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汉唐史论集
[book_author]傅乐成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历史传记,史学,学术,完结
[book_length]248645
[book_dec]《汉唐史论集》,傅乐成著,收录有关两汉、南北朝、隋唐史研究文章十八篇,系傅乐成教授二十五年间历史研究的精华结集。全书内容丰富,从汉唐时代的政治斗争、地域观念、文化形态、民族文化,到历史人物、社会生活等方面,都作了深入的探讨,是对中国历史感兴趣的读者与研究者的较佳参考读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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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自序
这本论集,共有作品十八篇。写作的时代,则从一九五二年到一九七六年,前后整二十五年,平均每年尚写不到一篇。在这么一段漫长的岁月里,而工作成果竟如此微少,实在不能不教人惭愧。
我研习国史,对中古史也就是秦汉到隋唐的一段较有兴趣。《西汉的几个政治集团》是我来台后所写的第一篇文章,同时是在先伯孟真先生的督促和指导之下写成的,脱稿后并承劳贞一先生斧正。这篇文章写成后不久,先伯便遽离人间,后来竟刊登在他的纪念论文集上。为了这些原因,虽然它的内容相当肤浅,我仍把它列为诸篇之首,以为纪念。至于其余两篇有关汉代的作品,虽成于最近两三年,事实上也是自首篇衍续而成,而其中若干意见,也经过先伯的指示。
对于魏晋南北朝史,我也下过短时间的功夫。除了集中所载的两篇,也曾写过几篇有关魏晋南北朝的战史和地理方面的文章,因写得太差,所以没有收入集中。
大约从一九五三年起,我的兴趣转而偏重于隋唐史,作品也以有关这一断代的居多。最初因受了姚从吾老师的影响,喜欢讨论外族问题,其后又渐渐转到政治和文化问题。由于各文写成的时间前后相距过远,因此初写的几篇,显然不够深入,这一点要请读者原谅。同时其中自也难免有谫陋谬误之处,希望读者不吝指正。
我本不愿编印文集,但经不起段昌国棣的一再催促,终于编成此集。编成后又承段君代洽出版,并承周一南先生赐题封面,一并于此志谢。
一九七七年三月傅乐成序于台北
[book_title]西汉的几个政治集团
绪言
西汉一代政治集团的兴起原因,大致可分两类:一类是因了时代需要而起,他们多半是旧政治局面或制度的改革者,或是新政策的执行者,这种集团的政治意味,比较浓厚。另外一类则多半凭藉政治以外的关系,与皇帝接近,因而取得皇帝的信任,造成以私人或私家为中心的政治集团,这种集团常是政治上纯人事纠纷的制造者。不过各集团本身兴起原因的异同,尚非他们相互冲突的主要原因。它们的冲突,大半起于政权的争夺,以及政见的争执。此外还有纯以私嫌而起的冲突。
每个政治集团持续的久暂,以及在政治斗争中能否获胜,最重要的要看皇帝对它支持与否或是支持到如何程度而定。至于它本身能否适应当时的政治要求,尚系次要条件。这种情形的发生,在君主专制的时代中,是势所难免的。
西汉政治集团的冲突,可划分为三个时期。从刘邦到景帝,可算第一个时期。这段时间中的冲突,以政治上的保守派与革新派的冲突为主。汉初四十多年的政治,可以说一直由淮泗功臣集团来主持。这批时代英雄,虽把旧政权推翻,但对新帝国的开国规模,没有创造的见识和能力,因此只有一切承袭“秦法”。同时他们在得到政权之后,又大部变成了黄老信徒,只求保持政治现状,而不愿有所兴革。国家新成,便呈现这么一种暮气,以致许多在统一后必须做的事,都因而停顿,终至使国家内部发现分裂的危机。文景时期,有两批人发动政治改革,先后被功臣集团与后来的另一反动集团所击败,结果乃至使汉廷不得不以武力来解决政治问题。所以这段时间,可以说一直是保守性的政治集团的天下。
武帝可以自成一个时期。他采用了文景时期革新论者的大部改革办法,终使国内得到安定,政治焕然有新气象。他继而从事对外战争,因此新的政治集团及军事集团,皆因时代需要而兴起。武帝的各项政策,均由这些新兴集团顺利的推行。反对武帝政治的儒家,力量微不足道,对新政策的阻力很少。武帝虽然有时因用人失当,致有些事未能收到预期的效果,不过这段时间中整个国家民族的精神,则是进取而有为的。
武帝死后一直到王莽,是第三个时期。武帝死后,由于举国上下对武帝数十年从事战争的结果感到不满,因此对武帝政治素表反对的儒家政治集团,乃渐渐抬头。到元帝时,竟成为政治上的主要势力。不过汉朝从此即不能振作,因为儒家的反功利思想,使汉朝不能定立进取性的政策,他们的当政,更直接窒碍进取人才的发展。拥有不少人才的西汉最后一个现实主义的政治集团,即为他们消灭。哀帝以后,国家竟毫无人才可言。最后他们簇拥着外戚王莽,登上皇帝的宝座。无奈主角及配角均差,一出好戏,终至狼狈收场。
不过话得说回来,西汉乃是中国史上不可多见的强盛时期,这段时间中的政治集团,虽也相互冲突,但就每个集团质的方面说,却不尽同于后世。根据史实看来,每个集团的首脑人物,他们无论是反动的或是前进的,本身大都具有相当的才干。即使是由外戚甚至佞幸进身的人,也大半有成绩表现,很少是属于戏台上所表演的国舅国丈那一种的类型。他们的个人操守,大致也还说得过去,所以西汉史上很少有一点事不做而专门贪污的军政大员。西汉大多数的皇帝,对于用人,不能说不慎重;同时更维持一种相当高度的法治。西汉一代的文治武功在历史上能有水准以上的表现,与此大有关系。这倒是值得附带一提的。
一 汉初功臣集团与外戚集团的火并
刘邦于仓卒间建立新的王朝之后,政治上尚有许多严重问题,等待解决。他作皇帝后所致力的最大工作,便是从事翦除一部分不稳定的功臣。他为此几乎无岁不征,直到他死,战乱未曾止息。这个问题,早已种因于统一以前对项羽作战之时,不过到他作皇帝后才表露出危机而已。刘邦的功臣,大致可分两类:一类是刘邦在淮泗初举义旗时的基本干部,这批人在举义前多与刘邦“同为编户民”,对刘邦相当忠实。同时他们之间,也具有浓厚的感情。所以可把这批人称作“淮泗集团”。此辈可以萧何、曹参、周勃、灌婴、樊哙等人为代表。其中除萧、曹因系秦朝地方官吏出身,有些行政经验及能力外,其余多半是不折不扣的老粗,与项羽作战,胜的机会绝少。另一类是刘邦举义后陆续加入的,他们来自各地或当时其他革命团体,故私人间无密切的联系,可统名之曰“杂牌”。这批人品流不一而人才辈出,可以韩信、英布、彭越、张耳、陈平等人为代表。这两派人士,前者常追随刘邦左右,后者则多领兵在外打仗。他们在一起的机会很少,因此两派尚未发生过严重摩擦。
刘邦与项羽作战,在那种军事第一的时候,自己的嫡系部队偏不争气,因此不得不借重“杂牌”。黄河以北的地盘,完全是由他们打下来的。而决定全局的垓下包围战,更由韩、英、彭三人为主力。灭项之功,既以“杂牌”居多,因此刘邦所封的异姓七王,“杂牌”占了六个。不过刘邦之分封他们,乃是迫于以前的成约及当时的形势,内心实有所不甘。同时对他们的既成势力,感到恐惧。对韩、英、彭三人,尤为畏忌。因此处心积虑,找寻机会来消灭他们。韩、英、彭三人虽然看不出有结成党与的迹象,但三人当时的处境与心情,可以说是一样。所以韩信被捕,彭越便称病;韩、彭被杀,英布便干脆的“欲为帝”了。
等到三人被次第消灭,刘邦也跟着死去。他所遗留的大臣,除陈平外,几乎全属于淮泗集团,他将国事托付于这个集团的中坚人物萧何。由于刘邦死后吕后专政,吕后娘家人的政治势力,便日见扩张。吕后是刘邦的糟糠之妻,吕家人也自始即追随刘邦,所以他们可以称作淮泗集团的外戚派。萧、曹等人,则可称为这集团的功臣派。不过吕家的男子,在能力及见识方面,远逊女子。吕后之刚毅,固不待言;其妹吕媭,也极有胆识。至于男子,除了吕后的哥哥吕泽曾立过些军功外,其他无一不是庸才。他们的势力,可以说是吕后一手栽培起来的。吕后利用刘邦的连年在外作战,乘机过问政事,族诛韩信,便由她决定。刘邦晚年,吕家人在朝中已隐然自成一派。惠帝之立,吕家人曾出了不少的力。当时的功臣派中人,也有不少与吕家接近的,如张良、郦商、樊哙、审食其等。其中樊哙是吕媭的丈夫,审食其是吕后的爱人。惠帝即位后,政事实际已全由吕后决定。惠帝死后,她更进一步实行“临朝称制”。不过当时吕家人的势力,仍非功臣派之敌。军政首要,由功臣派的王陵、陈平、周勃、灌婴四人充任。王陵性情比较耿直,临事则一无办法。陈平为人极圆滑,遇事常能“以智自免”。周、灌二人也就是史书所常并称的“绛灌”,本是韩信羞与为伍、英布以为不在话下的人物。他们具有坚强的排外性,对于排拒异己,步趋常是一致。四人的声望才干,虽然超过诸吕,却不足与吕后相抗。所以吕后扶持诸吕,他们无法阻拦。第一步吕后要提高吕家人的政治地位,把他们封王或封侯。当她征求大臣们的意见时,王陵首拿“非刘氏而王天下共击之”的“白马之誓”为根据,表示异议,吕后大不高兴。因此轮到陈、周,便不敢反对。吕后第一个目的既达,第二步便设法要诸吕掌握实际的军政大权。据说首倡此议者,是张良的儿子年方十五岁的张辟彊。《史记》九《吕后本纪》说:“七年秋八月戊寅,孝惠帝崩。发丧,太后哭,泣不下。留侯子张辟彊为侍中,年十五,谓丞相曰:‘太后独有孝惠,今崩,哭不悲,君知其解乎?’丞相曰:‘何解?’辟彊曰:‘帝毋壮子,太后畏君等。君今请拜吕台、吕产、吕禄为将,将兵居南北军,及诸吕皆入宫,居中用事。如是则太后心安,君等幸得脱祸矣。’丞相乃如辟彊计。太后悦,其哭乃哀。吕氏权由此起。”此说破绽甚多。与辟彊谈话的丞相,以时间论,应该是王陵,而王陵则是在惠帝死后面折廷争反对分封诸吕的人。其次吕禄为上将军居北军,吕产为相国居南军,均在吕后八年,亦即是惠帝死后八年的事。若说此事乃是实现丞相八年以前之请求,宁非奇谈!总之此事乃吕后扶持诸吕的必经步骤,朝中大臣对此事应负责任者尽多,而不必诿过于一竖子。
至于吕后扶持诸吕的目的何在,后世对此颇多议论,而以清赵翼《廿二史劄记》卷三“吕武不当并称”一条,最为允当。赵认为:第一,吕后本不想以吕代刘。因为她对刘邦简择的旧臣,甚为信任,与孝惠的感情亦好,其间并无意图颠覆刘氏的迹象。他说:“孝惠既立,政由母氏,其所用曹参、王陵、陈平、周勃等,无一非高帝注意安刘之人,是惟恐孝惠之不能守业。”又说:“观于高祖欲废太子时,后迫留侯画策,至跪谢周昌之廷诤,则其母子间可知也。”第二,吕后之扶持诸吕,乃是因为孝惠死后,吕后本人没有嫡亲子孙可以扶持,才扶持娘家人。而且她的用意是怕吕家人在她死后受别人欺侮。他说:“迨孝惠既崩,而所取后宫子立为帝者,又以怨怼而废,于是己之子孙无在者。则与其使诸姬子据权势以陵吕氏,不如先张吕氏以久其权。故孝惠时未尝王诸吕,王诸吕乃在孝惠崩后。”第三,吕后对刘家子弟不能算坏。并且她为使刘、吕相亲,确曾费过一番苦心。他说:“其所最妒,亦只戚夫人母子,以其先宠幸时几至于夺嫡,故高帝崩后即杀之。此外诸姬子,如文帝封于代,则听其母薄太后随之。淮南王长无母,依吕后以成立,则始终无恙。齐悼惠王以孝惠庶兄失后意,后怒欲酖之,已而悼惠献城阳郡为鲁元汤沐邑,即复待之如初。其子朱虚侯章入侍宴,请以军法行酒,斩诸吕逃酒者一人,后亦未尝加罪也。赵王友之幽死,梁王恢之自杀,则皆以与妃吕氏不谐之故。然赵王友妃,吕产女,梁王妃亦诸吕女,又少帝后及朱虚侯妻皆吕禄女,吕氏有女,不以他适而必以配诸刘,正见后之欲使刘、吕常相亲。”吕后之以吕氏女配诸刘,确有其政治作用。《汉书》九十七《外戚传》说:“更立恒山王弘为皇帝,而以吕禄女为皇后,欲连根固本牢甚。”可作有力的证明。不过吕后的用意虽佳,但结果却适得其反。
诸吕政治势力的膨胀,与功臣派发生冲突,自在意中。功臣们昔日“多者百余战,少者数十合”,论功不过封侯,而吕禄、吕产等以裙带关系取王侯如拾芥。当年萧何封侯,尚以“未尝有汗马之劳”而生争议,对此又焉能容忍!何况诸吕进而夺去他们的实权,吕禄作上将军,吕产作相国,使周勃的太尉、陈平的丞相变成摆设。所以当时功臣派心情之郁愤,可想而知,其谋诛诸吕的动机,便自此而起。他们首谋本身的团结,故陈平听了陆贾的劝告,即与周勃密切合作。此外更与反吕最激烈的宗室刘章联合,刘章是当时齐王刘襄的弟弟,有强大的齐国作背景,同时又是吕禄的女婿,诸吕也对他另眼相看。他反吕的主要目的,是想拥立他的哥哥作皇帝,所以吕后一死,齐国便出兵西指。这次事变,可以说是功臣派的主谋,而由宗室执行任务。刘章便是亲自带兵与诸吕动手的人,相国吕产与长乐卫尉吕更始均被他当场杀死。这次政变如无宗室参加,成功的希望,恐怕很少。单就当时周勃那副模样看来,即可作此假定。
诸吕在“不当为王”与“欲为乱”的罪名下,尽被翦除。甚至少帝和惠帝其他几个封王的儿子也被统统杀掉。功臣派藉口说他们不是孝惠之子,实际上是怕他们长大后替吕家报仇。又认为齐王和淮南王的母家都是恶人,生怕他们将来变成吕家第二,因此才挑选了“仁孝宽厚,太后家薄氏谨良”的代王来入承大统。功臣派对吕家的畏忌,从这类地方表现无遗。他们这次与诸吕的火并,最基本的原因,是在政治权位的争夺。所谓“安刘”之功,乃是欺人之谈。因为就现有的历史记载看来,刘家何尝有不安的现象,所不安者,周陈辈之权位耳。
诸吕的罪名,实有重作一番讨论的必要。先说“非刘而王”。所谓“白马之誓”,仅见于《史记》的《王陵传》中,《高祖本纪》上没有正式记载。就常理推断,此誓倒非虚构。因为王陵以这誓约为理由,在朝廷上公开反对分封诸吕,如是假的,吕后岂有不加驳斥之理。事后,王陵更指出陈平、周勃均曾参加盟誓,陈、周也未否认。吕后临终,更曾拿这誓告诫诸吕。所以这誓约的真实性,可无问题。可能是刘邦晚年与心腹大臣的秘密盟约,未举行公开仪式。吕后对此事,也必知道或参加。不过最主要的,是“白马之誓”的破坏,陈、周二人,要负大部责任。他二人在当时,可以说是诸吕能否顺利封王的最大关键。他们若能据“誓”以争,理由绝对站得稳。纵然无效,此心可以无愧,其咎便在吕后。可是他们非但不敢反对,反为诸吕封王,制造理论根据。据《史记·吕后本纪》,当时他们对吕后说:“高帝定天下,王子弟。今太后称制,王昆弟诸吕,无不可。”这即是说“白马之誓”已失时效,而认为王诸吕为合理合法。无论二人的话是否出自本心,但此话予诸吕封王以绝大的支持,则无可否认。由此看来,郦况骗诸吕时所说的“吕氏所立三王,皆大臣之议”的话,乃是实情。后来政变发动时,除掉齐国还以“非刘而王”四字为藉口外,陈、周辈便不好意思再弹此调。于是又另外搬出“欲为乱”的大帽子,加在诸吕头上。
至于诸吕之“欲为乱”,据《史记·吕后本纪》说:“吕产不知吕禄已去北军,乃入未央宫,欲为乱。殿门弗得入,裴回往来。”又说:“朱虚侯请卒,太尉予卒千余人,入未央宫门,遂见产廷中。日晡时,遂击产,产走,天风大起,以故其从官乱,莫敢斗。逐产,杀之郎中府吏厕中。”这段记载,颇多疑问。吕禄欲为乱而迅解兵柄,已属费解,尤奇者是事后竟不通知吕产一声。吕产那时仍是南军领袖,手下的军队尽多,而他欲入未央宫“为乱”时,何以只带“从官”,不带军队?如果从官之中,包括军队,何以当未央宫殿门关闭之后,不去攻打,而只是“裴回往来”?又何以见了刘章所率领的一千余人都不敢抵抗?吕产的从官,既连一千人都无法应付,人数之少可知;那么吕产又为何率领数目那么少而又毫无战斗能力的人,来发动“为乱”那么大的事呢?从这些地方看,可以说诸吕不但对“为乱”没有准备,即对别人的暗算,也未曾防范。吕产之入未央宫,与其说是“欲为乱”,不如改为“欲上朝”或“欲办公”倒恰当些。总之,诸吕的罪名虽冠冕堂皇,而实际上是遭人暗算,糊里糊涂的作了政治阴谋的牺牲品。
诸吕虽庸,看来倒是一批心地厚实之人。惟其如此,所以才失败而又被恶名。他们在“欲为乱”以前的那段时间中,可以算得上虽无功却也无过。吕后对他们并不放纵,吕后的侄孙吕王嘉,便因“居处骄恣”被废。当时一般人对吕家人的印象,也不能说坏。骗吕禄交出兵权的郦况,曾遭举国不满。《史记》九十五《樊郦滕灌列传》的《郦商传》上,载有“天下称郦况卖交”的话,这是当时人与后世直书“诸吕之乱”的史家们见解不同的地方。
二 文景时期的政治革新论者及其反对派
文帝的入承大统,事之偶然,犹如中彩。因为这事完全由功臣派秘密决定,他事先一点也不知道。无怪他得到消息后,手忙脚乱。后来听了宋昌的劝告,才鼓起勇气,带了几个随员,到京城去接收皇位。他来到京城,面对着这么一个复杂艰险的局面,内心的不安,不言可喻。所以他在即帝位入未央宫后,跟着就“夜拜宋昌为卫将军,镇抚南北军。张武为郎中令,行殿中。”(《史记》十《孝文本纪》)然后才下正式的即位诏书。这固可以看出文帝的机智,同时也可看出文帝对新环境的恐惧。
文帝即位后,摆在他面前的问题,真是千头万绪。就中有三个最大难题,是必须解决而又无法解决的。第一,迎立他的那般功臣,原都是当初与刘邦一起革命的,资格既老,又有拥立之功,所以文帝即位后,他们在政府的位置,一概未受动摇。他们遇事倚老卖老,反对革新,抱定了既得的权力与地位,大有除死方休之概。他们阻碍新人的进用,自己又干不好,因此国家无法求进步,而文帝却又奈何他们不得。第二,宗室诸王国,因安定了一个相当时期,人口大为增加,实力随之增强。同时中央政府自孝惠以来,即以“无为”为政治最高原则,对诸侯内政采取不干涉主义。《史记》一百六《吴王濞列传》说:“会孝惠高后时,天下初定,郡国诸侯,各务自拊循其民。”这种放任政策,养成了诸侯的骄恣。文帝也是诸侯出身,当初的政治地位,原和他们相同。而且消灭诸吕后的皇帝候选人,原有三个,文帝不过是其中之一,由功臣作最后之圈定而已。这样,诸侯对文帝,自然不会十分尊敬,文帝自然也不敢对他们过分约束,如此反更启发他们觊觎皇位的野心。他们遂由私生活的越规,进而至于各种法令制度的破坏。所以淮南王刘长直呼天子为“大兄”,锤击辟阳侯,自作法令。吴王刘濞也可以煮盐铸钱,招致天下亡命,称病不朝。甚而至于济北王刘兴居造反。一般黄老信徒的大臣,个个怕事,装聋作哑。诸侯闹了那么多的乱子,终文帝之世,很少见有什么大臣事先向皇帝提出警告,自然更谈不到什么防范办法。因此造成了“动一亲戚,天下圜视而起”的局面。第三是匈奴问题。自刘邦在平城吃了大亏与匈奴和亲后,汉廷一直遵循着这种屈辱政策。可是匈奴根本没有守约的观念,有机会仍是照样入侵。文帝时有位熟悉边事的宦官中行说,投降匈奴,作了匈奴的军事政治指导员。匈奴得到他,入侵更为方便,有一次匈奴的斥候曾到达长安附近的甘泉。由于他们的来去飘忽,汉军很难捕捉他们的主力。因此他们便“小入则小利,大入则大利”。在这种情势下,和的意义,早已失却。战呢,不但人才与装备,都成问题;而国内政局的不安,也使他不敢从事大规模的战争。
文帝作皇帝的二十三年中,几乎无日不在这三个问题之中打滚,但结果一个也未解决。丞相一职成了功臣集团分子的轮流终身职,这个死了,那个补上。除了周勃因太不知趣而被中途免相外,其他无一不是头顶“丞相”二字的官衔进棺材的。直到文帝死后,还有功臣集团中人在作丞相。其次文帝对于不法的诸侯,也未能作严厉的制裁。淮南王刘长被“废处蜀中”,半路自杀,竟闹得天翻地覆。对当时势力最大的吴王刘濞,尤其不敢得罪,赐几杖请吴王安心养病,终于养出日后的七国之乱来。对于匈奴,在外交上仍是采用和亲政策;在军事上只能作被动的防守,虽然不断的挨打,但是无法还击。
文帝虽解决不了这些问题,却并非没有看到这些问题的严重性,并且作了不少解决这些问题的准备工作。他治事精勤,崇尚节俭,尤其注意人才的选拔。他遗留下雄厚的国力,以及不少优秀的谋臣武将,以为后世安内攘外之用。同时他更设计好一种建国的蓝图,为后世所遵循。终使国家在他的身后日臻强固,使汉朝成为名符其实的新朝代,而非旧朝代的延续。这蓝图的起草人,就是盖世聪明的“洛阳少年”贾谊。
贾谊的学问,受儒家的影响最大,同时又懂法家之学。他主张以仁义立国,极端痛恨秦国的强暴政治。他所发的议论,全以时事为据,故无空疏之病。原来汉朝立国后的法律和制度,可以说是完全承袭秦朝的。秦制的基本精神,则是“武力”与“律条”。因此汉朝的法律,极为严厉。而汉初一般大臣,偏又讲究“清静无为”,平时对人民不大过问,一旦出事,就搬出秦法来。所以若论汉初的政治,“不教而诛”四字,足以尽之。此外,在秦法之下培养成的“遗礼义,弃仁恩,并心于进取”的风俗,也依然存在社会上。从这些地方看来,汉朝没有资格称得起为“汉”,只配称作“后秦”。所以贾谊在太中大夫任内,首先建议改革制度。《史记·屈原贾生列传》的《贾谊传》说:“贾生以为汉兴至孝文二十余年,天下和洽,而固当改正朔,易服色,法制度,定官名,兴礼乐。乃悉草具其事仪法,色尚黄,数用五,为官名,悉更秦之法。”其后他在梁怀王太傅任内,又针对着令人痛哭流涕长太息的时弊,上了有名的所谓“治安策”(载《汉书》四十八《贾谊传》),提出许多对时局的独到见解。其中除了对付匈奴一项有点不切实际外,其他各项莫不由后来的史实证明其正确性。他的主张,不仅是在改变旧制度的表面,在精神方面也要一扫嬴秦之恶毒。他不仅要改良当时的政治现状,而且要纠正当时的社会风气。他要在强力之外,更注入政治与社会一种德教的新精神。他既反对秦朝,当然不能用秦朝的手段来推动他的政策,所以他的一切改革办法,性质都是比较和缓的。
对于诸侯问题,他认为只要诸侯的力量不足与中央抗衡,便可无事。他在《治安策》中所提出的办法是:“欲天下之治安,莫若众建诸侯而少其力。”因为“力少则易使以义,国小则无邪心。”其次他主张好好教育太子,使他们将来能在德行上作国家的表率。这样,逾法的事,自然会少。对于社会风气,他主张以管子所说的“四维”来改变秦朝以来社会上惟力是视、惟利是图的颓风。同时,他认为这等任务,“俗吏”是办不到的,必须由“识大体”的人来担负。此外他主张君臣间要有礼节,皇帝应当优礼大臣。因为自刘邦以来,汉廷君臣,一向不大懂礼节,常将低级社会朋友家人间的言语动作,搬到朝廷上来,极无体统。同时他认为皇帝必须尊重臣下的人格,否则必将使臣下“犬马自为”,忘掉廉耻节操。如以此话按诸陈平、周勃之媚吕而又反吕,则可见刘邦狎侮大臣的影响,何等严重。从这些地方,可以看出贾谊的计划,规模是宏远的,见解是深刻的。虽是满口仁义道德,但确有他一套现实的办法,而不是徒托空言。
贾谊极受文帝的赏识,他由博士超迁至太中大夫时,不过二十几岁。接着文帝便准备以他“任公卿之位”。这样一来,功臣集团中人,乃又大起恐慌,周勃、灌婴、张相如、冯敬一般老牌军人政客,都起而反对。他们本无政见,自然不会从理论上反对贾谊,只能含糊其词的说:“洛阳之人,年少初学,专欲擅权,纷乱诸事。”(《史记》八十四《屈原贾生列传》)所谓“专欲擅权”,即是怕贾谊夺去他们的既得权位。所谓“纷乱诸事”,即是怕贾谊改革他们因循敷衍的办事原则与方法。洛阳在当时是一商业都市,所谓“洛阳少年”,即犹今日之骂人为“上海小流氓”,其词粗鄙,与说陈平“盗嫂”无异。文帝在当时无法过分违拗那般功臣,不得不把贾谊外放,贾谊终于忧郁而死于梁王太傅的任上。贾谊虽因没有取得政治实权以一展其才,可是他的大部见解,终于成为以后汉朝建国的准则,在他身后,一一实现。
贾谊死后,另外一个改革论者继之而起,那便是晁错。他少习申商刑名,后又曾受《尚书》于伏生。文帝时曾任太子家令。景帝时他凭了皇帝的信任,气死了功臣集团的硕果申屠嘉丞相,由内史跃登御史大夫。因为他是法家,故作风与贾谊不同。他为尊天子安宗庙,就在充任副揆之后,展开雷霆万钧的政治改革。第一个改革对象便是诸侯。他摈弃众建诸侯的办法,而采取硬性的“削地”政策。其主要目标,便是当时富强甲天下的吴国。他也料到可能会激起叛变,但他认为“削之亦反,不削之亦反。削之,其反亟,祸小;不削之,反迟,祸大。”(《史记·吴王濞列传》)所以不顾一切的实行。他与反对派的冲突,也因此远较贾谊时为甚。
远在文帝时,因他屡次上书请求改革,已遭一般大臣不满。景帝即位后,功臣集团虽趋幻灭,但另一以个人为中心的豪门继之而起,便是景帝母窦太后的从兄子窦婴及其门下一批人。窦婴以外戚之重,又好宾客,所以很多人趋附他,因而造成雄厚的政治势力。他首先反对削地之议,后来七国乱起,他把他的重要门客袁盎荐与景帝。袁就利用景帝的恐惧心理,献出“急斩错以谢吴”的计策,晁错之被杀,实是窦袁二人作好的圈套。袁盎为人极有手段,文帝、景帝、周勃、申屠嘉,均被他愚弄过。这派人士与诸侯不能说没有勾结,窦、袁二人都曾作过吴相,袁盎且曾受过吴王的财物,因此二人成了当时的吴国问题专家。他们想利用中央与吴国的矛盾关系,以达到自身的政治目的。他们反对削地,目的是在打击政敌,而非有爱于吴国。从一方面袁盎充任对吴和谈代表,一方面窦婴出任大将军领兵戡乱看来,可知他们对吴事的看法,是对人的而非对事的。这批人在晁错心目中,本是韩非子五蠹中人,当然亟须铲除,因此他累次想杀袁盎。但七国乱起,他处于腹背受敌的形势,反得到“衣朝衣,斩东市”的结局。他被杀后,叛乱并未因而平息。不过窦袁辈的目的已达,便不再弹老调。他们以吴国问题起家,终又出卖了吴国。
晁错对于匈奴问题,也有极高明的见解。他曾把匈奴与汉朝双方在战术的长短,作过详细的比较,创出“徙民实边”的伟论。可惜这些事还未等他动手去作,他已殉身于他的政治理想。他和贾谊虽然在见解与作风上有不同的地方,但同是汉初最伟大的政治改革论者。贾谊在朝中是孤立的,晁错虽握实权,但为时短暂,实力也不雄厚。但他二人所倡的政治革新运动,均曾震撼汉初以来旧政治所造成的反动势力。其身虽败,其议论则如洪水暴至而不可抑止,直到武帝时始得到归宿。但如果这种革新运动能在他们生前实行,则武帝时国家会减少许多麻烦事情。武帝以后的繁荣和平,也将会提前几十年出现。
三 由养士造成的豪门冲突
从刘邦死后到文景这段时间,汉朝的中央政权,不算巩固。那时诸侯势力强大,函谷关以东,几乎全是他们的封土。“大者或五六郡,连城数十,置百官,宫观僭于天子。”(《史记》十七《汉兴以来诸侯王年表》)中央的不干涉政策,促成他们的骄恣不法。当时政府大员的办事态度,又极马虎,在这种不安定的政治局面下,而无严格执法的人。因此战国时代的一部分风尚,又于此时复活。在民间活跃着“权行州域,力折公侯”的游侠者流;在中央高级官吏以及列国诸王之间,则盛行着“鸡鸣狗盗,无不宾礼”的养士之风。游侠与养士,本是同一原因所产生同一结果的两面。所谓“游侠”,常也就是公卿诸王所养的“士”。养士者常能济人之急,但被周济的不一定是善类;游侠者常能死人之事,但所“死”的也不一定是光明正大的事。他们的道德行为只用之于一个人或一部分人的小圈子里,如果他们的目的与国家冲突,他们便不惜破坏国法。正是《汉书·游侠传》所说:“背公死党之议成,守职奉上之义废矣。”虽然养士的人与被养的人其中都不乏人才,但无疑的这批人却是国家走向安定统一之路的障碍物。
汉初养士的风气,最先从诸侯国中发生,当然他们的用意是在觊觎中央政权。刘邦时,代相陈豨的宾客最盛,终至造反。以后吴王刘濞招致天下亡命者,结果也造反。景帝虽平定了七国的叛乱,却平不了诸侯的养士风气,因为这是整个的政治和社会问题,纯用武力是解决不了的。所以紧跟着是梁孝王的好客,一直到武帝时的淮南王,都几乎闹出乱子。景帝初年,这风气由地方传到中央。那时刘邦遗留下的功臣集团已零落殆尽,朝廷需要新兴的政治集团,于是养士的豪门与法家同时并起。前者是时代的产物,代表人物是窦婴。后者要改造时代,代表人物是晁错。两派人士相互水火,结果窦婴胜利,因此又酿成盛极一时的中央大员的养士之风。
养士者常利用士来助长威势,打击政敌,而求达到某种政治目的。“士”也常借了养士者的政治地位与声望,去作不安分的事。窦婴最初之以袁盎谗杀晁错,与后来之因灌夫的不法而被弃市,正是这种情形的最好注脚。袁盎是兼有“士”与“养士”者的双重资格的,他是窦婴的“士”,同时自己手下也有一批人。他虽是国家官吏,却与当时的大侠季心、剧孟情感极好。季心是季布之弟,《史记》一百《季布栾布列传》的《季布传》上说他“气盖关中,遇人恭谨,为任侠。方数千里,士皆争为之死”。即当时有名的“酷吏”郅都也不敢惹他。剧孟更是“以任侠显诸侯”,《史记》一百二十四《游侠列传》说:“吴楚反时,条侯为太尉,乘传车将至河南,得剧孟,喜曰:‘吴楚举大事而不求孟,吾知其无能为已矣。’天下骚动,宰相得之,若得一敌国云。”可见当时他们的潜势力之大。袁盎凭了这种资本,成了窦婴门下士的中坚,又靠了窦婴的提拔,官至九卿。窦婴被拜为大将军时,曾以地位金钱拉拢了不少的人,七国之乱前后,正是窦、袁的极盛时代。《史记》一百七《魏其武安侯列传》说:“乃拜婴为大将军,赐金千斤。婴乃言袁盎、栾布诸名将贤士在家者进之。所赐金,陈之廊庑下,军吏过,辄令财取为用,金无入家者。”《史记》一百一《袁盎晁错列传》的《袁盎传》也说:“使袁盎为太常,窦婴为大将军,两人素相与善。逮吴反,诸陵长者长安中贤大夫,争附两人,车随者日数百乘。”乱平之后,他们的声势,更为煊赫。《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说:“七国兵已尽破,封婴为魏其侯。诸游士宾客争归魏其侯。孝景时每朝议大事,条侯魏其侯,诸列侯莫敢与亢礼。”因此条侯周亚夫死后,窦婴便成为盖世无双的豪门。景帝尝以“沾沾自喜”四字批评他,自此可窥见窦婴的风格。虽然景帝不喜欢窦婴,没有拜他为丞相,但终景帝之身,窦婴的声势,未受动摇,这当然与窦太后的关系极大。
谁知到了景帝末年,另一个豪门继之而起。那便是景帝王皇后的同母弟田蚡。窦婴作大将军时,田蚡不过是侍从武官一类的“郎”。但到景帝末年,已作到太中大夫。到了武帝初年,窦作丞相,田作太尉,双方已有旗鼓相当之势。田蚡这个人,似乎在处处模仿窦婴。窦婴好客,他也好客;窦婴好儒术,他也好儒术;窦婴曾与吴国有来往,他也和淮南王交结。不同的是他与武帝的亲戚关系,较窦婴为亲,而窦婴常惹窦太后生气,王太后却是田蚡的绝对支持者。因此窦、田虽因得罪窦太后而同遭罢免,但窦太后死后,田蚡反作了丞相,窦婴则落得“益疏不用”。田蚡作丞相后,声势乃显然的超过了窦婴。曾作过梁相以谨慎著名的韩安国,便是田蚡最得力的干部,犹之乎昔日窦婴门下的袁盎。窦婴的宾客因窦的失势,大半跑到田蚡那边去。最后只剩下一个“刚直使酒,不好面谀”的灌夫。
在那群去窦归田的宾客中,最重要的一位,便是籍福。虽然史书并未正面谈到他的出身,但可断言他是一个游侠头子。《史记·季布栾布列传》曾说季心“长事袁丝,弟畜灌夫籍福之属。”季心、袁丝(即袁盎)、灌夫都是“为任侠”的人,则籍福是何种人,自可想见。并且由福与袁、灌二人的关系看来,也可推知他与窦婴的关系。武帝初即位时,籍已俨然是田蚡的幕客,曾劝田蚡把丞相一职让给窦婴。继而又劝窦婴“兼容”,遂碰钉子。后来田蚡又使籍“请魏其城南田”,而遭灌夫怒骂。乃至灌夫骂座遭田蚡扣留时,籍福又“起为谢,案灌夫项令谢”,结果灌夫骂得更凶。从这些事上看,均可证明籍福是去窦归田的宾客之一。
窦田冲突的起因,从表面上看来,一是为了田蚡要窦婴的城南田,而窦婴不许。一是为了灌夫当众侮辱田蚡。但窦婴所以不允田的要求,是因认为田“以势相夺”,显然是宾客尽去后的愤激之言。灌夫之所以侮辱田蚡,更直接因宾客在宴会上重田轻窦而引起的。所以这两件事的基本原因,都起于宾客。窦田冲突,可以说是一场宾客争夺战。窦婴因宾客冷落,自然极感羞愤。灌夫的不去,为他保留最后的一点面子,因此引灌夫为知己,并且要藉灌去打击“生平慕之而后弃之者”,所以竭力支持灌夫的骂人。灌夫之骂籍福,骂临汝侯,骂程不识,实际就是窦婴报复情绪的发泄。最后,灌夫因骂田蚡而获罪,窦婴也抱定“终不令灌仲孺独死”的决心,竭力营救。这固是死党精神的表现,同时也是为保持他最后的一点面子,故窦婴不惜为此拼掉老命。当时朝臣,无疑均站在田蚡一边。即连当时以正直出名而又素来同情窦婴的汲黯、郑当时辈,都不敢为窦婴辩护。失势者又岂能避免他们的悲惨命运呢!
窦田两豪门势力的起伏,虽然直接由于双方政治权力地位的移转所致,但这次事件,却少政治意味。主要的还是起于私人情感的冲突,而非政权的争夺或是政见的争执。
武帝虽因王太后的逼迫而杀窦婴,实际对田蚡也无好感。有能力的君主,大都不愿朝中有此现象,所以武帝曾尽力压制这种养士与游侠的风气。窦灌被杀后,不久田蚡也死去。中央大员的好客之风,逐渐衰竭。田蚡以后,汉廷的丞相,除了公孙弘还有几个宾客外,“其后李蔡、严青翟、赵周、石庆、公孙贺、刘屈氂继踵为丞相。自蔡至庆,丞相府客馆,丘虚而已。至贺、屈氂时,坏以为马厩车库奴婢室矣。”(《汉书》五十八《公孙弘传》)。像卫青那样立过大功的外戚,也只能“奉职遵法”而不敢招士。霍去病更不必说。至于诸侯方面,七国乱后,已有一番整顿。武帝更一面推行贾谊的分化政策,一面加强对他们的统制,因此大部都失去招贤纳士的能力。所以自淮南王以后,汉朝即没有公然倡乱的诸侯。国家的内部,总算大致得到安定。
四 山西军人与外戚军人
武帝时国家内部虽日趋安定,但匈奴仍是大患,所以武帝想趁机一雪国家的百年奇耻。经过朝臣激烈的辩论,决定对匈奴作战。在马邑诱敌失败之后,更采取主动出击的战略。因为旧人凋谢,他以文帝以来新兴的山西军人集团与几个外戚军人,组成了新的军事统率系统。而汉廷群臣,至此更发生文武分途的现象。原来汉初功臣集团的分子,大都饱经战阵,所以“出将入相”,他们尚可包办。文帝时,这批人年纪已老,到景帝则全部死光。景帝时的丞相,多半由功臣子弟充任,这批少爷,除周亚夫资兼文武外,其余均碌碌不足道。武帝时“出将入相”的人选,已不可得,因此干军的与干政的便不能不显然分开。恰巧武帝预备对匈奴发动大规模战争,东方淮泗军人的后裔,既已无人会打仗,因此西北边陲一批善战的军人,遂乘时而起。他们因地域关系,久遭屏抑,至此始有发展事业的机会。
山西人之善战,秦时即已驰名。《汉书》六十九《赵充国辛武贤传》:“赞曰:秦汉已来,山东出相,山西出将。秦将军白起郿人,王翦频阳人。汉兴,郁郅王围、甘延寿,义渠公孙贺、傅介子,成纪李广、李蔡,杜陵苏建、苏武,上邽上官桀、赵充国,襄武廉褒,狄道辛武贤、庆忌,皆以勇武显闻。苏辛父子著节,此其可称列者也,其余不可胜数。何则?山西天水、陇西、安定、北地,处势迫近羌胡,民俗修习战备,高上勇力鞍马骑射。故《秦诗》曰:‘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皆行。’其风声气俗,自古而然。今之歌谣慷慨,风流犹存耳。”这里所说的“山”,应当是指今日陕西省的华山,所以《汉书》上所说的山西、山东,等于后来所谓的关西、关东。班固认为“山西”所以出将,是由于与外族接近之故,此点大致不错。不过除此之外,与汉兴以来山西人在政治上没有出路一点,也有关系。
刘邦入关,部下全是“山东”人。这批从龙之彦,高踞政治要津,形成功臣集团。他们所交结援引者,当然仍以同乡为主。何况秦人是被征服者,自然谈不到政治机会的平等,所以地域关系扼杀了山西人的政治生命。从刘邦到景帝,汉朝的丞相,凡有籍贯可考者,无一不是山东人。武帝的十三丞相中,只有田蚡、李蔡、公孙贺三人是山西人。而其中两个是皇亲,只有李蔡算是“积功至丞相”。至于军界,更是如此,气焰万丈的淮泗军人,于大功告成之日,岂肯容别人插足。六郡良家子的从军,虽是山西人猎取功名的唯一出路,但当时充其量不过是中下级干部。所以他们在汉初一直被冷落五六十年,直到淮泗军人死光而无后继之时,才露头角。《汉书·地理志》:“汉兴,六郡良家子选给羽林、期门,以材力为官,名将多出焉。”这里所说的“名将多出”,乃是指景帝以后的事。
武帝用人,有个特点,就是他所任命的军政最高首长,不问能力,也不问出身,专找最听话最可靠的人来充任。所以武帝的十三丞相,有外戚,有儒生,有列侯,有退伍军人,有宗室,品类虽杂,而无一不是庸才。所谓“娖娖廉谨,为丞相备员而已”。在军事方面,也用这个办法。他所建立的军事统率系统,是由山西军人充任主干,担任实际的作战任务,而由几个“奉法遵职”的外戚来充当最高统帅。山西军人在朝中毫无凭藉,所以他们的兴起,多半要靠真本领。这批人多具有超人的勇力与军事才干。汉武一朝的对外战绩,多半是他们的血汗结晶。总计卫青伐匈奴时部下的十五员大将中,山西(今陕西、甘肃等省)人占八名,即李广、苏建、李息、赵食其、张骞、李蔡、公孙敖、公孙贺;山东(今山西、河南等省)人占四名,即荀彘、张次公、曹襄、韩说;此外北方边塞的云中(今绥远省)人二名,即李沮、郭昌;匈奴的降人一名,即赵信。从这个名单看来,当时武将不但以山西人居多,而其中勇敢善战声威素著者,亦几无一非山西人。
山西军人的最大特征,一点是爱惜部下,一点是喜欢招贤纳士。这是与当时外戚军人最不相同的地方。就中以李广的声望最高,他是秦将李信之后,世代将门,其本人又具有卓绝的战斗技术。他在文帝时已露头角。景帝时从周亚夫击吴楚军,也曾立功。以后他历任边地各郡太守,与匈奴打过多次硬仗,当时的典属国公孙昆邪称赞他“才气天下无双”。武帝时他充任右北平太守,匈奴称他为“汉之飞将军”,数年不敢入侵右北平。诸如此类,可见他当时声威之壮。他对部下之爱惜,可以说已达到甘苦与共的地步。《史记》一百九《李将军列传》说:“广之将兵,乏绝之处,见水,士卒不尽饮,广不近水;士卒不尽食,广不尝食。”《汉书》五十四《李广苏建传》也说:“广历七郡太守,前后四十余年。得赏赐,辄分其戏下,饮食与士卒共之。家无余财,终不言生产事。”《李将军列传》又叙述他死后的情形说:“广军士大夫,一军皆哭。百姓闻之,知与不知,无老壮皆为垂涕。”仅就这一点,便可看出他平素的为人以及受部下爱戴之深。苏建对养士也甚感兴趣,他曾劝卫青招贤纳士。李广的孙子李陵,司马迁说他“素与士大夫绝甘分少,能得人之死力。”(《汉书》六十二《司马迁传》)《汉书·李广苏建传》也说李陵“爱人,谦让下士,甚得名誉,武帝以为有广之风”。所以山西军人,大致说来是爱养士的。陇西李氏所以有那么大的名望,除了他们的军事天才外,与“士卒爱乐为用”一点,也有极大的关系。
至于外戚军人,其作风恰与山西军人相反。武帝先后以三个由女宠而进的外戚,充任讨伐匈奴的统帅,即卫青、霍去病、李广利。三人中除卫青有些才具外,霍李二人,一派花花公子的作风。不过他三人共具一个特点,那就是所谓“以和柔自媚于上”。他们只求皇帝的宠幸,不愿再与别人往来。所以卫青当苏建劝他招士时,他便说:“自魏其、武安之厚宾客,天子常切齿。彼亲附士大夫,招贤绌不肖者,人主之柄也。人臣奉法遵职而已,何与招士!”(《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他认为人臣除了服从命令去办事外,自己不应再树势力。所以他一生小心翼翼,看皇帝的颜色行事,但是因此也难免与部下及时人发生隔阂。所以苏建说他:“大将军至尊重,而天下之贤士大夫毋称焉。”霍去病则与士卒隔阂的更厉害,《史记》一百十一《卫将军骠骑列传》说:“其从军,天子为遣太官赍数十乘。既还,重车余弃粱肉,而士有饥者。其在塞外,卒乏粮,或不能自振;而骠骑尚穿域蹋鞠,事多此类。”但就“奉法遵职”这方面说,却与卫青无二。李广利更不足道,伐大宛时贪污腐化,饿死许多士卒,自然更梦想不到什么养士。可是武帝最喜欢这种人,他们没有个性,所以听话;没有大志,所以可靠。武帝时外戚多矣,而三人特见宝爱者,原因在此。不过,这种作风,如何能受部下爱戴,所以他们只能借了皇帝的权威来驱使部下而已。同时他们仅凭外戚资格而任统帅,使有资历才能的部将,尤感不服。武帝之世,外戚军人和山西军人的领袖人物陇西李氏的始终扞格,便由此种人事问题造成。
卫青在外戚军人中算是好的,山西军人有一部分是他的心腹,如公孙敖、公孙贺等。因为前者是他的老友,后者是他的亲戚,所以对二人特别提拔。对其他部下,也还宽容。独对名满天下的李广,处处表示排挤,造成李广与匈奴大小七十战而终不得封侯的命运,以李广的资历与才干,而所受的优遇,不如诸将。每次出师,李广所率领的军队,从未超过一万人,亦从未负过重要任务。他每次作战,无一次不表现奇迹,而又无一次不因失援而败。元狩四年(公元前一一九年),武帝命卫、霍伐匈奴,李广几次请求,武帝才准他充前将军。等到出塞以后卫青得知匈奴单于的所在地时,却把李广调为侧翼,而以公孙敖为前将军,担任与单于正面的作战。《史记》一百九《李将军列传》说:“而是时公孙敖新失侯,为中将军从大将军,大将军亦欲使敖与俱当单于,故徙前将军广。”可见卫青此举的目的,明明是想提拔公孙敖,以冀恢复他新失的“侯”。至于《李传》所谓“大将军青亦阴受上诫,以为李广老,数奇,毋令当单于,恐不得所欲”,亦犹今之军人,开口便是“奉命”如何如何,恐怕只是一种借口而已。李广生平以不能一当单于为憾,此事给他的刺激之大,可想而知。其后卫青又预备把捉不到单于的责任,推卸于李广的“失道”上。这种折磨,李广除引刀自刭外,实已无他路可循。李广的儿子李敢,曾随霍去病伐匈奴,亦极善战。为了他父亲的死,把卫青击伤。后来在随武帝打猎的时候,被霍去病冷箭射死。武帝反替霍掩饰,说李敢被鹿触死。李氏与卫、霍的这场冲突,绝非单纯的私人纠纷,正是外戚军人对于山西军人的示威。李广为当时军界名宿,尤受一般中下级干部的拥护,其负时望及得士心,不但直接威胁卫青,连武帝都有醋意。卫青之敢于打击李广,分明得到武帝的支持。至于李蔡、公孙贺、公孙敖等之所以能官运亨通者,乃因此辈虽为山西人,但均庸庸碌碌,惟命是从,故仍能得到卫、霍的借重以及武帝的青睐罢了。
到了李广的孙子李陵,又与另一位外戚发生纠纷,那便是贰师将军李广利。此人毫无作战经验,只因武帝“欲侯宠姬李氏”,才命他去伐大宛。费时四年,前后出动二十几万人,所收的战果,不过是几千匹马。这种人李陵如何能看得起!天汉二年(公元前九十九年)汉伐匈奴,他拒绝为贰师将辎重,而愿自当一队。因此带了步兵五千人,出塞北行三十日,在浚稽山与单于亲自统率的十万匈奴军遭遇,在四次恶战毙伤敌军万余人后,自身损失,不过一千余人。奇怪的是,像李陵所率领的这样好的军队,武帝却没有慎重考虑到后援问题,终因连斗十余日后,矢尽援绝,在去塞百余里的地方投降匈奴。同时李广利以骑兵三万,在天山与匈奴较弱的一环的左贤王作战,虽也杀了匈奴万余人,而付出的代价,却较匈奴多一倍。《史记·匈奴列传》说此次战役,“匈奴大围贰师将军,几不脱。汉兵物故什六七”。这与李陵的战绩,无法相较。所以当司马迁为李陵辩护时,武帝认为他是“沮贰师而为李陵游说”。(《汉书》六十二《司马迁传》)因为二李同时出师而战绩不同,故“为李陵游说”即等于“沮贰师”。武帝之袒护亲戚,固然可以想见,同时从这件事上,多少也可以看出山西军人与外戚军人之间平时意见之深,以及山西军人政治势力的微弱。善战与爱士,既为山西军人之独特风格,惟李氏祖孙兼而有之,故李氏可为山西军人的代表人物。其次苏建、张骞,亦能近似。但是山西军人却吃了这种风格的亏,李氏祖孙之败,固不待言;苏建也是处处受排挤,张骞的封侯,更是千难万难。较诸公孙贺、韩说辈之“无灾无难到公卿”者,相去何远!李氏族灭后,山西军人中没有足以与外戚军人抗衡的人物,而汉军的战斗力,从此走向下坡路。太始三年(公元前九十四年),汉军与匈奴作战,李广利军七万人,全军覆没,从此汉朝无力对匈奴作主动的出击。武帝一生轰轰烈烈的开边事业,最后以这样的场面来作结束。
山西军人与外戚军人的冲突,大致可以说是军事内行与外行的冲突,也可以说是受部下拥戴与受皇帝宠信的两种军人的冲突。前者无论经验才干名望任何一方面,均远过后者,而所遇则恰恰相反。人事上既有这等不平现象,又怎能望其有好的战果。所以武帝倾全国之力以及数十年的光阴,与其众“不过汉一大县”的匈奴相拼,最初虽占些便宜,最后竟焦头烂额,几乎不可收拾。武帝以后,山西军人日见抬头。宣帝时赵充国、辛庆忌都立过大功。从用人的得法以及处理国事态度的郑重看,宣帝是远较其曾祖为高明的。
五 儒家和法家的政见争执
窦、田以后,终武帝之世,汉廷没有以私人为中心的大政治集团。卫、霍的地位很高,但不敢制造庞大羽翼。李广虽有很多人拥护,但不受天子青睐。其后武帝为了防止叛乱,用了一批“酷吏”。为了筹措战费,用了一批计臣。另一方面为了装璜门面,又用了一批儒生。前二者的分子,办事认真,不怕树敌,除皇帝以外,六亲不认。他们同调极少,手段极辣。后者思想既嫌迂阔,办事尤无魄力,在武帝心目中多少有点“俳优畜之”的意味。这批人虽也有大官,但无实权,对于国家大事,谈不到什么决定作用。就维持君主绝对专制一点看来,武帝这套用人方法,确也有其道理。
酷吏与计臣,可以合称为法家。因为他们在思想与作风方面,类似战国的商、韩。他们之中,有不少的人才,如赵禹、张汤、杜周、桑弘羊等。他们或理政务,或办特务,或管财政,均有极好的成绩。他们心目中的法,就是皇帝的命令。《汉书》六十《杜周传》说:“客有谓周曰:‘君为天下决平,不循三尺法,专以人主意指为狱;狱者固如是乎?’周曰:‘三尺安出哉?前主所是著为律,后主所是疏为令。当时为是,何古之法乎!’”因此他们办事,可以说完全秉承皇帝的意思去作。此外不以其他任何人或事或理论为根据,也不受其他任何人或事或理论的约束,因此把事办得极为彻底。武帝当然乐于任用这批既能干而又绝对服从命令的人。武帝时的丞相,像是摆设,外表虽然维持其优礼,实权却在御史大夫手中。这现象在武帝末年,益趋明显。当时御史大夫的人选,便多是此辈法家。
武帝这个人,正是汲黯所谓“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史记》一百二十《汲郑列传》)的君主,他的尊儒,正是“外施仁义”的表现。实际上他的好儒,远不如他的好神仙。他一生行事,更无处不与儒术相反。他对儒生,大体说来是尊而不用。即使是用,也是用他们所懂的关于礼节制度方面的“术”,不是他们那套治国平天下的“术”。因此儒家在当时政治上的重要性,当然无法与非儒家抗衡。所以公孙弘以丞相之尊,为谏置朔方郡,竟为朱买臣鼠辈所摧辱。博士狄山,主张和亲匈奴,与张汤廷争,竟被迫守边,让匈奴取去头颅。这并非因为儒家的议论,全无道理。而是他们的道理,为武帝所不喜欢。
武帝晚年最得力的一位法家,便是“言利事析秋毫”的洛阳贾人之子桑弘羊。他历任财政方面要职,最后并升任御史大夫。他主持财政,以办理盐铁专利及管制物价二事,最有成绩。以武帝之挥金如土,他居然能使财源不竭,物价不涨,本领令人叹服。桑弘羊那些弄钱的办法,自然要遭到只讲仁义而不言功利的儒家的不满,所以到昭帝初年,举国儒生,一致反对桑的经济政策及措施。《汉书》二十四下《食货志》下:“昭帝即位六年,诏郡国举贤良文学之士,问以民所疾苦,教化之要。皆对愿罢盐铁酒榷均输官,毋与天下争利。视以俭节,然后教化可兴。”为了此事,桑弘羊与那般贤良文学,发生激烈的舌战。桓宽的《盐铁论》,便是这场辩论会的纪录。开会之初,双方尚作理论的辩难。继而大动肝火,从对方的人格骂到对方的宗师;从辩论管理盐铁物价等机关的存废问题,一直辩论到有关外交经济法律的各项国家大计。他们各持一理,不能相下,但都不出先秦儒法二家的思想范围。
法家首先解释设立管制盐铁等机关的理由,是为防备匈奴的屡次入侵,拿这些机关来“蕃货长财,以佐助边费”。(《盐铁论·本议第一》)进而解释振兴工商业可以富国利民,而这些措施,正是扶持工商业的必要办法。他们说:“故工不出则农用乏,商不出则宝货绝。农用乏则谷不殖,宝货绝则财用匮。故盐、铁、均输,所以通委财而调缓急也。”(同上《本议第一》)。并且说这些措施,以富商大贾为裁抑的对象,不但百姓不受损失,而且可使“百姓均平,各安其宇”,“兵革东西征伐,赋敛不增而用足”。(同上《轻重第十四》)儒家则仍抱着“以古非今”的一贯态度,他们根本反对法家这些经济政策与措施的目的,首先认为对外就不该用武。因为就理论上说,“古者,贵以德而贱用兵。孔子曰:‘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同上《本议第一》)就实际上说,“转输粮食无已,使边境之士饥寒于外,百姓劳苦于内”。(同上《本议第一》)所以他们主张对匈奴只应“偃兵休士,厚币结和亲,修文德而已”。(同上《击之第四十二》)其次他们认为工商业是末,农业是本,耕稼乃是百姓基本的职务与利源。他们说:“衣食者民之本,稼穑者民之务也。二者修,则国富而民安也。”(同上《力耕第二》)至于人民的衣食缺乏,其故不在生产之不足,而在少数人的奢侈,工商业便是推动奢侈之风的一种动力。故他们说:“男子去本为末,雕文刻镂以象禽兽,穷物究变,则谷不足食也。妇女饰微治细,以成文章,极伎尽巧,则丝布不足衣也。”(同上《通有第三》)因此他们认为必须节俭,始可以致富;必须务农,始可以节俭。他们的“理民之道”,便是“节用尚本,分土井田而已”。(同上《力耕第二》)以上大致是从理论方面驳复对方,同时他们更举出这些经济措施的实际弊病,如因铁器买卖铸造的不自由,致使农家没有好的农具使用而减少生产,以及官吏商贾借管制物价从中非法牟利等等。
从这场辩论看来,法家的经济措施,在技术上不能说没有流弊,不过他们完全根据现实,发挥见解,并没有标榜什么超现实的政治理想。因此他们的理论,较切实际。儒家的理论,大半忽略现实,偏重理想。他们的批评,令人有“因噎废食”之感。盐铁之议的结果,儒家虽未获得决定的胜利,但也未像武帝时败得那样悲惨。政府为敷衍他们的面子,把法家经济政策中不重要的酒榷一项取消。这件事可看出当时儒家对武帝的“举中国以事四夷”,发生极度反感,同时也反映着汉廷中桑弘羊以外的执政者,对武帝政治的怀疑。宣帝时,博士夏侯胜更公开攻击武帝。而昭宣时期的休养生息,也正是汉廷君臣以武帝为戒鉴的表现。儒家后来所以能在政治上得势,与这种情势颇有关系。
六 外戚政治下的儒生派与现实派
武帝一生轰轰烈烈的事业,到头是场悲剧。他和秦始皇一样,虽是好大喜功,却最怕死。他晚年简直害了“迫害狂”,时因怀疑而杀人,最后竟杀到自己的太子。伐匈奴也以惨败收场,同时国内更呈现一片饥馑盗贼的乱象。他终于在痛悔中死去,临死将年幼的皇太子弗陵(即昭帝)托付给他的亲戚霍光。昭帝即位后,霍光即以“大将军领尚书事”的名义,代行皇帝权力。从此“大将军”这个官衔,变成汉朝事实上的摄政。他独揽军政大权,丞相成了他的僚属。虽然表面上仍是听命于皇帝,实际上他有处理军国大事的全权,皇帝极少过问。霍光之为大将军,不特在西汉官制上创一特例,并且导宣帝以后外戚政治的先河。不过大将军一职,必须于皇帝不能或不愿亲政时才能产生,这个官职的设置与否,须视皇帝而定。所以宣帝自霍光死后,即未设大将军。元帝时也没有。到了成帝,王凤才以元舅身分,出任此职。王凤死后,终成帝之世,大将军一职,由王家人轮流充任,蔚成盛况空前的外戚政治。王家的声势,如旭日中天,朝廷中找不出一个足以与王家抗衡的政治势力。任何一个朝臣集团,只能算作王家僚属的若干单位之一,而不能与王家平行。哀帝虽曾对王家加以打击,但没有伤及根本。同时由于哀帝对国事那种儿戏态度所激起的普遍反感,反使王莽在哀帝死后成为举国拥戴的政治中心人物。他遂利用这个机会,夺去刘家的江山。
另一方面,武帝死后,一向在政治上无甚重要地位的儒家,势力日见扩张。到元帝时,他们的集团,竟成为朝臣的主干。这固然由于元帝爱好儒术,而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在举国对武帝数十年对外战争所造成的动乱局面发生反感时,他们是武帝政治最主要的反对派。如果武帝以后的皇帝不愿为武帝的话,那么他们便极具被任用的条件。他们有一套有系统的政治理想及办法,其完备为诸家所不及。理想在未实现时,总是具有诱惑性的。因此儒术不但颇合一般不切实际的君主的胃口,也易为一般读书人所接受。于是他们便藉着武帝为他们铺好的“五经博士”的大道,一步步踏上政治舞台,渐由配角变成主角。武帝对此,真可以说是“无心栽柳柳成荫”。到了昭帝时的盐铁之议,儒生们公开抨击武帝的政治。宣帝时更有人骂到武帝本人。宣帝的政治,虽是“信赏必罚,综核名实”(《汉书》八《宣帝纪》)的一套法家作风,但当时的丞相御史大夫魏相、丙吉、蔡义、韦贤、萧望之等,都出身儒生,萧望之更是宣帝托孤之臣。像萧望之反对冯奉世封侯以及韩延寿与萧冲突而被杀的事,若在武帝时,便绝无可能。可见当时儒家的势力,已经不小。宣帝也自认是“以霸王道杂之”。(《汉书》九《元帝纪》)到了元帝,宣帝遗留下的朝臣中,属于霸道的宦官弘恭、石显,与属于王道的儒家萧望之、周堪等发生权力上的冲突,结果石显等联合外戚史高击败萧等。他们又引用了一批附和他们的儒生,便是“阿谀曲从,附上罔下”的匡衡、张谭之流。于是宦官与儒家合流,儒家拥着政治首长的名位,宦官则掌握着发号施令的实权。
王凤是元帝王皇后之兄,成帝之舅。成帝即位,他出任大将军,设法摈斥了与皇帝关系较远的外戚另一王氏及冯氏,而得专断国政。他确有其长处,他不但奠定了此后王家不可动摇的势力,同时也提拔了不少人才。成帝时,大将军以下的外廷首长,大半由儒家充任,他们可以说是王家的主要班底。此外还有一个集团,规模不如儒家集团来得庞大,但团体非常巩固。这个团体的分子复杂,有军人,有公卿子弟,有地方官,虽然出身不一,但私人间的联系甚密。他们均极能干,思想属于法家一类。不过因为他们的政治地位不高,对国家大计,从未提出显明的政策,他们的思想只是从他们办事作风上流露出来。这批人以陈咸、陈汤为首,可名之曰“现实派”。儒生派与现实派的关系,是平行而对立的。对于王家,则均是上下的关系,可以说是王家部下的两个单位。两派的首要,大半是王凤提拔起来的。不过儒家在政治上之占势力,不自王氏始,所以他们虽听命于王氏,但整个集团的政治地位,王氏并不能完全左右,因此在朝中一直占着上风。现实派因为没有儒家那样深厚的根基,大将军可以完全左右他们的政治前途。每任大将军对他们的好恶,即可决定他们整个集团的兴废。所以在两派的斗争过程中,现实派始终处于劣势。大将军支持他们时,他们还可与儒家对垒,一到放弃支持,便只有垮台之一途。
现实派的首脑,除陈咸、陈汤外,还有萧育、朱博、朱云、王章、孙闳、逢信等人。他们多半是极好的吏材,敢作敢为,成帝一代的吏治,颇赖此辈维持。当时属于儒生派的宰相翟方进曾弹劾陈咸、朱博等人,说他们“皆内有不仁之性,而外有俊才,过绝人伦;勇猛果敢,处事不疑。所居皆尚残贼酷虐,苛刻惨毒以立威,而亡纤介爱利之风”。(《汉书》八十四《翟方进传》)从这些话里,可以看出他们的能力与作风。陈汤在元帝时任副校尉,与西域都护甘延寿矫诏发诸国兵,斩匈奴郅支单于,威震敌国。陈咸是宣帝时御史大夫陈万年之子,元帝时作御史中丞,曾与朱云相结,反对中书令石显及少府五鹿充宗等人。到了王凤执政时,曾以陈咸为长史,其后他历任各地郡守。他作官“以杀伐立威,豪猾吏及大姓犯法,辄论输府”,因此“下吏畏之,豪强执服,令行禁止”。(《汉书》六十六《陈万年传附子咸传》)萧育是萧望之的儿子,为人“严猛尚戚”,也曾作过几任地方官,以善平盗著名。朱博出身小吏,作冀州刺史时,吏民畏之如神。他极端瞧不起儒生。《汉书》八十三《朱博传》说:“文学儒吏,时有奏记,称说云云。博见谓曰:‘如太守汉吏,奉三尺律令以从事耳。亡奈生所言圣人道何也!且持此道归,尧舜君出,为陈说之。’”这种侮儒的态度,简直和刘邦相似。朱云曾在朝中公开请求杀掉丞相张禹,王章则曾抗疏弹劾大将军王凤。由此可见这批人中,不特人才辈出,还有不少抗直之士。
儒生派私人间的连系,虽远不如现实派紧凑,但他们的思想与立场相同;攻击现实派,阵线是一致的。所以成帝时由儒家担任的各任丞相,私人间的关系,虽不密切,但无一不与现实派作对。他们性格圆融,手段持重,每当大将军对现实派不表好感时,便乘机向对方作致命的打击。儒生派分子的个人操守,大体还过得去。现实派之中若干分子,行为极不检点。如朱云任槐里令时“残杀不辜”,陈汤更是屡次犯罪,而每次均是砍头的罪过,这些事常给人以攻击的把柄。虽然如此,他们仍能凭着他们的才能,与占绝对优势的儒生派相周旋,从元帝末年一直闹到成帝末年,共闹了三十多年,才被击垮。
陈汤、甘延寿立功归来,元帝想把他们封侯。中书令石显,因与甘有隙,便授意丞相匡衡、御史大夫张谭共起反对。几经争执,陈、甘虽得封侯,但食邑户数减去许多。到成帝时,陈汤作射声校尉,又被匡衡举发他在西域时的舞弊情事,结果陈被免职。这是两派人士冲突的开始。现实派中咸、汤二人是好友,陈汤被匡衡劾免,又经王凤提拔,在王凤幕府中作事。王凤死后,王凤的从弟王音为大将军,待陈汤也不错。这时陈咸颇以滞于郡守为憾,便因陈汤的力量,内调为少府。作了几年,很有成绩。不过,与御史大夫翟方进,却于此时结下嫌怨。翟出身明经,很受丞相薛宣的赏识。薛曾有事与翟相连,陈咸奉命对翟诘责,翟因此怀恨在心。自此两派人士,便展开白热化的斗争。
王音死后,王凤的弟弟王商作大将军。王商一向讨厌陈汤,因此举发陈汤的罪过,把他免职,徙居敦煌。这时翟方进作丞相,便乘机上了一本,说陈咸“前为郡守,所在残酷,毒螫加于吏民,主守盗受所监。而官媚邪臣陈汤,以求荐举,苟得无耻,不宜处位”。(《汉书·陈万年传附子咸传》)于是陈咸也被免职。同时被免职者有陈的同党历任九卿的逢信。此后陈咸借了王凤的弟弟王立的力量,复起为光禄大夫,又被翟方进劾免。后来王立获罪,翟更想把陈咸的党羽一网打尽,于是又奏一本说:“后将军朱博,钜鹿太守孙闳,故光禄大夫陈咸,与立交通厚善,相与为腹心,有背公死党之信,欲相攀援,死而后已。”(《汉书·翟方进传》)结果,朱、孙免职,陈咸徙归故郡。陈咸回故乡后,忧郁而死。其后翟又把现实派的萧育挤掉,至此现实派趋于瓦解。王章因弹劾王凤死于狱中,朱云也早已被废家居。萧育在哀帝时虽又作官,但已无大作为。朱博虽也于哀帝时把儒家的孔光赶掉,代之为丞相,但不久犯罪自杀。哀帝以降西汉各种政治上的怪现象,便全是儒生派的杰作。
自从元帝信用儒家后,汉朝即开始不能振作。儒家之反功利思想,使汉朝无法定立进取性的政策,无法充分发展国力;而他们的当政,更直接阻碍进取人才的发展。现实派的失败,象征着进取人才的全部凋谢,同时更象征整个西汉王朝的没落。所以王莽虽由儒家拥上皇帝的宝座,但他的臣下,除歌功颂德者外,竟找不出一个比较有办事能力或独立风格的人。他极力想实现他那些含有浓厚儒家色彩的政治理想,但努力的结果,使人有“圣人不死,大盗不止”之感,他终于很快的作了儒家政治理想的殉道者。由此看来,现实派的消灭,即使是对王家说,也不能说不是一种损失。
附记:此文写于前年春天,当时先伯孟真先生曾指示若干意见,不意两年以后,竟于此处发表,念之怆然。又此文承劳贞一先生予以斧正,特此致谢。
一九五二年四月于台北
原载《台湾大学傅故校长斯年先生纪念论文集》,一九五二年十二月
[book_title]汉法与汉儒
一 汉初的学术概况
所谓“汉初”,是指高祖、惠帝、吕后以及文、景二帝的一段时间(公元前二〇六至前一四一年),凡六十六年。汉朝初建,承袭秦法,但其时的学术思想界,却恢复了战国时代的态势,成诸家并立之局。其盛况虽远不及战国,但其庞杂的情形则十分类似。这是因为秦已覆亡,学术思想上的枷锁业已解除,恢复了自由研究的风气。虽然秦时的“挟书律”及“妖言令”到惠帝、吕后时才废除,但事实上在未废除之前,政府对学术思想,仍是不大过问的。汉初值大乱之后,百废待举,政府既无暇奖励学术;民间也无力量从事学术上的大规模研究,因此在学术上造成一种类似战国但具体而微的局面。战国时代的儒、法、道、阴阳、纵横五家,在汉初仍然活跃,兹依次加以叙述。
汉初的政府,还没有设立专门的学术研究机构。学者只是以个人的知识,传授徒众。儒家方面,自汉统一后,叔孙通(秦博士)曾采古礼及秦仪,为汉制订朝仪。但此人乃一政客,而非纯粹的学者[1]。至于汉初儒家的传经者,则有田何(高祖时人)传《易》,伏生(秦博士,高祖至文帝时人)口授《尚书》,辕固生(文景时人)、申公(高祖至武帝时人)、韩婴(文景时人)治《诗》,号“齐、鲁、韩三家”;高堂生(高祖时人)传《礼》,胡母生(景帝时人)治《春秋公羊传》,瑕丘江公(景武时人)治《春秋穀梁传》。总之,儒家诸经,除《乐》在汉初失传,其余均各有传人。文景二帝时,政府设有博士,但文帝好刑名之言,景帝也不亲任儒家。虽然儒生如韩婴于文帝时,辕固生、胡母生于景帝时,均曾为博士,但只是聊备顾问,并非专门研究学术[2]。
秦以尚法而迅速灭亡,汉初学者对秦法多持反对态度,因此研究者不多。高祖时,萧何掇拾秦法,取其宜于时者,作律九章,但谈不上学术的研究[3]。到文帝时,因为他本人喜好刑名,法学界也产生不少人才,最有名的要算张释之和晁错。张释之于文帝时曾为廷尉,守法不阿,持议平允,虽皇帝不能更易其判决,这一点已不同于秦代法家惟君主之命是从的作风。他虽然不是专门研究法学的学者,但他每判一案,皆有充足的理论根据,可以看出他的法学知识的丰富[4]。晁错曾学申商刑名于轵人张恢,文帝时为太子家令及中大夫,曾上书数十,言削诸侯及更定法令事,文帝不听。景帝时,初任内史,继迁御史大夫,曾更定法令三十章。其后因削诸侯地,造成“七国之乱”,终为景帝所杀。他的著作,《汉书·艺文志》列为三十一篇,但仅有篇数而无篇名,今已大部佚失。《汉书》仅载有他的上书数篇,大多为教战务农之论[5]。此外如吴公,少时曾师事李斯。文帝时为河南守,治平为天下第一,其后并征为廷尉。他任河南守时,曾延揽贾谊于门下。及为廷尉,乃荐谊于文帝。他虽无著作传世,但从他的治绩看来,他当是一位不凡的法家[6]。
汉初最有名的道家是齐国盖公和赵国田叔,二人都善治黄老家言(黄指黄帝,老指老子。战国末年人常好假借黄帝之名以立说,内容近乎道家。所谓“黄老”之学,实际就是老子的政治论)。高祖时,曹参相齐,盖公为言治道,以为“清静而民自定”。曹参以其道行之,结果齐国安集,大受人民的拥戴。惠帝时,参入中央为丞相,更推行无为政治于全国[7]。田叔曾学黄老术于乐巨公,为人廉刻自守,好游诸公。高祖时,赵王张敖任为郎中。其后高祖任他为汉中守,景帝时,任为鲁相。他虽习黄老术,但其为官行事,与道家有些不类[8]。文景时的王生,也善为黄老言,与张释之友善。景帝时,曾于朝廷之中,当众命释之结袜,群臣反因而益重释之,可见其声名之盛[9]。此外景帝太后窦氏,也雅好此道,以致景帝及太子、诸窦也不得不读黄帝老子之书,以尊其术[10]。
阴阳家之有著述者,有张苍及公孙浑邪。张苍原为秦御史,文帝时任丞相,于书无所不观,尤善律历。文帝时,他推论五德之运,认为汉当水德之时。鲁人公孙臣则以汉当为土德,结果汉纳公孙臣之说。张苍有著作十六篇,《汉书·艺文志》列为阴阳家[11]。公孙浑邪景帝时人,武帝丞相公孙贺的祖父。他有著作十五篇,《汉志》也列入阴阳家[12]。此外尚有方士,也属于阴阳家一流。如文帝时,赵人新垣平以望气召见,言长安东北有神,气成五采。文帝信其说,作渭阳五帝庙[13]。
汉初纵横家的著作,《汉书·艺文志》不载。当因汉统一后,纵横家已无用武之地,以是研究者不多,但其风在汉并未泯灭。武帝以前,博士仍有习纵横之术者,武帝尊儒后才加以罢黜。尤其当秦汉之际,国家犹是分裂之局,某些人的行事,极具纵横家的作风。如随何曾游说英布,反叛项羽;郦食其曾游说齐王田广,投效高祖;蒯通曾游说韩信,反叛汉朝[14]。此类说客,当时为数甚众。汉统一后,陆贾于高祖及文帝时,两度出使南越,说其王赵佗服从中国,皆如意旨。他并于吕后时,劝大臣周勃、陈平捐弃前嫌,以制诸吕[15]。此外袁盎于文帝时上言压抑宦官赵同及文帝所幸慎夫人,议论动人。景帝七国之乱时,他曾出使吴国,劝吴王罢兵,并以危言陷杀晁错[16]。观其行事,也极似纵横家一流。至于名家和墨家,汉时业已衰落,没有出现具有代表性的人物。
二 汉初的黄老政治
汉统一后,在制度法律方面,仍袭秦旧。但在政治精神及原则上,却选择了道家,亦即所谓“黄老之术”。其所以如此,原因约有二端:一是秦虽以尚法亡国,但其制度,甚为完备。汉初儒学衰微,除专治一经的秦国博士外,并无名动时君的大儒,如孟子、荀子一类的人,同时汉人更承袭了秦人的轻儒之风,例如高祖即经常对儒者横加轻藐和侮辱。道家在战国末年虽是显学,但其本身并无一套政治制度。至于汉廷君臣,大都出身于低层社会,本身没有创立制度的能力。因此汉廷除承袭秦法外,别无其他的途径可循。二是自秦统一直至汉初的二十年间,人民因处于暴政及战乱之中,财产及精力早已消耗殆尽,举国上下莫不希望获得喘息的机会,而道家的政治精神正合乎他们的心意。因此汉初实行无为政治,实有其情势上的必要。
以黄老的政治精神及原则推行于全国的是曹参。惠帝二年(西元前一九三年),相国萧何卒,汉室以参继其位。他继任后,立即推行“无为”政治,一切遵循萧何所定的旧规,不予更动,以免扰民。他任相国凡三年,于五年(前一九〇年)去世。百姓歌之曰:“萧何为法,顜若画一。曹参代之,守而勿失;载其清净,民以宁一。”[17]可以看出他在政治上的成功。至于无为政治的内容,不外对内轻徭薄赋,简省刑罚,竭力避免烦苛的兴作,一意与民休息;对诸侯国则采取放任政策,不干涉其内政。对外族如强邻匈奴,则力求亲善,甚至不惜屈己以求保持和平关系。对南方诸越国,也都采安抚政策。战国以还,因战争及暴政,人口锐减,至汉初,名城大都,户口什余二三,民生凋敝已极。这种政治原则,自是救时的良药。
曹参死后,无为的政治原则仍为吕后所继续遵行,直至文景,前后达五十余年。赋税方面,秦时“收泰半之赋”(三分取其二),民不堪苦。高祖统一后,租赋改为十五税一,至景帝,更改为三十税一。人民的负担,大为减轻[18]。法律方面,汉法虽承袭秦法,深刻严厉,但甚少施用。同时并废除若干酷法,如惠帝时废挟书律,吕后时废三族罪及妖言令,文帝时除肉刑法等[19]。营建方面,高祖时,以长安新建,曾筑长乐、未央二宫,并为其父营新丰县[20]。其后下至文景,极少营建。对于诸侯王,文帝时,吴王濞称病不朝,帝优容之,并赐几杖[21]。对于匈奴,高祖时,因平城之败,对匈奴采和亲政策,岁时贻以酒食缯絮。其后汉室仍谨守此策,数十年不变。吕后时,匈奴冒顿单于写信向吕后求婚,措辞亵慢,后忍不与较,反覆书赠礼以慰劳之。文景二帝时,匈奴屡次入侵,汉室也只作被动的防守而不进攻[22]。
史称:“孝惠皇帝、高后之时,黎民得离战国之苦,君臣俱欲休息乎无为。故惠帝垂拱,高后女主称制,政不出房户,而天下晏然。刑罚罕用,罪人是希;民务稼穑,衣食滋殖。”[23]又称:“孝文皇帝即位二十三年,宫室、苑囿、车骑、服御,无所增益。有不便,辄弛以利民。……专务以德化民,是以海内殷富,兴于礼义,断狱数百,几致刑措。呜呼!仁哉!”[24]又称:“周秦之敝,罔密文峻,而奸轨不胜。汉兴,扫除烦苛,与民休息。至于孝文,加之以恭俭,孝景遵业,五六十载之间,至于移风易俗,黎民醇厚。周云成康,汉言文景,美矣!”[25]从上述史籍的赞语,可以看出无为政治的绩效。
无为政治,并非全无缺点。道家的政治理论,只适于“小国寡民”,而不适于一个庞大的帝国。由于无为政治的施行,使汉帝国的政务,陷于半瘫痪状态。诸侯王强横,藐视中央,几使分裂之局,重现于汉初。匈奴则屡次入侵,其游骑曾至长安附近。若干朝臣,已对此种政治原则不满。如吕后时的樊哙,文帝时的贾谊,景帝时的晁错,或主张讨伐匈奴,或主张制裁诸侯王。但汉廷对匈奴始终不敢进攻,而晁错削诸侯王地,更激起“七国之乱”。在这种情势之下,如果吕后及文景二帝不是英明之主,则汉帝国的前途,简直无法想像。
无为政治最大的贡献,是培养国力,使人民各安生业。五十余年间,汉帝国由残破困贫而达于繁盛富饶之境。景帝的讨平七国之乱,虽然是被动的,但已约略显示出汉廷的意欲改革。他的时代,可以说是汉廷从无为走上有为的过渡时代。到武帝,开始大有所为,但他所凭藉的力量,也正是汉初五十余年的积储。
三 法家的再兴
汉到武帝,开始尊儒。其后儒学渐盛,儒家的政治力量也日益庞大。这种现象,固由于武帝的提倡之功,但也是一种自然的趋势。
武帝是一有为之主,黄老之术在政治上经过五六十年的实验,业已弊象丛生,尤其无法配合武帝的心胸怀抱,因此武帝不再行无为之政。但不用黄老,仍须选择一种政治理论而遵行之。秦以尚法而亡,造成大乱,是汉人极其惨痛的回忆;讳言尚法,是汉初政治界及学术界一种普遍的现象,因此武帝至少不能公开提倡法家政治。同时国家统一已久,纵横之术自然要遭受淘汰,而阴阳家在政治上更毫无制度及理想可言。既然道、法、纵横、阴阳诸家皆不能用于政治,最后自然轮到儒家。
武帝虽然尊儒,但儒家拘泥迂阔的作风,与武帝好大喜功的性格,大相径庭;而他的一生行事,也莫不与儒家背道而驰。因此他对实际的重要政治任务,不要儒家来负担,而他所亲任的乃是任法言利的法家。虽然他曾以儒家公孙弘做丞相,但公孙弘实际也是文法吏,只是“缘饰以儒术”而已。武帝对儒家,也并非毫无好尚。儒家丰富的知识及其王道的政治理想,颇能抬高君主的身价,也颇能合乎有文采而好虚名的君主的心意。此外儒家所奉行的政治制度,远较其他诸家为完备,可以作为改制的参考,因此武帝愿意尊儒。但另一方面,儒家妨碍了他的雄心壮志的发展,所以尊而不用。他尊儒的另一原因,也许想以尊儒来掩饰或冲淡其尚法行为。总之,武帝时的政治,是表面尊儒而实际任法;看来像是文德并茂,而实质上却是刻薄严厉的。
这里叙述武帝尊儒的经过。他于建元元年(前一四〇年),下诏命大臣保举“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之士,由他亲自策问。结果若干研习儒学的应对者如董仲舒等被任用为官,其中习申韩纵横之术的都被遣散。但武帝的祖母窦太后好黄老,对此大为不满。当时中央政府尚有前代任用的博士七十余人,治经书和诸子百家的都有,武帝碍于窦太后,无法来个一元化,仅于五年(前一三六年)设置五经博士,以示提倡儒术。次年,窦太后死。武帝才开始将政府禄养的非儒家的博士,加以遣散,而儒学从此取得学术正统的地位。此外并设博士弟子员五十人,每年考课,绩优者可充任侍卫天子的郎官,次者可以补吏。因此儒家渐登仕版,越来越盛[26]。不过当时的儒家,对国家大事,尚谈不到什么决定作用。
武帝的亲任法家,主要因为他要大有为于天下,对外要讨伐匈奴,对内要改革政治,非任用法家聚积金钱、镇压反动不可,而这类事又绝非思想复古、行动迂缓的儒家所能胜任。武帝时代的丞相,只是摆设,政治实权则多操于御史大夫及廷尉之手,而此类人选,多是法家。可以赵禹、张汤、杜周、桑弘羊等为代表,张、杜、桑皆曾为御史大夫,赵、张、杜皆曾为廷尉,而四人全是法家。他们类皆才力过人,办事凌厉无前。当时为了内安外攘,国力必须高度集中,他们便是这种政策的执行者。因此秦以后一度消沉的法家,于武帝时再度兴起。当时的儒家只能坐而论道,所论亦大都徒托空言,而实际的政务,则操持在法家手中。
武帝时法家所负的最重要的责任有二:一是严密防止叛乱,二是尽量的开发利源。武帝初年,即尚酷法。元光五年(前一三〇年),他命张汤、赵禹,共定律令,务求深刻严厉。例如其中的“见知法”,规定如果看见或知道有人犯法而不检举者,与犯者同罪,这等于秦法的复活[27]。此风一开,官吏都竞以严酷相尚,因此产生了不少酷吏,最著名的如义纵、王温舒等,他们曾有一次杀戮数百人甚至一次毁灭千余家的纪录。杜周为廷尉,狱中系囚,常至数万[28]。刑罚的冤滥,自然无法避免。至于大臣被诛杀的,也所在多有。武帝时代的丞相,有好几位被罪而死;此外地位稍次的大臣以及地方大吏被杀的,更不计其数。这现象以武帝晚年为最甚。
至于开发利源方面,更是花样百出,鬻卖官爵,便是重要的一项。元朔六年(前一二三年),由政府设武功爵十一级,每级定价十七万钱,人民买爵至第七级,即可任命为吏,有罪可减二等。此外纳财者可以为郎,纳粟者也可以补吏或赎罪[29]。这办法对吏治的损害,不言可喻。最重要的,还是新经济政策的实施,包括国营贸易事业的经营,新税的征收,新货币的发行以及盐、铁、酒的专利等。这套新经济政策的设计者是桑弘羊、东郭咸阳、孔仅等。弘羊为洛阳贾人子,“言利事析秋毫”;咸阳齐之大鬻盐,孔仅则为南阳大冶[30]。三人都是商人出身的政客,专为武帝谋利,也算是法家一流。武帝以他们推行新经济政策,大大的增加了政府的收入。
严酷的刑罚加上无微不至的搜括,在双重的压迫下,人民生活的艰困,不难想象。讨伐匈奴,也因武帝用人的失当,使军事将领间发生严重的派系斗争,而致于晚年对匈奴的战役中,遭遇重大的挫败。武帝于天汉二年(前九十九年),以李陵率步兵五千人伐匈奴;征和三年(前九〇年),又遣李广利率七万人北伐;结果都是全军覆没[31]。而武帝的迷信行为,也造成了巨大恶果。征和二年(前九十一年),“巫蛊之狱”起,死者近二十万,皇后卫氏和太子据也都在这次事件中牺牲,造成武帝无可弥补的家庭悲剧[32]。由于国力的过分浪费,汉帝国内呈现出一片饥馑盗贼的乱象,“天下虚耗,人复相食”[33]。如果武帝不是末年痛悔,于征和四年(前八十九年)下诏罢除西域轮台(今新疆轮台县)的屯戍,决计不再务边功,一意与民休息,则汉帝国极可能重蹈亡秦的覆辙[34]。虽然如此,武帝对外的大启疆宇,对内的改制革新,奠立汉帝国长期繁荣和平的基础,其功仍是不可没的。而这些功绩的建立,也不能不说大部分仰赖法家。
四 杂家的出现
所谓“杂家”,据《汉书·艺文志》的定义,是“兼儒墨、合名法”者。他们综合诸家的精义,自成一家,非饱学之士不能为。杂家起源于秦,大体说来,这种学说的产生,是秦法的一种反动。秦以法术立国,终一天下,但秦法之敝,即秦人亦颇知之。战国末年,秦相国吕不韦命其门客作《吕氏春秋》,凡二十余万言,自以为备天地万物古今之事。其实其内容以儒家学说为主,而参以道家及墨家,故其中多有征引六经之文[35]。《吕氏春秋》的所以言不及法,也正可表现出不韦对秦法的不满。如果不韦后来不为秦王政所废黜而继续当国,则秦法是否能始终维持,实成问题。
到汉,杂家的内容一变,主要是揉合法儒两家的理论而成一系统,也就是宣帝所谓“以霸王道杂之”[36]。汉代杂家并以这种理论,施行于政治。汉承秦法,汉初学者之具有法家思想者甚多,但大多讳言法家,不敢自承,而多以儒家缘饰之。不特法家如此,其余诸家亦莫不以斥远法家为能事。儒家固不必谕,即陆贾擅纵横之术,亦时于高祖前称说《诗》、《书》,而谈汤武[37]。晁错乃纯粹的法家,其上书亦好称引三代以上[38],似亦不愿以法家自居。
如以《汉志》杂家的定义观之,文帝时的贾谊,《汉志》虽列其著作为儒家,实际上他可以说是一位杂家。贾谊受知于廷尉吴公,而吴公是李斯的弟子,自是法家。贾谊虽非吴公弟子,但受吴的影响,则可以想见。故谊少时虽以能诵《诗》、《书》属文见称,然亦“颇通诸家之书”,且明习法令,熟谙制度。文帝时,谊为太中大夫,即曾建议文帝改正朔,易服色制度,定官名,兴礼乐,皆草具其仪法,并更订诸法令。其后谊更屡次上书文帝,其论农本之言,几与商君无异。但他于奏疏中又引管子之言,提倡礼、义、廉、耻。管子虽也属于法家,但四维之论,则近于儒。此外他又著“过秦论”一文,认为秦之亡在于“仁义不施”,也俨然是儒家言[39]。贾谊的著作中,既杂有法家言,而又主张兴礼乐,倡四维,施仁义,则谊实为一揉合儒法的学者,谓为“杂家”,应无不当。此外如武帝时的公孙弘,以贤良文学进登仕版,史称其“学《春秋》、杂说”,注谓“杂说乃杂家之说”。又称其“习文法吏事,缘饰以儒术”[40]。武帝素不重用儒生,而独以弘为丞相,实与此有关。故弘虽貌为儒家,其实亦是杂家。又武帝叔淮南王安,撰《淮南子》二十一卷。其书大旨原本道家,而纵横漫衍,多所牵涉,故《汉志》亦列为杂家[41]。然《淮南子》与法儒两家,皆无甚关涉,其书无中心思想。与本节所叙之杂家,亦不相类,并不多论。
宣帝一代,为西汉的极盛时代,不特威加北夷,而内政也臻极致。史称宣帝“信赏必罚,综核名实”[42]。似乎宣帝的行事,仍是武帝一派的法家作风。事实上宣帝兼用法儒,他亲任儒生,远过武帝,然亦不纯用儒术。宣帝为政,既“以霸王道杂之”,其作风实颇类杂家。即名之为杂家,亦无不当。他所用的群臣,除法家如京兆尹赵广汉及宦官弘恭、石显等,儒家如丞相蔡义、韦贤、魏相及御史大夫萧望之等,此外尚有不少杂家型的人物。兹举数人为证。
张敞,宣帝时曾为京兆尹,甚有治绩。史称长安“枹鼓稀鸣,市无偷盗”。又云:“敞为人敏疾,赏罚分明,见恶辄取,时时越法纵舍,有足大者。其治京兆,略循赵广汉之迹,方略耳目,发伏禁奸,不如广汉。然敞本治《春秋》,以经术自辅,其政颇杂儒雅,往往表贤显善,不醇用诛罚。”[43]据引文,张敞之治京兆,杂儒法之术而兼用之,自可称为杂家。
黄霸,少学律令,喜为吏。宣帝时,曾于狱中从夏侯胜受《尚书》,历时三年。其后霸为颍川太守,力行教化而后诛罚;外宽内明,得吏民心。以是户口岁增,治绩为天下第一。从黄霸的经历及理政的方法看来,霸也是杂家[44]。
丙吉,少治律令,为鲁国狱史,曾积功至廷尉右监,后坐法失官。武帝末年,巫蛊事起,吉以故廷尉监征,诏治巫蛊狱。时宣帝仅数月,以太子据孙系狱,吉暗中保护,得以不死。昭帝死后,昌邑王废,其时宣帝流落民间,吉又建议霍光,迎立为帝。宣帝即位后,吉绝口不道往事。其后,宣帝以他事得明真相,遂以吉为丞相。史云:“吉本起狱法小吏,后学《诗》、《礼》,皆通大义。及居相位,上宽大,好礼让。椽史有罪臧,不称职,辄予长休告,终无所案验。客或谓吉曰:‘君侯为汉相,奸吏成其私,然无所惩艾。’吉曰:‘夫以三公之府,有案吏之名,吾窃陋焉!’后人代吉,因以为故事,公府不案吏,自吉始。”又云:“近观汉相,高祖开基,萧、曹为冠;孝宣中兴,丙、魏(相)有声。”[45]丙吉以治狱小吏,骤居相位,而能深怀礼让,通识大体,谦谦有儒者之风,相业至与萧、曹并称。其学《诗》、《礼》之功,显而易见,故吉亦为杂家。
宣帝时的政治,既不迂缓,亦不严酷,堪称汉政的极致。当时政治人才之盛,也为历代所少见,朝臣不特法儒兼备,其中也有若干杂家。而杂家在政治上的表现,也极其优异,似较法儒犹有过之。这可以说是宣帝政治的一种特色。
五 儒家昌盛与法家衰落
宣帝以后,历经元、成、哀、平及孺子婴五帝,凡五十五年(前四八年至七年)。在此期间,汉政业已渐衰。政治上出现两种现象:一是儒家政治权位的提高,儒家出身的政客,渐成为朝臣的主干。一是政权渐由外戚王氏一门所掌握,王氏渐成为实际政治的最高领袖。这两种现象演变的结果,是外戚王莽利用儒家学说和儒生的推戴,窃取了汉室的地位。
儒家虽然在武帝时开始在政治上抬头,但武帝并没有大量的重用他们。武帝晚年,因奢侈黩武,国内发生乱象,到他死后,儒家便借着当时的环境和既有的政治凭藉,乘时而兴。他们不但积极的发扬及推行儒家的政治理论,且对武帝生前的行事,公开表示不满。例如昭帝时,儒生曾反对武帝的盐、铁、酒专卖及均输政策,认为此类政策“与民争利,散敦厚之朴,成贪鄙之化”[46],主张予以罢除。为此事儒生曾与当时的御史大夫桑弘羊,公开辩论于朝堂,结果政府为之罢除酒榷,稍餍其意。宣帝时,欲为武帝立庙乐,长信少府儒者夏侯胜以为武帝“多杀士众,竭民财力,奢泰无度,天下虚耗。百姓流离,物故者半,蝗虫大起。赤地数千里,或人民相食,畜积至今未复。亡德泽于民,不宜为立庙乐”[47]。胜虽因而系狱,庙乐亦立,但数年后终于释出。像上述的这类事,如发生在武帝时,必然会造成流血惨案,但在昭宣时产生不同的结果,可以看出儒学已渐为汉室所尊重,儒家在政治上已有相当的势力。
武帝以好大喜功,几危中国,后世引以为戒。武帝以后,汉室逐渐舍法而用儒。所以儒家在政治上的得势,实是武帝死后的一种自然趋势。昭帝时,大将军霍光执政,仍重用法家如桑弘羊、田延年等,但对儒家亦不敢小视。宣帝为政,虽以霸王道杂之,但儒家已颇有出任政府要职如丞相、御史大夫的。他临死并曾托孤于儒家出身的大臣萧望之、周堪,他们与外戚史高,皆受遗诏辅政。元帝少时即好儒学,他做太子时,曾因劝宣帝任用儒生而受斥责。宣帝认为“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且俗儒不达时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于名实,不知所守,何足委任!”[48]但元帝为人仁柔,在性格上自然倾向儒家。他即位后,便亲任萧望之和周堪,更由萧等汲引了一批儒生刘更生、金敞等,同心谋议。此外,元帝更把博士弟子的员额,大加增添。武帝时,博士弟子仅设五十人,宣帝末增至二百人,到元帝更增至一千人。因此儒家的政治势力,日益隆盛。
元帝时,儒家的政治势力虽盛,宣帝时的若干法家,并未尽去。宦官中书令弘恭、仆射石显,均明习文法,自宣帝时即典掌机要,而显尤为专横。元帝即位后,体弱多病,以二人久用事,且以宦官无外党,专精可信,仍以之掌中书,二人并与辅政将军外戚史高相表里。高因无实权,亦乐与结纳。萧望之辅政,欲推行古制,多所匡正,而石显于议论时常独持故事,不从望之。望之忌恭、显擅权,乃建议元帝罢除中书宦官,以应“古不近刑人”之义,大为恭、显所恨。其后不久,二人利用元帝不谙政事,谮废望之,继又借事加以折辱,望之愤而自杀。周堪、刘更生等亦均废黜。这是元帝初年法儒斗争的第一回合,结果儒家失败[49]。
萧望之的失败,并未影响整个儒家集团的政治地位,儒家依然是汉廷中的主要政治势力。元帝时的宰相贡禹、薛广德、韦玄成、匡衡等,无一不出身儒生。但萧望之的废黜,儒家朝臣已缺乏耿亮之士,贡禹等大都碌碌琐屑,对国事少有改革的建白。同时他们听命于外戚、宦官,以保禄位,儒家反因而益盛,渐而成为朝臣的主干。相反的,法家的势力却因而日渐削弱。萧望之事件后,弘恭死,石显继为中书令,历时十余年,虽权威极盛,其本身并无广大的党羽,儒家政客虽慑于其势,不敢不从,但两者究非同类,自不可能诚心奉戴。到成帝即位,迁石显为长信中太仆。显既失倚离权,丞相匡衡等乃乘机条奏其旧恶,结果显被徙归故郡,死于途中。
成帝即位后,本有亲政能力,但因耽于酒色而亲任其舅王凤,以凤为大将军辅政。凤执政后,广收人才,奠定此后王家不可动摇的政治势力。自石显死,儒家益盛,但儒家朝臣不能自有树立而依附王凤。此外朝臣中尚有若干具有法家色彩的人物,可以陈汤、陈咸、萧育、朱博四人为代表。陈汤曾于元帝时击斩郅支单于,威震域外。成帝时王凤奏以为从事中郎。汤明习法令,善因事为势,纳说多从[50]。陈咸为宣帝时御史大夫陈万年之子,成帝时,由王凤举荐,历任刺史、太守等职。所居以杀伐立威,豪强猾吏及大姓犯法,辄论以罪。后入为少府,少府多宝物,咸至,钩校属官,发其奸赃,充为公有[51]。萧育为望之子,成帝时,由王凤引荐,历任司隶校尉、刺史、太守、大鸿胪等职。为人严猛,威信素著,为太守时,曾平巨寇[52]。朱博,亦由王凤荐举,成帝时曾任刺史、太守、左冯翊、大司农、廷尉等职。其为刺史、太守、左冯翊时,属官尽力有效者,必加厚赏;怀诈不称者,诛罚辄行;以是咸为尽力。及为廷尉,明习法令,属官咸服其材略过人[53]。陈汤诸人,皆是极好的吏材,成帝一代的吏治,颇赖他们维持。他们自成集团,与儒家集团对抗。虽然如此,因他们全由王凤举荐,也与儒家一样,对王氏是竭诚拥戴的。
王凤死后,终成帝之世,辅政将军一职,由王家人轮流充任,继王凤的是他的几个弟弟王音、王商、王根及侄儿王莽。而朝臣中的法家集团,也因人数过少,并时受儒家朝臣的牵制和攻击,宦途时遭顿挫。到成帝末年,法家集团瓦解,从此汉中央政府成了儒家集团的独占局面,最后是王莽利用儒家及其理论而篡汉。而进取人才的凋谢,也象征着汉帝国声威和事业的没落。
六 儒学的嬗变
战国末年,儒家因受当时思想及环境的影响,渐失去本来的面目。儒生一部分变为法家,如李斯、韩非,皆曾受教于大儒荀况。而大批的阴阳家和方士也进入了儒家的领域,他们大都儒服儒冠,以儒者自居,而以阴阳家言及求仙药作为猎官诈财的手段。秦始皇所坑的“儒”,多是此辈,真正“诵孔子之言”的,为数极少。至迟在战国末年,一部分阴阳家已有与儒家混合的趋势。
阴阳家的基本思想和理论,至少有一部分可能渊源于儒家。孔子曾说:“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论语·述而》)又说:“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论语·季氏》)似乎孔子也具有“天人之际”的信仰。又荀子以子思、孟子“案往旧造说,谓之五行”。(《荀子·非十二子》)虽然孟子书中,并没有显著的谈论五行之处,但他所说的“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孟子·公孙丑》)一类的话,似乎又与邹衍的“五德终始”论有些关连。总之,阴阳家言与儒家思想在某些地方早已是“同调”,自然比较容易混合。
西汉时代的儒学,已渗入大量的阴阳家言。当时的儒者,多好采阴阳家言以说经,认为天道人事,相互影响,因此好以自然现象来附会人事的祸福。《春秋公羊传》,多载天变灾异,既受阴阳家的影响,治《春秋》者遂多好谈论此类自然怪异现象。武帝时的大儒董仲舒,曾以灾异劝武帝改善政治。他所著的《春秋繁露》一书,便杂有大量的阴阳思想[54]。元成时的刘向(即刘更生),治《春秋穀梁传》,也数以祸福附会其说[55]。总之,他们都认为天降的祥征或灾异,全是受人事的影响;与人君的勤怠、宰相的贤愚,尤有密切的关系。当时一般人多受这种思想的感染,深信其理,因此汉儒多言天变灾异以攻击时政,君主也多临灾而惧,遇有重大事故,乃至策免三公。这类事在汉代视为当然。
战国时代阴阳家邹衍所创的五德论,也于西汉后期为儒者用来解释政治。昭帝以降,常有儒者指出汉运已衰,应禅位于新圣。曾有若干人因而牺牲性命,例如昭帝时符节令眭弘,上书言“大石自立,僵柳复起”,当有匹夫为天子者,劝帝禅位以顺天命,结果被诛[56]。宣帝时,司隶校尉盖宽饶也主张皇帝应传位贤者。他上封事云:“五帝官天下,三王家天下;家以传子,官以传贤。若四时之运,功成者去;不得其人,则不居其位。”[57]宣帝以为怨谤,下吏自杀。成帝时,王氏执政,儒者谷永,仍主天运循环汉德已衰之说,并屡次上书,专攻成帝私生活的败坏,以掩护王氏的擅权。汉廷因其党于王氏,无以制之[58]。其后哀帝欲法尧禅舜,传位董贤,可能也是受这种思想的影响[59]。加上成帝与哀帝的荒怠政事,更使举国上下有汉运将终的感觉,这给王莽安排下一个最好的篡位环境和理论根据。自成帝以来,王氏与儒家在政治上合作,双方本已有密切的关系;而王莽的好儒与优待儒生,自然更为儒家所感戴,他们终于成为王莽代汉的极大助力。
西汉末年,又有“谶纬之学”的出现,而内容更为怪诞。谶是一种预言式的文字或图画,以诡奇的隐语道出未来的大事。纬取“与经相辅”之意,是假托经义以推究灾祥的书,书名繁多,大都充满神话。谶纬大都出于当时人之手,而伪托为古人的制作。这种神话思想的流行,到王莽时达到最高潮,他本人便以伪制的图谶而篡汉。东汉光武帝在河北时,他的旧日同学从关中带给他一卷叫“赤伏符”的谶书,上面写着:“刘秀发兵捕不道,四夷云集龙斗野,四七之际火为主。”[60]他的部下便根据这个符,把他拥上帝位。光武本人也深信图谶,因此东汉初年以谶纬解经的风气,仍不稍衰。
西汉末年,发生了一次研讨古本经籍的运动。这个运动的倡导者是哀帝时的刘歆(刘向子)。他根据若干已经发现的古本经书,另立解说,与今文家相抗衡,引起所谓“今古文之争”。古文是以秦篆以前通行的“籀文”写成的书籍,经人收藏,度过秦火的劫难,而于西汉陆续发现。被发现的重要古文经书有《春秋左氏传》、《古文尚书》、《逸礼》等。此外刘歆并把《毛诗》(汉初毛亨训传)列为古文。今文是汉初因经书并无完整的古本出现,全凭秦代学者的传述,以当时流行的文字(隶书)纪录而成的书。汉代五经博士,研究的皆是今文经书。刘歆不但提倡研究古文经书,并主张设置《左氏春秋》、《古文尚书》、《逸礼》及《毛诗》博士,大为当时今文家所反对,立学官的事,终告失败。直到王莽时,才为上述四种古文经传设立博士。
东汉时代的学官,仍为今文;古文各家,始终未置博士。但民间研究古文经传之风大盛,学者辈出。诸如明帝时的贾逵,桓帝时的马融,都以治古文名家。而马融的弟子郑玄,遍注诸经,以古文经为本,兼采今文经说,成为一代大师。古文家的特点有二:一是以考证为先务,即以汉代通行的语言文字,考证秦以前的语言文字。二是兼习众经,不分今古,并究及纬书。因为既讲求考证,即须兼习诸经;如专习一经,或墨守一家的师说,即无需训诂。因此东汉儒家的学风,为之丕变,研究经书的领域,也较前大为扩展。但因专门讲求考证而忽略思想,到东汉末年,儒学已成为无灵魂的空架,知识界几成一片真空,佛学所以能乘虚而入,与此大有关系。
自西汉末年谶纬之学兴,儒家思想已为迷信所笼罩,变得迷离惝恍。儒学似乎专为野心家如王莽之流跃登皇位而设,别无一用。前面说过,法家早于成帝末年衰落。哀平之际,政事虽已渐紊,尚有前代的旧法可循。到王莽成立新朝,亟图改制,但西汉的法治精神,至此已荡然无存。当时儒学虽盛,即武帝以后流行的“以《春秋》决狱”故事亦不可复见。惟知议论典章,连年不绝;而郡县首长,却多虚悬,甚至官吏不予饷给,一任其侵渔百姓。这样的政权,焉有不亡之理?东汉光武帝及明帝虽也崇儒,但讲求法治,未始不由于王莽失败的刺激。
七 法家的儒化
先秦时代的法家,以儒家为破坏法治的主力之一。故韩非子以为“儒以文乱法”,力加排斥;及秦统一,李斯更有坑儒之议。法儒之不并立,可以概见。武帝为尚法之主,但因汉人以亡秦引为深戒,不敢纯袭秦法,遂一面又提倡儒术。儒家既兴,儒生颇有任法吏者。他们常用经书古义来判决大案,侈谈“诛心”之论,形成“以《春秋》断狱”的风气。例如元狩元年(前一二二年),董仲舒弟子吕步舒奉命查办淮南王谋反案,即以《春秋》之义判定其各种罪名[61]。类此的事,不止一端。由于汉代儒学与阴阳家合流,法家的思想理论,也沾染了不少儒家及阴阳家的色彩。例如汉代决囚多在孟冬,春月不能行刑,这种司法行为须应于天时的原理,便与阴阳家有关。又如学者论法,多主以德为主,以刑为辅。西汉初年,即常有此论调。到东汉,更促成了法家的儒化[62]。
东汉光武帝提倡儒学,并表彰节行。明、章二帝继之,儒学大兴。六十年间,政治淳美,蔚为盛世。章帝以后,政治渐衰,但儒家的盛况不减。到桓灵时代,政治益坏。而不少士大夫以名节相尚,洁己修身,不畏强御,未尝不是提倡儒学的绩效。虽然如此,汉室中央仍保存了浓厚的阴阳家思想,谶纬之风,始终未除。东汉一代三公因灾异而遭罢免的,远较西汉为多,这种现象,尤以东汉末年为甚。
光武为政,虽以保守恬退为原则,但崇尚法治。明帝用法,更为严厉。如楚王英(光武子)以谋反被废自杀,为这件事牵连而被处死或流徙的,便有数千人[63]。章帝即位后,因陈宠的建议,减省刑罚,政风日趋宽厚。陈宠出身于法学世家,其曾祖父咸,成哀时以精律令为尚书。父躬,于光武初年为廷尉。宠明习家业,明帝时曾为司徒府辞曹,掌天下狱讼。章帝初,宠任尚书。当时承明帝余风,吏政犹尚严切。宠认为帝新即位,应改前世苛俗,乃上疏章帝云:“……《诗》云‘不刚不柔,布政优优。’方今圣德充塞,假于上下。宜隆先王之道,荡涤烦苛之法;轻薄棰楚,以济群生;全广至德,以奉天心。”章帝采纳宠议,除去惨苛法律五十余条,并禁绝鉆鑽等酷刑[64]。陈宠以法学名家,而上书称引先王,主张荡涤苛法,几失去法家的真面目,可见其受儒家影响之深。他的行事,也是东汉法家儒化的明证。
章帝的简省刑罚,历代史书皆称善举,但究其事实,却也发生极大的流弊,其影响更远及于汉末。章帝秉性仁柔,本应以严法济之,既从宽典,遂至贵戚骄横,目无法纪。如外戚窦宪,以贱价夺取沁水公主(明帝女)田园,公主畏其势不敢与较。章帝虽曾以此事严斥窦宪,但终未置之于法[65]。光武明帝两朝所培养的法治精神,至此再度废弛。其后直至桓灵时代,汉政始终未走上法治之途,儒学虽盛,亦无补于国事,直至汉帝国瓦解而后已。
和帝以后,政治渐紊,外戚宦官,更迭擅权,每次政权的转移,必发生流血事件。他们率多违法干犯,视刑典如无物。至于若干“酷吏”,虽用法惨酷,但大都是外戚宦官的鹰犬,只能施其荼毒于正人君子而已。其间虽有明达之士,主张法治,但徒托空言,不为汉室所采纳。桓帝时的崔寔,著“政论”数十条,力主严刑,而讥俗儒的迷信德教。他认为:“孝宣皇帝明于君人之道,审于为政之理,故严刑峻法,破奸轨之胆,海内清肃,天下密如。……元帝即位,多行宽政,卒以堕损,威权始夺,遂为汉室基祸之主。”又云:“为国之法,有似理身,平则致养,疾则攻焉。夫刑罚者,治乱之药石也;德教者,兴平之粱肉也。夫以德教除残,是以粱肉理疾也;以刑罚理平,是以药石供养也。”[66]崔寔论政,虽尚严法,但也承认儒学的价值,只是认为德教无以除残,这是法家儒化的又一例。
法家的儒化,使东汉政治趋于迂缓,丧失西汉盛时发扬蹈厉的政治精神。加以君主大多为童昏之流,母后干政,任用非人,执法不公,政治益趋败坏。桓灵时代,朝中的若干名士和太学生联合,与宦官抗衡,至死不屈,造成两次党锢之祸,善类一空,可以说是儒学价值具体的表现。但此类贞士,为数不过七八百人。而大多数的儒家朝臣,为保固名位,甘为宦官的奴仆,恬不知耻,宁坐视国家的危亡,而不肯放弃其身一朝的富贵。这种现象,与东汉末年选举制度的破坏有关,当时的获选者,多为权贵的子弟或谬有虚声名实不符的浮华少年,因此贞士少而庸劣者多。
献帝时,曹操当国,他可以说是东汉儒家政治的反动者。他用法尚严,曾复三族之罪,并欲恢复肉刑[67]。他曾于建安十五、十九及二十二年三次下令,公言选用官吏,只问才能,不问德行。他于二十二年(二一七年)的令中说:“或堪为将守,负污辱之名,见笑之行;或不仁不孝,而有治国用兵之术者;其各举所知,勿有所遗!”[68]他的话,可以说是对当时儒学的一种猛烈攻击。他以优越的军事才能,扫灭群雄,统一北方。更以法家的手段,使州郡治理,民困复苏。但他最后走上篡夺之路,不特使汉室灭亡,江山易主;更摧毁了业已衰落的儒学,把中国的学术思想,引入另一个新的境界。
原载《食货月刊》复刊五卷十期,一九七六年一月
【注释】
[1]参看《史记》卷九九《叔孙通列传》。
[2]参看《史记》卷一二一《儒林列传》;汉书卷八八《儒林传》。
[3]参看《汉书》卷二三《刑法志》。
[4]参看《史记》卷一〇二《张释之列传》。
[5]参看《史记》卷一〇一及汉书卷四九《晁错传》;《汉书》卷三十《艺文志》。
[6]参看《史记》卷八四《贾生列传》。
[7]参看《史记》卷五四《曹相国世家》。
[8]参看《史记》卷一〇四《田叔列传》。
[9]参看《史记》卷一〇二《张释之传》。
[10]参看《史记》卷五六《陈丞相世家》,卷四九《外戚世家》。
[11]参看《史记》卷九六《张丞相列传》。
[12]参看《史记》卷一一一《公孙贺列传》。
[13]参看《史记》卷十《文帝本纪》。
[14]参看《史记》卷九一《黥布列传》,卷九七《郦食其列传》及卷九十二《淮阴侯列传》。
[15]参看《史记》卷九七《陆贾传》。
[16]参看《史记》卷一〇一《袁盎列传》。
[17]见《史记》卷五四《曹相国世家》。
[18]参看《汉书》卷二四上《食货志上》。
[19]参看《汉书》卷二《惠帝纪》,卷三《高后纪》,卷二三《刑法志》。
[20]参看《史记》卷八《高祖本纪》。
[21]参看《史记》卷一〇六《吴王濞列传》。
[22]参看《汉书》卷九四上《匈奴传上》。
[23]见《史记》卷九《吕后本纪》。
[24]见《汉书》卷四《文帝纪》。
[25]见《汉书》卷五《景帝纪》。
[26]参看《汉书》卷六《武帝纪》,卷五六《董仲舒传》。
[27]参看《汉书》卷二三《刑法志》(不载年月);《资治通鉴》卷十八“元光五年七月”。
[28]参看《汉书》卷九十《酷吏传》,卷六十《杜周传》。
[29]参看《汉书》卷六《武帝纪》,《汉书》卷二四下《食货志下》。
[30]参看《汉书》卷二四下《食货志下》。
[31]参看《汉书》卷六《武帝纪》。
[32]同[31]。
[33]见《汉书》卷二四上《食货志上》。
[34]参看《汉书》卷九六下《西域传下》。
[35]参看《史记》卷八五《吕不韦列传》。
[36]见《汉书》卷九《元帝纪》。
[37]参看《史记》卷九七《陆贾传》。
[38]参看《汉书》卷四九《晁错传》。
[39]参看《汉书》卷四八《贾谊传》;贾谊《新书》第一卷(载《汉魏丛书》)。
[40]参看《汉书》卷五八《公孙弘传》。
[41]参看《汉书》卷四四《淮南王安传》;《淮南子》(载世界书局出版《新编诸子集成》第七册)。
[42]见《汉书》卷八《宣帝纪》。
[43]见《汉书》卷七六《张敞传》。
[44]参看《汉书》卷八九《循吏传》。
[45]见《汉书》卷七四《丙吉传》。
[46]见桓宽《盐铁论》(载《新编诸子集成》第二册)
[47]见《汉书》卷七五《夏侯胜传》。
[48]见《汉书》卷九《元帝纪》。
[49]参看《汉书》卷七八《萧望之传》。
[50]参看《汉书》卷七〇《陈汤传》。
[51]参看《汉书》卷六六《陈咸传》。
[52]参看《汉书》卷七八《萧育传》。
[53]参看《汉书》卷八三《朱博传》。
[54]参看《汉书》卷五六《董仲舒传》;《春秋繁露》(载《汉魏丛书》)。
[55]参看《汉书》卷八八《儒林传·瑕丘江公传》。
[56]参看《汉书》卷七五《眭弘传》。
[57]见《汉书》卷七七《盖宽饶传》。
[58]参看《汉书》卷八五《谷永传》。
[59]参看《汉书》卷九三《佞幸传》。
[60]见《后汉书》卷一上《光武帝纪上》。
[61]参看《汉书》卷八八《儒林传·胡母生传》;《汉代学术史略》页一〇八至一一一(启业书局)。
[62]参看杨鸿烈《中国法律思想史》页六至一九及页二七至三八(商务印书馆)。
[63]参看《后汉书》卷二《明帝纪》。
[64]参看《后汉书》卷四六《陈宠传》。
[65]参看《后汉书》卷二三《窦宪传》。
[66]参看《后汉书》卷五二《崔寔传》。
[67]参看《三国志》卷二二《陈群传》。
[68]参看《三国志》卷一《魏武帝纪》注。
[book_title]汉代的山东与山西
一 东西地域观念的成立
汉代的“山东”、“山西”,又称“关东”、“关西”,乃是指华山和函谷关东西之地。山东主要包括今河北、河南、山东、山西、江苏、安徽,以及湖南、湖北诸省;山西主要包括今陕西、甘肃、四川三省。这两个地区,从商周时期起,在种族及文化上即截然不同。但国人的东西地域观念的成立,却晚在战国后期。
这里所说的地域观念,是就整个中国而言,而不是局部性的。在战国后期以前,国人的地域观念有些模糊。例如《中庸》第十章说:“子曰:……宽柔以教,不报无道,南方之强也,君子居之。祍金革,死而不厌,北方之强也,而强者居之。”文中所谓的北和南,究指何地或何国,无法确定。但可断言,“北”必不是指赤狄、白狄,“南”必不是指吴、越或楚。因为孔子素来卑视夷狄,不会以“强者”视之;对吴越等国也不会如此推崇,而称之为“君子”。愚见以为“北”可能指燕、晋,南可能指鲁、宋。如果这个看法不错,则孔子所谓的南和北,也只是局部性的。此外《孟子》说:“汤始征,自葛载;十一征而无敌于天下。东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卷六《滕文公下》),孟子所谓的东西南北,全是指异族而言,与中国本身无关。
战国后期,秦国崛兴,东向拓地。山西之地,自成一独立区域,与山东诸国相对峙。苏秦倡合从,六国相互连结,西向拒秦,于是东西对峙的局势,愈趋明显。自苏秦起,山东、关东诸词,常出于当时的谋臣策士之口。《战国策》及《史记》,载之甚详,兹举数例如下:
(一)秦惠王谓寒泉子曰:“苏秦欺寡人,欲以一人之智,反覆东山之君,从以欺秦。(注:东山,山东)”(《战国策》卷三,秦一)
(二)苏秦从燕之赵,始合从,说赵王曰:“……六国并力为一,西面而攻秦,秦破必矣!……六国从亲以摈秦,秦必不敢出兵于函谷以害山东矣!”(《战国策》卷十九,赵二)
(三)张仪为秦连横,说赵王曰:“……大王收率天下以傧秦,秦兵不敢出函谷关十五年矣!大王之威,行于天下山东。”(《战国策》卷十九,赵二)
(四)范雎曰:“……今反闭而不敢窥兵于山东者,是穰侯为国谋不忠,而大王之计有所失也。”(《战国策》卷五,秦三)
(五)李斯因以得说,说秦王曰:“……自秦孝公以来,周室卑微,诸侯相兼,关东为六国;秦之乘胜役诸侯,盖六世矣!”(《史记》卷八十七《李斯列传》)
据以上引文,“山东”或“关东”的界划甚明,其范围乃当时中国的东半。在此范围中的诸侯国,则以齐、楚、燕、韩、赵、魏六国为代表。此六国虽然也自相残杀,但都反西方的秦,有时也连合在一起抗拒秦人的侵略。山西和关西两名词,虽然到汉代才开始为国人普遍应用,但秦人所据的山西或关西之地,早在战国后期已成为一个独立及特殊的地区,则毫无疑问。此外有人认为山东的“山”是指太行山,例如《资治通鉴今注》卷三注四五云:“古言山东,皆指太行山以东。”这种说法,值得商榷。前面所引苏秦说赵王的话:“六国从亲以摈秦,秦必不敢出兵于函谷以害山东矣!”可知山东指函谷关以东,而非太行山以东。
二 山东山西两地区的文化渊源及其特色
山东、山西两地区,在战国后期以前,其界划虽尚不明显,但两地区的文化渊源,实迥然不同。自商周时起,山东的文化水准,即高出山西甚多。
大体说来,关东文化代表诸夏文化,而关西代表戎狄文化。诸夏文化在殷商时已进入农业社会,诸夏国家已有城郭宫室的建设,并有一套相当完整的政治制度。戎狄文化不尽是游牧社会,也有部分农业,但大部犹未脱离渔猎或畜牧的生活方式。其人民大都穴居野处,谈不上宫室城郭和完整的政治制度。虽然这些地方日后渐有改进,那是吸收关东诸夏文化的结果。此外,戎狄文化是比较尚武的,这是环境使然。而诸夏文化则因物质环境的优越,其精神渐趋文弱萎靡。例如君主(如纣)的广宫室以自娱,而酗酒也普遍成为商人的积习。
周人立国于戎狄之中,其祖先古公亶父居豳,犹穴地而居。其后因避狄人之乱,迁居岐山之下,始营宫室。自古公起,开始与商人往来,而为商的诸侯之一。古公子季历、季历子昌,皆曾受商命为“西伯”,意即西方诸侯之长。自周人与商人有往来后,对商的文化,尽量吸收。季历和昌都曾与商朝联姻,这事无疑大为促进周人的商化。从古代遗留的文字篇籍看来,周人和商人用的同是一种语言文字;生活习惯以及若干器物的形制,也大都相同,这当是周人商化的结果。
周武王伐纣的军队,其中含有不少西北西南的土族。周的灭商,也大致可以说是戎狄文化征服了诸夏文化。但前者不久与后者同化,在萎靡文弱的诸夏文化中,注入了勇敢进取的戎狄精神,遂能建立一个伟大绵长的帝国。周人承继了诸夏文化而发扬光大之,达到“郁郁乎文”的程度。但久而久之,诸夏文化的弱点,又告产生。
西周都镐,仍是居于戎狄之中。末年因政治不修,幽王为犬戎追杀于骊山之下。平王东都洛邑后,关西地区归于秦国。春秋时,秦穆公东向称霸未遂,乃改变方针,尽力西向发展。结果灭国十二,辟地千里,成为西戎的霸主。穆公以后的二百年,秦采闭关政策,与山东诸国,不相往来。山东诸侯,对秦也非常轻视,因此直到战国中期,诸侯对秦,仍“戎狄遇之”。
战国时期,山东地区由于商业兴起,经济水准提高,学术亦随之大盛。儒、道、墨、法、阴阳诸学派,勃兴于山东地区的齐、鲁、宋、楚、韩、赵、魏等诸国,而秦国则一无所有。至秦孝公变法,下诏求贤,专用三晋法家,视其他各学派为异端,竭力摈斥。孝公以后的各君主,莫不亦步亦趋,惟法家是尚,由是国富兵强,关东诸国,无法与之抗衡。仅庄襄王时及秦王政初年,吕不韦当国,意欲大量吸收山东文化,但为时不久,这种风气即因吕的获罪及自杀而停滞。最后秦王政借三晋法家之力,削平六国,创造出亘古未有的大一统的政治局面。秦人的所向无敌,是在以法家的手段,整饬驾驭其固有的戎狄文化,使秦人勇敢进取的精神及行动,发挥到极致。以是战无不胜,终一天下。
秦始皇统一后,一方面将山东的豪杰及财富,大量移至山西;另一方面在山东地区推行山西化,终至发生焚书坑儒的惨剧。但秦统一为时甚暂,始皇的工作并没有做得彻底,即告崩逝。至二世,山东地区六国的后裔及人民,纷起抗秦,再度形成战国后期山东、山西对立的局面。直到汉代,山西仍是一特殊地区,在文化上与山东地区截然不同。
三 山东出相与山西出将
刘邦推翻秦朝后,建立汉朝,定都于长安。他起兵时,部下全是山东人,他们以从龙之彦,高踞政治要津,形成功臣集团。他们所交结援引的,当然仍以同乡为主。秦人是被征服者,自然谈不到政治机会的平等,所以地域关系扼杀了山西人的政治生命。
从刘邦到景帝,汉朝的丞相,凡有籍贯可考者,无一不是山东人士。武帝用人,以不拘一格见称,但他在位时所用的十三位丞相中,只有田蚡、李蔡、公孙贺三人是山西人。武帝以后,儒学兴起,丞相多出身儒生,《汉书》卷八一《匡张孔马传》:
赞曰:“自孝武兴学,公孙弘以儒相。其后蔡义、章贤、(韦)玄成、匡衡、张禹、翟方进、孔光、平当、马宫及当子晏,咸以儒宗、居宰相位。服儒衣冠,传先王语,其酝藉可也。”
武帝以后,直至西汉末年,丞相前后凡二十人,其隶籍于山东者,多达十五人。至于西汉诸朝的外戚,其声势煊赫者如吕、窦、卫、霍、史、傅、王诸氏,也无一不是山东人。
西汉初年的军界,更以山东人为主体。汉初非军功不能封侯,故功臣集团分子,大都饱经战阵。甚至有时一人可兼将相,如王陵、周勃、灌婴等,莫不如此。既然将相皆为山东人包办,山西人在政治上无疑是屈居劣势。
汉初,山西人猎取功名的唯一出路,是良家子的从军,但当时充其量不过是中下级干部。文帝时,功臣集团分子年纪已老,到景帝时则全部死光,景帝时的丞相,多半由功臣子弟或外戚充任,其中除周亚夫、窦婴资兼文武外,其余多碌碌不足道。武帝时,出将入相的人选,已不可得,因此军政文武不能不显然分途。武帝准备讨伐匈奴,发动大规模的战争,而山东淮泗军人的后裔,既已无人可应战阵,于是大批善战的山西军人,遂乘时而起。他们因地域关系,久受屏抑,在汉初一直被冷落了五六十年,至此才有发展事业的机会。《汉书》二十八《地理志下》二:
汉兴,六郡(注:师古曰:六郡谓陇西、天水、安定、北地、上郡、西河。)良家子选给羽林、期门,以材力为官,名将多出焉。
这里所说的“名将多出”,是指景帝以后的事。
汉代关西人的善战,实继承秦国尚武的余风。《汉书》六十九《赵充国辛武贤传》:
赞曰:“秦汉已来,山东出相,山西出将。(同书二十八《地理志下》二补注,钱坫曰:所谓‘山西出将,山东出相’者,以华山为界也。)秦将军白起,郿人;王翦,频阳人。汉兴,郁郅王围、甘延寿,义渠公孙贺、傅介子,成纪李广、李蔡,杜陵苏建、苏武,上邽上官桀、赵充国,襄武廉褒,狄道辛武贤、(辛)庆忌,皆以勇武显闻。苏辛父子著节。此其可称列者也,其余不可胜数。何则?山西天水、陇西、安定、北地,处势迫进羌胡,民俗修习战备,高上勇力鞍马骑射。故《秦诗》曰:‘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皆行。’其风声气俗,自古而然。今之歌谣慷慨,风流犹存耳。”
班固认为“山西”所以出将,是由于与外族接近习染武风之故,此点大致不错。而汉兴以来,山西人在政治上没有出路,只有从军之一途,与此也大有关系。虽然山西军人在武帝时乘势崛起,但事实上,他们仍然或多或少的受着汉室的压抑。
四 西汉山东山西两地区朝臣的冲突
汉武帝为讨伐匈奴,建立了一种独特的军事统率系统。他以山西军人充任主干,担任实际的作战任务;而由所亲信的外戚,充任最高统帅。外戚卫青、霍去病和李广利,都曾担任过统帅,他们都是山东人。
山西军人多具有超人的勇力和军事才干。汉武一朝的对外战绩,多半由他们建立。卫青伐匈奴时,麾下的将军凡十五人,山西人即占十名,即:李广、苏建、李息、赵食其、张骞、李蔡、公孙敖、公孙贺、李沮、郭昌。山东人四名,即荀彘、张次公、曹襄、韩说。匈奴的降人一名,即赵信。从这个名单看来,当时的武将,不但以山西人居多,而其中勇敢善战声威素著的,也几乎无一不是山西人。
山西军人中以李广声望最高,广为秦将李信之后,世代为将。他于文帝时已露头角,文帝曾对他特加赞许。景帝时,从周亚夫击吴楚军,所向立功。其后他历任边地各郡太守,匈奴畏之,称他为“汉之飞将军”,由是名满天下。李在卫青部下为将,卫为人和谨知兵,但对李广,处处表示排挤,即武帝对他也有些嫉视。这种人为的因素,造成李广与匈奴大小七十余战而终不得封侯的命运。
元狩四年伐匈奴之役,李广因受卫青的排挤,愤而自刭。李广的儿子李敢,本隶霍去病部下,因有憾于其父的死,击伤卫青。其后李敢随武帝打猎,被霍去病以冷箭射死。赖武帝为去病掩盖,其事得以平息。李氏与卫、霍的冲突,并非单纯的私人纠纷,正是外戚军人对山西军人的一种示威。卫青之敢于打击李广,分明得到武帝的支持。到武帝晚年,山西军人李氏与外戚军人再度发生磨擦,使汉军对匈奴的战役中,遭遇极大的败创。
武帝晚年,匈奴政治中心西移,又因长期休养,国力逐渐恢复,于是全力与汉争夺西域霸权。武帝也想再伐匈奴,他仍采过去以外戚军人为军事统帅的原则,但卫、霍早已物故,因此以李广利统军。广利的才具,远在卫、霍之下,实在不能胜任讨伐匈奴的统帅,但武帝仍信用他。
天汉二年,武帝命广利率三万骑击匈奴,以李陵(广孙)为他押运辎重。李陵不愿,武帝改派陵率步兵五千人分途出击。李广利击匈奴右贤王于天山,斩获万余级,自身亦损失二万人。史书称此役“匈奴大围贰师将军(按即李广利),几不脱;汉兵物故什六七。”(《史记》一百十《匈奴传》)李陵出塞北行三十日,深入沙漠,与且鞮侯单于亲统的十万匈奴军遭遇。汉军且战且退,毙伤匈奴万余人。但因无后援,于距塞百里处为匈奴所破,李陵投降,其部下逃回汉境者仅五百人。此役对汉是一个惨重的打击,也可以看出外戚军人与山西军人间的矛盾,依然存在。
李陵败降时,朝臣司马迁曾为李陵辩护。认为陵“虽陷败,彼观其意,且欲得其当而报汉。事已无可奈何,其所摧败,功亦足以暴于天下”。(《汉书》卷六十二《司马迁传》)武帝以迁“沮贰师,而为李陵游说”(见同上),处迁腐刑,并族诛李陵家属。迁本可不受刑,但因家贫无钱可以赎罪,又无要人为其申理,因此造成惨剧。从这件事,可以看出武帝的袒护外戚,也多少可以看出山西军人与外戚军人间平时意见之深。
司马迁所以为李陵辩护,也与地域观念有关。迁生龙门,亦即所谓“西河”之地,战国中期已属于秦。迁祖先世为秦官,秦惠王时,司马错率兵伐蜀,拔而守之。迁父谈,于武帝初年为太史公。元封元年,以不能随武帝东封泰山,悲愤而卒。谈以太史公不能参与封禅大典,其遭受武帝之轻视可以想见。迁与李陵,并无深交,但两人同为秦人之后。李陵的祖先李信,为秦名将,且与迁祖先司马昌共事始皇。(参看《史记》卷一百三十《太史公自序》)迁所以奋不顾身,为李陵辩护,地域情感,可能为一主要原因。此乃人之常情,不能以此为迁之过。从李陵及司马迁事件,也可以看出山西人士政治势力的微弱。
李氏以外的山西军人,苏建也是处处遭受排挤;张骞的封侯,其难亦不下于登天。李氏族灭后,山西军人中没有足以与外戚军人抗衡的人物,而汉军的战斗力,从此走向下坡路。征和三年,武帝遣李广利将七万人伐匈奴,全军覆没,此后汉室无力对匈奴作主动的出击。武帝一生轰轰烈烈的开边事业,其收场亦实在凄惨。如果没有山西军人与外戚军人的冲突,结果当不至此。
武帝以后,关东地区,儒学日渐发达。关东人士,多借经术以取高位,而守边作战之责,等于全让山西军人来担。武帝以后,举凡骁勇善战、威名素著的将领,大都是山西人。如宣帝时的赵充国、辛庆忌(武贤子)、傅介子,元帝时的甘延寿、段令宗等,是其著者。汉帝国也赖他们保持了后期的强盛。
五 东汉定都洛阳与东西对立局面之形成
王莽末年,光武起兵于舂陵,从龙之士,皆山东人。他即帝位后,采取保守主义。因长安遭赤眉破坏,而其地接近外族,他的部下又都是山东人,因而定都洛阳。这件事对东汉帝国的兴衰,具有巨大的影响。
西汉初年,承六国分崩之余,加以秦时郡县制的推行,山东地区缺乏立国的重心。秦国力集中,因此山西实力最雄,而咸阳又为山西首要之地。西汉所以定都于长安,目的即是借山西的形势,来控制全国。当时诸侯王的权力过大,而山东又是财富之区,虽时常生事,但汉室中央凭其优越的形势,次第敉平。到武帝平淮南后,山东即告无事。西汉山东地区虽然多事,但不碍帝国的强盛。因其建都长安,一面集中全力,开发西北;一面精其甲兵,巩固国防,并借以鼓舞士民勇武进取的精神。遂能开疆拓土,国势达于极盛。
洛阳不足与长安相比,因为其地局面不广,北阻黄河,而东、西、南三面环山,并无开拓的远景。又因交通不便,也不适于控制全国。西汉初年,高祖欲定都洛阳,张良即加以反对。《史记》五五《留侯世家》:
(高祖)左右大臣,皆山东人,多劝上都洛阳。……留侯曰:“洛阳虽有此固,其中小,不过数百里,田地薄,四面受敌,此非用武之国也。”
其后高祖又因娄敬的劝谏,终都长安。而光武则决意定都洛阳,远避敌寇,结果仅成自保之局。这一点是光武不及高祖的地方。
西汉都长安,以山东的财富,养山西的士马。同时山东人历朝迁至山西的,为数颇巨,山东的文化,也随着西移。以是汉帝国血脉周流,生气蓬勃。东汉定都洛阳后,山东变成军事、政治、经济合一的地区,而山西则沦为一军事地区。东西的界线,日益分明,渐成为两个极其不同的文化区,而致发生偏枯的现象。最后汉室对山西逐渐放弃,而胡族乃日益进迫。东汉所以亡于山西军阀,以及后来五胡之乱的发生,都与此有关。所以西汉之强,在于以山东的财富开发山西;东汉之衰,则在以全力专保山东。
西汉山东人的政治势力虽大,山西人虽遭受压抑,但因首都位于长安,汉室对山西地区甚为重视,而山东屡次向山西移民,因此尚未形成对立的局面。光武起兵,曾受豪族大姓如阴、樊、邓、李诸族的支持。即位后,定都洛阳,诸关东大姓隐持政柄,此辈的地域观念特强,因此一开始汉室政府即对山西地区不予重视。移民山西的事,遂告停止。山西的人口因此日益减少,其政治势力,也日益削弱。相反的,外族降人如匈奴人、羌人的人口及实力,日益膨胀,渐渐侵入边塞,最后竟到达三辅之地。于是三辅一变而为外族的殖民地,山西的地位,乃渐趋沦落。
由于羌人入塞而居,东汉初年,即有人主张放弃金城、破羌二县以西,因马援的反对而未果。安帝永初时,羌乱大起,山东籍贯的郡守,纷请内徙。朝臣邓隲、庞参主张放弃凉州,以完内郡。而朝臣傅燮、王符都主力保凉州。邓隲、庞参,皆山东人;而马援、傅燮、王符皆山西人。当时,朝臣多抱山东本位主义,认为山西无足轻重,为避敌远寇及节省军费,竟率尔主张放弃凉州重镇。可见他们对山西的轻视,同时也招致山西人的不满。
东汉皇室,尊崇儒术,以文治国。山东的经学,在西汉时已盛,到东汉而益甚。在朝则博士弟子员日益增加,民间则儒业普遍发展。山西在人文上既居劣势,而政府又加以轻视,因此山东儒学特别发达,山西无法抗衡。山西地区的有志之士,惟有以军功自奋。又以人民与外族杂居及经常战争的关系,因而习染胡人尚武之风。到汉末,山东、山西两地区,在民风上竟成两个世界。《后汉书》七十《郑太传》述郑说董卓曰:
今山东合谋,州郡连结,人庶相动,非不强盛。然光武以来,中国无警,百姓优逸,忘战日久。仲尼有言:“不教人战,是谓弃之。”其众虽多,不能为害。……山东之士,素乏精悍,未有孟贲之勇,庆忌之捷。……关西诸郡,颇习兵事。自顷以来,数与羌战,妇女犹戴戟操戈,挟弓负矢,况其壮勇之士,以当妄战之人乎!……且天下强勇,百姓所畏者,有并凉之人及匈奴屠各、湟中义从、西羌八种。而明公拥之,以为爪牙,譬驱虎兕以赴犬羊。
从引文可以看出,东汉末年山东山西已形成两个截然不同的文化区。前者尚文,后者尚武,并因此而造成对立的局面。一个国家,其内部竟有如此两个极端相违的社会形态存在,自然会发生乱事。
六 山西军阀与东汉灭亡
西汉行征兵,制度完善。东汉光武初,值水旱为灾,中原残破,因而力图省吏减赋,与民休息。他以国家现有精勇士兵甚多,下诏罢除内地“都试”,亦即废除内地各郡役男每年例行的检阅及演习。百姓虽仍有随时应召当兵的义务,但平时没有受军事训练的机会,因此士兵素质大为降低。此外每郡专管兵役的郡都尉也因省费而罢,各郡的役政,乃陷于停顿状态。
东汉初年,汉廷所依赖的兵力,主要为“屯兵”,亦即职业军人。他们大都是光武旧部、绿林豪侠和投效的豪族部曲,其能征惯战,自无疑问。但勇悍的人,也会衰老,因此政府不能不以募兵来随时补充。内郡征兵机构,既已撤消,临时征兵远不如招募方便,因此每遇有事,便行募兵。征兵的事,遂愈来愈少。到末年,人民似已不知兵役为何物。
由于东汉政府提倡儒学,人民风从,假经术以取高位,对兵事自然厌弃。这种现象,以人口最多的山东地区最为显著。人民既厌恶从军,募兵的数目乃时感不足。而自汉武以后,各种降胡,聚集于近塞或塞内,他们仍保持其原有的勇悍习俗,于是汉廷又招募胡人为兵。招募的胡人,大都用来守边或以之攻伐不顺的外族。光武时,匈奴南单于投降,光武移之于塞内,命其捍卫边疆,兼拒北匈奴及鲜卑。终东汉之世,除南匈奴外,尚有大批投降的鲜卑、乌桓、羌,为政府招募为兵。汉采“以夷制夷”的政策,用这些降胡从事对外的战争,他们最后竟成为中国军队的主力。这种现象,较诸西汉国人的雄风,相去何远!它已显露出汉人尚武精神的没落以及汉帝国的危机。
东汉的杰出军人,仍以山西军人占绝大多数。光武起兵时,相从的武将,率皆山东之士,但才具特出者不多。惟有山西籍的马援(扶风人),有古名将之风。他曾北拒羌胡,南定交趾,功业彪炳。最后率兵讨伐武陵蛮夷,病死于前线,完成其“马革裹尸”的壮志。但在他生前死后,仍遭受山东军人的仇视和光武的猜疑。光武以后,山东军人大半凋谢,山西军人乃代之而兴。明、章、和三代的武功,泰半由他们建立。明帝时,窦固伐北匈奴于天山,击走匈奴呼衍王,取伊吾卢地,为东汉讨伐匈奴的空前盛举。班超出使西域,以三十六人平鄯善,与汉隔绝六十五年的西域,至是复通。其后班镇抚西域达三十年。和帝时,窦宪两伐北匈奴,出塞三千里,深入沙漠,匈奴降者四十余万,并于燕然山勒石纪功,致使匈奴北庭,为之空虚。这些都是山西人所立的功勋。
和帝后,羌人连次叛变,祸乱炽盛。羌人的势力,并不能与西汉初期的匈奴相比。但因汉廷轻视西北,屡思放弃,加以兵制不善,遂致其祸历久不息。东汉后期的山西,军事人才益盛,诸如皇甫规、张奂、段颎、皇甫嵩等,均为杰出的将才。他们见朝事已无可为,惟有拥兵自奋于边疆,以求取功名。因此破羌的大任,便落在他们的身上。规、奂、颎三人皆伐羌名将,嵩则是讨平黄巾贼的元勋。伐羌之役,段颎之功最大。他于桓灵二帝之时,与羌人前后一百八十战,斩首至百万级,用钱八十余亿。羌祸虽歇,而汉力亦疲。
由于东汉中叶以后,羌人屡次为患,政府不得不派大军长期戍守西边各郡。这些军队,因经常与羌人作战,战力特强,与民不知兵的山东,恰成一显明的对照。而募兵制又最易造成军阀,因此东汉末年,凉州产生了不少军阀,像皇甫规、张奂、段颎诸人,虽然也是军阀,但他们尚知听从政府的命令。到灵献之际,凉州军阀董卓崛起,跋扈鸱张,视朝廷如无物。最后他以凉州兵进入洛阳,宰制朝廷,与山东的起兵者,发生全面的内战。董卓以抵御羌人起家,他所统的凉州兵,并非全是汉人,其中尚杂有不少投降的匈奴和羌人,其精锐为天下所畏。东汉帝国的命运,便断送在董卓和他的胡汉兵团的手上。
西汉时期,山西的武力与山东的经济文化相配合,造成全盛之局。到东汉,定都洛阳,山东人的聪明志气,至此停滞而无从发挥。他们轻视山西,视同化外,渐渐加以遗忘。山西得不到山东经济的支持和文化的滋润,社会日趋衰落。但山东的经济文化,最后却遭到山西武力的严重破坏。东汉帝国的根本在山东,山东的经济文化既然遭受破坏,整个帝国的基础发生动摇,自然难逃乱亡的命运。
原载《食货月刊》复刊六卷九期,一九七六年十二月
[book_title]孙吴与山越之开发
一
三国之世,与孙吴作长期斗争之异族有三:一为交州之“南越”,一为荆州西部之“武陵蛮夷”,一为扬州之“山越”。前二者远处边陲,为害尚小;独山越居腹心之地,为孙吴大患。自孙策渡江(西元一九五年)至孙权赤乌五年(西元二四二年),为乱几达五十年,予孙吴对外以莫大牵制。《三国志》六十《贺全吕周钟离传》:
评曰:山越好为叛乱,难安易动。是以孙权不遑外御,卑词魏氏。凡此诸臣,皆克宁内难,绥静邦域者也。
又同书四十七《孙权传》:
黄武元年……时扬越蛮夷,多未平集,内难未弭。故权卑辞上书,求自改厉:“若罪在难除,必不见置,当奉还土地民人,乞寄命交州,以终余年。”
又同书五十七《张温传》:
以辅义中郎将使蜀,权谓温曰:“卿不宜远出,恐诸葛孔明不知吾所以与曹氏通意,(以)故屈卿行。若山越都除,便欲大构于蜀,行人之义,受命不受辞也。”
以孙权之英雄,如无内忧,何至老死江表,屈膝于曹氏之豚儿!后人每以此罪权,盖不明当时山越叛乱之严重性也。
山越盘据之地,根据《三国志》之片断记载,散布广至九郡,即吴、丹阳、会稽、鄱阳、豫章、新都、东阳、东安、建安九郡。其大致范围即今北至长江,东至沿海,西至赣江西岸,南至闽江之长方形地带。包括今日江苏、安徽、江西、福建四省之一部,浙江省之全部。此地带中之山地,如今日皖南之黄山,浙江之天目山、会稽山、括苍山、仙霞岭,福建之武夷山,浙赣交界之怀玉山,以及江西之九岭山,大都为山越出没之地。尤以丹阳郡南部山地(即今皖南及钱塘江以西山地)之山越,为祸最烈。其叛乱时间之长,次数之多,规模之大,均为其他诸郡所不及。
二
《三国志》对山越之记载,至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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