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白居易选集 [book_author]白居易 [book_date]唐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类书文集,诗文集,完结 [book_length]281904 [book_dec]《白居易选集》,本书精选诗、词、文近300篇,力求兼备众体,较为全面地反映白居易创作的全貌,注释简明扼要,阐释写作背景和艺术风格尤见功力。 [book_img]Z_19157.jpg [book_title]前言 一 白居易在創作上的主要成就是詩歌。他的許多詩歌,和李白、杜甫同樣真實地反映了所處的歷史時代,深刻地揭露了當時的社會矛盾,強烈地表達了人民的呼聲與抗議。在思想内容和創作方法上,對當時和後代,國内和國外,都發生過廣泛而深遠的影響。同時,他又是一個卓越的文藝理論家,别具風格的散文作者。他所留給後輩的這份珍貴遺産,至今仍值得我們借鑑。 二 白居易(七七二—八四六),字樂天,晚號醉吟先生,又稱香山居士。先世太原人,至曾祖温,移家下邽(今陝西渭南縣東北);祖鍠,又移居新鄭(今河南新鄭縣),他就出生於新鄭縣的東郭宅。因他父親季庚曾在徐州作官,因此他的家屬又曾有一個時期僑寓在徐州符離縣(在今安徽宿縣符離集)。 他出生於一個没落的官僚地主家庭,對於接受封建時代的文化教養有較好的條件。同時因爲“時難年荒世業空”,迫使他不得不從童年開始,就流轉四方。南而蘇、杭、宣、饒、襄樊,北而邯鄲、太行,西而洛陽、長安,都曾印下他的足迹。這種生活,雖然較苦,但對詩人却是一種很好的鍛煉:擴大了他的視野,密切了他和廣大勞動人民思想感情的聯繫,爲爾後寫出大量反映民間疾苦的詩文打下了廣泛的社會生活基礎。 約與早年流浪同時,詩人生活的另一内容,是努力讀書寫作,準備參加科舉考試,同當時的士大夫子弟一樣,他想通過科舉,登上仕宦途徑,以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負。從二十八歲開始參加鄉貢考試,到二十九歲進士及第,以及三十歲、三十五歲連中户部和尚書省兩次特科考試,一共花去七八年的寶貴時光,從此算是勉強踏上了仕宦途徑。起初作校書郎,後來又作盩厔(今作周至)縣尉,授翰林學士,作左拾遺,當諫官。詩人的政治生活開始了,詩人的創作生活也開始了,而且很快就達到了旺盛時期。 在創作過程中,由於白氏的筆鋒舌劍,真正刺着了當權者的痛處,使他們“變色”、“扼腕”與“切齒”。因此立即受到對方一系列的排擠與打擊。三年左拾遺任滿,他不能繼續在朝廷立足,只能作一名京兆户曹參軍(爲京兆府掌户口簿籍、催徵租税的官佐),從此詩人離開了可言的諫職,心中的憤慨是不言而喻的。 母喪休官(當時叫“丁憂”),退居渭上,使他進一步脱離政治生活,置身田園,接近了勞動農民,而且親嘗到封建統治者掠奪老百姓的况味,内心的感觸,是情見乎辭的。 休官期滿,雖然又算是回到朝廷,可是被任命爲太子左贊善大夫這樣一個閑冷職位,這本來已經够使他失意了,不料,還有更大的挫折在等待着他。 元和十年,盜殺宰相武元衡,傷御史中丞裴度,白氏首先上書請求追捕凶犯,當權者以其“越職言事”,懷恨在心,便藉了一個口實,把他趕出朝廷,遠去江州作一名有職無權的司馬。這是統治階級當權派對白氏最沉重的一次打擊,同時也是白氏所經歷的最嚴峻的一次考驗。 貶江州後,白氏在政治態度上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這不能不明顯地反映到他的作品中來。政治鬭争的勇氣銳減,逃避現實的思想上升。佛道兩教成了他的遯世津梁,泉石雲林成了他的寄情樂土。此時的創作,雖仍時露不平之氣,可是往往爲一種沉鬱感傷的情調所籠罩。“閒適”、“感傷”的作品在數量上突然增加,“諷諭詩”在數量上則顯著減少。他的詩作第一次結集於這一年的冬天,總結歷史上和他自己的現實主義創作傳統和經驗的《與元九書》也寫在這一年的冬天,看來都不是偶然的。江州之貶是白氏前後期創作的轉折點。 元和十三年(八一八)十二月二十日,江州司馬任滿,白氏奉詔改官忠州刺史,於次年三月到任。忠州在當時是個偏僻的山區,生産落後,税役繁重,人民生活困苦。他開始整頓地方行政,寬刑均税,奬勵生産,積極想辦法使人民生活過得好一點。没等任滿,朝廷又調他回京。這時憲宗李純已死,繼位的是穆宗李恒。李恒是個荒淫昏憒的皇帝。面對當時官僚黨争,愈演愈烈;藩鎮叛亂,又若當年;他不是束手無策,就是處置乖方。這次詩人回京,雖然一連幾任京官,也照例上了一些奏摺,對軍國大政陳述了自己的意見,但很少被朝廷採納。於是在長慶二年(八二二)請求外調,至七月十四日,詩人又由中書舍人轉任杭州刺史。 詩人在杭州,“鰥惸心所念,簡牘手自操”;並注意興修西湖水利,疏浚李泌六井;充分利用地方官的有限職權興利除弊,爲人民做些好事。長慶四年(八二四)五月任滿,以太子左庶子被詔回京。可是先於是年正月,穆宗李恒死去,敬宗李湛嗣位,年僅一十六歲。愚蠢貪玩,不理政事,朝政完全被一些貪暴官吏所把持。因此白氏不願入京,到洛陽就停了下來。 敬宗寶曆元年(八二五)三月,白氏又解除庶子分司職務,出任蘇州刺史,以是年五月五日到任。白氏這回再次出任地方官,也和從前在忠、杭兩州一樣,爲人民做了一些好事。因此當他第二年離任的時候,“蘇州十萬户,盡作小兒啼”(劉禹錫《白太守行》),老百姓對他戀戀不捨。 白氏北上途中,敬宗李湛爲宦官所殺;文宗李昂繼位。從此以後,白氏雖又連續受任西京長安、東都洛陽幾次官職,但均非愜意,政治生活可以説是基本結束。倒是他在武宗李瀍的會昌二年(八四二)以刑部尚書致仕(退休)以後,特意施散家財,協助當地人民,開鑿洛陽龍門八節灘以利漕運,可以算是詩人晚年差足引以自慰的一樁義舉。 會昌六年(八四六)八月,詩人病逝,終年七十五歲。遺命葬於洛陽龍門山,李商隱爲作墓碑。 三 白居易生於大詩人杜甫死(七七〇)後二年,卒於王仙芝、黄巢等農民大起義(八七四—八七五)前近三十年,他的主要創作活動時期正處於這兩者之間。這正是唐朝自從“安史之亂”以後,社會諸矛盾繼續深入、擴大,全國規模的農民大起義正在醖釀、成長的時代。這一歷史時代的特點是:社會上的各種矛盾進一步激化,由統治階級内部分化出來的部分人士所發起的“永貞革新”(順宗)和“甘露之變”(文宗),一次比一次失敗得快,一次比一次失敗得慘。這一時期的歷史情景,正如許渾的著名詩句“溪雲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滿樓”那樣,怕人的死寂,窒息的低壓,不諧和地結合在一起,在在預示暴風雨的即將來臨。但另一面,貞元、元和之際,唐代文化又出現一個豐富多彩的繁榮局面:小説有傳奇的興起,詩歌有詞體的創始,古文有韓柳的提倡。這些在中國文學發展史上,都是了不起的大事。而白氏適逢其會,他既爲時代風氣所薰陶,又以自己傑出的創作,引導着當時的詩壇,把他們納入“裨補時闕(缺)”的軌道,這就是一般人所説的白氏所領導的“新樂府運動”的實質。前乎白氏,“新樂府”作者代不乏人,但目的並不一定都在“裨補時闕”;有的詩人雖然作到這點,但是還没有來得及把創作經驗加以總結,使它上升爲理論。白氏則不僅僅有相當豐碩的創作成果,而且有比較完整的創作綱領和創作理論,分别系統地闡明在他的名著《與元九書》以及其他一些散文當中,而且也直接標舉在詩歌的正文和序引裏面。 作者在《與元九書》裏,對作家創作明確地提出了“救濟人病,裨補時闕”的戰鬥任務,十分具體地提出了“文章合爲時而著,歌詩合爲事而作”的響亮口號。這是一個現實主義的理論綱領,是從我國古代詩歌創作正反兩方面的經驗總結出來的。這個綱領,這種理論,既批判了六朝以來逃避現實的“田園派”、“山水派”的陶、謝詩風,也突破了三代以下詩人藉口“言志”而搞自我吹噓自我陶醉的狹隘傳統。過去《文心雕龍》、《詩品》反對江左頽風,但很不徹底;陳子昂、元結思革六朝餘習,而語焉不詳。白居易比起他的前輩,則顯然向前大大跨進了一步。所以對於這些論述應當給以足够的重視。 白居易特别關懷勞動人民,在他的筆下,勞動人民不僅是辛勤的生活資料生産者(如《觀刈麥》的丁壯,《賣炭翁》的老翁),而且是古代世界最高水平的手工業技藝的熟練的掌握者(如《繚綾》和《紅綫毯》的紡織女工)。因此,他對當時勞動人民寄以深厚的同情,對他們所受的剥削,進行了深刻的揭露,表示了強烈的抗議(如《杜陵叟》:“虐人害物即虎狼,何必鈎爪鋸牙食人肉?”《紅綫毯》:“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奪人衣作地衣!”)。更加可貴的是:白氏還經常把勞動人民和剥削階級相對比,顯示兩個階級對客觀事物有着截然不同的感情和愛憎:如在《秦中吟·買花》裏,上面寫長安城裏的有閑階級,對於牡丹迷戀成俗;而下面忽然一轉:“有一田舍翁,偶來買花處;低頭獨長嘆,此嘆無人諭:一叢深色花,十户中人賦!”就是很能説明問題的例子。最後,白氏還有極其難能可貴的一點,就是他雖身爲官吏,但並不認爲自己高人一等;倒是在農民辛勤勞動面前,想到自己不事農桑而坐食厚禄,不勝慚愧;如大家所極爲熟悉的《觀刈麥》就是這樣。這實際是出身剥削階級的作家的自我批判。這種自我批判的精神,竟能出現於九世紀的作家,應當説是很了不起的事情。 在同情勞動人民的同時,白詩有不少篇章(不限於“諷諭詩”),都接觸到婦女問題。 在封建社會裏,由於男子在家庭中處於絶對支配地位,由於一夫多妻制度的合法存在,即使是貴族婦女,她們絶大多數也無法擺脱年貌盛時被玩弄、衰時被遺棄的悲慘命運。因此在白氏筆下,她們也每是任憑命運擺布的受侮辱、受損害的人。例如《新樂府》裏的《上陽人》、《陵園妾》、《太行路》、《母别子》以及不屬於《新樂府》的《後宫辭》等,就都具有這種性質。但這裏需要附帶説明一下的是:白氏在描寫這些婦女的不幸遭遇時,大多數情况下只是借題發揮,而真正的意圖則在反映朝官的内部傾軋和進步勢力的受打擊和排擠。試看《太行路》的小序是“借夫婦以諷君臣之不終”,《陵園妾》的小序是“託幽閉喻被讒遭黜”,《母别子》的小序是“刺新間舊”,(按“新間舊”,見柳宗元的《六逆論》,是當時統治集團内部新舊黨争的政治口號,詳解請參考原詩注釋。)都屬於這一類,其中只有《上陽人》等少數篇章是例外。但客觀上儘管如此,我們仍然不妨這樣認爲:白氏既同情被朝廷放逐的政治革新派,又同情那些因遭嫉而被打入冷宫的不幸婦女,現集中有《請揀放後宫人狀》一篇,就是明證。因之上述這些詩篇,所借用的婦女問題的題材本身,就同時具有副主題的性質。 宫女的身份是奴隸,且有不少人是來自下層人民;因此對她們的不幸遭遇,就不能一律以宫廷貴族婦女的特殊遭遇來看待;而這就是《上陽人》等篇章,也仍然能够吸引廣大讀者同情的原因所在(開元末年,唐明皇李隆基派遣花鳥使從民間選拔宫女,吕向作《美人賦》以諷諫,作者在篇末特别點明這一點,值得注意)。 白詩寫婦女的名篇是《井底引銀瓶》和《琵琶行》。《井底引銀瓶》塑造一個“感君松柏化爲心,暗合雙鬟逐君去”的大膽少女形象。這個少女不爲封建家庭所容,與封建禮法格格不入,在當時説來,是具有叛逆性格的婦女形象。《琵琶行》的女主人公是一個有高度藝術才能和造詣的女性。她具有特殊的生活經歷,獨立的生活觀點,是屬於市民階層的婦女典型,也是天涯淪落的詩人的藝術化身。 白氏也没有忘記爲數更多的貧家女。她們雖然没有被打入冷宫的幽閉之苦,却有老大獨居之恨,這在《秦中吟·議婚》一篇中有所反映。 《婦人苦》這首詩,體現了白氏當時對婦女問題的總認識。其中有兩句是這樣説的:“人生莫作婦人身,百年苦樂由他人!”這兩句話道盡了封建時代廣大婦女人格上處於依附地位的黑暗社會生活現實。 此外,白氏還描繪了一些出身寒族的知識分子,如唐衢、張籍等,他們大多數是有成就的詩人,在創作上和白居易的觀點相近,因之這些詩篇,往往體現着作者自己的創作觀點,對硏究白氏的文藝思想,有一定的參考價值。還有一些在藝術上有特殊造詣的人,如善於畫竹的蕭悅,善吹觱篥的薛童陽陶,也都在他筆下寫得栩栩如生,令人崇敬。這些作品,往往是在描繪藝術家卓越成就的同時,也闡發了詩人對某種藝術創作理論的獨特見解,能給予藝術家們以啓發和指導。 如上所述,廣大的農民、手工業工人、被壓迫婦女、出身地主階級較低層的詩人以及各種藝術家,是白氏同情、聲援以至歌頌的對象。另一方面,壓在這些人們頭上的是龐大的封建統治集團當權派及其爪牙,上自皇帝、大宦官、宰相、節度使、州刺史、縣令,下至鄉吏、里胥,則都是白氏揭露、批判和鞭撻的對象。皇帝是封建社會最大的剥削者和壓迫者,是廣大勞動人民飢寒交迫的總根源。用白氏的話説,就是:“人之困窮,由君之奢欲。”(《策林》二一標題)在他的眼裏,當時的皇帝,特别是德宗李适:荒淫無恥,貪得無厭,橫行無忌,萃於一身(《雜興》三首中的楚、越、吴三國的國王,都是中唐時代“當今皇帝”的化身)。他們爲了滿足自己的窮奢極欲,不僅僅是通過名目繁多的苛捐雜税對老百姓進行敲骨剥髓的掠奪;而且還假手於他們的親信,借“進奉”爲名,對老百姓進行漫無止境的搜括。對此,《舊唐書·食貨志》有怵目驚心的記載。昏君在位,壞人掌權;太監(宦官)專橫跋扈,氣焰薰天(《輕肥》);官僚紅燭青樓,金迷紙醉(《歌舞》);州官忙於進羨(《紅綫毯》);藩鎮只顧殺人(《贈友》第一首);壞事儘管是奴才幹的,而根源却是主子。因爲“君之命令行於左右(宦官和宰相),左右頒於方鎮(節度使、觀察使等地方大員),方鎮布於州牧(刺史),州牧達於縣宰(縣令),縣宰下於鄉吏,鄉吏傳於村胥……上開一源,下生百端……君好則臣爲,上行則下效……故上苟好奢,則天下貪冒之吏將肆心焉;上苟好利,則天下聚斂之臣將寘(致)力焉……上益其侈,下成其私……”(《策林》二一)所以在他看來,皇帝貪官,上行下效;要反貪官,必反皇帝;反貪官只是反皇帝的起點,反皇帝才是反貪官的歸宿。從這樣一種基本認識出發,當他對黑暗的社會現實進行揭發和批判的時候,矛頭都不僅僅是指向貪官污吏,而最終必然要刺擊到皇帝:《重賦》篇“奪我身上暖,買爾眼前恩,進入瓊林庫,歲久化爲塵”是如此;《輕肥》篇“借問何爲者?人稱是内臣。……果擘洞庭橘,鱠切天池鱗(皇帝御賜)”是如此;《歌舞》篇“雪中退朝者,朱紫盡公侯(皇帝親近)”是如此;此外像《繚綾》篇的“去年中使宣口敕,天上取樣人間織”;《道州民》篇的“一自陽城來守郡,不進矮奴頻詔問”;《杜陵叟》篇的“昨日里胥方到門,手持敕牒榜鄉村;十家租税九家畢,虚受吾君蠲免恩”;也莫不如此。即使下到掠奪炭工的“宫使”,搶劫郊區的暴卒,白氏也是絶不滿足於就事論事,而是一揭到頂。像《賣炭翁》篇的“手把文書口稱敕,迴車叱牛牽向北”;《宿紫閣山北村》篇的“口稱採造家,身屬神策軍;主人慎勿語,中尉正承恩”等就是。儘管白氏揭露皇帝,在態度上是有保留的,在手法上是比較隱蔽的;但范圍相當廣泛,鞭責相當有力,則是無可否認的事實。如果我們把這些材料匯合起來,那麽當時端拱深宫的皇帝的累累罪行,就大白於天下了。 白氏筆下皇帝的爪牙,對主子則拚命討好:“小人知所好,懷寶四方來”(《雜興》第三首);“奪我身上暖,買爾眼前恩”(《重賦》);暴露出一副卑鄙下流的奴才相。對人民則盡量欺壓:兇如強盜,行搶劫於京郊(《宿紫閣山北村》:“奪我席上酒,掣我盤中飧”的描寫);壞過流氓,拿窮人開玩笑(《賣炭翁》在宫使劫走燒炭老人的千斤炭後,有關於他們“半匹紅紗一丈綾,繫向牛頭充炭值”的細節描寫)。使每一個人讀了,都自然而然會産生一種“是可忍孰不可忍”的階級義憤,這種階級義憤,也是從人民的思想深處體驗得來的。 整個封建統治集團,不僅僅是在物質享受方面,跟老百姓天地懸殊;就是在精神生活方面,跟老百姓也是枘方鑿圓,格格不入。老百姓天寒歲歉,愁吃愁穿,所想的是“身上衣裳口中食”(《賣炭翁》)這些千百萬人急待解决的迫切問題;而他們則“貴有風雪興,富無饑寒憂,所營唯第宅,所務在追遊”(《歌舞》);内心世界竟是那麽樣的醜惡空虚!不僅如此,遇着亢旱霜凍自然災害十分嚴重的年景,農民面對“三月無雨旱風起,麥苗不秀多黄死;九月降霜秋早寒,禾穗未熟皆青乾”的要命慘景,心急似火,情殷待賑,而“長吏明知不申破,急斂暴徵求考課”(并見《杜陵叟》),置老百姓生死存亡於不顧,照常急徵暴斂,作爲自己升官的階梯。請看這又是多麽冷酷、狠毒而又卑鄙!除此以外,白氏在《秦中吟·議婚》篇,批評了地主階級在婚姻問題上的嫌貧愛富;在《題岳陽樓》詩裏詛咒了華堂貴人以旁觀者甚至欣賞者的態度看待嚴重危害人民生命財産的水災;在《烏夜啼》裏通過寒鴉與鸚鵡兩種飛禽的不同生活對比,具現了社會上貴與賤、貧與富兩個階級“冷暖不相知”的精神隔閡,類似這樣的例子,在《白氏長慶集》裏,還可以找出不少。 白居易又是一個愛國的政論家。他不僅寫了五十首《新樂府》這一組詩反映并評議了唐代自武德至元和的政治、經濟、軍事、文化、社會風尚等多方面的社會現象,而且還寫了七十五道《策林》,抒發他的政治見解,兩者互爲表裏。除此而外,還寫過不少單篇文章,其中《爲人上宰相書》一篇,是寫給“永貞革新”的首要人物之一韋執誼的。書中闡發了我國古代政治上較正派的用人唯賢的優良傳統。《江州司馬廳記》則通過刻畫江州司馬這個官:“無言責,無事憂。噫!爲國謀,則尸素之尤蠹者;爲身謀,則仕禄之優穩者。”從而揭露了唐代官僚制度的腐敗。文筆飛騰,内涵却十分深刻。 白氏在造就人才的問題上,也有一些比較可取的見解。譬如他在《霓裳羽衣舞歌》裏,對元稹以體型和天才爲選擇青年歌妓的標準的觀點,提出了不同的意見,而強調培養和提拔的重要性,這種論點無疑也是進步的。再如,白氏對前輩作家,即使像杜甫那樣偉大,也只肯定其作品中十之三四,類似這種勇於批判的精神,見於《與元九書》中者,雖不爲當時韓愈所喜(見所作《調張籍》),而且評價也未必盡是,但他那不盲目崇拜古人的精神,却仍有值得學習之處。 下面,我們再談談白氏和當時同後世的俗文學的關係與影響問題。 中唐以後,城市經濟空前發展,市民階層陡然壯大;市民階層既是俗文學的市場,又是它繁育生長的土壤。白居易際此時會,不能不和當時蔚然興起的俗文學發生關係。《白氏長慶集》有些詩篇,像《長恨歌》、《琵琶行》、《井底引銀瓶》、《燕子樓詩并序》、《龍花寺主家小尼》,題材新穎,風格獨特,大都是受了當時俗文學的影響,而和後世戲曲文學的關係又甚密。例如白樸的《梧桐雨》、《牆頭馬上》,就直接取材於《長恨歌》與《井底引銀瓶》;馬致遠的《青衫淚》,就直接取材於《琵琶行》;王實甫的《西廂記》,雖主要取材於元稹的《會真記》和《會真詩》,但和白氏的《井底引銀瓶》也似乎不無瓜葛。又如《龍花寺主家小尼》,實當視爲後世昆曲《思凡》之祖。又如曹本《録鬼簿》、《今樂考證》諸書,著録侯克中的《燕子樓》、趙善慶的《七德舞》諸雜劇正名,雖原本久佚,但顧名思義,比類而推,不能不是敷演白氏《七德舞》、《燕子樓詩并序》(均未選)所傳史事。白氏這些作品,到了後代,才得到真正的發揚光大。 另外,《白氏長慶集》還有一些對地方風俗、自然景物的描寫,有助於我們視野的擴大,美感的陶冶,同樣應當加以適當的肯定。 總之,白氏詩文創作的思想内容十分豐富,還大大有待於我們的硏究和發掘。 四 下面我們再談談白氏詩文創作的藝術成就。 先談詩歌: 白詩許多篇章在思想性和藝術性上,都達到了很高的水平,他在藝術上的成就是多方面的。從主流來説,白氏的創作方法是現實主義的,其藝術成就也主要表現在這方面。 白詩的精華部分是“諷諭詩”,因此我們探討他的現實主義創作方法的時候,也就從“諷諭詩”着手。其不屬於“諷諭詩”的,只要藝術成就較高,而又足以説明問題,亦擇要撮舉。 白居易善於選擇題材,揭露矛盾,大抵取自耳聞目覩的社會現實生活。《長慶集》的一些名篇,如《賣炭翁》、《新豐折臂翁》等,其所依據的生活素材,本身就具有典型意義,再經過適當的藝術加工,遂成爲情文並茂的不朽名作。他的許多詩篇,使用了敍事詩這一體裁。因爲敍事詩有人物形象,有故事情節,便於塑造典型性格。比起自抒胸臆的抒情詩,更有利於揭露社會矛盾。他的一些被人傳誦的敍事詩,如《賣炭翁》、《新豐折臂翁》、《井底引銀瓶》以及《長恨歌》、《琵琶行》等,上承漢樂府《陌上桑》、《羽林郎》、《孔雀東南飛》、陳琳《飲馬長城窟行》、六朝的《木蘭辭》等作品優秀的藝術傳統,和唐代偉大現實主義詩人杜甫的代表作《三吏》、《三别》等名篇一樣,都是我國詩歌藝術的瓌寶。 白氏的“諷諭詩”中也常有一些生活特寫,如《輕肥》、《歌舞》、《買花》、《宿紫閣山北村》、《觀刈麥》、《新製布裘》等。這些詩篇,没有完整的故事情節,没有集中的人物形象,只是着力刻畫生活上的某一片段某一側面,從而表示作者對這種或那種生活的評價。值得提出的是:當白氏評價某種生活的時候,往往避開自己直接抒發議論,而是通過對另一階級生活的描寫作對比而體現出來。 下面我們試用《輕肥》、《歌舞》兩篇爲例,談談白氏創作方法的某些特點。《輕肥》寫的是“吃”,宦官們吃的是“罇罍九酲,水陸八珍”,而老百姓則遇到荒年,連“糠菜半年糧”都混不上,只能互相交换,“吃”掉自己的至親骨肉,而後同歸於盡。這兩種極端對立的社會生活,在詩人的筆下,緊密地聯繫在一起,構成了鮮明的對比。在《歌舞》中,劊子手的頭子(秋官、廷尉)酒肉争逐,畫閣裏炭火熊熊,又有重裘庇身;而大獄裏却關押着數不盡的衣不蔽體的老百姓,在三九大雪天橫七豎八地默默死去。而要了他們命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些酒酣耳熱的傢伙們。這又是用強烈對比的技法勾勒出來的一幅悲慘陰森的社會生活圖景。 除去敍事詩和生活特寫以外,白氏“諷諭詩”裏又有不少的寓言詩。寓言詩的特點是:言在此而意在彼,這是在言論極不自由的歷史條件下,詩人所採用的一種紆迴、隱蔽鬭争的表現方法。《長慶集》有許多咏物詩和咏史詩,往往都是寓言體:像《觀海圖屏風》、《感鶴》、《贈賣松者》、《自蜀江至洞庭湖口有感而作》等篇,就都屬於這一類。《贈賣松者》和《新樂府·澗底松》實際上是同一主題,寓言的意味十分明顯。《自蜀江至洞庭湖口有感而作》一首,表面上似是作者在感嘆大禹治水,半途而廢,貽患至今;實際上這首詩乃是作者借古諷今,慨嘆憲宗李純對削平藩鎮,統一中國,有始無終,没有取得徹底勝利。故結尾有“坐添百萬户,書我司徒籍”的想望語,這顯然和消滅割據有關,而和治水無涉,和《觀海圖屏風》用的是同一手法。詩中魚、鱉、鰲、龍,都是擬人。 白氏還寫了不少咏懷詩,以直抒胸臆。這類詩緣事而發,因心成咏,藝術價值雖不都是很高,但所涉及的社會問題比較廣泛,有的且足以考見作者的政治理想,因此也值得引起我們重視。 白居易的詩作善於集中描寫,突出主題。陳寅恪《元白詩箋證稿》曾把白居易和元稹所作的《新樂府》作過比較,發現元稹在一篇詩裏,有時並寫兩事,這樣就容易導致結構松散,主題不明確。白氏則總是一題咏一事,因此就没有上述元稹所犯的那些毛病。他又發現:白氏即使是寫同一題材,而每篇各有側重,因此形象十分鮮明,主題十分突出。一題咏一事的好處,是在詩歌的有限篇幅内,簡化頭緖,藉此騰出更多的運斤之地,以供作者的揮灑和渲染。就以兩首長篇敍事詩《長恨歌》和《琵琶行》而論,情節也仍然比較簡單,但却刻畫出了鮮明生動的人物形象;而故事情節,在這裏則居於次要的地位。 白氏也長於描寫風景,集中有許多描寫風景的詩篇;這些詩模山範水,抹月批風,風格剛健而清新,境界鮮明而生動;使人讀了,能獲得一些美感享受;故亦選注少量篇章,以備一格。 五 最後我想談談白詩向口語化的方向努力的問題。 首先,詩歌創作的口語化不是一個技術性的問題,而歸根結柢是一個態度問題。這是和他那種“非求宫律高,不務文字奇,惟歌生民病,願使天子知”的創作目標密切聯繫着的,而這更根本的是决定於對人民的態度。劉熙載《藝概·詩概》説得對: 代匹夫匹婦語最難,蓋饑寒勞頓之苦,雖告人人且不知,知之必物我無間也。杜少陵、元次山、白香山不但如身入閭閻,目擊其事,直與疾病之在身者無異;誦其詩,顧可不知其人乎? “物我無間”,就是作家和羣衆思想感情打成一片,這是問題的關鍵。這一特點,在當時的衆多作家中,白氏確實是比較突出的。 李肇《國史補》説:“元和以後,爲文章則學奇詭於韓愈,學苦澀於樊宗師;歌行則學流暢於張籍;詩章則學矯激於孟郊,學淺切於白居易,學淫靡於元稹,俱爲元和體。大抵天寶之風尚黨;大曆之風尚浮,貞元之風尚蕩,元和之風尚怪也。”李肇所論唐代詩文種種,並非專主語言,但語言實應看作重要因素。值得提出的是:白氏的獨標淺切,是在當時淫靡、奇詭、矯激的風氣包圍中進行的。語言的通俗易懂,並非輕易能够做到的,而是經過艱辛的努力才獲得的成果。劉熙載《詩概》又説:“常語易,奇語難,此詩之初關也;奇語易,常語難,此詩之重關也。香山用常得奇,此境良非易到!”劉氏這種説法是正確的。宋朝何薳《春渚紀聞》云:“自昔詞人琢磨之苦,曾有一字窮歲月者。白香山詩詞疑皆衝口而成,及見今人所藏遺稿,塗竄(塗改)甚多。”試看白氏爲了琢磨自己詩歌的語言,曾經付出多少辛勤的勞動!但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白氏對自己詩歌創作屢次修改加工,是以盡量寫得通俗讓人易懂作爲自己的努力方向的。宋朝一個僧人惠洪所作的《冷齋夜話》曾説:“白樂天每作詩,令一老嫗解之;問曰:解否?嫗曰,‘解’,則采之;‘不解’,則易之。”這一記載可能有些誇張,但至少表明白詩確實有這種顯著的特點。 此外,還有待於進一步申論的是:自從文人書面作品和民間口頭創作分道揚鑣以後,文人的創作就越來越脱離羣衆;而民間口頭創作,則因限於作家的生活條件,藝術上的提高往往大受限制。因而兩者對流就成爲促進文藝向前發展的必由之路。白氏革新詩體的功績,就在於他以自己的創作實踐,把作家的書面文學向人民口頭創作的方向推進了一步,使可讀的文學變成可聽的文學,這樣就無形中擴大了文學的社會作用,同時又反轉過來提高了作家的創作水平。唐張爲作《詩人主客圖》,稱白居易爲“廣大教化主”,是很有道理的。有人不了解作者在這方面的苦心孤詣,仍以一般書面文學的標準衡量白詩,見其不合,即斥其“下偶俗好”(《新唐書》本傳評語);此“猶鷦朋(朋,或作明;鷦朋,鳳凰的異稱)已翔乎寥廓(高空),而羅者(捕鳥人)猶視乎藪澤(沼澤)也。” 正因爲白氏存心要使人聽懂,他就不能像别的詩人那樣,一味追求詩句的簡練與多變,大量地使用飛躍式的語言;而只能按部就班,妥帖布置,着重地使用一些連鎖式(一環扣緊一環)的語言。白氏使用這種語言,毁譽各半:譽之者以爲可比“郢人斤斲無痕跡,仙人衣裳棄刀尺”(劉禹錫《翰林白二十二學士見寄詩一百篇,因以答貺之》)。毁之者認爲:“老杜……如百金戰馬,注坡驀澗,如履平地,得詩人之遺法。如白樂天詩詞甚工,然拙於紀事,寸步不遺,猶恐失之,此所以望老杜之藩垣而不及也。”(魏慶之《詩人玉屑》)我們認爲這兩種説法都有一定的道理。白詩力求關節密合,成功處真如無縫天衣,風雨不透;失敗處不免黏皮帶骨,索寞寡神。這也是一個作家向新的方向探索中不可避免的缺點。 白氏妙解音律,他把做律詩的某些法則運用於七古之中,這樣就使得七言歌行的音調,更加和諧幽美。當我們誦讀《長恨歌》、《琵琶行》的時候,使我們感到它的韻律轉折靈活,真如行雲流水;音節響亮,不啻戛玉鎗金;把詩歌的文采、聲音、情意三者結合得再好没有了。 次談白氏古文(散文): 白氏創作的主要成就,是在詩歌方面,這是人們公認的;而他對中唐時期古文運動蓬勃發展所起的作用,則很少有人注意。所以一談到倡導古文運動,就單舉韓愈,而提到白氏的人不多。實際上,白氏古文,也有很高的成就。這不僅僅從《舊唐書·元稹白居易傳論》裏“史臣曰:元和(文壇)主盟,微之(元稹)、樂天(白居易)而已。臣觀元之制策(代皇帝起草的詔令),白之奏議(向朝廷所上的奏摺),極文章之壼奥(深邃),盡治亂之根荄(根源);非徒謡頌(意指《風·雅》)之片言;盤盂(《尚書》及鐘鼎銘文)之小説(短論)”,這一總結五代以前對白的評價中,可以知道;就是他自己,似乎也把文和詩看成同等重要。在他的《與元九書》中,曾經這樣寫道:“始知文章合爲時而著,歌詩合爲事而作。”在同一篇書信裏,又説:“日者又聞親友間説(閑談),禮、吏部舉選人,多以僕私試賦判(自己擬作的辭賦和判詞,這是唐朝考進士的兩種科目),傳爲準的(典範)。其餘詩句,亦往往在人口中。”由此可見,在當時人和他自己的心目中,他的文章成就,决不在詩歌以下,至於把唐代倡導古文運動的功勞,片面地記在韓愈的簿子上,那乃是宋朝歐陽修、宋祁所修《新唐書》的論點(蘇軾《韓文公廟碑》有韓愈“文起八代之衰”的説法,對造成後人錯覺,影響很大),既不符合作家創作的實際(柳宗元寫古文時間比韓愈早),也不符合當時流傳情況的實際。 我們决不想抹煞韓愈在唐代古文運動中的歷史功績。但是必須指出:韓愈所做古文有一種力追古奥的傾向,因而有時不免流於晦澀費解;影響所及,則成爲樊宗師、皇甫湜等人的怪誕不經(如《舊唐書·元白傳論》説:“向古者傷於太僻,徇華者或至不經。”這種評語,是深中古文運動中韓愈一派的要害的)。結果使古文運動的普及推廣受到限制。白氏生與韓愈並世,同作古文,但一如其作詩,是以“淺切”爲宗,而不以“古奥”爲尚,他的所長,正是韓愈所短。惜時人狃於宋人對韓愈的過度稱揚,不以爲疑,而白氏自己亦爲詩名所掩;因此他那些流傳下來的不少優秀古文,就不再能够引起人們應有的注意。 白氏在政治上以漢朝的賈誼自命;其所作《策林》七十五道,是有意識地追蹤賈誼的《治安策》的。他所上的許多奏摺,又似乎是漢朝晁錯、匡衡、劉向等人“上書言事”的進一步發展。他最重要的一篇古文《爲人上宰相書》,上繼李白的《上韓荆州書》,下開宋代王安石《上仁宗皇帝言事書》、《上時政疏》,都是我國古代政論文的重要作品。由此可見,論次唐代的古文運動,而不把白居易計算在内,無論是從歷史實際來講,抑或是從創作成就來講,都是説不過去的。 《策林》之外,本書所選的《與元九書》,是中國文學批評史上很重要的文獻,不但思想性很強,而且藝術性也很高;不但是“文學批評”,而且可以稱得起是“批評文學”。此外則還有一些抒情、寫景小品,像《江州司馬廳記》、《三遊洞序》等,或則旨趣雋永,或則丘壑鬱盤,足以發皇耳目,澡雪精神;其《錢唐湖石記》一篇,雖題名爲記,實際是一篇通俗文告。讀此文告,我們不但可以看出白氏興修杭州西湖水利,工作做得如何細緻踏實;而且可以通過此文,知道唐代通俗文告的體式涯略。 最後,要特别指出的一點是:《白氏長慶集》所收白氏文章篇目,根據岑仲勉的考訂,有不少是後人託擬之作,見所著《白氏長慶集僞文》及《白集醉吟先生墓誌銘存疑》二文,硏究白氏詩文者,可以參考。 六 從主流説,白居易是偉大的現實主義作家,但他畢竟是一個封建士大夫,孔、孟儒家學説,釋、道思想,以及作爲根本的他的地主階級的階級意識,都不能不在他的作品中表現出來,而形成他作品中的消極部分。儒家以倫理綱常設教,在白氏詩文創作中,教忠教孝以及宣揚其他封建倫理綱常的言辭是數見不鮮的。這類言辭,有的獨立成篇,如《新樂府》中《青石》、《慈烏夜啼》、《燕詩示劉叟》等;有的通過歌頌聖君、賢相、忠臣、孝子來體現;這在《諷諭古調》和《新樂府》裏都可以舉出很多。這種傾向,在大量“諷諭詩”中,表現得比較明顯,這不能説與儒家積極用世的態度無關。等到元和十年(八一五),因上書言事,觸怒當權,被貶江州以後,詩人的政治理想破滅,政治態度由積極而轉向消極;這時詩人的内心世界,佛道思想逐漸擡頭,這是因爲道家尚虚無,佛家談寂滅,很容易和白氏在政治上失意情緖合拍的緣故。白氏在後期寫了大量閑適詩,深衷所在,主觀上是想用佛道兩家説教解脱他内心的苦悶,塡補他内心的空虚;客觀上,也不能説没有受到李唐王朝尊崇道釋二教所産生的嚴重不良影響。 白氏在《與元九書》中説:“中朝無緦麻之親,達官無半面之舊。”這反映他有十分明確出身庶族寒門(即庶族地主)的自覺。庶族地主出身的人士當他們還没有走上政治舞臺以前,在經濟上和政治上受豪門貴族兼併和排擠的時候,容易和廣大勞動人民的利害相接近,因此在政治上有要求變革的迫切願望;這是整個地主階級不太安分的一個階層。但庶族地主和豪族地主同屬一個階級,它們和豪族地主之間並没有不可逾越的鴻溝。只要有朝一日變成豪族地主,政治鬭争就立刻停止,他們的目光是十分短淺的,他們的世界觀是充滿矛盾的。這種世界觀中存在的矛盾,無論是在白氏的創作理論當中抑或是在創作的實踐當中都有充分的表露。例如他在創作理論上,是以孟軻所説的“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原作善)天下”爲準則,並把它提到十分明顯的地位的;這並非僅僅是爲裝門面。看他自己不是分明在講:“謂之‘諷諭詩’,是兼濟之志也;謂之‘閑適詩’,是獨善之義也。”(《與元九書》)而且在創作實踐上,不是在寫了大量“諷諭詩”以外,又寫了大量“閑適詩”嗎?實際上孟軻所説的“獨善其身”,其狹隘性和利己性是顯而易見的,是以有産階級優厚的物質生活條件爲前提的。至於“兼濟天下”,表面看去,比“獨善其身”前進了一大步,似乎無可非議;可是一接觸到它的具體内容,包括“爲君、爲臣、爲民、爲物、爲事”(《新樂府序》)五個方面,問題就出來了。在封建社會裏,君、臣與民,是屬於相對的兩個階級:白氏既要爲君(包括爲臣),又如何能爲民?既要爲民,又如何能爲君(臣)?這不是自相矛盾嗎?階級矛盾是要靠階級鬭争來解决,而“兼濟”則是不切實際的幻想。 “兼濟”的實質,既非完全爲民;“獨善”的局限,那就更顯而易見,它是十分狹隘的利己主義。這種利己主義用儒家的“樂天知命”,道家的“安時委順”,佛家的“寂滅止觀”一些玄妙的辭藻粉飾起來,就容易迷惑一些人,甚至使他們逐漸走向脱離現實的道路而不自覺。當我們讀到白氏在“獨善”思想指導下所做的“閑適詩”的時候,印象並非都像他在《與元九書》中所説的那麽美好,原因就在這裏。 而且“兼濟”和“獨善”,本身就有矛盾。白氏對之,似乎也没有處理得很好。只不過是有時偏於“兼濟”,有時偏於“獨善”而已。這兩種思想在他内心起伏不定,自然會給他精神上帶來無限痛苦。 還有,白氏對作官的興趣很高,這也可能和他“兼濟天下”的抱負有關,但也不容否認這主要是受了儒家“學也禄在其中矣”那種説教的影響。譬如他在《悲哉行》裏寫道:“縱有宦達者,兩鬢已成絲;可憐少壯日,適在窮賤時。丈夫老且病,焉用富貴爲?”意思是:年輕時年富力強,做了官,可以吃喝玩樂,足足享受一番;老頭子年邁力衰,縱然升了官,發了財,又有什麽用處?請看這些話哪有一點“兼濟天下”的意味?白氏還有時似乎把做官本身就當作生活目的。其《讀李杜集因題卷後》有這樣兩句話:“不得高官職,仍逢苦亂離。”這豈不等於説:李、杜的終生恨事,是没有做上高官,如果做上高官,就可以含笑九泉了。請問這種思想又是多麽庸俗? 還有,這位以“獨善”自矢的詩人,似乎也有行不顧言之處。既然早年諷諫皇帝揀放宫女,爲何自己晚年也蓄養聲妓?既然寫了《夢仙》、《草茫茫》等詩以破除迷信,爲何自己也煉丹吃藥,企圖長生,同僧人道士搞得如膠似漆?既然反對别人作文“以多爲貴”的貪多習氣和“爲文作文”的純藝術觀點,爲何自己也寫下那麽多毫無意義的東西?清葉燮《原詩》云: 詩文務多者必不佳。古人不朽可傳之作,正不在多。蘇、李數篇,自可千古。後人漸以多爲貴,元、白《長慶集》實始濫觴。其中頽唐俚俗,十居六七,若去其六七,皆卓然名作也。 我與葉氏,具有同感。 七 最後談談本書的編選和注釋。 白集詩文近四千篇,本書所選不及三百篇,不及全集十分之一。作品以思想性、藝術性俱強者爲首選,其思想性強而藝術性稍弱或藝術性強而思想性稍弱者,亦酌選録。作品力求兼備各體,而又適當照顧到作者對當時重大歷史事件的反應。所選作品以詩爲最多,文次之,詞最少(不是單指篇目,而是指的實際分量),這是因爲白詞思想多不健康的原故。 本書詩、詞、文皆試用編年體,打破《白氏長慶集》原書的編排體制。《白氏長慶集》原書雖係分體編排,但各體大致皆以年代先後爲次,這樣給我們選編此書以不少方便。此外則計有功《唐詩紀事》、陳振孫《白文公年譜》、汪立名《白香山年譜》以及近人所作的多種白氏評傳、選注本後附簡譜,編注者亦廣爲涉獵,適當參考。作品寫作年代,有能確切指出者,有能大致指出者,亦有不能指出者。其不能指出但亦無礙我們對原文的理解者,則以類相從,以便讀者比較對照。《白氏長慶集》原書雖由作者及元稹共同編纂,但經唐末五代社會變動,早已顚倒錯亂,非盡舊觀;後人編年,亦或踵誤。本書編注者,儘其管窺,試爲釐正。 白居易詩在唐人詩歌中雖以淺顯著稱,但他究竟是九世紀的作家,今天的讀者仍然不易完全讀懂,本書對所選詩文,作了必要的注釋。如原文淺顯易懂,則仍引用原文,而附注其難字難詞;原文不注亦可解者,一般不注。亦有原文雖若可解,然不注則無以盡其豐富的涵義者,亦加注。所注不限精華,糟粕也注,這樣有助於讀者全面了解作家與作品。白詩多用口語,注時不僅要知其涵義,還要儘可能和現代漢語溝通,因而也適當地運用了訓詁學上的音訓原則,以免臆造。又封建時代,對本朝皇帝名字,往往避諱,如唐太宗名世民,高宗名治,唐人往往避世用代或日,避民用人,避治用理,但有時又有例外。如《白氏長慶集》即民、人雜用,蓋自杜甫時代已然。凡遇此等,則擇要注明。又後人著述及隨筆,多有涉及白氏及其創作掌故者,並非皆可信據。如宋贊寧《高僧傳》以白氏貶江州,其刺史爲李渤即是,凡遇此等,本書編注者未敢輕引。 近來書店所出關於硏究白居易的專書、專論、資料、選注等不下數十種,給選注者編寫本書,很多便利,很大啓發,謹此聲明,對原著者表示感謝!又原師大中文系古典文學教硏組助教馬士貞同志當我開始選注本書時,曾助我搜集資料,並分擔本書初稿的部分編寫工作;辛志賢同志協助查對並提供有關古今地理沿革的資料;三弟紹尊同志曾幫助我謄清部分底稿,皆有助於本書選、編、注各項工作的順利進行。上海古籍出版社編輯室同志在審稿過程中,補苴了漏句,改正了誤字,查對了原書,對本書的進一步修改提出了不少寶貴的意見,這種對工作對人民積極負責的態度,是使我深受教育的。謹在此鄭重聲明,深致謝意! 本人文質無厎,不足以言著述;今雖勉強成書,而缺點錯誤,在所難免。熱望讀者同志,不吝賜教! 王汝弼 一九七八年國慶節前於北京 [book_title]白居易选集(一) 詩選 江南送北客因憑寄徐州兄弟書〔一〕江南送北客因憑寄徐州兄弟書 故園望斷欲何如〔二〕!楚水吴山萬里餘〔三〕。今日因君訪兄弟〔四〕,數行鄉淚一封書〔五〕。 〔一〕本詩作者原注:“時年十五。”當在唐德宗貞元二年(七八六)。這是現存白氏最早的作品。當時作者在江南吴楚一帶飄泊,而兄弟或在徐州(安徽宿縣符離集)家中,因此他在送客北上時,託他捎回一封家書。 〔二〕故園望斷:故園,家鄉。望斷,義同“望極”或“望盡”,意爲望而不見。 〔三〕楚水句:楚水吴山在唐代泛指長江中上游(如劉禹錫稱長江中上游爲楚水巴山之比),此詩則具體指作者當時旅遊的江浙一帶。旅遊時跋山涉水,道路奔馳;北望故園徐州,不啻萬里,故不勝感嘆。 〔四〕因君:由您,託付您。 〔五〕書:信。 賦得古原草送别〔一〕 離離原上草〔二〕,一歲一枯榮〔三〕。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四〕。遠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五〕。又送王孫去,萋萋滿别情〔六〕。 〔一〕古代舉子依限定的成語爲題目作詩,照例在詩題上加“賦得”兩字,這是詩人練習應考的擬作,所以詩題上也加這兩個字。 〔二〕離離:新苗細軟的樣子。 〔三〕一歲句:一年一度的枯萎和返青。 〔四〕野火二句:寫出乘着浩蕩東風茁壯成長的新生事物,任何力量也扼殺不了。 〔五〕遠芳二句:芳,芳草之略詞;遠芳,言遠方的草叢;晴翠,雨後嫩緑的草色。古道、荒城,皆用以點染古原景色。 〔六〕又送二句:《楚辭·招隱士》:“王孫遊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爲此詩末二句所出。王孫,原指貴族子弟,此處則借稱被送的人。萋萋,草盛的樣子。詩意説:古人見芳草而思遊子之歸,今我踏芳草而送友人之别,離情别緒,充滿胸懷。 唐張固《幽閑鼓吹》:“白尚書應舉,初至京,以詩謁著作顧況。顧睹姓名,熟視白公,曰:‘米價方貴,“居”亦弗“易”!’乃披卷,首篇曰:‘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即嗟賞曰:‘道得個(這)語,“居”即“易”矣!’因爲之延譽,聲名大振。”以後王定保《唐摭言》、尤焴《全唐詩話》、蔣一葵《堯山堂外紀》諸書,亦有類似記載。此詩汪立名《白香山年譜》編於貞元三年(七八七),時白氏年十六歲。 初入太行路〔一〕 天冷日不光,太行峯蒼莽〔二〕。嘗聞此中險〔三〕,今我方獨往。馬蹄凍且滑,羊腸不可上〔四〕。若比世路難,猶自平於掌。 〔一〕太行:山名。起自河南濟源,北入山西境,東北走經晉城、平順、潞城等縣,入河北境,經武安、井陘至獲鹿縣而止。是華北很著名的一條山脈。 〔二〕蒼莽:草木深邃的樣子。 〔三〕此中險:曹操《苦寒行》:“北上太行山,艱哉何巍巍!”當爲此句所本。 〔四〕羊腸句:羊腸,坂名,有三,此處當指河内(今河南沁陽縣)縣北的羊腸坂。按《元和郡縣志·懷州》:“太行陘在(河内)縣北三十里,闊三步,長四十里。”此陘狹窄而曲折,故言不可上。曹操《苦寒行》有云:“羊腸坂詰屈,車輪爲之摧。” 長安正月十五日 諠諠車騎帝王州〔一〕,羈病無心逐勝遊。明月春風三五夜〔二〕,萬人行樂一人愁。 〔一〕諠諠句:諠諠,聲音嘈雜貌。車騎,指貴族官僚們所乘騎的高車駟馬。騎,讀仄聲(jì)。帝王州,封建時代稱國都曰皇州或帝王州,因係皇帝所在地。 〔二〕三五:即十五日。 此爲白氏早年旅遊長安時作品。 遊襄陽懷孟浩然〔一〕 楚山碧巖巖〔二〕,漢水碧湯湯〔三〕,秀氣結成象〔四〕,孟氏之文章〔五〕。今我諷遺文,思人至其鄉。清風無人繼〔六〕,日暮空襄陽〔七〕。南望鹿門山,藹若有餘芳〔八〕。歸隱不知處〔九〕,雲深樹蒼蒼。 〔一〕襄陽,唐代屬襄州,即今湖北襄陽縣。孟浩然(六八九—七四〇),襄陽人。早年曾隱居襄陽城南的鹿門山,四十歲才去長安,求仕失望。漫遊數年,回鄉歸隱,死在家裏。長於五言詩,風格與王維相近,是盛唐時田園詩派的重要作家。 〔二〕楚山句:襄陽附近有鳳山(鳳林山)、太山、峴山、萬山、馬頂山、鹿門山等。巖巖,層巒叠嶂的樣子。《詩·小雅·節南山》:“維石巖巖。” 〔三〕漢水句:漢水即漢江。湯湯(shāng shāng),波瀾壯闊的樣子。《尚書·堯典》:“湯湯洪水方割。” 〔四〕秀氣句:秀氣指山川言。結,凝結。成象,《易·繫辭》:“在天成象。”此句指山川靈秀,鬱結成孟氏的作品,是極度推崇的意思。 〔五〕文章:指詩歌。 〔六〕清風:清高的風格。 〔七〕日暮句:王維《憶孟六》詩:“借問襄陽老,江山空蔡州。”此本其意,表示對孟懷念。 〔八〕藹若:同藹(ǎi)然,香氣馥郁的意思。 〔九〕歸隱句:謂當時歸隱之處,已無從知曉。 貞元十四年(七九四),白氏父季庚卒於襄州别駕任所,白氏於是年曾去襄陽,詩或作於此時。 秋暮西歸途中書情〔一〕 耿耿旅燈下〔二〕,愁多常少眠。思鄉貴早發,發在鷄鳴前〔三〕。九月草木落,平蕪連遠山〔四〕。秋陰和曙色,萬木蒼蒼然。去冬偶東遊,今秋始西旋,馬瘦衣裳破,别家來二年。憶歸復愁歸,歸無一囊錢。心雖非蘭膏,安得不自燃〔五〕! 〔一〕秋暮西歸,謂西歸渭上。書情,寫詩抒情。 〔二〕耿耿:光亮貌。 〔三〕發:起身。 〔四〕平蕪:草原。 〔五〕心雖二句:《楚辭·招魂》:“蘭膏明燭。”蘭膏,點燈的香油。“膏火自燃”,語出《莊子·人間世》。此處借用,表明詩人内心焦灼,且以照應頭四句。 此詩亦早年飄泊時作。 自河南經亂〔一〕,關内阻饑〔二〕,兄弟離散,各在一處。因望月有感,聊書所懷。寄上浮梁大兄〔三〕、於潛七兄〔四〕、烏江十五兄〔五〕,兼示符離〔六〕及下邽弟妹〔七〕 時難年荒世業空〔八〕,弟兄羈旅各西東。田園寥落干戈後〔九〕,骨肉流離道路中〔一〇〕。弔影分爲千里雁〔一一〕,辭根散作九秋蓬〔一二〕。共看明月應垂淚,一夜鄉心五處同〔一三〕。 〔一〕河南經亂:貞元十五年二月,宣武軍節度使董晉死,部下舉兵叛亂,殺繼任節度使陸長源;三月,彰義軍節度使吴少誠又反,寇唐州。這兩處藩鎮叛亂,皆發生在當時河南道境内。白氏家在河南新鄭縣,自然要受到影響。 〔二〕關内阻饑:關内,道名,主要包括陝西關中道一帶和甘肅東部地區。阻飢,古代成語,《尚書·舜典》:“黎民阻饑。”阻是艱難的意思,饑是饑荒。貞元十四五年,關中一帶,連年亢旱,民不聊生。白氏有家在華州下邽,當時正屬關内道。 〔三〕浮梁大兄:浮梁,今江西景德鎮市。白氏大兄幼文,於貞元十五年作浮梁主簿。 〔四〕於潛七兄:白氏的從父兄或從祖父兄。於潛,唐縣名,時屬杭州(今浙江臨安縣)。 〔五〕烏江十五兄:白氏的從祖兄。時爲烏江縣(烏江縣治在今安徽和縣東北四十里的烏江鎮)主簿。 〔六〕符離:當作苻離,唐代屬宿州,(即今安徽宿縣符離集。)白氏家屬曾居此。 〔七〕下邽:即今陝西渭南縣北的下邽鎮。白氏曾祖温,始自同州移居下邽,故白氏在下邽有家。 〔八〕時難句:時難,難讀仄聲,指上河南經亂言;年荒,指上關内阻飢言。世業空,指白氏祖輩相傳的儒業和官僚地主家庭所享受的種種特權走向破滅。 〔九〕田園句:寥落,荒廢;干戈,本古代的兩種兵器,借以表明戰亂。 〔一〇〕骨肉句:骨肉,指兄弟;流離,流亡。 〔一一〕弔影句:自顧形影,如失羣的大雁一樣。古人以兄弟相從,比之雁行有序。 〔一二〕辭根句:曹植《雜詩》:“轉蓬離本根,飄颻隨長風……類此客遊子,捐軀遠從戎。”古人家庭觀念較重,以家庭爲個人根本,故白氏借以比喻離家背井之苦。蓬,草名,到秋日則枝蔓脱離本根而隨風飄轉。九秋,秋季九十日,此處側重指九月。 〔一三〕鄉心五處:鄉心,思鄉的心;五處,指序文中五個地名而言。 綜合題目及詩句,知此詩寫作,必在貞元十五年(七九九)以後,十七年(八〇一)之前。因題目所説的烏江十五兄,在十七年已經死去,而大兄幼文作浮梁主簿,又是十五年以後的事情。 生離别〔一〕 食檗不易食梅難〔二〕,檗能苦兮梅能酸〔三〕;未如生别之爲難,苦在心兮酸在肝〔四〕。晨鷄再鳴殘月没,征馬連嘶行人出〔五〕;回看骨肉哭一聲〔六〕,梅酸檗苦甘如蜜〔七〕。黄河水白黄雲秋,行人河邊相對愁;天寒野曠何處宿,棠梨葉戰風颼颼〔八〕。生離别,生離别,憂從中來無斷絶〔九〕。憂極心勞血氣衰,未到三十生白髮。 〔一〕生離别:屈原《九歌·少司命》:“悲莫悲兮生别離。”爲白詩題目所本。白氏於貞元十五年(七九九)春,曾由浮梁去洛陽探母,住到秋天,需回宣州參加省試,母親適於是時病倒,白氏亦不能不忍痛離開,故内心十分酸楚。時白氏年二十八歲,故詩末有“未到三十”之語。 〔二〕檗:黄檗,亦即黄柏,可以入藥,味極苦。 〔三〕檗能苦句:《子夜吴歌》:“高山種芙蓉,復經黄檗塢,果得一蓮時,流離嬰辛苦。”又鮑照《代東門行》:“食梅常苦酸。”爲白詩此句所本。能,當時口語,略同於現在的“恁”,有“如此”、“非常”的意思。如杜甫《贈裴南部》詩:“羣小謗能深”即是。 〔四〕苦在心句:言酸苦在心,甚於在口。 〔五〕連嘶:一本作“嘶風”。 〔六〕骨肉:指親人。時白氏母親陳氏、弟行簡皆在洛陽。 〔七〕甘如蜜:《詩·邶風·谷風》:“誰謂荼苦,其甘如薺。”白詩本之,而語更淺切。 〔八〕戰:顫抖。 〔九〕憂從中來句:曹操《短歌行》:“憂從中來,不可斷絶。”爲白詩此句所本。中,内心。 杏園中棗樹〔一〕 人言百果中,唯棗凡且鄙。皮皴似龜手,葉小如鼠耳〔二〕。胡爲不自知〔三〕,生花此園裏?豈宜遇攀玩〔四〕,幸免遭傷毁。二月曲江頭〔五〕,雜英紅旖旎〔六〕。棗亦在其間,如嫫對西子〔七〕。東風不擇木,吹喣長未已〔八〕。眼看欲合抱,得盡生生理〔九〕。寄言遊春客,乞君一迴視:君愛繞指柔〔一〇〕,從君憐柳〔一一〕;君求悦目豔,不敢争桃李;君若作大車〔一二〕,輪軸材須此。 〔一〕此詩爲寓言體。杏園,在陝西西安市曲江西、慈恩寺北。唐新進士多遊宴於此。 〔二〕皮皴二句:皴(cūn),粗裂;龜(jūn)手,古成語,見《莊子·逍遥遊》,即凍裂的手。鼠耳,老鼠的耳朵,和上龜手構成假對。 〔三〕胡爲句:爲甚麽這樣没有自知之明? 〔四〕豈宜句:哪裏適宜被攀折和玩賞?意爲被玩弄。 〔五〕曲江:曲江,苑名,是漢唐以來長安著名的遊宴區。有紫雲樓、芙蓉苑、杏園、慈恩寺諸勝。每當三月,進士登科,皇帝往往賜宴於此。故址在今陝西西安市大雁塔東。 〔六〕雜英、旖旎:雜英,雜花;旖旎(yǐ nǐ),柔媚動人的樣子。 〔七〕如嫫句:嫫(mó),即嫫母。嫫母是傳説中黄帝的一個妃子,貌醜而賢,此處用以比棗樹,亦喻賢才。西子,即西施,春秋時越國的美女,此處以之比桃李柳,亦喻佞人。 〔八〕吹喣(xǔ):以暖氣相吹噓的意思。 〔九〕生生理:語本《易·繫辭》及嵇康《養生論》,意思是生生不息的天性,也就是生長的本能。 〔一〇〕君愛句:表面指遊客,實際指皇帝,語意雙關,下同。繞指柔,語本晉劉琨《重贈盧諶》詩,但涵義小别;此以暗斥小人逢迎諂媚的作風。 〔一一〕從:聽任。 〔一二〕大車:喻能任重致遠的人材。 白氏於貞元十六年(八〇〇)二月十四日進士及第,照例皇帝要賜宴於曲江,故詩有“二月曲江頭……君若作大車”之語。此詩通首皆用比興,冀君見用,所謂“婉而多諷”。 續古詩十首〔一〕 (選二) 雨露長纖草,山苗高入雲〔二〕。風雪折勁木,澗松摧爲薪〔三〕。風摧此何意?雨長彼何因〔四〕?百丈澗底死,寸莖山上春〔五〕。可憐苦節士〔六〕,感此涕盈巾〔七〕! 〔一〕續古詩:擬作的五言古詩。五言古詩起源於漢代,主要是文人感事抒情之作。沈德潛《古詩源·古詩十九首評語》説:“大抵逐臣、棄妻、朋友闊别、死生新故之辭。”其表現手法,多用比興,間亦有直抒胸臆者。白氏的這十首《續古詩》,有的是代人立言,有的是自感身世,也有的這兩者同時出現在一首詩裏。 〔二〕雨露二句:雨露,借喻皇帝的恩澤,纖草比小人。山苗,承上纖草而言,左思《詠史》詩:“離離山上苗。”爲此詩所本。高入雲,形容小人的得據高位。 〔三〕風雪二句:風雪喻惡勢力的淫威,勁木冒下澗松而言,比喻耿介的賢才。摧爲薪,成語,見《古詩十九首》,意思是百丈長松被摧殘成爲劈柴,以比賢才的橫遭迫害。以上四句,兩句一排,構成扇對。 〔四〕此、彼:此,表親而近之;彼,示拒而遠之。 〔五〕百丈、寸莖、春:百丈指松,寸莖指草,春喻得時。 〔六〕苦節士:指出身寒族,有操守和才幹的封建文人,亦作者自喻。 〔七〕盈巾:濕透佩巾。 《續古詩》,《白氏長慶集》編在《秦中吟》前。觀此十首的具體内容和所流露的思想感情,是作者經過長期飄泊,已經考中進士,但還不能馬上做官,感到仕途坎坷,因而發抒身世之嘆。據此,當爲八〇〇年,白氏初中進士尚未得官時所作。此詩大意同於左思《咏史·鬱鬱澗底松》一首,可以參看。 春旦日初出〔一〕,曈曈耀晨暉〔二〕;草木照未遠〔三〕,浮雲已蔽之〔四〕。大地暗以晦,當午如昏時;雖有東南風,力微不能吹。中園何所有?滿地青青葵〔五〕。陽光委雲上〔六〕,傾心欲何依? 〔一〕春旦:春日,疑指元旦而言。封建時代以舊曆正月初一爲元旦。皇帝於此日受百官朝賀,並宣布一年重大政令。 〔二〕曈曈(tóng tóng):日出時紅光焕發貌。 〔三〕草木句:言草木被照的時間還不久。 〔四〕浮雲句:《史記·龜策傳》:“日月之明,而時蔽於浮雲。”浮雲比喻妬賢害正的讒佞之臣。 〔五〕中園二句:漢樂府《長歌行》:“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晞。陽春布德澤,萬物生光輝。”又曹植《求通親親表》:“若葵藿之傾葉,太陽雖不爲之迴光,然終向之者誠也。臣竊自比葵藿。”葵,即向日葵;葵心向日,白氏用以自比對國君的衷心擁戴。 〔六〕委:留滯。 此詩白氏一方面感到社會現實的黑暗,一方面又對封建皇帝抱有幻想。這種思想的矛盾,在封建士大夫作家中,有一定的代表性。 羸駿〔一〕 驊騮失其主,羸餓無人牧〔二〕。向風嘶一聲,莽蒼黄河曲〔三〕。蹋冰水畔立,卧雪冢間宿。歲暮田野空,寒草不滿腹〔四〕。豈無市駿者〔五〕?盡是凡人目;相馬失於瘦,遂遺千里足〔六〕。村中何擾擾,有吏徵芻粟〔七〕,淪彼軍廐中〔八〕,化作駑駘肉〔九〕。 〔一〕羸(léi)駿:瘠瘦的駿馬。古人有許多借詠羸駿或瘦馬用以寄託“賢士失志”的詩篇。 〔二〕驊騮二句:驊騮,傳説是周穆王八駿之一,此處則泛指駿馬,以喻賢士。主,指善於相馬的人,借喻有用人之權者。《九章·懷沙》:“伯樂(古之善相馬者)既没,驥(駿馬)焉(如何)程(施展才能)兮!”千古志士,蓋有同慨! 〔三〕莽蒼:廣漠荒涼貌。 〔四〕蹋冰四句:喻賢士的飢寒交迫的境遇。蹋,同踏。 〔五〕市駿者:市,買;市駿,借喻求賢。戰國時代,郭隗就曾向燕昭王打過這個比喻。見《戰國策·燕策》。 〔六〕相馬二句:《史記·滑稽列傳》引諺:“相馬失之瘦,相士失之貧。”意思是説:相馬要嫌體瘦,就會失掉神駿;看人要嫌家貧,就會失去賢才。 〔七〕村中二句:意思是説:賢士不僅没人賞識,還在殘酷地受着官府的勒索,使他們生活朝不保夕。 〔八〕廐(jiù):馬圈。 〔九〕化作句:駘(tái),遲鈍的馬。這句詩的意思是説:駿馬因爲太瘦,就被庸人看成是駑鈍的馬,殺掉吃肉了。 《白氏長慶集》一三有《敍德書情上宣歙崔中丞》詩,作者自注云:“宣州薦送及第後,重投此書。”汪立名年譜據此編於貞元十六年(八〇〇)。該詩末有“相馬須憐瘦”之句,與此詩辭旨脗合,故知當是同一時期的作品。時崔衍爲宣歙觀察使,掌握地方軍政大權,故白氏《敍德書情》詩有“盛幕招賢士,連營訓鋭師”之句,亦可與此詩“相馬失於瘦,遂遺千里足……淪彼軍廐中,化作駑駘肉”之言互證。此詩雖爲作者自述抱長材利器而不得施展的個人苦悶,但實際上也是傾吐了當時封建寒士的共同憤怨。 感鶴 鶴有不羣者,飛飛在野田〔一〕。飢不啄腐鼠〔二〕,渴不飲盜泉〔三〕。貞姿自耿介〔四〕,雜鳥何翩翾〔五〕;同遊不同志,如此十餘年。一興嗜慾念,遂爲矰繳牽〔六〕;委質小池内〔七〕,争食羣雞前〔八〕。不惟懷稻粱〔九〕,兼亦競腥羶〔一〇〕;不惟戀主人〔一一〕,兼亦狎烏鳶〔一二〕。物心不可知,天性有時遷〔一三〕。一飽尚如此,況乘大夫軒〔一四〕! 〔一〕飛飛句:曹植《野田黄雀行》:“飛飛摩蒼天,來下謝少年。”案此詩以鶴的“飛飛在野田”,比喻封建知識分子在野時的自由自在,無拘無束。 〔二〕腐鼠:《莊子·秋水》篇,曾把惠施爲魏相,比做像貓頭鷹吃死老鼠那樣貪婪可憎。 〔三〕盜泉:相傳山東泗水縣有泉,名曰盜泉。人飲此水,立萌貪心。事載《水經·洙水注》。以上二句詩意,本之陸機《猛虎行》:“渴不飲盜泉水,熱不息惡木陰,惡木豈無陰?志士多苦心!” 〔四〕貞姿句:貞潔的姿體自然具有光明磊落的情操。 〔五〕雜鳥句:辭本張衡《西京賦》“衆鳥翩翻”,而用意不同。翩翾(piān xuān),飛舞貌。衆鳥飛舞,暗喻小人的善於逢迎獻媚。 〔六〕一興二句:興,起;嗜慾念,貪食之心。矰(zēng),短箭;繳(zhuò),繫箭長繩;詩意是:貪心一起就要被統治者的名韁利索所牽纏。 〔七〕委質、小池:委質,語見《左傳》僖公二十三年“策名委質”,意爲卑躬屈膝,投靠當權。小池,借喻天地狹小的官府。 〔八〕争食句:本《楚辭·卜居》:“與雞鶩争食”意,借喻與世俗官僚争名奪利。 〔九〕懷稻粱:懷,貪圖;稻粱,禄米。杜甫《同諸公登慈恩寺塔》詩:“君看隨陽雁,各有稻粱謀。”此用其意。 〔一〇〕腥羶:指貪墨等惡行。《莊子·徐無鬼》篇:“羊肉不慕蟻,蟻慕羊肉;羊肉羶也。” 〔一一〕戀主人:指諂媚上司及皇帝。 〔一二〕狎烏鳶:狎,親近;烏鳶,老鴉和鷂鷹,古人以爲貪鳥,以比贓官,如梁武帝蕭衍《霸府去苛令》云:“朽肉枯骸,烏鳶是厭(饜)。”案以上四句,在修辭上是雙領雙承,在命意上是層層推進。意思是:既然你貪圖禄米,就自然要諂媚皇帝;既然你招權納賄,就自然要勾結贓官。 〔一三〕天性句:言同流日久,必然合污。 〔一四〕況乘句:春秋時,衞懿公愛鶴,豢養鶴的費用約相當於上大夫的俸禄。軒,上大夫所乘坐的華貴車子。這句詩的意思是:這種人一旦做官得寵,就要更加丢醜作惡,肆無忌憚。 贈元稹〔一〕 自我從宦遊〔二〕,七年在長安〔三〕,所得唯元九〔四〕,乃知定交難。豈無山上苗〔五〕?徑寸無歲寒〔六〕;豈無要津水〔七〕?咫尺有波瀾〔八〕。之子異於是〔九〕,久處誓不諼〔一〇〕。無波古井水,有節秋竹竿;一爲同心友,三及芳歲闌〔一一〕。花下鞍馬遊,雪中杯酒歡;衡門相逢迎〔一二〕,不具帶與冠。春風日高睡,秋月夜深看。不爲同登科,不爲同署官,所合在方寸〔一三〕,心源無異端〔一四〕。 〔一〕元稹:(七七九—八三一)字微之。德宗貞元十九年(八〇三),稹與白居易中書判拔萃科後,同授校書郎(祕書省的屬官。祕書省掌收藏國家圖書。校書郎,官九品上階,掌校閱圖書),兩人過從甚密。 〔二〕宦遊:即出仕。白氏貞元十五年參加進士考試及第,走上了做官的途徑。 〔三〕七年:從貞元十五年至永貞元年,共佔七個年頭。 〔四〕元九:即元稹。唐人好用大排行。各本作“君”,非是,此從汪立名本。 〔五〕山上苗:見前《續古詩》注。 〔六〕徑寸句:左思《咏史》詩:“以彼(山上苗)徑寸莖,蔭此(澗底松)百尺條。”歲寒,《論語·子罕》:“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也。”後人因以喻貞士之歷久彌堅,此指友情的始終不渝。 〔七〕要津水:杜甫《麗人行》:“賓從雜遝實要津。”要津,猶後代説當局或當道。 〔八〕咫尺波瀾:咫,八寸。句意謂人情翻覆。 〔九〕之子:此人,指元稹。 〔一〇〕不諼:《詩·考槃》:“永矢弗諼。”矢,同誓。諼(xuān),忘記。 〔一一〕三及句:元、白訂交自貞元十九年,至永貞元年,共三年。歲闌,即年終。闌,或作蘭,非。 〔一二〕衡門:橫木爲門,極言貧士居處簡陋。見《詩·衡門》注。此指白氏長安長樂里新居。 〔一三〕方寸:即心,古人稱心爲方寸地。 〔一四〕心源句:心源,佛家術語,言爲萬念所起,此喻深心。無異端,謂無意見分歧,志同道合。 此詩當爲永貞元年冬作。 答友問〔一〕 大圭廉不割〔二〕,利劍用不缺〔三〕。當其斬馬時〔四〕,良玉不如鐵;置鐵在洪爐,鐵銷易如雪;良玉同其中,三日燒不熱〔五〕。君疑才與德,咏此知優劣。 〔一〕答友問:友當是元稹。《元氏長慶集》有《喻寶》詩:“莫邪(寶劍名)無人淬(蘸水磨礪),兩刃幽壤鐵。……圭璧無卞和(楚玉工識玉者),甘與頑石列……鏡懸姦膽露,劍拂妖蛇裂。珠玉(一作“生”)照乘光,冰瑩環座熱。此物比在泥,斯言爲誰發?於今盡凡耳,不爲君不説。”與白詩一問一答,十分密合。白詩蓋以要經得起鍛煉考驗的話勉勵元稹,至大圭、寶劍之譬,則隨事設喻,讀者不必以辭害意。 〔二〕大圭句:大圭是古代皇帝所執的玉質手版。形狹長而鋭上,略似劍鋒。廉不割,語本嵇康《卜疑》:“廉而不割。”《禮記·聘義》孔穎達《正義》曰:“言玉體雖有廉稜而不傷割於物;人有義者,亦能斷割而不傷物,故云義也。”案:廉即稜角,喻人方正;割,謂損傷别人。 〔三〕缺:謂劍刃因屢用而缺損。 〔四〕斬馬:《漢書·朱雲傳》:“願賜尚方(皇家造辦處所製)斬馬劍,斷佞臣一人,以厲(激勵)其餘。” 〔五〕良玉二句:古時曾有“鍾山之玉,灼(燒)以爐炭,三日三夜而色澤不變”的傳説,雜見《吕氏春秋·士容》、《淮南子·俶真》高誘注。 長恨歌 漢皇重色思傾國〔一〕,御宇〔二〕多年求不得;楊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三〕。天生麗質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迴眸一笑百媚生〔四〕,六宫粉黛無顔色〔五〕。春寒賜浴華清池〔六〕,温泉水滑洗凝脂〔七〕;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雲鬢花顔金步摇〔八〕,芙蓉帳暖度春宵〔九〕;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承歡侍宴無閑暇,春從春遊夜專夜。後宫佳麗三千人〔一〇〕,三千寵愛在一身。金屋裝成嬌侍夜〔一一〕,玉樓宴罷醉和春。姊妹弟兄皆列土〔一二〕,可憐光彩生門户〔一三〕;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一四〕。驪宫高處入青雲〔一五〕,仙樂風飄處處聞。緩歌謾舞凝絲竹〔一六〕,盡日君王看不足。漁陽鞞鼓動地來〔一七〕,驚破《霓裳羽衣曲》〔一八〕。九重城闕煙塵生〔一九〕,千乘萬騎西南行〔二〇〕。翠華摇摇行復止〔二一〕,西出都門百餘里〔二二〕:六軍不發無奈何〔二三〕,宛轉蛾眉馬前死〔二四〕。花鈿委地無人收〔二五〕,翠翹金雀玉搔頭〔二六〕,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淚相和流。黄埃散漫風蕭索,雲棧縈紆登劍閣〔二七〕;峨嵋山下少人行〔二八〕,旌旗無光日色薄。蜀江水碧蜀山青,聖主朝朝暮暮情;行宫見月傷心色〔二九〕,夜雨聞鈴腸斷聲〔三〇〕。天旋日轉迴龍馭〔三一〕,到此躊躇不能去〔三二〕:馬嵬坡下泥土中,不見玉顔空死處〔三三〕。君臣相顧盡沾衣,東望都門信馬歸。歸來池苑皆依舊,太液芙蓉未央柳〔三四〕。芙蓉如面柳如眉,對此如何不淚垂?春風桃李花開日,秋雨梧桐葉落時。西宫南内多秋草〔三五〕,落葉滿階紅不掃。梨園弟子白髮新〔三六〕,椒房阿監青娥老〔三七〕。夕殿螢飛思悄然,孤燈挑盡未成眠;遲遲鐘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三八〕。鴛鴦瓦冷霜華重〔三九〕,翡翠衾寒誰與共〔四〇〕?悠悠生死别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臨邛道士鴻都客〔四一〕,能以精誠致魂魄:爲感君王展轉思〔四二〕,遂教方士殷勤覓〔四三〕。排雲馭氣奔如電,升天入地求之遍;上窮碧落下黄泉〔四四〕,兩處茫茫皆不見。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虚無縹緲間:樓閣玲瓏五雲起〔四五〕,其中綽約多仙子〔四六〕。中有一人字太真〔四七〕,雪膚花貌參差是〔四八〕。金闕西廂叩玉扃〔四九〕,轉教小玉報雙成〔五〇〕;聞道漢家天子使,九華帳裏夢魂驚〔五一〕。攬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銀鉤迤邐開〔五二〕;雲髻半偏新睡覺〔五三〕,花冠不整下堂來。風吹仙袂飄颻舉〔五四〕,猶似《霓裳羽衣舞》;玉容寂寞淚闌干〔五五〕,梨花一枝春帶雨。含情凝睇謝君王〔五六〕:“一别音容兩渺茫。昭陽殿裏恩愛絶〔五七〕,蓬萊宫中日月長〔五八〕。回頭下望人寰處〔五九〕,不見長安見塵霧。唯將舊物表深情〔六〇〕,鈿合金釵寄將去〔六一〕。釵留一股合一扇〔六二〕,釵擘黄金合分鈿〔六三〕;但教心似金鈿堅,天上人間會相見。”臨别殷勤重寄詞〔六四〕,詞中有誓兩心知;七月七日長生殿〔六五〕,夜半無人私語時:“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爲連理枝〔六六〕。”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盡期〔六七〕。 〔一〕漢皇句:漢皇,字面是説漢帝,實際是暗指唐玄宗李隆基。傾國,原意謂有個美人一露面,居民争看,以致萬人空巷。《漢書·外戚傳》:“李延年(漢武帝李夫人兄)歌曰:‘北方有佳人,絶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後人因以“傾國傾城”,爲絶代佳人的代稱。 〔二〕御宇:人君統治天下。 〔三〕楊家二句:楊家女,指楊貴妃。妃乳名玉環,弘農華陰人,徙居蒲州永樂縣獨頭村。父玄琰早死,養於叔父玄璬家。開元二十三年十一月,册封爲壽王(玄宗之子瑁)妃;二十八年十月,玄宗度她爲女道士,道號太真。天寶四載七月,召還俗,立爲貴妃,備極寵幸。安史亂起,安禄山兵破潼關,玄宗奔蜀,途中六軍譁變,貴妃被迫自縊,年三十八歲。“養在深閨”句,此白氏故爲玄宗皇帝隱諱。 〔四〕迴眸:即迴首顧盼。眸,眼珠。 〔五〕六宫粉黛:古代宫廷後宫六,前一後五,以居后妃。粉以搽臉,黛以畫眉。此處借妃嬪的飾物,喻妃嬪本人。 〔六〕華清池:即驪山(在今陝西臨潼縣東南二里)上華清宫的温泉。開元十一年建温泉宫,天寶六載改名華清宫。錢易《南部新書》己:“驪山華清宫,繚垣之内,湯泉凡八九所。有御湯,周環數丈,悉砌以白石,瑩澈如玉。石面皆隱起魚龍花鳥之狀,千名萬品,不可殫記。四面石座,皆級而上。中有雙白石甕,腹異口,(“腹”上疑有闕文,其字可能是“同”)甕中涌出,濆注白蓮之上。御湯西北角,則妃子湯,面稍狹。湯側紅白石盆四,所刻作菡萏之狀,陷於白石面。” 〔七〕凝脂:像凝結的脂肪那樣滑潤的皮膚。《詩·衞風·碩人》:“膚如凝脂。” 〔八〕雲鬢句:《木蘭詩》:“當窗理雲鬢。”雲鬢,女人鬈曲如雲的鬢髮。花顔,美麗如花的容貌。金步摇,古代貴婦頭飾,上有金花,下有垂珠,隨人步行而摇,故名步摇。 〔九〕芙蓉帳:上綉并蒂蓮花的幔帳。 〔一〇〕佳麗三千:佳麗,美人。三千,《後漢書·皇后紀》:“自武元之後,世增淫費,乃至掖庭三千。”爲此詩“後宫三千”故實所本。然玄宗後宫美女,多至四萬;此言三千,不及實數十分之一,當是特指其中佳麗。 〔一一〕金屋句:漢武帝劉徹少時,曾言欲築金屋,以娶其姑母長公主女阿嬌,事出《漢武故事》。此處借用,暗指玄宗爲了寵愛貴妃而爲她大營第宅一事。 〔一二〕姊妹句:列土,即裂土,言分地受封。玄宗既寵貴妃,因封其三姊爲韓、虢、秦三國夫人。封其族兄銛爲鴻臚卿,錡爲侍御史,釗(即國忠)爲右丞相,領四十餘使。 〔一三〕可憐:古漢語中意爲可愛,可羨。如《世説新語》:“我見猶憐。” 〔一四〕不重句:《史記·外戚世家》:“生男無喜,生女無怒!獨不見衞子夫霸天下?”又陳鴻《長恨歌傳》:“當時謡詠有云:‘生女勿悲酸,生男勿喜歡!’又曰:‘男不封侯女作妃,看女却爲門上楣。’其爲人羨慕如此!” 〔一五〕驪宫:驪山上的華清宫。 〔一六〕緩歌句:謾舞,即曼舞,意思是輕盈美妙的舞姿;絲竹,管絃樂;凝,徐聲引調。意思是在輕柔舒緩的音樂伴奏下翩翩起舞。 〔一七〕漁陽句:漁陽,郡名,郡治在今河北省薊縣城,當時屬范陽節度使管轄。鞞,通鼙(pí),鼙鼓,是騎兵用的小鼓;漁陽鞞鼓,是借用東漢彭寵據漁陽起兵反漢的典故(見《後漢書·彭寵傳》)。此句追述天寶十四載十一月,平盧、范陽、河東三鎮節度使安禄山舉兵叛唐一事。 〔一八〕驚破句:《霓裳羽衣曲》,唐代大型舞曲,“散序”後曰“入破”。“驚破”,兼有驚斷和“入破”二重涵義。故白氏是以雙關語入詩。餘詳後《霓裳羽衣舞歌》注。 〔一九〕九重:古代京畿,前建九重門:路門、應門、雉門、庫門、皋門、城門、近郊門、遠郊門、關門。語本《楚辭·九辯》“君之門以九重。” 〔二〇〕千乘句:漢末民謡:“侯非侯,王非王,千乘萬騎上北邙。”此處千乘萬騎,指跟隨玄宗逃蜀的衞隊。西南行,謂路綫先西後南。 〔二一〕翠華句:翠華,皇帝乘輿上所樹的華蓋,以翠鳥羽爲飾,故名。摇摇,寫行色匆忙,兼喻道路坎坷。行,冒下“西出都門”;止,冒下“六軍不發”。 〔二二〕西出句:暗示明皇已逃至馬嵬坡。馬嵬坡,在今陝西興平縣西二十五里,也叫馬嵬驛,今稱馬嵬鎮。 〔二三〕六軍句:《周禮·夏官·司馬》:“王,六軍。”故後世習用“六軍”爲皇帝扈衞總數。但唐代此時只有左右龍武、左右羽林四軍;至肅宗至德二載(七五七),始益左右神武二軍,備六軍之數。不發,不再前進;暗指譁變。無奈何,無可奈何。 〔二四〕宛轉句:宛轉,悽楚貌;《後漢書·馬援傳》:“曉夕號泣,宛轉塵中。”蛾眉,古人以稱美女的眉毛,見《詩·衞風·碩人》:“螓首蛾眉。”常作美女的代稱,此處指楊妃。玄宗至馬嵬,衞隊譁變,請殺楊國忠和貴妃以洩天下之憤,玄宗不得已,從之。 〔二五〕花鈿委地:鈿(diàn,又tián),上嵌珠寶的古代貴族婦人金屬頭飾。委地,丢棄在地上。 〔二六〕翠翹句:委地之各種頭飾:翠翹,《山堂肆考》:“翡翠鳥尾上長毛曰翹,美人首飾如之,因名翠翹。”金雀,以黄金爲鳳(古稱朱雀)形。玉搔頭,即玉簪;《西京雜記》:“武帝過李夫人,就取玉簪搔頭,自此後宫人搔頭皆用玉。” 〔二七〕雲棧句:古代於山路高險處,架木渡人,名曰棧道。雲,言其高。此指劍閣北之南棧道而言。縈紆,迂迴曲折貌。劍閣,縣名,今屬四川省。縣北有劍門關要塞。 〔二八〕峨嵋山:在今四川峨眉山市。此山遠在成都西南。玄宗逃蜀,未至此處。白氏以此泛指蜀道,用來渲染氣氛。 〔二九〕行宫:皇帝外出住所。 〔三〇〕夜雨聞鈴:《明皇别録》:“明皇既幸蜀,西南行,初入斜谷,屬(值)霖雨涉(經)旬,於棧道雨中聞鈴音與山相應,上(明皇)既悼念貴妃,采其聲爲《雨霖鈴》曲以寄恨焉。” 〔三一〕天旋句:指郭子儀等收復西京,時局好轉,迎玄宗回長安一事而言。龍馭,皇帝車駕。 〔三二〕到此躊躇:此冒下馬嵬坡而言。躊躇(chóu chú),徘徊不進貌。 〔三三〕馬嵬坡二句:至德二載十二月,玄宗從四川回長安,經馬嵬坡貴妃葬地,派人以禮改葬,掘土,貴妃香囊猶在,不勝悲切。(見《新唐書·后妃傳》) 〔三四〕太液、未央:漢長安有太液池,成帝與趙飛燕常玩樂於此;唐亦有太液池,在大明宫北。未央,漢宫名,舊址在今陝西西安城西北;唐時曾就漢宫原址,復加修繕。 〔三五〕西宫、南内:唐代以興慶宫爲南内,太極宫爲西内。古稱禁城爲大内,故宫、内互文見義。興慶宫故址在今西安城區東南(今興慶公園即其遺址);太極宫遺址在今陝西西安城迤北故宫城内,是唐朝最大的宫殿。此句暗指唐肅宗李亨,在上元二年,聽宦官李輔國之讒,遷玄宗到西内甘露殿居住,等於把他軟禁起來。因此白氏着重刻劃他住所的荒涼,以烘托對貴妃追念的傷感氣氛。 〔三六〕梨園弟子:玄宗喜愛歌舞並通曉音律,曾選“坐部伎”子弟三百人,教習於梨園;又有宫女數百人,習藝於宜春苑北,均稱梨園弟子。 〔三七〕椒房、阿監、青娥:椒房,皇后所居,以椒粉塗壁,取其温暖,且辟惡氣。阿監,宫内女官。青娥,少女。 〔三八〕星河:即銀河。 〔三九〕鴛鴦瓦、霜華:鴛鴦瓦,一俯一仰,即陰陽瓦。霜華,即霜花。 〔四〇〕翡翠衾:翡翠,亦雌雄雙栖,形影不離之鳥;繡在被上,象徵夫妻情好。以上兩句,均以比翼雙飛之鳥反襯玄宗孤單之狀。 〔四一〕臨邛句:臨邛(qióng),今四川邛崍縣地。鴻都,漢代洛陽門名。然此處似與上都、大都爲同義語,暗指長安。鴻都客,宋樂史《楊太真外傳》謂其人爲楊通幽,乃是後人編造的神仙故事附會之説。此詩以下即以傳説的神仙故事敍寫。 〔四二〕展轉思:反覆思念。 〔四三〕方士:道士,秦漢時叫方士,以求仙服藥欺世。 〔四四〕碧落、黄泉:碧落,道書東方第一層天名碧落,此指天堂。黄泉,地深處,此指地獄。這句和陳鴻《長恨歌傳》所説“出天界,入地府”是同一内容。詩人張祜曾嘲諷白氏以《目連變》入詩,雖似戲言,却是實話。 〔四五〕五雲:五色雲。 〔四六〕綽約:柔弱美好貌。《莊子·逍遥遊》:“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處女)。” 〔四七〕太真:見上注。 〔四八〕參差(cēn cī):此處作依稀、約略解。 〔四九〕金闕、玉扃:闕,門上樓觀;扃(jiōng),門户。道教相傳,天堂之一上清宫,左金闕,右玉扃;金闕玉扃,上下互文見義。 〔五〇〕小玉、雙成:小玉,吴王夫差的女兒,相傳死後成仙。雙成,董雙成,相傳是西王母的侍女。此處借喻太真的侍女。 〔五一〕九華帳:繡着各種迴環圖案的帷帳。曹植《九華扇賦》序:“帝賜尚方竹扇,不方不圓,其中結成文,名曰九華。” 〔五二〕珠箔、迤邐:珠箔,即珠簾;迤灑,形容珠簾拉開時斜垂流動之狀。 〔五三〕雲髻、睡覺:雲髻,是鬈曲如雲的髮髻;睡覺,睡醒。 〔五四〕袂(mèi):袖。 〔五五〕玉容句:形容面色慘淡,淚痕縱橫。 〔五六〕凝睇(tì):即定睛,出神的樣子。 〔五七〕昭陽殿:漢武帝後宫八區之一。借喻貴妃生前所居。 〔五八〕蓬萊宫:傳説中的仙山神宫。這兩句是説貴妃已不復回到人間而長居仙境。 〔五九〕人寰:人世。 〔六〇〕舊物:指下面金釵鈿盒等玄宗贈與貴妃定情之物而言。陳鴻《長恨歌傳》:“定情之夕,授金釵鈿合(盒)以固之。” 〔六一〕鈿合:用金絲和珠寶鑲嵌的盒子叫鈿合;合,通“盒”。 〔六二〕釵留句:古代釵形皆雙股折腰,故折之則成兩股。合有底有蓋,故分之則成兩扇。 〔六三〕釵擘句:擘(bāi),分剖。此句承上句,補足留釵一股,留鈿合一扇之動作。黄金和鈿皆極堅牢之物,故又啓下句。 〔六四〕重:讀平聲,意爲重複,反覆。因上面貴妃已經叮囑了道士一番話,下面又叮囑了他幾句更爲語重心長的話,所以着一“重”字以表無限深情。 〔六五〕七月句:民間傳説,七月七日,牛郎、織女星在天上相會,故古代男女皆在此日“乞巧”。長生殿,在驪山華清宫内。此處詩人蓋借用其名。或以此句違反史實,立説未免拘執。 〔六六〕在天二句:傳説有比翼鳥和連理樹,皆象徵男女堅貞不渝的愛情。 〔六七〕綿綿:長遠不絶,此句總結詩題“長恨”之意。 《長恨歌》作於元和元年(八〇六年),時白氏任盩厔縣尉。與此詩一道流傳的還有陳鴻的《長恨歌傳》。此詩寫唐玄宗和楊貴妃的愛情悲劇,既有諷刺,又有同情。諷刺的是:唐玄宗的荒淫誤國,始亂終棄;同情的是:楊貴妃的遇人不淑,抱恨遥天。此詩前半寫實,後面則運用浪漫主義的幻想手法,比較顯著地受了變文的影響,寫實與虚構,前後遞轉流暢,天衣無縫。極爲後世所傳誦。 附:長恨歌傳 陳鴻 開元中,泰階平,四海無事。玄宗在位歲久,倦於旰食宵衣,政無大小,始委於右丞相;深居遊宴,以聲色自娱。先是,元獻皇后、武淑妃皆有寵,相次即世;宫中雖良家子千數,無可悦目者;上心忽忽不樂。時每歲十月,駕幸華清宫,内外命婦,熠燿景從;浴日餘波,賜以湯沐,春風靈液,淡蕩其間。上心油然,若有顧遇;左右前後,粉色如土。詔高力士潛搜外宫,得弘農楊玄琰女於壽邸。既筓矣,鬢髮膩理,纖穠中度,舉止閑冶,如漢武帝李夫人。别疏湯泉,詔賜澡瑩。既出水,體弱力微,若不任羅綺;光彩焕發,轉動照人。上甚悦。進見之日,奏《霓裳羽衣曲》以導之。定情之夕,授金釵鈿合以固之。又命戴步摇,垂金璫。明年,册爲貴妃,半后服用。繇是冶其容,敏其詞,婉孌萬態,以中上意,上益嬖焉。 時省風九州,泥金五嶽,驪山雪夜,上陽春朝,與上行同室,宴專席,寢專房;雖有三夫人、九嬪、二十七世婦、八十一御妻,曁後宫才人,樂府妓女,使天子無顧盼意。自是六宫無復進幸者,非徒殊豔尤態致是;蓋才智明慧,善巧便佞,先意希旨,有不可形容者。叔父昆弟,皆列在清貫,爵爲通侯;姊妹封國夫人,富埒王室,車服邸第,與大長公主侔,而恩澤勢力,則又過之;出入禁門不問,京師長吏爲側目。故當時謡詠有云:“生女勿悲酸,生男勿喜歡。”又曰:“男不封侯女作妃,看女却爲門上楣。”其人心羨慕如此。 天寶末,兄國忠盜丞相位,愚弄國柄。及安禄山引兵向闕,以討楊氏爲辭。潼關不守,翠華南幸,出咸陽道,次馬嵬亭,六軍徘徊,持戟不進,從官郎吏,伏上馬前,請誅錯以謝天下。國忠奉氂纓盤水,死於道周。左右之意未快。上問之,當時敢言者,請以貴妃塞天下怒。上知不免,而不忍見其死,反袂掩面,使牽之而去。蒼黄展轉,竟就絶於尺組之下。既而玄宗狩成都,肅宗受禪靈武。明年,大凶歸元,大駕還都,尊玄宗爲太上皇,就養南宫,遷於西内。時移事去,樂盡悲來,每至春之日,冬之夜,池蓮夏開,宫槐秋落,梨園弟子玉琯發音,聞《霓裳羽衣》一聲,則天顔不怡,左右歔欷。三載一意,其念不衰。求之夢魂,杳不能得。 適有道士自蜀來,知上皇心念楊妃如是;自言有李少君之術。玄宗大喜,命致其神。方士乃竭其術以索之,不至。又能遊神馭氣,出天界、没地府以求之,不見。又旁求四虚上下,東極大海,跨蓬壺,見最高山,山上多樓闕:西廂下有洞户東向,闔其門,署曰玉妃太真院。方士抽簪扣扉,有雙鬟童女出應門。方士造次未及言,而雙鬟復入。俄而碧衣侍女又至,詰其所從。方士因稱唐天子使者,且致其命。碧衣云:“玉妃方寢,請少待之。”於時雲海沉沉,洞天日晚,瓊户重闔,悄然無聲。方士屏息斂足,拱手門下。久之,而碧衣延入,且曰:“玉妃出。”見一人,冠金蓮,披紫綃,佩紅玉,曳鳳舃,左右侍者七八人,揖方士,問皇帝安否。次問天寶十四年(按,當作載)以還事。言訖,憫默。指碧衣取金釵鈿合,各拆其半,授使者曰:“爲謝太上皇,謹獻是物,尋舊好也。”方士受辭與信,將行,色有不足。玉妃固徵其意。復前跪致詞:“請當時一事,不爲他人聞者,驗於太上皇。不然,恐鈿合金釵,負新垣平之詐也。”玉妃茫然退立,若有所思。徐而言之,曰:“昔天寶十載,侍輦避暑驪山宫,秋七月,牽牛織女相見之夕,秦人風俗,是夜張錦綉,陳飲食,樹瓜果,焚香於庭,號爲‘乞巧’。宫掖間尤尚之。夜殆半,休侍衞於東西廂,獨侍上。上憑肩而立,因仰天感牛女事,密相誓心:願世世爲夫婦。言畢,執手各嗚咽。此獨君王知之耳。”因自悲曰:“由此一念,又不得居此,復墮下界,且結後緣,或爲天,或爲人,决再相見,好合如舊。”因言:“太上皇亦不久人間,幸唯自安,無自苦耳。”使者還奏太上皇,皇心震悼,日日不豫。其年夏四月,南宫晏駕。 元和元年冬十二月,太原白樂天自校書郎尉於盩厔,鴻與琅邪王質夫家於是邑。暇日相攜遊仙遊寺,話及此事,相與感嘆。質夫舉酒於樂天前曰:“夫希代之事,非遇出世之才潤色之,則與時消没,不聞於世。樂天深於詩,多於情者也;試爲歌之,如何?”樂天因爲《長恨歌》。意者:不但感其事,亦欲懲尤物,窒亂階,垂於將來也。歌既成,使鴻傳焉。世所不聞者,予非開元遺民,不得知;世所知者,有《玄宗本紀》在。今但傳《長恨歌》云爾。前進士陳鴻撰。 婦人苦 蟬鬢加意梳〔一〕,蛾眉用心掃〔二〕;幾度曉妝成〔三〕,君看不言好。妾身重同穴〔四〕,君意輕偕老〔五〕;惆悵去年來,心知未能道〔六〕。今朝一開口,語少意何深!願引他時事,移君此日心〔七〕。人言夫婦親,義合如一身〔八〕;及至死生際,何曾苦樂均〔九〕?婦人一喪夫,終身守孤孑〔一〇〕。有如林中竹,忽被風吹折;一折不復生,枯死猶抱節〔一一〕。男兒若喪婦,能不暫傷情!應似門前柳,逢春易發榮;風吹一枝折,還有一枝生〔一二〕。爲君委曲言,願君再三聽〔一三〕;須知婦人苦,從此莫相輕! 〔一〕蟬鬢:古代婦女一種經過梳整後平滑光澤的鬢髮型。相傳爲魏文帝曹丕宫人莫瓊樹首創,見崔豹《古今注》。 〔二〕蛾眉:見前《長恨歌》注。 〔三〕度:次。 〔四〕同穴:《詩·王風·大車》:“穀則異室,死則同穴。”言夫妻生雖異室,死則同墓,亦白頭偕老之意。 〔五〕偕老:《詩·衞風·氓》:“及爾偕老,老使我怨。”鄭箋:“及,與也。我欲與汝俱至於老。老乎,汝反薄我,使我怨也。” 〔六〕惆悵二句:使人難過使人感嘆的是,自從去年以來,你就對我變心厭棄;我心裏明白,但是未肯出口。 〔七〕願引二句:我願意預告將來守節時候的情况,挽回你目前厭惡我的心思。移,轉變,挽回。 〔八〕義合句:理當像一個人一樣。意謂夫妻應當同心同德。 〔九〕及至二句:死生際,即生死關頭。何曾,何嘗。 〔一〇〕婦人二句:一,一旦。孤孑,亦即孤苦零丁。 〔一一〕抱節:雙關語,暗喻寡婦的守節。 〔一二〕風吹二句:暗喻男子喪妻,可以另娶。 〔一三〕爲君二句:委曲,即委婉;再三,即仔細。 此篇寫作年代無考,姑附於此。 觀刈麥〔一〕 田家少閑月,五月人倍忙。夜來南風起〔二〕,小麥覆隴黄〔三〕。婦姑荷簞食〔四〕,童稚攜壺漿〔五〕;相隨餉田去〔六〕,丁壯在南岡〔七〕。足蒸暑土氣,背灼炎天光〔八〕;力盡不知熱,但惜夏日長〔九〕。復有貧婦人,抱子在其傍;右手秉遺穗〔一〇〕,左臂懸弊筐。聽其相顧言,聞者爲悲傷:家田輸税盡〔一一〕,拾此充飢腸。今我何功德,曾不事農桑〔一二〕;吏禄三百石〔一三〕,歲晏有餘糧。念此私自愧,盡日不能忘。 〔一〕此詩白氏原注:“時爲盩厔縣尉。”刈,割。 〔二〕夜來:來,表時之詞,有從彼時到現在之意。故夜來,謂從夜至旦也。餘同此例。 〔三〕覆:蓋。 〔四〕婦姑句:東漢桓帝時童謡:“小麥青青大麥枯,誰當穫者婦與姑。”爲此詩“婦姑”二字所出。婦姑,照《禮記·内則》,可以解釋成媳婦和婆母,也可照《孔雀東南飛》詩,解釋成嫂嫂和小姑。此詩則似泛指一般婦女。荷,讀去聲,意爲背負、擔挑。簞(dān),盛食物的竹器。 〔五〕壺漿:壺罐内盛着飲料,如湯水酒漿之類。 〔六〕餉田:給在田裏刈麥的人送飲食。 〔七〕丁壯、南岡:白氏時期,二十五歲曰成丁。又《禮記·曲禮》:“三十曰壯”,此處丁壯連文,蓋泛指一般壯年人。南岡,意同南畝,與東皋、西疇等皆古人泛稱田地之辭,不必拘泥方位。 〔八〕灼:烤。 〔九〕但惜句:農民雖然熱極疲極,但仍爲收穫的熱情所鼓舞,珍惜着長長夏日每分每秒的寶貴時光。 〔一〇〕秉:把。 〔一一〕輸税:交納租税。 〔一二〕曾不句:曾(céng),意爲竟然;事,從事。 〔一三〕吏禄句:根據《唐六典》的規定,從九品官年禄是五十二石,白詩所説“吏禄三百石”,是漢朝制度,見《漢書·百官公卿表》。不過唐朝的九品官,俸禄以外,另有職分田兩頃五十畝,錢一千九百一十七文。所以縣尉每年的實際收入,仍然很多。 白氏授盩厔縣尉,在唐憲宗元和元年(八〇六)冬季,而此詩所寫,則爲夏季之事,故知此詩只能作於元和二年。 京兆府新栽蓮〔一〕 污溝貯濁水〔二〕,水上葉田田〔三〕。我來一長歎,知是東溪蓮〔四〕。下有青泥污〔五〕,馨香無復全;上有紅塵撲,顔色不得鮮。物性猶如此,人事亦宜然。託根非其所,不如遭棄捐〔六〕,昔在溪中日,花葉媚清漣〔七〕;今來不得地,憔悴府門前。 〔一〕此詩作者原注:“時爲盩厔縣尉,趨府作。”唐京兆府管下有長安、昭應等十二縣,盩厔是其屬縣之一。考之史籍,元和元、二年(八〇六—八〇七)作京兆尹的,有鄭雲逵、韋武和董叔經等人,盡是些橫徵暴斂的酷吏。而縣尉的職務,主要是替上司充當鷹犬。據他後來所寫的《論和糴狀》敍述當時的情况説:“臣近爲畿尉,曾領和糴之司,親自鞭撻,所不忍覩。”可見這是他所不忍和不願幹的。他之受到上司的申斥,是必然的。此詩末云:“憔悴府門前”,寫出作者好官難當的滿腔義憤。 〔二〕污溝句:暗喻當時官府的污濁。 〔三〕田田:圓圓的荷葉浮在水面上的樣子。漢樂府相和歌《江南》篇:“蓮葉何田田!” 〔四〕東溪:指渭水,白氏祖居渭上,在盩厔縣東,故曰東溪。渭水隋唐時格外清澈,故此處作者以東溪蓮自比。 〔五〕下有四句:青泥,意即黑泥。四句借物暗喻當時官府,上自京尹,下至縣吏,無人不貪。縣尉雖欲潔身自好,亦不可得。 〔六〕棄捐:即抛棄。 〔七〕媚清漣:相映增妍曰媚。用法蓋本謝靈運《登池上樓》:“潛虬媚幽姿”的“媚”。漣,水上微波。 此詩當作於元和元年或二年。 贈内〔一〕 生爲同室親,死爲同穴塵〔二〕。他人尚相勉,而况我與君?黔婁固窮士,妻賢忘其貧〔三〕。冀缺一農夫,妻敬儼如賓〔四〕。陶潛不營生,翟氏自爨薪〔五〕。梁鴻不肯仕,孟光甘布裙〔六〕。君雖不讀書,此事耳亦聞。至此千載後,傳是何如人〔七〕?人生未死間,不能忘其身。所須者衣食,不過飽與温。蔬食足充飢,何必膏粱珍〔八〕?繒絮足禦寒,何必錦繡文〔九〕?君家有貽訓,清白遺子孫〔一〇〕。我亦貞苦士,與君新結婚。庶保貧與素〔一一〕,偕老同欣欣〔一二〕! 〔一〕贈内:舊時士大夫稱妻叫内子。《禮記·曾子問》:“大夫内子有殷事。”注:“内子,大夫妻也。”故贈内即贈妻。白氏結婚,約在元和二、三年間;妻楊氏,爲楊穎士堂妹,是一個官僚家庭出身的女人。 〔二〕死爲句:《詩·王風·大車》:“死則同穴。”又李白《長干行》:“願同塵與灰。”皆言夫妻有生死不離的情誼。 〔三〕黔婁二句:黔婁,春秋時齊國的賢者。魯恭公想用他做宰相,齊威王想聘他做卿士,他都不肯就任。他很有韜略,能退敵兵,國人對他十分敬重。但他生活非常窮困,死的時候,被子太短,掩蓋不了他的屍體。孔丘門徒曾西看到這種情形,替他的妻子出主意説:“斜着一蓋,就蓋嚴了。”他的妻子拒絶説:“與其斜而有餘,不如正而不足。” 〔四〕冀缺二句:冀缺,春秋時晉人,姓郤,耕於冀土,因名冀缺。他的妻子也有賢德,雖然和丈夫過着極艱困的生活,但始終互相敬重。 〔五〕陶潛二句:陶潛(三六五—四二七),即陶淵明,東晉末詩人。家貧,躬耕不足以自給,有時甚至挨餓。妻翟氏,亦能勤儉,協助陶潛操作。 〔六〕梁鴻二句:梁鴻,東漢末年的詩人,著名的作品有《五噫歌》。妻孟光,布衣荆釵,和他同甘共苦。 〔七〕傳是句:誰能傳此安貧守素的高風? 〔八〕膏粱:肥肉同白米,代表富貴人家的主副食品。 〔九〕繒絮、錦繡:繒是粗糙無花紋的綢子;絮,粗緜,《急就篇》注:漬繭擘之,精者爲緜,粗者爲絮。又新者爲緜,故者爲絮。錦,是用綵絲織成各種圖案的緞子;繡,是用綵絲刺繡成花紋的綾綢。錦與繡,是貴族豪門所用的衣料。 〔一〇〕君家二句:貽訓,即遺教。傳説後漢楊震爲涿郡太守,奉公守法,不納賄賂。子孫時常只吃菜粥,徒步走路。有人勸他置買田産,他説:“使後世稱爲清白吏子孫,以此遺(贈與)之,不亦厚乎?”事載《後漢書·楊震傳》。按:楊震家庭,四世三公,是豪族地主,這種傳説,可能出自後人溢美。 〔一一〕庶、素:庶是希望詞。素有寒苦、清白二義。 〔一二〕偕老句:“偕老”,《詩》成語,此處有始終不渝的意義在内。欣欣,心情舒暢貌。 贈賣松者〔一〕 一束蒼蒼色〔二〕,知從澗底來〔三〕。斸掘經幾日〔四〕?枝葉滿塵埃〔五〕。不買非他意,城中無地栽〔六〕。 〔一〕此詩以賣松者喻有骨氣有才幹而願爲國家貢獻力量的舉子們。他們想通過科舉途徑入仕,却遭到統治階級當權派的嫉恨而被黜落。白氏作翰林學士時,曾一度充任制策考官。對一些應當被録取而橫遭黜落的舉子表示了深厚的同情。這就是本篇寓義。 〔二〕一束句:束,捆;蒼蒼,深緑色,古人以爲正色。 〔三〕澗底:左思《詠史》曾以“鬱鬱澗底松”比喻出身庶族而有才幹的寒士,爲後代詩家襲用。 〔四〕斸(zhù):挖掘。 〔五〕枝葉句:形容寒士進入都市,風塵勞頓,蹭蹬坎坷的神態。 〔六〕城中句:此處所謂無地,並非真無空地,而是説高貴的人們局量狹小,容不下真正有用之材。 此詩約作於元和三年(八〇八)爲制策考官時。 初授拾遺〔一〕 奉詔登左掖〔二〕,束帶參朝議〔三〕。何言初命卑〔四〕,且脱風塵吏〔五〕。杜甫陳子昂〔六〕,才名括天地,當時非不遇,尚無過斯位〔七〕。況予蹇薄者〔八〕,寵至不自意;驚近白日光〔九〕,慚非青雲器〔一〇〕。天子方從諫,朝廷無忌諱〔一一〕;豈不思匪躬〔一二〕,適遇時無事〔一三〕。受命已旬月,飽食隨班次〔一四〕,諫紙忽盈箱〔一五〕,對之終自愧。 〔一〕初授拾遺:白氏於元和三年(八〇八)四月,以翰林學士出任左拾遺。授,被任命。唐設左右拾遺各六人,分屬門下、中書兩省,品級都是從八品上階。其主要任務,是諷諫皇帝的施政得失。 〔二〕左掖:指門下省。唐朝的門下省在太極門左(東)側,所以叫“左掖”。 〔三〕束帶句:《論語·公冶長》:“束帶立於朝。”古時官員,公服外束一腰帶。參朝議,參加評議朝政。 〔四〕初命卑:初命,首次擔任朝官。拾遺是諫官最下的一級,所以説“卑”。 〔五〕風塵吏:奔走風塵的地方小官吏,如縣尉等。 〔六〕杜甫、陳子昂:杜甫(七一二—七七〇),唐代大詩人。陳子昂(六六一—七〇二),初唐詩人,他的詩歌剛健樸素,一掃六朝初唐萎靡風氣,爲唐代現實主義詩人的先驅。 〔七〕斯位:此位,指拾遺一職。杜甫曾作左拾遺,陳子昂曾作右拾遺,故云。 〔八〕蹇(jiǎn)薄:言出身寒門,困頓薄命。 〔九〕白日光:封建士大夫尊稱皇帝的容顔。 〔一〇〕青雲器:古代稱做大官爲“致身青雲”。《史記·范雎傳》:“須賈頓首言死罪曰:‘賈不意君能自致於青雲之上。’” 〔一一〕天子二句:天子,指憲宗李純。《舊唐書·憲宗紀》:“元和二年十二月丙辰,上謂宰臣曰:‘朕覽國書(史),見文皇帝(太宗)行事少有過差,諫臣論争,往復數四;况朕之寡昧,涉道未明;今後事或未當,卿等每事十論,不可一二而止。’”這不過是官樣文章。作者説“從諫”、“無忌諱”,也只是照例的粉飾之詞。 〔一二〕匪躬:《易·蹇》卦:“王臣蹇蹇,匪躬之故。”意思是:王臣之所以能直言不諱,是因爲忘掉自身利害的原故。 〔一三〕適遇句:暗用岑參《寄左省拾遺》詩:“聖朝無闕事,自覺諫書稀”意,乃待機進言的託辭。 〔一四〕班次:朝臣按等級排班。 〔一五〕諫紙:朝廷所發,備諫官謄寫諫書。 李都尉古劍〔一〕 古劍寒黯黯〔二〕,鑄來幾千秋〔三〕。白光納日月〔四〕,紫氣排斗牛〔五〕。有客借一觀,愛之不敢求。湛然玉匣中〔六〕,秋水澄不流〔七〕。至寶有本性,精剛無與儔〔八〕。可使寸寸折,不能繞指柔〔九〕。願快直士心〔一〇〕,將斬佞臣頭〔一一〕。不願報小怨,夜半刺私仇。勸君慎所用,無作神兵羞〔一二〕。 〔一〕此詩借物詠懷,通過詠劍,表明長材利器,宜慎所用。比喻諫官侍臣,應剛介廉直,扶正抑邪;即使得罪權貴,身受挫折,亦不應改節。李都尉古劍,或爲此劍藏主爲李都尉,或爲鑄劍時在劍身上面鐫有用主之名,如出土“吴王夫差劍”和“越王勾踐劍”等之比。 〔二〕寒黯黯(àn):黯黯,即暗暗;寒黯黯,形容寒光陰森。 〔三〕幾千秋:幾千年。 〔四〕白光句:盛讚劍之光芒,謂可吸日月之光。僞《列子·湯問》:“衞孔周,其祖得殷帝之寶劍……其一曰含光,視之不可見……二曰承影,將旦昧爽之交,日夕昏明之際,溲焉若有物存,莫識其狀。三曰霄練,方晝,見其影不見光。” 〔五〕紫氣句:《晉書·張華傳》:“初吴之未滅也,斗牛之間,常有紫氣……雷焕曰:‘寶劍之氣,上徹於天耳。’”排,上衝;斗牛,兩個星宿名。 〔六〕湛然句:湛然,水光澄澈的樣子。也是形容寶劍的光芒。玉匣,以美玉裝飾的劍鞘。 〔七〕秋水句:《越絶書》風胡子説劍:“太阿劍,視之如秋水。”澄不流,言清澈如水,但不流動。 〔八〕精剛句:言此古劍純粹(精)堅硬(剛)的程度没有别的武器能比得上它。 〔九〕可使二句:晉劉琨《重贈盧諶》詩:“何意百煉剛,化爲繞指柔。”此二句反用其意,謂古劍極爲剛堅,只能把它一寸寸地折斷,但不能使它彎曲少許;借喻剛正不屈的直士,决不肯隨波逐流,因人俯仰。 〔一〇〕直士:語見《荀子·不苟篇》,此處借指守正不阿的人。 〔一一〕將斬句:漢朱雲嘗請尚方(皇家)斬馬劍,斷佞臣張禹頭,事載《漢書·張禹傳》。 〔一二〕無作句:不要沾辱古劍這一神奇兵器的光輝稱號。晉張協《七命》,稱寶劍爲“希世之神兵”,後世因以神兵作爲寶劍的代稱。 題海圖屏風〔一〕 海水無風時,波濤安悠悠〔二〕。鱗介無小大〔三〕,遂性各沉浮〔四〕。突兀海底鼇,首冠三神丘〔五〕。釣網不能制,其來非一秋〔六〕。或者不量力〔七〕,謂兹鼇可求〔八〕。贔屭牽不動〔九〕,綸絶沉其鈎〔一〇〕。一鼇既頓頷,諸鼇齊掉頭〔一一〕。白濤與黑浪,呼吸繞咽喉。噴風激飛廉〔一二〕,鼓波怒陽侯〔一三〕。鯨鯢得其便〔一四〕,張口欲呑舟。萬里無活鱗,百川多倒流〔一五〕。遂使江漢水,朝宗意亦休〔一六〕。蒼然屏風上,此畫良有由〔一七〕。 〔一〕此詩白氏原注:“元和己丑年作。”己丑爲元和四年(八〇九),是年,唐憲宗李純和宦官吐突承璀,想利用成德藩鎮王士真剛死的機會,用兵河北。一部分朝臣像宰相裴垍等都強烈反對,認爲這一行動十分冒險;萬一出師無功,則將加深各地藩鎮和朝廷的對立與衝突。白氏曾於是年五月十日進《請罷兵第二狀》,六月十五日進《請罷兵第三狀》,除切論當時戰守形勢利弊外,更着重指出:“今以府庫錢帛,百姓脂膏,資助河北諸侯,轉令富貴強大。臣每念此,不勝憤歎!”以及“今天時已熱,兵氣相蒸;至於飢渴疲勞,疫疾暴露;衣甲暑濕,弓箭瘡痍,上有赤日,前有白刃,驅以就戰,人何以堪?”可見他是從關懷人民疾苦出發,來反對這次朝廷用兵,進行内戰的。這種意見,李純不但不採納,還兒戲似地把領兵大權交給了素不知兵的宦官吐突承璀,從此兵連禍結,久而無功,老百姓死亡遍野。詩中“萬里無活鱗,百川多倒流”,即針對這一事實而發。唐人屏風上多畫海圖,故杜甫《北征》有“海圖坼波濤”之句。但白氏此詩並非真詠海圖,而是借題發揮,反對朝廷在準備不充分,條件不成熟,用人不得當的情況下,輕率用兵河北。 〔二〕悠悠:安靜貌。 〔三〕鱗介:泛指水族。 〔四〕遂性:適性。 〔五〕突兀二句:突兀(wù),高聳突出的樣子。鼇(áo),傳説以爲海中大鼈。三神山,指傳説中的方壺、瀛洲、蓬萊。僞《列子·湯問》:“渤海之東……有五山焉:一曰岱輿,二曰員嶠,三曰方壺,四曰瀛洲,五曰蓬萊,而五山之根,無所連著,常隨潮波上下往還,不得暫峙焉……帝乃命禺彊(強)使巨鼇十五舉首戴之,五山始峙,而龍伯之國有大人,一釣而連六鼇……於是岱輿與員嶠二山,流於北極……”這兩句的意思是説:當時藩鎮勢力,跋扈難制。 〔六〕釣網二句:釣網,漁具,比藩鎮作鼇,故比制服它爲漁。唐朝藩鎮割據,自從德宗李适以來,已根深蒂固;想一下征服他們,勢難辦到。以成德鎮言,王武俊父子相承,到元和四年,已有四十多年之久;其他藩鎮,亦大體類此。故曰:“其來非一秋。” 〔七〕或者:有人,暗指憲宗李純和宦官吐突承璀等。 〔八〕謂兹句:硬説這個大鼇可以釣取(這個藩鎮可以攻下)。 〔九〕贔屭(bì xì):傳説以爲力氣最大的神龜。 〔一〇〕綸絶句:綸,即釣絲。綸絶鈎沉,言徒然勞民喪財,損兵折將。案以上二句所指事實,可證明《請罷兵第二狀》所説:“今承璀自去以來,未敢苦戰,已喪大將,先挫軍威……遷延進退,貴引(遲延)日時。不唯意在逗留,兼是力難支敵。希朝茂昭,數月以來,方入賊界……則其進討之勢,想亦可知。” 〔一一〕一鼇二句:頓頷(hàn),即點頭、低頭,寫大鼇負嵎頑抗之狀。掉頭,想要背叛的樣子。此二句的意思是説:如果王承宗制服不了,則其餘藩鎮亦將相率背唐而去。《請罷兵第二狀》:“(李)師道、(田)季安,元(原)不可保;今看情狀,似相計會(商議),各收一縣,便不進軍。”詩文互證,作意甚明。 〔一二〕飛廉:神話傳説裏的風神名,也叫風伯。 〔一三〕陽侯:神話傳説裏的波浪神。 〔一四〕鯨鯢:海中大魚,古人用以比喻稱兵作亂的首惡分子。《左傳》宣公十二年:“古者明王伐不敬,取其鯨鯢而封之,以爲大戮。” 〔一五〕萬里二句:喻百姓遭殃,地方叛變。 〔一六〕遂使二句:古人稱水流歸海叫“朝宗”,用以比喻諸侯的歸附天子。此二句意謂:如果用兵河北失敗,其餘諸鎮,亦皆離心離德。《論罷兵第三狀》:“今果聞神策所管徐泗、鄭滑兩道兵馬,各有言語,似少不安。臣自聞之,不勝憂切!”所言正可作此二句注脚。 〔一七〕由:來由,道理。 贈樊著作〔一〕 陽城爲諫議,以正事其君,其手如屈軼,舉必指佞臣;卒使不仁者,不得秉國鈞〔二〕。元稹爲御史,以直立其身,其心如肺石,動必達窮民;東川八十家,冤憤一言伸〔三〕。劉闢肆亂心,殺人正紛紛;其嫂曰庾氏,棄絶不爲親〔四〕。從史萌逆節,隱心潛負恩;其佐曰孔戡,捨去不爲賓〔五〕。凡此士與女〔六〕,其道天下聞。常恐國史上,但記鳳與麟〔七〕。賢者不爲名,名彰教乃敦〔八〕;每惜若人輩〔九〕,身死名亦淪。君爲著作郎,職廢志空存;雖有良史才,直筆無所申〔一〇〕。何不自著書?實録彼善人,編爲一家言〔一一〕,以備史闕文〔一二〕。 〔一〕樊著作:即樊宗師,字紹述。元和三年爲著作佐郎,生平事蹟,詳《新唐書》本傳。 〔二〕陽城六句:陽城,字亢宗,北平(今河北完縣)人。唐德宗李适時,作右諫議大夫。貪官裴延齡誣陷陸贄,德宗欲治贄罪,無人敢替陸贄辯護。獨陽城抗表力争,并揭發延齡罪狀多種。李适想用裴延齡作宰相,因陽城強烈反對,始未實現。事載《舊唐書·隱逸傳》、《新唐書·卓行傳》。屈軼,傳説中的草名,也叫“指佞草”。《宋書·符瑞志上》:“黄帝軒轅氏有屈軼之草生於庭,佞人入朝,則草指之。”不仁者,指貪官裴延齡。秉國鈞,意爲掌握國家大權。鈞,本爲陶工旋轉泥坯之器,説見《漢書·律曆志》顔師古注;後因掌握封建王朝行政大權的宰相,也有旋天轉地的權能,故亦稱“秉國鈞”。 〔三〕元稹六句:元和四年(八〇九),元稹爲監察御史(職掌彈糾違法官吏),去東川考察地方行政,查出已故東川節度使嚴礪在國家正税之外,私徵數百萬,及侵佔塗山甫等八十家田産和奴婢;東川所屬七刺史皆被罰奪俸。事詳新、舊《唐書·元稹傳》。肺石,色赤如肺。《周禮·秋官·大司寇》:“以肺石達窮民。”詩意謂稹赤胆忠心,能反映人民疾苦於朝廷。 〔四〕劉闢四句:西川節度使劉闢,元和元年(八〇六)自請作三川節度使,憲宗李純不許,遂反。李純派遣左神策軍行營節度使高崇文、神策京西行營兵馬使李元奕、山南西道節度使嚴礪同時討闢。是年九月,崇文等攻克成都,擒闢,囚送長安,斬之。事詳《舊唐書》卷一四,《新唐書》卷七。其嫂庾氏事,待考。 〔五〕從史四句:盧從史作澤潞節度使,任命孔戡掌書記(秘書)。從史和另外兩個藩鎮王承宗、田緒勾結,陰謀叛變,命孔戡草擬文告,攻擊朝廷。孔戡不肯,并和他力争;從史大怒,戡因託病去職。從史不肯罷休,向皇帝李純誣告孔戡。李純不分曲直,竟將孔戡下獄,戡含冤抑鬱,不久病死。孔戡,是孔巢父的侄子,他的父親叫岑父,弟弟叫戣和戩。生平事迹,韓愈有《孔戡墓志》,《舊唐書》卷一五四、《新唐書》卷一六三有傳。 〔六〕士與女:指陽城、元稹、孔戡和庾氏。 〔七〕常恐二句:封建王朝的御用文人,編修國史時,捏造鳳凰和麒麟等種種所謂“祥瑞”歌頌“天子聖明”,竭盡阿諛諂媚之能事,白氏對此深表不滿。 〔八〕賢者二句:賢人做好事,决不是爲了沽名釣譽;但必須把他們的美名公之於衆,然後才能使衆人受到教化。 〔九〕若人:語出《論語·憲問》,意思是那些人。 〔一〇〕職廢四句:言當時史官,有職無權,徒抱以直筆修史之志,而不能如願。 〔一一〕一家言:獨立成家的著述。《史記·太史公自序》:“略以拾遺(指史傳)補藝(六藝、六經),成一家之言。”案此指私人著書。 〔一二〕史闕文:意指官修國史所不願載、不敢載的確切史料。始見《論語·衞靈公》篇,白氏詩意,與《論語》微異。 樊宗師任著作佐郎在元和三年(八〇八),此詩當作於是年或稍後。 宿紫閣山北村 晨遊紫閣峯〔一〕,暮宿山下村;村老見予喜〔二〕,爲予開一尊〔三〕。舉杯未及飲,暴卒來入門,紫衣挾刀斧〔四〕,草草十餘人〔五〕。奪我席上酒,掣我盤中飧〔六〕。主人退後立,斂手反如賓〔七〕。中庭有奇樹〔八〕,種來三十春;主人惜不得,持斧斷其根。口稱採造家,身屬神策軍〔九〕。主人慎勿語,中尉正承恩〔一〇〕! 〔一〕紫閣峯:陝西終南山的一個山峯,故詩亦稱爲紫閣峯,因夕照色紫得名。在今户縣東南。 〔二〕見予喜:見予而喜。 〔三〕開一尊:斟酒敬客。 〔四〕紫衣:唐代軍人服黄,新、舊《唐書·輿服志》有明文;獨神策軍服紫,此詩及于濆《恨從軍行》“不嫁白衫兒,愛君新紫衣”詩句可證。但此紫衣是粗紫,非三品以上的官員所服的細紫。 〔五〕草草:既慌張又粗暴的樣子。 〔六〕掣我句:掣,搶走。飧(sūn),熟食;此處通指菜肴。 〔七〕斂手:拱手,作揖。 〔八〕中庭:庭中,俗稱當院。 〔九〕口稱二句:採造家,採伐建築材料,營造宫室的機關人員。神策軍,當時是皇家禁衞軍之一,士兵多由市井富家無賴子弟賄買軍籍充任;橫行霸道,成爲長安市面或近郊一大禍害。其最高統帥是中尉,以大宦官充任。唐元和時,有時調遣神策軍修繕宫殿苑囿,或即在將作監和京都苑總監的統一指揮下進行。 〔一〇〕中尉句:當時宦官吐突承璀作左神策軍中尉,最得憲宗李純寵信,勢燄薰天。 此詩當作於元和三年官拾遺以後。詩人揭露皇家禁衞軍公然在京城近郊掠奪人民,戰鬥性極強。故《與元九書》云:“聞宿紫閣村詩,則握軍要者切齒矣。” 雜興三首〔一〕 楚王多内寵〔二〕,傾國選嬪妃〔三〕!又愛從禽樂〔四〕,馳騁每相隨〔五〕。錦韝臂花隼〔六〕,羅袂控金羈〔七〕。遂習宫中女,皆如馬上兒〔八〕。色禽合爲荒〔九〕,刑政兩已衰〔一〇〕。雲夢春仍獵〔一一〕,章華夜不歸〔一二〕。東風二月天,春雁正離離〔一三〕,美人挾銀鏑〔一四〕,一發疊雙飛〔一五〕。飛鴻驚斷行〔一六〕,斂翅避蛾眉〔一七〕。君王顧之笑,弓箭生光輝。迴眸語君曰〔一八〕:“昔聞莊王時,有一愚夫人,其名曰樊姬,不有此遊樂,三載斷鮮肥〔一九〕。” 〔一〕雜興三首:雜興,意爲雜感。三詩託春秋時楚、越、吴三國故事以諷憲宗李純的失政。詩中既有歷史故事,也有當時政治現實,非徒詠史,故題作“雜興”。 〔二〕楚王句:楚王,指楚靈王,曾建章華臺,窮極侈麗;又常去雲夢澤打獵。事詳《左傳》和《國語·楚語》。内寵,即女寵。憲宗李純是個好色、多内寵的人,《舊唐書·郭后傳》云:“帝後庭多私愛”可證。 〔三〕傾國句:謂刷選美女作嬪妃。李純後宫美人極多,仍不能滿足其貪慾;又親下密令,挑選良家美女及臣下别第妓人進宫,弄得長安合城騷動。李錡被誅,李純強納其妾爾朱氏;奸臣于頔投其所好,又把許多歌舞人做進獻,史籍多有記載。 〔四〕從禽:意即狩獵,語出《易·屯》卦:“即鹿無虞,以從禽也,君子舍之。”憲宗李純,性喜射獵,車騎所過,騷擾人民,破壞莊稼。引起不少大臣激烈反對。 〔五〕馳騁句:謂乘馬逐獸時常以美人相隨。 〔六〕錦韝句:韝,用皮革做成的套臂,供射獵時用。錦韝(gōu),裝飾華麗的皮革套臂。臂,此處作動詞用,使隼立在人臂上,即俗語“駕隼”的“駕”。隼,與鷹同屬猛禽類,獵人馴養以捕鳥、兔等小動物。 〔七〕羅袂句:羅袂,即羅袖,與上錦韝,皆以女裝喻女子。金羈,是用黄金裝飾的馬絡頭。 〔八〕遂習二句:王建《宫詞》云:“射生宫女宿紅裝,把得新弓各自張,臨上馬時齊賜酒,男兒跪拜謝君王。”知白氏所詠,爲當時宫廷實事。 〔九〕色禽句:意謂又好色,又好獵。僞古文《尚書·五子之歌》:“内作色荒,外作禽荒,有一於此,罔或(没有)不亡。” 〔一〇〕刑政句:刑法和政令,是封建階級統治人民的兩大工具。在作者看來,這才是皇帝的正業。兩已衰,謂二者同時廢弛。 〔一一〕雲夢句:雲夢,古大澤名,今湖北京山縣以南、枝江縣以東、蘄春縣以西和湖南北部華容縣一帶,都是它的範圍。春仍獵,言獵非其時。 〔一二〕章華句:章華,即章華臺,故址在今湖北監利縣離湖上。夜不歸,謂縱情游樂,不舍晝夜。 〔一三〕離離:形容行列整齊。 〔一四〕銀鏑(dí):閃銀光的箭頭。 〔一五〕一發句:一箭連中雙雁。 〔一六〕飛鴻句:鴻,大雁。驚斷行,受驚飛散。 〔一七〕蛾眉:見前《長恨歌》注。 〔一八〕迴眸句:迴眸,見前《長恨歌》注。語,讀去聲,作動詞用,即告訴。 〔一九〕昔聞五句:莊王名侣(或作吕、旅),是楚靈王的先祖,故稱昔。樊姬是莊王妻。莊王好畋獵,樊姬諫而不聽,從此她就不吃鳥獸的肉,結果感動莊王,停止了遊獵。事載《列女傳》。不有此遊樂,言不喜愛這種遊樂;三載斷鮮肥,意謂三年斷了葷腥,自討苦吃。作者是用反意,對當時宫廷的腐爛生活進行深刻的諷刺。 三首皆作於元和四年前後。第一首借古諷今,揭露憲宗李純的好色好獵,荒廢國政。 越國政初荒〔一〕,越天旱不已〔二〕:風日燥水田,水涸塵飛起〔三〕。國中新下令,官渠禁流水;流水不入田〔四〕,壅入王宫裏〔五〕。餘波養魚鳥,倒影浮樓雉〔六〕。澹灩九折池〔七〕,縈迴十餘里。四月芰荷發〔八〕,越王日遊嬉;左右好風來,香動芙蓉蕊〔九〕。但愛芙蓉香,又種芙蓉子;不念閶門外〔一〇〕,千里稻苗死! 〔一〕越國句:《國語·越語》:“(越王勾踐)四年,王召范蠡而問焉,曰:‘先人即(逝)世,不穀(不賢,謙詞)即位,吾年既少,未有恒常(生活準則),出則禽荒(打獵着迷),入則酒荒(酗酒);吾百姓之不圖(關懷),唯舟與車。上天降禍於越,委質(做人質)於吴。’”時憲宗李純初即位,嗜好射獵,和越王勾踐初即位時,情况有些相似,故詩人引以爲喻。 〔二〕越天句:越史於此無考。但唐憲宗元和四年春,淮南、江南、江西、湖南、山南東道亢旱,《舊唐書·憲宗紀》、《資治通鑑·唐紀·憲宗》都有明文記載,可知此所反映爲唐事。 〔三〕涸:乾。 〔四〕田:民田。 〔五〕壅入句:《舊唐書·德宗本紀》:“貞元十三年六月辛巳,引龍首渠水自通化門入,至太清宫前。八月丁巳,詔京兆尹韓皋修昆明池石炭、賀蘭兩堰兼湖渠。”這是唐皇室擅自把灌漑民田的官渠水道,引入京城内苑,供私家玩樂的官方記録,這種暴政,一直到憲宗時代還在繼續。 〔六〕樓雉:城樓和城垛。 〔七〕澹灧(dàn yàn):水光動蕩的樣子。 〔八〕芰(jì):即菱。 〔九〕芙蓉蕊:指蓮花。 〔一〇〕閶門:蓋泛指君門。此本屈原《離騷》:“吾令帝閽開關兮,倚閶闔而望予。”作者以此影射唐王朝的宫門,暗示讀者非詠越國史事。 吴王心日侈〔一〕,服玩盡奇瓌〔二〕。身卧翠羽帳〔三〕,手持紅玉杯〔四〕;冠垂明月珠〔五〕,帶束通天犀〔六〕;行動自矜顧〔七〕,數步一徘徊〔八〕。小人知所好,懷寶四方來;奸邪得藉手,從此倖門開〔九〕。古稱國之寶,穀米與賢才〔一〇〕;今看君王眼,視之如塵灰。伍員諫已死,浮屍去不迴〔一一〕。姑蘇臺下草,麋鹿暗生麑〔一二〕。 〔一〕吴王句:吴王夫差,晚年十分荒淫。《左傳》哀公元年:“(吴王夫差)玩好必從,珍異是聚,觀樂是務,視民如仇”,卒爲越王勾踐所滅。此詩借夫差以諷憲宗。 〔二〕服玩句:服飾、器用以及賞玩,盡是些奇瓌(guī奇異珍貴)之物。 〔三〕翠羽帳:用翠鳥羽毛裝飾的幔帳。 〔四〕紅玉杯:玉以紅玉最爲希罕珍貴。《洛陽伽藍記》:“河間王(元)琛嘗會宗室,陳寶器,有赤玉卮,中土所無,云來自西域。”作者此處係以後代事渲染古代史。 〔五〕明月珠:言光如明月的寶珠。李斯《諫逐客書》:“垂明月之珠。” 〔六〕通天犀:相傳犀牛角中有一道白綫,直通兩頭,名通天犀。見《抱朴子·登涉》。通天犀帶,是以犀牛角爲飾的腰帶。唐憲宗曾以通天犀帶賜李吉甫和裴度。 〔七〕矜顧:即“顧影自憐”意。 〔八〕數步句:走幾步就停留一下,對身上的寶物作自我欣賞。 〔九〕小人四句:憲宗李純,驕奢淫佚。奸臣于頔,進奉美人,投其所好;裴均進奉銀器,供其享樂;王鍔私納大量“羨餘錢”,均買得朝官,甚至做到宰相。以上所述,就是這四句詩所揭露的社會現實。藉手,意思是趁機鑽空子。倖門,指用卑劣手段博取高官厚禄的門徑。 〔一〇〕古稱二句:《范子》(佚書)計然曰:“五穀者,萬民之命,國之重寶。”又張衡《東京賦》:“所貴唯賢,所寶唯穀。” 〔一一〕伍員二句:伍員,字子胥,吴國賢臣。勸諫夫差,不聽,反而被迫自殺。伍員死後,棄尸江中。事載《史記》、《吴越春秋》等書。 〔一二〕姑蘇臺二句:姑蘇臺,吴王闔閭所建,故址在今江蘇省蘇州城西南姑蘇山上。《吴越春秋》記載,伍員諫夫差説:“我的話你不聽信,看着吧!不出幾年,姑蘇臺(吴都)的熱鬧地區,就要變成野猪野鹿亂跑的場所了。”麑(ní),小鹿。此二句是詩人援引伍員告誡夫差的話,暗示唐朝已瀕於危亡。 這首詩是告誡憲宗李純,要汲取吴王夫差亡國的經驗教訓,生活不要過於奢侈,以免開佞臣招權納賄之端,塞賢臣直言極諫之路。 [book_title]白居易选集(二) 月夜登閣避暑 旱久炎氣甚,中人若燔燒〔一〕。清風隱何處?草樹不動摇。何以避暑氣,無如出塵囂〔二〕。行行都門外,佛閣正岧嶢〔三〕。清涼近高生,煩熱委靜銷〔四〕。開襟當軒坐,神泰意飄飄〔五〕。迴看歸路傍,禾黍盡枯焦;獨善誠有計,將何救旱苗〔六〕? 〔一〕中人句:中,讀去聲,中人,使人感受的意思。燔(fán)燒,即焚燒。 〔二〕無如句:没有再比躲開塵土飛揚、人聲嘈雜的鬧市環境更好的了。 〔三〕正岧嶢:正,恰;岧嶢,高峻。意即佛閣恰巧很高,因而十分涼爽。 〔四〕煩熱句:委,隨即化爲;靜,承上煩説;銷,承上熱説。整句的意思是説:煩囂隨即化爲清靜,炎熱隨即化爲涼爽。 〔五〕神泰:心情舒暢。 〔六〕獨善二句:《孟子·盡心》:“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此兩句意即:追求個人生活舒適的目的誠然有可能達到,可是拿甚麽辦法去救濟那因干旱而枯焦的禾苗(人民的苦難)呢? 元和四年夏季,關中大旱,詩當作於此時。 有木詩八首〔一〕 (選二) 有木名凌霄〔二〕,擢秀非孤標〔三〕;偶依一株樹〔四〕,遂抽百尺條。託根附樹身〔五〕,開花寄樹梢;自謂得其勢,無因有動摇〔六〕。一旦樹摧倒,獨立暫飄颻〔七〕;疾風從東起〔八〕,吹折不終朝〔九〕。朝爲拂雲花〔一〇〕,暮爲委地樵〔一一〕;寄言立身者,勿學柔弱苗〔一二〕。 〔一〕此詩原有序,今删。八首皆寓言體。 〔二〕凌霄:即紫葳,紫葳科,蔓生木本。莖生多數小氣根,攀援他物而上昇,有至數丈者。故詩人取以爲喻,揭露巴結權貴得勢的那些人的寄生性和脆弱性。 〔三〕擢秀、孤標:擢,抽條;秀,開花;孤標,獨立。 〔四〕依:附着。 〔五〕託根句:依靠生許多氣根攀援在樹榦上。 〔六〕無因句:没有任何緣由能使它地位動摇。 〔七〕獨立句:即使還能獨立,但也只是暫時的,左右摇擺的。 〔八〕疾風:大風、勁風或暴風。 〔九〕不終朝:極言時間短暫。語出《詩·鄘風·蝃蝀》。 〔一〇〕拂雲:遮蔽雲層,極言其高。 〔一一〕委地樵:倒伏在地面上的柴薪。此句極言其倒臺後身世之慘。 〔一二〕寄言二句:奉勸人們立身處世,要獨立自主,不要學柔弱的凌霄那樣依附於權勢,自取覆亡。 有木名丹桂〔一〕,四時香馥馥〔二〕。花團夜雪明〔三〕,葉剪春雲緑〔四〕。風影清似水,霜枝冷如玉〔五〕。獨占小山幽〔六〕,不容凡鳥宿〔七〕。匠人愛芳直,裁截爲廈屋〔八〕。幹細力未成,用之君自速〔九〕。重任雖大過,直心終不曲;縱非梁棟材,猶勝尋常木〔一〇〕。 〔一〕丹桂:桂樹中的一種。嵇含《南方草木狀·木類》:“桂有三種:葉如柏葉,皮赤者爲丹桂。”李時珍《本草綱目·木部》一:“時珍曰:巖桂,俗呼爲木犀:其花白者爲銀桂,黄者爲金桂,紅者名丹桂。”説法與嵇含不同。與白詩所寫“花團夜雪明”的情况也不一樣。疑白詩是借用丹桂之名泛稱一般桂樹;而具體描寫又似以俗稱“四季桂”(四季開白花)者爲標本,所以出現與古文獻記録相出入的現象。這首詩是作者的自我寫照。宋葛立方《韻語陽秋》一六:白樂天賦《有木》八章,其六章……以諷在位者;第七章有木名凌霄,以諷附麗權勢者;其八章則曰:“有木名丹桂……”蓋自謂也。樂天素善李紳,而不入德裕之黨;素善牛僧孺、楊虞卿,而不入宗閔之黨;素善劉禹錫,而不入伾、文之黨。中立不倚,峻節凛然。於八木之中,而自比於桂,殆未爲過也。葛氏對白氏的這種評語,雖與史實未盡相符,但是從基本傾向看,他對中唐以後官僚集團的内部傾軋不感興趣,態度是比較鮮明的。特别是到晚期,這種傾向就更加顯著。 〔二〕四時句:四季桂四時開花,放香長久。馥馥,形容香氣濃郁。 〔三〕花團句:四季桂花色淡黄近白,故用夜雪形容其皎潔。 〔四〕葉剪:桂葉茂密,很象從天空剪下朵朵緑色的春雲,春雲富有生機且含暖意,故古人多以取喻育德愛人。如梁蕭綱《七勵》:“愛人育德,澤等春雲”,這是白氏的寄興所在。 〔五〕風影二句:也是借“體物”以“寫志”:倩影臨風,形清似水;霜枝寄傲,其人如玉。 〔六〕獨占句:王逸《楚辭章句》有《招隱士》一篇,序云:“《招隱士》者,淮南小山之所作也。”其首句云:“桂樹叢生兮山之幽。” 〔七〕不容句:王逸《九思·守志》:“桂樹列兮紛敷,吐紫華兮布條。實孔鸞兮所居,今其集兮唯鴞!”注:“鴞,小鳥也;以言名山宜神鳥處之。言朝廷宜賢者居位,而今唯小人,故云鴞萃之也。”白詩此句蓋有雙重涵義:一喻朝廷宜賢者居位;二喻賢者决不肯與小人共處。宿,棲,或作巢而居。 〔八〕匠人二句:芳直,南方桂樹大至合抱,而且木質有強烈香氣,故曰芳直。案此二句是暗用《左傳》隱公十一年“周諺有之曰:‘山有木,工則度之;賓有禮,主則擇之’”的意思,借以闡發我國古代“任人唯賢”這一正派政治路綫的優良傳統。“度”,郭璞注《爾雅》引《左傳》此文作“剫”,即白詩下句“裁截”二字之所從出。以桂木作棟梁,古有其事,《三輔黄圖》四:“甘泉宫南有昆明池,池中有靈波殿,皆以桂爲殿柱,風來自香。”廈屋,同夏屋,《詩·秦風·權輿》:“於我乎,夏屋渠渠。”毛傳:“夏,大也。”所以廈屋意即大廈,大殿。 〔九〕幹細二句:這是詩人自謙之辭。言我現在還未成材,還不能負荷朝廷重任;但國君已開始起用,近於操之過急。 〔一〇〕重任四句:意思是説:個人的能力雖然不足以擔當重任,但心地正直而不邪辟。即使算不上棟梁之材,但也决非庸碌之輩可比。 新樂府〔一〕五十首 (選二十三)并序 序曰:凡九千二百五十二言,斷爲五十篇。篇無定句,句無定字;繫於意,不繫於文〔二〕。首句標其目,卒章顯其志,《詩》三百之義也〔三〕。其辭質而徑〔四〕,欲見之者易諭也〔五〕。其言直而切〔六〕,欲聞之者深誡也;其事覈而實〔七〕,使採之者傳信也〔八〕。其體順而律〔九〕,可以播於樂章歌曲也〔一〇〕。總而言之,爲君、爲臣、爲民、爲物、爲事而作,不爲文而作也。 〔一〕新樂府:題下作者原注:“元和四年,爲左拾遺時作。”樂府本來是西漢時朝廷採詩配樂的機關,以後就把能入樂的詩歌都稱“樂府”。“樂府”詩的特點是:因爲樂章固定,而歌曲的牌名也固定。但是到後來,有些作家爲了更好地反映現實,不願意受舊曲調的束縛而自度新曲,其樂章和歌辭,都是從新創制,於是有“新樂府”的産生。在唐代,“新樂府”的創制,並不始自白居易。初唐謝偃、長孫無忌作《新曲》,盛唐李白的《塞上》、《塞下》,杜甫的《兵車行》、“三吏”、“三别”、《悲青坂》、《悲陳陶》,元結的《系樂府》,實際都是“新樂府”。到了中唐時代,王建、李紳、元稹、張籍和白居易等都有意識地寫這種詩,他們常常同寫一題,彼此唱和,一時形成風尚,把“新樂府”的創作,從個别人的分散行動推進到較多人的共同行動的新階段,這在我國詩歌史上具有相當重要的意義。《新樂府》在《白氏長慶集》歸入“諷諭詩”一類。“諷諭詩”有諭有諷,它的用意,是諷諫皇帝,批評時政。原共五十章,自太宗創業,玄宗失政,一直寫到德宗、憲宗,幾乎概括了有唐一代由盛而衰的全部歷史。這裏選録其中的二十三首。每首皆有作者小序,概括全詩大意;前面又有總序,介紹作者寫《新樂府》的基本精神。它和《與元九書》一樣,都是我國文學批評史上的寶貴遺産。 〔二〕繫於意不繫於文:依意遣辭,不因辭造意。 〔三〕首句標其目三句:“詩三百”指《詩經》。《詩經》共計三百五篇,古人舉其成數,故名。這三句説明白氏作“新樂府”是有意識地繼承《詩經》的傳統:《毛詩》有大序,《新樂府》也有這篇總序;《毛詩》每篇有小序,《新樂府》每首下也另有小序;《詩經》以每首的首句爲題,《新樂府》也如此;《詩經》大多在每篇末章展示題意,《新樂府》每首最末几句,也揭櫫全首主題,及作者命意所在。 〔四〕質而徑:樸素而又直率。 〔五〕諭:領會。 〔六〕直而切:直是用直筆,不用曲筆;切是懇切、激切、痛切之意。 〔七〕覈而實:確切、真實。又,《文心·定勢》引桓譚佚文以“實覈”和“浮華”作對比。和現在説覈實的意思稍有區别。 〔八〕傳信:有憑有據,可以相信。“傳信”一作“有徵”。 〔九〕順而律:是説樂聲必須便於歌詠而又合乎音律。 〔一〇〕播:流傳。 海漫漫〔一〕 海漫漫,直下無底旁無邊。雲濤煙浪最深處,人傳中有三神山〔二〕;山上多生不死藥〔三〕,服之羽化爲天仙〔四〕。秦皇漢武信此語,方士年年採藥去;蓬萊今古但聞名,煙水茫茫無覓處!海漫漫,風浩浩,眼穿不見蓬萊島;不見蓬萊不敢歸,童男丱女舟中老〔五〕。徐福文成多誑誕〔六〕,上元太一虚祈禱〔七〕;君看驪山頂上茂陵頭,畢竟悲風吹蔓草〔八〕!何况玄元聖祖五千言〔九〕,不言藥,不言仙,不言白日昇青天〔一〇〕。 〔一〕海漫漫:漫漫,讀平聲,廣闊無邊貌。 〔二〕三神山:見前《題海圖屏風》詩注。 〔三〕不死藥:即所謂“長生不老”的丹藥。此皆道士妄傳,借以欺騙愚人。 〔四〕羽化:道士騙人,説人如果成仙,就能飛昇上天,叫做“羽化”。天仙,也叫“飛仙”或“神仙”,皆道教虚構的迷信説法。 〔五〕童男句:丱(guàn)女,童女,即頭上梳雙髻的女孩。秦始皇時,方士徐福(或作巿)欺騙他説,海裏有三神山,上有不死藥。始皇信以爲真,叫徐福帶領童男童女數千人,乘舟入海,結果一去不返,見《史記·秦始皇本紀》。又漢武帝聽信方士李少君的謊言,遣方士入海,求蓬萊安期生(神名)之屬。見《史記·封禪書》。 〔六〕文成:漢武帝時,方士齊人少翁封爲文成將軍。他曾欺騙漢武帝説,能招回已死李夫人的亡靈。 〔七〕上元、太一:上元,當指上元夫人。《漢武帝内傳》中説,她和西王母都是當時所謂極尊貴的“女仙”。太一,秦、漢兩朝,一直是所謂最尊貴的“天神”。 〔八〕君看二句:驪山,在陝西臨潼縣東南,下有秦始皇墓。茂陵,漢武帝墓,在陝西興平縣東北。二句諷刺秦皇、漢武迷信方士,終歸死去,未能長生。 〔九〕玄元句:玄元聖祖,指老子李耳,唐朝皇帝認他做始祖。天寶二年,封他爲大聖祖玄元皇帝。五千言,即《道德經》,相傳爲老子所作,全書約共五千多字,故亦稱“五千言”。 〔一〇〕白日句:道士迷惑人的宣傳,説人成仙得道,就能白日昇天,語見《漢武帝内傳》。 白氏自序:“戒求仙也。”憲宗元和五年,曾向侍臣李藩詢問神仙有無的事,李藩答辭,内容和白氏此詩基本相同。此詩作者以秦皇、漢武求長生而不免一死,力斥方士求仙説的虚妄,反對有神論,主張無神論,在當時具有現實意義和進步意義。同時利用唐朝皇帝所依託的始祖老子的著作《道德經》不言藥、不言仙的思想,告誡他的子孫不要違反祖訓,理直氣壯,有説服力。 上陽人〔一〕 上陽人,上陽人,紅顔暗老白髮新。緑衣監使守宫門〔二〕,一閉上陽多少春!玄宗末歲初選入〔三〕,入時十六今六十;同時採擇百餘人,零落年深殘此身〔四〕。憶昔呑悲别親族,扶入車中不教哭,皆云入内便承恩,臉似芙蓉胸似玉。未容君王得見面,已被楊妃遥側目〔五〕;妒令潛配上陽宫〔六〕,一生遂向空房宿。宿空房,秋夜長,夜長無寐天不明;耿耿殘燈背壁影,蕭蕭暗雨打窗聲。春日遲,日遲獨坐天難暮。宫鶯百囀愁厭聞,梁燕雙棲老休妬。鶯歸燕去長悄然,春往秋來不記年;惟向深宫望明月,東西四五百迴圓。今日宫中年最老,大家遥賜尚書號〔七〕。小頭鞋履窄衣裳,青黛點眉眉細長;外人不見見應笑,天寶末年時世裝〔八〕。上陽人,苦最多:少亦苦,老亦苦,少苦老苦兩如何?君不見昔時吕向《美人賦》〔九〕!又不見今日上陽宫人白髮歌! 〔一〕上陽人:或作《上陽白髮人》。上陽,唐代宫名,在東都洛陽皇宫内苑的東面,高宗上元年間(六七四——六七五)建造。天寶以後,漸就荒廢。此題原由李紳首作(原詩已佚),元稹、白居易和之。 〔二〕緑衣監使:唐制京都諸苑各置監一人、副監一人,衣深緑或淺緑的公服。 〔三〕玄宗末歲:依作者原注,當指天寶五載以後至十五載(七四六—七五六)李隆基逃到四川以前這一段時間。 〔四〕殘:剩留。 〔五〕側目:斜眼看,表嫉妒。 〔六〕潛配:暗地裏發配。 〔七〕大家、尚書:大家,從漢代起到唐代,宫裏對皇帝的習用稱號。尚書,《舊唐書·職官志》,宫官有六尚(尚宫、尚儀、尚服、尚食、尚寢、尚功)。注云:“六尚,如六尚書之職掌。”唐代有女尚書,王建《宫詞》云:“御前新賜紫羅襦,不下金階上輭輿;宫局總來爲喜樂,院中新拜内尚書。” 〔八〕小頭鞋履四句:意思是説:這個宫人穿小頭鞋,瘦衣裳,畫着細長的翠眉,還是天寶年間的時裝打扮;到貞元年間,時新宫裝早已改樣,但她一點也不曉得,足見和外方隔絶時間的長久。 〔九〕昔時句:宋本、汪本此下有注:“天寶末,有密採豔色者,當時號花鳥使,吕向獻《美人賦》以諷之。”(敦煌卷子殘本、嚴震本、覆宋本《白氏諷諭詩》等無此注。)案吕向,新、舊《唐書》均有傳,獻賦當爲開元時事。注謂天寶末,不知係白氏記誤,抑此注爲後人僞托。 白氏自序:“愍(憐憫)怨(怨女)曠(曠夫)也。”白氏原注云:“天寶五載以後,楊貴妃專寵,後宫人無復進幸矣。六宫有美色者,輒置别所,上陽是其一也。貞元中尚存焉。”案白氏十分反對皇帝以一人而佔有數千甚至數萬宫女的罪惡制度,認爲這樣不僅會在宫廷中造成極大浪費,而且在社會上會出現衆多的怨女和曠夫;歸根結底,是老百姓遭殃。他在元和初年所上的《請揀放後宫内人狀》,就是從上述這一論點出發的,和序意完全吻合。 新豐折臂翁〔一〕 新豐老翁八十八,頭鬢眉鬚皆似雪;玄孫扶向店前行,左臂憑肩右臂折〔二〕。問翁“臂折來幾年?”兼問“致折何因緣?”翁云“貫屬新豐縣,生逢聖代無征戰〔三〕;慣聽梨園歌管聲〔四〕,不識旗槍與弓箭。無何天寶大徵兵〔五〕,户有三丁點一丁。點得驅將何處去〔六〕?五月萬里雲南行。聞道雲南有瀘水〔七〕,椒花落時瘴煙起〔八〕;大軍徒涉水如湯,未過十人二三死〔九〕。村南村北哭聲哀〔一〇〕,兒别爺娘夫别妻;皆云‘前後征蠻者,千萬人行無一回!’是時翁年二十四,兵部牒中有名字〔一一〕;夜深不敢使人知,偷將大石槌折臂〔一二〕。張弓簸旗俱不堪〔一三〕,從兹始免征雲南〔一四〕。骨碎筋傷非不苦,且圖揀退歸鄉土〔一五〕。此臂折來六十年〔一六〕,一肢雖廢一身全。至今風雨陰寒夜,直到天明痛不眠。痛不眠,終不悔,且喜老身今獨在。不然當時瀘水頭,身死魂孤骨不收。應作雲南望鄉鬼,萬人冢上哭呦呦〔一七〕。”老人言,君聽取!君不聞開元宰相宋開府〔一八〕,不賞邊功防黷武〔一九〕;又不聞天寶宰相楊國忠,欲求恩幸立邊功〔二〇〕;邊功未立生民怨,請問新豐折臂翁! 〔一〕此首或本作《折臂翁》,無“新豐”兩字,白氏大序明言“首句標其目”,故題有“新豐”兩字爲是。唐新豐縣故治今陝西臨潼縣東北的新豐鎮。 〔二〕左臂句:一本左、右二字互倒。 〔三〕翁云二句:貫屬,籍貫屬於。聖代,指玄宗開元時代,那時李隆基還處於壯年有爲的時期,勵精圖治,並任用一批賢臣如姚崇,宋璟,減輕一些對人民的剥削壓迫,社會上表面呈現一片繁榮太平景象。因此有人把這一時期的政治稱爲“小貞觀”。其實社會各種矛盾已在逐漸深化中。 〔四〕慣聽句:一本作“唯聽驪宫歌吹聲。”梨園,見前《長恨歌》注。 〔五〕無何句:無何,不久。天寶大徵兵,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