴雨的夏日之晨 大雨后的清晨,淡灰色的密云罩住了这无边的穹海。虽没有一点儿风丝,却使得人身上轻爽,疏嫩,而微有冷意。我披了单衫,跣足走向前庭。一架浓密的葡萄架上的如绿珠般的垂实,攒集着,尚凝有夜来细雨的余点。两个花池中的凤仙花,灯笼花,金雀,夜来香的花萼,以及条形的,尖形的,圆如小茶杯的翠绿的叶子,都欣然含有生意。地上已铺满了一层粘土的苔藓;踏在脚下柔软地平静地另有一种趣味。我觉得这时我的心上的琴弦已经十二分地谐和,如听幽林凉月下的古琴声,没有紧张的,繁杀的,急促的,激越的音声,只不过似从风穿树籁的微鸣中,时而弹出那样幽沉,和平,在幽静中时而添加的一点悠悠地细响。 少年人的思想行为固然是要反抗的,冲击的,如上战场的武士,如履危寻幽的探险者,如森林中初生的雏鹿,如在天表翱翔的鹰雕。但是偶然得到一时的安静,偶然可以有个往寻旧梦的机会,那末,一颗萋萋的绿草,一杯酽酽的香茗,一声啼鸟,一帘花影,都能使得他从缚紧的,密粘的,耗消精力与戕毁身体的网罗中逃走。暂时不为了争斗,牺牲,名誉,恋爱,悲愤而燃起生命的火焰;放下了双手内的武器,闭住了双目中的欲光,将一切的一切,全行收敛,全行平息,全个儿熨贴在片刻的心头。朦胧也罢,淡漠也罢,也像这微阴的夏日清晨,霹雳歇了它们的震声,电女们暂时沉眠,而洒雨的龙女尚没曾来到,只有淡灰色的密云,罩住了这无边的穹海,一切消沉,一切安静。 前途么?只是横亘着不可数计的黑线,上面带着时明时灭的斑点,没有明丽的火炬,也没有暴烈的飓风。后顾么?过去的道途全为赤色的热尘盖住,一个一个的从来的足印深深地陷入,留下不可消灭的印痕。只有在空中,——这神秘的无边穹海里,Phaeton在驾着日车,向昏迷的人间撒布焦灼焚烧的毒热。Melpomene在云间挥剑高歌,惊醒了欢乐的喜梦。鳌背上这小灵球儿徒自抖颤,只是甘心忍受,低首屈服,这无边穹海的威力的迫压。它同它的子孙,哪能有自由挥发,与自由解脱的能力与意志,它也同太空中个个的小灵球,忽然如在午夜中一闪微光,便从它们的姊妹行中失掉。 水是淹溺我们的,火是燃烧我们的,风是播散我们的骨骸的支节与灵魂的渣滓的,地是覆灭我们的,……只有毁坏,破裂,死亡,一切的“无”,一切的“化”,一切的“到头都尽”。这其中偶然迸裂出一星两星的“生”的火星,偶然低鸣出一声两声的“爱”的曲调;偶然引导着迷惑的我们左右趑趄;偶然使得我们的心头震颤。无力的我们,便如小孩子得了带酸味的一片糖果,欢呼,跳跃,舞蹈,高歌。及至糖果尚没曾咀嚼出滋味,便与唾味同时消尽,不曾饱满了饥饿的胃,不曾充足了雷鸣的胃肠……末后,只剩下求之不得的号泣,只剩下了过后的依恋帐惘。 勃来克说: 长矛与利剑的战争, 全为露珠儿融解。 果然么?朝露能洗涤人间的罪恶时,我愿同我的亲爱的伴侣永远生存,游戏于露托的模糊的网中。 托尔斯泰说: 小鸟儿们在阴影中鼓着翅儿,唱着欢乐的空想的胜利的曲儿。高高在上的树叶儿充满了树汁,在快乐地细语,同时生动的树枝慢慢地而且庄严地在他们的人儿——消灭而死的人儿——上面摇拂。 果然么?生与死能够这样的调谐,死,切断一切而不感寂寞。尚有鸟儿的娇喉,尚有树枝的舞蹈,能以使这为饥饿,为不充足,为怨情,为泪,为念而死的灵魂,觉得慰安,则“死”与“生”,正是一串的珍珠,应该掺合着穿在一起而挂于美丽的女郎的颈上,与火炬的明焰与深碧的海涛相合。而藉此一二个珠儿的光辉,映照着淡灰色的无边穹海的平淡。 但是露珠儿终被毒灼的日光晒干。死去的灵魂,会不会真能听到野鸟的娇歌与树枝儿的细语? 宇宙终古是被淡灰色的密云罩住,晴朗,明丽是瞬间的闪光;欢乐,狂喜,是突然的情焰的燃烧。就是这样淡漠而平静的,沉沉的如行在灰沙铺满的长途中,争与夺,爱与欲,气愤与牺牲,都是有曲棱的尖刃,不但要切割我们的肢体,且要多流我们的热血。他们是猎人,我们是被逐的动物;他们是深坑,我们是被陷入的土块瓦砾。但…… 我们的血潮,终不能静止在我们的心渊;我们的欲念,终不能如芥子之纳于须弥;我们的自由的反抗的种子,终不能使之不萌芽,滋生,一时的朦胧,一时的淡漠,更不能上寻“帝乡”,永远地逃却人间的网罟。待至震雷作响时,打破了灰色的云幕,洒落下急迅猛烈的雨点,于是万马千军的咆哮,金铁击触的互鸣,我们的心火又随着电火引烧,向无边的穹海中作冲撞的搏战。于是我们便重行转入缚紧的密粘的网中去,为一切而吹起战角挥动军旗,而燃起周身的火焰。 露珠儿果能融解? 死亡果能以平静? 人们的思想原是在循环圈中:有时欢喜吃淡味的面饼,有时喜欢吃辛辣的食物。但平静是一时的慰安,奋动是人生的永趣。我在这夏日的清晨的淡灰色的云幕下,虽然喜慰我这心琴的调谐,但我也何尝忘却霹雳,电光的冲击。我由一杯香茗,一帘花影的沉静生活中,觉得可以遗忘一切,神游于冥渺之境;但激动的奋越的生命之火焰却在隐秘中时时燃着。 我们为消失长矛与利剑的战争,而不惜向更深更远更崎岖的山道中冒险去乞得露珠,虽然也未必真能消除人间的战争。 [book_title]如此的 古寺后的梦谈之一 如此的寂寂空庭,澹澹灯花,初凉的秋夕;望影相对,心头上横杂着万千感思,回忆,……凄咽。有良友似的书籍盈架,但都懒得翻检。……我忽来此地独当此清宵,是何因缘,乃作此梦中之梦。本想静里安养,可耐我心灵的活跃,不能自止在黯然的一刹那中,如潮翻似的;花飞似的;回雪旋飙似的。我的心灵不曾恐怖病体的纠缠,不曾为纷繁人事所迷失,仍然在沸热的血丝中迸裂,跳掷,何曾有片刻的宁静。回忆一月前的瓜架下的暑夕露坐,剖瓜笑语,碧簟罗帐挥扇扑蚊的生活,又隔一世,为求“生”,求更尽的努力的“生”,重复归来。半月的痢疾,受尽了苦痛,艰辛,何足言,更何足数,……只偿了枕上呻吟,梦中转侧的哀泣。至今尚觉腰膂酸苦;心脏怯弱,每到夜中如同负了多少的巨石,迷朦中都觉有恐怖的心绪充塞着。如我虚浮的生了二十余岁,从不知恐怖的阴影能以追逐我自由自在的灵魂,但我要为“自我”觅得复生的道路,为“社会”觅到更明的火炬,我所以不曾否定生活,不曾向反自我,反社会的虚无路上走。—— 呀,忽来了一阵急激凄紧的街道瞽目的人儿的三弦声,打破了片时的岑寂,由声音中感应起我紧张的心弦。 大家庭的儿时梦影;大族制下的父亲的牺牲;细雨书院中的松下留痕;浴蚕时候的温馨的午睡;书室中一年独过的冥想生活;大明湖畔的遗思浮尘。一层层过去的心云,不能净洗天空,露出一轮皎洁的霁月,照彻我全身;照彻此黄昏时冥冥惨暗的宇宙。可怜留下的惨咽,兴激,迸跃,搏击,在我这弱体强志的少年的体魄中,又谁能了解?何可称述?…… 欣欣向荣的群生,我羡尔的天真浑朴,我爱尔的澹静无为,但我不能因为浊酒数杯,素琴一曲,便以为能夺去了我的人生的迷咒。它锁得牢牢的,刻入的深深的,解脱不了,拂拭不去;它使我恋爱,使我寻求,使我向无垠中奋力前走,使我向不可知的镜中急行拍照。向荣的群生!一杯白酒,两片面包,烟草吸起,登床睡觉,好么?我也愿意;而酒中已搅入砒毒,面包中夹着沙砾,平正的木板床上也有荆棘,你如何能以安入黑甜的乡土作“华胥国”中的人儿? “人”没有不解决;“世界”也没有新旧,好歹,退化与进步,然而为解决生活;为解决如何适应生活;如何更提高生活;为何目的而生活,宇宙虽大,事实虽万化千分,到头来造的,播翻的,更正的,一切的一切,总会向生来就“不幸”的“人”,——这怯懦的无知的可怜的动物身上压下来。假定苏格拉底的论理话还可靠,我也为此可怜的动物之一;便不能不由你动魄惊心,将刻炼尽你的骸骨,隳坏尽你的精力了。 然而终古何斯,“客亭门外路东西,多少喧腾事不齐,”世事的回环,矛盾,是这么样;心灵的冲击,驰逐,游移,说不出,写不好的在内面的活动,也是一样。这是生活的外内两方,更不必说些“创造”,“怀疑”,“实证”,“因果”的话头了。 宁为藕花,不作浮萍,这两句微妙的话,方是了悟生活的真实意义。“生”之象征,取譬又岂在远。就当此寂寞的黄昏中,四邻无声,静如丘墓,而偶然一阵寻埘的栖鸡隔离寻伴;偶然我心灵中奏着抑扬沉复的哀调时,内的冲动,外的物象,相融相洽,这迷离难解的象征的颤影,便在摇动。 我昨夜梦摘商星,而今夕秋河畔便缺了一个星座;我昨夜多添一场梦影,今日在现实生活中就多余了一个我的意识的存在。万象如此,万事如此,说不解他就罢了,更何苦向“管子”中寻求天地。 迷离温柔的旧迹,都如飘云散去,似乎无玷于晴明的太空,然而不曾经过,便可超然象外,既曾经过,便不能不留下“冥鸿”的飞迹。快的,迅忽的,不可捉摸的,甚至于一瞥的过去,看也没曾看得清楚的,这些难于了解的……迹,但终是从虚空中飘浮过去了。不是绝智隳情的桃木偶人,不是徒知游心于玄默的化石,怎能不悒悒,凄凄,悠悠,……以度此不能不度——不能不想法以度的无聊岁月! 生活么,我认识了你的面目,我又怎能用芳醪洗涤你的污体,陶醉你的辛劳的灵魂? 不想也罢,只是心头绉绉的,咽咽的,如同用蜡丸封住心腔!牺牲,破裂,融合,寂灭,怎样的?涅盘不曾把你载得住;乐园不曾把你关得住……任着它罢?这样刺心的矐目的,……暗里的势力把你降服,把你宰割,把你练形易色扬骨成灰,更找不到一所青山的住处。 不可思的远道呵!不可求的圣灵呵,且放刀,卖剑,向空谷中去罢?足音来了!……否,是回响;终久还是有回响呵,到死的春蚕多末可怜!…… 唉!不如此不成为人类。 苦……“我”竟要何为? 还不是似风散雨收般的人间,还不是移根换叶般的生活,“实在”,“永远”,曾在那处种下了不朽的根苗?“解脱”、“努力”,何时在图画中曾被人省识?不记归时,更何能找到去迹,不萦怀抱,更何曾觅得心痕?茫茫的,泛泛的,如此罢了,多言只多遗音,多书只多余迹,我彳亍在这冥途中为日已久,恐怖贪嗔的剑影刀光,时时来割裂我,击打我,威吓我;从风雨的窗中逃过,从险峻的峰壑走过,从密如鱼网利似霜锋的生之流中浮沉过,——更向何处去? 而身后阴影的追逐,在时间空间中使我不得不加紧我的脚步。 为要求“生”,便须要求与“生”俱来的“感”。诚然是不能熨平,不能衡匀,不能使如止水不波的……,但却又不能任其缺,任其纷,任其飘渺,任其空空的没一个处所。娇花不易开满,洁月不能长明,而复荣,重圆的思想,却永留在你,我,他,有情无情的一切体与象里。这是纳须弥于芥子么?是针孔可以穿过骆驼的必由之径么?使不可为而终须为,苦乐,忧郁,望与失,怀抱之中与形骸之外,不可免的“感”的冲刷岂仅是秋叶的堕阶的微响,岂仅是凄蛩的一夕哀啼! 为了“生”不能不走此道。—— 但昏黑,迷惘,待向何处去?去!终有尽头,何必先看见彼岸。 如此的……烟,云,虫,鱼,鸟,兽,水,石,草木;如此的……悲伤,欢喜,融合,龃龉,荣畅,枯槁,跃动,沉寂;如此的……绮艳,凄凉,繁奢,冷落,流转,死灭;如此的,……解决了!你不必瞿然也不必莞然,更不必怅怅然,只是焕然,释然的迈步前趋,苦痛蚀透了的心,锋刃割破了的身体,——人为什么来的?又焉能羌若而来倏然而去,不留下一点印痕!—— 你要怎样踏下你的足痕? 我愿随着踏下去;——否,我愿踏得更深些呢! 头上一阵昏晕,连带着记起病体的余痛。旧迹永思尚在发畔足下呻吟着苦声,挣扎着它们的生力,忽然仿佛中有个奇景的画图在我面前开展。 绝壁危岩上暮色瞑合,毒刺的灌木围定了四周,暗里的恐吓的啸声隐隐听得见。岩下黑涛怒涨,鼓起了殷雷似的吼动。壁尖上独立着一个惨淡的人儿,他在四围的看,听,寻觅,又在凝思,……他似乎要在这惨绝,险绝,也可爱绝的境界中,…… 如淡雾似的幻影渐渐扩大,渐渐瀰满,罩住了我的坐位,罩住了澹澹的灯光,罩住了这初凉的秋夕的世界。 [book_title]偶像 古寺后的梦谈之二 谁也从崇拜偶像的生活中度过来。什么有鬼论,无神论暂放在一边;什么Thalia, Exato暂安置在古历史的夹页;但我只崇拜你,——否,不是崇拜,是供养,是尊敬,是爱,是消灭一切,复生一切,是融化一切,是将我留化于大宇宙之核心。 呵呵,不必用理智的锋刃来切割;不必用逻辑的言语来束缚;不必用不相干的讥讽来加猜测,你是主宰者,是造化的中枢,是心头的“镇犀”,是梦里的迷香。——今朝秋雨初过,天空如罩着褐色的纱幕,到处都是寂静空虚,只有你坐下的世界是在生跃,是在微笑,是在造化无穷的生之机能,……哪怕这秋风秋雨的萧晨,只有“你”此外更复何求!我心圆满,我生充实,我的不朽,……亦属充实。 这是我从紫郁峰的最高顶处的古寺中偷来的,也可以说我从那里将你供奉来的。记得那年:我在古寺之侧的闲院中养病,每天过的寂秘的生活。大树的合荫,翠柏幽篁的摇曳,苍鹰的盘空,夜鸱的哀鸣,也是秋来的气候景色。我独自高居于几千尺的峰顶,每日里与病魔作周旋,不知那个时候是我弃世间;还是世间遗弃了我一个?每日只觉得恍惚如在醉梦,凄悒如闻寒笛,虽有鸣玉的流泉,媚笑的野花,友谊的许多鸟儿,常常在我的窗前的白云帐外作啁唧的啼声,但我是寂寞,不但寂寞了思想,亦且寂寞了声,色,味,触。因为外界的真实的声,色,味,触,于我似乎都相去很远,引不起我愉快或悲凄的反应。一天天如在沙中卧着,饮食着,游行着,一切皆有泥土的气息,总是心头闷闷,不满足么?我原不求什么的;不快意么?我也没有什么失望的,这正是说不出来的寂寞。 不记得到山上多少日子了,那日正在九月的中旬:我一早由茅窗下醒来,只听得滴滴的清露在竹叶上作响,此外没有任何的声音,推窗外望但见堆絮的白云,瀰满了山峰中的空隙,这伟大神奇的云海,也将我笼罩于中,看不见晓月,也看不见初日的鲜色。我恍然的不知所可,但有迷离的感觉锁住全身。披衣立起,即坐在窗前的竹椅上,若梦若醒,直待日露云消,万象如洗的时候,方才重行起立。身上被湿气的潮蒸,毫无力气,缓缓的步往茅草的簷下,便不自知的向香云寺的路上走去。 沿路上可以引起我的兴趣的只有遍地都是的野兰花,她们有青青的条形叶子,在中间开着白色而杂有淡红色的小花朵。她们或者是富有象征的意味的,但我只有爱慕却说不出为的什么?沿着鸣琮涧下去,转过一丛竹林,便是颓旧的香云寺。……我这是第二次重来。我对于这个古旧而破败的地方,却有无许的感恋!去到那里仿佛像要从那些颓垣乱石找寻什么东西的一般,其实,除掉丛生的榛莽与野石榴树以外有什么呢。和尚也有三四个,大都是真穿了百衲的破衣,捻着泥垢挂满的念珠。每天下山去随时乞缘以外,更没其他的人可以言语。我那一次又信步走去,到得石垒的山门时,不觉得立住了。山门对面是一所荒亭,亭上的柱子只有两根还直立着,那一半早塌倒在青石岩下。因此原来绕亭而流的山溪,也改了流道,从塌下的亭子上漫了过来;可以想见在以前的亭下溪声必是淙淙潺潺如奏着合韵的箫管,想象那时的山僧在此秋夜必能听得见群树与山溪合鸣的天籁,激越箫微,倒可以作不寐的伴侣。现在恐怕也没有人来听此幽趣之声,况且溪流既乱,听去也不过是如风雨夜惊,使他们寂静中以求超脱的灵魂反感到憯恻与悲壮的不安罢了。……我一边走入山门,一边想着,使觉得两眸有些酸意。 阶下的青蛙争鸣,瓦上的蹲鸱窥人,一派箫瑟寥落的风景仿佛在空中积垒着无许的闷气。寺内房屋错落高下倚着山岩建筑的,却也不少,但那时已是颓坏了大半,只有几座佛殿;也是屋漏青天。那些泥塑木雕的东西已经金彩剥落,表现他们历劫后的悲运。我踱过两三座殿宇,终没见着一个人,只有在破檐下争巢的鸟儿振翼高鸣。 后来我由一所小小的韦驮殿前穿过,爬过了一座土山,忽然看见还有一所小小的较为整齐的佛殿矗立在土山之后。这是我上一次来没曾到过的地方。我想或者有人在里面居住,可以谈谈这所古寺的盛衰事迹,便兴奋地越过土山。……及至踏上纵横不稳的石阶,向佛殿内走入的时候,却仍没有人踪,而且丛叠的蛛网挂满了屋角檐头,也不像有人住过的样子。却也奇怪,殿内并没有许多泥像,只有在灰尘封满的旧红漆色的木龛中有一尊不到三寸高的小佛像。我在空虚中忽见有这样一个神奇的伴侣,便拂着蛛丝,尘土,走向前去观察。 那实是一个奇异的神像!不过有三寸多高,是用紫泥塑成的,用金彩绚绘着一瓣瓣的莲花座子,生动如池中放着的清香花儿一样。神面是恺恻庄严,微微地笑着,它似乎在这个寂历空山中用无尽眼藏遍观世间法,到头不过在微笑之中灭绝一切。她一手当胸,一手斜垂于右膝之上,裸露着上体,臂及腕上都常有镮钏,当胸垂挂着五色璎珞作成的念珠。……我曾没见过这样庄丽动人的佛像,更没曾见过在这样小的塑工中竟能塑成如此动人的偶像!…… 我在山中居住了这多久的日子:朋友是隔绝了,家庭是抛弃了,世间的荣落全似与我相离,只余下病体的缠绵,可是我也从万事消沉中感到孤零!因为我不但将人间失去,而且在不知不觉中也将我的偶像失去,……我心中看见了木龛中的小佛像以后想。 谁听我!若果然说得出这些话必定讥笑我是疯子,是糊涂人,我又焉敢在这迷梦般的人间争执着说我不是疯子不是糊涂人呢!聪明的人,像我是不配的,甘心作糊涂的也好。崇拜偶像都是糊涂人作的事,你们聪明的人想来都以为自己便是伟大崇高的偶像,须待他人来膜拜顶礼供养温存。微小的我呀!何敢生此无明妄想!我说也可怜,所要求得顶小,——而且并非对于他人有此要求,我不过要求我的心火时时燃烧着一点垂死的明光!但,……你们还不能给我,——否,说句夸言也似乎不配。——我只有求之于空山中颓荒的古刹,败残的佛殿,没人曾来此留过夸大骄伪的足印的地方,我无意中将偶像,——否,生命的引徵寻得!……万幸!她丝毫没有受世间的玩侮,笑语,与批评,这在我看来是一个宇宙中的完全,人间世的不朽。……太不着边际了,也不怕人家听了,笑掉了互相吞食的牙齿。 片刻中思潮潆回,末后,我自己也微笑了。……管得许多,我虽没把铁鞋踏穿,却已将我的心田走遍,今朝迈到了,我要请你的伟灵,你的圣洁,你的微笑中的庄严。……一切同我去吧! 我俯首在粗木制的佛案前,想到此处,不觉得泪痕湿透了襟袖。为悲苦还是欢愉?不知道的;但觉全身在空虚中颤动,在此静默的自然中若有无许的神力在运行,在腾拿,在以太中旋转抟造。…… 从此后我有了,忧悒的悲泣中,狂想的欢笑中,寂寞的惆怅中,都有了一件镇心的珍宝,有了一个伴我灵魂的偶像。 偶像!——我便是这样寻得你来的!也便是这样颠倒,留连,不能离却的!是尊敬?是爱?向那里找出界线?融合,消灭,不过是一种尽力的形容。总之: 你是主宰者,是造化的中枢,……是在生跃,是在微笑,是在造化无穷的生之机能,——这是我的受用! 罢罢,似恁匆匆有甚心情?怕不被人间的笑声吓死,——但有你在有我在,有我们的永生在,有此秋风秋雨的证实在,……便足以圆证一切,显现一切,无违碍亦无畏怖。 [book_title]闲? 古寺后的梦谈之三 早起到陂塘,归来每夕阳。 得鱼不自饱,辛苦为谁忙? ——戴醇士 人为欲望而生活,下一句转语即从重重网罗中力求满足的实现。满足么?这恰像“一天秋意无人领……”的诗句,不是没有人愿领;只是萧索寥冥;如同宿云微阳中的凝烟,收拢不来,把捉不到。 耶稣在十字架上并不曾忏悔前非,拿破仑在荒岛之中也不曾戢其雄心,李太白宁醉后捉月死于江心而始终不能戒酒,罗兰夫人敢上断头台究竟不能禁得住她的灵魂尚要求自由。为满足而存在,为填平不满足的坎而奋进,死灭而不悔,……因为他们已找到满足的足印了,而且亦曾踏过。 为个体么?还是为宇宙?——太狭小了,又太广大了,“为月忧灵,为书忧蠹,为花忧风雨,……”多事,但为求自我的生,及一切个个的自我的生之奋进,联合,不能够不多事;你纵使心头上如雪融过的澄澈,如镜照过的清明,但满足的具有诱惑的魔口,是露出牙齿喷发出灼热的气,向你要求食物的,——固然“多少是好”。 山不可移而世间竟会有愚公,水不可断而竟有切水的利刃,莫说不可,它已在你身后大笑。因为它正如浪漫文学中所述的飞仙似的,如果你不驾着有色彩的云雾驱逐着它前行,它自会有且在山腰眠上一晌的本领。……过了这一时你再遇到它,它必要拿出冷冷的面孔对你,使你不欢迎的话儿来打讪你,你不能同它去游历所谓大山名川,放浪于一切之外,而你那内在的魔鬼,就要啮碎你骨骸了。 是的,我们感到空洞,感到闷损,感到一切都在不可了的行程中盲目前进,然毕竟如何好呢?谁知道?“为什么你坐在那里并且只在懒懒的游荡中响弄着你的手镯儿呢?”谁知道?“……此恨平分取,更无言语空相觑。”是为的那一桩?你要挽回这样的怔忡状态,只有两条路:一种是放弃,颓废,拿出了天坍有我顶着,地陷有我接着的态度,我躬不阅,……所以且饮酒,且歌舞;又一种是作,是忙,是想用某一种冲动占有我的身体,以及我整个的意识界内的活动。——今年夏日,振铎给了我一封信,内中有两句话:“生活本来没有意味,只是喝白开水,惟由工作中可以找到意味。……”这是我们几年来共同而且坚持的主张,任人家批评我们看不开,任人家说我们是不自达,——也正自管不了许多。但我总认定这是在懒懒的游荡中走,回家去的一条道路在无语相觑,无可如何中一个比较可以解决的方法。 路在那里,方法也在那里,任凭聪明的人们自走自找,也许更有些宽广的路,更适意的方法,那我们便理会不了许多。 若果然能逃得出我的狭笼之外,我们便无妨高唱灵魂的解脱,不然的时候,一个鸟儿啼,一片叶儿飘落,一朵玫瑰花开放,便都是“我”的事,“我”并不是单个的东西,可以分切开的东西,可以丢在旷野遗弃于黑暗山谷中的东西,它的暗影的翼几乎包尽了宇宙,除非是世界尽日,它才不会发出凄鸣的哀音。……既然不能同它恩断义绝,不能同它离婚,或者作死刑的宣告,那么,无论有何痛楚,我们不能不忍受吧!不能不从忍受中求生活吧! “袈裟未着嫌多事,著了袈裟事更多。”谁教我们一生下之后将各色的袈裟穿起来呢!谁教我们“我生不幸”,即早早的披剃在莲台下呢!但你要知道:莲台座下是没有莲子吃的,要吃还须你向莲池中自种,自摘,自己受用,一切事,一切法,哪有不从创造中获得。生活只是如此,只是在挣扎中,呻吟中,去找到创造的钥。其实它又何尝扃得严密,封固得牢实,只须你不要只知闲着弄手镯,不要“更无言语空相觑”便已足了。 并不须说什么创造冲动是世界文化的基础,也不消说工作是自己及邻人们利益的自决,就只当消遣来谈谈吧。为“闲”才去消遣,这真是笨伯,消遣的意思还更广泛更深奥呢。工作与游戏本没有很清的界限,工作之本身,何尝不是消遣的变形,假使科学进化,一切都不费人力,如同理想家所说的一样,所有饮食,工具,都能用机械来代替,政治及一切人类的活动都化为简单而无庸费力。既能够如此,然则我们可以冥目一想到那时候是不是还需要消遣?……回过头来的话,由委溯源,这才找到消遣的本义。我们为什么要从“闲”中消遣?有“闲”时方可以有消遣的方法?如果被善滑稽的淳于髠听了我这梦中的梦话去,他的冠缨恐怕要作第二次的断线风筝。 为满足,我们不能不多事;为消遣,我们便不能止于喝白开水。徒响着手镯,徒楞楞相觑,岂不无味,岂不难过! 什么修齐平治的思想,先让它夹在松墨之香的书页中。 什么民胞物与,一日不作工即一日不得食的话,暂且不问。就在“我”字上讲,我们要将“闲”这件外盖绣花内有草包的枕头送与谁去作沉醉的香梦? [book_title]血梯 中夜的雨声,真如秋蟹爬沙似的,急一阵又缓一阵。风时时由窗棂透入,令人骤添寒栗。坐在惨白光的灯下,更无一点睡意,但有凄清的,幽咽的意念在胸头冲撞。回忆日间所见,尤觉怆然!这强力凌弱的世界,这风潇雨晦的时间,这永不能避却争斗的人生,……真如古人所说的“忧患与生俱来”。 昨天下午,由城外归来,经过宜武门前的桥头。我正坐在车上低首沉思,忽而填然一声,引起我的回顾:却看几簇白旗的影中,闪出一群白衣短装的青年,他们脱帽当扇,额汗如珠,在这广衢的左右,从渴望而激热的哑喉中对着路人讲演。那是中国的青年!是热血腾沸的男儿!在这样细雨阴云的天气中,在这凄憯无欢的傍晚,来作努力与抗争的宣传,当我从他们的队旁经过时,我便觉得泪痕晕在睫下!是由于外物的激动,还是内心的启发?我不能判别,又何须判别。但桥下水流活活,仿佛替冤死者的灵魂咽泣;河边陆风摇舞的柳条,仿佛惜别这惨淡的黄昏。直到我到了宣武门内,我在车子上的哀梦还似为泪网封住,尚未曾醒。 我们不必再讲正义了,人道了,信如平伯君之言,正义原是有弯影的(记不十分清了姑举其意),伺况这奇怪的世界原就是兽道横行,凭空造出什么“人道”来,正如“藐姑射的仙人可望而不可即”。我们真个理会得世界,只有尖利的铁,与灿烂的血呢!和平之门谁知道建造在哪一层的天上?但究竟是在天上,你能无梯而登么?我们如果要希望着到那门下歇一歇足儿,我们只有先造此高高无上的梯子。用什么材料作成?谁能知道,大概总有血液吧。如果此梯上而无血液,你攀上去时一定会觉得冰冷欲死,不能奋勇上登的。我们第一步既是要来造梯,谁还能够可惜这区区的血液! 人类根性不是恶的,谁也不敢相信!小孩子就好杀害昆虫,看它那欲死不死的状态便可一开他们那天真的笑颜。往往是猴子脾气发作的人类,(岂止登山何时何地不是如此!)“人性本恶,其善者伪也”的话,并非苛论。随便杀死你,随便制服你,这正是人类的恶本能;不过它要向对方看看,然后如何对付。所以同时人类也正是乖巧不过,——这也或者是其为万物之灵的地方。假定打你的人是个柔弱的妇女,是个矮小的少年,你便为怒目横眉向他伸手指,若是个雄赳赳的军士,你或者只可以瞪他一眼。在网罗中的中国人,几十年来即连瞪眼的怒气敢形诸颜色者有几次?只有向暗里饮泣,只有低头赔个小心,或者还要回嗔作喜,媚眼承欢。耻辱!……耻辱的声音,近几年来早已迸发了,然而横加的耻辱,却日多一日!我们不要只是瞪眼便算完事,再进一步吧,至少也须另有点激怒的表现! 总是无价值的,……但我们须要挣扎! 总是达不到和平之门的,……但我们要造此血梯! 人终是要忼厉,要奋发,要造此奇怪的梯的! 但风雨声中,十字街头,终是只有几个白衣的青年在喊呼,在哭,在挥动白旗吗? 这强力凌弱的世界,这风雨如晦的时间,这永不能避却的争斗的人生,……然而“生的人”,就只有抗进,激发,勇往的精神,可以指导一切了!……无论如何,血梯是要造的!成功与否,只有那常在微笑的上帝知道! 雨声还是一点一滴的未曾停止,不知那里传过来的柝声,偏在这中夜里警响。我扶头听去,那柝声时低时昂,却有自然的节奏,好似在奏着催促“黎明来”的音乐! [book_title]在囚笼中的苦闷 火车经过了北门外,便一眼可以看尽仲夏之晨的画图了。极目如绣成的稻田,都抽出尖嫩的芽子,在初晓的晴日中临风摇飐,如同植立着万千个黄金涂成的箭镞。稻田旁边有几十片数亩大的荷塘,那亭亭吐香的白花萼儿,虽是不在月白风清的时候,却也清绝得可怜。花瓣上圆圆的鲜露,正在往下流滴,这时天刚破晓,所以一点也觉不得烦热,只有似轻纱似丝雨的晨烟,笼罩着此静美的野景。火车由道上飞一般的过去,那两旁的绿丝斜拂的大柳树,便纷纷向后退却;我俯在车窗上回望去,只见长的短的柳丝交织在一起,如远望细美生动的油画。农人家起身的分外早,这时在田中道旁已经有了披蓑赤腿的影子了。有的在泥水田中工作,有的在荷塘中划着小圆划子向碧绿隐人的荷叶下取藕摘莲蓬。远远地也似乎听见他们的语声,他们是在说今年田中的收成?或是说藕菱的肥大?不便是讨论官家的租税?与清晨的趣味?哪里听得出,但看见他们很辛苦的做工,谁又知道他们灵魂中有无苦痛,能否也有我们靠了硬椅吸着纸烟,坐在车窗内来偷闲赏览风景的心思? 此条路我自小时来回的经过,独有这片地方的风景,真如百读不厌的旧书;无论是萧疏的晚秋,霜雪凄寒的冬日,每看见这处令人可爱的地方,便不觉得悠然! 然而在“悠然”中的感想,并不简单,也绝不是欣欣的临赏。悠然中正包含了无可如何的凄恻,迅逝的,现实的怅叹,以及风景与身世二者相合而织成的幽思。我每每觉得在旅行中是最好用思力的时间;也是观察一切的机会,一个背行李的红帽脚夫,一块被送行者遗弃的花片,都觉得有深长的意味。在家时,在工作繁重时,只觉得疏松的疲懒,纷忙的烦恼,有时取过报纸来往往看见上边的字影正作跳舞,执着笔儿便觉得手腕筋肉的酸痛,然而在旅行时不论是安卧在华美的卧车,或是风雨中的孤篷之下,也不论是冰雪严寒的冬宵,或花笑鸟啼的春晚,总以为能够分外使精神振作,而感官也较平时敏锐。而所以如此的,便是能以常常有“悠然”之思的动力的原故吧。 将时间来比作人生:则初朝与向晚都各有其生发的美丽,与安静的趣味。记得这是一部什么不著名的书上所写的。所以我最爱在凌晨中的遥眺及薄暮时的徘徊。这时我坐的这辆车内人数尚不多,不过是些中等的商贩,与一小部分走道的学生,除此之外便是工农打扮的劳人了。我自己坐在一张木凳上,虽带了几本新小说也懒得看,只是注目着窗外的清景,惟恐有失似地呆看。 车到了北门外东偏的石桥上,我分外留神:看那朝霭淡幕的山色,看这碧草下覆中的流泉,以及那斜斜的竹篱,树荫中隐约的茅舍,都依然如旧。但在不自知中便记起几年前在此旷做的旧诗句子,“不合樽前商去住,碧塘柳外月如弦”,便不免更添一分怅惘!所以火车虽然远离了这野中的石桥,但我的心似正漂荡在一种甜软与辛苦的味感之中,分不清是什么味道,只有“春去秋来,客思茫昧”的心绪拥上心头! “起起!……狗嚷的!敢不讲情理?……这小子!……”忽的一阵吵嚷的声音在车内打起,紧接着手掌着在厚重的腮颊上的声,劈拍作响。我不由地回头看去:原来新由后面车中走来了两个没带制帽穿了灰衣的壮士——一个满脸粉刺红鼻头的魁梧汉子,提了一个重重的包裹,正在引导着身后的三个妇女找位子坐。而那一个更年轻的,后脑骨平平的,中等身体的,却正在用手掌向左边位子上的一个五十来岁的乡下人打耳光。 经过了一阵喧嚷之后,那位糊里糊涂的乡下人终于背了褡链向后面走去,立在车外了。我很替他担心!恐怕他要生气大了,投下车后,但他还只是楞楞地向车里瞧热闹,仿佛不知他的厚重皮肉上曾尝了新肉刑的趣味是的。那少年的壮士也终于将三位妇女安置在两个对面的木凳上,他却一边掏出尺许长的酱红色的大折扇,很骄傲地怒扇着;一边便挨着一位二十四五岁的妇人紧靠着坐下。而给他们开路的红鼻头的健者,却还没有地盘,他瞥见我这边两条凳子上只有我一个人,便迅急地走来,突然坐下。他那肥大的躯体几乎堆满了一凳子,他又将腰中的刺刀摘下,用力的撁在凳子上,回过脸来向我反看了一眼。在一瞥之中,我受了他眼角上的红丝的射光,不禁栗然!但同时还是装做悠然的样子。 车上的人的语声似乎低了好些;一时也清静了些。那边车内的黄色制服的护车军士提了枪杆向这辆车内看了一眼,便向后面查车去了。 自然的,将我向外浏览风景的眼光转向车内来了。那几位妇女正坐在我的对面,也不过相隔有四尺多的距离。一个四十多岁的肥胖太太,梳着明亮的头,圆髻上有几枝金光辉耀的簪子,穿的白细的夏布短衫,腰,衬都很瘦窄,在宽博的胸脯当中,紧突出一对膨涨的ru头。她似乎是很自然的与少年壮士调笑,又似乎她是这三个妇女的领袖。白肥的面部,汗滴不住流下,一把花绸边镶好的芭蕉扇子,也不住地挥动。靠在他下首的东窗下,怯怯地坐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一看便知是新从乡下带来的姑娘,而加上妖艳的装扮的。她那枯黄的面皮,凸出的眼睛,瘦怯的身材,一看便知是个遗传及营养不良的女孩子。她似是坐在一个奇异的新囚笼中,用她那流动的眼球向四下里偷望,有时偶而看看窗外的风景,及至那胖妇人向她注视的时候,她便自然地低下头来。粉红的纱衫,居然是肥袖口,花结的纽扣,从薄薄的纱衫下面,映出血红色的背心。看她如同做预备新嫁娘的装束似的;或是她的态度也是在羞怯之中有几分糊涂,在天真之中含有无限的恐怖。三个妇女之中以那位二十余岁的妇人为最活泼。一付珠长坠子,在两个小小的耳朵上不住地摇动,高高的颧骨,与尖薄的嘴唇上满涂了鲜红的胭脂。一身深灰色的衣裤,下面穿了绿色的花天足鞋子。她的两条腿儿一会儿横在凳子上,又一会便有意无意地放在那少年壮士的膝盖上,有时故意将宽宽的袖子揎起露出肌肉很充实的臂部,指画着向壮士说笑。但那真的是一位壮士,腕部的粗血管,大而圆的眼球,右眼角上不知是在哪个地方与人拼命后的记号,——一道斜露的伤痕。过了一会,这位仿佛久惯的,妖娆的少妇,用她那藏有指垢的纤手向壮士的大腿部按抚着,于是壮士的面部显出性的表现的强笑了。 转眼向我对面的健者看去,他正在从衣袋里掏出镶金的大木烟斗在那里吸,发出强烈的烟草气味,害得我时时咳嗽。 他像是很威严的,又像是努力要保持他那军火的神圣态度,所以他对于那些妇女甚至连头也不回,这不由的又使我由栗然而变为肃然了。 “你!……干吗去?……哪里下车?你!”他竟忍不住这寂然相对的空虚向我问讯了。 “是的!……到T地去。你们到哪里去?”我揣想着用这样不亢不卑的声口答复。 “俺们到,……去,去填防。俺是炮兵第五营的正目,他,(他回手指着)是带了妻小去的。你别瞧他,是排长,可是不跟我一排。你没听他的口音,他是关外人。好哩!真打的好枪,比咱们可强多了。……”他似乎有了说话的机会,这种夸扬的,自重的谈话是不容易听得的。 “久仰!久仰!贵军的名誉很高!了不得!……” “先生,……哼!在这个鸟时候,干吗都是‘一节骨把儿’,谁敢想长久!……吃粮的填防最好:到了下县里,乡镇里,吃喝都现成,人家也格外看得起。……说来你老别笑,咱们的妻小连知事绅士的太太奶奶们都好好的一例招待,况且地方上有现成屋子,绸缎有现成铺子。……” 我觉得这位大汉黧黑的面孔上,这时充满了特异的趣味的表现。他“先生”“你老”一阵的称呼,我也知道谈话渐又有相近的机会了。“那自然,兄弟们风里雨里,为国,……为家,人民有纳税的义务,……你老总可懂!便有供给的‘应该’罢!……那位,……那位太太,是贵友的太太?……”我自己说这几句话,实在不知“应该”如何说法了。 “你问新太太吗?……还,……还没过门,那位穿红衫子的姑娘就是,……就是,……她是盐城的乡下人,脾气真好,成日里没言没语。……那位……靠着她坐的,……便是她妈。……” 真出我揣测之外,那末那位二十余岁的妇人呢?他没有说出,我也不能多问了。 “你没有见过开火吧?”这位健者放下烟斗,引诱般地问我了。 “那儿!……” “好玩!你看他那快做新郎的人头上的伤是一刺刀,……山海关外,厉害哪!我被炮轰晕了两次,一回坠在泥沟里,一回由小山上滚下,连鼻腔都跌破了。……” “同谁家开火?……” “……直,……大概是记不得了,……总之他妈混打!” 我同时也幽幽地随了这位中国的健者笑了一笑。 “千里姻缘一线牵,”他又浑浑地说了:“真走运!我那兄弟不是那一场还得不了这个漂亮的小媳妇儿!……老实说,不管她,连我也快活快活……咦!你笑什么?……同那个她,……”他说时回头向那位胖妇人一笑,那胖妇人却似爱似嫌地把嘴斜撇了一下。 他这样断续的解释,使我渐渐明白,可是同时也有无许的疑团,然而这位健者又说了:“吃,喝,吹,之外,人情不能免的,还有一层,这事儿与俺们的枪弹一样要紧,……你猜?他便哈哈笑了。 “王道,国法,都不外乎人情,你听说鼓儿词上的罗成是好汉子!然而也有好几个媳妇,对吧?先生:哪朝的皇帝没有三妻六妾?你听过戏凤?小梨花唱做的真上劲,他那双腿儿这么软和,当跪在正德老皇爷的身上的时候。……” 末后我们简直大讨论其戏剧,惭愧!我只有信口乱说了。 车到了陶村,许多喊卖瓜片,烧饼,苹果,花生的声音嚷成一片,他们也下车了。仍然是同我们对面坐着的健者,提了巨大的皮箱,在头里开路。但人多了,他却拉着那位胖妇人的右手,在几乎短过肘部的袖口外很明亮的一付黄色的镯子套在胖妇人的丰圆的腕上,但镯口似乎过小,妇人的腕部太粗,便仅仅能套在“寸脉”的地位上。镯子看似很重,也不是近时流行的花纹与式样。 健者向我笑点了点头,并且在匆忙中还向我行了一个举手礼。我很客气的祝他“一路福星”。胖妇人走在前面,而妖娆的少妇却紧贴着那位少年的壮士背部。她口里喊着“揉死人”的声音,壮士捏了捏她的肩头,她便抚住胸口扭扭地走下车去。但那红衫子的瘦弱小姑娘,终于没敢抬头,也没说一句话,只用双手拿住一个沉重的皮匣,随在后面。 这时已近正午,车站旁边的蝉声正在噪鸣。 不久汽笛一声,车轮便缓缓地移动又上了它的长途。 这只是毒热,只是增加人苦闷的天气。清晓时的画图看不见了,芬芳的荷香,摇曳的柳丝,一切空清的风景都变为热尘涌起的大道了。 我仍然在凳上独坐,同时心里颇懊悔不应向那硕大而有点楞气的健者打诳话!“他也是一个人!”但心中却早有无许的烦感了!尤其令人惋念的是那对面车厢旁的红衫小影! 他们走了,都走了,所有的栗然,肃然,的心理固然没有;而在破晓时外览风物的“悠然的念头”现在也全颓散了! 似乎在毒热的空气中所留与我的不是怅惘,不是眷恋,不是趣味的与风景的感动,只有一片凝定住的“苦闷”!……也如坐在不通气的人造的囚笼中的“苦闷”! [book_title]海滨小品 夜游 南海岸上的大饭店的琴韵悠扬中,我们迤逦地向海滨走去。微挟凉意的风吹着纱衣,向上面卷起,顿有毛发洒然之感,并无一点的汗流。在散云中的月色,尚一闪一藏地露出她的媚眼。道旁西洋女子的革履声登登的走在宽洁的路上,来回不断,时而一阵带有肉的香味从临街的纱窗中透出,便令人觉得这是近代的滨海都市的娇夜了。 到栈桥的北端时,人语渐稀了。沿海岸的石栏外的团松,如从战壕中出队的战士似的,很有规律地排立在一边。涛声也似乎沉默着,来消受此静夜,没有多大的吼声。月娇娇的,风微微的,气候是温和而安静,人呢,正在微醺后来此“容与”。 及至我们走上那长可百数十米达向海内探入的栈桥时,陡觉得凉意满胸了。上有淡明的圆月,下临着成为深黑色而时有点点金星的阔海。时而一阵阵的雪堆的白线掠上滩来。四周是这样的静谧,惟有回望的繁星般的楼台中,时有歌声人语,从远处飞来。 “我就欢喜这里,又风凉又洒脱”。我的表兄C说: “地方真的不坏!就是这样幽丽,温静,而且滨海临山的异样的小城市,在全德国中也找不出两三个来。……”陈君接着说。他是位新从德国学医回来的博士。 栈桥的北段,是用洋灰造成;而南段却系用长木搭成的。当我们走上北段时,便听见前面有两双轻重相间的皮履声在木制的桥上缓缓地走着,因为他们谈着话直向前去,我一个人便落后了。我凭着铁索向下听那海边的水声,有时也望一望南面的海中小山的灯塔,全黑中时有一闪一闭的红色灯光,在水面晃耀,便似含有丰富而神秘的意味,耐人寻思。 我正在抚栏独立,正在向苍茫中作无量寻思时,忽而在以前听见的履声由木制的桥南段走到了我的近处。在月光之下,分明的两个长身的影子是青年男女二人,正并着肩缓缓地向北面走来。 “不必寻思吧……你每逢着到这里,就想起那个孩子,一年半了……!”穿了淡灰色什么纱长衫的男子,侧着头向他那身旁的女子这样说。 那位白衫灰裙,看去像是很柔弱的女子,却不即时回答,只幽幽地向海波吐了一口气。 “实在可惜。想你自从同我,……以后,有这样的一个孩子真不容易!也难为你天天分出工夫来去喂乳,可是死了,……算了吧,这么长期的忧郁如何得了,横竖也干净。……” “人不下生才干净呢!早要各人干净,何苦来先要我们。你只晓得,……我什么心也没有了,……”女的几乎是哽咽的声音,略带愤然的口气说。同时她也立住在栈桥的中央,向远处凝望。 男子默然了,过了一会却又申述一句:“咳!你还不明白,若是孩子生时,看作若何处置?你呢,受累终身,谁有地方与他,人家还不是说是私生,……” “什么;……哼!……”女子紧接上这三个字便一摔手向前走去,男子便也追着向北边去。在她的后面,仿佛说些话,但涛声与风声相和,我立在前面便听不出来了。 过了有半个钟头,我们同来的伴侣又走在一处了。三人足声踏在细砂的坦道上,沙沙作响。月亮已脱出了云罅,明悬在中天,道上已没有许多行人。 陈君说:“爽快得很!可惜这月色尚不十分干净。……” “月亮不出才更干净呢。……”我接着说。 “云君,你说的什么话?” 我没有理由答他,便默然了。只有远处的浪花溅溅作声。 笑逢 “没见向哪里当尼姑去?……横竖逃不出命去!……” “不要难过吧!好好的,你看,你要哭了,哭哭吧!怎么今天脸还没光?昨儿晚上睡得很迟吧?” “两点了才睡觉。不是过堂来了么!……”她口里慢慢的说着,便将松松的辫发侧在一边,屈了右肱将薄红的腮颊向文席上贴着,现出娇小柔弱的女孩儿凄然的娇态。她接着叹了口气,但那是极微细,不留心还听不出是在吁气。她便幽细地唱道:“思想起老爹娘!……”的皮簧腔调,然而也只是这一句,在凄惋的摇曳声中便咽住了。即时她的圆弧形的眼睑下,水汪汪地,仿佛如冰浸的精珠,明亮而玲珑。 “她又不打你,还算好呢。你真是小孩子!来,我同你说个笑话:——听着,一个姑娘买了一个玻璃球,又明丽,又柔润。有一天她在水池边游玩,看着水色异常的澄鲜,她便将玻璃球放在水中。……” “以后呢?”她侧仰起面来看着我,带着有趣的疑问的意味。 “以后玻璃球被水里的鱼吃了下去,后来这鱼被海里的王后老蚌拿住,将球放在她的宫殿里,成了夜明珠。……” “你咷嘴!我不信那小姑娘就不去捞回吗?……”她轻轻地打着我的手臂。 “谁说不是。一天小姑娘去与蚌王后交涉的时候,蚌王后说:‘这也可以,倘若你把你的眼珠挖给我,我便还你那夜明珠。’小姑娘着急了,便哭起来。那知她这一哭,一滴一滴的泪珠全滴入海中,那些蚌王后手下的蚌宫娥,蚌公主等,都各人将这位小姑娘的泪珠拾起,悬在屋子里,也都成了些小夜明珠,珠光照耀着全个的海,连海水都通明了。小姑娘这才明白过来,咬着牙道:‘早知这样,我连一滴眼泪都不掉下来的。’” 她初时正用花绢抹着眼角,听这段故事听完了,她便将花绢一丢说:“你真会!……”说着便要堵我的嘴,我便握着她的手道: “说笑话呢。不,你又要哭了,我又不是蚌王后。……” 她便幽幽地强笑了一笑,重复半倒在床上,她那腰下的纱衣摺起,她也不管。 傍晚的海风由窗幕的纱纹中吹过,分外清爽。将床头上的茉莉花穿成的发押的浓烈香味散开,满屋子里全是花香了。她终是不欢,躺在床上,我也无聊地只静静听窗外喊卖“爱司光来姆”的声音。案上的带翅子的安琪儿式的小金钟,不迟不快的走着,除此外只听得隔室的笑语声了。我便将头靠在软枕上,握住她的左手,没得话说。 “你几岁来的?……”忽然我有了问话的材料了,在这个幽沉的时间里。 “七岁吧!记不甚清楚了,总是在这种年纪。” “你是由哪里来的?家呢?” “是T地方,……”她似乎更触动乡思了,这句话答得沉重而微细。 “嗳!还是乡亲呢,……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管呢,有爹,有妈,有兄弟!……” 我便不再敢往下问她了,其实也是不愿再往下追问!我在这片刻中只觉得一阵凄切的心思,将一切灭却,执她手的右手,也有点微颤。 沉寂了一时,反是她坐起来,用手掠了掠额发道:“你看我养妈要去当尼姑呢!她说是看破了,什么也不愿意,只要我能养活她,她便在家修行。……” “为什么修行要在家里?” “她说到山里,或是县里的尼庵中去,更不清静。那些姑子们横竖夜里不在家,她去过的便又回来了。所以要这样,谁知道她是有什么心思?昨天发落了我半夜,嫌我待她不好!……” “你也别太糟塌自己了!还是先忍耐些,你养妈容易将你养这么大,恐怕她也不肯虐待你!……你还小呢!” “鬼混!……我一心想学戏,你听过碧云霞吗?……上次来这里唱,我天天去,我看学好了戏真自在,……” “你不是学过吗?” “那不成,那不过是念着词随便喊几回儿,还没有上胡琴呢。……” 我们又没有什么话再说。她的头靠在我的肩胛下面,我觉得荡热。她有一双明丽的眼波,与弯秀的双眉;但在眉际中隐含着不尽的凄凉与感怀。我正在端详着她,她也时时向我转盼。 蓦地竹帘响了一响,进来了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妇人:短短的身材,流利的眼光,白白的皮肤,这便是她的养妈了。她进来时,一边口里喊着: “笑凤不要任性,看爷多好!……爷,你瞧这个孩子只是执谬呢,可是有好心眼,不会照应。……” 我便起来与她照应了一会,不久那屋子中的张君与王君都过来了,又不久在灯光下我便同他们走出。 “再来呀!”笑凤也照例的说了这一句,但她却低头进去了。 我独自走在海泊路的石坡上,淡月流银,照着道旁的树影。回头下望,隐约中还看得见黄昏后的海光。但我走得太慢,心上如同有点事悬悬着,看见月亮青白色的光,如同作世界上一切哀思的象征似的。直待到大礼拜堂的钟声敲过十点,我方懒懒地从海滨的小路上踱回我的寓所去。 秋林晚步 “枯桑叶易零,疲客心易惊!今兹亦何早,已闻络纬鸣。迥风灭且起,卷蓬息复征。……百物方萧瑟,坐叹从此生!” 中国文人以“秋”为肃杀凄凉的节季,所以天高日回,烟霏云敛的话,常常在诗文中可以读到。实在由一个丰缛的盛夏,转到深秋,便易觉到萧凄之感。登山临水,偶然看见清脱的峰峦,澄明的潭水,或者一只远飞的孤雁,一片堕地的红叶,……这须臾中的间隔,便有“物谢岁微”,抚赏怨情的滋味,充满心头!因为那凋零的,扫落的,骚杀的,冷静的景物,自然的摇落,是凄零的声,灰淡淡的色,能够使你弹琴没有谐调,饮酒失却欢情。 “春”以花艳,“夏”以叶鲜,说到“秋”来,便不能不以林显了。花欲其娇丽,叶欲其密茂,而林则以疏,以落而愈显。茂林,密林,丛林,固然是令人有苍苍翳翳之感,然而究不如秃枯的林木,在那些曲径之旁,飞蓬之下,分外有诗意,有异感。疏枝,霜叶之上,有高苍而带有灰色面目的晴空,有络纬,蟪蛄以及不知名的秋虫凄鸣在林下。或者是天寒荒野,或者是日暮清溪,在这种地方偶然经过,枫,,白杨的挺立,朴踈小树的疲舞,加上一声两声的昏鸦,寒虫,你如果到那里,便自然易生凄寥的感动。常想人类的感觉难加以详密的分析;即有分析也不过是物质上的说明,难得将精神的分化说个详尽。从前见太侔与人信中说:心理学家多少年的苦心的发明,恒不抵文学家一语道破,……所以像为时令及景物的变化,而能化及人的微妙的感觉,这非容易说明的。实感的精妙处,实非言语学问所能说得出,解得透。心与物的应感,时既不同,人人也不相似。“抚己忽自笑,沉吟为谁故?”即合起古今来的诗人,又哪一个能够说得毫无执碍呢? 还是向秋林下作一迟回的寻思吧。是在一抹的密云之后,露出淡赭色的峰峦,那里有陂陀的斜径,由萧疏的林中穿过。矫立的松柏,半落叶子的杉树,以及几行待髠的秋柳,……那乱石清流边,一个人儿独自在林下徘徊。天色是淡黄的,为落日斜映,现出凄迷朦胧的景象,不问便知是已近黄昏了。……这已近黄昏的秋林独步,像是一片凄清的音乐由空中流出。 “残阳已下,凉风东升,偶步疏林,落叶随风作响,如诉其不胜秋寒者!……” 这空中的画幅的作者,明明用诗的散文告诉我们秋林下的幽趣,与人的密感。远天下的鸣鸿,秋原上的枯草,正可与这秋林中的独行者相慰寂寞。 秋之凄戾,晚之默对,如果那是个易感的诗人,他的清泪当潸然滴上襟袖;如果他是个少年,对此疏林中的瞑色,便又在冥茫之下生出惆怅的心思。在这时所有的生动,激愤,忧切,合成一个密点的网子,融化在这秋晚的憧憬的景物之中。拾不起的,剪不断的,丢不下的,只有凄凄地微感;……这微感却正是诗人心中的灵明的火焰!它虽不能烧却野草,使之燎原,然而那无凭的,空虚的感动,已竟在暮色清寥中,将此奇秘的宇宙,融化成一个原始的中心。 一切精微感觉的迫压我们,只有“不胜”二字足以代表。若使完全容纳在心中,便无复洋溢有余的寻思:若使它隔得我们远远的,至多也不过如看风景画片值得一句赞叹。然而身在实感之中,又若“不胜”,于是他不能自禁,也不能想好法来安排了。落叶如“不胜”秋寒,而落叶林下的人儿,恐怕也觉得“不胜秋”了!况且那令人眷念怅寻的黄昏,又加上一层凋零的骚杀的意味呢! 真的,这一幅小小的绘画,将我的冥思引起。疏言画成赠我,又值此初秋,令人坐对着画儿,遥听着海边的落叶声,焉能不有一点莫能言说的惆怅! [book_title]《子恺画集》之一页 我们的青春渐渐似流水般地逝去,这在一般憧憬于青春享乐的人已经觉得是莫可言说的悲伤!诚然“朝露易晞华叶先凋”的预感,由物体的变化,联结到自己伤逝的心情,容易使人有说不出悔不及滋味,但青春究竟曾遗留于我们以追念的幻影,与热情的梦痕;这过去的经验多分是有自作的主张,主观的追求,虽然有几个人在花初开月未圆的可宝爱的时期里不是冲突,混淆,随意想摘碧空中的星星,想寻觅大海中的珍宝?错误不能免,激剧不能免,忽愿升天忽而坠地也不能免,至如狂欢大笑,沉醉,放言,更是青年的心理与生理的自然现象。这在我们从过去的经验中可以略知其中趣味。回想起来只不过是“当时见惯浑闲事,过后思量尽可怜”而已!(恕我!说这样多少带有颓废气的话。)若再追溯到童年呢,相形之下还不是如同“海上三山可望而不可即”,模模糊糊的经过一瞬即逝的心情,那不管不顾,无人无我(自然这话也有些界限)的意味,我们试一回思当作何等观!恢复不能,感慨不对,追悔大可不必,与青春的光景相比更当如何?它还有自动的冲发的意志,还有专为的启发的情绪,而童年呢,纸样的白,水样的清,冰样的透明;月移花影风流浮云的自然意趣,与有所为而为的青春相去还远呢。不要说与“哀乐易感的中年”相提并论,真有碧霄与黄土的距离。 常听见所谓诗人的回思的歌声,常听见老人诉说幼小的故事,但过去的究竟须付诸东流,是一个莫可挽回的损失。而人的灵性却总抛不下已往的惆怅与踌躇! 我们的童年的玫瑰色的光阴早已与现在纷扰困忙的生活隔离了,去远了!真的,使你终天的如同追恋的回忆,使你终夜如同中了爱箭的寻思,所遗留的有些什么,不过是心头上莫名的凄惋而已! 假使我们自己不自以为是忙于生活的人;是盲目的探求,那不可知的知识的人;更不要以为我是学者,志士,时代的先驱,了不起的文艺家,(算了,这些话说来也够乏味了!)那末,你把你沉浸于欲的希求,蒙蔽于知的憧憬的心,与你的或邻人的幼儿的心合而为一,去鉴照,去寻求那一种纯粹天真的灵感,坦白自然的趣味,你将有什么解语? 一本《子恺画集》在铺了蓝毯的案头平放着,乱置的书册,笔墨,各在无秩序中静默着,以待主人的慰问。春之凉月将清辉由玻窗外的松影射来,这山峰,这栅栏,这下面的无量数的灯光,全给蒙上了一层晕黄的薄雾。晚饭过了,幽静的马路上时而听得到一声两声的犬吠,远处一阵隆隆的铁轮音从灯火的繁光中透过,接着便是汽笛的尖叫,与喧杂的人语。 “晚上的火车来了,……来了。”在小屋子中淡绿的电灯下发出了妇女的语声。 “火车……火……车!”在穿了蓝薄绒长袍的妇人臂上才三岁的男孩,握着充实的拳头用咬不十分准确的音,也学着这样说。 “你看!……小乖!这本什么书?”在椅上坐着一位姑娘,这时随手从书桌将《子恺画集》取来,引诱地向着孩子说。 “你看……我要看……看!……”孩子在母亲臂上摇动而急切地促语。 “什么来?” “爸爸……不在家……乱抹擦……啊!……”孩子小小的两颊现出新发现的笑容。两个黑白分清的瞳子,也生出急遽的切要的寻求的光辉。 于是满屋的人,母亲,姑姑,以及正在洗小袜的老妈,都一齐笑声大纵,孩子更是嘻嘻地张开小嘴切望着书本。 于是从姑姑手中将很厚的黄色纸一页一页地揭过,骤然出现了常是占据小小的心的那一张;满架的书,前面一张书案上一个孩子正在用左手握住毛笔,右手压住纸角在那里创造他的生命,他的精神与兴趣,他的嗜好与能力,他的整个的调谐的灵魂,全安在那不知名的笔墨上,他没有看书架上那些琳琅奇秘的书册,他没有明白这是洁白无垢的纸张,这一刹那,他在欢欣,寻求,创始,否;他在陶醉于自我的发现!什么奥义深理,什么警幻奇言,以及宇宙的一切永存都抵换不过他这短促的一时的欲与求。 这是这家庭中新近的一段有趣的故事,这本有趣味的画册作了大家取笑的中心,自然在这家不十分寒伧的屋子里,有不少的古董画,风景画,以及山水人物的精雅印册,甚至于墙上有时装美人,杂志上的名流印片,但这孩子对于那些在“大人”以为又以时时玩赏的画类,不过是偶然的阅览。绝没的系怀的心情,有时强引起他的注意,正如不知物理试验的叫他去参观物理器械,只感到新奇可喜,因为注意力不集中,一会也就索然无味了。但在这本画册里有的是儿童的世界,除却一部分人世间的生活片段的写影之外,多半是儿童中心的眼前生趣的重演。白玉霜在小小的尖指上辨别甜快与辛苦;麻雀牌在案上建立起简单的构形;芭蕉扇上创造出了艺术的推行;凳子腿上骤添了两只(比人的脚)穿鞋子的象形物,当“大人’,们一览过后,付了一笑的时间,这真纯的喜悦与小天地中自我生活的对比,给予小儿童们以何等的趣味!可怜我们的生活:轧轧的机械;雨淋风打的蓑笠;五光十色的都市街道上的驰突,讲堂上写字间中铅画与算码的踌躇;更大的,繁杂的,凄惨的与哄动的铁与血的交拼,金钱的怀抱与淫欲的攫取;不值一文的虚妄的名望与相斫相食的历史。我们为生活驱迫与压榨中的烦苦的人类年龄飞逝,何曾有一点点赤子之心曾向幼儿生活中寻获得安慰与乐趣!我们再看那常常开点玩笑的阿丽思,常是拨动儿童心弦的安徒生!他的人物与题材,多少令我们神往!真的啊,它不过令我们神往而已!(还要注意在所谓“大人”中为此而神往的能有多少?) 先得向大家请罪,我不是来写小说,这在开篇的一大套楔子里早已交代清楚,在这儿只好学一学“且叙且议”的体裁,因为单独的描写表达不出我中心的实感,故此又插入一段“闲话”且恕我性急! 可以说是“言归正传”了。 自从这本画册为这三岁的孩子发现之后,于是全家中有了与孩子逗笑的资料。就在这灯明风动的海畔黄昏后,他的姑姑又故意将书合起,向他道: “爸爸……不在家……怎么呢?怎么?小乖!小乖!” 孩子在母亲臂上红胖的双颊立时展开从容的凝笑,(这自造的字眼不是立异,却觉得确有所见。)嘴角边折下了两个微窝,吃吃地说:“爸爸不在家……乱抹擦……噢!……” 原来那页画上的标题“爸爸不在的时候”,末后的三字自然是家中人的添续,说出这文章所含蕴的表现。他却用学语的方术得了这个乖,而且“抹擦”就是涂抹二字的土音,在意思上对于他是不用训诂与笺释,因为以前他有在爸爸案边夺过毛笔去画于薄磅纸上的经验。生活是经验的连续,原用不到将生活的一部以为神奇莫测难语于庸愚。(又来了——议论)惯于在机场的劳工自会修理细密的机械,惯于弄笔杆的先生们自会“海阔天空古今中外”,其实还有什么了不起!我的技能你一生也学不会,可是你的呢?在我只好,“呸!与我是‘风马牛’啊!”然而也要分习惯与自然,这才真正是生活的奇妙! 在几个人的笑声中姑姑又问了:“爸爸呢?上哪儿去了?”是指着这画中的句子说。 他不假思索地回答:“爸爸……上汇泉去了。”在他以为直捷爽快的了不得,比起应大学卒业的考试所答的问题还要精确。即时大家笑得弯了腰,眼泪湿了衣袖。 他茫然四顾,又看看画中的小人儿。 真与妄,性与伪,直接与弯回,主观与客观,从何决定?从何去取!见色即空,见空即色,多少人说是禅门的野狐派的口语,去真存妄,执妄成真,又有什么可以为我们的范畴,当初康德把空间与它的内函分开,他论美学时曾推究出,“给空间以离开它底内函而独立底存在,”于是“外展”二字成了颇难对付的一个哲学上的小题目。他不赞成把“外展”看做一种抽象,认定其为综合几多感觉的结果。但我们的意想从空间中取出来的那些内函如何打发它们自己回去?于是想出了这须由于心的积极参加,把多量数的原子融合在一个单一的组织内,却全凭了执行这个综合工作的心。所以我们要来和两种不同的发生关系;一种是翻新的,即各种感觉着的性质,一种是一色的,即空间。这第二种为人类清清楚楚悟得的,使得我们能用划得很清的差别相,能计数,能抽象,大概还能言说。 不是我没字作文章甘心去抄哲学家有意刁难的颠倒言论。(如果我愿多抄还有佛家的经典)单从儿童心理上加以推测,自然是大家所熟知,除却这点心理属于儿童外,还有我们共有的对于感与知的一贯性的问题。这心的积极参加,即在赤子何尝减少于“大人”也者;但话又说回了,这经验的付与多寡判别了人生知识的浅深。直觉是人身体与心灵活动的“开步”,它在儿童的心版上说“模糊一片”固然对劲,说“一往情深”也还有份。能从“不在家”想到“汇泉”,这不是虚妄,正是自我经验的确切组织,正在外展的不可移易的明证。这其中有记忆,有想联,有判然,正是一串的观念的构成,是清明的意识状态的发展。 止住吧,有类于考求心理学的术语。(又是一段。) 模仿便是极活泼的本能表现,这孩子常常每当临睡前叠起被子扶了床栏学坐洋车:挟着画本当作书包;拿着小杯子学大人吃茶;尤其是学戴眼镜。有副从华德泰廉价买来的黑色薄目镜(五毛),成了他惟一的嗜好,挂在耳朵与帽子上悠然四顾(绝不是傍徨),以为发现了一重天地。 这正是儿童的心,是发现,是模仿,是直觉,是创造的生活,每个幼儿都一样,并不是奇迹。 像是作文,言性言情,描写与叙述,暂且完了,要来一个“回顾前文”。就是现在的我们呢?这纸样的白;水样的清;冰样的透明;月移花影风流浮云的自然意趣,我们甘心(又一个甘心)让给孩子们了! 可是生活在一边喊了,“且住!不怕你不让!”这使我们不仅是怅然,而且是悚然了! 本来想正经地作篇幼儿心理之研究的文字,不知何故下笔以后便写的不伦不类。作了一千字后就放在一边,又续作一次,越说越变成四不像了。自觉有点寒伧,已写成又没法改,而且与原来的题目相去更远,便只好有违初意,改成这样的一个题。 [book_title]林语 夜,在秋之开始的黑暗中,清冷的风由海滩上掠过,轻忽地振动他们的弱体。初觉到萧杀与凄凉的传布,虽然还是穿着他们的盛年的绿衣,而警告的清音却已在山麓,郊原,海岸上到处散布着消息。 联绵矗立的峰峦,与蜿蜒崎岖的涧壑,巨石与曲流中间疏落而回环的立着多少树木。不是一望无际的广大森林,却是不可数计与不能一一被游山的人指出名字的植物。最奇异的是红鳞的松,与参天般的巨柏,挺立着,夭矫着,伏卧着,仰欹着,在这不多见行人足迹的山中,但当传了秋节来的清风穿过时,他们却清切地听到彼此的叹息。 黑暗中, 只有空际闪闪的星光, 与石边草中的几声虫鸣。 这奇伟的自然并没有沉睡,它在夜中仍然摇撼着万物的睡篮,要他们做着和平的梦;但白日给他们的刺激与触动过多了,他们担心着不远的将来是幸福还是灾害?他们相互低语着他们的“或然的知识”,由消息的传达便驱去了梦,并且消灭了他们的和平。 夜,不远的波浪在暗中挣扎着因奋斗而来的呻吟,时而高壮,时而低沉,似奏着全世界的进行曲。 夜幕罩住了万物,都在暗中滋生,繁荣,并且竞争与退化着。从森密的丛中微闪出一线的亮光,是“水界的眼睛”诱惑着他们作白世界远处的纵眺,那水界转动它的眼波,围绕着地母的全身没有一刻的停息。 幽暗中微风吹掠着丛树的头顶,他们被水界的眼睛眩惑着,不能睡眠,便互相低语。 “秋的使者来了!繁盛与凋零在我们算得什么呢?一年一年的剥削,是自然的权威。可怜的是我们究竟只是会挺立在这个枯乾冷静的世界里,没有力量同人类似的可以避免这节候的剥削……”一棵最老的桧树首先叹息着。 “啊啊!老人!你没有力量却欣羡人类么?那可还有存留的智慧在你的记忆力里。这是听过我们远的,很远的祖先告诉过的,嗳!什么历史?全是安慰人们心理的符箓罢了!那里曾给告诉过这是真实?没有呵!他们说:人们在这个世界至少有两个十万年了,这仍然是猜测夸大的诳语。但我们呢?我们才是宇宙万物的祖先,我们的功劳,我们沉默的工作,都是为了能动的物类保护,营养,借予他们的利益。不多说了,这是悲惨的纪录!老人,总之,我们是只有智慧而缺少力量了,我们是只能服务而不取报偿。但……”山中特产的银杏摇着全身的小扇,颤颤地与桧老人相问答。 “但人类对于对我们的看待呢?……”一棵稚松在地上跳跃着问。 桧老人惨然的叹声,“人类看待我们,比自然,比自然还要威严。自然是轮回的,人类却是巧妙而强硬的剥夺。他们忘了他们还是长脸嘴与周身披毛的时代了!也是野兽一样,与一切的动物单为了食物而争杀。他们到现在自称为灵明的优异的东西了,可是没有我们的身体当初作他们的武器,没有我们身上的火种,他们永远只能吃带血的与不熟的食物。至于以后的进化,自然是没有的。他们撷取了我们的智慧,却永远使我们作了沉默的奴隶。嗳!严厉与自私,这是人类的历史!” 左右的老树,他们因为直立的日月太多了,都俯着首应和着老桧的伤怨的叹息。 “你为什么这样咒诅呢?以前就听过常常说起。”生意茁壮的稚松申述它的怀疑。 “年轻的孩子!老人是好静默的,将一切过去的印象永远的印在心里,他不愿意重行印出。他为经验所困苦,所以容易慨叹;他的智慧已侵蚀了他青年的力量,只留下透明的躯体。人间不是有一些教训么?说老年是衰退,其实力量的减少任什么都是一样。像我自然是炉火的余灰,不过这一无力量的余灰却是造成后来生命的根本。这话太笨了,总之,你以为我以前不常说这些话便认为奇怪,但是如同我一样年纪的他们便觉得不足奇怪了。我与同年纪的人都是常在沉默中彼此了解,偶然的叹息是可以证明各个的心意。话,本是不得已才用的呆笨的记号,因为又当这一次时令的使者的消息传到,便在你们的不知经验的面前说到人类,——说到人类,我的诅恨竟不能免却,这实在没有十分修养的性质。……” “不,老祖父,你能诅恨便可以把它扩充到全世界中我们的同类,教给我们年轻的兄弟们,这便有力量了!”一棵更稚弱的杉树傲然的插语。 “那只是空言,只是空言罢了。你们想由诅恨而抵抗人类的残暴;想恢复你们的祖先借予人类的力量;想作自然的征服;想伸展你们的自由?孩子!你们的力量还不充分,……即使充分,你们没有估计你们的智慧的薄弱,所以是空想啊!”索索颤抖的老银杏语音上有些恐怖。 “不!联合与一致是力量,也是智慧。”小松树简洁反抗的话。 “这真是孩子话,足以证明你的智慧的浅陋。你先要知道我们也如其他的生物一样,受有祖宗的血的遗传,有自然的感应的器官,也有永远不可变易的性质。所以这力量与智慧是一定的,是自然命运的支配。你想借那点出处的智慧要指挥,——或者联合同类的动作想反抗自然与人类,这是希望,但不是力量;是想象中的花朵,不是战争中的手与武器。我们在年轻如你们的时代也曾这样深切的想着。”年纪最老的古桧又恳切地说了。 左右围列的老树都凄切地发出同一的叹息。 那些幼弱的稚嫩的富有生意的小树木,也在老树的下面低低的争辩,独有挺生的小杉树仍然反抗道:“老祖父,你是在讲论你的哲理,哲理是由经验集成的,是时序与材料的叠积,从这里生出了观念与忖度。这在为时间淹没过的人间是借以消磨他们的无聊的岁月的辩证,但在我们的族属中又何须呢?尤其是我们这些迸出地上面不久的孩子,我们不是专为了呆笨的人类牺牲了身体为他们取得火种,也不是如同那些麦谷类的同宗兄弟经人类的祖先殷勤培植后,却为的是饱他们的口腹。——但,老祖父,我们的末运却更坏了!倒处在荒山幽谷的,也不能脱却了人类的厄害,他们用种种苛酷的刑法斩伐了我们的肢体,却来供他们的文明的点缀。我们不力求自由,即须作他们的榨取者,至少,我们应该有诅恨的力量!我们没有武器,也没有智慧么?没有智慧,也没有力量么?久远的低头我们便成了代代是被剥削的奴隶。你,想我们怎么曾有负于人类呢?” 这是有力的申诉,多少年青的树木都引起喝啸的赞美之音,山谷中有凄风的酬和。 老树们沉默,……沉默,清夜的露水沿着他们的将近枯落的叶子落下,如同无力地幽泣。 “我们要求我们力量的联合,去洗涤我们先代的耻辱!”年青的树木因为小杉的提论,得到力之鼓舞,他们的心意全被投到辽远的愿望之中,想与不易抵抗的人类的智慧作一联合的反叛。 海岸边涌起的波涛,前消后继地向上夺争,又如同唱着催迫他们的进行的曲调。 [book_title]悼志摩 九月二十号的早上我看见报纸上的志摩的死耗,当时觉得这件事过于离奇突兀了,也如他的别的友人一样的不相信。但这个重大的消息却在我的心头上迫压了一日。第二日探不到什么,又过了一日报上说北平有人去照料他的尸体,运柩南下,我才确定志摩真从火星烟雾中堕下来,把他的生命交还“那理想的天庭”,“永远辞别了人间”。那几个晚上我总觉得心绪不能宁贴,不自制地便想到他在空中翱翔的兴致,想到他正寻求着诗料,浮动着幻想中忽然被急剧的震动,爆炸的声响,猛烈的火焰迅疾的翻堕在苍空中,断绝了他的最后呼吸时的惨状。他是呼,是抖擞,是拘孪地伸缩他的肢体?还是安然地死去?也许他最后的灵明可以使得他在那极短促迅速的时间中能回念一切?或解脱一切,忘却了“春恋,人生的惶惑与悲哀,惆怅与短促”?更不管顾火灼与伤残肢肉的痛苦,只是向上望着“一条金色的光痕”?明知这都是无益的寻思,永远找不到明证的妄念,然而我的心偏在这些虚幻的构图上搏动。 我十分后悔,没往济南去看看他的盖棺时的面容:因为初得消息的两天疑惑是讹传,又没想到他的尸体运到济南装殓,及至得到确信后已迟一日,去也来不及了! 志摩的诗歌,散文,以及各种的著作,不止在他死后方有定评,现在有些人已经谈过了。至于他的为人,性情,思想,尤其是许多朋友所深念不忘的,并非所谓“盖棺论定”,以我与他相处的经过,我敢说那些“孩子似的天真,他对人的同情,和蔼,无机心,宽容一切”的话,绝不是过多的赞美。本来一个理想很高,才思飘逸的诗人,即使他的性情有些古怪偏僻也并不因此失却他的诗人化的人格,但志摩却能兼斯二者。他追求美,追求爱,追求美丽,痛恶一切的虚伪,倾轧,偏狭,平凡,然而他对于朋友,对于青年,对各样的人,都有一份真挚的同情。凡是与他相熟的,谁也要说他是“一位最可交的朋友”。若不是具有十分纯洁的天真与诚笃温柔的心哪能这样。愈因为他是聪明的诗人,能以使人愿意接近,死后使人不止从他的诗情上痛悼,这正是志摩的特异之处。我自知道他死去的确信后我总觉得为中国文坛上悼念的关系居其半,而为真正的友情上也居其半。 这几年中我与他相会时太少,自然是我住的地方偏僻了,也是他的生活无定,偶然的到一处找他殊不容易。他自从十五年后作的文字比较的少了,而作品也不似以前的丰丽活泼。我想这是年龄与环境的关系使然,然而无论是诗是散文,在字里行间我们确能看得出他是逐渐地添上了些忧郁的心痕与凄唱的余音。对于他的自由自在的灵魂上,这是些不易解脱的桎梏,不过在他的著作中却另转入一个前途颇长的路径,到了深沉严重的境界。以他的思想,风格,加上后来的人生的锻炼,我相信十年后(怕不用这些年岁)他将轻视他以前的巧丽,轻盈与繁艳,(自然他有他的深刻严重之处)他将更进一步的人生的意趣与理想赠予我们。所以在志摩的本身上看,这样不平凡的死;这样“万古云霄一羽毛”的死法,诚然是有他自己死的精神,但在他的文艺上的造就上想无论国内的哪一派的文人,谁也得从良心上说一声“可惜”! 我认识志摩是九年以前的事了。他那时由欧洲回来,住在北京。有一次瞿菊农向我说:“我给你介绍见一个怪人,——志摩”,那时我已读过他的一两篇文字,我尤其欣赏那篇吊曼殊斐儿的文笔凄艳。后来我们在中央公园见面了。那时正是四月中的天气,来今雨轩前面的牡丹还留着未落的花瓣,我们约有七八个人在花坛东面几间小房子开什么会,会毕还照像。当大家在草地上游散预备拍照的时候,志摩从松荫下走来,一件青呢夹袍,一条细手杖,右肩上斜挂着一个小摄影盒子。菊农把他叫住想请他加入拍照,他笑了笑道:“Nonsense”,转身便向北面跑去。大家都笑了,觉得这人颇有意趣,不一会他已经转了一个圈子又回到我们谈话的那里。我与他方得第一次的交谈,日久了,总觉得他的活泼的兴致,天真的趣味,不要说与他相谈,即使在一旁听他与别人谈天也令人感到非常活泼生动。 他往游济南时正当炎夏。他的兴致真好,晚上九点多了,他一定要我领他去吃黄河鲤,时间晚了,好容易去吃过了,我实在觉得那微带泥土气息的鲤鱼没有什么异味,也许他是不常吃罢,虽像是不曾满足他的食欲上的幻想,却也啧啧称赞说:“大约是时候久了,若鲜的一定还可口!”饭后十点半了,他又要去逛大明湖。因为这一夜的月亮特别的清明,从城外跑到鹊华桥已是费了半个钟头,及至小船荡入芦苇荷盖的丛中去时已快近半夜。那时虚空中只有银月的清辉,湖上已没有很多的游人,间或从湖畔的楼上吹出一两声的笛韵,还有船板拖着厚密的芦叶索索地响。志摩卧在船上仰看着疏星明月口里随意说几句话,谁能知道这位诗人在那样的景物中想些什么?不过他那种兴致飞动的神气,我至今记起来如在目前。 从种种细微的举动上,越发能够明了他的志趣与他的胸襟。记得我们往游泰山的时候,清早上踏着草径中的清露,几乘山轿子把我们抬上去,走了一半,我们一同跳下来,只穿着小衫裤向陡峻的盘路上争着跑。跑不多时,志摩便从山壁上去采那一种不知名的红艳的野花。他渐渐地不走盘道了一个人当先从峭壁上斜踏着大石往前去,他还向我们招手,意思说:来,来,敢冒险的我们要另辟一条路径!我同菊农也追上去,然而这冒险的路是不容易走的,没有石级,没有可以攀援的树木,全是突兀的石尖,刺衣的荆棘,上面又有毒热的太阳蒸炙着,没有一点荫蔽。别的人都喊着我们:“下来,快回来!这不是玩的!”连走惯了山路的轿夫也喊“从那边走不上去,没有路呀!”志摩在前面很兴奋地走并不回答,上去了几丈,更难走,其结果菊农先退下来,我也没有勇气了回到盘道上面。我们眼看着志摩,从容地转过一个险高的山尖,便看不见他了。一些人都说危险危险!然而这时即使用力的喊叫他也听不见了,及我们乘轿子到了玉皇顶时,可巧他从那本是无路可上的山顶上也转了过来,我们不禁摇头佩服他的勇气! 泰山上的清晨与薄暮的光景,凡是到过的我想谁也赞美这大自然的伟大奇丽。尤其是夕阳西坠的绚彩。在泰山绝顶上观日出是惊奇,闪烁,艳丽;日落呢,却是深沉,迷荡,静息与散澹。那一片的美丽的云彩,吞吐着一个悬落的金球,在我们的足下,在无尽的平原的低处,他是恋恋着这已去未尽的时间,是辉耀着他的将散失的光明,那真是一幅不能描绘的图画。就在那时,志摩同我们披了棉衣(山上太冷了)在山顶上的晚风中静立着眺望,谁都不说什么。忽然他又得了他的诗人的启示,跑向尽西面一块斜面平滑的大石上蹲下身子,要往下爬去。泰山的绝顶是多高!除却山前面的石级之外,其他是没有正道的,那块大石的下面尽是向下斜出的石尖,若坠了下去恐怕来不及揪住一条藤葛,便直沉涧底。这可不比向上去爬山路,所以谁也说不可上去,石面太滑了。志摩却是天生好冒险好寻求他的理想境界的人,他居然从上面慢慢地蹲上去,坐下,后来简直卧在上面,高喊着“胜利”。我们在一旁实在替他捏一把汗,然而他究竟能以在绝壁的滑面大石上卧看落日,偿足他的好奇的,兴趣,这正是: “原是你的本分,野山人的胫踝, 这荆棘的伤痛! 且缓抚摩你的肢体,你的止境 还远在那白云环拱处的山岭!” 也是:“是动,不论是什么性质,就是我的兴趣,我的灵感。是动就会催决我的呼吸,加添我的生命。” 志摩的这类句子的确是他自己的真感,理想,他的个性的挥发。我特地记下上面的几件小事来为他的诗句作注解。凡与他常处的朋友谁也能从他的不羁,活泼,勇往,与无论如何想实现其理想的性格上看的出来。至于他的无机心与孩子般的纯笃,已经他人说过,可以不多提了。 我相信一个真正的诗人,无论他的作品是冰块是荆针,是毒药,是血汁,总之他的心没有一个不是有丰厚的同情,与理想的境界的追求的。志摩在文学方面的成绩;如创造相当的形式选择美丽的字句,这些工作都不是志摩得人同情的重要原因。他是诚恳地用种种方法诉说出他自己的愿望,思想,情感,自然,每一个文人都应如此,然而他的明快,与他的爽利,活泼的个性,表现在诗歌散文里更容易使人体察得到。因为同情的丰厚,所以任何微末的事物都易引起他的关念,幻想,一点点风景的幽丽,足以值得他欢喜赞叹。一个诗人不止在这上面可以发展他的天才,然而根本上连这点点的真实都没有,如何能以写诗?有的诗人(不论新与旧)只是走狭隘的一路,欣悦自然的变化,忘却了人生的纠纷,有的又止着眼于实地的生活,缺少了灵奇微妙的幽感。志摩的诗是否在新诗中达到最成功的地步不必讲,然而我们打开他的三本诗集看去,是不是能将“灵海中啸响着伟大的波涛”,与“几张油纸”,“三升米烧顿饭的事”,并合成一团动人的真感,印在读者的心头?姑无论他的风格,他的幻想的丰富,即此一点也足以成就他是“一位心最广而且最有希望的新诗人”了。 关于他的其他的追念不必多述了,我只记得十二年的春日我到石虎胡同,他将新译的拜伦的“On This day Complete my Thirty Sixth Year”一首诗给我看,他自己很高兴地读给我听。想不到他也在三十六岁上死在党家庄的山下!他的死比起英国的三个少年诗人都死得惨,死得突兀!我回想那时光景不禁在胶扰的人生中感到生与死的无常!但他的死正是火光中爆开的一朵青莲,大海中翻腾起来的白浪,暴风雨中的一片彩虹的现影,足以在他的三十六年的生活史上添一层凄丽的闪光。他永远去追求“无穷的无穷”,永远“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永远“不稳在生命的道上感受孤立的恐慌”,然而这层凄丽的闪光却也永远在他的朋友们的心中跃动! 志摩在这危急凄惨的大时代中掉头不顾地去了,为他写点追悼的文字,真有把笔茫然之感!今略记其一二小事,以见他的独特的性格,恕我暂时不能作更长的文字。 [book_title]我读小说与写小说的经过 记得我最早学看小说是在十岁的那一年。父亲那时已经故去了三个年头,家中关于小说这类的“闲书”,母亲都装了箱子高高地搁起来。书房里除了木板的经,史,与文章,诗歌,说文,字典之外,没有别的有兴趣的书籍。因为自五六岁时好听家中的老仆妇,乳妈,与别人讲些片段的《西游记》《封神演义》上的故事,尤其是在夏夜的星星下与冬晚的灯下,只要是听人说些怪异的事,纵然害怕,情愿蒙头睡觉,却觉得有深长的兴味。当时有个五十多岁的老瞽者,他姓王,能够弹三弦,唱八角鼓,又在那些读书的人家里听来,记得许多《纲鉴》上的事迹,《聊斋》上的故事差不多每篇都说得来,甚至其中的文言他也学会一些。每年中他到我家几次,唱唱书之外,我同姊妹们便催着他讲故事,他有酒瘾,只要是喝过二两白干之后,不催他说他也存不住。于是那些狐鬼的故事我听说的最早。小孩子的好奇与恐怖的心理时时矛盾着,愈怕人的愈愿意听,可是往往听了临睡时看见墙角门后的黑影都喊着怕!及至认得一些字后,知道这些奇怪事书本上有记载着的,家中找不到这类的书,便托人借看以满足幼稚的好奇心。那时给我家经管田地事务的张老先生的大儿子对我说,他有一部全的《封神》,我十分欣羡,连叠着催他由家中取来。后来他把这部九本的——正缺了末一本——铅字排印的小说送给我,从此我便添了一种嗜好。早饭时从书房中回来,下午散学,晚饭以前,都是熟读这部新鲜书的时候。书是上海的什么书局印的,油墨用的太坏,每个字的勾画旁边都有黄晕。没有几天已经看完,不知如何能有那样耐性,看完了,从开头再温着读。数不清是看过了多少次。其中的人名,神名,别号,法宝,甚至于成套的文言形容词,当时都背得很熟。尤其高兴着的是哪吒的故事,怎么借了荷花梗还魂,与善踏风火轮,以及哼哈二将,这都是十分留心看的地方。可惜少了末一本,姜太公怎么封的诸位善神,恶神,不曾明白,认为是美中不足的事。还有最不懂的是书中的“阐教”,着实闷人!儒,道,两家多少知道点,佛也明白是另一种教门,可是《封神演义》中有“阐教”,无从解释,问别人也少有懂的。以后便看了些鼓儿词,如《破孟州》《瓦岗寨》之类,却引不起多大的兴趣来。虽然活泼的小孩子也愿看些你一枪我一刀的热闹把戏,因为这等鼓词句法太整齐了,人物也没有什么变化,想象力更薄弱,所以不大留意。 再过一年便看到一部小字铅印的《今古奇观》,这部书对于我引起的兴趣自然与《封神演义》不同。儿童时天真的飞跃也因此起了变化。那部书里十之八是写的社会,人情,与浪漫的故事,总之几乎全是人情的刻划,不同于完全是信笔所写的妖怪神仙。于是我也渐渐明白些人与人的关系,也知道什么是善,恶,正直,欺诈等等的事,不过觉得终是敌不过那些腾云,驾雾,吹法气,斗宝的热闹。实在说,像《今古奇观》这样的书哪会是十多岁的孩子的读物。就在这两年中,我热心搜求的结果,看到的小说不少;《笔生花》的长篇弹词,也是在那时看的,不过没有看完,因为看来看去尽是些絮絮叨叨的家常;怎么坐,怎么穿,怎么说,纵然有那些带韵的流利的唱句,也按不住自己的耐性。所以几本之后便抛开了;自然太长了也是一个原因。然而自此后知道说故事的书有许多种类,大概可以分为有韵的,白话的两种。直至看了《聊斋》以后,才恍然于文言也又写出许多美丽的故事了。 记得看《聊斋》与看《水浒》《石头记》都是又一年的事。不过看起《聊斋》来总不是与看两部一样的心思。当然是有短篇故事与长篇有连续性的东西不一样,最重要的是文字的关系。头一回得看《聊斋》那样文言的记事与描写的文字,对于只见过文言的经,史,与诗歌,古文的我,免不得有一种惊奇。虽然那时不能完全赏识《聊斋》中行文之美妙,故事与大致的言语总还看得懂。有不明白的典故,好在有注解可查,还可与读的诗经,诗歌相对照。虽不如看白话小说的省事,却并不像看弹词似的看不下去。然而看的态度却比别的小说要郑重得多。那些美丽奇异的故事,最容易引动我的,如《珊瑚》,《婴甯》,《凤仙》,《胭脂》等,对于《江城》,《促织》,《马介甫》一类,便不甚乐意看。至于其中那些专于志怪的短文更很少有兴致,因为太简,仿佛历史的一段,又太直,没有故事的曲折,不热闹。最反对的如《画皮》,并不是觉得事出不经,终觉得像那个《画皮》的东西没有人情。其他故事中的鬼,狐,小时读着虽然初时知道是假的,及至他们有了言语,动作之后,在作者的笔下予以人格化,便忘记了是蒲老先生文字中的异类。幼稚的心中往往与他们同感。《石头记》是读了又读的小说,自从得看此书以后,《封神演义》早已放在我住屋的窗台上不动了。这部书中有更繁复的人物,有种种的对话,动作,有巧妙的穿插,与照应的笔墨,我那时哪能都看明白。然而对于它的人物,话,摆设,与变化引起我惊异的赞叹!——并不是对于作者的赞叹。虽是年龄小,却也知道对于其中的人物予以同情,或者分析分析他们的言语,行事。贫弱幼稚地鉴赏自然不会在小说以外去看小说的。至于书上的批语老是不高兴看,尤其是说影射某人,或是用些“易理”去加以诠释,真不明白那位护花主人是写些什么?《水浒》虽也在这一年看的,比起《石头记》的引诱来差多了。有时也爱想想烧草料场的豹子头,拔大柳树的鲁智深,可是片片段段的有趣味,不像《石头记》的整个的动人。因为看小说多了的关系,觉得自己的见解也随之提高。不是只守看一部不全的《封神演义》的心情了。除却故事之外,增加了不少的识见,与文字上的人情的阅历,对于作文自然也有点帮助。 《儒林外史》我见到的很晚,已在入中学时代了。《镜花缘》因为家中有很好的木版,见的虽早,那时也没有耐心看到底。一大段的议论,一整回的讲音韵,文字,又是些酒令,曲牌,揭过去吧,觉得看不完全,实在有点莫明其妙。老实说,我对于这部名著自小时看不出优点来。后来虽知道作者是颇有思想的,也许小时受了看不惯的影响,至今还觉得对它很淡薄。 除去章回小说之外,文言的以《聊斋》看的最早,《萤窗异草》,《子不语》,《夜雨秋灯录》,等等奇怪的笔记都陆续着看过。看的比较觉得生疏的是《所圆寄所寄》,不过那时对于怪异的观念已明白了许多,不是一味好热闹与好奇的心理了。《夜雨秋灯录》还重看过几遍,其他的勉强看一遍便没有重看的兴致。这类书中,《阅微草堂笔记》与《右台仙馆笔记》看的最晚,兴味也愈为淡薄。教训的道理多,文艺的兴感少,何况我在那个时期已经看过了几部长篇,所以更不迷恋它们。 在这三年中“闲书”虽看过一些,却是纯粹的文言笔记还未见过。只有一次在我家盛旧书的大木箱子中检得一本粉纸精印的《说铃》,初时以为有“说”字的自然是小说,及至看完,知道是另一回事。文字与其中的议论,颇引起我另一种趣味。记平凡的有趣的轶事,以及批评诗文的短文字,使我看“闲书”的眼光为之一新。以后除在家塾中读的书以外,渐渐学着看诗话,文评一类的东西,都是由这本《说铃》引起来的。 这都是十四岁以前对于初看小说的经过,以后入学校到中学,忽而努力于《文选》,《唐诗》,古文,一天天忙于抄,阅,圈,点,早已不能尽工夫看小说了。可是林译的小说在这时也见了不少。那时对于旧诗抱着真纯的热心,曾在暑假中手抄过李义山的全诗集,温飞卿的选本。差不多这两位绮丽诗人的句子一见即可知道。那样的迷恋于旧诗文的过去,现在不必多说了。 再谈一谈我学作小说的经过。 因为小,母亲不愿我入学校,——那时我家的镇上已经有了私立的中学。——请先生在家教读。那位先生虽是个秀才,学问方面却也通达,他曾学过算学,能以演代数,懂得一些佛经,又在广东住过几年,看过那时的新书不少。所以我十二岁在家塾中却有一半的工夫用在商务印书馆出的中学用本的《新体地理》,《历史教科书》,与三大厚本的《笔算数学》上(这部书是烟台教会中印行的,流行的很广。)先生又教着每天圈《纲鉴》,读古文,这些事似与儿童那末的不对劲,不过先生能够讲解的清晰,我倒还不很感困难。讲到作文,对对字,五言小诗,我也经过这个阶段,可是只不过学了一年便开始作文。那个时代,即在学校中也是一例出些讲大道理,或者空空泛泛了的题目。——记得我考县里高小的文题是《足食足兵二者孰重论》,考中学时也是这类的文题,却记不清了。——在塾中先生自然是出这一类的题目,不是评论人物,就是顺解经义,那不过是使小孩子多查书,硬记文言的成语,想象与情感可以说是搀不进一丝毫去的。所以我虽是还能诌几句,却得不到自由发抒的兴致,只好从别方面去求作文字的自由。多少读过几首唐诗,略略懂得平仄,可是乱凑的诗句自然弄不好,也没有什么诗感。想涂抹点故事,既苦于没有材料,文字又用不妥,很想有些人对我说些《聊斋》,《子不语》类的怪事。我可以记下来;实在还不能凑合几句文言,这真是一种空想。后来得看到《小说月报》的第一卷,《小说月报》与旧日出版的《月月小说》,引起我用白话作那样小说的高兴。十五岁,正是二次革命的那一年,那一个暑假我由济南回到家里,忽然用章回体写了一本长篇小说。给它一个可笑的名字,叫《剑花痕》,约有二十回,大略是写些男女革命,志士一类的玩艺。因为那时我在省城读书,社会上的事实,人情,略有见闻,便引动浅薄的创作欲,写了这一本,可是直到现在压在旧书箱中没再翻过。在中学时每月看《小说月报》,——那时是王莼农君编辑,——便想着写点短篇寄出去,于是在窄小的寄宿舍的窗下,自修后便写小说。初时觉得怕投不上稿,便将第一次的那篇《遗发》投到《妇女杂志》去。(王莼农也兼编《妇女杂志》),想不到却得到他的复信,说把这篇小说刊印在某期之中,并且还寄了十几圆的书券来,当然我异常高兴!马上把书券去买了一部新出版的影印的《宋诗钞》。后来陆续投了两篇去,都登出来。在改革的前一卷的《小说月报》里,也投登过一篇。这都是我初写小说投稿的经过。(说到这里还记起中华书局初出《中华小说界》时,似乎周启明先生常作点文字。我那时当然不知周先生是何许人。某一号里有一篇小说,是用文言作的,题目大约是《江村夜话》,作者署名是启明二字。文字的隽永,与描写的技巧,在那时实是不多见的小说。我常常记起这篇文字与作者,直至在北京认识启明先生之后,方知道就是他的创作。) 以后便是《新青年》的时代了。《新青年》初名《青年》,我在济南时读过第一二册,觉得议论,思想,都是那时暮气沉沉中的一颗明星。因为后头有通信一栏,我还同它的主编人通过一回信,从这时起,我自己的思路似乎明白了许多。不久,到北京读书,便把旧日的玩艺丢掉了。学着读新书,作新文字,把从前认为有至高价值的旧文艺,与旧书堆中的思想都看得很轻。那时与郑振铎,耿济之,瞿菊农,宋介诸位常在一处开会,讨论这个那个,其实对于“新”的东西,都没有完全了解。 我用新体文字写第一篇的小说,是听见徐彦之君告诉我的一段故事。他嘱写成小说,登在《曙光》的创刊号中。内容是一个为自由恋爱不遂做了牺牲的悲惨故事,这样的题材很适合那时的阅者。可惜自己不会用相当的艺术写,现在看来那真是极幼稚的习作。在《新青年》中见到鲁迅先生的《孔乙己》《狂人日记》,觉得很新奇,自己是无论如何写不出那样的文字来。即说到鉴赏,恐怕《狂人日记》初登出时,若干青年还不容易都十分了解。在这时,叶绍钧,杨振声诸君也在《新潮》上写短篇创作。以后我对于这样做法十分热心,胡乱写了一些短篇,第二年在北京西城某公寓中写成《一叶》。 这些关于个人的幼年读小说,与后来学着写小说的经过,本没有对人述说的价值。在自己,自然是生活的一片段,究竟是无足说的,不过记出来可以与年龄,时代,差不多的朋友相对证而已。 在这暴风雨的前夕,一个人的生活,无论如何,终要湮没在伟大的洪流之中,哪有述说的必要。何况无论谁的生活都是在环境与其所属的阶级中挤迸出来的,不奇异,也不是特殊。以后我想回忆录之类的文字大约应少了吧?对于这个“作家生活”的题目,惭愧没有多说:只写了一些个人经历的片段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