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知堂乙酉文编 [book_author]周作人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类书文集,文集,完结 [book_length]75623 [book_dec]《知堂乙酉文编》收入周作人文章十八篇(包括题记),多作于四十年代末。其中有知堂一向喜谈的历史、风俗、名物一类,淹通广博,立意深远,从容而谈中给人以启示,如《孔融的故事》《关于竹枝词》《北京的风俗诗》等;也有正经文章如《道义之事功化》,延续《《药堂杂文》以来的思想探讨;《日本管窥之四》《日本之再认识》则为其日本研究画上句点;另有《五十年前之杭州府狱》《红楼内外》一类回忆之作,平实真切,不落空言,开《知堂回想录》之先声。 [book_img]Z_19183.jpg [book_title]题记 右散文十七篇,本系《乙酉文编》原稿的一部分,在一九五二年冬天编成后,久藏箧底。三年前曹聚仁先生北游见访,出以相示,承他带至香港,在杂志上发表若干篇,后来集印为一册,即《过去的工作》便是。余下的这一部分,他又为整理出版,就使用这乙酉文编的名称。曹先生的种种厚意,实在是很可感谢的。说起乙酉年来,这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社会情形既今昔不同,那么有些感慨牢骚已经失时效,这是要请读者原谅,而在作者却又很引为大幸的。讲到名物和民俗的几篇,在这里或者分量并不多,但是有读者偏爱这些,在解放后我也还写许多简短的,给报刊补白,今年挑选较成片段的,辑了一本《草叶集》,大约在三四月里也可以和读者见面了。 一九六〇年二月十六日,知堂记于北京。 [book_title]孔融的故事 前几时借得《三国演义》,重看了一遍。从前还是在小时候看过的,现在觉得印象全不相同,真有点儿奇怪它的好处是在那里。这多少年中意见很有些变动,第一对于关羽,不但是伏魔大帝的妖异的话,就是汉寿亭侯的忠勇,也都怀疑了,觉得他不过是帮会里的一个英雄,其影响及于后代的只是桃园结义这一件事罢了。刘玄德我并不以为他一定应该做皇帝,无论中山靖王的谱系真伪如何,中国古来的皇帝本来谁都可以做得,并非必须姓刘的才行,以人物论也还不及孙曹,只是比曹瞒少杀人,这是他唯一的长处。诸葛孔明我也看不出他好在什么地方,《演义》里的那一套诡计,才比得《水浒》的吴学究,若说读书人所称述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精神,又可惜那《后出师表》是后人伪造的,我们要成人之美,或者承认他治蜀之遗爱可能多有,杜少陵的诗中所说丞相祠堂大概可为证明。掩卷以后,仔细回想,这书里的人物有谁值得佩服,很不容易说出来,小时候十分佩服左慈,不过那种心情同了义和团的洪钧老祖早已同时过去了,虽然《剑侠图传》和《七剑十三侠》后来也还是看,看了觉得也好玩。末了终于只想起了一个孔融,他的故事在书里是没有什么,但这确是一个杰出的人,从前所见木板《三国演义》的绣像中,孔北海头上好像戴了一顶披肩帽,侧面画着,飘飘的长须吹在一边,这个样子很不错。彼是被曹瞒所杀的一人,我对于曹的这一点正是极不以为然的。 我们记得以至佩服孔融,并不由于《三国演义》,这本来也不须说,其来源也是出于《世说新语》与《后汉书》,二者都是六朝人物的著作,我于此或者稍有偏心也未可知。孔融字文举,是孔子的二十四世孙,可是他不大像他的老祖宗,他有新思想,他懂得幽默,不相信三纲主义,表示反对,结果以大逆不道的罪名被弃市,妻子亦均被杀。他可以说是一个唯理主义的人,因为一切以情理为准,对于古今权威便不免多有冲突,很容易被社会目为非圣无法或大逆不道,构成思想狱,明季的李卓吾也正是同样的一例。现在我们这里只讲孔文举。他的故事,最早也最知名的是这一件,《后汉书》卷一百本传注引家传云: 后操讨乌桓,又嘲之曰,大将军远征,萧条海外,昔肃慎氏不贡楛矢,丁零盗苏武牛羊,可并案也。”这是很不客气的侮弄,有点近于拔虎须了,曹孟德对于杨修尚且不能宽容,自然更是生气。大约这样的事情不止二三,传又云:“时年饥兵兴,操表制酒禁,融频书争之,多侮慢之词。”注引融集与操书原文云: “(融)性宽容,少忌,好士,喜诱益后进。及退闲职,宾客日盈其门,常叹曰,坐上客常满,尊中酒不空,吾无忧矣。与蔡邕素善,邕卒后,有虎贲士貌类于邕,融每酒酣,引与同坐,曰,虽无老成人,且有典型。”此正与丘坦之事相比,而别有风趣,则不但性格之异,亦是汉魏人行径,与两宋以后截不相同者也。卓吾死后将及百年,大儒顾亭林尚恶骂不已,范蔚宗作《后汉书》,于孔融传后论之曰: “魏太祖以岁俭禁酒,融谓酒以成礼,不宜禁,由是惑众,太祖收置法焉。”这当是实在的缘因,但是表面还有一番做作,凭藉了纲常名教的名义兴起大狱来。传载曹操既积嫌忌,而郄虑复构其罪,遂令丞相军谋祭酒路粹枉状奏融,文云: “酒之为德久矣,古先哲王,类帝禋宗,和神定人,以济万事,非酒莫以也。故天垂酒星之耀,地列酒泉之郡,人著旨酒之德。尧不千钟,无以建太平。孔非百觚,无以堪上圣。樊哙解厄鸿门,非豕肩钟酒无以奋其怒。赵之厮养东迎其王,非引卮酒无以激其气。高祖非醉斩白蛇,无以畅其灵。景帝非醉幸唐姬,无以开中兴。袁盎非醇醪之力,无以脱其命。定国不酣饮一斛,无以决其法。故郦生以高阳酒徒,著功于汉,屈原不哺糟啜醨,取困于楚。由是观之,酒何负于政哉。”又书云: “远送新行客,岁暮乃来归。入门望爱子,妻妾向人悲。闻子不可见,日已潜光晖。孤坟在西北,常念君来迟。褰裳上墟丘,但见蒿与薇。白骨归黄泉,肌体乘尘飞。生时不识父,死后知我谁。孤魂游穷暮,飘飖安所依。人生图嗣息,尔死我念追。俛仰内伤心,不觉泪沾衣。人生自有命,但恨生日希。”这里所说的大概是他的幼殇的小儿子,虽然是“生时不识父”,是他外出后生下来不久死去的,可是还是“尔死我念追”,很可以看出深厚的天性来,这与路粹所述悖逆的话正是一个好的对照。两者都是真的,可以相得益彰,足以看出理知与感情兼具的哲人,只是俗人不能了解罢了。我们觉得孔文举这人与李卓吾很有点相像,上边已经说及。李卓吾做着官,夏日觉得发中热闷,“蒸蒸有死人气”,便剃光了头,仍然衣冠坐四人轿。重佛轻儒,主张男女平等,为女人们讲道,论史一反前说,称赞武则天卓文君冯道,后来为御史张问达所检举,以诬世惑众问罪,下狱死。其言行似甚奇矫,却又是蔼然富于人情之人,如《秋灯小话》中所记怀丘坦之的事可见。有人论之云: “昨承训答,陈二代之祸,及众人之败以酒云者,实如来诲。虽然,徐偃王行仁义而亡,今令不绝仁义。燕哙以让失社稷,今令不禁谦退。鲁因儒而损,今令不弃文学。夏商亦以妇人失天下,今令不断婚姻。而将酒独急者,疑但惜谷耳,非以亡王为戒也。”《世说新语》引《世语》云: “少府孔融,昔在北海,见王室不靖,而招合徒众,欲规不轨,云我大圣之后,而灭于宋,有天下者何必卯金刀,及与孙权使语,谤讪朝廷。又融为九列,不遵朝议,秃巾微步,唐突宫掖。又前与白衣祢衡跌荡放言,云父之于子,当有何亲,论其本意,实为情欲发耳。子之于母,亦复奚为,譬如寄物瓶中,出则离矣。既而与衡更相赞扬,衡谓融曰,仲尼不死,融答曰,颜回复生。大逆不道,宜极重诛。”下文叙其事云: “孔融被收,中外惶怖,时融儿大者九岁,小者八岁,二儿故琢钉戏,了无遽容。融谓使者曰,冀罪止于身,二儿可得全不?儿徐进曰,大人岂见覆巢之下复有完卵乎。寻亦收至。”前一则与钟会兄弟偷酒事相同,只是说小儿顽皮伶俐,后者则更有意义,二儿不但聪慧,亦复镇定,不愧为孔氏家儿,从乱世中经历过来的,而孔文举之性情本色亦可于此见之。他说本意实为情欲,寄物瓶中,出则离矣,又或报有子杀其母者,融曰,杀父犹可,而杀母乎(出处忘记),此等言皆骇俗,但皆以事理言之耳,若言感情,则故无有殊异,上文言文举之顾念其二子,固可以见。又融有所作杂诗,其一见于《古诗源》,盖从冯惟讷《古诗记》转录者: “孔文举有二子,大者六岁,小者五岁。昼日父眠,小者床头盗酒饮之。大儿谓曰,何以不拜,答曰,偷那得行礼。” “孔文举年十岁,随父到洛。时李元礼有盛名,为司隶校尉,诣门者皆俊才清门,及中表亲戚乃通。文举至门,谓吏曰,我是李府君亲,既通前坐,元礼问曰,君与仆有何亲?对曰,昔先君仲尼与君先人伯阳有师资之尊,是仆与君弈世为通好也。元礼及宾客莫不奇之。太中大夫陈韪后至,人以其语语之,韪曰,小时了了,大未必佳。文举曰,想君小时必当了了。韪大踧踖。”《世说》注引融别传,又《后汉书》传中亦有纪述,而文词不及此节为佳。这种说话的本领,到后来更加进步,而且加上偶像破坏的气味,更显得有危险了。《后汉书》传云: “天下第一大危险事乃是不肯说诳话,许多思想文字之狱皆从此出。本来附和俗论一声亦非大难事,而狷介者每不屑为,致蹈虎尾之危,可深慨也。”孔文举的那些列为罪状的言论实在也不能算错,但违忤世俗当然不免,他不能忍而不说,卒以贾祸,与李卓吾正是一样。但卓吾外观很是严正,固然予人以难堪,而文举有些出之滑稽,更有悔慢之感,尤非奸雄辈之所能忍受,如妲己一件,岂非以此便触犯了文王父子二人乎。《后汉书》传中有一节云: “卓吾老子有何奇,也只是一点常识,又加以洁癖,乃至于以此杀身矣。”又云: “初曹操攻屠邺城,袁氏妇子多见侵略,而操子丕私纳袁熙妻甄氏,融乃与操书,称武王伐纣,以妲己赐周公。操不悟,后问出何经典,对曰,以今度之,想当然耳。 “兄弟七人,融第六,幼有自然之性。年四岁时,每与诸兄共食梨,融辄引小者。大人问其故,答曰,我小儿,法当取小者。由是宗族奇之。”这事后来成为美谈,《三字经》中所谓融四岁,能让梨,读过的人很是不少。《世说新语》卷上《言语篇》云: “书奏,下狱弃市,时年五十六,妻子皆被诛。初女年七岁,男年九岁,以其幼弱得全,寄他舍。二子方弈棋,融被收而不动。左右曰,父执而不起,何也。答曰,安有巢毁而卵不破乎。主人有遗肉汁,男渴而饮之。女曰,今日之祸,岂得久活,何赖知肉味乎。兄号泣而止。或有言于曹操,遂尽杀之,及收至,谓兄曰,若死者有知,得见父母,岂非至愿。乃延颈就刑,颜色不变,莫不伤之。”关于两兄妹的事,《世说新语》卷上有两则云: “夫严气正性,覆折而已,岂有圆刓委屈,可以全其生哉。懔懔焉,皓皓焉,其与琨玉秋霜比质可也。”比较起来,文举尚是很有幸的。顾生于明末清初,而范则是六朝人,于此亦可以看出不同来,这是一件虽细微而亦是颇有意义的事。 [book_title]小说的回忆 小说我在小时候实在看了不少,虽则经书读得不多。本来看小说或者也不能算多,不过与经书比较起来,便显得要多出几倍,而且我的国文读通差不多全靠了看小说,经书实在并没有给了什么帮助,所以我对于耽读小说的事正是非感谢不可的。十三经之中,自从叠起书包,作揖出了书房门之后,只有《诗经》,《论语》,《孟子》,《礼记》,《尔雅》,(这还是因了郝懿行的《义疏》的关系,)曾经翻阅过一两遍,别的便都久已束之高阁,至于内容也已全部还给了先生了。小说原是中外古今好坏都有,种类杂乱得很,现在想起来,无论是什么,总带有多少好感,因为这是当初自己要看而看的,有如小孩手头有了几文钱,跑去买了些粽子糖炒豆,花生米之属,东西虽粗,却吃得滋滋有味,与大人们揪住耳朵硬灌下去的汤药不同,即使那些药不无一点效用,(这里姑且这么说,)后来也总不会再想去吃的。关于这些小说,头绪太纷繁了,现在只就民国以前的记忆来说,一则事情较为简单,二则可以不包括新文学在内,省得说及时要得罪作者,—他们的著作,我读到的就难免要乱说,不曾读到又似乎有点渺视,都不是办法,现在有这时间的限制,这种困难当然可以免除了。 我学国文,能够看书及略写文字,都是从看小说得来,这种经验大约也颇普通,前清嘉庆的人郑守庭的《燕窗闲话》中有着相似的纪录,其一节云: 首先要说的自然是《三国演义》。这并不是我最先看的,也不是最好的小说,它之所以重要是由于影响之大,而这影响又多是不良的。关于这书,我近时说过一节话,可以就抄在这里。“前几时借《三国演义》,重看一遍。从前还是在小时候看过的,现在觉得印象很不相同,真有点奇怪它的好处是在那里,这些年中意见有些变动,第一对于关羽,不但是伏魔大帝妖异的话,就是汉寿亭侯的忠义,也都怀疑了,觉得他不过是帮会里的一个英雄,其影响及于后代的只是桃园结义这一件事罢了。刘玄德我并不以为他一定应该做皇帝,无论中山靖王谱系的真伪如何,中国古来的皇帝本来谁都可以做的,并非必须姓刘的才行,以人物论实在也还不及孙曹,只是比曹瞒少杀人,这是他唯一的长处。诸葛孔明我也看不出他好在什么地方,《演义》里的那一套诡计,才比得《水浒》的吴学究,若说读书人所称道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精神,又可惜那《后出师表》是后人假造,我们要成人之美,或者承认他治蜀之遗爱可能多有,不过这些在《演义》里没有说及。掩卷以后仔细回想,这书里的人物有谁值得佩服,很不容易说出来,末了终于只记起了一个孔融,他的故事在书里是没有什么,但这确是一个杰出的人,从前所见木板《三国演义》的绣像中,孔北海头上好像戴了一顶披肩帽,侧面画着,飘飘的长须吹在一边,这个样子也还不错。他是被曹瞒所杀的一人,我对于曹的这一点正是极不以为然的。” 我们顺便地就讲到《儒林外史》。它对于前清的读书社会整个的加以讽刺,不但是高翰林卫举人严贡生等人荒谬可笑,就是此外许多人,即使作者并无嘲弄的意思,而写了出来也是那个无聊社会的一分子,其无聊正是一样的。程鱼门在作者的传里说此书“穷极文士情态”,正是说得极对,而这又差不多以南方为对象的,与作者同时代的高南阜曾评南方士人多文俗,也可以给《儒林外史》中人物作一个总评。这书的缺限是专讲儒林,如今事隔百余年,教育制度有些变化了,读者恐要觉得疏远,比较的减少兴味,亦可未知,但是科举虽废,士大夫的传统还是俨存,诚如识者所说,青年人原是老头儿的儿子,读书人现在改称知识阶级,仍旧一代如一代,所以《儒林外史》的讽刺在这个时期还是长久有生命的。中国向来缺少讽刺滑稽的作品,这部书是唯一的好成绩,不过如喝一口酸辣的酒,里边多含一点苦味,这也实在是难怪的,水土本来有点儿苦,米与水自然也如此,虽有好酿手者奈之何。后来写这类谴责小说的也有人,但没有赶得上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是一部笔记,虽有人恭维,我却未能佩服,吴趼人的老新党的思想往往不及前朝的人,(例如吴敬梓,)他始终是个成功的上海的报人罢了。 其次讲到《水浒》,这部书比《三国》要有意思得多了。民国以后,我还看过几遍,其一是日本铜板小本,其二是有胡适之考证的新标点本,其三是刘半农影印的贯华堂评本,看时仍觉有趣味。《水浒》的人物中间,我始终最喜欢鲁智深,他是一个纯乎赤子之心的人,一生好打不平,都是事不干己的,对于女人毫无兴趣,却为了她们一再闹出事来,到处闯祸,而很少杀人,算来只有郑屠一人,也是因为他自己禁不起而打死的。这在《水浒》作者意中,不管他是否施耐庵,大概也是理想的人物之一吧。李逵我却不喜欢,虽然与宋江对比的时候也觉得痛快,他就只是好胡乱杀人,如江州救宋江时,不寻官兵厮杀,却只向人多处砍过去,可以说正是一只野猫,只有以兽道论是对的吧。—设计赚朱仝上山的那时,李逵在林子里杀了小衙内,把他梳着双丫角的头劈作两半,这件事我是始终觉得不能饶恕的。武松与石秀都是可怕的人,两人自然也分个上下,武松的可怕是煞辣,而石秀则是凶险,可怕以至可憎了。武松杀嫂以及飞云楼的一场,都是为报仇,石秀的逼杨雄杀潘巧云,为的要自己表白,完全是假公济私,这些情形向来都瞒不过看官们的眼,本来可以不必赘说。但是可以注意的是,前头武松杀了亲嫂,后面石秀又杀盟嫂,据金圣叹说来,固然可以说是由于作者故意要显他的手段,写出同而不同的两个场面来,可是事实上根本相同的则是两处都惨杀女人,在这上面作者似乎无意中露出了一点羊脚,即是他的女人憎恶的程度。《水浒》中杀人的事情也不少,而写杀潘金莲杀潘巧云迎儿处却是特别细致残忍,或有点欣赏的意思,在这里又显出淫虐狂的痕迹来了。十多年前,莫须有先生在报上写过小文章,对于《水浒》的憎女家态度很加非难,所以上边的意见也可以说是起源于他的。语云,饱暖思淫欲,似应续之曰,淫欲思暴虐。一夫多妻的东方古国,最容易有此变态,在文艺上都会得显示出来,上边所说只是最明显的一例罢了。 以上所说以民国以前为标准,所以《醒世因缘传》与《岐路灯》都没有说及。前者据胡博士考证,定为《聊斋》作者蒲留仙之作,我于五四以后才在北京得到一部,后者为河南人的大部著作,民国十四五年顷始有铅字本,第一册只有原本的四分之一,其余可惜未曾续出。《聊斋志异》与《阅微草堂笔记》系是短篇,与上边所谈的说部不同,虽然也还有什么可谈之处,却只可从略。《茶花女遗事》以下的翻译小说以及杂览的外国小说等,或因零星散佚,或在时期限制以外,也都不赘及。但是末了却还有一部书要提一下,虽然不是小说而是一种弹词。这即是《白蛇传》,通称“义妖传”,还有别的名称,我是看过那部弹词的,但是琐碎的描写都忘记了,所还记得的也只是那老太婆们所知道的水漫金山等等罢了。后来在北平友人家里,看见滦州影戏演这一出戏,又记忆了起来,曾写了一首诗,题曰“白蛇传”,现在转录于此,看似游戏,意思则照例原是很正经的。其诗云: 《镜花缘》的海外冒险部分,利用《山海经》《神异》《十洲》等的材料,在中国小说家可以说是唯一的尝试,虽然奇怪比不上水手辛八的《航海述奇》,(《天方夜谈》中的一篇有名故事,民国前有单行译本,即用这个名字,)但也是在无鸟树林里的蝙蝠,值得称赏,君子国白民国女人国的记事,富于诙谐与讽刺,即使比较英国的《格里佛游记》,不免如见大巫,却也总是个小巫,可以说是具体而微的一种杰作了。这三部书我觉得它都好,虽则已有多年不看,不过我至今还是如此想,这里可以有一个证明。还是在当学生的时代,得到了一本无编译者姓名的英文选本《天方夜谈》,如今事隔多年,又得了英国理查白顿译文的选本,翻译的信实是天下有名的,从新翻阅一遍,渔人与瓶里的妖神,女人和她的两只黑母狗,阿拉丁的神灯,阿利巴巴与四十个强盗和胡麻开门的故事都记了起来,这八百多页的书就耽读完了,把别的书物都暂时搁在一边。我相信假如现在再拿《西游》或《封神》来读,一定也会得将翻看着的唐诗搁下,专心去看那些妖怪神道的。—但是《天方夜谈》在中国,至今只有光绪年间金石的一种古文译本,好像是专供给我们老辈而不预备给小人们看似的,这真是一件很可惜的事。 《红楼梦》自然也不得不一谈,虽然关于这书谈的人太多了,多谈不但没用,而且也近于无聊,我只一说对于大观园里的女人意见如何。正册的二十四钗中,当然秋菊春兰各有其美,但我细细想过,觉得曹雪芹描写得最成功也最用力的乃是王熙凤,她的缺点和长处是不可分的,《红楼梦》里的人物好些固然像是实在有过的人一样,而凤姐则是最活现的一个,也自然最可喜。副册中我觉得晴雯很好,而袭人也不错,别人恐怕要说这是老子韩非同传,其实她有可取,不管好坏怎么地不一样。《红楼梦》的描写和语言是顶漂亮的,《儿女英雄传》在用语这一点上可以相比,我想拿来放在一起,二者运用北京话都很纯熟,因为原来作者都是旗人,《红楼梦》虽是清朝的书,但大观园中犹如桃源似的,时代的空气很是稀薄,起居服色写得极为朦胧,始终似在锦绣的戏台布景中,《儿女英雄传》则相反地表现得很是明确。前清科举考试的情形,世家家庭间的礼节辞令,有详细的描写,这是一种难得的特色。从前我说过几句批评,现在意见还是如此,可以再应用在这里: 《封神传》,《西游记》,《镜花缘》,我把这三部书归在一起,或者有人以为不伦不类,不过我的这样排列法是有理由的。本来《封神传》是《东周列国》之流,大概从《武王伐纣书》转变出来的,原是历史演义,却着重在使役鬼神这一点上敷衍成那么一部怪书,见神见鬼的那么说怪话的书大约是无出其右的了。《西游记》因为是记唐僧取经的事,有人以为隐藏着什么教理,(却又说是道教的,“先生每”又何苦来要借和尚的光呢!)这里我不想讨论,虽然我自己原是不相信的,我只觉得它写孙行者和妖精的变化百出,很是好玩,与《封神》也是一类。《镜花缘》前后实在是两部分,那些考女状元等等的女权说或者也有意义,我所喜欢的乃是那前半,即唐敖多九公漂洋的故事。这三种小说的性质如何不同且不管它,我只合在一处,在古来缺少童话的中国当作这一类的作品看,亦是慰情胜无的事情。《封神传》乡下人称为“纣鹿台”,虽然差不多已成为荒唐无稽的代名词,但是姜太公神位在此的红纸到处贴着,他手执杏黄旗骑着四不相的模样也是永久活在人的空想里,因为一切幻术都是童话世界的应有的陈设,缺少了便要感觉贫乏的。它的缺点只是没有个性,近似,单调,不过这也是童话或民话的特征,它每一则大抵都只是用了若干形式凑拼而成的,有如七巧图一般,摆得好的虽然也可以很好。孙猴子的描写要好得多了,虽则猪八戒或者也不在他之下,其他的精怪则和阐截两教之神道差不多,也正是童话剧中的木头人而已,不过作者有许多地方都很用些幽默,所以更显示得有意思。儿童与老百姓是颇有幽默感的,所以好的童话和民话都含有滑稽趣味。我的祖父常喜欢讲,孙行者有一回战败逃走无处躲藏,只得摇身一变,变成一座古庙,剩下一根尾巴,苦于无处安顿,只好权作旗杆,放在后面。妖怪赶来一看,庙倒是不错,但是一根旗竿竖在庙背后,这种庙宇世上少有,一定是孙猴变的,于是终被看破了。这件故事看似寻常,却实在是儿童的想头,小孩听了一定要高兴发笑的,这便是价值的所在。几年前写过一篇五言十二韵,上去声通押的“诗”,是说《西游记》的,现在附录于下,作为补充的资料。 《品花宝鉴》与《儒林外史》《儿女英雄传》同是前清嘉道时代的作品,虽然是以北京的相公生活为主题,实在也是一部好的社会小说。书中除所写主要的几个人物过于修饰之外,其余次要的也就近于下流的各色人等,却都写得不错,有人曾说他写的脏,不知那里正是他的特色,那些人与事本来就是那么脏的,要写也就只有那么的不怕脏。这诚如理查白顿关于《香园》一书所说,这不是小孩子的书。中国有些书的确不是小孩子可以看的,但是有教育的成年人却应当一看,正如关于人生的黑暗面与比较的光明面他都该知道一样。有许多坏小说,在这里也不能说没有用处,不过第一要看的人有成人的心眼,也就是有主宰,知道怎么看。但是我老实说不一定有这里所需要的忍耐力,往往成见的好恶先出来了,明知《野叟曝言》里文素臣是内圣外王思想的代表,书中的思想极正统,极谬妄,极荒淫,很值得一读,可是我从前借得学堂同班的半部石印小字本,终于未曾看完而还了他了。这部江阴夏老先生的大作,我竭诚推荐给研究中国文士思想和心理分析的朋友,是上好的资料,虽则我自己还未通读一过。 “儿时读《西游》,最喜孙行者。此猴有本领,言动近儒雅。变化无穷尽,童心最歆讶。亦有猪八戒,妙处在粗野。偷懒说谎话,时被师兄骂。却复近自然,读过亦难舍。虽是上西天,一路尽作耍,只苦老和尚,落难无假借。却令小读者,展卷忘昼夜。著书赠后人,于兹见真价。即使谈玄理,亦应如此写。买椟而还珠,一样致感谢。” “予少时读书易于解悟,乃自旁门入。忆十岁随祖母祝寿于西乡顾宅,阴雨兼旬,几上有《列国志》一部,翻阅之,仅解数语,阅三四本解者渐多,复从头翻阅,解者大半。归家后即借说部之易解者阅之,解有八九。除夕侍祖母守岁,竟夕阅《封神传》半部,《三国志》半部,所有细评无暇详览也。后读《左传》,其事迹可知,但于字句有不明者,讲解时尽心谛听,由是阅他书益易解矣。”我十岁时候正在本家的一个文童那里读《大学》,开始看小说还一直在后,大抵在两三年之后吧,但记得清楚的是十五岁时在看《阅微草堂笔记》。我的经验大概可以这样总结的说,由《镜花缘》,《儒林外史》,《西游记》,《水浒传》等渐至《三国演义》,转到《聊斋志异》,这是从白话转入文言的径路,教我懂文言,并略知文言的趣味者,实在是这《聊斋》,并非什么经书或是古文读本。《聊斋志异》之后,自然是那些《夜谈随录》,《淞隐漫录》等的假《聊斋》,一变而转入《阅微草堂笔记》,这样,旧派文言小说的两派都已入门,便自然而然的跑到唐代丛书里边去了。这里说的很简单轻便,事实上自然也要自有主宰,能够“得鱼忘筌”,乃能通过小说的阵地,获得些语文以及人事上的知识,而不至长久迷困在里面。现在说是回忆,也并不是追述故事,单只就比较记得的几种小说略为谈谈,也只是一点儿意见和印象,读者若是要看客观的批评的话,那只可请去求之于文学史中了。 “《儿女英雄传》还是三十多年前看过的,近来重读一过,觉得实在写得不错。平常批评的人总说笔墨漂亮,思想陈腐。这第一句大抵是众口一词,没有什么问题,第二句也并未说错,不过我却有点意见。如要说书的来反对科举,自然除了《儒林外史》再也无人能及,但志在出将入相,而且还想入圣庙,则亦只好推《野叟曝言》去当选了,《儿女英雄传》作者的昼梦只是想点翰林,那时候恐怕只是常情,在小说里不见得是顶腐败,他又喜欢讲道学,而安老爷这个脚色在全书中差不多写得最好,我曾说过玩笑话,像安学海那样的道学家,我也不怕见见面,虽然我平常所顶不喜欢的东西道学家就是其一。此书作者自称恕道,觉得有几分对,大抵他通达人情物理,所以处处显得大方,就是其陈旧迂谬处也总不教人怎么生厌,这是许多作者都不易及的地方。写十三妹除了能仁寺前后一段稍为奇怪外,大体写得很好,天下自有这一种矜才使气的女孩儿,大约列公也曾遇见一位过来,略具一鳞半爪,应知鄙言非妄,不过这里集合起来,畅快的写一番罢了。书中对于女人的态度我觉得颇好,恐怕这或者是旗下的关系,其中只是承认阳奇阴偶的谬论,我们却也难深怪,此外总以一个人相对待,绝无淫虐狂的变态形迹,够得上说是健全的态度。小时候读弹词《天雨花》,很佩服左维明,但是他在阶前剑斩犯淫的侍女,至今留下一极恶的印象,若《水浒》之特别憎恶女性,曾为废名所指摘,小说中如能无此污染,不可谓非难得而可贵也。” “顷与友人语,谈及白蛇传。缅怀白娘娘,同声发嗟叹。许仙凡庸姿,艳福却非浅。蛇女虽异类,素衣何轻倩。相夫教儿子,妇德亦无间。称之曰义妖,存诚亦善善。何处来妖僧,打散双飞燕。禁闭雷峰塔,千年不复旦。滦州有影戏,此卷特哀艳。美眷终悲剧,儿女所怀念。想见合钵时,泪眼不忍看。女为释所憎,复为儒所贱。礼教与宗教,交织成偏见。弱者不敢言,中心怀怨恨。幼时翻弹词,文句未能念。绝恶法海像,指爪掐其面。前后掐者多,面目不可辨。迩来廿年前,塔倒经自现。白氏已得出,法海应照办。请师入钵中,永埋西湖畔。” [book_title]报纸的盛衰 我的大舅父是前清的秀才,如果在世,年纪总在一百以上了。他是抽鸦片烟的,每天要中午才起身,说是起身也不过是醒了而已,除了盛夏以外,他起身并不下床,平常吃茶吃饭也还是在帐子里边,那里有一张矮桌子,又点着烟灯,所以没有什么不便,就是写信,这固然是极少有的,也可以在那里写。我在他家里曾经住过些时,不记得看见他穿了鞋子在地上走,普通总只在下午见床上有灯光,知道他已起来了,隔着帐子叫一声大舅舅就算了,只有一回,我见他衣冠整齐的走出房门来,那时是戊戌年秋天,我的小兄弟生了格鲁布肺炎—这病名自然是十年之后才知道的,母亲叫我去请了他来,因为他是懂得医道的。他赶紧穿了衣袜,同我一起坐了脚踏船走来,可是到来一看之后,他觉得病已危殆,无可用药,坐了一刻,随即悄然下船回到乡下去了。 他的生活看去很是颓废似的,可是不知怎的他却长年定阅《申报》。不晓得是从什么时候看起的,我住在那里时是甲午的前一年,他已经看着了。其时还没有邮政,他又住在乡下,订阅上海报是极其麻烦的,大概先由报馆发给杭州的申昌派报处,分交民信局寄至城内,再托航船带下,很费手脚,自然所费时光也很不少。假如每五七日一寄,乡下所能看到的总是半个多月以前的报纸了。他平常那么的疏懒,为什么又是这样不怕麻烦的要看《申报》呢?这个道理至今不懂,因为那时我太小了,不懂得问他,后来也猜想不出他的用意来,不能代他来回答。我只记得那时托了表兄妹问他去要了看过的报纸来,翻看出书的广告,由先兄用了小剪刀一一铰下来,因为反覆地看得多了,有些别的广告至今还记得清楚,有如乳白鳘鱼肝油,山得尔弥地之类,报纸内容不大记得了,只是有光纸单面印,长行小字的社会新闻,都用四字标题,如打散鸳鸯等,还约略记得。后来重看《点石斋画报》全集,标题与文体均甚为特别,如逢多年不见的故人,此盖是老牌的《申报》体,幸而得保存至今者也。 我在上边噜嗦的说了一大篇,目的无非是想说明过去时代中新闻在民间有过多么大的势力,谈时务的人以它为指南,寻常百姓也相信它的报道极可信托,所记的事都是实在,为它所骂的全是活该,凡是被登过报的人便是遭了“贝壳流放”,比政府的徒流还要坏,因为中国司法之腐败,是为老百姓所熟知的。无冕帝皇呀,那时的新闻记者真够得上这个荣誉的名号了。可是好景不常,恰似目前的金圆券,初出来时以二对一兑换银元,过了半年之后变了二万对一,整整的落下了一万倍,所不同的是新闻盛衰中间更隔着长的岁月,大概总有二三十年,比起金圆券来自然更有面子了,虽其惨败的情形原是相差无几。新闻信用的极盛时期大约是在清末,至民初已经有点盛极而衰,其下坡的期日自难确定,姑且算是二十年前后吧,于今已将有二十载的光阴了。说是衰也衰不到那里去,纸与印刷,行款与格式,都改好得多了,人才众多,经济充裕,一切比以前为强了,继续办下去发达下去是不成问题的,这岂不正是盛的现象么?我想是的,这在物质上正是兴盛,可是在别方面上,假如可以说精神上,那至少不如此了,即使我们且不说是衰也罢。总之大家不再信托新闻,不再以为凡是有什么事情,只要是已见于《申报》,那么这也就一定是不会假的了。(案乡下人称一切报纸皆曰“申报”,申读若升,大概由于他们最初只知道有《申报》,有如西人用秦人的名称来叫我们中国人吧。)在二十年前,我的一个小侄儿翻阅报纸后发表他的感想道,我想这里边所记的,大约只有洋车夫打架的事是真的吧。那时他只有十三四岁,现时尚在正是少壮的青年,他的意见如此,可以推见一般的情形。我虽然曾见新闻的黄金时代,但是现在不得不说这是铁时代了。我的小侄儿曾说只有洋车夫打架是真的,这已经是厚道,现今的人或者要说,洋车夫打架虽有其事,所记却是靠不住,又或相信报上所说不但是假话而且还是反话,什么都要反过来看才对,这不仅是看夹缝,乃是去看报纸背了。叫青年养成多疑邪推的性质,实在是很不好的事,但是我们又那能够怪得他们呢。 我个人的态度可以附带地记在下面。我自己不曾买报,因为这太贵,每日只是拿同住的朋友所买的报来看一下。我不大注意政治要闻,因为很少重要的消息,一星期两星期的下去总还是那一套,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有一回我把这个意思简单地写信告诉一位在报馆里的朋友,他回信说我就在这里编要闻,这使我觉得非常抱歉,不过在我也是实情,这里只得直说。我把报纸打开,第一留心要看的是否邮资又已调整,大头涨到多少了,这些都决不会假,而且与自己有关系的,所以非看不可。时事与国际新闻的题目一览之后,翻过来看副刊,这里边往往有些可读的文章,要费去我读报的时间的三分之二。末了,假如拿到新闻报,则再加添时间去看分类广告,凡是寻人,赔罪,离婚等等的启事,都要看它一下,出顶房屋也挑选了看,所完全不读的大抵只是遗失身份证的声明而已。若是有好通信好记事,如从前《观察》《展望》上登过的那种文章,我也很是喜欢读,不过很难得碰见,亦是无可如何。我这个态度并不是只对于中国报如此,偶然看见外国报也是一样的看法,譬如美国有名的《时代周刊》,一本要卖好几千块金圆券,我借到手也是浪费的翻过去,挑几个题目来读过一遍之后,难得感觉不上当,每回看了满意的是一栏杂俎,集录有趣的小新闻,有些妙得可以收入《笑林》里去。三月十四日的一期内有这一则,今译录于后: 大舅父个人的意思我虽不知道,但那时候一般对于报纸的意见却可以懂得,不妨略为说明。中国革新运动的第一期是甲午至戊戌,知识阶级鉴于甲午之败,发起变法维新运动,士大夫觉悟读死书之无用,竞起而谈时务,讲西学,译书办报,盛极一时,用现今的眼光看去诚然不免浅薄,不过大旨总是不错的。从前以为是中外流氓所办的报纸到了那时成为时务的入门书,凡是有志前进的都不可不看。我在故乡曾见有人展转借去一两个月前的《申报》,志诚的阅读,虽然看不出什么道理,却总不敢菲薄,只怪自己不了解,有如我们看禅宗语录一般。不喜欢时务的人自然不是这样,他不但不肯硬着头皮去看这些满纸洋油气的新闻了,而且还要非议变法运动之无谓,可是他对于新闻的态度是远鬼神而敬之。他不要看新闻,却仍是信托它,凡是有什么事情,只要是已见于《申报》,那么这也就一定是不会假的了,其确实的程度盖不下于“何桥的三大人”所说的话,这似乎是一件小事,其实关系是很大的。从前以为是中外流氓所办的报上的话,一转眼间在半封建的社会里得到了很大的信用,其势力不下于地主乡绅的说话,这个转变的确不能算是小呀。 “在落杉矶,有偷儿潜入查理杜斐的饮食店,饱餐一顿,去后留下一张字条道,牛排太韧。” [book_title]无生老母的消息 刘青园著《常谈》四卷,余喜其识见通达,曾在《苦竹杂记》中抄录介绍,近日重阅,见卷一中有一则云: “一士深夜闻斋外数人聚谈。一曰,某人久困科场,作报应书若干篇,遂登第。一曰,某素贫,诵经若干篇,遂巨富。一曰,某乏嗣,刷善书若干部,遂获佳儿。一曰,某久病,斋僧若干即愈。相与咨嗟叹赏,纷纷不已。忽一曰,公等误矣。士君子正心诚意修己治人,分内之事,何必假之以祸福功效,如公等言,则神道为干求之薮矣。适所指之人,皆礼法不明,王法不惧,梗顽之民,语之以圣贤之道,格格不能入,故假为鬼神报应天堂地狱之说以惧之,冀其暂时回头,所谓以盗攻盗,不得已之下策也。因而流弊至于河伯娶妇,岳帝生男,奸徒藉此惑众敛财,叛逆生焉,尹老须王法中之徒其明证也。公等读书人宜崇圣贤之教,尊帝王之法,达则移风易俗,为士民之表率,穷则独善其身,为子孙之仪型,何至自处卑污,甘作真空家乡无生父母之护法也。(原注云,此二句邪教中相传受语,破案时曾供出,故人得闻。)言毕三叹而去。为人为鬼,固不得知,孰是孰非,可得而辩。”刘君不信有鬼,此处设为谈话,盖是仿效纪晓岚的手法,其反对讲报应刻善书大有见解,与鄙意甚相合。近日杂览,关于无生老母稍感兴趣,见文中提及,便抄了下来,拿来做个引子。鄙人原是小信的人,无论什么宗派,怎么行时或是合法,都无加入的意思,但是对于许多信仰崇拜的根本意义,特别是老母一类的恋慕归依,我也很是理解,至少总是同情,因而常加以注意。可惜这些资料绝不易得,自五斗米道,天师道,以至食菜事魔的事,我们只见到零碎的记载,不能得要领,明清以来的事情也还是一样。碰巧关于无生老母却还可以找到一点材料,因为有一位做知县老爷的黄壬谷,于道光甲午至辛丑这七年间,陆续编刊《破邪详辩》三卷,续又续三续各一卷,搜集邪经六十八种,加以驳正,引用有许多原文,正如《大义觉迷录》里所引吕留良曾静原语一样,使我们能够窥见邪说禁书的一斑,正是很运气的一件事。这些经卷现在既已无从搜集,我们只好像考古学家把拣来的古代陶器碎片凑合粘成,想像原来的模型一样,抄集断章零句来看看,不独凭吊殉教的祖师们之悲运,亦想稍稍了解信仰的民众之心情,至于恐怕或者终于失败,那当然是在豫计中的,这也没有关系,反正就只是白写这几千字,耗费若干纸墨罢了。 这种民间信仰在官书里大抵只称之曰邪教,我们槛外人也不能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总之似乎不就是白莲教。在《正信除疑无修证自在卷》内有云: 红阳教有八字真言日,真空家乡,无生父母。这一看当然是出于佛教,可是他们的神学神话里混杂着大半的道教与民间的怪话,很是可笑。如《飘高经》无天无地混沌虚空品内云: 清代邪教之禁极严,其理由则因其敛钱,奸淫,聚众谋反。经卷中造反似未见明文,大抵只是妄自尊大,自以为是圣贤神佛而已,但既有群众,则操刀必割,发起做皇帝的兴趣也属可能。关于财色二者,经文中亦有说及,或不为无因。如《皇极收元宝卷》云: 无生老母的话说到这里我觉得可以懂得,也别无什么可嫌之处,但既是宗教便有许多仪式和教义,这里我就很是隔膜,不能赞一辞了。据《破邪详辩》卷三云: 我以前涉览西欧的妖术史,对于被迫害的妖人们很有点同情,因为我不但看教会的正宗的书,也查考现代学术的著述,他们不曾把妖术一切画的整个漆黑。据茂来女士著《西欧的巫教》等书说,所谓妖术即是古代土著宗教的遗留,大抵与古希腊的地母祭相近,只是被后来基督教所压倒,变成秘密结社,被目为撒旦之徒,痛加剿除,这就是中世有名的神圣审问,直至十七世纪才渐停止。上边关于无生老母我说的话恐怕就很受着这影响,我觉得地母祭似的崇拜也颇有意思,总之比宙斯的父系的万神殿要好得多吧。林清王伦的做皇帝的把戏,尹老须的而字工夫,姜明波的落魂伞,这些都除外,实在也并不是本来必需的附属品,单就这老母来看,孤独忧愁,想念着她的儿女,这与穷困无聊,奔走到她身边去的无知男妇,一样的可以同情。这有什么办法,能够除外那些坏东西,而使老母与其儿女平安相处的呢。我不知道。柳子厚文集中有一篇《柳州复大云寺记》,其前半云: 又谓中央戊己土系王姓,东方甲乙木系张金斗,南方丙丁火系李彦文,北方壬癸水系刘姓,西方庚辛金系申老叙。案申老叙即王法中的师父。 于八卦增添二爻,改为十二卦,内加兴吉平安四卦,于六十四卦改为一百四十四卦,内加用则高至江河等八十卦。于九宫增添红皂青,并多一白字。于十二时增添纽宙唇末酬刻六时,为十八时。”这些造作可谓荒唐,比太平天国的改写地支似更离奇。大抵老母崇拜古已有之,后人演为教,又添造经卷,这些附加上去的东西全须杜撰,道教经典已是不堪,何况飘高弓长辈,虽尽力搜索,而枯肠所有止此,则亦是无可如何也。 《破邪详辩》卷三有一则,说明造邪经者系何等人,说的很有意思。其文云: “风不能刮,雨不能湿,火不能烧,水不能淹,刀不能砍,箭不能穿。”案天门开放,当人出窍之说,道家旁门亦有之,其详则不可知,若以常识论之,亦只是妖妄而已。教门中盖亦有此一派,殆即义和拳所从出,今年五月无锡有姜明波习金光法,云能刀枪不入,试验失败而死,则是最近之实例也。 “闻一闻修行,要黄金十两。听一听宝号,要白银二斤。”《钥匙通天宝卷》云: “邪经所言地名不一而足,俱系虚捏,其非虚捏而实有此地者,唯直隶境内而已,于直隶地名有历历言之者,唯赵州桥一处而已。盖以俗刊赵州桥画图,有张果老骑驴,身担四大名山,从桥上经过,鲁班在桥下一手掌定,桥得不坏故事,邪教遂视为仙境,而有过赵州桥到雷音寺之说。不知此等图画本属荒谬,邪教信以为真,而又与戏班常演之雷音寺捏作一起,识见浅陋亦已极矣。”这两节都说得很有道理,虽然断定他先会演戏似乎可以不必,总之从戏文说书中取得材料,而以弹词腔调编唱,说是经卷无宁与莲花落相近,这是事实,因此那些著者系何等人也就可以推知了。再举几个实例,如《龙华宝经》内走马传道品云: “邪教谓红阳劫尽,白阳当兴,现在月光圆至十八日,若圆至二十三日,便是大劫。 “邪教上供即兼升表者,欲无生知有此人,将来即可上天也。挂号兼对合同者,唯欲无生对号查收,他人不得滥与也。开场考选,谓欲以此定上天之序也。以习教为行好,无知愚民亦以行好目之,若村中无习教者,即谓无行好者。”又《佛说皇极收元宝卷》等书内多说十步修行,殊不一致,或者义涉奥秘,须出口传,故不明言亦未可知。《销释圆通救苦宝卷》内有“夫子传流学而第一”之语,据黄壬谷在《又续破邪详辩》中说明之云: “造邪经者系何等人?凡读书人心有明机,断不肯出此言,凡不读书人胸无一物,亦不能出此言。然则造邪经者系何等人。尝观民间演戏,有昆腔班戏,多用清江引,驻云飞,黄莺儿,白莲词等种种曲名,今邪经亦用此等曲名,按拍合板,便于歌唱,全与昆腔班戏文相似。又观梆子腔戏,多用三字两句,四字一句,名为十字乱弹,今邪经亦三字两句,四字一句,重三复四,杂乱无章,全与梆子腔戏文相似。再查邪经白文鄙陋不堪,恰似戏上发白之语,又似鼓儿词中之语。邪经中哭五更曲卷卷皆有,粗俗更甚,又似民间打十不闲,打莲花落者所唱之语。至于邪经人物,凡古来实有其人而为戏中所常唱者,即为经中所常有,戏中所罕见者即为经中所不录,间有不见戏中而见于经中者,必古来并无其人而出于捏造者也。阅邪经之腔调,观邪经之人物,即知捏造邪经者乃明末妖人,先会演戏而后习邪教之人也。”又有论经中地名的一节云: “近有清河教匪尹资源,号称尹老须者,因此捏出而字工夫,上天书丁之语。谬谓而字上一平画为天,次一撇画为上天之路,下四直画为习教之人,学而即学上天工夫,又以而字上两画形似丁字,故谓上天书丁。”此类怪话所在多有,最奇的或者要算《佛说通元收源宝卷》所说: “红阳教,飘高祖。净空教,净空僧。无为教,四维祖。西大乘,吕菩萨。黄天教,普静祖。龙天教,米菩萨。南无教,孙祖师。南阳教,南阳母。悟明教,悟明祖。金山教,悲相祖。顿悟教,顿悟祖。金禅教,金禅祖。还源教,还源祖。大乘教,石佛祖。圆顿教,圆顿祖。收源教,收源祖。”共计十六种,可谓多矣,却一总记着,其中似以飘高即山西洪洞县人高扬所立的红阳教为最早。案《混元红阳显性结果经》内云: “白莲教,下地狱,生死受苦。白莲教,转四生,永不翻身。白莲教,哄人家,钱财好物。犯王法,拿住你,苦害多人。”那么这到底是什么教呢?据道光十二年壬辰查辨教匪的上谕里说,王老头子即王法中所学习的是白阳教,尹老须是南阳教,萧老尤是大乘教,但其实他们似乎还是一家,不过随时定名,仿佛有许多分派。《古佛天真考证龙华宝经》内云: “混元老祖,无生老母,真空石佛皆临凡,白日乞化,夜晚窑中打坐受苦,苦炼身心,但说临凡一遭,添一元像,终有万斤之佛性。”龙华宝经古佛乾坤品内则云: “混元一气所化,现在释迦掌教,为红阳教主。过去青阳,现在红阳,未来才是白阳。”又云: “此言万历年中初立混元祖教,至天启元年封魏忠贤为定国公,此言定国公护持,即知红阳始于万历而盛于天启也。至于御马监程公即太监陈矩,将陈字讹为程字,内经厂石公即太监石亨,又有石清石栋石彦明,兄弟叔侄同为太监,盔甲厂张公即太监张忠,此时太监皆信邪教,而独言此四人者,以此四人积财甚富,印经最多,固非他人所能及也。”黄君又言邪经系刻板大字印造成帙,经之首尾各绘图像,经皮卷套锦缎装饰,原系明末太监所刻印,愚民无知,遂以式样与佛经相同,而又极体面,所以误信。此亦是绝好掌故材料,如此奇书珍本,惜无眼福得以一见。《飘高经》本文中又称石亨为中八天天主,后又有南岳府君石彦名,东天石清仁圣帝,中央玉帝老石亨等语,对于护法者的恭维可谓至矣极矣。明季太监多喜造寺庙以求福,由此乃知刻经亦不少,内经厂自然更有关系,故其特别颂扬老石亨一家正不为无故也。 “昔者在丹后国普甲寺,有深切希求净土的上人。新年之始世间竞行祝贺,亦思仿为之,乃于除夕作书交付所用的沙弥,嘱令次晨如此如此,遂独宿大殿中。沙弥于元旦乘屋内尚暗,乌鸦初叫时,蹶然而起,如所指示,丁丁叩门,内中询问从何处来,答言此乃从西方弥陀佛来贺年的使僧是也。上人闻言即跣足跃出,将寺门左右大开,奉沙弥上坐,接昨日所写手札,顶礼致敬,乃开读曰,世间充满众苦,希速来吾国,当使圣众出迎,奉候来临。读毕感激,呜呜而泣。”一茶所记虽是数百年前事,当中国北宋时,但此种心情别无时间的间隔,至今可以了解,想老百姓闻归乡的消息时其欣喜亦当有如此僧也。 “无生老母盼儿孙,传言寄信从费心,遍遍捎书拜上你,不肯回心找原根。”又《销释收圆行觉宝卷》内云: “无生老母当阳坐,驾定一只大法船,单渡失乡儿和女,赴命归根早还源。”《销释真空扫心宝卷》内云: “无生母,在家乡,想起婴儿泪汪汪。传书寄信还家罢,休在苦海只顾贪。归净土,赴灵山,母子相逢坐金莲。” “无生母,产阴阳,婴儿姹女。起乳名,叫伏羲,女娲真身。李伏羲,张女娲,人根老祖。有金公,和黄婆,匹配婚姻。混元了,又生出,九十六亿。皇胎儿,皇胎女,无数福星。无生母,差皇胎,东土住世。顶圆光,身五彩,脚踏二轮。来东土,尽迷在,红尘景界。捎家书,吩咐你,龙华相逢。”《飘高经》虽然在前,所说不但佛道混杂,而且老祖宗有了三位,显系后来造作,弓长撰《龙华宝经》据说在崇祯年中,可是我觉得他所说的更保有原来的传统。大概人类根本的信仰是母神崇拜,无论她是土神谷神,或是水神山神,以至转为人间的母子神,古今来一直为民众的信仰的对象。客观的说,母性的神秘是永远的,在主观的一面人们对于母亲的爱总有一种追慕,虽然是非意识的也常以早离母怀为遗恨,隐约有回去的愿望随时表现,这种心理分析的说法我想很有道理。不但有些宗教的根源都从此发生,就是文学哲学上的秘密宗教思想,以神或一或美为根,人从这里分出来,却又蕲求回去,也可以说即是归乡或云还元。《龙华经》作者集红阳之大成,而重复提高老母,为老祖宗之至上者,这不特深合立教本义,而且在传道上也极有效力,是很大的成功。《悟道心宗觉性宝卷》内有盼望歌云: “无天无地,先有混濛,后有 濛。 濛长大,结为元卵,叫作天地玄黄,玄黄迸破,现出混元老祖,坐在阿罗国。”又老祖宗临凡品内云: “拈着香,来哀告,青青天天。大慈悲,来加护,可可怜怜。俺三人,愿不求,富富贵贵。只求俺,弟兄们,平平安安。”写孔夫子和关公用的是这种笔法,又如关公后来自白,论吾神,职不小云云,亦是戏中口气也。《佛说离山老母宝卷》叙说无生老母在灵山失散,改了号名,叫离山老母,往东京汴国凉城王家庄,度化王员外同子王三郎名文秀。老母令文英小姐画一轴画,赐王员外,王文秀将画挂在书房,朝夕礼拜,文英即从画内钻出,与文秀成亲,以后老母文英接引文秀,入斗牛宫。这里差不多是弹词本色,后花园私订终身,公子落难,骊山老母搭救,正是极普通的情节,此等宝卷或者写得不高明,令人听了气闷,正是当然,若算作邪经论,实在亦在冤苦也。 “太上飘高老祖于万历甲午之岁,正月十五日,居于太虎山中,广开方便,济度群迷。”又《混元红阳明心宝忏》中卷内云: “天皇治下大地乾坤,地皇时伏羲女娲治下大地人根,人皇时留下万物发生,五帝才有君臣,周朝才有神鬼,汉朝才有春夏秋冬,唐朝才有风雨雷电。”这真不知道说的是什么。《破邪详辩》卷三据刑部审办王法中案内供词云: “大明万历年,佛立混元祖教,二十六岁上京城。”《混元红阳血湖宝忏》内云: “吩咐合会男和女,不必你们分彼此。”本来暧昧事易成问题,此等文句更足为口实。又《姚秦三藏西天取经解论》内有赞扬当人云: “劝大众,早念佛,修行进步。无生母,龙华会,久等儿孙。叫声儿,叫声女,满眼垂泪。有双亲,叫破口,谁肯应承。”这里用的是单词口调,文句俚俗,意思是父母招儿女回家,虽标称无空无,实在却全是痴,这似是大毛病,不过他的力量我想也即在此处。经里说无生老母是人类的始祖,东土人民都是她的儿女,只因失乡迷路,流落在外,现在如能接收她的书信或答应她的呼唤,便可回转家乡,到老母身边去。绅士淑女们听了当然只觉得好笑,可是在一般劳苦的男妇,眼看着挣扎到头没有出路,正如亚跋公长老的妻发配到西伯利亚去,途中向长老说,我们的苦难要到什么时候才完呢,忽然听见这么一种福音,这是多么大的一个安慰。不但他们自己是皇胎儿女,而且老母还那么泪汪汪的想念,一声儿一声女的叫唤着,怎不令人感到兴奋感激,仿佛得到安心立命的地方。一茶在随笔集《俺的春天》的小引中记有一段故事云: “冲天老祖于开荒元年甲辰之岁,五月五日,居于无碍宫中,圣众飞空而来。”甲辰即万历三十二年,在甲午后十年矣。此皆系飘高自述,可以考见其立教传道的年代。《混元红阳临凡飘高经》有序文云: “先天内,阴五神,阳五气。男取阴神者,即成菩萨之果,女采阳气者,即成佛家之身。”《龙华宝经》内亦云: “儒童祖,骑龙驹,川州通县。有子路,和颜渊,左右跟随。有曾子,和孟子,前来引路。七十二,众门徒,护定圣人。”《护国佑民伏魔宝卷》内叙桃园结义云: “万历年中初立混元祖教,二十六岁上京城,先投奶子府,有定国公护持。混元祖教兴隆,天下春雷响动,御马监程公,内经厂石公,盔甲厂张公三位护法。”这是很有价值的文献,据黄壬谷考证云: “越人信祥而易杀,傲化而偭仁。病且忧,则聚巫师用鸡卜,始则杀小牲,不可则杀中牲,又不可则杀大牲,而又不可,则诀亲戚,饬死事,曰神不置我已矣,因不食,蔽面死。以故户易耗,田易荒,而畜字不蕃,董之礼则顽,束之刑则逃,唯浮图事神而语大,可因而入焉,有以佐教化。”柳州于是建立了四个佛寺,大云寺即其一,他的效力大约是很有的,因为后来寺烧掉了,居人失其所依归,复立神而杀焉,便是个证据。柳君到来,兴复了大云寺,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使击磬鼓钟,以严其道而传其言,以人始复去鬼息杀而务趣于仁爱,病且忧,其有告焉而顺之,庶乎教夷之宜也。”这个办法现在也可以用么,我不敢下断语,总之他这话很有理解,非常人所能及,恐怕连韩退之也要算在内。近来我的脑子里老是旋转着孔子的几句话,中国究竟不知有多少万人,大概总可以说是庶了,富之与教之,怎么办呢。假如平民的生活稍裕,知识稍高,那么无生老母的崇拜也总可以高明得多吧。不过既想使工人吃到火腿,又要他会读培根,在西洋也还是不能兼得,中国又谈何容易。我这里费了些工夫,只算是就《破邪详辩》正续六卷书中抄出一点资料来,替著者黄壬谷做个介绍,不负他的一番劳力,虽然并不一定赞同他对于邪教之政治的主张。 民国三十四年六月二十日,在北京。 [book_title]古文与理学 蒋子潇著《游艺录》卷下有论近人古文一则云: “余初入京师,于陈石士先生座上得识上元管同异之,二君皆姚姬传门下都讲也,因闻古文绪论,谓古文以方望溪为大宗,方氏一传而为刘海峰,再传而为姚姬传,乃八家之正法也。余时于方姚二家之集已得读之,唯刘氏之文未见,虽心不然其说而口不能不唯唯。及购得《海峰文集》详绎之,其才气健于方姚而根柢之浅与二家同,盖皆未闻道也。夫文以载道,而道不可见,于日用饮食见之,就人情物理之变幻处阅历揣摩,而准之以圣经之权衡,自不为迂腐无用之言。今三家文误以理学家语录中之言为道,于人情物理无一可推得去,是所谈者乃高头讲章中之道也,其所谓道者非也。八家者唐宋人之文,彼时无今代功令文之式样,故各成一家之法,自明代以八股文为取士之功令,其熟于八家古文者即以八家之法就功令文之范,于是功令文中钩提伸缩顿宕诸法往往具八家遗意,传习既久,千面一孔,有今文无古文矣。豪杰之士欲为古文,自必力研古书,争胜负于韩柳欧苏之外,别辟一径而后可以成家,如乾隆中汪容甫嘉庆中陈恭甫,皆所谓开径自行者也。今三家之文仍是千面一孔之功令文,特少对仗耳。以不对仗之功令文为古文,是其所谓法者非也。余持此论三十年,唯石屏朱丹木所见相同。”这里就思想与文章两面,批评方姚及八大家的古文,有独到的见识,就是对于现今读书作文的人也是很好的参考。蒋君极佩服戴东原钱竹汀,以为是古今五大儒之二,我们可以找出一二相同的意见来,加添一点的证据。《潜揅堂文集》卷三十一《跋方望溪文》云: “民有好色之性,故有大婚之礼,有饮食之性,故有大飨之谊,有喜乐之性,故有钟鼓管弦之音,有悲哀之性,故有衰绖哭踊之节。故先王之制法也,因民之所好而为之节文者也。”焦里堂云,《淮南子》杂取诸子九流之言,其中有深得圣人精义者。圣人的精义其实是很平易的,无非是人情物理中至当不易的一点,戴君所云饥寒愁怨饮食男女常情隐曲之感,蒋君所云于日用饮食见之,也都是这个意思,唯在后世主张绝欲的理学家则不能了解,却走入反面去,致劳能惧思之士词而辟之,诚不得已也。 “望溪以古文自命,意不可一世,惟临川李巨来轻之。望溪尝携所作曾祖墓铭示李,才阅一行即还之,望溪恚曰,某文竟不足一寓目乎。曰,然。望溪益恚,请其说,李曰,今县以桐名者有五,桐乡桐庐桐柏桐梓,不独桐城也,省桐城而曰桐,后世谁知为桐城者,此之不讲,何以言文。望溪默然者久之,然卒不肯改,其护前如此。金坛王若霖尝言,灵皋以古文为时文,以时文为古文,论者以为深中望溪之病。偶读望溪文,因记所闻于前辈者。”又卷三十三《与友人书》,详论方望溪文之缪,以为其所谓义法者特世俗选本之古文,未尝博观而求其法,法且不知而义于何有,因谓若方氏乃真不读书之甚者,今不具引。王若霖的两句话可以算是不刊之论,无怪如《与友人书》所说,方终身病之。近代的人也多主张此说,《王湘绮年谱》卷五记其论文语云,明代无文,以其风尚在制艺,相去辽绝也,茅鹿门始以时文为古文,因取唐宋之似时文者为八家。这样一说更是明了,八家本各成一家之法,以时文与古文混做的人乃取其似时文者为世俗选本,于是遂于其中提出所谓义法来,以便遵守,若博观而求之,则不能得此捷径矣。方望溪读过许多书,但在奇正浓淡详略本无定法的古文中间,欲据选本以求捷径,其被称为不读书亦正是无足怪也。在思想方面也有同样的情形。《孟子字义疏证》卷下论权末一条详说宋以来儒者理欲之辨的流弊,有云: “夫尧舜之忧四海困穷,文王之视民如伤,何一非为民谋其人欲之事,惟顺而导之,使归于善。今既截然分理欲为二,治己以不出于欲为理,治人亦必以不出于欲为理,举凡民之饥寒愁怨饮食男女常情隐曲之感咸视为人欲之甚轻者矣。轻其所轻,乃吾重天理也,公义也,言虽美而用之治人则祸其人,至于下以欺伪应乎上,则曰人之不善,胡弗思圣人体民之情,遂民之欲,不待告以天理公义,而人易免于罪戾者之道也。孟子于民之放辟邪侈无不为以陷于罪,犹曰是罔民也,又曰,救死而恐不赡,奚暇治礼义。古之言理也,就人之情欲求之,使之无疵之为理,今之言理也,离人之情欲求之,使之忍而不顾之为理,此理欲之辨适以穷天下之人,尽转移为欺伪之人,为祸何可胜言哉。”戴君的意见完全是儒家思想,本极平实,只因近千年来为道学家所歪曲,以致本于人情物理而归于至当的人生的路终乃变而为高头讲章之道,影响所及,道德政治均受其祸,学术艺文自更无论矣,得戴君出而发其覆,其功德殊不少也。这种意思从前也有人说过,不过较为简单,如清初刘继庄在《广阳杂记》卷二中一则云: “余观世之小人未有不好唱歌看戏者,此性天中之《诗》与《乐》也,未有不看小说听说书者,此性天中之《书》与《春秋》也,未有不信占卜祀鬼神者,此性天中之《易》与《礼》也。圣人六经之教原本人情,而后之儒者乃不能因其势而利导之,百计禁止遏抑,务以成周之刍狗茅塞人心,是何异壅川使之不流,无怪其决裂溃败也。夫今之儒者之心刍狗之所塞也久矣,而以天下大器使之为之,爰以图治,不亦难乎。”再早上去则在汉代,如《淮南子·泰族训》云: “举凡饥寒愁怨饮食男女常情隐曲之感,则名之曰人欲,故终其身见欲之难制,其所谓存理,空有理之名,究不过绝情欲之感耳。何以能绝,曰主一无适。此即老氏之抱一无欲,故周子以一为学圣之要,且明之曰,一者无欲也。天下必无舍生养之道而存者,凡事为皆出于欲,无欲则无为矣,有欲而后有为,有为而归于至当而不可易之谓理,无欲无为,又焉有理。老庄释氏主于无欲无为,故不言理,圣人务在有欲有为之咸得理,是故君子亦无私而已矣,不贵无欲,君子使欲出于正不出于邪,不必无饥寒愁怨饮食男女常情隐曲之感,于是才说诬辞反得刻议君子而罪之,此理欲之辨使吾子无完行者为祸如是也。”又云: 我们在上边抄了好些人的言论,本来生怕成为文抄公,竭力节省,却仍是抄了不少,这是为什么呢。八家和方姚的时文化的文章,理学家的玄学化的思想,固然多有缺点,已经有明眼人看穿,而且这些也都已是过去的事,现在何必再翻陈案来打死老虎呢。这话似乎也说得有理,可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因为这依然还是现今的活问题,那只老虎并没有死,仍旧张牙舞爪的要咬人哩。中华民国成立已有三十四年,在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中间,诚然不见得再有专心讲究桐城义法或是程朱理学的人了吧,但是我们整个的一看文化界的情形,这些还有着绝大的势力,现在如此,将来也要如此,假如现今没有什么方法来补救,使得他变动一下,就是说到青年的读书作文,这也是一个严重的问题,不是可以轻轻看过的。大家鼓励青年读书,这固然是很好的事情,但是读什么书呢。现代的新书不多,即使多也总不够用,那么旧书还是不可不读,而这旧书这物事却不是好玩的,他真有点像一只大虫,你驾御得他住,拿来作坐骑也可以,否则一不小心会被吃下肚去不算,还要给他当听差,文言称曰伥鬼。读新的学术书,特别是关于自然科学的,完全是吸收知识,只要听着记着便好,若是读中国旧书,本来也是吸收知识,却先要经过一番辨别选择作用,有如挑河水来泡茶煮饭,须得滤过,至少也得放下明矾去,使水中泥土杂质和他化合,再泌出水来饮用才行。上面抄了好许多人家的话,便是来做一个例子,旧书里边有这种麻烦的地方,要这样仔细的去辨别,才不至于上当,冒失的踏进门去再也爬不出来。但是预先的警告不得不说的严重一点,其实只要有备无患,别无什么问题了。学者如先具备科学常识,了知宇宙生物的事情,再明了中国思想大要,特别是儒家以仁为主旨的思想,多参考前贤通达的意见,如上文所引者,渐有定见之后,无论看什么书,便能自己辨别选择,书中所有都是药笼中物,孔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善读书者的态度盖亦正是如此也。 [book_title]关于竹枝词 七八年前曾经为友人题所编《燕都风土丛书》,写过一小篇小文,上半云: “不佞从小喜杂览。所喜读的品类本杂,而地志小书为其重要的一类,古迹名胜固复不恶,若所最爱者乃是风俗物产这一方面也。中国地大物博,书籍浩如烟海,如欲贪多实实力有不及,故其间亦只能以曾游或所知者为限,其他则偶尔涉及而已。不佞生于会稽,曾寓居杭州南京,今住北平,已有二十余年,则最久矣。在杭州市才十三四岁,得读砚云甲编中之《陶庵梦忆》,心甚喜之,为后来搜集乡人著作之始基,惜以乏力至今所收不能多耳。尔后见啸园刊本《清嘉录》,记吴事而可通于两浙,先后搜得其异本四种,《藤阴杂记》,《天咫偶闻》及《燕京岁时记》,皆言北京事者,常在案头,若《帝京景物略》则文章尤佳妙,唯恨南京一略终不可得见,辜负余六年浪迹白门,无物作纪念也。”去年冬天写《十堂笔谈》,其九是谈风土志的,其中有云: 上边两节虽然是偶尔写成,可是把我对于地志杂记或风土志的爱好之意说的颇为明白,不过以前所说以散文为主,现在拿来应用于韵文方面,反正道理也是一样。韵文的风土志一类的东西,这是些什么呢?《两都》《二京》,以至《会稽三赋》,也都是的,但我所说的不是这种大著,实在只是所谓竹枝词之类而已。说起竹枝的历史,大家都追踪到刘禹锡那里去,其实这当然古已有之,关于人的汉有刘子政的《列女传赞》,关于物的晋有郭景纯的《山海经图赞》,不过以七言绝句的体裁,而名为竹枝者,以刘禹锡作为最早,这也是事实。案《刘梦得文集》卷九,竹枝词九首又二首,收在乐府类内,观小引所言,盖本是拟作俗歌,取其含义婉转,有淇濮之艳,大概可以说是子夜歌之近体化吧。由此可知七言四句,歌咏风俗人情,稍涉俳调者,乃是竹枝正宗,但是后来引申,咏史事,咏名胜,咏方物,这样便又与古时的图赞相接连,而且篇章加多,往往凑成百篇的整数,虽然风趣较前稍差,可是种类繁富,在地志与诗集中间也自占有一部分地位了。这种书最初多称百咏,现存最早的著作要算是《郴江百咏》,著者阮阅,即是编《诗话总龟》的人,此书作于宋宣和中,已于今八百年前矣。元明之间所作亦不甚少,唯清初朱竹垞的《鸳鸯湖棹歌》出,乃更有名,竹枝词之盛行于世,实始于此。竹垞作《棹歌》在康熙甲寅,谭舟石和之,至乾隆甲午,陆和仲张芑堂各和作百首,蔚成巨册,前后相去正一百年,可谓盛事。此后作者甚多,纪晓岚的《乌鲁木齐杂诗》与蔡铁耕的《吴歈百绝》,可以算是特别有意味之作。百咏之类当初大抵只是简单的诗集,偶尔有点小注或解题,后来注渐增多,不但说明本事,为读诗所必需,而且差不多成为当然必具的一部份,写得好的时候往往如读风土小纪,或者比原诗还要觉得有趣味。厉惕斋著《真州竹枝词》四百首,前有小引一卷,叙述一年间风俗行事,有一万二千余言,又黄公度著《日本杂事诗》,王锡祺抄录其注为《日本杂事》一卷,刊入《小方壶斋丛钞》中,即是一例。这一类的诗集,名称或为百咏,或为竹枝词,或为杂咏,体裁多是七言绝句,亦或有用五言绝句,或五言七言律诗者,其性质则专咏古迹名胜,风俗方物,或年中行事,亦或有歌咏岁时之一段落如新年,社会之一方面如市肆或乐户情事者,但总而言之可合称之为风土诗,其以诗为乘,以史地民俗的资料为载,则固无不同。鄙人不敢自信懂得诗,虽然如竹垞《棹歌》第十九首云: “姑恶飞鸣触晓烟,红蚕四月已三眠,白花满把蒸成露,紫椹盈筐不取钱。”这样的诗我也喜欢,但是我所更喜欢的乃是诗中所载的“土风”,这个意见在上文已经说过,现在应用于竹枝词上也还是一样的。我在《十堂笔谈》中又说: “中国旧书史部地理类中有杂记一门,性质很是特别,本是史的资料,却很多文艺的兴味,虽是小品居多,一直为文人所爱读,流传比较的广。这一类书里所记的大都是一地方的古迹传说,物产风俗,其事既多新奇可喜,假如文章写得好一点,自然更引人入胜,而且因为说的是一地方的事,内容固易于有统一,更令读者感觉对于乡土之爱,这是读大部分的地理书时所没有的。这些地理杂记,我觉得他好,就是材料好,意思好,或是文章好的,大约有这几类,其一是记一地方的风物的,单就古代来说,晋之《南方草木状》,唐之《北户录》与《岭表录异》,向来为艺林所珍重。中国博物之学不发达,农医二家门户各别,士人知道一点自然物差不多只靠这些,此外还有《诗经》《楚辞》的名物笺注而已。其二是关于前代的,因为在变乱之后,举目有河山之异,著者大都是逸民遗老,追怀昔年风景,自不禁感慨系之,其文章既含有感情分子,追逐过去的梦影,鄙事俚语不忍舍弃,其人又率有豪气,大胆的抒写,所以读者自然为之感动倾倒。宋之《梦华》《梦粱》二录,明之《如梦录》与《梦忆》,都是此例。其三是讲本地的,这本来可以同第一类并算,不过有这一点差别,前者所记多系异地,后者则对于故乡或是第二故乡的留恋,重在怀旧而非知新,我们在北京的人便就北京来说吧,燕云十六州的往事,若能存有纪录,未始不是有意思的事,可惜未有什么留遗,所以我们的话只好从明朝说起。明末的《帝京景物略》是我所喜欢的一部书,即使后来有《日下旧闻》等,博雅精密可以超过,却总是参考的类书,没有《景物略》的那种文艺价值。清末的书有《天咫偶闻》与《燕京岁时记》,也都是好的,民国以后出版的有枝巢子的《旧京琐记》,我也觉得很好,只可惜写得太少罢了。” “我的本意实在是想引诱读者,进到民俗研究方面去,使这冷僻的小路上稍为增加几个行人,专门弄史地的人不必说,我们无须去劝驾,假如另外有人对于中国人的过去与将来颇为关心,便想请他们把史学的兴趣放到低的广的方面来,从读杂记的时候起离开了廊庙朝廷,多注意田野坊巷的事,渐与田夫野老相接触,从事于国民生活史之研究,此虽是寂寞的学问,却于中国有重大的意义。”散文的地理杂记太多了,暂且从缓,今先从韵文部分下手,将竹枝词等分类编订成册,所记是风土,又是诗,或者以此二重原因,可以多得读者,但此亦未可必,姑以是为编者之一向情愿的希望可也。 民国三十四年七月二十日,北京。 [book_title]北京的风俗诗 竹枝词在文学史上自有其源流变迁,兹不具详。这本来是诗,照例应属于集部,宋朝人的郴江嘉禾各种百咏在四库总目里都收入别集内,而提要中又称其于地志考据不为无助,可见以内容论这也可以属于史部,而且或者更为适切亦未可知。但是这一类诗的性质也不完全统一,大抵可以分作三样来说。一是所咏差不多全属历史地理的性质的,较早的一部分如宋元的各种百咏,虽说是歌咏其土风之胜,实际上只是山川古迹,往往与平常怀古之诗相似,如李太白诗云,宫女如花满春殿,至今唯有鹧鸪飞,作为越中百咏之一也是绝好的作品。二是如四库提要所云,踵前例而稍变其面目者,朱竹垞的《鸳鸯湖棹歌》一百首是最好的例,所谓诗情温丽固是特色,因此极为世人所重,经谭舟石陆和仲张文鱼诸人赓续和作,共约四百首,蔚为大观,所咏范围亦益扩大,使读者兴趣随以增加。如《棹歌》之十八云,白花满把蒸成露,紫葚盈筐不取钱。又五十二云,不待上元灯火夜,徐王庙下鼓冬冬。这里加入岁时风物的分子,都是从来所少的,这不但是好诗料,也使竹枝词扩充了领域,更是很好的事。寒斋所有又是看了觉得喜欢的,乾嘉以来有钱沃臣《蓬岛樵歌》,正续各百首,所咏事物甚众而注亦详备,蔡雲《吴歈百绝》,厉秀芳《真州竹枝词》四百首,前有引万二千余言,皆专咏年中行事者,《武林新年杂咏》系吴穀人等六人合著,又用五言律诗,体例少异,却亦是此类的佳作。三是以风俗人情为主者,此种竹枝词我平常最喜欢,可是很不可多得,好的更少。这是风俗诗,平铺直叙不能诗好,拉扯故典陪衬,尤其显得陈腐,余下来的办法便只有加点滑稽味,即漫画法是也。所以这一类竹枝词说大抵是讽刺诗并无不可,不过这里要不得那酷儒莠书的一路,须得有诙谐的风趣贯串其中,这才辛辣而仍有点蜜味。可惜中国历来滑稽的文学与思想不很发达,谐诗的成绩与漫画一样的不佳,实在是无可如何的。我想道家思想本来是还博大的,他有发生这种艺术的可能,但是后来派生出来的儒法两家却很讲正经,所以结果如此也未可知。汉武帝时柏梁台联句,东方朔和郭舍人都那么开玩笑,可见其时还有这样风气,看东方朔的诫子诗,可以知道他原是道家的人。《史记·滑稽列传》中云,太史公曰,天道恢恢,岂不大哉,谈言微中,亦可以解纷。这两句话说得很好,与鄙见大抵相同。滑稽—或如近时所谓幽默的话,固然会有解纷之功用,就是在谈言微中上也自有价值,可以存在,此正是天道恢恢所以为大也。太史公所记,淳于髡与二优人皆周秦时人,褚先生所补六章中除王先生与西门豹并非滑稽外,郭舍人东方朔即联句者,与东郭先生皆汉武时人物,此后惜无复有纪录。佛教新兴,以至禅宗成立,思想界得一解放的机缘,又以译经的便利,文章上发生一种偈体,这与语录的散文相对,都很有新的意义。在韵文方面,韵这一关终于难以打破,受了偈的影响而创造出来的还只是王梵志和寒山子的五言诗,以至牛山的志明和尚的七言绝句。正如语录文被宋朝的道学家拿了去应用一样,这种诗体也被他们拿了过去,大做其他们的说理诗,最明显的是《击壤集》著者鼎鼎大名的邵尧夫,其实就是程朱也还是脱不了这一路的影响。本来文字或思想的通用别无妨碍,不过我们这里是说滑稽的文诗,所必要的是具有博大的人情,现在却遇见这样的话,如朱晦庵骂胡澹庵的诗云,世路无如人欲险,几人到此误平生,能不令人索然兴尽,掷卷不欲再观。大概在这方面儒生的成绩不能及和尚,不但是创始与追随之差,实在也恐怕是人物之不相及。志明的《牛山四十屁》中有云: “秦时寺院汉时墙,破破衣衫破破床,感激开坛新长老,常将语录赐糊窗。”又云: 甲,杨米人著《都门竹枝词》一百首,未见,只在乙的小引中提及,大约是乾嘉间之作吧。 乙,无名氏著《都门竹枝词》八十首,嘉庆癸酉年刊,小引中说本有一百首,其二十首删去不存云。 丙,得硕亭著京都竹枝词一百八首,题曰“草枝一串”,序文不记年月,唯中云甲戌见竹枝词八十首,案即癸酉之次年,为嘉庆十九年也。 丁,杨静亭著《都门杂咏》一百首,序署道光二十五年即乙巳岁,原附《都门纪略》后,今所见只同治元年甲子徐永年改订本,所收除静亭原作外,又增入盛子振王乐山金建侯张鹤泉四人分咏,总共二百十七首,计静亭诗有一百首,可知未曾删削,唯散编在内而已。光绪三年丁丑改出单行本,易名为“都门竹枝词”,增加三十五首,不著撰人名字,且并原本五人题名亦删去之,殊为不当,至十三年丁酉《都门纪略》改编为《朝市丛载》,照样收入,又增二十余首,则文词且欠妥适,更不足取矣。光绪后亦有新作,今不多赘。照上边所记看来,大概以乙丙两种为优,因为讽刺多轻妙,能发挥风俗诗的本领,《草珠一串》序云,《京都竹枝词》八十首不知出自谁手,大半讥刺时人时事者多,虽云讽刺,未寓箴规,匪独有伤忠厚之心,且恐蹈诽谤之罪,友人啧啧称善,余漫应之而未敢附和也。可见在癸酉甲戌当时,这讽刺觉得很锐利,作者不署名或者也由于此,到了今日已是百余年后,无从得知本事,可是感觉说得刻薄,总是真的,而这刻薄的某种程度在讽刺诗上却也是必要,所以不能一定说他不对。平心而论,此无名氏的著作比较硕亭得老夫子或者还是高出一分,也正难说。说到这里我连想起日本的讽刺诗或风俗诗来,这叫做川柳,在民国十二年夏天我在燕京文学会讲演过一回,其中有一节云: “闲看乡人着矢棋,新兴象有过河时,马儿蹩脚由他走,我只装呆总不知。”这些诗虽不能说怎样了不得的好,总之谐诗的风格确已具备,可以作讽刺诗了,拉过来说则作风俗诗也正是恰好,问题只是在于时机而已。明朝因王阳明李卓吾的影响,文学思想上又来了一次解放的风潮,公安派着重性灵,把道学家的劝世歌似的说理诗挽救了过来,可是他们还是抓住诗的系统,虽是口里说着劈破玉打草竿是真人之诗,却仍不能像和尚们摔下头巾,坦率干脆的做了异端。这风气传到清朝,在康熙的李笠翁,乾隆的郑板桥诸人上面可以看出,我曾见一册《哑然绝句诗》,是曾子六十七世孙曾衍东所作,全是板桥一派而更为彻底一点,所以也是难得。等到《文章游戏》四集的编者缪莲仙,《岂有此理》二集的作者周竹君出现,老实承认是异端,同牛山志明长老的态度一样,自做他的打油诗,不想来抢夺诗坛的交椅,这样表明之后谐诗独自的地位也可以算是立定了。单行的著作我只看到郭尧臣的《捧腹集诗钞》一卷,蔡铭周的《怪吟杂录》二卷,别的不知道还有些什么,此外则我所想说的歌咏北京风俗的竹枝词也可以算在这里边。本来各地方的竹枝词很不少,可是多自附于著作之林,大抵追随竹垞的一路,上焉者也能做到温丽地步,成为一首好绝句,其次则难免渐入于平庸窘迫,觉得还是小注较有趣味了。清代的北京竹枝词如樊文卿的《燕都杂咏》,计五言绝句三百六十余首,材料不为不丰富,可是仍用正宗的诗体咏史地的故实,正是上边的一个好例,与咏风俗的讽刺诗相去很远。可以称是风俗诗的,就鄙人所知就没有多少种。大概可以分列如左: “谋得馆时盼馆开,未周一月已搬回,通称本是教书匠,随便都能雇得来。”这诗真是到现在还有生命,凡是做过书房或学堂的先生的人谁看了都觉得难过。近年坊间颇盛行的四大便宜的俚语云,挤电车,吃大盐,贴邮票,雇教员。教书匠的名号至今存在,那么受雇解雇的事自然也是极寻常的事,这条原理不料在一百三十年前已经定下了。替塾师诉苦的打油诗向来不少,如《捧腹集》中就有《青毡生随口曲》七绝十四首,《蒙师叹》七律十四首,可是无论处境怎样窘迫,也还不过是“栗爆偶然攒一个,内东顷刻噪如鸦”之类而已,不至于绝食示意,立刻打发走路。《随口曲》有云: “短袍长褂着镶鞋,摇摆逢人便问街,扇络不知何处去,昂头犹自看招牌。”这里把南来的考相公写得神气活现,虽然牛山和尚曾有老僧望见遍身酥之咏,对于游山相公大开玩笑,现今一比较却是后来居上多多了。又《教馆》十首亦多佳作,今录其二云: “水陆交驰应试来,桥头门外索钱财,乡谈一怒人难懂,被套衣包已割开。”其二云: “惯向街头雇贵车,上车两手一齐爬,主人拱手时辰久,靠着门旁叫腿麻。”又其三云: “川柳的讽刺大都是类型的,如荡子,迂儒,出奔,负债之类,都是所谓柳人的好资料,但其所讽刺者并不限于特殊事项,即极平常的习惯言动,也因了奇警的着眼与造句,可以变成极妙的漫画。好的川柳,其妙处全在确实地抓住情景的要点,毫不客气而又含蓄的抛掷出去,使读者感到一种小的针刺,似痛似痒的,又如吃到一点芥末,辣得眼泪要出来,却刹时过去了,并不像青椒那么粘缠。川柳揭穿人情之机微,根本上没有什么恶意,我们看了那里所写的世相,不禁点头微笑,但一面因了这些人情弱点,或者反使人觉得人间之更为可爱,所以他的讽刺乃是乐天家的一种玩世不恭的态度,而并不是厌世者的诅咒。”上边提到东方朔,现在可以知道凡滑稽家他们原是一伙儿的。中国风俗诗或谐诗未曾像川柳似的有过一段发达的历史,要那么理想的好自然也不容易,但原则上我想总是一致的,至少我们的看法可以如此。要举出充分的例来,有点可惜珍贵的纸,姑且把别家割爱了,只引用无名氏的词本,而且可以关于书生生活为限,这就是上文所谓迂儒的一类。如《考试》十首之一云: “偶尔宾东不合宜,顿思逐客事离奇,一天不送先生饭,始解东君馆已辞。”其十云: “乡馆从来礼数宽,短衫单袴算衣冠,燥脾第一新凉候,赤脚蓬头用午餐。 “一月三金笑口开,择期启馆托人催,关书聘礼何曾见,自雇驴车搬进来。”又其八云: “一岁修金十二千,节仪在内订从前,适来有件开心事,代笔叨光夹百钱。”原注云,市语以二百为夹百。 最难得是口头肥,青菜千张又粉皮,闻说明朝将戽溇,可能晚膳有鳑鲏。”这样看来,塾师生活里也还有点有趣的地方,不似都门教馆的一味暗淡,岂海宁州的境况固较佳乎,理或有之,却亦未敢断言也。 民国乙酉年六月十五日。 [book_title]关于近代散文 我与国文的因缘说起来很有点儿离奇。我曾经在大学里讲过几年国文,可是我自己知道不是弄国文的,不能担当这种工作。在书房里我只读完了四书,五经则才读了一半,这就是说《诗》与《易》,此外都只一小部分。进了水师学堂之后,每礼拜有一天的汉文功课,照例做一篇管仲论之类的文章,老师只给加些圈点,并未教示什么义法与规矩。民国前六年往日本,这以后就专心想介绍翻译外国文学,虽然成绩不能很好,除了长篇小说三部,中篇二部,即《炭画》与《黄蔷薇》之外,只有两册《域外小说集》刊行于世。民国元年在本省教育司做了半年卧病的视学,后来改而教书,自二年至六年这中间足足五十个月,当了省立第五中学的英文教员,至其年四月这才离开绍兴,来到北京。当时蔡孑民先生接办北京大学,由家兄写信来叫我,说是有希腊罗马文学史及古英文等几门功课,可以分给我担任,于是跑来一看,反正那时节火车二等单趟不过三四十元,出门不是什么难事。及至与蔡先生见面,说学期中间不能添开功课,这本来是事实,还是教点预科的作文吧。这使我听了大为丧气,并不是因为教不到本科的功课,实在觉得国文非我能力所及,虽然经钱玄同沈尹默诸位朋友竭力劝挽,我也总是不答应,从马神庙回寓的路上就想定再玩两三日,还是回绍兴去。可是第二天早半天蔡先生到会馆来,叫我暂在北大附设的国史编纂处充任编纂之职,月薪一百二十元,刚在洪宪倒坏之后,中交票不兑现,只作五六折使用,却也不好推辞,便即留下,在北京过初次的夏天。这其间不幸发了一次很严重的疹子,接着又遇见那滑稽而丑恶的复辟,这增进了我好些见识,所以也可以说是不幸中之幸。秋间北大开学,我加聘为文科教授,担任希腊罗马文学史欧洲文学史两课各三小时,一面翻译些外国小说,送给《新青年》发表,又在《晨报副刊》上写点小文章,这样仿佛是我的工作上了轨道,至文学研究会成立,沈雁冰郑西谛接办《小说月报》,文学运动亦已开始了。恰巧友人沈尹默钱玄同马幼渔叔平隅卿等在办理孔德学校,拉我参加,尹默托我代改高小国文作文本,我也答应了,现今想起来是我与国文发生关系之始,其后又与尹默玄同分担任初中四年国文教课,则已在民国十二三年顷矣。十一年夏天承胡适之先生的介绍,叫我到燕京大学去教书,所担任的是中国文学系的新文学组,我被这新字所误,贸贸然应允了,岂知这还是国文,根本原是与我在五年前所坚不肯担任的东西一样,真是大上其当。这不知怎样解说好,是缘分呢,还是运命,我总之是非教国文不可。那时教师只是我一个人,助教是许地山,到第二年才添了一位讲师,便是俞平伯。我的功课是两小时,地山帮教两小时,即是我的国语文学这一门的一部分。我自己担任的国语文学大概也是两小时吧,我不知道这应当怎样教法,要单讲现时白话文,随后拉过去与《儒林外史》《红楼梦》《水浒传》相连接,虽是容易,却没有多大意思,或者不如再追上去,到古文里去看也好。我最初的教案便是如此,从现代起手,先讲胡适之的《建设的文学革命论》,其次是俞平伯的《西湖六月十八夜》,底下就没有什么了。其时冰心女士还在这班里上课,废名则刚进北大预科,徐志摩更是尚未出现,这些人的文章后来也都曾选过,不过那是在民国十七八年的时候。这之后加进一点话译的《旧约》圣书,是《传道书》与《路得记》吧,接着便是《儒林外史》的楔子,讲王冕的那一回,别的白话小说就此略过,接下去是金冬心的《画竹题记》等,郑板桥的题记和家书数通,李笠翁的《闲情偶寄》抄,金圣叹的《水浒传序》。明朝的有张宗子,王季重,刘同人,以至李卓吾,不久随即加入了三袁,及倪元璐,谭友夏,李开先,屠隆,沈承,祁彪佳,陈继儒诸人,这些改变的前后年月现今也不大记得清楚了。大概在这三数年内,资料逐渐收集,意见亦由假定而渐确实,后来因沈兼士先生招赴辅仁大学讲演,便约略说一过,也别无什么新鲜意思,只是看出所谓新文学在中国的土里原有他的根,只要着力培养,自然会长出新芽来,大家的努力决不白费,这是民国二十一年的事。至于资料,又渐由积聚而归删汰,除重要的几个人以外,有些文章都不收入,又集中于明代,起于李卓吾,以李笠翁为殿,这一回再三斟酌,共留存了十人,文章长短七十余篇,重复看了一遍,看出其中可以分作两路,一是叙景兼事的纪游文,一是说理的序文,大抵关于思想文学问题的,此本出于偶然,但是我想到最初所选用的胡俞二君的大文,也正是这两条路的代表作,我觉得这偶然便大有意味,说是非偶然亦可也。还有一层,明季的新文学发动于李卓吾,其思想的分子很是重要,容肇祖君在《李卓吾评传》中也曾说及。民初的新文学运动正是一样,他与礼教问题是密切有关的,形式上是文字文体的改革,但假如将其中的思想部分搁下不提,那么这运动便成了出了气的烧酒,只剩下新文艺腔,以供各派新八股之采用而已。明末这些散文,我们这里称之曰近代散文,虽然已是三百年前,其思想精神却是新的,这就是李卓吾的一点非圣无法气之留遗,说得简单一点,不承认权威,疾虚妄,重情理,这也就是现代精神,现代新文学如无此精神也是不能生长的。古今不同的地方有这一点,李卓吾打破固有的虚妄,却是走进佛教里去,被道学家称为异端,现今则以中国固有的疾虚妄的精神为主,站在儒家的立场来清算一切谬误,接受科学知识做帮助,这既非教旨,亦无国属,故能有利无弊。我本来不是弄国文的人,现在却来谈论国文,又似乎很有意见,说的津津有味,岂不怪哉。我自己还是相信没有教国文的能力,但我是中国人,对于汉文自不能一点不懂不会,至少与别的事物相比总得要多知道一点,而且究竟讲过十年以上,虽然不知说的对与不对,总之于不知为不知之外问我所知,则国文终不得不拿来搪塞说是其一矣。近代散文的资料至今存在,闲中取阅,重为订定,人数篇数具如上述。国文教员乐得摆脱,破书断简落在打鼓担里有何可惜,但凡有所主张亦即有其责任,我今对于此事更有说明,非重视什么主张,实只是表明自己的责任而已。 民国三十四年七月二十七日,在北京。 [book_title]遗失的原稿 我从光绪甲辰年开始写文章,于今已有四十年以上了,出版的单行本连翻译在内也有四十几册,想起来时光过的真快,浪费的纸墨也不算少,这如掉一句文正该称之曰灾梨祸枣吧。现在存留的文章不为不多,虽然仔细的看起来可存的也实在无几,但是对于偶然遗失了的几篇却总觉得可惜,不免有时还要想起。这里值得一说的是很早的一部译稿,这是俄国亚力克舍托尔斯泰所著的历史小说,原名“银公爵”,译文有十万多字。这位大托尔斯泰比那《战争与和平》的著者年纪要大十一岁,虽然不及他的后辈那么有名,可是他那小书在本国大受欢迎,我们看了也觉得非常有趣。这里边讲的是俄皇伊凡第四时代的故事,他据说是有点精神病的,很有信心而又极是凶暴,当时称为可怕的伊凡。书中的主人公虽是银公爵,原姓舍勃良尼,译意曰银氏,是呱呱叫的烈士忠臣,也是个美男子,但是总不大有生气,有如戏文里的落难公子,出台来唤不起观众的兴趣,倒是那半疯狂的俄皇以及懂得妖法的磨工,虽只是二花面或小丑脚色,却令人读了津津有味,有时不禁要发笑。光绪丙午九月我到东京,住在本乡汤岛的伏见馆内,慢慢动手翻译英国哈葛得安特路郎共著的小说《世界欲》,至丁未二月译成,改名为“红星佚史”,由故蔡谷清君介绍,卖给商务印书馆,得价洋二百元。那年夏天由汤岛移居东竹町,在旧书店买得《银公爵》的英文译本,名曰“可怕的伊凡”,是一种六便士的粗印本,可是内容很有趣味,于是计划来翻译,大概是在丁未之冬完成的吧,因为是用拟古文翻译的,所以觉得原名“银公爵”不甚雅驯,改称曰“劲草”。这译文是我起草,由鲁迅抄录,用蓝格的日本纸,订成一厚本,又寄给商务印书馆去。不久原稿退了回来,说此书已经译出付印,当然不能再收了。后来那本译本印了出来,书名“不测之威”,似不著译人姓名,我们披读了一回之后,虽然不敢说自己的译得好,毕竟敝帚自珍,人情之常,也无足怪。译书卖钱以还书债,这预算一时顿挫了,不得不为补救之计,结果是那册匈加利育诃摩尔的小说,译名是“匈奴奇士录”,如序上所记其时为戊申五月,《劲草》的译稿收在柳条箱内,辛亥年秋间带回绍兴,民国初二年间又由鲁迅携至北京,想寻找发表的机会,最初交给某杂志社,其次交给某日报社,终于不能登出,末了连信息都没有,因为社是在外埠,所以就此了结了。这是遗失的原稿的第一件,虽然这事已在三十年前,只因对于原书尚有爱好之意,现今想起来还不免觉得可惜。 其次是“夜读抄”内的一篇,原名“习俗与神话”,是讲安特路郎的人类学派的神话解说的,民国二十年冬间写出,寄给东方杂志社,预备登在三月号上,可是上海战争勃发,这篇稿子也就毁于宝山路的一炬之中了。安特路郎的书曾经给过我好许多益处,不能轻易忘记,像神话学这样冷货色,又觉得少有人理会,也须得略为介绍,很想补写一篇,可是徒有心愿,提不起兴致来,亦是徒然。直至二十二年的年底,这才从新来写,题目虽还是一样,内容大概已全不相同,又位置仍旧列在“夜读抄”第三,依年月来说却应当算是第十篇了。第三次是在民国二十六年的七月,写了一篇《藏砖小记》,寄给天津《大公报》,供文学周刊之用。其时卢沟桥事件已经发生,大家希望不会扩大,都还沉住了气各自做他的事,不料战火一发不可复收,天津陷落之后,我的那篇原稿也就不可复问了。所记的各种古砖寒斋里都保存着,而且也还是一两块的增加,如北燕太平三年残砖,又北魏延昌元山并州故民孙抚孙妻赵丑女买墓地砖莂,有文四行八十二字,末说明引时人为中证之故,来时恍惚,不识古人,说的很有意思。如要补作一篇小记,也并不难,可是补写亡失的文章这事比草创要难得多,需要更大的努力,这也可以说是勉强,所以后来一直都没有写,这回编订《秉烛后谈》时便索性将原有的篇目勾除了。 近时又有一回,这是去年十月所写的续草木虫鱼之一篇名曰“蚯蚓”,是老老实实的讲蚯蚓的文章。恰巧龚冰庐君来信说要办杂志,我就把这小文寄去凑热闹,到了十二月中龚君还托人带稿费来,实在受之有愧,却之不恭,因为我写文章的报酬是从每千字零元起算,如逢朋友们办刊物自然照这一条办理,龚君未免太是客气了。可是后来龚君听说卧病,旋即逝世,杂志未能刊出,那篇《蚯蚓》我不曾留有底稿,现今无法追寻,也只好以遗失论了。我并不想冒牌去写科学小品,因为这在我是外行,不敢乱说,只是对于昆虫稍有兴趣,心想少为写一点出来,庶不虚负我的好意。这篇小文从孟子的上食槁壤下饮黄泉说起,引用英国怀德,达尔文,汤姆生诸人著书中的话,说明蚯蚓对于土壤的工作及其功劳,随后又说到蚯蚓的雌雄同体,在《山海经》上常有自为牝牡之句,容易使读者误解或是疑惑,这里便引了瑞德女医师所著《性是什么》的第二章中所述蚯蚓的生殖,由此可知雌雄同体之异体授精状态,是很有意思的事。这些材料全都存在,重写一篇也还容易,但是再也无此兴致,那么只能算了,虽然心里还是惋惜,文章本不足道,便是材料颇好,上边列举出来,希望或者可以有人利用。《蚯蚓》之后又写了一篇《萤火》,根据法勃尔《昆虫记》,说萤火吃蜗牛的故事,这篇小文却不曾失掉,老实说这倒并不觉得喜欢,若是遗失也不怎么可惜也。 在这些文章之中最不能忘记的还是那小说的译本。普通的论文随笔原是自己所写的,有如萧老公在台城所说,自我得之,自我失之,亦复何恨。而且自作的文章无论怎么敝帚自珍,到底也只是敝帚,若是翻译则原本是别人的东西,总要比自己的好,倘有失误,仿佛是有负委托,个人的徒劳倒在其次。自己如有力量,还应多去做点翻译工作,庶几于人有益,不过翻译实在要比写作为难,所以未能如愿。文章觉得非写不可而尚未写出的,想起来也不大有,反正是只好从第二三句话说起,不说亦无甚关系,但是心想翻译的文章或是书却并不少,这一件事实在是很值得考虑的。 民国三十四年六月二十八日,北京。 附记 这篇文章写了不久,得上海友人来信,说《蚯蚓》抄有副本,由龚君交某君收存,现在已展转找到,可以收入《立春以前》里边去了。这有如路上遗金复得,自然是很可感谢的事,这里本文不再删改,只在此说明一下,因为此文主要目的是纪念《劲草》,其余原只是陪衬也。 七月三日记。 [book_title]风的话 北京多风,时常想写一篇小文章讲讲他。但是一拿起笔,第一想到的便是大块噫气这些话,不觉索然兴尽,又只好将笔搁下。近日北京大刮其风,不但三日两头的刮,而且一刮往往三天不停,看看妙峰山的香市将到了,照例这半个月里是不大有什么好天气的,恐怕书桌上沙泥粒屑,一天里非得擦几回不可的日子还要暂时继续,对于风不能毫无感觉,不管是好是坏,决意写了下来。说到风的感想,重要的还是在南方,特别是小时候在绍兴所经历的为本,虽然觉得风颇有点可畏,却并没有什么可以嫌恶的地方。绍兴是水乡,到处都是河港,交通全用船,道路铺的是石板,在二三十年前还是没有马路。因为这个缘故,绍兴的风也就有他的特色。这假如说是地理的,此外也有一点天文的关系。绍兴在夏秋之间时常有一种龙风,这是在北京所没有见过的。时间大抵是在午后,往往是很好的天气,忽然一朵乌云上来,霎时天色昏黑,风暴大作,在城里说不上飞沙走石,总之是竹木摧折,屋瓦整叠的揭去,哗喇喇的掉在地下,所谓把井吹出篱笆外的事情也不是没有。若是在外江内河,正坐在船里的人,那自然是危险了,不过撑蜑船的老大们大概多是有经验的,他们懂得占候,会看风色,能够预先防备,受害或者不很大,说到危险倒还是内河的船,特别是小船,危险性最大。龙风本不是年年常有,就是发生也只是短时间,不久即过去了,记得《老子》上说过,“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这话说得很好,此本是自然的纪律,虽然应用于人类的道德也是适合。下龙风一二等的大风却是随时多有,大中船不成问题,在小船也还不免危险。我说小船,这是指所谓踏桨船,从前在《乌蓬船》那篇小文中有云: “小船则真是一叶扁舟,你坐在船底席上,篷顶离你的头有两三寸,你的两手可以搁在左右的舷上,还把手掌都露出在外边。在这种船里仿佛是在水面上坐,靠近田岸去时便和你的眼鼻接近,而且遇着风浪,或是坐得稍不小心,就会船底朝天,发生危险,但是也颇有趣味,是水乡的一种特色。”陈昼卿《海角行吟》中有诗题曰踏桨船,小注云,船长丈许,广三尺,坐卧容一身,一人坐船尾,以足踏桨行如飞,向惟越人用以狎潮渡江,今江淮人并用之以代急足。这里说明船的大小,可以作为补足,但还得添一句,即舟人用一桨一楫,无舵,以楫代之。船的容量虽小,但其危险却并不在这小的一点上,因为还有一种划划船,更窄而浅,没有船篷,不怕遇风倾覆,所以这小船的危险乃是因有篷而船身较高之故。在庚子的前一年,我往东浦去吊先君的保母之丧,坐小船过大树港,适值大风,望见水面波浪如白鹅乱窜,船在浪上颠播起落,如走游木,舟人竭力支撑,驶入汊港,始得平定,据说如再颠一刻,不倾没也将破散了。这种事情是常会有的,约十年后我的大姑母来家拜忌日,午后回吴融村去,小船遇风浪倾覆,遂以溺死。我想越人古来断发文身,入水与蛟龙斗,干惯了这些事,活在水上,死在水里,本来是觉悟的,俗语所谓瓦罐不离井上破,是也。我们这班人有的是中途从别处迁移去的,有的虽是土著,经过二千余年的岁月,未必能多少保存长颈鸟喙的气象,可是在这地域内住了好久,如范少伯所说,鼋鼍鱼鳖之与处而蛙黾之与同陼,自然也就与水相习,养成了这一种态度。辛丑以后我在江南水师学堂做学生,前后六年不曾学过游泳,本来在鱼雷学堂的旁边有一个池,因为有两个年幼的学生不慎淹死在里边,学堂总办就把池填平了,等我进校的时候那地方已经改造了三间关帝庙,住着一个老更夫,据说是打长毛立过功的都司。我年假回乡时遇见人问,你在水师当然是会游水吧。我答说,不。为什么呢?因为我们只是在船上时有用,若是落了水就不行了,还用得着游泳么。这回答一半是滑稽,一半是实话,没有这个觉悟怎么能去坐那小船呢。 上边我说在家乡就只怕坐小船遇风,可是如今又似乎翻船并不在乎,那么这风也不怎么可畏了。其实这并不尽然。风总还是可怕的,不过水乡的人既要以船为车,就不大顾得淹死与否,所以看得不严重罢了。除此以外,风在绍兴就不见得有什么讨人嫌的地方,因为他并不扬尘,街上以至门内院子里都是石板,刮上一天风也吹不起尘土来,白天只听得邻家的淡竹林的摩戛声,夜里北面楼窗的板门格答格答的作响,表示风的力量,小时候熟习的记忆现在回想起来,倒还觉得有点有趣。后来离开家乡,在东京随后在北京居住,才感觉对于风的不喜欢。本乡三处的住宅都有板廊,夏天总是那么沙泥粒屑,便是给风刮来的,赤脚踏上去觉得很不愉快,桌子上也是如此,伸纸摊书之前非得用手摸一下不可,这种经验在北京还是继续着,所以成了习惯,就是在不刮风的日子也会这样做。北京还有那种蒙古风,仿佛与南边的所谓落黄沙相似,刮得满地满屋的黄土,这土又是特别的细,不但无孔不入,便是用本地高丽纸糊好的门窗格子也挡不住,似乎能够从那帘纹的地方穿透过去。平常大风的时候,空中呼呼有声,古人云,春风狂似虎,或者也把风声说在内,听了觉得不很愉快。古诗有云,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这萧萧的声音我却是欢喜,在北京所听的风声中要算是最好的。在前院的绿门外边,西边种了一棵柏树,东边种了一棵白杨,或者严格的说是青杨,如今十足过了廿五个年头,柏树才只拱把,白杨却已长得合抱了。前者是长青树,冬天看了也好看,后者每年落叶,到得春季长出成千万的碧绿大叶,整天的在摇动着,书本上说他无风自摇,其实也有微风,不过别的树叶子尚未吹动,白杨叶柄特别细,所以就颤动起来了。戊寅以前老友饼斋常来寒斋夜谈,听见墙外瑟瑟之声,辄惊问曰,下雨了吧,但不等回答,立即省悟,又为白杨所骗了。戊寅春初饼斋下世,以后不复有深夜谈天的事,但白杨的风声还是照旧可听,从窗里望见一大片的绿叶也觉得很好看。关于风的话现在可说的就只是这一点,大概风如不和水在一起这固无可畏,却也就没有什么意思了。 阴历三月末日。 [book_title]道义之事功化 董仲舒有言曰,正其谊不谋其利,名其道不计其功。这两句话看去颇有道理,假如用在学术研究上,这种为学问而学问的态度是极好的,可惜的事是中国不重学问,只拿去做说空话唱高调的招牌,这结果便很不大好。我曾说过,中国须有两大改革,一是伦理之自然化,二是道义之事功化。这第二点就是对于上说之纠正,其实这类意见前人也已说过,如黄式三《儆居集》中有《申董子功利说》云: “董子之意若曰,事之有益无害者谊也,正其谊而谊外之利勿谋也,行之有功无过者道也,明其道而道外之功勿计也。”这里固然补救了一点过来,把谊与道去当作事与行看,原是很对,可是分出道义之内或之外的功利来,未免勉强,况且原文明说其利其功,其字即是道与义的整个,并不限定外的部分也。我想这还当干脆的改正,道义必须见诸事功,才有价值,所谓为治不在多言,在实行如何耳。这是儒家的要义,离开功利没有仁义,孟子对梁惠王说,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但是后边具体的列举出来的是这么一节: 说到大哥们的见怪,此是一件大事,不是可以看轻的。这些大哥们都是守正之士,或称正人君子,也就是上文所云太史公都老爷之流,虽然是生在民国,受过民主的新教育,可是其精神是道地的正统的,不是邹鲁而是洛闽的正统。他们如看见小子们落在河里,胸中或者也有恻隐之心,却不见得会出手去捞,若是另一位娘儿们在他们面前脱光了衣服要撺下水去,这个情景是他们所决不能许可或忍耐的。凭了道德名教风化,或是更新式而有力量的名义,非加以制裁不可,至少这女人的名誉与品格总要算是完全破坏的了。说大哥们不惜小子的性命也未免有点冤枉,他们只是不能忍受别人在他们面前不守旧的羞耻,所以动起肝火来,而这在封建思想的那一纲上的确也有不对,其动怒正与正统相合,这是无可疑的。他们的人数很多,威势也很不少,凡是封建思想与制度的余孽都是一起,所以要反抗或无视他们须有勇敢,其次是理性。我们要知道这种守正全只是利己。中国过去都是专制时代,经文人们的尽力做到君权高于一切,曰臣罪当诛,天王圣明,曰君叫臣死,不得不死,父叫子亡,不得不亡,在那时候饶命要紧,明哲保身,或独善其身,自然也是无怪的,但总之不能算是好,也不能说是利己或为我。黄式三《为我兼爱说》中云,无禄于朝,遂视天下之尘沉鱼烂,即为我矣。在君主时代,这尚且不可,至少在于知识阶级,何况现今已是民国,还在《新青年》《新潮》乱嚷一起,有过新文化什么等等运动之后。现今的正人君子,在国土沦陷的时期,处世的方法不一,重要的还是或藉祖宗亲戚之余荫,住洋楼,打马将以遣日,或作交易生意,买空卖空,得利以度日。独善其身,在个人也就罢了,但如傅青主言何益于国家,以土车夫粪夫之工作与之相比,且将超出十百倍,此语虽似新奇,若令老百姓评较之,当不以为拟不于伦也。这样凭理性看去,其价值不过如此,若是叫天醉居士说来,没中用人活着亦不济事。从前读宋人笔记,说南宋初北方大饥,至于人相食,有山东登莱义民浮海南行,至临安犹持有人肉干为粮云,这段记事看了最初觉得恶心,后来又有点好笑,记得石天基的《笑得好》中有一则笑话,说孝子医父病,在门外乞丐的股上割了一块肉,还告诉他割股行孝不要乱嚷。此乃是自然的好安排,假如觉得恶心而不即转移,则真的就要呕吐出来了也。 要想这样办很有点不大容易吧。关于仁还不成问题,反正这是好事,大小量力做些个,也就行了,若是有些改正的意见本来是革命的,世间不但未承认而且还以为狂诞悖戾,说说尚且不可,何况要去实做。这怎么好呢?英国蔼理斯的《感想录》第二卷里有一则,我曾经译出,加上题目曰“女子的羞耻”,收在《永日集》里,觉得很有意思,今再录于此,其文云: 我梦想一个世界,在那里女人的精神是比火更强的烈焰,在那里羞耻化为勇气而仍还是羞耻,在那里女人仍异于男子与我所欲毁灭的并无不同,在那里女人具有自己显示之美,如古代传说所讲的那样动人,但在那里富于为人类服务而牺牲自己的热情,远超出于旧世界之上。自从我有所梦以来,我便在梦想这世界。”这一节话说的真好,原作者虽是外国人,却能写出中国古代哲人也即是现代有思想的人所说的话,在我这是一种启发,勇敢与新的羞耻,为人类服务而牺牲自己,这些词句我未曾想到,却正是极用得着在这文章里,所以我如今赶紧利用了来补足说,这里所主张的是新的羞耻,以仁存心,明智的想,勇敢的做,地中海岸的看护妇是为榜样,是即道义之事功化也。蔼理斯写这篇感想录的时候正是民国八年春天,是五四运动的前夜,所谓新文化运动正极活泼,可是不曾有这样明快的主张,后来反而倒退下去,文艺新潮只剩了一股浑水,与封建思想的残渣没甚分别了。现在的中国还须得从头来一个新文化运动,这回须得实地做去,应该看那看护妇的样,如果为得救小子们的命,便当不客气的脱衣光膀子,即使大哥们要见怪也顾不得,至多只能对他们说句抱歉而已。 上边的文章写的枝枝节节,不是一气写成的。近时正在看明季野史,看东厂的太监的威胁以及读书人的颂扬奔走,有时手不能释卷,往往把时间耽误了。但是终于寻些闲空工夫,将这杂文拼凑成功,结束起来,这可以叫做“梦想之二”,因我在前年写过一篇《梦想之一》,略谈伦理之自然化这问题,所以这可以算是第二篇。我很运气,有英国的老学者替我做枪手,有那则感想录做挡箭牌在那里,当可减少守正之士的好些攻击,因为这是外国人的话,虽然他在本国也还不是什么正统。蔼理斯说这话时是中华民八,我自己不安分的发议论也在民国七八年起头,想起来至今还无甚改变,可谓顽固,至少也是不识时务矣。有时候努力学识时务,也省悟道,这何必呢,于自己毫无利益的。然而事实上总是改不来。偶看佛经,见上面痛斥贪嗔痴,也警觉道,这可不是痴么?仔细一想的确是的,嗔也不是没有,不过还不多,痴则是无可抵赖的了。在《温陵外纪》中引有余永宁著《李卓吾先生告文》云: 上边所根据的意见可以说是一种革命思想,在庸众看来,似乎有点离经叛道,或是外圣无法,其实这本来还是出于圣与经,一向被封建的尘土与垃圾所盖住了,到近来才清理出来,大家看得有点膜生,所以觉得不顺眼,在我说来倒是中国的旧思想,可以算是老牌的正宗呢。中国的思想本有为民与为君两派,一直并存着,为民的思想可以孟子所说的话为代表,即《尽心章》的有名的那一节: “犹是事也,自圣人为之曰时宜,自后世豪杰为之曰权略。其实此权字即未可与权之权,度时势,称轻重,而不失其节是也。但圣人纯出乎天理而利因之,豪杰深察乎利害而理与焉。世儒等之诡诈之流,而推于圣道之外,使汉唐豪杰不得近圣人之光,此陈同甫所为扼腕也。”颜君生于明季,尚记得那班读书人有如狂犬,叫号搏噬,以至误国殃民,故推重立功在德与言之上,至欲进汉唐豪杰于圣人之列,其心甚可悲,吾辈生三百年后之今日, 其遗编,犹不能无所感焉。明末清初还有一位傅青主,他与颜君同是伟大的北方之学者,其重视事功也仿佛相似。王晋荣编《仙儒外纪削繁》有一则云: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为君的思想可以三纲为代表,据《礼记正义》在《乐记》疏中引《礼纬含文嘉》云: “外传云,或问长生久视之术,青主曰,大丈夫不能效力君父,长生久视,徒猪狗活耳。或谓先生精汉魏古诗赋,先生曰,此乃驴鸣狗吠,何益于国家。”此话似乎说得有点过激,其实却是很对的。所谓效力君父,用现在的话来说即是对于国家人民有所尽力,并不限于殉孝殉忠,我们可以用了颜习斋的话来做说明,《颜氏学记》引《性理书评》中有一节关于尹和靖祭其师程伊川文,习斋批语起首有云: “吾读《甲申殉难录》,至愧无半策匡时难云云,未尝不泣下也,至览和靖祭伊川,不背其师有之,有益于世则未二语,为生民怆惶久之。”这几句话看似寻常,却极是沉痛深刻,我们不加注解,只引别一个人的话来做证明。这是近人洪允祥的《醉余偶笔》的一则,其文曰: “先生古之为己者也。为己之极,急于为人,为人之极,至于无己。则先生今者之为人之极者也。”案这几句话说得很好。凡是以思想问题受迫害的人大抵都如此,他岂真有惑世诬民的目的,只是自有所得,不忍独秘,思以利他,终乃至于虽损己而无怨。我们再来看傅青主,据戴廷栻给他做的《石道人传》中说,青主能预知事物,盖近于宿命通,下云,“道人犹自谓闻道而苦于情重,岂真于情有未忘者耶,吾乌足以知之。”这两位老先生尚且不免,吾辈凡人自然更不必说了。廿七年冬曾写下几首打油诗,其一云: “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阮伯元在《论语论仁论》中云: “三纲谓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矣。”在孔子的话里原本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其关系是相对的,这里则一变而为绝对的了,这其间经过秦皇汉帝的威福,思想的恶化是不可免的事,就只是化得太甚而已。这不但建立了神圣的君权,也把父与夫提起来与君相并,于是臣民与子女与妻都落在奴隶的地位,不只是事实上如此,尤其是道德思想上确定了根基,二千年也翻不过身来,就是在现今民国三十四年实在还是那么样。不过究竟是民国了,民间也常有要求民主化的呼声,从五四以来已有多年,可是结果不大有什么,因为从外国来的影响根源不深,嚷过一场之后,不能生出上文所云革命的思想,反而不久礼教的潜势力活动起来,以前反对封建思想的勇士也变了相,逐渐现出太史公和都老爷的态度来,假借清议,利用名教,以立门户,争意气,与明季清末的文人没有多大不同。这种情形是要不得的。现在须得有一种真正的思想革命,从中国本身出发,清算封建思想,同时与世界趋势相应,建起民主思想来的那么一种运动。上边所说道义之事功化本是小问题,但根柢还是在那里,必须把中国思想重新估价,首先勾消君臣主奴的伦理观念,改立民主的国家人民的关系,再将礼教名分等旧意义加以修正,这才可以通行,我说傅洪二君的意见是革命的即是如此,他说没中用人死亦不济事,话似平常,却很含有危险,有如拔刀剌敌,若不成功,便将被只有一死报君恩者所杀矣。中国这派革命思想势力不旺盛,但来源也颇远,孟子不必说了,王充在东汉虚妄迷信盛行的时代,以怀疑的精神作《论衡》,虽然对于伦理道德不曾说及,而那种偶像破坏的精神与力量却是极大,给思想界开了一个透气的孔,这可以算是第一个思想革命家。中间隔了千余年,到明末出了一位李贽通称李卓吾,写了一部《藏书》,以平等自由的眼光,评论古来史上的人物,对于君臣夫妇两纲加以小打击,如说武则天卓文君冯道都很不错,可说是近代很难得的明达见解,可是他被御史参奏惑乱人心,严拿治罪,死在监狱内,王仲任也被后世守正之士斥不孝,却是这已在千百年之后了。第三个是清代的俞正燮,他有好些文章都是替女人说话,幸而没有遇到什么灾难。上下千八百年,总算出了三位大人物,我们中国亦足以自豪了。因此我们不自量也想继续的做下去,近若干年来有些人在微弱的呼叫便是为此,在民国而且正在要求民主化的现在,这些言论主张大概是没甚妨碍的了,只是空言无补,所以我们希望不但心口相应,更要言行一致,说得具体一点,便是他的思想言论须得兑现,即应当在行事上表现出来,士庶人如有仁心,这必须见于宗族乡党才行,否则何与于人,何益于国家,仍不免将为傅青主所诃也。 “一九一八年二月九日。在我的一本著书里我曾记载一件事,据说义大利有一个女人,当房屋失火的时候,情愿死在火里,不肯裸体跑出来,丢了她的羞耻。在我力量所及之内,我常设法想埋炸弹于这女人所住的世界下面,使得他们一起毁掉。今天我从报上见到记事,有一只运兵船在地中海中了鱼雷,虽然离岸不远却立刻沉没了。一个看护妇还在甲板上。她动手脱去衣服,对旁边的人们说道,大哥们不要见怪,我须得去救小子们的命。她在水里游来游去,救起了好些的人。这个女人是属于我们的世界的。我有时遇到同样的女性的,优美而大胆的女人,她们做过同样勇敢的事,或者更为勇敢因为更复杂地困难,我常觉得我的心在她们前面像一只香炉似的摆着,发出爱与崇拜之永久的香烟。 “《甲申殉难录》某公诗曰,愧无半策匡时难,只有一死报君恩。天醉曰,没中用人死亦不济事。然则怕死者是欤?天醉曰,要他勿怕死是要他拼命做事,不是要他一死便了事。”这里说的直捷痛快,意思已是十分明白了。我所说的道义之事功化,大抵也就是这个意思,要以道义为宗旨,去求到功利上的实现,以名誉生命为资材,去博得国家人民的福利,此为知识阶级最高之任务。此外如闭目静坐,高谈理性,或扬眉吐气,空说道德者,固全不足取,即握管著述,思以文字留赠后人,作启蒙发聩之用,其用心虽佳,抑亦不急之务,与傅君所谓驴鸣狗吠相去一间耳。 “《中庸篇》,仁者人也。郑康成注,读如相人偶之人。春秋时孔门所谓仁也者,以此一人与彼一人相人偶,而尽其敬礼忠恕等事之谓也。相人偶者,谓人之偶之也。凡仁必于身所行者验之而始见,亦必有二人而仁乃见,若一人闭户齐居,瞑目静坐,虽有德理在心,终不得指为圣门所谓之仁矣。盖士庶人之仁见于宗族乡党,天子诸侯卿大夫之仁见于国家臣民,同一相人偶之道,是必人与人相偶而仁乃见也。”我相信这是论仁的最精确的话,孟子所说的正即是诸侯之仁,此必须那样表现出来才算,若只是存在心里以至笔口之上,也都是无用。颜习斋讲学最重实行,《颜氏学记》引年谱记其告李恕谷语云: “禹迹寺前春草生,沈园遗迹欠分明,偶然拄杖桥头望,流水斜阳太有情。”有友人见而和之,下联云,“斜阳流水干卿事,信是人间太有情。”哀怜劝戒之意如见,我也很知感谢,但是没有办法。要看得深一点,那地中海沉船上的看护妇何尝不是痴。假如依照中国守正的规则,她既能够游水,只须静静的偷偷的溜下水去,渡到岸上去就得了,还管那小子们则甚,淹死还不是活该么。这在生物之生活原则上并没有错,但只能算是禽兽之道罢了,禽兽只有本能,没有情或痴。人知道己之外有人,而己亦在人中,乃有种种烦恼,有情有痴,不管是好是坏,总之是人所以异于禽兽者,我辈不能不感到珍重。佛教诃斥贪嗔痴,其实他自己何曾能独免,众生无边誓愿度的大愿正是极大的痴情,我们如能学得千百分之一正是光荣,虽然同时也是烦恼。这样想来也就觉得心平气和,不必徒然嗔怒,反正于事实无补,搁笔卷纸,收束此文,但第三次引起傅青主的话来,则又未免觉得怅然耳。 民国乙酉,十一月七日,北平。 [book_title]五十年前之杭州府狱 一八九六年,即前清光绪二十二年九月,先君去世,我才十二岁。其时祖父以事系杭州府狱,原有姨太太和小儿子随侍,那即是我的叔父,却比我只大得两三岁,这年他决定进学堂从军去,祖父便叫我去补他的缺,我遂于次年的正月到了杭州。我跟了祖父的姨太太住在花牌楼的寓里,这是墙门内一楼一底的房屋,楼上下都用板壁隔开,作为两间,后面有一间披屋,用作厨房,一个小天井中间隔着竹笆,与东邻公分一半。姨太太住在楼上前间,靠窗东首有一张铺床,便是我的安歇处,后间楼梯口住着台州的老妈子。男仆阮元甫在楼下歇宿,他是专门伺候祖父的,一早出门去,给祖父预备早点,随即上市买菜,在狱中小厨房里做好了之后,送一份到寓里来,(寓中只管煮饭,)等祖父吃过了午饭,他便又飘然出去上佑圣观坐茶馆,顺便买些什物,直到傍晚才回去备晚饭,上灯后回寓一径休息,这是他每日的刻板行事。他是一个很漂亮,能干而又很忠实的人,家在浙东海边,只可惜在祖父出狱以后一直不曾再见到他,也没有得到他的消息。 我在杭州的职务是每隔两三日去陪侍祖父一天之外,平日“自己用功”。楼下板桌上固然放着些经书,也有笔墨,三六九还要送什么起讲之类去给祖父批改,但是实在究竟用了些什么功,只有神仙知道,自己只记得看了些闲书,倒还有点意思,有石印《阅微草堂笔记》,小本《淞隐漫录》,一直后来还是不曾忘记。我去看祖父,最初自然是阮元甫带领的,后来认得路径了,就独自前去。走出墙门后往西去,有一条十字街,名叫塔儿头,虽是小街,却很有些店铺,似乎由此处往南,不久就是银元局,此后的道路有点儿麻糊了,但走到杭州府前总之并不远,也不难走。府署当然是朝南的,司狱署在其右首,即是西向。我在杭州住了两年,到那里总去过一百多次,可是这署门大堂的情形如何却都说不清了,只记得监狱部分,入门是一重铁栅门,我推门进去,门内坐着几个禁卒,因为是认识我的,所以什么也不问,我也一直没有打过招呼。拐过一个湾,又是一头普通的门,通常开着,里边是一个小院子,上首朝南大概即是狱神祠,我却未曾去看过,只顾往东边的小门进去,这里面便是祖父所住的小院落了。门内是一条长天井,南边是墙,北边是一排白木圆柱的栅栏,栅栏内有狭长的廊,廊下并排一列开着些木门,这都是一间间的监房。大概一排有四间吧,但那里只有西头一间里祖父住着,隔壁住了一个禁卒,名叫邹玉,是长厚的老头儿,其余的都空着没有住人。房间四壁都用白木圆柱做成,向南一面,上半长短圆柱相间,留出空隙以通风日,用代窗牖,房屋宽可一丈半,深约二丈半,下铺地板,左边三分之二的地面用厚板铺成榻状,很大的一片,以供坐卧之用。祖父房间里的布置是对着门口放了一张板桌和椅子,板台上靠北安置棕棚,上挂蚊帐,旁边放着衣箱。中间板桌对过的地方是几叠的书和零用什物,我的坐处便在这台上书堆与南“窗”之间。这几堆书中我记得有广百宋斋的四史,木板《纲鉴易知录》,五种遗规,《明季南略》《北略》,《明季稗史汇编》,《徐灵胎四种》,其中只有一卷道情可以懂得。我在那里坐上一日,除了偶尔遇见廊下炭炉上炖着的水开了,拿来给祖父冲茶,或是因为加添了我一个人用,便壶早满了,提出去往小天井的尽头倒在地上之外,总是坐着翻翻书看,颠来倒去的就是翻弄那些,只有四史不敢下手罢了。祖父有时也坐下看书,可是总是在室外走动的时候居多,我亦不知道是否在狱神祠中闲坐,总之出去时间很久,大概是在同禁卒们谈笑,或者还同强盗们谈谈,他平常很喜欢骂人,自呆皇帝昏太后(即是光绪和西太后)起头直骂到亲族中的后辈,但是我却不曾听见他骂过强盗或是牢头禁子。他常讲骂人的笑话,大半是他自己编造的,我还记得一则讲教师先生的苦况,云有人问西席,贵东家多有珍宝,先生谅必知其一二,答说我只知道有三件宝贝,是豆腐山一座,吐血鸡一只,能言牛一头。他并没有给富家坐过馆,所以不是自己的经验,这只是替别人不平而已。 素衣出门去,踽踽何所之。行过银元局,乃至司狱司。狱吏各相识,出入无言词。径至祖父室,起居呈文诗。主人或不在,闲行狱神祠。或与狱卒语,母鸡孵几儿。温语教写读,野史任披。十日二三去,朝出而暮归。荏苒至除夕,侍食归去迟。灯下才食毕,会值收封时。再拜别祖父,径出圆木扉。夜过塔儿头,举目情凄而。登楼倚床坐,情景与昔违。暗淡灯光里,遂与一岁辞。 杭州府狱中强盗等人的生活如何,我没有能看到,所以无可说,只是在室内时常可以听见脚镣声音,得以想像一二而已。有一回,听到很响亮的镣声,又有人高声念佛,向外边出去了。不一会听禁卒们传说,这是台州的大盗,提出去处决,他们知道他的身世,个人性格,大概都了解他,刚才我所听得的这阵声响,似乎也使他们很感到一种伤感或是寂寞,这是一件事实,颇足以证明祖父骂人而不骂强盗或禁卒,虽然有点怪僻,却并不是没有道理了。在这两三年之后,我在故乡一个夏天乘早凉时上大街去,走到古轩亭口,即是后来清政府杀秋瑾女士的地方,店铺未开门,行人也还稀少,我见地上有两个覆卧的人,上边盖着破草席,只露出两双脚—可以想见上边是没有头的,此乃是强盗的脚,在清早处决的。我看这脚的后跟都是皴裂的,是一般老百姓的脚。我这时候就又记起台州大盗的事来。我有一个老友,是专攻伦理学,也就是所谓人生哲学的,他有一句诗云,盗贼渐可亲,上句却已不记得,觉得他的这种心情我可以了解得几分,实在是很可悲的。这所说的盗贼与《水浒传》里的不同,水浒的英雄们都是原来有饭吃的,他们爱搞那一套,乃是他们的事业,小小的做可以占得一个山寨,大大的则可以弄到一座江山,如刘季朱温都是一例。至于小盗贼只是饥寒交迫的老百姓挺而走险,他们搞的不是事业而是生活,结果这条路也走不下去,却被领到“清波门头”,(这是说在杭州的话,)简单的解决了他的生活的困难。清末革命运动中,浙江曾经出了一个奇人,姓陶号焕卿,在民国初为蒋介石所暗杀了。据说他家在乡下本来开着一爿砖瓦铺,可是他专爱读书与运动革命,不会经管店务,连石灰中的梗灰与市灰的区别都不知道。他的父亲便问他说,你搞这什么革命为的是什么呢?他答说,为的要使得个个人有饭吃。他父亲听了这话,便不再叫他管店,由他去流浪做革命运动去了,曾对人家说明道,他要使得个个人都有饭吃,这个我怎么好阻当他。这真是一个革命佳话。我想我的老友一定也有此种感想,只是有点趋于消极,所以我说很可悲的,不过如不消极,那或者于他又可能是有点可危的了。 我写这篇文章,本来很想记录一点事实出来,即使不足与方望溪的大文相比,也总要有点分量才行,及至写到这里,觉得实在空虚得很,说得最好也只写得一点儿空气,叫我自己看了也很失望。不过肚子里没有的东西,任是怎么努力,也还是没有法拿出来的,只能老实停止。从前却写有几首诗,约略讲这一段事情,现在抄在这里,作为充实资料,也算是有诗为证吧。诗题云“花牌楼”,共有三首。 往昔住杭州,吾怀花牌楼。后对狗儿山,茕然一培 。出门向西行,是曰塔儿头。不记售何物,市肆颇密稠。陋屋仅一楹,寄居历两秋。夜上楼头卧,壁虱满墙陬。饱饲可免疫,日久不知愁。楼下临窗读,北风冷飕飕。夏日日苦长,饥肠转不休。潜行入厨下,饭块恣意偷。主妇故疑问,莫是猫儿不。明日还如此,笑骂尽自由。饿死事非小,嗟来何足羞。冷饭有至味,舌本至今留。五十年前事,思之多烦忧。 我怀花牌楼,难忘诸妇女。主妇有好友,东邻石家妇。自言嫁山家,会逢老姑怒。强分连理枝,卖与宁波贾。后夫幸见怜,前夫情难负。生作活切头,无人知此苦。(民间称妇人再醮者为二婚头,若有夫尚存在者,俗称活切头。)佣妇有宋媪,一再丧其侣。最后从轿夫,肩头肉成阜。数月一来见,呐呐语不吐。但言生意薄,各不能相顾。隔壁姚氏妪,土著操杭语。老年苦孤独,瘦影行踽踽。留得干女儿,盈盈十四五。家住清波门,随意自来去。天时入夏秋,恶疾猛如虎。(霍乱,今讹称虎列拉。)婉娈杨三姑,一日归黄土。主妇生北平,髫年侍祖父。嫁得穷京官,庶几尚得所。应是命不犹,适值暴风雨。中年终下堂,漂泊不知处。人生良大难,到处闻凄楚。不暇哀前人,但为后人惧。 [book_title]红楼内外 读了荛公的《红楼一角》,觉得很有兴趣,因为所记的事有些也是我所亲自见闻的。我于民六到了北大,那正是文学革命与新文化运动的前夜,我出了课堂,却又进了办公室,当一名职员,与学生教员一直保持着接触,所以这以后的许多事情,如五四六三事件,八校教员索薪,以至三一八事件,我都在旁看着听着,如今事隔二十多年,虽然大半有点忘记了,但约略记得的也还不少。这回因了《红楼一角》的文章,引起了我的记忆,另碎的记了下来,聊以当豆棚瓜架下的消暑资料吧。 从卯字号说起 这里话得从卯字号说起,或者更在以前一点也说不定。民七以前,北大红楼正在建筑中,文理科都在马神庙的四公主府,而且那个迤东的大红门也还没有,只从后来所谓西斋的门出入。进门以后,往东一带若干间的平房,不知什么缘故普通叫做卯字号,民六时作为文科教员的预备室,一个人一间,许多名人每日都在这里聚集,如胡适博士,刘半农,钱玄同,朱希祖以及《红楼一角》中所说沈马诸公,—但其时实在还只有尹默与马裕藻而已,沈兼士在香山养病,马衡大概在上海,未曾进北大哩。卯字号的最有名的逸事,便是这里有过两个老兔子和三个小兔子。这件事说明了极是简单,因为文科有陈独秀与朱希祖是己卯年生的,又有三人则是辛卯年生,即是胡适之刘半农刘文典,在民六才只二十七岁,过了三十多年之后再提起来,陈朱刘(半农)已早归了道山,就是当时翩翩年少的胡君也已成了五十八岁的老博士了。 连类的想到了晓先生的故事。晓先生是专教词曲的教员,专门学问自然不错,可是打扮有点特别,模样是个老学究,却穿了一套西服,推光和尚头,脑门上留下手掌大的一片头发,状如桃子,长约四五分,不知是何取义。他在北大还好,可是到女子文理学院去兼课的时候,就可以想得到不免要受点窘了。其实那里的学生倒也并不怎么特别窘他,只是从上课的情形上可以看出他的一点窘状来而已。我有一个同学,在那里教国文,有一回叫学生作文,写教室里的印象,其中一篇写得颇妙,即是讲晓先生的,虽然不曾说出姓名来。她说有一位教师进来,身穿西服,光头,前面留着一个桃子,走上讲台,深深的一鞠躬,随后翻开书来讲。学生们有编织东西的,有看小说写信的,有三三两两低声说话的。起初说话的声音很低,可是逐渐响起来,教师的话有点不大听得出了,于是教师用力提高声音,于嗡嗡声的上面又零零落落的听到讲义里的词句,但这也只是暂时的,因为学生的说话相应的也加响,又将教师的声音沉没到里边去了。这样一直到了下课的钟声响了,晓先生乃又深深的一躬,踱下了讲台,这事才告一段落。鲁迅的小说里有一篇《高老夫子》,说高尔础老夫子往女学校去上历史课,向讲台下一望,看见满屋子蓬蓬的头发,和许多鼻孔与眼睛,使他大发生其恐慌,《袁了凡纲鉴》本来没有预备充分,因此更着了忙,匆匆的逃了出去。这位慕高尔基而改名的老夫子尚且不免如此慌张,别人自然也是一样,但是晓先生却还忍耐得住,所以教得下去,不过窘也总是难免的了。 不客气的林公铎 这五位卯年生的名人之中,在北大资格最老的要算朱希祖,他还是民初(是民国二年吧)进校的,别人都在蔡孑民先生长校之后,陈独秀大概还在民五冬天,其他则在民六了。朱先生是章太炎先生的弟子,在北大主讲中国文学史,但是他的海盐话很不好懂,在江浙学生还不妨事,有些北方人听到毕业也还是不明白。有一个同学说,他听讲文学史到了周朝,教师反复的说孔子是厌世思想的,心理很是奇怪,又看黑板上所写引用孔子的话,都是积极的,一点看不出厌世的痕迹,尤其觉得纳闷,如是过了好久,不知因了什么机会,忽然省悟所谓厌世思想,实在乃是说的现世思想,因为朱先生读“现”字不照国语发音如献,仍用方音读作艳,与厌字音很相近似了。但是北方学生很是老实,虽然听不懂他的说话,却很安分,不曾表示反对,那些出来和他为难的反而是南方尤其是浙江的学生,这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在同班中有一位姓敷的,—这自然不是真姓,我们姑且以中国旧字母代之,他捣乱得顶利害,可是外面一点都看不出,大家还觉得他是用功安分的好学生。在他毕业了几年之后,才自己告诉我说,遇见讲义上有什么漏洞可指的时候,他并不开口,只写一小纸条搓团,丢给别的学生,让他起来说话,于是每星期几乎总有人对先生质问指摘。这已经闹得教员很窘了,末了不知怎么又有什么匿名信出现,作很恶毒的人身攻击,也不清楚这是什么人的主动。学校方面终于弄得不能不问,把一位向来出头反对的姓心的学生,在将要毕业的前几时除了名,而姓敷的仁兄安然毕业,成了文学士。这姓敷的是区区的同乡,而姓心的则是朱老夫子自己的同乡,都是浙江人,可以说是颇有意思的一段因缘。 林琴南的蠡叟丛谈 这事就是从四月六日说起。当天是星期日,北大有几教授约好了往海甸去玩一天,同去的有明君,审君,方六,一共五六人吧,其中也有金心异,或者还有刘半农。审君有一位哥哥,我们姑称之为审甲,在燕京大学教书,大家就跑到那里去,吃过中饭后,谈到傍晚方散,赶回城里来。李君的大儿子,假设名为羽英,恰巧与这班教员的儿子们都是中学同学,所以他们也约会了去玩,当晚他一个人不曾进城,便寄宿在审甲的家里。到了第二天早晨,大家打开报纸来看时,大吃一惊,原来李君一行人正于那个星期日被捕了。审君赶紧打电话给他哥哥,叫他暂留羽英住在燕大,以避追捕。北京官方查问家属,只找到李君的赵夫人,羽英的妹子辰英等二人,小兄弟才几岁而已,都与党事没有什么关系。这样的过了几天,审君觉得羽英留在海甸也不是好办法,因为燕大的南门外就是侦缉分队,未免多危险,于是打电话给方六,叫他到燕大去上课的时候顺便带他进城来,留在方家暂住,那里比较的偏僻安稳点。方君就这样的办了,叫他住在里院东边的屋内,那间屋空着,在那时节曾经前后住过好些避难的人。方君将这事由电话告知了审君,彼此刚放了心的时候,想不到次日就会得遇见极棘手的困难问题的。据方君告诉我,他往燕大上课去的那天大概是星期五,那么应当是四月十一吧,但是假如这不是星期五而是星期二,则须得顺延四天下去,这的确的日子有点不容易说定,总之是在那一天的次日,见到报纸,一眼就瞥见李君几个人的相片,原来他们都已于前一天里执行死刑了。方君这时候的狼狈是可以想像得来的。叫不叫羽英知道,怎么能够叫他不知道?这是不可能的,那么要告诉他又怎么说?他急忙打电话给审君,审君立即同了明君赶了来。审君在朋友中最有智谋,刘半农曾戏呼他为鬼谷子的,他想了一想,便说这事非告诉他不可,让我来同他说吧。羽英正在里院同小孩们闲玩,被叫到书房里来之后,审君郑重其事的开始说话,说你老太爷投身革命运动,为中国人民谋福利,其为主义而牺牲自己,原是预先觉悟的事,这次被反动政府所捕,本是凶多吉少,现今如此情形,你也不必过于悲伤,还是努力前进,继承遗志云云。羽英听着,从头至末一声不响,颜色也并不变,末了只嗯嗯的答应了几声,拿起桌上的报纸来,把记事和照相仔细看了,很镇静的退了出去,仍到后院同小朋友们去玩去了。鬼谷子的说话当初很费了一番安排,可是在他面前却失了效果,也觉得是出于意外的事。据方君说,在北大所见师生中,这样沉毅的人不曾多见,连他在内只可说见过两个罢了。过了两三个月,审君设法送羽英东京去留学,用他姨夫的姓名为杨,考进在高等师范读书,但是到了民国二十年,九一八事件发生,他也跟了几个旧中学同学一起归国,以后不曾再遇见他,虽然他的小兄弟喜英直至民国三十一二年顷我还是见到他的。李君故后,停棺地安门外西皇城根嘉兴寺,至民国二十二三年左右,国民党故友寄赠一千元去为安葬之费,另外又捐集了若干,遂下葬于西山万安公墓,后来赵夫人去世,也合葬在那里。遗文散见于各杂志报章,后由其族侄为之搜集,编为四卷,历兵火盗贼之劫,未曾毁失,将来或有出版的希望亦未可知云。 高仁山其人 说起逸事来,当以钱玄同刘半农二人为最多,但琐屑而近于笑话的也多不宜于纪录,现在且挑选两件事,都是关于鞋子的来一说吧。疑古先生的逸事是马九先生所常讲的,疑古也听着微笑,大概并非假作,不过多一点文饰当然也是有的。马九先生是马氏兄弟中最小的一个,专门研究明代小说,很有工夫,少时写有《劳久笔记》,讲小说戏曲的考据书中常有征引,云著者不详,其实这原只是老九二字的变化罢了。据说疑古先生有一天,大约还在民十以前吧,从什么地方以廉价买得一双夹鞋,说是枣红宁绸的,这自然是说话人的夸张,恐怕也就是黑色哔叽之类而已。及至拿回来一看,却是左右两只脚一样的,旧式鞋子本来都是如此,而这乃是原分左右,是认脚穿的,但如今却是两只一样,即是说两只鞋都是左脚,或者都是右脚的。我们推想这鞋不是从什么有招牌的店铺里买来的,所以疑古先生无法去退换。觉得很窘,这并不因了块把钞票的损失,那是小事,窘的是没法子处分这两只一样的鞋子。假如扔在垃圾堆废纸篓里,也会有人发见,而且看了要发笑,不免传扬开去。情急计生,等到晚间,他拿起鞋子的纸包,出门雇了洋车走到市场,下车时故意将鞋包留在车上,心想溜走,不料这车夫是个规矩老实人,一眼看见了便即把他叫住,说先生你忘了东西了。疑古先生于是不得不哭丧着脸回转去,向车夫道了谢,仍将那鞋子带了回来。到了第二天清早,想出了更好的办法,他走到中央公园,花了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