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瓶花斋集 [book_author]袁宏道 [book_date]明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类书文集,诗文集,完结 [book_length]46217 [book_dec]《瓶花斋集》是明代袁宏道撰诗文集,十卷。瓶花,插在瓶中供人观赏的花。作者好插花,故以之名斋。明曾可前《瓶花斋集序》:“石公《瓶史》,以谐谑为文章,余读而好之”,“顷又示余《瓶花斋集》。瓶可以史,复可以文,可以诗,瓶何事物,乃能发石公奥心如许耶?”明陈继儒《题袁石公瓶史后》:“花寄瓶中,与吾曹相对,既不见摧于老雨甚风,又不受侮于钝汉粗婢,可以驻颜色、保令终,岂古之瓶隐者耶?” [book_img]Z_19145.jpg [book_title]卷一·诗 ○戊戌元日,潘景升兄弟偕诸词客邀馀及洪子崖知县踏青真州东郊,以云霞梅柳句为韵,馀得度字一里一停戋,摇摇驻青雾。歌长牙板温,酒响觥筹度。 雪尽露山身,沙平吞水步。 涧冷涩春泉,芽香吐枯树。○题潘生小像,生嗜酒,时将别潘生肉颊权微起,面貌长在酒杯里。何人倾出酒波来,洒向溪藤五尺纸。 忆昨逢君黄山道,窄帽单衫立深草。江上追随又一年,缸面瓮头几回倒。 殷勤留取箧中身,别后看谁先瘦老。○潘景升谷日生,同诸公小集得谷字山雪泮冰鳞,江风起罗縠。十年九羁旅,萍海聚骨肉。 白藕雪冻丝,红鱼剖腈腹。主人前置罍,醉语颠相属。华发不回根,羲规无返毂。只此七尺五,无两三万六。 世儒罟礼乐,为我导君谷。岂惜一徽言,为君筹已熟。导君以达生,达是君所足。导君以忧生,忧非我所欲。 泽广定生龙,山高岂碍鹄。○广陵别景升、小修搔头几日见新丝,二月河桥上马时。长短官街惊梦鼓,高低杨柳罥肠枝。 江烟一担充行李,流水三叉各路歧。 北地南天千万里,青巾白合几人知?○过高邮白浪洗孤隍,万室鱼虾气。居民若水族,来往波间戏。 晓风龙子斗,夜雨蚌精至。垒石作湖堤,竖栅塘水势。官家一丈石,民间一斛泪。治渠如治虏,智士无中计。 千里筑黄金,犹恐西风厉。○淮安舟中别思抽如绪,酲酲也不休。触篷风自语,砑橹浪相揉。 野钩空舟侧,荒窑古渡头。 微官真可笑,谚语拾姜猴。○其二兀兀叹淫滞,西风两日馀。近床铺纸叶,研粉类方书。 触目无非网,登盘只是鱼。 荒村经水后,十屋九家虚。○其三空郊不可行,积砾与蒿平。菌耳悬枯木,烧痕入古城。 按图知旧垒,认柳识邮程。 一望淮阴墓,令人百感生。○其四河堤千里道,柳缕万条肠。客是粘愁蒂,禅为治苦方。 乡思鱼子饭,酒梦蛤蜊汤。 渐觉读书懒,游蛛网笔床。○过露筋祠铁索界黄沙,石羊吹古道。下有露筋祠,荒螭卧深草。 夜月水花香,西风杉叶老。 空房聚牧儿,蒿根食邻媪。○漂母祠刘宗火冷韩灰灭,浣衣墩上苹花热。一饭王孙直许钱,消得鸾刀几回血。 荒街日夜走黄尘,西风酸断石麒麟。 笑他白首女天子,不及沙头愚妇人。○淮阴侯祠(淮阴云:「解衣衣我,推食食我。」)秋郊兔尽韩卢窘,三尺青蛇卷锋颖。到手山河掷与人,却向雌鸡纳腰领。 英雄桎足归罗网,辩士舌端空来往。本将衣饭畜王孙,未许肝肠敌亭长。一局残棋了项秦,五湖西子白纶巾。 贪他一颗真王印,卖却淮阴跨下人。○经下邳诸儒坑尽一身馀,始觉秦家网目疏。 枉把六经灰火底,桥边犹有未烧书。○宿房村野廓吹加劲,膏微影渐黄。残垆煨粪火,败絮拥蒿床。 站远酸皮骨,沙飞涩胃肠。离魂相伴住,合眼见江乡。 (粪火出《涅盘经》。)○纪梦,末句迟之德州诗一尺残膏到晓明,五更霜里万千情。 依稀梦得迟之句,红映楼台绿映城。○徐州道中西风吹日夜,千里旱沙黄。马急知缰促,人疲觉路长。 安心犹有法,医懒却无方。 何不遂长往,淹淹名利场。○燕子楼空窗昼掩红纱隔,一夕温风长葵麦。秋去春来双燕儿,年年衔粉扮妆额。 芍药死枝不死根,焉知黄土不青春。 幽魂异日逢杨柳,应悔生前别舍人。○子房山谒子房莲花冠子红犀导,雪面风髯一年少。梦里山河博几场,抽身笑指长松道。 英雄老尽故交稀,眼底修毛几翅飞。 功成辟谷或有以,未必神仙须布衣。○过彭城吊西楚霸王一骓渡江东,猛气不可触。只手挈河山,英王尽奴伏。 鸿门放亭长,肝肠何煜煜。猛虎快吞啖,终不噬伏肉。刘项敌道棋,一先成陨覆。 亚夫真圣眼,西楚亦王局。○为杨粉署题小像鹅溪冷绢花纹涩,四尺春波吹粉墨。幼舆岂非丘壑人,笔底潇疏谁貌得。 高人气韵不在似,如写寒松与幽卉。宽眉廓额信手涂,疏淡只似铺山水。 马迁文章杜公诗,此意却许徐熙知。○济宁守邀饮南池踏影入春丛,碑荒榻半空。树分菱藻月,滩响鹭鸶风。 落絮粘行牍,残觥谑小童。 夜深铃卒语,窗外一枝红。○济宁舟中河口三十仞,悬水如横嶂。一夜粮船风,送我至南旺。 离家日几何,倏忽易弦望。水邮无定程,一闸隔天上。百里飞黄沙,干风裂绵纩。蚤与人争席,泥波充五脏。 三十何所成,劳劳觅虚妄。如彼上水船,进尺而失两。 (粮船风,三月风也。长年语。)◎拟古乐府(附杂体) {乐府之不相袭也,自魏、晋已然。今之作者,无异拾唾,使李、杜、元、白见之,不知何等嗬笑也。舟中无事,漫拟数篇,词虽不工,庶不失作者之意。具眼者辨之。} ○饮马长城窟行长城水呜咽,夜夜作秦语。问子何代人?防胡旧军旅。冤魄滞孤魂,不得归乡土。 白水洗白骨,瘢尽水酸楚。洗多成黑流,水性毒于蛊。 立马古战场,长嘶待天雨。○长安有狭斜行按金驹,立长沟,枇杷落尽茱萸秋。山西女儿帕勒头,面上堆粉鬓堆油, 二十五弦弹箜篌。猩红衫子葡萄, 笑问南装如此不?○结客少年场行结交遍四海,乡人无半识。耻纳无意儒,宁结有心贼。 白手一布衣,喜怒关通塞。将相每在门,望气如望职。易卜天昏晴,难候君颜色。 头颅可掷人,一顾不可得。○钓竿行严滩一丝名,渭水一竿势。所钓非所求,巨鳞安得至? 不如无名子,心胸少根蒂。朝随鸥保歌,夜引鱼蛮醉。探水如探瓮,随手得鯿岁。 鲜蔬煮活鱼,无盐亦有味。○秋胡行 堂上姑,待汝哺。袖中虽有金,不堪赠彼姝。妾怀如日,君情若泥。路旁之心不自保,安保他国无蛾眉。沙浩浩,水咽咽。妾死情,不死节。河水如可竭,妾肠当再热。 ○妾薄命落花去故条,尚有根可依,妇人失夫心,含情欲告谁?灯光不到明,宠极心还变。 只此双蛾眉,供得几回盼。看多自成故,未必真衰老,辟彼数开花,不若初生草。织发为君衣,君看不如纸; 割腹为君餐,君咽不如水。旧人百宛顺,不若新人骂。 死若可回君,待君以长夜。○有所思人生如驿骑,往复无停勒。胸怀无尽丝,漫天作虚织。 秋霜与春风,乘间递为贼。衰老迫红颜,白髭传消息。积雪填枯井,井深填不得。眉棱万斤重,白日沉幽墨。 欲行戒瑽难,欲飞防缯弋。○善哉行今日相乐,式舞且歌。颭弦铁板,白面青娥。食羔以匕,盛酒以盆。刀鲚亦厌,何必河豚。 儒迂墨俭,跖非尧是。善哉诸君,请入褌里。 读书不成,学仙寡效。鼷腹鹪枝,从吾所好。○猛虎行甲虫蠹太平,搜利及丘空。板卒附中官,钻簇如蜂踊。 抚按不敢问,州县被诃斥。槌掠及平人,千里旱沙赤。兵卫与邮传,供亿不知几。即使沙沙金,官支已倍蓰。 矿徒多剧盗,嗜利深无底,一不酬所欲,忿决如狼豕。三河及两浙,在在竭膏髓。 焉知疥癣忧,不延为疮痏。○相逢行行行即曲巷,曲巷多蒿草。窗路掠蛛丝,读书岁月老。 壁上荣启图,手里黄石编。当尽三时衣,不直数缗钱。儿女无褌著,常时煨故纸。税地植桃花,十树九树死。 君莫悲腐草,腐草发光耀。 玄霜畏冬青,白发傲年少。○悲哉行石马立荆棘,荒城叫老狸。昔时冠带人,唯有鹤来归。 宿志慕长生,朋党尽刺讥。父母不我容,碧海三山飞。朝牧老君龙,莫守刘安鸡。仙家岁月长,桃子三垂枝。 归来见荒冢,半是孙曾碑。城池百易主,族里无从知。古人悲夜绣,今我亦似之。 白骨不可语,鹤归空尔为。○门有车马客行门有车马客,锦襴乌纱巾。寒毛接短鬓,丝丝沙与尘。 问子何劳劳?上书西入秦。八年始一命,官卑不救贫。冒霜揖槐柳,望灰拜车轮。一身百纠缚,形如一束薪。 手缠不自解,利刃寄他人。 蔗与蘖同餐,虽甘亦苦辛。○短歌行酌君易州之清酝,被君吴阊之纤缟。男儿三十无所成,腰肢一半没青草。 趁轻健,买褭。哭声多,笑声少。黄金荡尽君莫嗔,古来饿杀几贤人?○京洛篇煌煌京洛城,朱衣喧广道。白首贱书生,驴鞯挂诗草。 怀刺谒恩门,门卒相轻眇。十上十不达,登街颜色槁。叠身事贵公,习谀苦不早。 罩眼一寸纱,茫茫遮人老。○掞鳝行寔鳝出潢潦,道逢东海使。鱼服而介身,呷浪以相戏。 物微恐见侵,跳波争努臂。东陂招能兄,西溪唤螺弟,水虫万馀种,各各条兵议。 聚族鼓鳞鬛,不能当一嚏。○升天行乘赤雾,鞭鸾辙,路逢王子晋,玉箫已吹折。 织女弄机丝,馀纬烂霄阙。下土虮虱民,误唤作雌霓。张翁老且耄,举止多媟亵。侍仙三万年,不曾见隆准。 真人多窜左,天狐惨馀孽。 羲御失长鞭,牵牛叹河竭。○棹歌行妾家白苹洲,随风作乡土。弄篙如弄针,不曾拈一缕。 四月鱼苗风,随君到巴东。十月洗河水,送君发扬子。扬子波势恶,无风浪亦作。江深得鱼难,鸬鹚充糕臛。 生子若凫雏,穿江复入湖。长时剪荷叶,与儿作衣襦。 (鱼苗风、洗河水,皆长年语。)○饮方渭津斋中山斋多快事,弹棋角杯斝。卫水啮墙流,瓶中见帆泻。 鱼鹰窥笔床,溪花乱枰马。 开帘触新韵,高吟对梧。○德州舟中清明俯仰一小笼,焉知弦朔易。空里跃红妆,始觉清明至。 累累乌角丸,浊香满唐肆。麦苗鬖马鬃,高低叠青翠。柳嫩碧芽馨,泉暖土膏腻。空郊逢醉娘,秋断红衫坠。 客中觅旧题,开卷省前事。 梦里别杭州,一枕西湖泪。○青县赠潘茂硕竹叶遮人吏,公移只坐销。印床生木耳,廨舍长蔬苗。 贫邑多诗料,闲官有醉僚。 一城不数武,容得几科条?○入燕初遇伯兄述近事,偶题撇却闲嚣冗,残书且自哦。官贫人事减,客久面纹多。 坏壁涂僧像,高窗见鸟窠。 词曹虽冷秩,亦复慎风波。○梨花初月夜梨花初点贴窗流,斜月笙箫处处楼。 醉里不知花是影,隔纱惊唤小扬州。○夜深同伯修月下观梨花凉月浸梨花,空庭雪数武。皓质而丰肌,有似京城女。 物忌太鲜明,能保不风雨?一夕百眄望,眼中生芒镂。蓟酒泻空罍,移榻坐阶午。瓶瓮卧树根,儿童僵柱础。 [book_title]卷二·诗 ○出城观柰子花遇大风,至韦公寺而还,同游为顾升伯、李酉卿、家伯修终日惜柰花,一身苦牵羁。半月始得行,垂老玩姜姬。飞鞭出重城,修途会封姨。 扑面吹砂砾,熟马昏路歧。白日恣狂霾,弥空塞琉璃。举头触横柳,乌纱罥高枝。一步一摧折,歇马憩仁祠。 山僧出慰劳,白水泛枪旗。诸馀小比丘,目腓心刺讥。未闻看花人,罩眼对春姿。马疲人亦困,酌酒聊宽脾。 不独负花约,兼亦怖天威。自我入京来,无日不沙飞。四月双重绵,立夏无春时。司尹省惟日,愚贱安敢知。 长歌击流水,惊起双鸬鹚。○古树树老亦如人,骨劲皮皱裂。百卉争繁华,一枝冷坳铁。 强阳发空心,红芽吐枯节。有若老翁醉,干颐照头雪。姿态虽寡妍,根株免摧折。百遍阅春风,冰淩傲石碣。 不似夭桃花,容易与春别。○送刘都谏左迁辽东苑马寺簿三年忧国计,鬓发飘霜霰。世事阅飞波,场偶观时变。 辽阳虽左谪,前箸可借便。昔时风闻者,眼可得而见。倭奴逼朝鲜,虚费百亿万。竭尽中国膏,不闻蹶只箭。 东虏近乘胜,虚声震京甸。我兵折大将,腹背两受战。辟如相扑人,举手先救面。弃远固不可,失近岂为善? 公宿负奇策,下马可措办。志士立功名,不在麒麟殿。卑官如冶场,英雄听锻炼。奇谋若可展,簿尉何足厌。 胸臆不得行,三公犹为贱。○夏初黄无净邀同项玄池诸公及家伯修泛舟三忠祠京师百戏都,所少唯舟筏。御水落漕渠,淙淙流一发。 凡目未经见,虽少亦奇绝。何况集棠舟,游遨似吴越。茭蒲得水长,凫鸳避沙热。朱碧好亭子,稀疏出林樾。 双航无定质,随波作周折。遇树即停帆,因风或回楫。闸水高十仞,百斛量珠屑。骏马下危坡,疾雷震空碣。 西门亦有水,宽丈深寸尺。计较今昔游,居然分胜劣。长跪谢主人,举酒旌劳伐。 朝日照来骑,归途见微月。○尊经阁偶成一月户长扃,幽廊雨过腥。云生山被酒,客去鸟听经。 碑古漏痕遍,槐高日影青。 郑家书带草,随意满斋庭。○学斋留梅子马踏尽高槐影,青虫落酒巾。袖怀三月草,衣浣一年尘。 梦里听朝事,杯中觅圣人。 贫厨非大祭,未有肉留宾。○送张西麓之任罗平匹马夜郎西,层山万绿齐。空江行罔象,瘦岭出偏蹄。 番牒多如篆,蛮歌乍似啼。 僻乡名迹少,慎勿厌标题。○秋日同梅子马、方子公、周承明饮北安门水轩秋容瑟瑟上茭芦,湖上青山镜里姝。 碧瓦黄墙宫树里,涌金门外看西湖。○秋日同梅子马、方子公饮北安门闲对枯槎与钓缗,暮云斑驳似龙鳞。青山不许谈新事,白鸟如曾狎故人。 宫阁参差十里水,衣冠包裹一生尘。 西门车马东门月,冷热从谁问假真。○游满井怪我频来去,无樽亦啸歌。店荒酤酒浊,僧近施茶多。 竹里分黄阙,波间语翠娥。 溪光最胜处,高柳荫长坡。○天坛空坛深净驳琉璃,秃发簪冠老导师。 铜遝金涂秋草里,如今不似世宗时。○其二(李后主呼天为碧翁)碧翁难道是无情?分合千年议不成。 不得宁居天亦苦,古来多事是书生。○其三六年通籍滥儒绅,匹马天街触路尘。 惭愧黄冠羽衣者,朱笼双引亦嗬人。○其四仙苑桃花朵朵香,曾于天上看霓裳。 刘郎老去风情减,闲把音容问太常。○贞寿诗为冯太史母宝髻暗尘灰,只凤啼晓额。举眼望愁空,苍苍不如石。 箧装能几何,典发买书籍。孤灯瘦形影,寒帏风雨夕。廿年立孤成,名字照丹册。 宫锦到地红,霜心与头白。○古诗为杨中翰母,中翰生十日而亡其母十日无知识,那知有慈母。稍长听人言,一言一酸楚。 辟如少唐儿,原不知乡土。从人问闾庐,悲咽泪如雨。哀怨本由衷,焉知涕无从。 一封黄纸诏,十里白杨风。○香山(永陵幸西山,语侍臣云:「诸山惟香山有翠色。」)真人天眼更绝伦,翠色香山此语真。 八十老僧牢记取,一时三遍语游人。○昌平道中庵前乞得老僧茶,一派垂杨十里沙。 乌笼白篮凭拣取,麝香李子枕头瓜。○儿开美殇,江进之书来始知一春怀绪热茫茫,梦里无端也转肠。 小弟书来怕愁我,寒温虚作两三行。○其二官程屈指二千馀,颇怪真州消息疏。 七月始传江令字,道儿亡在杪春初。○其三说著旁人也痛酸,馀今宁有铁肠肝。 十年送却六男女,已作寻常离别看。○其四识得乘除理自明,梅兰焉肯一时荣。黄泉若觐先姑去,好与曾登作伴行。 (曾、登皆伯修子,先亡。)○得舍弟徐州书开船已是四旬馀,才得徐州一纸书。 内中数语朦胧甚,见了愁于未见初。○其二佳人生死不知闻,辜负梨花一面云。 昨日宫罗新裁剪,为伊留得半拖裙。○刘常侍水轩入室翠层层,秋容分外澄。花分西内种,树古北朝僧。 波净寒生簟,峰高夜见灯。 墨光浓淡里,山水赵吴兴。○其二随意移床枕,无窗不可眠。西山篱落下,流水卷炉边。 茭叶遮城垒,荻花隐寺田。 儿童私打网,时有白鱼鲜。○其三竹药崩沙岸,槐根出钓矶。卷帘山放入,打果雀惊飞。 护乐添新幕,抛球换短衣。 倦来观洗马,鞯络尽珠玑。○其四敞屋高临水,平垣奥作庐。山僧能咒树,童子解医鱼。 剑玦充文具,歌谣集古书。 之乎亦不识,糟却几盈虚。○尊经阁偶题长戚戚何为,曲肱愧孔尼。草髡留败砌,树老落干枝。 飞鸟衔残字,园丁拓旧碑。 邻斋四五叟,日日染愁髭。○双寺逢本上人高僧如瘦鹤,懒得著袈裟。雪案堆《庄子》,花函出内家。 问方医病竹,邮水泛春茶。 一室沉香气,青烟吐白纱。○伯修斋中几点秋毛染鬓斑,深衣长褐古铜钚。榻边石骨抽枯笋,盆里松根露浅山。 霜月洒来如白酒,菊花老去变红颜。 鸡声未动听宫板,已在车尘马足间。○斋中偶题冻风吹落壁间尘,温阁投花养瘦鳞。山水情多长爱画,旃兰气少亦清人。 铛罍侧畔观时变,冠带场中看偶新。 野语街谈随意取,懒将文字拟先秦。○坐小修斋中寒日篱花少,虚窗五尺馀。砚皴嗬绣墨,壁老剧虫书。 定业诗调治,幽忧酒破除。家人攀釜看,绨锦当黄糈。送白教谕之昌邑依旧中山氏,长然即墨侯。 衣宽存礼乐,箧敝裹阳秋。渤日流红晕,盐花上黑头。 到时图海市,东去是登州。○送艾教谕之镇安一百二秦地,三千五去程。山鲜充豆品,野服礼诸生。 把卷听夷乐,开轩见虎行。 犹将京国意,一洗近边城。○别方子公霜天客病难,何况千里去。空囊唯败锥,饥程如何度? 客店指煤烟,穷乌啄冰树。丁丁羸马铃,终夜相伴住。怀刺二十载,毕竟无一遇。泻泪忆黄金,相仇复何故。 聪明百倍人,百算百成误。日日扶摇风,不肯吹飞絮。 天高画戟门,谁是思深处。○冬日杂兴残菊收新药,丹书缀断编。砚嗬胶婢指,苔老夹冰钱。 百衲支风惯,空杯见雪颠。 缄书报知己,霜满蜡花笺。○其二泻纸罗纹滑,飞枰石子寒。菊衰愁别蒂,鹤老梦归滩。 香重红膏泣,粉枯白蠹残。 寄声询衲病,驰帖报花安。○其三雪炷抽寒焰,辰香扫炙尘。谱词分侍女,鬻帖与门人。 边信封黄鼠,乡心想白鳞。 卑官与大吏,一种逐蹄轮。○其四残帙随风卷,闲窗尽日哦。胆瓶青剥落,梵呗语淆吪。 寒节逢人少,新诗说酒多。 小蛮持管笑,嗬墨写长蛾。○遣姬蚕懒无心更作丝,乐天未老别杨枝。 阳台不是嫌云雨,图得生离胜死离。○闲居藤带丝袍强束身,壮风虽厉不吹尘。轩窗尽日闲诸史,眷属经年断五辛。 官牒注来呈府吏,俸钱支得与门人。 床头一夜西湖语,霜色萧条上角巾。○其二空街羸马有何荣,寂寞繁华两不成。破懒始知经有味,送眠微觉酒多情。 腮毛未老随霜换,肺病无根见腊生。 收拾闲烟与闲水,凭将筠管作干城。○其三幽房睡足簟纹红,香鸭灰寒唤小童。弦里乱流崩谷水,瓶中微带入松风。 身心何处谋长策,鬓发而今渐老翁。 净榻如绵窗似洗,明眸皓齿话虚空。○其四百衲层层暖蔽身,道书观了且存神。懒心不惯思朝事,法服无端裹野人。 芡叶笺中书小偈,柘枝风里拾陈薪。 江湖冻裂冰皮老,霜郭时时有巨鳞。○其五空斋独坐拥残薪,笔有枯芒研有鳞。梦里风窗听似语,山中烟树念如人。 儿童也解谈东事,箫鼓何因动北邻?竟日飞霾无却处,一层吹了一层尘。 (时倭议纷纷。)○其六霜鹤衔冰且忍饥,穷沙休忆稻粱肥。低棋动欲求先著,钝鸟焉能不早飞。 身分无多难了事,酸迂那得济时机? 长安未有胶粘却,日日开门放客归。○戊戌初度卑官自觉与心安,五亩无家去亦难。毡榻所亲唯《老》《易》,儒衫相对几孤寒。 香茶每供邻僧去,院树时同小弟看。 雪色照帘花水,浊尊聊复对空盘。○其二禅灯滟滟雪玻璃,贝典将来戒小妻。客里羁情笼野鸽,乡中春梦阅山鸡。 灰心竟日疏《庄子》,弹舌清晨诵准提。 无限长林无限羽,一枝那复计高低。○其三闲居心似夹冰鱼,雪里轮蹄亦自疏。研酒和来香泛帖,瓶花吹落湿沾书。 艰深乍觉诗如谶,消散方知道是虚。 一卷《杂华》诵未了,被人邀得过僧庐。○其四清溪曲曲几千松,梦里开门看鹤踪。乡计久要桃叶渡,客程长念北高峰。 笙歌渐渐于人懒,山水时时觉话重。 六载牵羁成底事,不如潇洒学为农。○罗隐南、王章甫小集斋中说旧事偶成汉江秋净石粼粼,黄鹤楼高不见尘。 今日楼台归劫火,眼中犹聚上楼人。○其二万瓦如鳞绣作堆,别山重见秃翁来。 晴川阁下南条水,一日同君荡几回。○其三珠楼曲曲贮仙娃,一带风窗十里纱。 记得中和门外路,女墙东去是他家。○其四廨居逼近紫微堂,白火青烟五尺床。 [book_title]卷三·诗 ○己亥元日晨起鸡鸣拜圣人,同官六七辈。绛衫如葛絺,香起青蔼。 古柏老于儒,拱揖向庭内。花气熏一城,沙毂市茫昧。 官卑心亦暇,骑马看年对。○赠黄平倩编修窗前独种庵婆罗,石火风灯不浪过。缃帙夜翻尘牍少,客衣春晒衲头多。 毫端漭漭书巴水,枕上巉巉梦小峨。 诗有馀师禅有友,前希李白后东坡。○人日旅况无些子,空扉阅广轮。气寒薪少力,客谢几生尘。 心切投林羽,身悲贷沫鳞。 滔滔人尽是,未始出非人。○谷日怀潘景升西湖多少地,客信也难知。流落依何氏,巉岏历几支? 吴娘嗔罄篸,杭粉上愁髭。 记得拈杯处,题分谷字诗。○灯市和三弟(皞,傞赞二音皆可读,《汉书》音赞)摩肩尽冠簪,嗬呼接留沄。空天蔽帏裳,高衢泥马汗。 古肆列商周,异物穷番汉。瞠目不能名,横陈失真赝。僻书与蠹迹,种种觅心玩。突然发一编,如穷归里閈。 轻纱障朱楼,烟里露微粲。笑韵自空飞,幽香度帘蒜。不觉履綦疲,唯愁眼光慢。 众中虑相失,一步几回唤。○十六夜和三弟凉月如霜鉴薄帷,空杯无计觅糟醨。买镫聊复欢儿女,弄笔粗能遣岁时。 花火每攒骑马客,蜡光先照走桥姬。 少年乐事今无几,近老方知此兴衰。○灯市六街花粉蔽蹄轮,一簇香飞紫珞尘。 请看楼下号呼者,即是当时楼上人。○题龙腾山房急雨朝翻箔,飞泉夏入庐。竹高遗凤子,石长出雷书。 山鸟衔云语,园丁带翠锄。 南冈北岭草,枯却几年馀。○王氏双节玉折苦相仍,彤编合并称。泪枯双井水,心死万年冰。 恶粉常芟竹,凄花每避镫。 霜眉白似缕,阅尽几衰兴。○和陆放翁初春遣兴,次原韵疏散庸庸寄一官,匡床趺坐觉身安。聊将古道酬宾客,免把闲思累肾肝。 萤火几时能脱腐,醯鸡无日得离酸。东风已放西门柳,冻水冰条亦解欢。 (退之雕肝镂肾。)○二月十一日崇国寺踏月寒色浸精蓝,光明见题额。踏月遍九衢,无此一方白。 山僧尽掩扉,避月如避客。空阶写虬枝,格老健如石。霜吹透体寒,酒不暖胸膈。一身加数毡,天街断行迹。 虽有传柝人,见惯少怜惜。 惜哉清冷光,长夜照沙碛。○偶成入秋寒已来,将夏春未至。暖气与寒官,相值如相避。 麦田无寸青,山容添老悴。古梅不敢开,何况桃李媚。京师重拜客,酬答有成例。强起出西街,天风吼涛势。 飞沙涩齿牙,雾眼挥酸泪。 未必诸高官,不省尘霾气。○看月良月下空窗,秋水浸缃袠。寒气迫衣来,垂帷御风入。 驱风月亦驱,转若麾旧识。端坐不可忍,强起下檐立。苦酒呼一杯,聊以宽风力。不惜待阳和,三春光景失。 永夜伴清晖,寒士寒亦得。○花朝日白苏斋看梅一倍惜花时,寒香滴酒卮。幸依无事客,且喜不蟠枝。 近枕通幽梦,安禅伴净尼。 未知白苏老,酬唱几番诗。○花朝日伯修初度红葩点点灼青树,开尊正值花无数。不知庚甲是何年,但道桃花开几度。 玉堂署里课葵蔬,鸳池边领鸥鹜。新年诗兴更勃勃,墨汁淋漓染绢素。惊雷忽发万山芽,俊鹰陡落平原兔。一束牛腰足自骄,九陌飞尘何所慕。 花下兄弟睦州禅,梦中烟月油江渡。 拟把一竿随丈人,不向天家作师傅。○柳枝词江南柳絮已纷飞,河北垂杨未折枝。 一种青娥娇眼女,南家嫁早北家迟。○游满井出东门子城,古道三五折。破石蹶荒丘,云是故元碣。 烧柳发柔条,卧槎吐红节。石沟注涓水,寒鉴泻空洁。燕女竞游骖,罗袜带春雪。梅花堆鬋髻,波影动文缬。 青山酣远客,新鸟困啼舌。红尘视此地,如秽与迷迭。汲泉烹一杯,肺腑沁香冽。 不惜看频频,可消奔竞热。○游高梁桥花时晴色酿芳原,出郭犹如出槛猿。雾质风梢新柳缕,皴皮瘦骨老藤根。 红云尾变知鱼热,碧缬纹繁觉水温。 耳听碧流心翠岭,闲谈恰已到山门。○昌平道中柳条新婉娈,麦陇渐柔丰。闪日云光薄,翻空旆影红。 马嘶不见鬛,毂响但闻风。 恰为青山去,青山尘雾中。○裕陵陪祀,示潘尚宝、王太学、弟小修长陵一声锺,百官革厉。雷鸣集簪裳,空山醒龙蜕。 明月度欹峦,凹影落虚砌。炬光烁松枝,千鸟展平翅。红绶老中官,闲语先朝事。 屈指鼎湖年,仙人几回泪。○长陵长髯真人别天上,鹄驭龙骖辔千丈。毵毵风鬛滴烟香,空山夜语姚和尚。 霜街寂历吹松子,皂衣落落穿十里。小臣有语叩龙鳞,地老天荒呼不起。溪藤瘦石碧昂藏,马蹄踏水炬煌煌。 千年山骨凭搜取,当日龙沙战几场。 ○暮春同谢生、汪生、小修游北城临水诸寺,至德胜桥水轩待月,时微有风沙一曲池台半畹花,远山如髻隔层纱。南人作客多亲水,北地无春不苦沙。 熟马惯行溪柳路,山僧解点密云茶。 满川澄月千条缕,踏踏苍波过几家。○其二无才终是乐官闲,何地何宾不解颜。乍叠乍铺风里水,半酣半醒雾中山。 御沟板落金鳞出,宫树花翻乳燕还。 浅绿疏黄是处有,泥人真自胜姬鬟。○谢在杭、锺樊桐诸兄集郊外百晤百回新,肝肠绝少尘。未言先侧耳,每笑必伤神。 落翠沾行合,空罂惑醉人。 石潭清到底,信手出纤鳞。○和韵赠黄平倩逍遥未必是无官,割累忘情梦也安。入室祗容金相好,伴身唯有铁肠肝。 蓬莱监里真先辈,冠带场中老细酸。 一帙《维摩》三斗酒,孤灯寒雨亦欢欢。○即事和韵柳下何曾耐小官,青毡绿简且偷安。空窗净阁销尘眼,时草新花养病肝。 庙市客来询古字,粮船僧至饷吴酸。 密函怪牒闲搜取,钞得仙方寄所欢。○送顾升伯出使还吴四月西山雨过时,箫吹阑道沸旌旗。痛怜知己他乡别,懒作诸王奉使诗。 绕驿青芦呼水鹤,渡江白笋荐冰鲥。雕窗画舸堂堂去,闲解花绷看小儿。 (时升伯生子。○其二青峦生色水生波,处处吴姬饷酒差。震泽有山皆树橘,虎丘无月不听歌。 潮田没去春畦少,侬语讹时怪事多。 近日押征知不免,阊门风景看如何?○送李湘洲使浙咫尺山东道,千艘与万舻。邮栖常下鹤,驿饭每炊菰。 闭口听朝事,降心祖佛徒。 不言知向越,面上有西湖。○其二别路红桥上,无情亦有歌。青山遮道石,流水拍云波。 北阙新知少,西湖熟梦多。 向来题字处,墨沈遍嵯峨。○送夹山舅令太原踏尽层岩见稔畲,烟峦鸡犬若仙家。公亭客过开生酿,石室僧来判种花。 竹下簿书间草偈,山中人使学烹砂。高槐影静莎庭里,香散屏空放早衙。 (公学禅,兼好外丹。)○其二闲将公事了尊罍,郭外青山探几回。从事也因流水出,长官多为踏花来。 印文长日封苍藓,簿厕经年长蠹灰。 身是嘉祥旧令尹,东西历尽始知才。○送黄贞父令进贤撇却孤山旧葛巾,暂时朱紫缚闲身。高才正不须违俗,七尺何妨也拜人。 花里课书分小吏,山中留偈谢高真。 直将数斗西湖水,一洗南州案牍尘。 ○崇国寺葡萄园集黄平倩、锺君威、谢在杭、方子公、伯修、小修剧饮入门似出门,莎畦布平远。十亩蕃草龙,垂天棼鬘鬋。古根老巉石,凉荫厚深褷。 茫茫三夏云,有舒而无卷。分栋理孙枝,凿泉通小亩。树上酒提偏,波面流杯满。榴花当觥筹,但诉花来缓。 一呼百螺空,江河决平衍。流水成糟醨,鬓髭沾苔藓。侍立尽醺颠,不辨杯与盏。翘首望褌中,天地困沈沔。 未觉七贤达,异乎三子撰。○端阳日集诸公葡萄社,分得未字榴花清渠,潋潋红波沸。十里菖蒲风,一幄芰荷气。 行年三十馀,辟若午将未。乐事竟虚无,劳劳长世味。试把朱砂觞,一洗滞肠胃。野性发云岚,粲若新开卉。 世事本闲闲,无端生怖畏。无论失算非,得算亦无谓。 不有出世人,焉知酒杯贵?○和锺君威花字官贫癖冶游,僧贫癖种花。两贫戏问取,身困意何奢? 数亩葡萄棚,下马如到家。良朋递指引,佳会屡停车。竹石能几何,使我心忽遐。自来悭饮者,咽酒亦如茶。 瓮瓶高累累,腹罄卧平沙。欢呼达夜半,一里无栖鸦。藻文沾白合,禅榻倒乌纱。 衫沽酒尽,或恐到袈裟。○和黄平倩落字诸君且停喧,听我酒正约。禅客匏子卮,文士银不落。 酒人但盆饮,无得滥杯杓。痛饮勿移席,极欢勿嘲谑。当杯勿议酒,屈罚无过却。 种种皆欢候,违者三大爵。○和伯修家字京师盛重五,所在竞繁华。空庭唯竹石,胜之以清嘉。 藤阴代帷幄,禅板代笙笳。荷筒当酒盏,药草当名花。栝柏四五株,胜彼百髻丫。风篁数枝响,陋彼百淫哇。 彼歌此呕喁,质朴类田家。 区区未免俗,白酒渍红砂。○和方子公童字方生老为客,往往狎青童。下马楫平头,兴发如暐风。 瘦骨载野心,一饮百馀锺。微波照颠影,线偶系虚空。十阄七负觥,脱冠语篁丛。 从君文字饮,辜负石榴红。○和小修扫字禅客恶花繁,引水植香草。迸阶多子篁,栖树无凡鸟。 碎日摇空庭,波纹如可扫。鹦鹉与凫,自邻自社保。客来非习静,偶然合大道。一味出林风,销尽诸尘抱。 止酒但止甘,聚朋先聚老。○丘长孺自塞上来百钱买得梨花春,洗却并州面上尘。万里质田无售主,一生知己是贫人。 扶摇不肯吹飞絮,尺水如何纵巨鳞? 醉起弯弓犹一石,清时羁绁老麒麟。 ○夏日同江进之、丘长孺、黄平倩、方子公、家伯修、小修集葡萄方丈,以五月江深草阁寒为韵,馀得五字落花点地成重五,香翠熏泥粉沾雨。买将安石伴炎官,鬼书未燥花先腐。 当窗一榻卷琉璃,下方五月吹寒楚。 姬公且自却门檐,茗碗沤花生白缕。○其二下里诗人唤阳五,酒肠窄窄无一缕。空拳往往博欢场,如以孤羊角群虎。 一蕉入口即盘姗,浪言欲作糟丘主。天幸酒伯多知音,嵇阮贺李相推许。 沄留岂必解披坚,不饮何妨建旗鼓。○和丘长孺藤荫朵朵碎光白,古寺闲房坐佳月。白家曲子规如珠,沉宫掉羽吹香雪。 五言七言信手成,刻雾裁风好肌骨。筇根处处觅糟丘,逸思迸如春草发。世人三十进愁乡,眼睛直视胸怀结。天生荡子惯穷途,客囊冰冷心犹热。 官既无门名不有,尔纵不言我心折。眼中知己尽青云,不能拔汝一毫发。七尺身材五尺臂,雕弓往往穿金铁。贫贱熬人亦自难,许身何苦太高洁。 [book_title]卷四·诗 ○显灵宫集诸公,以城市山林为韵仙人杰阁俯王城,西山见雨北山晴。高云直接熏炉气,去宫百里闻铃声。 古柏石干青虬枝,烟绡千尺屋十楹。东边柰子结老友,却忆往年梅客生。 (甲午冬,客生曾致书小修,以东城柰子花、晋阳庵大士及此中古柏为老友。)○其二野花遮眼酒沾涕,塞耳愁听新朝事。 邸报束作一筐灰,朝衣典与栽花市。新诗日日千馀言,诗中无一忧民字。旁人道我真聩聩,口不能答指山翠。自从老杜得诗名,忧君爱国成儿戏。 言既无庸默不可,阮家那得不沉醉? 眼底浓浓一杯春,恸于洛阳年少泪!○其三琳宫高处见西山,浓翠隐约高低鬟。几年桑孔算云烟,人间峦石无苍颜。 白云向我意潸潸,欲从平地乞休闲。 东郊西陇皆官亩,判取虚空任往还。○其四松棚不阔浓浓阴,池沼不宽滟滟深。宾朋不众尽同心,言语无多足知音。 三伏自然消暑气,何用深山嘉树林。○显灵宫夜归云头黯淡色如铁,扑衣打面旱沙热。六街泼墨气腾腾,几点风灯鬼明灭。 铃铎当当辨古寺,走入衲僧蚕纸被。堕瓦抛椽雨阁眉,雷公腕脱车轮碎。长风卷地天吹坼,一星透出层云额。马蹄依旧逆冲飙,炬火不光天路窄。 电光熠熠谱华绘,细如姬发粗如绳。云山花鸟各呈态,天女飞丝绣不成。人言闪电是天笑,天翁何事频欢叫。嫦娥归魄织女藏,顽墨昏盲有何好。 北安门外水沉路,溜点在檐雨在树。果然隔辙分晴阴,雨师似亦相回护。归来门巷无灯烛,叱奴鞭婢旋煮粥。 墨花一泻满吴笺,残雨疏疏滴檐竹。○酒正喧,萧君席上作,时萧居城外酒正喧,关吏言,请君秣马饬归辕。巴川健儿豕成群,邀官挟吏通州门。 逐虎怯,逐飞蚊,倭刀吼室箭出。东坊西市榜明文,不严军律严司阍。 木门苍琅根,日未昏,断行人。○和江进之杂咏山亭处处挈胡床,不独游忙睡亦忙。官况易消如暴水,痴儿难长似黄杨。 岩花盛日求长假,石榻开时见古方。 掷却儒绅与巾子,添将冰水注茶汤。○其二盆池清浅薄苔封,弱竹丛丛个影重。残帙有芸犹被蠹,空阑无蕊亦招蜂。 西山郁郁蓁蓁气,讲阁朝朝暮暮锺。 箬叶数筐书尺五,岕茶新寄自吴侬。○其三藤叶常悬四五葩,闲随方罫过邻家。西厢托疾东厢假,南寺听经北寺茶。 蝶老花阑如倦客,天清云薄似飞纱。 姬衫典尽瓶犹馁,学把缗钱托画叉。○其四六尺莎阶九尺庐,玄毫白楮任生疏。花前屡泛摈愁酒,架上聊存引睡书。 蕲竹细纹如浪滑,吴绡寒纬似云舒。 幽窗一枕腾腾去,炼佛求仙事总虚。○丘长孺醉歌,和黄平倩广陵细酒真珠沸,瓮花决决倒河渭。研朱泼面火生肌,离身一里闻糟气。 初如渴骥奔鸣泉,渐如怒虎吞脔胾。乍如山石压一丝,又如云絮泊空际。须臾变幻如偶儿,乍孤乍末恣俳戏。又如分身作数人,口耳心神不相制。 旋风著树刺钩藤,郭郎舞袖张颠字。口中牵丝舌力蹇,千言不能达一义。酒人讳醉强惺惺,容貌矜持礼法赘。强将拜跪学常人,不觉欹身落崖砌。 千扶万拥不能支,吻中微闻呼白二。檐溜丁丁滴到唇,举手推屋若辞醉。一酣三日昏如泥,齁声吼若惊涛至。天然一幅浑沌图,人间械路争回避。 (白二,丘郎姬也。)○德胜桥水轩集诸公诗西山去城五十里,紫褷青逻见湖底。一泓寒水半庭莎,赚得白云到城里。 茭叶浓浓遮雉朵,野客登堂如登舸。稻花水渍御池香,槐风阵阵宫云凉。一番热雨蹙波沸,穿檐扑屋生荷气。乍时发墨乍清澄,云容闪烁螭蛟戏。 檐波斜带水条烟,北窗雨后梦清圆。 兑将数斗薏仁酒,赁取山光不用钱。○避雨崇国寺三日纪事湿云涨山雨不止,一酣三日葡萄底。天公困雨如困酲,醉人渴饮似渴水。 东市典书西典几,团糟堆曲作城垒。明知无雨亦不行,权将雨作题目尔。 仆夫安眠马束尾,大瓮小瓮来日起。○吴人求别诗闻名不识面,胜于识面者。未晤先惜别,形骸翻是假。 京师沙砾场,风光少秀冶。乐事尽输吴,蓟酒独难舍。空囊何所恋?身轻等飞瓦。 夜雨潞河风,秋郊吴苑马。○节寿篇(为萧山沈令广乘母夫人作)三十年藐诸,一顾一呜咽。泪湿琐窗花,红紫也成雪。 穷巷苦书声,孤釭语寒铁。敝帙三五箱,字字殷痕血。垂老课儿官,霜花冷白发。湘湖千顷莼,不敢饷儿侄。 母贞益子廉,源清者流洁。辟如干霄筠,稚笋亦高节。翬锦落天花,万古冰潭热。乡邦传盛事,似作昔贤说。 试检孀娥编,女史难为烈。○又(代作)立孤丈夫难,何况妇也只。裹泪看零丁,忍作山头石。 尘窗闭孤影,几曾见天碧。夜雨丝络声,穷巷丘轲籍。尺楚起雏皇,长风老劲翮。五载萧山令,空斋类禅客。 近雪无锱流,何况霜自白。○七月二十一日有忆偶题雾月晓花啼,柳冷莺梦怯。石枕刻相思,秾香散幽帖。 清思如静水,红从笑颊起。背灯换溽衣,情郎收榼珥。别泪浸兰被,恩爱等蝉翅。银箸拨香灰,写作天长字。 塔灯绕层橑,红阑对大道。昔时合欢场,今见高冢草。枫根闻鬼语,乡音带淮楚。 淰淰女儿神,吹作何山雨。○伯修斋中同汪参知诸兄共谭石瘦盆池清,竹冷秋窗蒨。只数本蓼花,亦复添幽艳。 贤朋三五人,肝胆皆如面。宝月含琉璃,无心不可见。摩砻若许年,宦网增尘罥。学道不出缠,如以干加茜。 辟诸生矿金,渣汁少陶炼。 毛孔薰旃檀,庞公以为鉴。 ○秋日集江进之、王以明、方子公、王章甫、小修饮崇国寺,分韵得邦字露叶滴秋窗,竹香入酒缸。娇青槐子破,浅嫩菊丫双。石火增茶韵,松音出梵腔。 冥心真契理,瓮里有莲邦。○赠王以明纳赀归小竹林读书三十年,何曾效一字。九万里冲风,不能起蝉翅。 人间龙子藏,天上司文睡。质书典青山,勉就冬官例。凤老泣枯梧,强作回翔计。低枝无伟巢,聊减冲云气。 掷巾簪笋皮,脱衫买荷芰。万竹中栖身,崖风吹远唳。销心白傅诗,遣老庞公偈。 铁锥题冷篁,画破千竿翠。○十景园小集一门复一门,墙屏多于地。侯家事整严,树亦分行次。 盆芳种种清,金蛾及茉莉。苍藤蔽檐楣,楚楚干云势。竹子千馀竿,丛梢减青翠。寒士依朱门,索然无伟气。 鹤翎片片黄,丹旗榜银字。绨锦裹文石,翻作青山祟。 兑酒向东篱,颓然索清醉。○九日大慧寺登高,迟家伯修、黄平倩不至苍色满诸峦,如何独自看。闲僧四五众,丈石两三盘。 白额题高冢,红衫度远栏。 北风浸骨冷,端不似秋残。○崇国寺同王章甫、小修看月凉月白霜阶,光腻平于砥。古木坐寒禽,写影空窗里。 牙刀劈沉心,云母熏红纸。茶垆藏古云,一叶寒吹起。角灯抽紫焰,冻花老瓶水。滑波映琉璃,一片冷光死。 灰心伴夜禅,寒猧吠行履。○盘山道中嘲宝方、死心、寂子三和尚筇节楞楞过顶颅,偏衫口上系胡珠。 云中棕笠垂垂堕,正好和驴写作图。 ○宿千像寺柬锺刺史(「诘曲欹岖」出李群玉,「皱秀透瘦」出米元章)诘曲欹岖路,皱秀透瘦石。飞岩绣铁花,螺子点云额。平生米南宫,耽幽穷鬼迹。 石根搜古云,踏遍秋空碧。豁眼见新峦,长笑落巾帻。贪看不知晚,悬石布茵席。回首神仙吏,青嶂达门阈。 侍史朝焚香,秋云几回白。 棱棱怪石供,聊以施游客。○石雨洞山僧问亦不知名,凹处唯将腹背行。 石骨数卷泉一缕,游人多少只闻声。○入盘山分明真山子,的的有画意。风霜匀粉丹,云霞缀锦地。 一皴一百仞,雕镂入空际。瘦骨间青脂,苍劲有馀媚。天绅秣顶垂,仙蕊披裆被。虬松百万株,粘石无根蒂。 峰峰有活石,石石挟仙气。一石置一山,一山一点翠。 散作诸峦岩,分身可千计。○盘山顶摩天抽碧,俯不见鸟背。西日照塔轮,影落重边外。 峨髻瘦仙人,玉冠苍水佩。貌古骨奇青,见者肃而拜。浮空日嬲云,足底呈光怪。或聚或披丝,或舞或澎湃。 千里听风铃,飞花落膻塞。 一萍一青山,一点一人界。○游天门开发足自髻石,湾还可四里。一步一惊魂,路荒不容趾。 粘壁行刀脊,下视深无底。狂锷构虚空。痴石缀瘢痏。其沙生以坟,其骨汗而泚,其草油以丝,其树糟而圮。 忽然硗确岩,忽然崩腾水,忽而没九天,忽而九渊起。健夫引长绳,半日一移趾,四肢互相用,臂行足以视。 或如鸭折身,或如丁旋尾,或如出壳,或如蟹引跪。又如研古绘,虫蠹蚀丝理;又如读殷《盘》,聱轧飣奥诡。 当其快心意,虚空跃绳妓。少焉筋力疲,蚊虻撼犀兕。须发生烟岚,肌肤碎荆杞。百苦到天门,相对惟口哆。 双壁削青铜,飞鸟不能止。一匣衔古光,方空如水洗。阴阳工刻轹,霜雪恣摩砥。万古贮云霞,石纹绣青紫。 败桐蛇腹段,古钮蛴螬蠡。诘曲史籀书,斑驳朱砂蕊。僧言三十年,兹石未沾履。往时戚将军,架空一游此。 长老传白猿,今来猿亦死。是时七月初,寒肌如粟子。引指人人危,回家面面鬼。归来问僮仆,髭须白馀几? 破网取珊瑚,判命竞奇傀。○戏赠死心和尚,死心以秀才出家(原名文炜)铁城焰里热忙身,几人能掷头上巾。题将百八金刚子,辞却东家老圣人。 少年意气非等闲,精悍之色在眉间。熔取鱼肠一匣水,铸作胡僧双耳环。往年湖上逢开士,藻月规烟说文炜。但知北海是大儿,谁识南宗印真子。 海内学士闻行履,半说颠狂半惊死。东方先生代解嘲,秀字何妨竖却尾。瘦岩百尺突寒松,冰谷千年贮古水。 落花红洗入溪澜,请看风吹起不起。○寒溪道中空岩著古花,石路水纹斜。瘦野多耘枣,桑门屡饷茶。 逢人皆说旱,上马但愁沙。 匝地诛求尽,孤云也失家。○赠大宗长老髭发茁霜根,精神出骨上。能令见者心,自发幽岩想。 西山万螺青,得意即孤往。履瑽若平陂,宽衣不持杖。道逢破衲人,长跪必合掌。除却身口外,一铢无馀镪。 经行达曙鸡,念珠长五丈。 净月含宝瓶,彻底皆澄朗。○入红螺瑽道中纪事山风吹晓作新岚,仙梦茫茫古石龛。欲识死生情切处,棺材峰上卓茆庵。 (山上有棺材峰。)○其二田家打枣妇盈亩,高髻垂肩竿在手。 此是六郎系马桩,郎君未审停鞭否?○其三葫芦棚下水平鞯,古戍遣屯记宛然。 马市时来今几载,边烽堡里宿枯禅。○初入红螺瑽凿天出古空,意匠穷刻露。赎取长吉魂,幻作鬼工赋。 霜岩透斑锷,石骨竦清怒。历劫至于今,雕镂不曾住。无石不巧心,转眄殊态度。一种老健中,自发嫣媚趣。 阴褷夹琉璃,飞仄窘仙步。 一死直青山,梯足于悬树。○月夜登良乡塔冈,与子公诸友作别秋山潋潋滴青雾,城外人家城里树。白埃一道冲红亭,正是马蹄离别处。 荒垣残叶几家村,千厓洗尽月波痕。乡关十路九貂虎,未知托钵向何门。 惊禽一羽分烟去,云路沉沉安可论。○过通州白舫绿油扉,多时梦亦稀。浪中丹雉见,郭里水禽飞。 古寺荒何代,空杨瘦十围。四年一带水,三度断肠归。 (时亡女附舟南归,先为亡侄及侄女。)○泾阳驿见王子声壁间韵,怆然有述只合临漳死,曹家鬼好文。枫根犹有绣,夜壑岂无春。 研乞铜台瓦,姻求洛浦甄。歌遗涂粉客,衣逐卖香人。客鬼轻残蜕,骚宫重楚魂。 死生旦昼理,夜乐胜朝颦。○真定大悲阁同王六宇年兄及小修弟登览有述一盘三十级,低窗平鸟翅。空里约数盘,始尽金色臂。 碑文深藓痕,历历隋唐字。树老北朝根,霜绣生古翠。飞题接绮疏,斑驳有奇致。斗古不斗鲜,真丹无两寺。 凭虚吊古人,触眼伤新事。拥罽一谈空,稍蠲忧时泪。忆初直省时,把手青卿地。光华若春条,白面青丝髻。 [book_title]卷五·记 ○满井游记 燕地寒,花朝节后,馀寒犹厉。冻风时作,作则飞沙走砾,局促一室之内,欲出不得。每冒风驰行,未百步,辄返。廿二日,天稍和,偕数友出东直,至满井。高柳夹堤,土膏微润,一望空阔,若脱笼之鹄。于时冰皮始解,波色乍明,鳞浪层层,清彻见底,晶晶然如镜之新开,而泠光之乍出于匣也。山峦为晴雪所洗,娟然如拭,鲜妍明媚,如倩女之靧面,而髻鬟之始掠也。柳条将舒未舒,柔梢披风,麦田浅鬛寸许。游人虽未盛,泉而茗者,罍而歌者,红装而蹇者,亦时时有。风力虽尚劲,然徒步则汗出浃背。凡曝沙之鸟,呷浪之鳞,悠然自得,毛羽鳞鬛之间,皆有喜气。始知郊田之外,未始无春,而城居者未之知也。夫能不以游堕事,而潇然于山石草木之间者,惟此官也。而此地适与馀近,馀之游将自此始,恶能无纪?己亥之二月也。 ○游高梁桥记 高梁桥在西直门外,京师最胜地也。两水夹堤,垂杨十馀里,流急而清,鱼之沉水底者,鳞鬛皆见。精蓝棋置,丹楼珠塔,窈窕绿树中。而西山之在几席者,朝夕设色以娱游人。当春盛时,城中士女云集,缙绅士大夫,非甚不暇,未有不一至其地者也。 三月一日,偕王生章甫、僧寂子出游。时柳梢新翠,山色微岚,水与堤平,丝管夹岸。趺坐古根上,茗饮以为酒,浪纹树影以为侑,鱼鸟之飞沉,人物之往来,以为戏具。堤上游人,见三人枯坐树下若痴禅者,皆相视以为笑。而馀等亦窃谓彼筵中人,喧嚣怒诟,山情水意,了不相属,于乐何有也。少顷,遇同年黄昭质拜客出,呼而下,与之语,步至极乐寺观梅花而返。 ○抱瓮亭记 伯修寓近西长安门,有小亭曰抱瓮,伯修所自名也。亭外多花木,正西有大柏六株,五六月时,凉荫满阶,暑气不得入。每夕阳佳月,透光如水,风枝摇曳,有若浪纹,衣裳床几之类皆动。梨花二株甚繁盛,开时香雪满一庭。隙地皆种蔬,瓜棚藤架,菘路韮畦,宛似村庄。小奴青泉负瓮,白石注水,日夜浇灌不休,面貌若铁。稍暇,则相与宴息树下,观其意,殊乐之,无所苦。凡客之至斯亭者,睹夫枝叶之蓊郁,乳雀之哺子,野蛾之变化,胥蝶之遗粉,未尝不以为真老圃也。 而是时伯修方在讲筵,先鸡而入,每下直之时,眼中芒生。稍一假寐,而中书催讲章者又已在门。头胶枕上,欲起不得,儿童以热水拭面,乃得醒,看书如在雾中,尝自笑以为不若青泉、白石者之能有此圃也。宏初入亭甚适,既见兄劳顿,心窃苦,已而愀然曰:此馀师焦先生之旧居也。当馀初第时,摄衣屏息,伛偻门屏下,与诸弟子问业于此者,不知其几。屐齿之迹,犹在门限。卷朱未燥,而先生已为迁客。羊肠路险,吾末如何?盖宏返覆于此,而知伯修之寄意深词旨远也。伯修殆将归矣。 ○文漪堂记 馀既僦居东直之房,洁其厅右小室读书,而以徐文长所书文漪堂三字扁其上。或曰:「会稽,水乡也,今京师嚣尘张天,白日茫昧,而此堂中无尺波一沼之积,何取于涟漪而目之?」居士笑曰:「是未既水之实者也。夫天下之物,莫文于水,突然而趋,忽然而折,天回云昏,顷刻不知其几千里。细则为罗縠,旋则为虎眼,注则为天绅,立则为岳玉。矫而为龙,喷而为雾,吸而为风,怒而为霆。疾徐舒蹙,奔跃万状。故天下之至奇至变者,水也。 夫馀水国人也。少焉习于水,犹水之也。已而涉洞庭,渡淮海,绝震泽,放舟严滩,探奇五泄,极江海之奇观,尽大小之变态,而后见天下之水,无非文者。既官京师,闭门构思,胸中浩浩,若有所触。前日所见澎湃之势,渊洄沦涟之象,忽然现前。然后取迁、固、甫、白、愈、修、洵、轼诸公之编而读之,而水之变怪,无不毕陈于前者。或束而为峡,或回而为澜,或鸣而为泉,或放而为海,或狂而为瀑,或汇而为泽。蜿蜒曲折,无之非水。故馀所见之文,皆水也。今夫山高低秀冶,非不文也,而高者不能为卑,顽者不能为媚,是为死物。水则不然。故文心与水机,一种而异形者也。夫馀之堂中,所见无非水者。江海日交于睫前,而子不知,子则陋矣,馀堂何病焉?」 ○崇国寺游记 时己亥之上巳日也。先是期伯修、昭素、升伯修禊西门外水边,以风沙作,遂止崇国寺。而是日王章甫与三弟,适会文于此。酣笑竟日,皆相视以为春来第一醉也。寺僧引观姚少师像,姿容潇洒,双睛如电光之烁。像赞盖本色衲子语,少师自题也。过番僧舍,观曼殊诸大士变像,蓝面猪首,肥而矬,遍身带人头,有十六足骈生者,所执皆兵刃,形状可骇。僧言乌斯藏所供多此像,因谈彼国风俗,及道里险远之状。大率乌斯藏诸国,以中国最下茶为国宝,市物皆用之,黄白金反滞不得行。国无稻,所食皆麦菽。数十里一君,如中国之郡邑然,僻陋俭苦之乡也。时伯修、昭素以诘旦上直先去,馀等谈《易》至丙夜,锋颖叠出,几不欲归。以从者夜寒待久,不得已乃还。 ○游盘山记 盘山外骨而中肤。外骨,故峭石危立,望之若剑戟罴虎之林;中肤,故果木繁。而松之抉石罅出者,旗嵚虬曲,与石争怒,其干压霜雪不得伸,故旁行侧偃,每十馀丈。其面削不受足,其背坦,故游者可迂而达。其石皆锐下而丰上,故多飞动。其叠而上者,渐高则渐出,高者屡数十寻,则其出必半仄焉,若半圮之桥,故登者栗。其下皆奔泉,夭矫曲折,触巨细石皆斗,故鸣声彻昼夜不休。其山高古幽奇,无所不极。述其最者:初入得盘泉,次曰悬空石,最高曰盘顶也。泉莽莽行,至是落为小潭,白石卷而出,底皆金沙,纤鱼数头,尾鬛可数,落花漾而过,影彻底,忽与之乱。游者乐,释衣,稍以足沁水,忽大呼曰奇快,则皆跃入,没胸,稍溯而上,逾三四石,水益哗,语不得达。间或取梨李掷以观,旋折奔舞而已。悬空石数峰,一壁青削到地,石粘空而立,如有神气性情者。亭负壁临绝涧,涧声上彻,与松韵答。其旁为上方精舍,盘之绝胜处也。盘顶如初抽笋,锐而规,上为窣诸波,日光横射,影落塞外,奔风忽来,翻云抹海,住足不得久,乃下。迂而僻,且无石级者,曰天门开。从髻石取道,阔以掌,山石一右臂,左履虚不见底,大石中绝者数。先与导僧约,遇绝瑽处,当大笑,每闻笑声,皆胆落。扪萝探棘,更上下仅得度。两岩秀削立,太古云岚,蚀壁皆翠。下得枰石,方广可几筵。抚松下瞰,惊定乃笑,世上无判命人,恶得有此奇观也?面有洞嵌绝壁,不甚阔,一衲攀而登,如猕猴。馀不往,谓导僧曰:「上山险在背,肘行可达。下则目不谋足,殆已,将奈何?」僧指其凸曰:「有微径,但一壁峭而油,不受履,过此虽险,可攀至脊,迂之即山行道也。」僧乃跣,蛇矫而登,下布以缒,健儿以手送馀足,腹贴石,石腻且外欹,至半体僵,良久足缩,健儿努以手从,遂上。迨至脊,始咋指相贺,且相戒也。 峰名不甚雅,不尽载。其洞壑初不名,而新其目者,曰石雨洞,曰慧石亭。洞在下盘,道听涧声,觅之可得。石距上方百步,纤瘦丰妍不一态,生动如欲语,下临飞涧,松鬛覆之如亭,寐可凭,坐可茵,闲可侣,故慧之也。其石泉奇僻,而蛇足之者,曰红龙池。其洞天成可庵者,曰瑞云庵之前洞,次则中盘之后岭也。其山壁窈窕秀出而寺废者,曰九华顶,不果上,其刹宇多不录。寄投者,曰千像、曰中盘、曰上方、曰塔院也。其日为七月朔,数得十。偕游者,曰苏潜夫、小修、僧死心、宝方、寂子也。其官于斯而以旧雅来者,曰锺刺史君威也。其不能来,而以书讯且以蔬品至者,曰李郎中酉卿也。 ○游红螺瑽记 从葫芦棚而上,磴始危,天始夹。从云会门而进,山始巧始纤,水始怒,卷石皆跃。至铁锁湾,险始酷。从湾至观音洞,仄而旋,奇始尽。山皆纯锷,划其中为二壁,行百馀步,则日东西变;数十步,则岭背面变;数步则石态貌变矣。壁郛立而阴,故不树;瘦而态,故不肤,亦不顽。蛟龙之所洗涤,霜雪之所磨镂,不工而刻,其趣乃极。 窦中多老衲,或居至八十馀不下,闻客至,则竞出观。导者曰:「老未见冠履也。」问为青曹,则曰:「是馀宗主。」笑而合其目,亦如馀之见此山此石也。山中非采药樵薪人不至,故不著。奇僻之士,游小西天、上方者,日取道焉,而遗之睫前,是可叹也已! ○良乡三教寺记 庚子八月,馀以使事过良乡,迟三弟中道不至,寄居东关外。偶同客步小石冈,过塔湾,村店四十馀家,墟烟尽处,碧瓦参差。路人曰:「三教寺也。」遂扣扉,良久,履声则则从内出。一僧面臒而黝,发寸馀不剪,对客语甚健。问之,曰:「江夏僧体空也。」馀因谓:「荒街绝侣,飞埃蔽道,马驴丁丁之声,穷昼夜不绝,喧嚣荒恶,奈何庵此?」僧曰:「馀本行脚老头陀。自入燕来,昼则挟册讲肆,夜则墙间树下,剪爪无工,何暇谋室?忆往岁曾与数开士,道出此乡,饥渴困乏,风霰交至,乃至求一盂饭不得,求一椽地暂止亦不得,饥疮内逼,寒鬼外虐,酸苦之际,此愿勃发。僧自是乞得一笠地,编茶棚半间,以待十方衲子。七八年间,赖诸侍中大檀之力,遂成精蓝。北参南询之侣,至者如归,官邮之使,络绎于门,汤茶之供无宁晷,辘轳之声,从鸣鸡达丙夜不休。此山僧藉手诸檀信之惠,以了行脚一念者也。地之喧寂,不暇计也。」 馀周视殿庑禅室僧廊,备体而微,凡丛林中所宜有者,无不具。因叹曰:「贤哉僧也!使天下之为僧者皆如汝,天下之为儒与道士者皆如汝,郡邑之中,刹宇相望,贮廪以待饥,空室以伺往来,仁让相先,贫富相助,何至使凶年有沟壑之民,有司持筹展转不及也?今道士之纤啬不足论。馀儒者也,一钱不与,文曰俭德,但惧伤惠,不恤伤忍;怀市井锥刀之心,背先圣立人之教,沟中之瘠,宁复挂念?嗟乎,馀之愧汝多矣!」体空名某。檀信名例书碑阴,不具载。 [book_title]卷六·叙 ○叙姜陆二公同适稿 苏郡文物,甲于一时。至弘、正间,才艺代出,斌斌称极盛,词林当天下之五。厥后昌谷少变吴,元美兄弟继作,高自标誉,务为大声壮语,吴中绮靡之习,因之一变。而剽窃成风,万口一响,诗道寝弱。至于今市贾佣儿,争为讴吟,递相临摹,见人有一语出格,或句法事实非所曾见者,则极诋之为野路诗。其实一字不观,双眼如漆,眼前几则烂熟故实,雷同翻复,殊可厌秽。故馀往在吴,济南一派,极其嗬斥,而所赏识,皆吴中前辈诗篇,后生不甚推重者。 高季迪而上无论,有以事功名而诗文清警者,姚少师、徐武功是也。铸辞命意,随所欲言,宁弱无缚者,吴文定、王文恪是也。气高才逸,不就羁绁,诗旷而文者,洞庭蔡羽是也。有为王、李所摈斥,而识见议论,卓有可观,一时文人望之不见其崖际者,武进唐荆川是也。文词虽不甚奥古,然自辟户牖,亦能言所欲言者,昆山归震川是也。半趋时,半学古,立意造词,时出己见者,黄五岳、皇甫百泉是也。画苑书法,精绝一时,诗文之长因之而掩者,沈石田、唐伯虎、祝希哲、文征仲是也。其他不知名,诗文可观者甚多。 大抵庆、历以前,吴中作诗者,人各为诗;人各为诗,故其病止于靡弱,而不害其为可传。庆、历以后,吴中作诗者,共为一诗;共为一诗,此诗家奴仆也,其可传与否,吾不得而知也。间有一二稍自振拔者,每见彼中人士,皆姗笑之。幼学小生,贬驳先辈尤甚。揆厥所由,徐、王二公实为之俑。然二公才亦高,学亦博,使昌谷不中道夭,元美不中于鳞之毒,所就当不止此。今之为诗者,才既绵薄,学复孤陋,中时论之毒,复深于彼,诗安得不愈卑哉!姜、陆二公,皆吴之东洞庭人,以未染庆、历间习气,故所为倡和诗,大有吴先辈风。意兴所至,随事直书,不独与时矩异,而二公亦自异。虽间有靡弱之病,要不害其可传。夫二公皆吴中不甚知名者,而诗之简质若此。馀因感诗道昔时之盛,而今之衰,且叹时诗之流毒深也。 ○叙四子稿 今世禁文体者日益厉,而时文之轨辙日益坏。上之人刻意求平,下之人刻意求奇,所标若此,所趋若彼,岂文体果不足正哉?夫禁士者一人,取士者又一人,士向利则德,故从取不从禁。即不然,令禁士者取士,将一出于平,而平不胜取,不得不求其异者;求其异者,而平者自斥,虽欲自守其禁,不可得也,势为之也。 馀谓文之不正,在于士不知学。圣贤之学惟心与性。今试问诸业举者,何谓心,何谓性,如中国人语海外事,茫然莫知所置对矣,焉知学?既不知学,于是圣贤立言本旨,晦而不章,影猜响觅,有如射覆。深者胜之以险,丽者夸之以表,诡者张之以贷。义本浅也,而艰深其词,如佥夫小人之匿其心以欺人者也,故曰险也。词本芜也,而雕绘其字,如纨璟子弟,目不识丁,徒以衣饰相矜,故曰表也。理本荒也,而剽窃二氏之皮肤,如贫无担石之人,指富家之囷以夸示乡里也,故曰贷也。三者皆由于不知学,智穷能索,又不得不出于此。为主司者既不能详别其真伪,故此辈亦往往有幸中者。后生学子,相与尤而效之,而文体不可复整矣。故士当教之知圣学耳,知学则知文矣,禁何益哉!门人某等留心学问,其为文根理而发,无浮词险语,是可喜也。故识其前,以告都人士之为文者。 ○叙梅子马王程稿 馀论诗多异时轨,世未有好之者,独宣城梅子与馀论合。凡馀所摈斥诋毁,俱一时名公巨匠,或梅子旧师友也,梅子的然以为是。而其所赞叹不容口者,皆近时墨客所不曾齿及之人,梅子读其诗,又切切然痛恨知名之晚也。梅子尝语馀曰:「诗道之秽,未有如今日者。其高者为格套所缚,如杀翮之鸟,欲飞不得;而其卑者,剽窃影响,若老妪之傅粉;其能独抒己见,信心而言,寄口于腕者,馀所见盖无几也。往馀为诗,一时骚士争推毂馀,今则皆戟手詈馀矣。馀思非公莫能评者,今所著稿具在,其有以箴。」馀曰:「是公诗进。昔馀至吴,乡人有偕来者,饮以天池、虎丘,怒发投诸地曰:『此何异水!』适家人有携安化茶者,出而饮之,其人大喜,立啜四五盏。何也?人情安于所习,故虽至美,亦以至恶掩也。今公出诗以示人,其怒不必诘,其喜大为可戒。惩其所誉而劝其所嗔,公之于诗也几矣。」 ○叙竹林集 往与伯修过董玄宰。伯修曰:「近代画苑诸名家,如文征仲、唐伯虎、沈石田辈,颇有古人笔意不?」玄宰曰:「近代高手,无一笔不肖古人者。夫无不肖,即无肖也,谓之无画可也。」馀闻之悚然曰:「是见道语也。」故善画者,师物不师人;善学者,师心不师道;善为诗者,师森罗万像,不师先辈。法李唐者,岂谓其机格与字句哉?法其不为汉,不为魏,不为六朝之心而已。是真法者也。是故减灶背水之法,迹而败,未若反而胜也。夫反所以迹也。今之作者,见人一语肖物,目为新诗,取古人一二浮滥之语,句规而字矩之,谬谓复古,是迹其法,不迹其胜者也,败之道也。嗟夫!是犹呼傅粉抹墨之人,而直谓之蔡中郎,岂不悖哉! 今夫时文,一末技耳。前有注疏,后有功令,驱天下而不为新奇不可得者,不新则不中程故也。夫士即以中程为古耳,平与奇何暇论哉?王以明先生为馀业举师,其为诗能以不法为法,不古为古,故馀为叙其意若此。噫,此政可与徐熙诸人道也。 ○八识略说叙 性一而已,相惟百千。离百求一,一亦不成;离相言性,性复何有?是故非耆德大宿,登相家之阃阈,鲜有能涉性海之洪澜,跻智岳于层颠者也。今夫天地一世界也,合而为娑婆,剖而为四州,界而为华夷,裂而为郡县,棼而为聚落。万法齐张,城邑之姓号历然;一道圆融,娑婆之名称不坏。性相之说,理圆于此。所以即城邑为娑婆者,儱侗之所敝也;谓娑婆非城邑者,边见之所执也。即异为同,同相本空;由同观异,异亦不立。即未始是,不即亦非;非未始非,不非亦是。向非身历其境,恶能穷其边崖指其归宿者哉?夫识之相,亦玄矣,奥矣。前六易竟,二细难推;语其障则声闻犹堕,究其阴非互用莫尽。是故趋寂而求者,知生灭之为识,而不知寂灭之亦识也;如理而修者,知昏沉之为识,而不知精进之亦识也;标顿为宗者,知拟议之为识,而不知无住之亦识也;倚圆为则者,知分别之为识,而不知平等之亦识也。合之则娑婆见,故烦恼即菩提海;分之则界限立,故湛入归识边际。故曰:「惟佛与佛,乃能知之。」又曰:「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 相宗之不明久矣。无际大师,法中之虎,竟一心之差别,洞八相之微芒。略而非略,见千月于指端;言显无言,总万流于智海。使该博者服其精当,苦难者悦其易简,法师之功德普矣哉! ○时文叙 举业之用,在乎得隽。不时则不隽,不穷新而极变,则不时。是故虽三令五督,而文之趋不可止也,时为之也。才江之僻也,长吉之幽也,《锦瑟》之荡也,《丁卯》之丽也,非独其才然也。体不更则目不艳,虽李、杜复生,其道不得不出于此也,时为之也。 往馀授京兆时,尝以士子文质诸斋矣。馀窃叹曰:「是皆嘉、隆间学究饱廪粟者也,恶知文!」评成以属馀,则所取者,皆一时新艳之辞,而其所抹勒者,皆芜秽也。馀自是始知时艺之趋,非独文家心变,乃鉴文之目,则亦未始不变也。夫至于鉴文目变,则其变盖有不可知者,虽欲不殚力之所极,而副时之所趋,何可得哉!故馀谓诸公文之极新也,可以观才;不如是,不足以合辙也,可以观时。 ○顾升伯太史别叙 古今豪杰,未有忘情功名者。唯当不可用之时而求用,与值可以用之时而不能用,其无才等也。夫士当其可用,则为龙为蛇,为锋为颖。当其不可用,则陆沉众中,宁晦勿耀,宁与庸夫同其庸,不与智士同其杰。然可用不可用,其几甚微,非至圣大贤,不能测识。天下方倒悬危迫,家操戈而人盗贼,此其时不可用矣,而豪杰之士曰:「可用!」投身刀戟之林,濒死不悔,不尽其用不止者,张子房、荀文若、贾诩之流是也。天下方治且安,庸夫高枕,循资格而据上位,此其时可用矣,而豪杰之士曰:「不可用!」捐弃世乐,栖身荒寂,视名位若桎梏,去冠裳若涂炭者,梅福、梁鸿、司空图之属是也。故天下之患,莫大于使豪杰不乐为用,而蔽贤为小。夫豪杰所以不乐为用者,非真世不我容,一时执政诸大臣,有杞、桧之奸,林甫、嵩之之冒嫉也。其人固皆方正儒者也。朝而闻吾言,亦既虚心而听矣;夕而一人焉,设为虚谈以中之,彼其是吾言,犹是彼也。干将伍于铅刀,楩梓昏于邓林,骐骥惑于皮毛,凤凰迷于冠鸟,吾与之正言则嗔,而诡言则喜。其知足以知天下之假气魄伪节义,而不能别天下之真丈夫。汉、唐、宋末季,所谓贤人君子者,其目大抵若是也。其势不至于伪士满朝,腐儒误国不已。豪杰之士孰肯乐为之用者?夫豪杰非不乐用者也,唯夫欲尽其用而不可得,故不乐也。时事至此,尚安忍复言? 顾升伯尝语馀曰:「仆今年乞差南归,往返可得一岁。将以七月了虎丘,八月了西湖,霜后渡洞庭,拾橙橘,来春探天目、天都诸峰。游屐所至,倘得一二佳山水处,愿得卜地一区,为他年栖隐之所。然以仆观之,洞庭山水木石俱胜,将终老于莫厘、缥缈之间矣。」予闻之不答,退而谓伯修曰:「升伯豪杰而用世者,今其言若尔,无必不用之迹,有不用之心矣。今之世为可用耶,为不可用耶?」他日复以问升伯,升伯不对。 ○送榆次令张元汉考绩序 今时外吏之难,至县令极矣。悬令之责甚重,而权甚轻。责重,则一邑之一供一赋一饥一寒,皆倚辨于我;而权轻,则时有掣肘之患。民不尽良也,而上之人偏重在民,则民日益骄。为县令者,日降心抑志以事百姓,如严家之保母,栗栗然抱易啼之婴,若之何能罚必而令行也?朝而谒于道,望尘而拜焉;暮而谒于邮,望檐而拜焉。小而一茶之供,一帷之设,皆长吏躬亲视之。小不如法,门者皆得而诃责之。其当意不足以为功;失意,令且惧叵测,将折腰谢过之无地也。又今时訁凶而立当上者,多中官矿使,其所诛求,能必行于民;而其论奏,能必行于吏。逢其喜,则人疑其品;逢其怒,则又有不可言者。非如从文字得官者,可以理谕而情格也。 往馀令吴,碌碌二载,几至委顿,然是时矿税之难未有也。适馀舅太原令龚惟学书来云:「近日外吏,横遭百六,而榆次令张元汉以卧理称,其民怀德而畏威,诸上官意无所不当,其调停税务也,百姓不见征会,而大猾无所用其奸。」又云:「晋中近年搜剔殆尽,即有不肖之心者,亦无所用其墨,故廉吏之著声难。而元汉最以操见知,两试邑大小顿异,元汉卓有循声,经三年馀,元汉之褆躬如一日,而百姓之戴之也,如大有之岁。其理繁剧也,若剑之挥空,而良庖之割也。」馀闻之叹曰:「此异才也。今天下多事极矣!得如元汉其人者,棋布海内,虽矿税交横,亦何至决裂不可收拾哉!」 元汉者,馀同年友元平弟也。往为历城,亦以循吏称。单父、河阳之绩,著于一门,真异事也。元汉时报政得最考,伯父母宠命,虽不载锡,而荣名则益籍甚公卿间矣。愧馀不文,不能宣扬万一,辱馀舅命,不敢以拙陋辞,为述其略如此,且以志作令者之难,张氏吏才之盛也。 ○送京兆诸君升刑部员外郎序 西曹旧称清秩,居是官者,多文雅修饰之士。嘉、隆之末,天下太平,士大夫缓带而谈艺,竟为复古之词,以相矜尚。一时学士,翕然宗之,而西曹之人,十居其九,流连光景,鼓吹骚雅,诸曹郎望之若仙,故当时西曹视他曹特易。数年以来,文网繁密,当事者有所平反,辄加诃责,爰书之牍,不足凭按,大司寇惟仰屋太息,不能为治狱计,故今西曹视他曹特难。 夫今之桁杨三木者,或大臣,或言官,或曹郎,或外台郡守与州县小吏也。罪在臣,诚不难持三尺之宪,然或有出于中官之罗织,朱邸之诬罔,及奸民之讦奏者,此其渐何可长也?夫人臣知而不执则不忠,执之则其事又有难言者,若之何可以保全善类,使上不激而下不冤也?今中人之虎而冠者,累累而出,而郡邑守令之逮问者,方累累而进也。言官交章争之不得矣,九卿争之;九卿争之不得矣,宰相争之;宰相争之又不得矣,勋戚大臣皆争之。争者愈力,持者愈坚。夫以言官九卿宰相勋戚之所不能得者,而谓刑官必能得之,此万万必无之理也。然谓言官九卿宰相勋戚之必不能得也,而执法之官,遂依违隐默,付之无可奈何,此岂立法立官之初意哉?馀谓虽张释之复生,当不知何以处此矣。语曰:「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诸公佐京兆,清而才,端方凝重,冰峙岳立,又大臣后,雅知国是,当事者以此任属君,其有以知君矣。 ○雪涛阁集序 文之不能不古而今也,时使之也。妍媸之质,不逐目而逐时。是故草木之无情也,而瑀红鹤翎,不能不改观于左紫溪绯。唯识时之士,为能堤其隤而通其所必变。夫古有古之时,今有今之时,袭古人语言之迹,而冒以为古,是处严冬而袭夏之葛者也。《骚》之不袭《雅》也,《雅》之体穷于怨,不《骚》不足以寄也。后之人有拟而为之者,终不肖也,何也?彼直求《骚》于《骚》之中也。至苏、李述别及《十九》等篇,《骚》之音节体致皆变矣,然不谓之真《骚》不可也。古之为诗者,有泛寄之情,无直书之事;而其为文也,有直书之事,无泛寄之情,故诗虚而文实。晋、唐以后,为诗者有赠别,有叙事;为文者有辨说,有论叙。架空而言,不必有其事与其人,是诗之体已不虚,而文之体已不能实矣。古人之法,顾安可概哉! 夫法因于敝而成于过者也。矫六朝骈丽飣餖之习者,以流丽胜,飣餖者固流丽之因也,然其过在轻纤。盛唐诸人,以阔大矫之。已阔矣,又因阔而生莽。是故续盛唐者,以情实矫之。已实矣,又因实而生俚。是故续中唐者,以奇僻矫之。然奇则其境必狭,而僻则务为不根以相胜,故诗之道,至晚唐而益小。有宋欧、苏辈出,大变晚习,于物无所不收,于法无所不有,于情无所不畅,于境无所不取,滔滔莽莽,有若江河。今之人徒见宋之不唐法,而不知宋因唐而有法者也。如淡非浓,而浓实因于淡。然其敝至以文为诗,流而为理学,流而为歌诀,流而为偈诵,诗之弊又有不可胜言者矣。 近代文人,始为复古之说以胜之。夫复古是已,然至以剿袭为复古,句比字拟,务为牵合,弃目前之景,摭腐滥之辞,有才者诎于法,而不敢自伸其才,无之者,拾一二浮泛之语,帮凑成诗。智者牵于习,而愚者乐其易,一唱亿和,优人驺子,皆谈雅道。吁,诗至此,抑可羞哉!夫即诗而文之为弊,盖可知矣。 馀与进之游吴以来,每会必以诗文相励,务矫今代蹈袭之风。进之才高识远,信腕信口,皆成律度,其言今人之所不能言,与其所不敢言者。或曰:「进之文超逸爽朗,言切而旨远,其为一代才人无疑。诗穷新极变,物无遁情,然中或有一二语近平近俚近俳,何也?」 馀曰:「此进之矫枉之作,以为不如是,不足矫浮泛之弊,而阔时人之目也。」然在古亦有之,有以平而传者,如「睫在眼前人不见」之类是也;有以俚而传者,如「一百饶一下,打汝九十九」之类是也;有以俳而传者,如「迫窘诘曲几穷哉」之类是也。古今文人,为诗所困,故逸士辈出,为脱其粘而释其缚。不然,古之才人,何所不足,何至取一二浅易之语,不能自舍,以取世嗤哉?执是以观,进之诗其为大家无疑矣。诗凡若干卷,文凡若干卷,编成,进之自题曰《雪涛阁集》,而石公袁子为之叙。 ○金刚证果引 经云:「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又云:「有能受持诵读,若供养者,其福德不可思议。」夫供养是以色见也,诵读是以声求也。色见声求,大慈所诃,而得无量不可譬喻功德,何耶?今观载籍所传,谁非以诵经获果者?其求佛于声色之外,世盖无几也。后之人执功德之说者,恒欲取实声色以获果;而讥取相之非者,又欲求之声色之外,将若为和会也。馀观经中佛言:「云何为人演说,不取于相,如如不动。」当知佛所谓声色者,不取相之声色也。又云:「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者,于诸法不说断灭相。」当知佛所谓无相者,不舍声色之无相也。佛语本自和会,读者自作分别解耳。会法师某刻《金刚证果》,属馀为引。馀恐今时狂禅有为取相之讥者,为之略述其概焉。 ○浮山九带叙 古德如黄蘖、临济诸普说,未尝不谈理,然字字壁立,机轴各出,何尝有理。后世全提向上,自以为出格之机已,然声口仿佛,语言雷同,似有轨则可遵者,则亦何尝非理也。故馀尝辟教僧如开场副末,敷演家门而已;少林宗似撮弄家,初看颇骇,观听久之,未有不厌其复者。 浮山录公受叶县省钳锤,其精如金,其气如玉,出语如风如电,岂肯入傀儡场,学他人提弄者。末后《九带》,未免攒入被袋,何哉?昔有霜姑,多年不御铅华,一日为其孙啼哭甚,遂簪花傅粉以悦之,何则?爱有所专故也。夫《九带》者,亦录公之花与粉也,可以止哭,录公不惜身命为之,而何暇惜夫语言文字之落草耶?朗目和尚,今之远、录也,年来亦有老娘之癖,再为浮山流布花粉。观者体悉二公苦心,幸无于居士注脚下承当也。 [book_title]卷七·传 ○徐文长传 馀一夕坐陶太史楼,随意抽架上书,得《阙编》诗一帙,恶楮毛书,烟煤败黑,微有字形。稍就灯间读之,读未数首,不觉惊跃,急呼周望:「《阙编》何人作者,今邪古邪?」周望曰:「此馀乡徐文长先生书也。」两人跃起,灯影下读复叫,叫复读,僮仆睡者皆惊起。盖不佞生三十年,而始知海内有文长先生,噫,是何相识之晚也!因以所闻于越人士者,略为次第,为《徐文长传》。 徐渭字文长,为山阴诸生,声名藉甚。薛公蕙校越时,奇其才,有国士之目。然数奇,屡试辄蹶。中丞胡公宗宪闻之,客诸幕。文长每见,则葛衣乌巾,纵谭天下事。胡公大喜。是时公督数边兵,威振东南,介胄之士,膝语蛇行,不敢举头,而文长以部下一诸生傲之,议者方之刘真长、杜少陵云。会得白鹿,属文长作表,表上,永陵喜。公以是益奇之,一切疏记,皆出其手。 文长自负才略,好奇计,谈兵多中,视一世士无可当意者,然竟不偶。文长既已不得志于有司,遂乃放浪曲糵,恣情山水,走齐、鲁、燕、赵之地,穷览朔漠,其所见山奔海立,沙起云行,风鸣树偃,幽谷大都,人物鱼鸟,一切可惊可愕之状,一一皆达之于诗。其胸中又有勃然不可磨灭之气,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之悲,故其为诗,如嗔如笑,如水鸣峡,如种出土,如寡妇之夜哭,羁人之寒起,虽其体格时有卑者,然匠心独出,有王者气,非彼巾帼而事人者所敢望也。文有卓识,气沉而法严,不以模拟损才,不以议论伤格,韩、曾之流亚也。文长既雅不与时调合,当时所谓骚坛主盟者,文长皆叱而奴之,故其名不出于越,悲夫!喜作书,笔意奔放如其诗,苍劲中姿媚跃出,欧阳公所谓「妖韶女老,自有馀态」者也。间以其馀,旁溢为花鸟,皆超逸有致。卒以疑杀其继室,下狱论死,张太史元汴力解乃得出。 晚年愤益深,佯狂益甚,显者至门,或拒不纳。时携钱至酒肆,呼下隶与饮。或自持斧击破其头,血流被面,头骨皆折,揉之有声。或以利锥锥其两耳,深入寸馀,竟不得死。周望言:「晚岁诗文益奇,无刻本,集藏于家。」馀同年有官越者,托以抄录,今未至。馀所见者,《徐文长集》《阙编》二种而已。然文长竟以不得志于时,抱愤而卒。 石公曰:「先生数奇不已,遂为狂疾;狂疾不已,遂为囹圄。古今文人牢骚困苦,未有若先生者也。虽然,胡公间世豪杰,永陵英主,幕中礼数异等,是胡公知有先生矣;表上,人主悦,是人主知有先生矣。独身未贵耳。先生诗文崛起,一扫近代芜秽之习,百世而下,自有定论,胡为不遇哉?梅客生尝寄馀书曰:『文长吾老友,病奇于人,人奇于诗。』馀谓文长无之而不奇者也。无之而不奇,斯无之而不奇也,悲夫!」 ○醉叟传 醉叟者,不知何地人,亦不言其姓字,以其常醉,呼曰「醉叟」。岁一游荆、澧间,冠七梁冠,衣绣衣,高权阔辅,修髯便腹,望之如悍将军。年可五十馀,无伴侣弟子,手提一黄竹篮。尽日酣沉,白昼如寐,百步之外,糟风逆鼻。遍巷陌索酒,顷刻饮十馀家,醉态如初。不谷食,唯啖蜈蚣、蜘蛛、癞虾蟆及一切虫蚁之类,市儿惊骇,争握诸毒以供。每游行时,随而观者,常百馀人。人有侮之者,漫作数语,多中其阴事,其人骇而反走。篮中尝畜干蜈蚣数十条,问之,则曰:「天寒酒可得,此物不可得也。」伯修予告时,初闻以为传言者过,召而饮之,童子觅毒虫十馀种进,皆生啖之,诸小虫浸渍杯中,如鸡在醯,与酒俱尽,蜈蚣长五六寸者,夹以柏叶,去其钳,生置口中,赤爪狞狞,屈伸唇髭间,见者肌栗,叟方得意大嚼,如食熊白豚乳也。问诸味孰佳,叟曰:「蝎味大佳,惜南中不可得。蜈蚣次之。蜘蛛小者胜。独蚁不可多食,多食则闷。」问食之有何益,曰:无益,直戏耳。」 后与馀往来渐熟,每来,踞坐砌间,呼酒痛饮,或以客礼礼之,即不乐。信口浪谭,事多怪诞,每数十语必有一二语入微者,诘之不答,再诘之,即佯以他辞对。一日偕诸舅出游,谭及金、焦之胜,道值叟。二舅言某年曾登金山,叟笑曰:「得非某参戎置酒,某幕客相从乎?」二舅惊愕,诘其故,不答。后有人窃窥其篮,见有若告身者。或云曾为彼中万户,理亦有之。 叟踪迹怪异,居止无所,晚宿古庙或闤闠檐下。口中常提「万法归一,一归何处」,凡行住坐眠及对谈之时,皆呼此二语,有询其故者,叟终不对。往馀赴部时,犹见之沙市,今不知在何所矣。 石公曰:「馀于市肆间,每见异人,恨不得其踪迹。因叹山林岩壑,异人之所窟宅,见于市肆者,十一耳。至于史册所记,稗官所书,又不过市肆之十一。其人既无自见之心,所与游又皆屠沽市贩游僧乞食之辈,贤士大夫知而传之者几何?馀往闻澧州有冠仙姑及一瓢道人。近日武、汉之间,有数人行事亦怪,有一人类知道者。噫,岂所谓龙德而隐者哉?」 ○王氏两节妇传 馀友同门王箕仲,貌朴而中沉,望而知其长者。初令宁海,有惠政,士民至今传诵。近起复谒选入京,暇则过馀谈圣学。馀问箕仲何从得此,箕仲乃出其乡先辈王塘南语录示馀。馀一见骇愕,谓阳明死,天下无学,不意临济儿孙,犹有在者,箕仲可谓能自得师也。然馀觇箕仲,常若有隐忧不可解者,虽谈笑戏狎之时,每愀然不乐。馀谓箕仲,壮年筮仕,何不自得,而郁郁如是?箕仲曰:「馀先祖母时,先母欧阳,皆孀节若干年,含辛茹荼,以训其孙若子。今馀甫得一官,不能博半尺翬锦,以荣其母;分大官之膳一釜,以供吾祖母。甘其苦而不享其乐,见馀之成而不食予之报。天乎,馀何能释然哉!」临别,手书状一通,乞馀一言以伸。 馀谓妇人大行首节,书妇者,书其节可也,其他不必书也。辟如死王事者,书其死王事可也,其他必不书也。夫拮据勤家,与夫事姑相夫训子敦族之类,恒妇人之有知识者皆能之,书之不胜书也。不胜书即不胜传,是大节反以细行掩也。李习之论史云:「作史者,非大善不得书,取其信而易传也。」故馀谓君家两母,时太母年廿九而寡,守节五十五年;欧阳母四十而寡,守节二十年,是可书,书之以劝天下之为嫠妇者,不以年之例不例二其心也。时太母耄年,欧阳母中寿,皆目见其子若孙名演畴者登进士第,是可书,书之以见仁者必寿,贤者必有后,使夫天下之茕夫独子,索然无告者之久而益自信也。一门两节妇,是可书,书之以见天之虐王氏者如此其频,而王氏之待天者如此其定,且使后之人谭孀节者必肇称王氏也。其他一切细碎事,以无加于大节者,故不书。生卒年月,载在家乘,非史氏之所急,故可略也。 嗟夫!一门之内,丧车频驾,入其室若鬼室焉,其生存者,皆垢面泣血之馀,人间世之至苦,真无酷于此时者,而天下之大节烈出焉。向之所谓苦且毒者,今之所谓荣且芳者也。人患不自立耳,祸福何常之有哉!箕仲喜谈学,初入官,所就何可量。然则二母之报,方始而未艾也。吁,是可传也夫! ○拙效传 石公曰:「天下之狡于趋避者,兔也,而猎者得之。乌贼鱼吐墨以自蔽,乃为杀身之梯,巧何用哉?夫藏身之计,雀不如燕;谋生之术,鹳不如鸠,古记之矣。作《拙效传》。 家有四钝仆:一名冬,一名东,一名戚,一名奎。冬即馀仆也。掀鼻削面,蓝睛虬须,色若绣铁。尝从馀武昌,偶令过邻生处,归失道,往返数十回,见他仆过者,亦不问。时年已四十馀。馀偶出,见其凄凉四顾,如欲哭者,呼之,大喜过望。性嗜酒,一日家方煮醪,冬乞得一盏,适有他役,即忘之案上,为一婢子窃饮尽。煮酒者怜之,与酒如前。冬伛偻突间,为薪焰所著,一烘而过,须眉几火。家人大笑,仍与他酒一瓶。冬甚喜,挈瓶沸汤中,俟暖即饮,偶为汤所溅,失手堕瓶,竟不得一口,瞠目而出。尝令开门,门枢稍紧,极力一推,身随门辟,头颅触地,足过顶上,举家大笑。今年随至燕邸,与诸门隶嬉游半载,问其姓名,一无所知。 东貌亦古,然稍有诙气。少役于伯修。伯修聘继室时,令至城市饼。家去城百里,吉期已迫,约以三日归。日晡不至,家严同伯修门外望。至夕,见一荷担从柳堤来者,东也。家严大喜,急引至舍,释担视之,仅得蜜一瓮。问饼何在,东曰:「昨至城,偶见蜜价贱,遂市之;饼价贵,未可市也。」时约以明纳礼,竟不得行。 戚、奎皆三弟仆。戚尝刈薪,跪而缚之,力过绳断,拳及其胸,闷绝仆地,半日始苏。奎貌若野獐,年三十,尚未冠,发后攒作一纽,如大绳状。弟与钱市帽,奎忘其纽,及归,束发加帽,眼鼻俱入帽中,骇叹竟日。一日至比舍,犬逐之,即张空拳相角,如与人交艺者,竟啮其指。其痴绝皆此类。 然馀家狡狯之仆,往往得过,独四拙颇能守法。其狡狯者,相继逐去,资身无策,多不过一二年,不免冻馁。而四拙以无过,坐而衣食,主者谅其无他,计口而受之粟,唯恐其失所也。噫,亦足以见拙者之效矣。 [book_title]卷八·杂录 ○畜促织 京师人至七八月,家家皆养促织。馀每至郊野,见健夫小儿,群聚草间,侧耳往来,面貌兀兀若有所失者。至于溷厕污垣之中,一闻其声,踊身疾趋,如馋猫见鼠。瓦盆泥罐,遍市井皆是。不论老幼男女,皆引斗以为乐。又有一种,似蚱蜢而身肥大,京师人谓之聒聒,亦捕养之,南人谓之纺线娘,食丝瓜花及瓜穰,音声与促织相似,而清越过之。馀尝畜二笼,挂之檐间,露下,凄声彻夜,酸楚异常,俗耳为之一清。少时读书杜庄,晞发松林,景象如在目前,自以蛙吹鹤唳,不能及也。又一种亦微类促织,而韵致悠扬,如金玉中出,温和亮彻,听之令人气平,京师人谓之金锺儿。见暗则鸣,遇明则止,两种皆不能斗,故未若促织之盛。 尝观贾秋壑《促织经》,其略谓虫生于草土者,其身软;生于砖石者,其体刚;生于浅草瘠土砖石深坑向阳之地者,其性劣。其色,白不如黑,黑不如赤,赤不如黄,黄不如青。白麻头青项金翅金银丝额,上也;黄麻头,次也;紫金黑色,又其次也。其形以头项肥脚腿长身背阔者为上,头尖项紧脚瘦腿薄者为下。虫病有四:一仰头,二卷须,三练牙,四踢腿。若犯其一,皆不可用。其名色有白牙、青拖、肚黄、红头、紫狗、绳黄、锦蓑衣、肉锄头、金束带、齐膂翅、梅花翅、琵琶翅、青金翅、紫金翅、乌头金翅、油纸灯、三段锦、红铃月、额头香、色肩铃之类甚多,不可尽载。养法用鳜鱼、茭肉、芦根虫、断节虫、扁担虫、煮熟栗子、黄米饭。医治之法,嚼牙喂带血蚊虫,内热用豆芽尖叶,落胎粪结用虾婆,头昏川芎茶浴,咬伤用童便蚯蚓粪调和,点其疮口。凡促织之态貌情性,纤悉必具。嗟乎,一虫之微妙曲折如此。由此推之,虽虮虱蠛蠓,吾知其情状与人不殊矣。 ○斗蚁 尝过西山,见儿童取松间大蚁,剪去头上双须,彼此斗咬,至死不休。问之,则曰:「蚁以须为眼,凡行动之时,先以须左右审视,然后疾趋。一抉其须,即不能行。既愤不见,因以死斗。」试之良然。馀谓蚁以须视,古未前闻,且蚁未尝无目,必待须而行,亦异事也。识之以俟博物者。 ○斗蛛 斗蛛之法,古未闻有,馀友龚散木创为此戏。散木少与馀同馆,每春和时,觅小蛛脚稍长者,人各数枚,养之窗间,较胜负为乐。蛛多在壁阴及案板下,网止数经无纬。捕之勿急,急则怯,一怯即终身不能斗。宜雌不宜雄,雄遇敌则走,足短而腹薄,辨之极易。养之之法,先取别蛛子未出者,粘窗间纸上,雌蛛见之,认为己子,爱护甚至。见他蛛来,以为夺己,极力御之。唯腹中有子及已出子者不宜用。登场之时,初以足相搏;数交之后,猛气愈厉,怒爪狞狞,不复见身。胜者以丝缚敌,至死方止。亦有怯弱中道败走者,有势均力敌数交即罢者。 散木皆能先机决其胜败,捕捉之时,即云某善斗,某不善斗,某与某相当,后皆如其言。其色黧者为上,灰者为次,杂色为下。名目亦多,曰玄虎、鹰爪、玳瑁肚、黑张经、夜叉头、喜娘、小铁嘴,各因其形似以为字。饲之以蝇及大蚁。凡饥饱喜嗔,皆洞悉其情状,其事琐屑,不能悉载。散木甚聪慧,能诗,人间技巧事,一见而知之,然学业亦因之废。 ○时尚 古今好尚不同,薄技小器,皆得著名。铸铜如王吉、姜娘子,琢琴如雷文、张越,窑器如哥窑、董窑,漆器如张成、杨茂、彭君宝,经历几世,士大夫宝玩欣赏,与诗画并重。当时文人墨士名公巨卿,炫赫一时者,不知湮没多少,而诸匠之名,顾得不朽,所谓五谷不熟,不如稊稗者也。 近日小技著名者尤多,然皆吴人。瓦瓶如龚春、时大彬,价至二三千钱,龚春尤称难得,黄质而腻,光华若玉。铜炉称胡四,苏、松人有效铸者,皆不能及。扇面称何得之。锡器称赵良璧,一瓶可值千钱,敲之作金石声,一时好事家争购之,如恐不及。其事皆始于吴中,狷子转相售受,以欺富人公子,动得重赀,浸淫至士大夫间,遂以成风。然其器实精良,他工不及,其得名不虚也。千百年后,安知不与王吉诸人并传哉? ○告病疏 礼部仪制清吏司主事臣袁某,奏为恳乞天恩,俯容回籍调理事。臣系湖广荆州府公安县人,由万历二十年进士,二十二年十二月内授吴县知县,二十三年三月内到任;二十五年正月内因病乞恩,改授教职。二十六年四月内授顺天府教授。二十七年三月内升授国子监助教。二十八年三月内升授今职。本年七月,差往河南周藩瑞金王府,掌行丧礼。事讫之后,于今六月,臣由水道复命,行至安庆,火病大作,胸膈烦闷,嗽喘弥月,肌肉尽销,仅馀皮骨。剑戟支床,动转不得,日进数匕,呕吐者半。才抵瓜、仪,适遇臣亡兄右春坊右庶子臣宗道柩还,一恸倒地,病势遂极。骨肉凋残,埋忧无地,肝肠荼毒,望死如乡,悲惨之极,病始不支。延仪真医生鲁明道等诊视,皆云火形可攻,心屙难拔,药饵徒伤,补克俱损。假之岁月,万一有瘳。臣思病困如此,滥竽曹署,亦复何用。长守丘壑,犹虑为鬼,焉敢窃食官庾,幸此非分之福也。伏乞皇上怜臣万不得已之情,万不可支之病,敕下吏部,俾得回籍调理,臣虽入地,亦当衔感无极矣。臣无任激切待命之至。 [book_title]卷九·尺牍 ○答陶石篑编修 得来札,知两兄在家参禅。世岂有参得明白的禅?若禅可参得明白,则现今目视耳听发竖眉横,皆可参得明白矣。须知发不以不参而不竖,眉不以不参而不横,则禅不以不参而不明,明矣。 ○答梅客生开府 近日与酉卿往来甚密,酉卿聪明可人,至其老成练达,实仆之师。近复发心学道,仆谓酉卿心则不可不发,道则不必学,酉卿以为然。 邸中无事,日与永叔、坡公作对。坡公诗文卓绝无论,即欧公诗,亦当与高、岑分昭穆,钱、刘而下,断断乎所不屑。宏甫选苏公文甚妥,至于诗,百未得一。苏公诗无一字不佳者。青莲能虚,工部能实;青莲唯一于虚,故目前每有遗景,工部唯一于实,故其诗能人而不能天,能大能化而不能神。苏公之诗,出世入世,粗言细语,总归玄奥,恍惚变怪,无非情实。盖其才力既高,而学问识见,又迥出二公之上,故宜卓绝千古。至其遒不如杜,逸不如李,此自气运使然,非才之过也。 今代知诗者,徐渭稍不愧古人,空同才虽高,然未免为工部奴仆,北地而后,皆重台也。公然侈为大言,一倡百和,恬不知丑。噫,何可令有宋诸君子见哉! ○答陶石篑 石篑寄伯修书云:「近日看《宗镜录》,可疑处甚多。即如『三界唯心,一切惟识』二语,三岁孩儿说得,八十岁翁翁行不得。」又问伯修:「此事了得了不得?」 记去岁此时,正与兄登天目。今弟走驴灰马粪中,而兄亦闭门读书,虽较之弟少为安闲,而离索之若,当倍于弟几十分也。读来书,极知真切。但既云「唯心」,一切好恶境界,皆自心现量也,更何须问行与不行?此何异牛肚中虫,计量天地广狭长短哉?夫三岁孩儿说得,此是三岁孩儿神通也;八十岁翁行不得,此是八十岁翁衰颓也。于本分事何涉,而自作葛藤耶?了事不了事,此在当人,但不知兄以何为了?若以不疑为了,则指屈项伸鼻高眼低,种种可疑者甚多。若石篑又谓指屈项伸鼻高眼低,此是当然,原不足疑,则世间举无可疑者矣。若以不怕死为了,世间自有一等决烈男子,甘刃若饴者矣,可俱谓之了生死乎?且夫怕死者,为怕痛也。痛可怕,死独不可怕乎?又怕死后黑漫漫,无半个熟识也。今黑夜独坐尚可怕,何况不怕死后无半个熟识乎?弟于怕死怕阎罗,虽不敢预期,然怕痛怕黑夜独坐,则已甚矣。兄纵不彻,决不以怕痛怕黑夜为有碍,于道明矣,何独至于死而疑之?孔子曰:「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所谓远人者,远人情也。知人情之道,则知兄之证圣,与一切人之为圣人久矣,又安问了不了哉? 小说载一担夫,为圣僧肩行李入山,途中问曰:「观公威德,与佛何别?」圣僧曰:「佛自在,我却不自在。」担夫乃耸肩疾走而言曰:「你看我有甚不自在?」圣僧具天眼者,即时见夫相好具足,因合掌作礼,取行李自肩。行未数步,担夫忽念:「彼从万劫修来,尚未成佛,我乃凡夫,安得讵尔?」念未既,圣僧见担夫威光顿灭,因诃之曰:「尔依前不得自在矣,速荷担去!」此语浅率,大有妙义。愿兄著眼,无作退心担夫也。笑笑。 ○答梅客生 饥急于名,饱急于乐,口腹急于身体,欲不教学何可得?且教学则永无大官之望,亦无长在仕途之望,不唯官闲,而心亦闲,可以一意读书也。○又 仆谓丘、李二兄之病,正病在识上作活计耳,非识不足也。长孺解作墨客及游冶儿,酉卿历官甚老成,此等皆从识上淘汰得出,谓之无识,仆不信也。 来书云:「实实有佛,实实有道,实实要学。」甚妙,甚妙。仆谓官与冶客,即佛位也,故曰实实有佛。解作官作客,即佛道也,故曰实实有道。然官之理无尽,冶客荡子之理亦无尽,格套可厌,气习难除,非真正英雄,不能于此出手,所谓「日日新,又日新」者也,岂卤莽灭裂之夫,所能草草承当者哉?故曰实实要学。如此注解,不知可当温陵长水不? 宋儒有腐学而无腐人,今代有腐人而无腐学。宋时讲理学者多腐,而文章事功不腐;今代讲文章事功者腐,而理学独不腐。宋时君子腐,小人不腐;今代君子小人多腐。故仆谓当代可掩前古者,惟阳明一派良知学问而已。其他事功之显赫,若于肃泯、王文成辈;文章之灿烂,若北地、太仓辈,岂曰无才?然尚不敢与有宋诸君子敌,遽敢望汉、唐也? 徐文长病与人,仆不能知,独知其诗为近代高手。若开府为文长立传,传其病与人,而仆为叙其诗而传之,为当代增色多矣。○又 仆所谓佛,即官也,即今梅开府客生也。今公求免于佛,亦将求免为客生邪?须知客生无成无免,佛亦无成无免。所谓即者,犹是方便说法,不得已之辞。辟如有人云「大海是水」,已是戏论,而丈又欲令海求免于水,可谓戏而又戏矣。 ○与陈正甫提学 弟别后无他可述,所得意事,无如南中聚诸快友,往返数月;所不得意事,无如到京不见社中兄弟。然毕竟苦不胜乐。京师朋友多,闻见多,虽山水之乐,不及南中,而性命中朋友,则十分倍之矣。校文之职,比之五马,体貌更觉严重。然职之难称,有甚于守令者。庸谈陈诂,千篇一律,看之令人闷闷,未若审单口词之明白易省也。旧案可黜也,而才士或有一日之短;令甲宜遵也,而千里之足,多出于泛驾之马。故公而服人者,百不一见也。 近日士习尤觉薄恶,宽则如慈母之养骄子,必且聚党犯上;严则学校有体,过为摧折,恐亦恶伤其类。未若百姓之法行而知恩,德行而知畏也。 汪参知会时,作何语?学问比常当亦长进否?幸示及。○答王则之检讨 京中有苦有乐,家中亦有苦有乐。京中之苦在拜客,家中之苦在无客可拜;京中之苦在闭口不得,家中之苦在开口不得;京中之苦以眼目为佛事,家中之苦以眉毛为佛事。两苦相较,未知孰优孰劣,唯兄自评定。 ○答吴敦之司理 往曾附字潘景升问讯,不觉又易春夏矣。教官职甚易称,与弟拙懒最宜。每月旦望,向大京兆一揖,即称烦剧事。归则闭门读书。蹄轮之声,浃旬一有之。近颇有一二相知,可得快语者。又衙斋与城东北湖水近,多大刹。蓟酒虽贵,时亦有见饷者。观此数事,弟之情景,岂不百倍吴令也? ○答朱虞言司理 不通书问者又九月矣。仆非忘尊兄者,而疏阔若此,知尊兄之知不在形迹,决不以书问之疏密,为交道之重轻也。 仆作知县,不安知县分,至郁而疾,疾而去而后已。既求退,复不安求退分,放浪湖山,周流吴、越,竟岁忘归。及计穷橐尽,无策可以糊口,则又奔走风尘,求教学先生。其趋弥卑,其策弥下,不知当时厌官何意。然教官比知县,毕竟心闲无事,明伦堂上不可谓非避世之地也。 尊兄声实日茂,政事之暇,东南佳山水亦曾留心观览否?仆离吴中后,虽梦金阊,亦投枕而起,唯不能忘情两洞庭,及砚石、支硎诸山耳。兄稍暇,亦当饱观,毋作别后之忆。 ○答陶石篑 寄来诗文并佳,古胜律,律胜文,至扇头七言律尤为奇绝。昔白乐天谓元微之「近日格律大进,当是熟读吾诗」,兄或者亦读仆诗邪? 徐文长老年诗文,幸为索出,恐一旦入醋妇酒媪之手,二百年云山,便觉冷落,此非细事也。 弟近日始遍阅宋人诗文。宋人诗,长于格而短于韵,而其为文,密于持论而疏于用裁。然其中实有超秦、汉而绝盛唐者,此语非兄不以为决然也。夫诗文之道,至晚唐而益小,欧、苏矫之,不得不为巨涛大海。至其不为汉、唐,人盖有能之而不为者,未可以妾妇之恒态责丈夫也。 弟比来闲甚,时时想像西湖乐事,每得一景一语,即笔之于书,以补旧记之缺。书成可两倍旧作,容另致之。○答范光父水部 龙湖僧持书后,已五易岁矣。弟碌碌无可述者。入山不深,出宰不效,不得已为糊口计,只乞得一片寒毡,而京师烧桂煮玉,终不免冻馁其妻子。及门之徒,原思颇多,端木颇少,弟将何以为策哉?虽复久别,无可言者,聊述数语,博兄一开口耳。 ○答梅客生 仆近日坐尊经阁,与弟子谈时艺,乐亦不减。阁中有《廿一史》《十三经》及他书甚多。穷官不必买书,是第一快活事。近地所可游处,则有北安门湖水及诸梵刹。朋友则有一二小官,斋郎典客之类,绝口不谈朝事者,其胸中又无一段先入意见为主,仆遂得遗形纵舌,不相妨碍。纵彼不甚领略,而仆得大开口,四肢畅适,胜彼擎拳躬身闭吻默坐时多矣。独贫不能致客,觉有不快。仆有诗云:「贫厨非大祭,未有肉留宾。」此纪实也。 近日听潘雪松说《易》甚快,仆于《易》学不甚邃,骤闻其说,如聆天乐,出世入世之理具此矣。如羲、文、周、孔者,真震旦国古佛也。○孙司李 山阴,弟旧时熟游地,彼处风物,如兰亭、禹穴者,皆古今所艳称,去城不远。独五泄在诸暨百里外,殆越中绝景。倘巡察到彼,亦当乘暇一游。 徐文长,今之李、杜也,其集多未入木,乞吾兄化彼中人士,为一板行。 交知中如陶太史石篑及乃弟奭龄,皆真实颖秀。又山阴一秀才王姓赞化名者,杜门习静,足不踏城市,曾与弟往来山中。弟意非欲使兄物色之,盖欲其姓名上达,使郡司李知其邦有贤人焉,若是焉已矣。夫以一郡之雄,而弟所见所闻,仅仅数丈石壁,及一二措大,则弟之迂腐不切,亦略可知矣。 ○兰泽、云泽两叔 长安沙尘中,无日不念荷叶山乔松古木也。因叹人生想念,未有了期。当其在荷叶山,唯以一见京师为快。寂寞之时,既想热闹;喧嚣之场,亦思闲静。人情大抵皆然。如猴子在树下,则思量树头果;及在树头,则又思量树下饭。往往复复,略无停刻,良亦苦矣。 尊叔虽居深山,实享天宫之乐,不可不知。双桂树下,酒瓮如人,树皮如蟒,黄山青色,万片飞来,更不知有寒暑之易,及人间恩爱别离之苦。由此观之,虽得一官,亦当掉臂不顾明矣。 ○答梅客生 经理巡抚缺出,生窃谓此事,非梅公恐了不得。今日见报,明公在会推中,此事恐当属公矣。近日事体,大约如人家方有大盗,而其妻妾尚在房中争床笫间事;又如隔壁人告状,而我卖田鬻子为之伸理,至于产尽力竭而犹不止,抑亦可笑之甚矣。 教官美处,诚如来札,但所云不足者,亦自有说。昔在吴县,妻妾衣食粗足,然或经月不见面,往食虎丘黄鱼,如吃黄土,今食频婆饼饵,不减仙厨。寺院虽不闲,远胜于讼庭,僧虽无可与语,雅于囚徒胥吏。盖人或望尊荣厚实,多以为不足,若直看作隐居之地,未有不足者矣。 ○与陶石篑 四月不得一字,悬念殊甚。数日前,陪祀昭陵,饱看西北山色,归来与伯修判断,声价略定。大约诸陵山势飞动,纤秀逼人,虽无黄墙碧瓦,其山自佳。西山若无诸大梵刹,便顽然一冈矣。碧云水味绝佳,作寺者不为方塘阔涧,而砌小渠,从屋溜下过,水之不幸,抑至于此,可恨也。 香山山色轩楹,比碧云殊胜,望湖亭不作于龙潭,而作于裂帛湖上,此尤无识之甚。龙潭水光千顷,荷香十里,长堤迂曲回环,垂杨夹道,大有江南风景,惜无亭榭可布几筵耳。近复得遍观西苑花木禽鸟,及兔儿山等处,尤为奇绝。纸尽不及描写,容另致之。 ○答乐之律 弟懒僻若是,只合坐尊经阁读书。其实读书亦不耐,唯当枯守山林,作一绝学无为道人而已。兄此时方锐意经济,闻弟斯言,辟如持苏合之丸,而市蛣蜣之转,岂相合哉? 去岁湖上会尊大人及令弟,一弹指失之。家兄奔走讲幄,舍弟客南中金吾宅中。杯酒深谭,马上明月,顿成往迹。人生离合如此,言之泪堕。分俸过侈,穷官那得不拜。 ○与李龙湖 小修帖来,知翁在栖霞,彼中有何人士可与语者?生在此甚闲适,得一意观书。学中又有《廿一史》及古名人集可读,穷官不须借书,尤是快事。近日最得意,无如批点欧、苏二公文集。欧公文之佳无论,其诗如倾江倒海,直欲伯仲少陵,宇宙间自有此一种奇观,但恨今人为先入恶诗所障难,不能虚心尽读耳。苏公诗高古不如老杜,而超脱变怪过之,有天地来,一人而已。仆尝谓六朝无诗,陶公有诗趣,谢公有诗料,馀子碌碌,无足观者。至李、杜而诗道始大。韩、柳、元、白、欧,诗之圣也;苏,诗之神也。彼谓宋不如唐者,观场之见耳,岂直真知诗何物哉? ○与无念 丘大帖来,说公去会稽。问麻城人,说往江西。及得小修书,又云在白下。想是近日神通广大,能分身说法。不然,何传者之不一也?○寄杨鸟栖 卓叟既到南,想公决来接。弟谓老卓南中既相宜,不必撺掇去湖上也。亭州人虽多,有相知如弱侯老师者乎?山水有如栖霞、牛首者乎?房舍有如天界、报恩者乎?一郡巾簪势不相容,老年人岂能堪此?愿公为此老计长久,幸勿造次。 ○答张东阿 读佳集,清新雄丽,无一语入近代蹊径,知兄丈非随人脚跟者,而邢少卿诗序中,亦谓兄直法李唐,不从王、李入,此语甚是。仆窃谓王、李固不足法,法李唐,犹王、李也。唐人妙处,正在无法耳。如六朝、汉、魏者,唐人既以为不必法,沈、宋、李、杜者,唐之人虽慕之,亦决不肯法,此李唐所以度越千古也。兄丈冥识玄解,正以无法法唐者,此又少卿序中未发之意,故不肖为补足之。 ○又 细读诸作,真是唐人风格。方之钱、刘,未知孰为优劣。近时学士大夫,颇讳言诗;有言诗者,又不肯细玩唐、宋人诗,强为大声壮语,千篇一律。须一二贤者极力挽回,始能翻此巢窟。 拙稿存笥者,今以付木,尚未卒业。一穷广文,骑款段长安道上,虽极落寞,差不废吟咏耳。○答梅客生 麻城令去时,仆与家兄屡以长孺为托,不意命薄如此,真所谓转喉触讳者也。江进之之苦不待言,仆交游半天下,似此人者,识见肝胆真不可多得,纵不作吏部,不思世间尚有作教官者乎? 三弟来,又添一朋友,此近日决心事,即近日所得之快友也。眷属初至,一少姬病死,未免作恶。去役匆匆,不暇他及。○又 与诸大将校射即语也,有能胜我者,即大可与语人也。明公更欲求何等人作可语哉?近日无他受用,但与一辈白头腐儒,杯酒往来,觉无丝毫不相入处,以此消遣闲日,不觉身之为客也。卓老久无帖,去湖上意,似亦果。三明春若无他往,当骑驴冲寒至矣。 ○又 令公出猎之日,正不肖同诸秀才饮酒烹茶之日也。雪中无事,一味以管城相角,每得佳语,席上人同声喝采,亦自奇快。不知并州儿之乐,于不肖何如也? ○又 措大持寸管,欲与塞上公较乐。辟如乞儿持残羹馀酒,矜张五侯之门,亦可谓不知量也。○与沈伯函水部 冬间寒气甚厉,京城如雪窖,冷官如寒号虫。每一出门,眉须皆冻。远山、春草数辈,面皴皮裂,谇语满室。若得量移,便当图南,不能兀兀长守此也。 南郡地暖,以使君之尊临之,如居第六天中。然在兄丈亦有小苦。江水虽浩莽,殊无意致,六桥、三竺之想,那能一刻去胸中,一苦也。民俗朴鄙,酒甜而浊,酸涩之态,见于筵宴,二苦也。歌儿皆青阳过江,字眼既讹,音复干硬,三苦也。又楚之言,酸也愁也,其山水所产之人,多牢骚不平;而其客于斯地者,亦多化而为愁,如仲宣、子美皆然。兄才士而多情者也,能不为俗所移邪? ○与李子髯 尊嫂之变,出自意外,可伤,可伤!弟一岁之内,三肠并裂,其痛尤甚。幸尔道力稍坚,不至摧残。令姊儿女情深,近亦稍觉轻减。禅那颇通贝典,一室之内,所见非焚香面佛,即垂髻安禅者。世间儿女情态,家计生策,不唯不到眉,亦复不到唇齿间矣。终日见人死,何以不怕死?兄勉之。 ○与江进之廷尉 廷尉之改,弟有三快:出入无禁,宾客到门不诃,弟与兄得长聚谈,一快也;酒坛诗社,添一素心友,二快也;暇时便可从臾究竟无生,失官得佛,兄亦何恨,三快也。 前梅中丞书来云:「江进之之品格如此,不能免忌者之口,冤哉!」弟谓进之纵不得吏部,不思世间尚有作教官者乎?为蚓为龙,谁大小?个中事,兄勘破已久,宁复置胸怀间哉?扇头诗奇进,白肌元骨,世人蔽锢已久,当与兄并力唤醒。近日宰官中有识此意者,虽曾中时诗之毒,然一呼即觉,不至如往时诗人,被狂酒冘杀,尚自以为琼浆甘露也。 旅中得谢在杭在彼,当不寂寞,三弟丞称在杭胸次爽洁,气味自当投合也。兄闻报便当北发,携家眷从陆为便。○答谢在杭司理 三弟盛称在杭胸怀如月,诗思如水,酒态如春。每踞石临流,未尝不思及兄。如人从杭州来,眉目髭须,皆说西湖,今三弟满面皆谢司理矣。江进之才识甚超,交游中少见其比。两佳人聚首一城,皆以瓠落,亦异日一段佳话。弟恨先去,不与七贤之数。 小刻较前稍有增定,寄上请教。天气稍温,旆旌可北,良晤有期,不多及。 [book_title]卷十·尺牍 ○答李元善(即子髯) 斋头杨柳青翠,若在眼前。入春以来,醉树下几回?同社几人?作诗文几篇?此皆弟时时形于梦想者。京师此时,霜风尚割人,地皮枯裂,山无寸毛,非厚貂不得出,真辜却好时节也。近日与舍弟日课诗文一篇,暇则读书,胸中浩浩,如涨水忽决,云卷雷奔。每一篇成,兄弟自相叹赏,如蛣蜣之自爱其转,人固以为臭秽,勿之恤也。家兄近作,比往大进。弟才虽绵薄,至于扫时诗之陋习,为末季之先驱,辨欧、韩之极冤,捣钝贼之巢穴,自我而前,未见有先发者,亦弟得意事也。 寒天无事,小修著《导庄》,弟著《广庄》,各七篇。导者导其流,似疏非疏也;广者推广其意,自为一《庄》,如左氏之《春秋》,《易经》之《太玄》也。近又著《瓶史》十三篇,《瓶史》者,记瓶花之目与说,如陆羽《茶经》、愚叟《牡丹志》之类,最为醒目,恨无力缮写。弟之近况,止此而已。馀非所知,故不赘。 ○答毛太初 闻造房,房已成否?又闻为真哥取亲,已行聘否?此皆贫士极苦极繁难事,奈何聚之一时?每思吾兄吾姊,远处荒村,儿女啼号,攀灶倚瓮,实为难堪。才得了婚,又欲了嫁;才得上梁,又欲析家。一去一来,未知何日得脱此苦。两甥从何师?何人能强阿翁?前承索六子全书,世间书可读者甚多,专索六子何也?甥年尚幼,古人且熟读韩、苏,馀不必读。倘志在芹叶,坊刻时文,看之不尽,即韩、苏亦姑可缓也。 ○答王百谷 一穷广文,骑高骨马,兀兀东华道上,有何情致,而芬王先生口齿邪?残冬至春,燕地特寒,处温室中,如猬入壳。强出拜客,须眉皆冰,手足僵冷,掖而入门,妻儿大笑,以为琉璃光如来出世。一室之内,堕指裂肤,谇语谩骂,不肖若不闻也者。方且挥毫命楮,恣意著述,每一篇成,跳跃大呼,若狂若颠,非诚不改其乐,聊以宽啼号之妻子也。 南有堂前既添竹鹤,此犹第六天中,添得宝树及伽陵鸟,奈何向铁圉山人道邪?不肖往在吴,一鹤忽飞来衙斋,丹顶长啄,狎之甚驯。及病将归之前一日,鹤忽长鸣飞去,似有知者。然自今日谭及,亦几谈虎矣。 ○答梅客生 一春寒甚,西直门外,柳尚无萌蘖。花朝之夕,月甚明,寒风割目,与舍弟闲步东直道上,兴不可遏,遂由北安门至药王庙,观御河水。时冰皮未解,一望浩白,冷光与月相磨,寒气酸骨。趋至崇国寺,寂无一人,风铃之声,与独唱猧吠相应答。殿上题额及古碑字,了了可读。树上寒鸦,拍之不惊,以砾投之,亦不起,疑其僵也。忽大风吼檐,阴沙四集,拥面疾趋,齿牙涩涩有声,为乐未几,苦已百倍。数日后,又与舍弟一观满井,枯条数茎,略无新意。京师之春如此,穷官之兴可知也。冬间闭门,著得《广庄》七篇,谨呈教。 ○与郝仲舆 两到门,皆为阍者所误。往日见兄,无次不苦口言归,双眉蹙蹙,若处镬汤烈焰中。今归矣,弟知兄无大苦恼也。楚人有脱公子于门者,以马棰挝之曰:「奴也不力!」门者不疑而遣之。论者以为事公子之法则不可,以为非爱公子亦不可。今当事者之处兄,弟以为楚人之所以事公子也。青山白石,何处不可托足?此三寸锥子,与其用之不果用之论奏,孰若用之为我用之泉石也?此兄之所深愿而不可得者,已矣,复何恨焉! ○答沈伯函 荆商之困极矣。弟犹记少年过沙市时,嚣虚如沸,诸大商巨贾,鲜衣怒马,往来平康间,金钱如丘,绨锦如苇。不数年中,居民耗损,市肆寂寥。居者转而南亩,商者化为游客,鬻房典仆之家,十室而九,而当事者时欲取羡于额外,屡盈屡溢,若之何不病且亟也?今兄灼见弊源,大破旧习,不耗国,不厉民,此正荆民更生之时,而中官之虎而翼者至矣。穷奇之腹,复何所厌?垂危之病,而加之以毒,荆人岂有命哉!楚人悍而喜乱,今又激之,噫!此天下大可忧事也。所望调停其中,使饥虎不至于暴横,而商贾不至生心者,唯在吾兄及当事诸大老耳。时事如此,将何所托足?虽江河为泪,恐不足以尽贾生之哭也。客冬闭门,著书二种,呈教。 ○冯侍郎座主 宏道疏节之罪,上通于天。入燕以来,忽忽一岁,无咫尺之刺通候师门,岂非门墙之大罪人哉?或者尊师矜其顽痴,置之不齿,宏庶几可逭万一之罪;不然,虽尽三千之众,击雷门之鼓,至于革绽床毁,犹不足以忏罪之毫末也。 宏出宰不效,勉就闲冷,终年闭门,惟以读书为事。至于诗文,间一把笔,慨摹拟之流毒,悲时论之险狭,思一易其弦辙,而才力单弱,倡微和寡,当今非吾师,谁可就正者?近日黄中允辉、顾编修天峻、李检讨腾芳,亦时时商证此事。辟诸将倾之栋,非一二细木所能支,得师一主张,时论自定。何也?以名与德与言,皆足以厌心而夺其所趋也。 宏于近代得一诗人曰徐渭,其诗尽翻窠臼,自出手眼。有长吉之奇,而畅其语;夺工部之骨,而脱其肤;挟子瞻之辨,而逸其气。无论七子,即何、李当在下风。不知师曾见其诗否?然亦宏之鄙见若此,其当师意与否,要非宏之所敢必也。 信笔缕缕,似亦无忌惮之甚。宏私谓若果见罪,前此疏节,已不胜其诛,当在不重科之例。若师悯其情之无他,而一概容之,虽有狂言,亦必在矜恕之列矣。小刻七册,荒秽之甚,呈上求削。 ○龚惟长先生 四月不得家信,不知二舅遂有此变,贱兄弟闻之,凄怆之极。因思浮生倏忽,真如电火,愁者固愁不得几何,乐者又乐得几何?不如且料理末后一著为吃紧,馀俱闲事也。甥近来于此道稍知退步,不论世情学问,烦恼欢喜,退得一步,即为稳实,多少受用,退之一字,实安乐法门也。故曰:「吾见其进,未见其止。」止即退也。颜氏之学,欲从末由,始有些子退步。今尊所居之位,即退位也,所行之事,即退事也。功名能退而不入念否?儿孙能退而不系心否?贪嗔淫绮能退而不作碍否?能退,世法即道;不能退,道即世法。冷暖在心,一反观可知。此近日所得省身要法,十二时中第一捷径简易者,故不辞缕缕。 ○李龙湖 得丘长孺书,知翁结庵白下,闻之潘尚宝亦云。南中山水清佳,仆亦有卜居之志,俟转部当即图改。近日读何书?有何得意事?乞见示。平生推服盱江,今得作对,当知庆幸之甚。南中有伴侣矣,若为不南也! ○答王以明 近日始学读书,尽心观欧九、老苏、曾子固、陈同甫、陆务观诸公文集,每读一篇,心悸口呿,自以为未尝识字。然性不耐静,读未终帙,已呼羸马,促诸年少出游。或逢佳山水,耽玩竟日。归而自责,顽钝如此,当何所成?乃以一婢自监,读书稍倦,令得诃责,或提其耳,或敲其头,或搔其鼻,须快醒乃止。婢不如令者,罚治之。习久,惭惯苦读,古人微意,或有一二悟解处,辄叫号跳跃,如渴鹿之奔泉也。曹公曰:「老而好学,惟吾与袁伯业。」当知读书亦是难事。求之于今,若老秃、去华、弱侯其人也。去华《易解》,已三脱稿,而求精不已。生精神散缓,甚仗此老为药石,毕竟旧习难除也。 ○焦弱侯座主 宦途薄恶,情态险侧可笑,无论师不欲闻,即弟子亦不欲言之。时时于潘雪松处得白下动定,知师良慰。 宏窃谓师少而读书,即发二酉未尽之藏;壮而成名,即博人间不易得之名;老而居山,复结世出世大聪慧之侣。种种殊胜之事,萃诸一身。他时纵位通显,其得意宁复过此?知师之决不关怀也。宏僻处东城,交游绝迹,课士之暇,粗有著述,今呈二种求教。 ○又 南中消息久疏,不知师近日动定如何?宏株守青毡,又东城去人远,得一意读书,差易度日。稍得转部,便图改南,非独亲傍佳人,将亦卜居秦淮,为终焉之计。宏游历多矣。山水之清佳,人士之朴雅,要未有如南中者也。 ○李龙湖 两通书,侍者并无一耗,岂书皆不达耶?闻公结庵栖霞,栖霞木石俱佳,但面西,度夏苦热耳。顾况诗云:「已是伤离客,仍逢靳尚祠。」尚,楚人也,公于楚中无缘,奈何复与此翁相对?天界去城稍近,中多闲地,何不卜居于此?宏稍转即图改南,与公闲话之期近矣。 ○答陈正甫 学道人得一疑情,如得一珍宝,何也?未有疑而不破,破而不悟者。但恐疑情轻微,拈起便有,不拈便无,今日见些子道理,明日又见些子道理,则转疑转不悟耳。弟辈往时逆人情说,汪公便道是戏;今来顺人情说,汪公便道是正。此是汪公我执未化,耳根不聪耳。弟谓入头不如兄者,正在此处。然弟辈往时实是担板。古人云:「行起解绝。」弟辈未免落入解坑,所以但知无声臭之圆顿,而不知洒扫应对之皆圆顿也。 弟近日颇学下下根行,一切烦碎等事,力可能者,断断行之。自思大丈夫出世一番,不得草草过日耳。有可以切摩弟者,望不惜苦口。太原舅颇留心学问,恐体面崇高,不暇谈及。极感相待之厚,更望有以值之。 ○家报 四舅来,闻大人及一家眷属,俱皈心白业,此人间第一希有事。要知子孙满前,纡朱拖紫,未足为难,唯信此一事,是难之难者。专持名字,有甚么难,而人自生疑阻?盖此等出世大富贵,天自下肯轻易与人也。然欲学此事,亦须坚行善法。所谓善法者,谓如利济忍耐等事也。盖学道须先除我相,悭贪等我相之最粗者,人以我,故悭贪,若利济,则克却悭贪之我也。人以我,故忿嫉,若忍耐,则克却忿嫉之我也。究竟到圣佛,亦只是无我。宣尼言四绝,而终之以无我,是儒家亦先度我也。《金刚经》言四相,而始之以无我,是诸佛亦只度得我也。我之为我,其相甚粗,而究竟到极微极细处。圣佛安之,故曰绝曰无;学人习之,故曰克曰度。今人不达此理,故将济人利物,皆看作小事。噫,孰知现前小事,便是作圣作佛,大解脱之场哉?寄来《十疑论》一册,望细心看,闲时讲与太母听,大人具出世知见,当不以此为迂也。 ○答无念 所云意识行不得一著子,不知念禅如何受用?世间未有名闻利养心不除,烦恼火焰炽然,而可云意识行不得者也。夫贪嗔识也,贪嗔不行,即是意识行不得也,莫错认也。生辈从前亦坐此病,望公剗却,且将《起信》《智度》二论,理会一番,方知近时老宿,去此事尚远。远在邓公,虽未必证悟,然一生修行,当亦不至堕落。若生与公,全不修行,我慢贡高,其为泥犁种子无疑,此时但当恸哭忏悔而已。公今影响禅门公案,作儿戏语,向谓公进,不知乃堕落至此耶!公如退步知非,发大猛勇,愿与公同结净侣;若依前只是旧时人,愿公一字亦莫相寄,徒添戏论,无益矣。汾州普说一纸寄上,幸细心看。 ○答陶石篑 盛使来,得兄书,读之快人。放翁诗,弟所甚爱,但阔大处不如欧、苏耳。近读陈同甫集,气魄豪荡,明允之亚。周美成诗文亦可人。世间骚人全不读书,随声妄诋,欺侮先辈。前有诗客谒弟,偶见案上所抄欧公诗,骇愕久之,自悔从前未曾识字。弟笑谓真不识字,非漫语也。 《广庄》是弟去冬所作,《瓶史》乃今春著得者,俱附上请教。《徐文长传》虽不甚核,然大足为文长吐气。往曾以老年著述托孙司李,久不得报,恨恨。兄幸令侍者录一纸送司李处,渠当留意矣。 ○答刘光州 往三弟道吴,极口称兄文藻气骨。抵燕后,家兄语状尤悉,谓兄沉而毅,浅于世味,而深于名理。南州固多士,未有若君家兄弟之拔出者。不肖才不能文,而心有所蓄,间一发之于文,如雨后之蛙,狂呼暴噪,闻者或谓之阁阁,或谓之鼓吹,然而蛙无是也。兄丈读而赏之,大约如古人听蛙爱驴鸣之类,声情所触,偶尔相关,岂真下俚之语,足以畅幽怀而发奥心哉?兄丈过矣。远辱贶教,惭恧之甚,风便,无恤好音。小刻一卷伴缄。 ○冯琢庵师 尚簿来,有小启通候师门,想久入览。数日前,于黄中允处,见师论诗手牍,读之跃然。格外之论,非大宗匠,谁能先发?末季陋习,当从此一变矣。宏近日始读李唐及赵宋诸大家诗文,如元、白、欧、苏,与李、杜、班、马,真足雁行,坡公尤不可及,宏谬谓前无作者。而学语之士,乃以诗不唐文不汉病之,何异责南威以脂粉,而唾西施之不能效颦乎?宏胸中有怀,不敢不吐,自以为世道隘矣,舍师不言,更有谁可言者?故敢不避荒谬,直陈肤见,惟师矜其愚而教之。 令弟先生丰标玉立,恨相识未久,未足尽其奥论。家兄弟近作,皆欲请教,以还朝在即,将面受斤削,但不知行李以何日发,宏眼欲穿矣。○又 宏实不才,无能供役作者。独谬谓古人诗文,各出己见,决不肯从人脚根转,以故宁今宁俗,不肯拾人一字。词客见者,多戟手嗬骂,唯李龙湖、黄平倩、梅客生、陶公望、顾升伯、李湘洲诸公,稍见许可。自知狂谬,数年藏匿,不敢妄呈求教。既而思之,丑新妇无羞阿家之理,遂不自量,尽出鄙作。而师宽其督责,谬加奖藉,是顽钝之质,尚可鞭策,他日犹得附于李习之、张文潜之列也,宏之所以跃然喜也。 近日国事纷纭,东山之望,朝野共之。但时不可为,豪杰无从著手,真不若在山之乐也。○答谢在杭 葡萄园之乐,至今未减,不意尊兄遂有此苦。弟谓此公最嫌人作乐,每于世间乐人,加意摧折。观兄今岁事,与弟昨岁所遭,即可知已。世间富贵功名之人,快意尽多,此公殊不见怪,独一一作达之人,罚之恐后,乃知乐之一字,其福倍于功名富贵远矣。吾兄岂以一二俗情上事,而遂改弦易辙耶?努力自爱,无过苦恸。 ○答王继津大司马 宏道自为童子,即熟伯勋名,中怀跂仰,如太山乔岳。每念古人如姚、宋、韩、范者,既异世不可得见,尝欲一见当今豪杰,耳其高论,而目其擘画,冀稍得闻时务之大略,与夫观变应卒之机。不意入仕之年,正伯居洛之日。犹幸与郎君同籍,微言绪论,略见典刑。奈何盛年壮志,遂抱宿草之痛,哀哉!此非独一家之哭,实某等之不幸也。 当今国是纷纷,无所取裁,世道人事,不言可知。问之兰孙,伯骨力方健,苍生切东山之出,四夷怀司马之望,恐不得安枕贴席于田野间也。兰孙丰标岳立,后来之隽,存初年兄,虽去犹存,自当长笑山中,何恨哉! ○答陶石篑 祁君来,得书甚快。兄既知此事,不从问得,便是好消息也。弟近日始悟从前入处,多是净妙境界,一属净妙,便是恶知恶解。彼以本来无物,与时时拂拭分顿渐优劣者,此下劣凡夫之见耳,尚未得谓之开眼,况可谓之入道与?平倩近益精进,但欠瞥地耳,并闻。 ○答李元善 文章新奇,无定格式,只要发人所不能发,句法字法调法,一一从自己胸中流出,此真新奇也。近日有一种新奇套子,似新实腐,恐一落此套,则尤可厌恶之甚。然弟所期于兄,实不止此。 世情当出不当入,尘缘当解不当结,人我胜负心当退不当进。若只同寻常人一般知见,一般度日,众人所趋者,我亦趋之,如蝇之逐膻,即此便是小人行径矣,何贵为丈夫哉?若不为所难为,忍所难忍,此即如蜉蝣营营水中,不知日之将暮。愿兄具世外眼,勿为流俗所沉也。如何? ○答王百谷 闻近况甚适,又言将有岱宗之游。仆来岁亦将乞假而南,或得与杖屦相值,亦佳事也。江令君每会必剧谈,近复留心性命,长安中得此良友,殊不寂寞。仆宦意甚阑,又如作吴令时矣。自思口腹无几,身世受用亦无几,安能劳碌事此生乎?青毡虽闲,要亦有拜客及不情应答之苦,终不若山居之稳贴也。 凉鞋便可充远游履,谨拜赐。忆昔吏吴时,曾向小平头言及,足下犹复记持不忘,王先生真长者也。○答顾秀才绍芾 细绎来札。具领深旨,不肖况味,复似去吴令之日。羁绁一官,如触笼之禽。盖上之欲如梅、陶诸人,掷冠投裾,既不可得;下之欲膻趋蝇赴,甘宦途如美女,如世人之所稔为,而又不可得。一身骑两头马,此其所以益苦也。 近日渐学断肉,此亦是学隐居之一端,将欲并禁诸欲,未免为血肉所使。常自谛观宦情不断之根,实在于此。受用几何,而贪恋如是,吁,可笑也已!然竟亦须断之。试期既迫,此是兄未了大债,司李书聊为作之,恐不能为力耳。 ○答吴观我编修 朗目不能不朗居士之目,何也?往日以山河大地为目,今以音声语言为目,谁谓居士无目哉?达摩云:「心如墙壁,可以入道。」今居士眼如墙壁矣,道在何处?眼职视,心官思,功德则一;眼浮在面,心居肉团,为根是同。举世多无眼人,而不闻有无心者,何也?若使无心是道,则无眼亦道,居士已得一根休复矣。若眼光尽是瞎,不是道,则思虑尽者,是真瞎其心者也。眼不可瞎,而心独可瞎与?达摩之言,不知又当作何理会也?如云墙壁言入道,非言道体,达摩直指人心者,胡迂曲若此?道若可入,是门非道。若言入门,是从门入,岂是家珍?望居士详悉指示。 ○陶石篑 乡僧某参学颇力,特来云栖受戒,更参礼大居士,求差别智。愿石篑以钱塘江为口,秦望山为拂子,为渠点破。○答陶石篑 弟学道至此时,乃始得下落耳,非是退却初心也。此道甚大,今人略得路,便云了事,此实可笑。如村间百姓不曾见考童生考秀才,及入场屋得隽等事,但见扮演蔡中郎传,接唱一曲,便中状元,遂谓及第如此之易,辄生希冀,虽三尺童子亦笑之矣。 妙喜与李参政书,初入门人不可不观。书中云:「往往士大夫悟得容易,便不肯修行,久久为魔所摄。」此是士大夫一道保命符子,经论中可证者甚多。姑言其近者:四卷《楞伽》,达摩印宗之书也;龙树《智度论》、马鸣《起信论》,二祖师续佛慧灯之书也;《万善同归》六卷,永明和尚救宗门极弊之书也。兄试看此书,与近时毛道所谈之禅,同耶否耶?近代之禅,所以有此流弊者,始则阳明以儒而滥禅,既则豁渠诸人以禅而滥儒。禅者见诸儒汩没世情之中,以为不碍,而禅遂为拨因果之禅;儒者借禅家一切圆融之见,以为发前贤所未发,而儒遂为无忌惮之儒。不惟禅不成禅,而儒亦不成儒矣。 海门居士于此事亦有入处,弟许之者,非谓其止此而已。若复自以为足,则尚是观场之人,与此道何啻千里。先儒一二相似之语,今时作举业者,亦往往有之,此何足贵?且此与生死何干?所选先儒书,弟已见之,要之无足道,圣人之门阈,尚未梦见,况其奥者?近读《杂花经》,中间种种奇特事,可疑甚多。若是表法,则是本无是事,而记者故张大之,与假门第饰虚词者何异?枣柏论华天宗旨,一切俱以为表,其中若文殊、普贤等,皆宗而表矣。然则所谓表法者,有是事谓之表耶?抑我是事耶?枣柏又云:「古来圣贤如仲尼、颜渊等,皆是表法,实无是人。」是明明说二经所载诸事,如《论语》记孔、颜一般,果可谓之有耶?抑可谓之无耶?兄试为弟通之,幸勿以相似言语,巧作和会也。《西方合论》是弟残冬所著,恐尚有不亲切处,幸详悉正之。 夏月入盘山,东南无此奇观,西方自当退一舍。拙诗寄览。弟自去年九月,已断作诗,偶探奇,不免见猎耳。○李龙湖 白下人来,云翁已去京,更不知住何地?有人云住通州。老年旅泊,未得所依,世界真无友朋与?何托足之无所也!世人学道日进,而仆日退,近益学作下下根行。孔子曰:「下学而上达。」枣柏曰:「其知弥高,其行弥下。」始知古德教人修行持戒,即是向上事。彼言性言心,言玄言妙者,皆虚见惑人,所谓驴橛马桩者也。 今丛林中,如临济、云门诸宗,皆已芜没,独牛山道场,自唐以来不坏。由此观之,果孰偏而孰圆耶?《净土诀》爱看者多,然白业之本戒为津梁,望翁以语言三昧,发明持戒因缘,仆当募刻流布,此救世之良药,利生之首事也。幸勿以仆为下劣而摈斥之。 ○答黄无净祠部 弟往在邸,尝语伯修曰:「今时作官,遭横口横事者甚多,安知独不到我等也?今日吊同乡,明日吊同年,又明日吊某大老,鬼多于人,哭倍于贺,又安知不到我等也?」以是无会不极口劝伯修归,及警策身心事,盖深虑朝露之无常,石火之不待。不幸而不待者果不相待,痛哉! 然伯修有甚深慧,中阴当得自由,但未尽漏人,未免添一番苦耳。以弟观之,眼前数十年内,所馀几何,纵复得之,有何光景?若不力学,皆是添业之日。程途有分,资粮早办,便为得计,去之迟速,可勿论也。后事赖诸长兄得办,虽复骨肉,何以加此?弟将以仲春前后,迎至三辅,水道迂缓,从陆程为便。讣至之日,家祖母遂亦长逝,此情可知。临书莽莽,不文不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