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江湖丛谈 [book_author]连阔如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历史传记,史学,完结 [book_length]369177 [book_dec]记述清末民初京津等北方地区江湖社会诸行生意内幕的专著,连阔如著,署名云游客,作者在本书第一编“江湖之道”正文开篇之前,谦称:“著者自幼在外奔走,自谋衣食,对于江湖中的事儿有个一知半解,所以著述这部《江湖丛谈》。”“风”、“马”、“雁”、“雀”四大门,“金”、“皮”、“彩”、“挂”、“平”、“团”、“调”、“柳”八小门。内容包括:卖“梳篦”的、卖“刀剪”的、卖“香面”的、卖“膏药”的、卖“刀伤药”的、卖“眼药”的、卖“虫子药”的、卖“牙疼药”的、“挑汉册子”的、卖“戏法”的、变“戏法”的、“打把式卖艺”的、“跑马戏”的、“修脚”的、算“周易卦”的、算“奇门卦”的、算“鸟儿卦”的、“相面”的、“哑相”的、“灯下术”的、说“相声”的、唱“大鼓书”的、唱“竹板书”的,说“评书”的、卖“胰子”的、卖“避瘟散”的、“拉洋片”的等等,各色行当不下数百种。此外,记述两门,一为“骗术门”,一为“穷家门”。并介绍江湖黑幕、江湖人规律、艺术变迁、艺人小传、艺人传流支派、艺人道义、各省艺人团体的组织、艺人的沿革。本书以北方江湖行当的状况为专题,集纳了行行色色江湖行当的丰富资料,又作了方方面面有理有据地叙述,凡此种种,此书称得上是“迄今仅有的一部”。它涉及到曲艺史、评书史、相声史的研究,杂技史、武术史的研究,城市游乐设施民族化的研究,社会上存在欺诈活动的历史根源和社会根源的探索等等。在客观上具有一定的认识价值和资料价值。《江湖丛谈》成书于30年代,原由北平时言报社出版,共三集。1987年经中国曲艺出版社重排,汇为一册,重排时鉴于内容交互错结,阅读不便,编者特加以分编,调整编次;明显的错字也作了订正;每节正文均保持原貌,于1988年出版。 [book_img]Z_6530.jpg [book_title]第一章 江湖规矩 江湖之春点 著者自幼在外奔走,自谋衣食,对于江湖中的事儿有个一知半解,所以著述这部《江湖丛谈》。 本书内有“风”、“马(má)”、“雁”、“雀”四大门(指群骗),“金”(相面算卦)、“皮”(卖药)、“彩”(变戏法)、“挂”(打把式卖艺)、“评”(说评书)、“团(tuǎn)”(说相声)、“调(diào)”(骗局)、“柳(liǔ)”(唱大鼓)八小门。内容包括的是:卖“梳篦(bì)”的、卖“刀剪”的、卖“香面”的、卖“膏药”的、卖“刀伤药”的、卖“眼药”的、卖“虫子药”的、卖“牙疼药”的、挑(tiǎo)“汉册(chǎi)子”的、卖“戏法”的、变“戏法”的、“打把式卖艺”的、“跑马戏”的、“修脚”的、算“周易卦”的、算“奇门卦”的、算“鸟儿卦”的、“相面”的、“哑相”的、“灯下术”的、说“相声”的、唱“大鼓书”的、唱“竹板书”的、说“评书”的、卖“胰子”的、卖“避瘟散”的、“拉洋片”的,等等行当,不下百数十种。 此外,尚有两门,一为“骗术门”,一为“穷家门”(唱数来宝的)。并有江湖黑幕、江湖人规矩、艺术变迁、艺人小传、艺人传流支派、艺人道义、各省艺人团体的组织、艺人的沿革。谨将内容用概括方式,先向阅者报告明了。 由江湖人之“春点”作为首谈。什么叫做“春点”呢?读书人离不开字典、字汇、《辞源》等等书籍。江湖之人不论是哪行儿,先得学会了春点,然后才能够吃生意饭儿。普通名称是“生意人”,又叫吃“张口饭”的。江湖艺人对于江湖艺人称为“老合”(合气之合)。敝人曾听艺人老前辈说过:“能给十吊钱,不把艺来传。宁给一锭金,不给一句春。”由这两句话来作证,江湖的老合们把他们各行生意的艺术看得有泰山之重。 江湖人常说,艺业不可轻传,教给人学得容易,那会不值一文半文,丢得更易。江湖艺术是不能轻传于人的,更不能滥授给他人。不惜一锭金,都舍不得一句春。据他们江湖人说,这春点只许江湖人知道,若叫外行人知道了,能把他们各行买卖毁喽,治不了“杵儿”(江湖人管挣不了钱调[diào]侃儿说治不了杵儿。注:此处“杵”字可加儿化音,也可不加)。 果子行、油行、肉行、估(gù)衣行、糖行,以及拉房纤(qiàn)的、骡马市里纤(qiàn)手,各行都有各行的术语,俗话说叫“调(diào)侃儿”。江湖艺人管他们所调的侃儿,总称叫做“春点”。今例举一事,阅者诸君便知那春点的用处。譬如,乡村里有个摇铃儿卖药的先生,正被一家请至院内看病。这卖药的先生原不知病人所患的是何病症。该病人院邻某姓是个江湖人,他要叫卖药的先生挣得下钱来,先向卖药的先生说:“果食点”(果食指已婚女子,点是人)是“攒(cuán)儿吊(攒儿是心口,吊是疼)的粘啃(nián kèn,病了)”。卖药的先生不用给病人诊脉,便能知道这家有个妇人,得的是心痛之病。原来这“果食点”,按着春点的侃语便是妇人;“攒儿吊的粘啃”便是心口疼的病症。然后卖药的先生给病人一诊脉,把病原说出来,说得很对。病人哪能知道,他们院邻暗含着“春”给那卖药先生啊!花多少钱也得买他的药啊。这卖药的先生,得了病人邻居用“春点”把病人所得的病“春”给他,能够不费劲儿挣得下钱来。简捷地说,这就是江湖人用春点的意义。往浅处说是那个意思;往深处说,如同长江大海,用莫大焉。可是这春点用在一处,成为三种名词,前说江湖人调侃儿的术语为春,至于点之用处和意义,容谈到艺人的艺术类再为详谈。今将江湖中的春点先行录出,然后再分门别类述谈。 管男子调侃儿叫“孙食”,媳妇叫“果食”,老太太叫“苍果”,大姑娘叫“姜斗(jiàng dǒu)”,小姑娘叫“斗(dǒu)花子”,小男孩叫“怎科(zěn kē)子”,管父亲叫“老戗(qiāng)儿”,管母亲叫“磨(mó)头”,管哥哥叫“上排琴”,管兄弟叫“下排琴”,管祖父叫“戗儿的戗”,管祖母叫“戗(qiāng)的磨(mó)头”,管妓女叫“库果”,管良家妇女叫“子孙窑儿”,管男仆叫“展点”(仆人),管女仆叫“展果”,管当兵的叫“海(hāi)冷”,管侦缉探访叫“鹰爪”,管小绺(xiáo liu)叫“老荣”(小偷),管和尚叫“治把(bǎ)”,管老道叫“化把(bǎ)”,管尼姑叫“念把(bǎ)”,管做官的叫“冷子点”,管大官儿叫“海(hāi)翅子”,管外国人叫“色(shǎi)唐点”,管乡下人叫“科郎(kē lang)码”,管傻人叫“念攒(cuán)子”,管疯人叫“丢子(si)点”,管嘎人叫“朗(lǎng)不正”,管好人叫“忠样点”,管好色的人叫“臭子点”,管有钱的财主叫“火点”,管穷人叫“水码子”,管好赌钱的人叫“銮把(bǎ)点”,管天叫“顶”,管地叫“躺”,管东叫“倒(dǎo)”、西叫“切(qiē)”、南叫“阳”、北叫“密”,刮风叫“摆丢子(si)”,下雨叫“摆金”,下雪叫“摆银”,管房叫“塌(tā)笼”,管店叫“窑儿”,管阴天叫“牐(chā)棚”,管打雷叫“鞭轰儿”,管吃饭叫“安根”,管挨饿叫“念啃(kèn)”,管拉屎叫“抛山”,管“走吧”叫“窍”,管打架叫“鞭托”,管害怕叫“攒(cuānr)稀”,管肉叫“错齿子”,管马叫“风子”,管牛叫“岔子”,管驴叫“金扶柳儿”,管买酒叫“肘山”,管喝酒叫“抿山”,管喝醉了叫“串山”,管烧酒叫“火山”,管黄酒叫“幌幌(huàng)山”,管茶馆叫“牙淋(yá lin)窑儿”,管娼窑叫“库果窑儿”,管水叫“龙宫”,管兔儿叫“月宫嘴子”,管老虎叫“海(hāi)嘴子”,管龙叫“海(hāi)条子”,管蛇叫“土条子”,管桥叫“悬梁子”,管梦叫“团(tuǎn)黄粱子”,管牙叫“柴”,管字叫“朵儿”,管笔叫“戳子”,管刀叫“青子”,管枪叫“喷子”,管放枪叫“喷子升点儿”,管药叫“汉壶”,管跑了叫“扯活(chě huo)啦”,管人死了叫“土了点啦”,管妇人怀孕叫“怀儿怎(zěn)啦”,管寡妇叫“空(kōng)心果”,管麻子脸叫“梅花盘”,管俊品人物叫“盘儿嘬”,管人长得丑陋叫“盘儿念嘬”,管野妓叫“嘴子”,管车叫“轮子”,管衣裳叫“挂洒”,管穿得阔绰叫“挂洒火”,管穿破衣裳的叫“挂洒水”,管当铺叫“拱页(yè)瓤子”,管卖当票的叫“挑(tiǎo)拱页子”的,管表叫“转(zhuàn)枝子”,管帽子叫“顶笼儿”,管大褂儿叫“通天洒”,管裤子叫“登空(kōng)子”,管鞋叫“踢土儿”,管袜子叫“熏筒儿”,管瞎子叫“念招儿点”,管社会里的人不明白江湖事的叫“空(kòng)子”。 这江湖人调(diào)侃儿用的春点,总计不下四五万言,著者将这几十句写出来,贡献到社会里。论完全并不完全,因为书的篇幅所限,不能全部发表。容敝人写到各门各行的时候,将未曾发表的江湖春点,再一一刊出。以上所说的侃儿,系江湖中各门各行通用的侃儿。 从前江湖的人将一句春点看得比一锭金子还重,外行人是一句也不知道的。到了如今因为流行日久,外行人也能耳濡目染地熏上几句。敝人在北平的天桥、东安市场、西单商场以及各庙会,常听见有些个半开眼(对于江湖事有一知半解的人称为半开眼)的人,在各生意场儿调几句江湖侃儿,所调的侃儿尽是普通流行的。至于江湖各行隐语,与他们生意有关,外行还是不知道的。我这江湖的春点,是简捷地把意义说明,再谈金、皮、彩、挂、平、团(tuǎn)、调(diào)、柳(liǔ)八门生意。 江湖人的旧组织各处长春会的领袖 在早年,江湖人到了他们有地盘之处,都有一种组织,他们江湖人的团体叫做“长春会”。这会包括的生意有:算卦相面的,打把式卖艺的,卖刀创药的,卖眼药的,卖膏药的,卖牙疼药的,卖壮药的,卖刀剪的,卖针的,卖梳篦(bì)的,变戏法的,卖戏法的,唱大鼓书的,唱竹板书的,说评书的,说相声的,修脚的,卖瘊子药的,卖药子的,卖偏方的,治花柳病的,耍猴儿的,玩动物的,拉洋片的,卖药糖的,卖耗子药的,跑马戏的等等生意,俱都算上。五花八门,包罗万象,只要是老合(江湖艺人)就得入这长春会。 可是,这种江湖团体是老合们自动组织,并不在当地官署立案,会中的规矩都能遵守的,其范围大小是看他们的生意多少而定。最大的有鄚州长春会。那里的生意,各门各户都到。各种生意,各种的杂技全都有。会中按着金、皮、彩、挂、平、团、调、柳八门生意,一门有一门的领袖。那当领袖的人必须年岁高大,本领过人,素有声望。对于江湖中的事儿,无论大小全都懂得。同行的人们把他推举出来当他们的领袖,才能负一门的责任。由各门的领袖再推举出两个会长,分为一正一副。那充当长春会总领袖的人得是老江湖。做生意比人多挣钱,行为正大,做事光明,遇事不畏艰难,肯奋斗,肯牺牲,能调停事,排解纠纷,江湖人才重看,大家尊敬他,遇事都受他的指挥,服他的调动。这种人才是最难得的。 江湖人管教徒弟本领调(diào)侃儿叫夹磨(jiá mo)(师父传授真本事),管打徒弟叫鞭。如若鞭徒弟,外人看了不准多言,更不准阻拦。 长春会的事务分为对内对外两种事儿。对内的事儿是每逢有会的地方,到了会期的时候得给各处来的江湖人安排住处。那住处的名词很是各别,叫做“生意下处”。那里边住的人和住店一样,不过不准住外人就是了。内里的东西大家使用,不准毁坏。下处的规矩很大,凡是住在那里的人谁也得遵守。譬如有个变戏法的,他们没出去时候,或是开了圆笼(装道具的圆形器物),或是打开包儿收拾他们的家伙(道具),正然“挂托”(江湖人管他们变戏法往家具上弄鬼儿调[diào]侃儿叫挂托)哪,不论是谁也不准瞧看。还不准偷瞧,尤其是甲变戏法的挂托,乙变戏法的更不准瞧看。如若瞧,是不准;倘若偷瞧,那便是要“荣人家的门子”(江湖人管偷人的方法调[diào]侃儿叫荣人家的门子)。那是犯行规了,一定得受大家公平制裁。如若哪个江湖人在屋中“夹磨(jiá mo)”(师父传授真本事)徒弟,外人也得躲开。如若鞭(管打徒弟叫鞭)徒弟的时候,外人不准多言,更不准拦挡。如若人家教徒弟听着不躲开,那便是要荣人家的门子,也受大家制裁。 如若有甲乙两个人,要合伙做生意,挣了钱回来到下处分钱了,外人也不准瞧看。如若偷瞧就会有人耻笑。如若有人往下处“跨了点”(领着人回住处)来,什么叫跨了点呢?他们江湖人在会上支棚帐摆摊子,如若来了人要照顾他们,买的东西给多少钱,调(diào)侃儿叫“迎门杵”(挣的头一笔钱);如若遇买主人忠厚,好说话,钱也多,他们能够使“翻钢叠杵”(钢是话,翻是加倍,杵是钱,翻钢是用巧妙的语言让人深入陷阱,叠杵是多花钱)的法子,叫人多花钱;如若买主精明,或是狡猾,或是没钱,或是有钱不肯多花,只要挣到“迎门杵”就完事;倘若有真阔的人,能瞧出真的挣得了大钱,就不能在摊上讲买卖,把这人带到他们的住处,调侃儿叫往“窑儿里跨点”,这个人就是点头,他们在屋中能有最神秘、最巧妙的方法把大款弄到手。可是这种神秘的方法,非得得着师父的真传,才能挣得了巨款。按着江湖的规矩,甲往窑儿里跨点,乙见了得躲开,不能瞧看,也不准听。如若瞧着,再听着,那神秘的法子岂不会了?江湖人常说“宁给十吊钱,不把艺来传”,别人要花他多少钱都能成,可是要学他的本领,那可就难了。 我老云在各省常听他们江湖人说:“×××可不成,他连生意下处都没住过。”听他们这种口吻可以推测得出来,如若住过生意下处的人,一定懂得江湖规矩,事事都能晓得。江湖人对于久住生意下处的人,就尊敬得不得了呀!如若没住过生意下处的,他许不懂得江湖规矩,就是懂得点也是一知半解,不能全都懂得。如若江湖人有所讨论时,对于没住过下处的人,便都轻视他,他遇事还得少说话。倘若多说话,便有人说:“你没住过生意下处,懂得什么!”好像他没有发言权一样。 可是开这生意下处和开店一样,如若外人进来,就说:“没有闲房。不住外界人。”如若是江湖人,不管有闲房没有,有闲地方没有,愣往里走。没地方,大家有义气也得匀个地方。开生意下处的人,对于江湖人的规矩都要懂得。用个伙计,也得懂得各行行规。他们伙计、掌柜的,对于江湖人眼界得宽,认识的越多越好。生意下处的买卖能否发达,立得住立不住,全看当地的长春会主要人的本领如何了。 长春会的主要人对外的事很多。譬如某处要开个庙会,本地的绅士们也立×××会,由大家推举出来几位素有声望的当会长,主持庙会的事务。这种人要想借庙会之力,兴隆本地,首先得请江湖最有名望的人在他们那个地方成立长春会。给他们按着会期给邀各样的生意。不论是什么地方创办庙会,没有江湖中的各样玩艺儿绝不能成的。可是在各种生意没到之先,长春会的主要人得和当地的绅士商议好喽,可着他们那个地方由江湖人先挑,把好地方选择好啦,指定了是江湖人使用。别的行当给多少钱也不给使用。各样生意来全了,得由长春会的主要人指定某处是搁文生意的地方,某处是搁武生意的地方。什么叫文生意呢?算卦的、相面的、摆小摊子卖药的、点痣的……凡是不带锣鼓,“圆小粘子”(场子围不了多少人,调[diào]侃儿叫小粘[nián]子)都是文生意;变戏法的、打把式卖艺的、拉洋片的,都是武生意。可是武生意不准挨着文生意。那相面的全凭唇齿之能,向围着的人说话,叫人听着入味才能挣钱。如若挨着个变戏法的,锣鼓乱响,震得人们耳音乱了,那相面的就不用挣钱了。长春会规定了哪里是武生意的地方,那变戏法、拉洋片、打把式卖艺的,就往那里搁生意,绝不会乱搁场子。至于什么生意与什么生意之间,摊子应该离多远、场子应该离多远,也有一定的尺寸,谁也不能碍谁的事。至于各种江湖玩艺儿所占的地势给本地×××会应拿多少钱的花销,也由长春会的主要人与本地官商绅士事先商议妥当,到了收这笔钱的时候,也得有长春会的人,会同本地绅士挨着摊子、场子临时去收。总而言之,长春会的人如若与本地绅士商议各种事务,以不叫江湖人受损失,不受本地人欺压为最要紧的职责。现如今各省的乡镇所立的庙会,都是江湖人给他们兴旺起来的,哪处也是,年年如是,没有不发达的。 这种江湖人组织的长春会,各县的乡镇全都存在的。这种江湖团体是流动的性质,随时的集合,也无人管辖,也无人指导,官府并不立案。他们对内就为调剂江湖人做生意的地方、纠正江湖的规矩,对外就是与各地××会联合,解决一切的地皮临时租价与江湖人适用的地势而已。就以北平东边说吧,那里有个最大的庙会是丫髻山。那京东的各县乡民,届时都往那里进香。江湖的人们,各行生意也都“顶(赶)那个神凑子”(江湖人管庙会香会调[diào]侃儿叫神凑子),那里的长春会首领是难当的。当初有个“迫(pǎi)金扶柳(liǔ)儿,挑(tiǎo)招汉儿的”(江湖人管骑驴调[diào]侃儿叫迫[迫当坐讲],金扶柳儿是驴,挑当卖讲,招当眼睛讲,汉就是药)高景全,他老闯江湖有年,眼皮也宽,是江湖人都和他们有来往。他到了丫髻山,大家推举他为那里的长春会的会长,这样职任是没有期限的。要不是有了最大的过处,犯了众怒,或是自己不愿干了,才能算完。那高景全当了多年会长,也没从中取利,直到他干腻了,在天津三条石普乐园前边“安了(开了)招汉座子”(江湖人管开铺子卖眼药调侃儿叫招汉座子),才与丫髻山的长春会脱离关系。 在早年帝制时代,没有什么团体和组织。入民国以来,农工商学兵,都有了团体与组织,以及会计师、律师、新闻界、评书界等,都算是自由职业团体,也都有健全的组织。惟有江湖的艺人与这些行业的性质俱都不同:在乡间有长春会,他们全都加入;在冀、察、平、津等处,都没有组织长春会的,这江湖人的行当加入任何团体都不相宜,都是不合法的。故此江湖人到了各省城、各商埠、各都市,都没有组织,是散乱无章,弄得江湖乱道,彼此倾轧,时起纠纷。他们虽有兴隆地面、吸引观众的伟大之力,因为没有人在各市场指导他们按着文武生意立场子,而各市场的经理人多是资本家,也不明白这江湖的世故,布置得不得法,把那富有吸引游人的力量也弄得薄弱了,各省市的地方当局,更无人注意江湖人的事儿。 我老云这些年往各处云游,只是济南城有个长春会,内中的会员全都是江湖人,那会长××贵也是江湖中的名人,我调查了几天,他们的内容很是不错,凡是外省的江湖人,到了那里都得临时请求入会,经会中审查合格,发给会员证,才能在那里做生意。久在那里的江湖人,还得受该会的训练,然后才能在该地献艺。那里的各市场,文武生意立的场子,也适合江湖的纪律化,那里的江湖人,只要有真正本领就能得意。济南的江湖人总算是受了该会的益处了。其他各地无有长春会组织,就是有真本事的江湖人也得不着好地势,也挣不了钱,可就应了江湖人的话了:“生意人不得地,当时就受气。”若是本领不好的,占着好地方,他也难挣大钱,江湖人常说:“能为不济,占了好地,也是白欢喜。”现在北平这个地方很有些阔人,投资数万或数十万,买地皮,建房屋,创办市场,用的管理人员不懂得江湖事,没有适合江湖艺人、杂技场地的布置,不是创办不起来,就是弄得失败了,把若干万的财产变成了废物,当了摆设,还不知道是何缘故。阅者如不相信,往各处兜个圈子,就可看见那冤孽产了。 江湖艺人之规矩 江湖的艺人对于社会里得百行通。无一行不懂,无一事不明,才算够格。社会里半开眼的人管他叫“生意”,又叫“老合”、吃张口饭的,他们自称叫“搁(gé)念”。念是“不成”的侃儿。没吃叫“念啃(kèn)”,没钱叫“念杵头儿”,没有心眼的人叫“念攒(cuán)子”,没有眼的瞎子叫“念招儿”。 江湖艺人在早年是全都打“走马穴(xué)儿”(走一处,不能长占,总是换地方挣钱,江湖人叫走马穴),向来不靠长地(长地是指固定演出场所),越走的地方多,越走的道路远,越有人恭维说他跑腿的,跑得腿长。可是走那河路码头,村庄镇市,各大省城,各大都会地方,不论天地间的什么事全都懂得,那才能算份腿儿。如有事不懂便搁一事,一行不懂便搁一行,到了哪个地方,事事不明,事事不懂,便算搁了念啦!不用说发大财“火穴大转(zhuàn)”(在一地方演出挣了大钱了),就是早晚的啃(kèn)食休想混得上,就得念啃的。吃一辈子生意,由小学到老,也不敢说到家。 士农工商,各行各业做事的人,只能懂得他本行的事儿。惟有吃搁念的人,是万行通的。俗话说“隔行如隔山”,没开过果局子,没做过卖鲜货的小买卖,任你多聪明,要买鲜货,也得由着人家赚你的钱。买的没有卖的精。买卖人有三不卖:不够本不卖;赔钱不卖;不赚钱不卖。到了吃搁念的人,譬如他们没做过鲜货行的买卖,得懂鲜货行的事儿,别人遇事不搁便念,江湖人是不搁不念的。有天我走一家估衣铺前边,见有一位老合(江湖艺人)正买估衣,他要买人家的一件皮袍。估衣行的人认识他是老合,没多要钱,要十五元钱,这位老合他还要再少花个一两元钱,明着说不大合适,都是熟人,他向卖估衣的人说:“砸砸浆行吗?”我走到那里正听到此话,因为我懂得这句行话,估衣行的人管着少给钱、再落落价钱,说行话叫做“砸浆”。我听他说这句话,我站住了不走啦,听他们个下回分解。那估衣行的人说:“先生要砸浆,只能砸摇个其,多了不成。”估衣行的人管一元钱调(diào)侃儿叫摇个其。那位老合就给人家十四元,把皮袍买走啦。我就知道这位老合够程度,他懂得估衣行的侃儿,砸了摇个其的浆,他少花一元把皮袍买去。不用往大事上说,就以他买皮袍的事说吧,他懂得估衣行的事儿,到估衣铺买东西,就能少花钱,那就是懂得一行的好处。诸如此类的推试,老合们要是百事通,有莫大的好处。 说起江湖艺人的规矩,非我笔下所能尽述,也是很多的。他们守其规矩,较比其他守规矩都好,也值得人钦佩的。第一是生意人不管认识不认识,也不拘在什么地方见着,一见面就得道“辛苦”!如若烟台的老合离开了烟台,要往青岛去做生意,搭轮前往,到了青岛不能立刻做买卖,得先到各处拜会。其实在青岛的老合也不是青岛的人,也都是别处的人,他们不过早去些日子。先到青岛的为主,后到青岛的为宾,行客拜坐客,宾拜主,是江湖人最重要的规矩,名曰“拜相”。拜会同道的人也有许多的好处,譬如变戏法的人由别处到了青岛,要做生意,赶巧了各杂技场儿没有闲地,要做买卖没有地,焉能挣钱?如若按着江湖的规矩,不做买卖,先拜会同道,与同道取了合啦,能够有人让给他块地,让给他个场儿,叫他们挣钱吃饭,还能把当地的风土人情一一详告,到了挣钱的时候,能够又容易,又多挣。譬如,要是到了青岛,他自尊自贵不按着江湖的规矩拜会同道,若赶上杂技场儿没有空闲的场儿,不惟没有人让给他场儿做买卖,要和谁打听当地的风土人情,也休想有人能告诉他。 江湖艺人是最有义气的,拜会同道还有一种大好处,如若不愿意在青岛做买卖,当地老合(江湖艺人)们能够给他凑盘费,叫他另往别处去做生意。大家凑路费的事儿是司空见惯,并不出奇。江湖人做生意,在各省市的杂技场撂地儿,也有一定的规矩。譬如一个市场之内有两档变戏法儿的,若是拉场子做生意,必须两档子戏法隔开了,离着三两个场子才行,绝不能挨着上地(做生意)。市场的地方很宽大,能容得开多少档子玩艺儿是那样的;如若市场地方狭窄,容纳不了两档子玩艺儿,没法子办了,也许打把式卖艺的挨着打把式卖艺的,说书挨着说书的,卖药挨着卖药的,可是挨着做买卖,也最少要相隔一丈地才成。江湖人管江湖人尊敬的称呼都称“××相法”,挨着做生意,也得“相挨相,隔一丈”。 江湖人的玩艺儿是各有专门,不论研究出什么玩艺儿,都能久看不烦,百听不厌。它还有兴隆地方繁华市面的好处。想当初东安市场刚开办的时候,并不是尽做买卖的商家,在那时候,东安市场的杂技场儿较比如今的天桥儿还齐全、还热闹哪。近年来东安市场成了大商场啦,那东跨院里的杂技场儿还要保存哪。设若那个杂技场儿取消了,那东跨院里就没有人去了。生意场儿,吸引观众的力量也是非常大的。 到了乡间,不论是哪个地方,要是有人提倡在那里创立个集场,或是在那里创办个庙会,为首开办的人得先邀生意档子吸引观众。兴隆方面要是没有生意档子参加,任他办理得多善,也吸引不住人儿。关外的岳州会,关里的鄚州庙,可称得起最有名儿的庙会吧,那“海(hāi)万”(有名的)的“神凑子”(大庙会),也以生意档为主体。各乡镇的会首都和生意人联络。如若要开庙、立会,都和生意人首领商议,请些生意档子,才能开庙立会哪! 那么,生意人的首领又是谁呢?据江湖人说,生意人的首领是卖梳篦(bì)的,哪里有新开办会,和他商议好了,他就能把各样的生意约来,他还得帮着会首们来指定文武地来。什么叫文呢?哪叫武呢?拉洋片的、变戏法的、耍狗熊的、打把式卖艺的,都是武买卖、武生意。唱大鼓书的、唱竹板书的、卖梳篦(bì)的、卖刀剪的、卖药的、算卦的、相面的,都是文买卖、文生意。文档子挨着文买卖,武买卖挨着武生意。譬如有四档子文生意,当中间来档子武生意,锣鼓乱响,吵的那四档文生意说话也不得说,听什么也不得听,那就不用干了。各庙会的文武地儿也有一定的秩序。譬如某处有个庙会是四月初一吧,到了三月的月底,各样的生意、各样的玩艺儿就都来齐了。会首与卖梳篦的事先把地均配好了,初一清晨早起,各种的生意、各样的玩艺儿,就都按着秩序上地(做生意)。各样的玩艺儿都上了地啦,可是变戏法的还不能开锣,打把式卖艺的也不能张嘴儿……各样生意,都得等着会头。如若那卖梳篦的一张嘴,你瞧吧,各样的生意全都张嘴,打锣的、敲鼓的、喊嚷的,八仙过海,各显其能。谁有能耐谁挣钱。没能耐的圆不上粘儿(招揽不来观众),跟海子(南苑围场,此处借指圈子)里的鹿一样愣着。倘若会首们向生意人故意为难,故意刁难,勒索银钱,把钱要得离了范围,生意人们商议好了,给他们“叩棚”,由卖梳篦(bì)的把摊子一收,挑着担子,围着各玩艺儿场儿一转悠,您瞧吧,老乡:变戏法的不变了,唱大鼓的不唱大鼓书了,文武两档的生意全都收拾起来不干了。多咱把所争的问题解决了,那卖梳篦的一上地,各样的玩艺儿才能上地。如若卖梳篦的挑着担儿离开会场远走了,凡是玩艺儿也都一档子跟着一档子地全都“开穴(xué)”(即是另往他方)。任他会首有多大的本领,也留不住一档子的。江湖人的团体是这样团结的。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即是外乡人难惹本地人),惟有江湖人是不怕的,可说是“远来的和尚会念经”。 据江湖人说,生意人的首领是卖梳篦(bì)的,哪里有新开办会,和他商议好了,他就能把各样的生意约来,他还得帮着会首们来指定文武地来。 江湖人放快者受罚的规矩 江湖艺人,早年在每一省市或一商埠码头,皆有生意人之公共住所,名曰“生意下处”。凡是算卦相面的、打把式卖艺的、拉洋片的、说书的、卖药的、卖梳篦的、卖刀剪的、变戏法儿的,都要住在生意下处。 开这生意下处如同开店一样,字号也是××老店,门的两旁也有“仕宦行(xíng)台,安寓客商”八个大字。可是绝不能在门前悬挂“生意下处”的招牌。店中经理人与管账的先生、伺候客人的伙计,都得懂得江湖人的规矩。譬如店内住着卖药的客人,来了买药的人,到店内找卖药的先生,那先生若是在店内哪,不准伙计说没在店里;否则,柜上得认错儿,还得赔偿客人的损失。至于店内的伙计,将买药之人带到卖药的先生屋内,得赶紧退出屋外,不能多说话,倘有一句话说错了,买药的人醒了攒(cuán)儿(明白过来了),不愿上当,药也不买啦,那卖药的先生能答应吗?故此,生意下处的伙计与普通的客店规节大不相同。也有一种特别的好处,客人屋里有茶叶,得(děi)随便沏着喝,有东西随便地吃,倘若那生意人做了大买卖,或是“转(zhuàn)了”(管买卖获了厚利调[diào]侃儿叫转了),伙计们还能得点油水,也是雨露均沾哪。 生意下处,不论是客人、先生、伙计,每日午前不准“放快”。阅者若问何谓放快?这快也是江湖的侃儿。快分八样,名曰“八大快”。一是“团(tuǎn)黄粱子”,生意人管做梦调侃儿叫黄粱子;二是“悬梁子”,生意人管桥调侃儿叫悬梁子;三是“海(hāi)嘴子”,生意人管老虎调侃儿叫海嘴子;四是“海(hāi)条子”,生意人管龙调侃儿叫海条子;五是“土条子”,生意人管蛇调侃儿叫土条子;六是“月宫嘴子”,生意人管兔子调侃儿叫月宫嘴子;七是“土堆子”,生意人管塔调侃儿叫土堆子;八是“柴”,生意人管牙齿调侃儿叫柴。 每日午前,店内的人如有夜间做了梦的,不准向人说,昨天夜内我做了个梦。如若向谁说,谁是不依的。譬如向算卦的生意人说,夜里做梦了,他今天就不出去摆卦挣钱了。他若有每天挣一块大洋的能为,他就向和他说梦的人要大洋一块,不给是不成的,至轻了,也得买些东西请客。不止于说梦,就是说龙、说虎、说蛇、说塔、说桥、说牙、说兔子,都是一样地受罚。设若说梦的时候,要有二十个人听见了,这个乱可就大了,这二十个人也不出去挣钱了,他们二十个人,每天能挣多少钱,谁说梦来的就是谁放快了,叫这放快的人包赔二十人一日的损失。如若夜间做了梦,向大众不说做梦,说我夜里“团黄粱子”可不好啊,像这样调着侃儿说,就没事了。若是自己牙疼,在午前也不准说牙疼,得调侃儿说:我是“柴吊”(柴是牙齿,牙疼就说柴吊);他人得问:“你怎么直咧嘴呢?”可是过了晌午以后再放快就没事了。这放快的事儿,江湖人看得很重要,就是谁放了快赔偿人的损失,人也不愿意的。敝人曾向江湖人探讨过这放快有什么坏处?为何看得这般严重?某江湖人说:我们生意人最迷信的。每天出来做买卖,就怕出“鼓”儿(江湖人,若是相面的给人相面之时钱没挣下来,反倒被人大闹,这种事生意人是最怕的。江湖人管这种事儿调侃儿叫出了鼓啦,即是生气的意思),或曰鼓了点啦,或曰出了调角(diào jiǎo)啦(江湖人说,他们生意人若没出去做买卖,有人冲他放了快,出去做买卖不是出鼓儿,就是遇见了调角[有人出难题儿])。因为这层关系,生意人最忌有人放快。这种事情与梨园行人在没开戏之前,忌外行人击锣敲鼓是一样的。 江湖自嘲之暗语 江湖人管调(diào)侃儿用的行话叫做“春点”。老江湖人使用这春点是为了做买卖挣钱,离开了做买卖之外,皆恶(wù)团(tuǎn,说)春调侃儿。有些新上跳板(刚入这一行)的江湖人,学了几句春点,到处调侃儿,江湖的老前辈很为不满。一日,江湖的老前辈向新上跳板的人说道:“当初有两个生意人,一个是算卦的,一个是卖药的。两个人走在外县城内住了店,用完晚饭之后,算卦的到后院解手,他撒完了尿,忽然抬头一看,阴云四布,并无星斗。大概是天要下雨,他进屋后向那卖药的伙计调侃儿说:‘牐(chā)了棚儿啦!要摆金吧。’他那个伙计懂得春点,听他说‘牐了棚儿啦’,就知道是阴了天了;‘要摆金吧’,就知道是要下雨了。他们两个人调起侃儿来,恰巧被店里的伙计听见,那伙计不懂江湖的春点,听不懂这两个人所说的话,心中暗道:‘这两个客人不是好东西,大概许是做贼的。’谁想事有凑巧,当日夜内,店里丢了一匹驴,掌柜、先生、伙计们聚在一起讨论这驴叫谁偷去了,伙计忽然想起那算卦的、卖药的两位客人。他说:‘这驴叫六号的客人偷去啦!’掌柜、先生问道:‘你怎么知道呢?’伙计说:‘昨天夜内,我听他们说贼话来的,一定是他们偷去了。’掌柜、先生就把这算卦、卖药的告下来了,说驴叫他们两个人偷去了。这位县官是位老江湖出身,他改了行,走了一步好运,得了县官知事。这天他升了大堂,衙役三班喊喝堂威。店里掌柜的、算卦的、卖药的三个人跪在堂上。县官问道:‘你们三个人因为什么事打官司呀?’店里掌柜说:‘老爷,他们两个人住在我的店内,把我们柜上的驴给偷去啦。求老爷做主!’县官问道:‘你们两个人是干什么的?’这个说:‘老爷,我是算卦的。’那个说:‘老爷,我是卖药的。’县官又问道:‘你们两个人为什么不务正业,偷他的驴呢?’这两个人说:‘老爷,我们没偷他的东西,他们诬赖好人,求老爷做主。’县官向店里掌柜问道:‘你怎么知道那驴是他们两个人偷了去呢?’掌柜回答说:‘老爷,他们两个人昨天在我店里说贼话来着,叫我们伙计听见了,我们料着他们把驴偷去啦!’县官向他们两个人问道:‘你们两个人怎么说贼话呀?’那个算卦的说:‘老爷,我们没说贼话。我们是江湖人,因为昨天夜内阴了天啦,要下雨,我们两个说行话来着。我说牐了棚了,是阴了天了。他说要摆金,是要下雨。这是我们江湖人的春点,不是贼话。’县官这才明白,他虽做了官,因为他是老江湖,什么样的春点他都懂得。他也是最恨新上跳板(刚入这一行)的人是不是的就调侃儿,动不动的就调侃儿。县官立刻命令皂班打算卦的七十板,打卖药的六十板。打完了这两个人,县官就和他二人调起侃儿来,用手指着他二人说道:‘我也不管你是金(指算卦的金点而言),我也不管你是皮(指卖药的而言),绝不该当着空(kòng)子(不懂江湖内幕的人)乱团(tuǎn)春(团春即调侃)。一个打你申句(jū),一个打你行句(xíng jū,申句是六十板子,行句是七十板子)。若不是冷子攒(cuán)儿亮(县官管他自己叫冷子,攒儿亮即是明白江湖事儿),把你月(二)顶码儿(江湖人调侃一、二、三、四、五,是柳[liū]月汪载[zhāi]中),还得鞭个申行(xíng)掌爱句(jū)(月顶码儿是两个人,还得鞭个申行掌爱句是还应当打你个六、七、八、九、十板子)。梁上(大道上)去找金扶柳(liǔ)儿,扯活(chě huo)了吧,从此可别乱团春(梁上去找金扶柳是往大道上去找驴,扯活了吧是你们跑了吧,从此可别乱团春是叫他们不可在各处乱调侃儿,防备有人拿你们当贼办了)。’县官冲他们调的侃儿店掌柜是听不懂的,也不知他们说的是什么。然后就见知县冲他二人说:‘你们两个人,赶紧往大道上追贼,把驴给人家找回来。’两个人叩头下堂去了。” 知县冲他二人说:“你们两个人,赶紧往大道上追贼,把驴给人家找回来。”两个人叩头下堂去了。 那位老江湖把这段故事说给新上跳板(刚入这一行)的江湖人,这两个新上跳板的人自从受了他这番训教,可不敢没有事儿乱团(tuǎn,说)春,胡调(diào)侃儿了。这是江湖人自嘲的小故事。写出来在江湖笔谈里添上点材料,也可以使诸君明白,这侃儿虽会了,但不可乱说。 江湖中之老合 社会里的人士管蒙骗人的方法叫生意,又叫卖当(dàng)的。凡是生意人都是老合。有些半开眼的人对于坤书馆(女艺人说唱演出的书馆)、杂耍(是曲艺杂耍形式的综合叫法)馆子男女艺人叫做老合。其实,老合不止他们。说老合的范围是极其广大,其系统派别最为复杂。在我老云所说的金、皮、彩、挂等门,与风、马(má)、雁、雀四门,穷家门(唱数来宝的),骗术门等等的门户中的人都算老合。 老合们是跑腿的,天下各国、我国各省都能去到。越去的地方多,阅历越深,知识越大,到处受人欢迎。像已故的幻术大王韩秉谦,他到过外洋各国。中国各省市、各商埠码头走闯江湖的朋友聊大天谈起他时,都称韩秉谦才是个“腿”哪!这样的称呼在江湖中为至尊至荣。故此,江湖人自称“我们是跑腿的”。 社会里的人士管蒙骗人的方法叫生意,又叫卖当(dàng)的。凡是生意人都是老合。 我向江湖人探讨过多少次,他们江湖人群名词的侃儿,是否叫老合?江湖中的老人说他们生意人,不论是金、皮、彩、挂、风、马(má)、雁、雀,穷家门,只要是江湖人,都叫“吃搁(gé)念的”。“搁念”两字,是江湖人群名词的侃儿。与那国家、团体、学校、社会的名词儿是一样。 吃搁念的某甲与吃搁念的某乙,原不相识,两个人在一处相见,谈起话来,只要彼此说:“咱们都是老合,以后得多亲近。”甲乙二人从此就能亲近。老合两个字,是搁念行里公用名词的侃儿,我向江湖人问过,老合这句侃儿是怎么个意义?老江湖人说,这句侃儿很深奥,凡是江湖人,若能按着这句话去做事,事事都成,按着这句话去闯练,什么地方都走得通。他说了个极小的故事叫我悟解。我老云就由他一说这小故事而开了窍啦!还成为半个老合(还没够整个的哪)。 他说,有个茶馆买卖不好,无人照顾,雇了个懂得江湖事的伙计。这个伙计姓王,他自称傻王,可他不傻,也不装傻,他就在茶馆里运用老合(闯江湖的)的方法。譬如有个茶座由外边走进茶馆来,手里拿着个鼻烟壶。伙计给他沏壶茶,瞧见他将鼻烟壶放在了桌上。傻王一看这烟壶的成色(shǎi),也就值个几毛钱,他张嘴就问:“您这烟壶几块大洋买的?”这人说:“才六毛钱买的。”傻王就能失声说:“真便宜,您真会买东西。李四爷前天花两块钱买了个烟壶还不如您这个哪!”这个茶座听伙计这样恭维他,心里觉着痛快,也很喜爱傻王。天天不往别的茶馆去了,就专在傻王这里喝茶。其实,他喝茶给水钱,擦脸给毛巾钱,这里并不便宜,只因傻王会使老合方法,见物增价捧人家,捧对了,将主顾拉住了,买卖就能日日见好。“死店活人开”,这句话诚然不假。我听他说傻王能够见物增价,感觉着心地豁朗。他会使老合的手段,见了什么人说什么话,迎合他人的心理,说话行事,碰着人的心眼,样样事办出来叫人喜欢,句句话说出来叫人可心。可心与马屁的意思不同,千人所喜,准保发财。 某江湖人还说个小故事。他说,有个茶馆儿,买卖很为发达。天天茶座拥拥挤挤,走了一拨,又来一拨。掌柜的与伙计闹了意见,将伙计辞退了,另换个伙计。这个伙计不会说话,有个茶座儿,桌上放个鼻烟壶,他瞧着也就值个几毛钱,他问人:“你这个鼻烟壶是多少钱买的?”人家说:“一块大洋。”他把嘴一撇道:“一块钱不值,你买贵了,简直的上了当啦!你不会买东西。”这个茶座就瞪了他一眼。又有个茶座儿说:“伙计,你给拿个干净的茶壶。”他说:“都干净。不干净谁使呀!”人家问他:“水开吗?”他说:“你不放心自己上茶炉看去!”有人说:“伙计,你很是忙啊!”他说:“不忙吃什么!”他句句话说出来叫人不痛快,大家给他起个外号叫“倔劳”。一样花钱,哪个茶馆不能喝茶,谁跟他怄气?日子久了,是喝茶的都不来了。这个茶馆掌柜的觉悟了,将他辞退。他还说:“此处不养爷,还有养爷处!” 他说了这段小故事,我受了启发,觉得哪里的人都喜欢老合(江湖人)的顺情说好话,又觉着话是开心的钥匙。说话行事要研究不好啊,一生的事业绝不能发展。如若将这说话的本领学到了,投人所好行事,一生的事业何愁不发展。老合的一举一动,不论遇见了什么样的人,也能说到一处,绝不会处处碰钉子。老合的意义有多么伟大,非我一人所能道尽。我只知有官场中的老合,商家的老合,行伍中的老合,工匠中的老合,种庄稼的老合,读书中的老合,社会里处处都有老合,不过八仙过海各显其能,生、旦、净、末、丑,所扮的角儿不同就是了。 老合的手段很多很多的。只是一样,要学很不易。因为他们的手段是可以意会不可以言传的。有心领神会的聪明,管保样样能够学到。就是我老云五十多岁了,明白些江湖事儿,也有些人管我叫“江湖老合记者”呢! 北平平民化市场天桥之沿革与变迁 江湖中的艺人,无论练好了哪种艺术,都有百观不厌的长处。他们在哪里做艺,游逛的闲散人们就追到哪里游逛。不怕某处是个极冷静的地方,素日没有人到的,只要将江湖中生意人约了去,在那个冷静地方敲打锣鼓表演艺术,管保几天的工夫就能热闹起来。如若得罪了他们,或是由空地净盖房,盖来盖去将生意人挤走啦,管保不多日子,那个繁华热闹所在立刻就受影响,游人日稀,各种的买卖就没人照顾,日久就变成个大大的垃圾堆。江湖艺人有兴隆地面的力量,有吸引游人的力量,有繁华地方的力量。我国各大都市、各省市、各商埠、各码头有许多地方都是由他们的力量兴旺起来的。江湖艺人在社会中是有伟大之力,岂可忽视耶?阅者如不相信,我老云例举一事,便能知晓江湖艺人的势力如何。 在营口有个洼坑甸,算是营口最最繁华热闹的市场,较比天津的三不管(天津市南市的一个露天市场)、北平的天桥,不在以下。起初,洼坑甸是块低洼之处,年年夏天积存些雨水,臭气难闻。营口市的人都不到那里去。自从这里添了杂拌(zá ban)地(有各种露天杂耍儿、撂地赌钱的玩艺儿,江湖人称为杂拌地,又叫杂巴地),渐渐有人去逛。在那时算是个发芽的时期,有个“晃(huàng)条”的(江湖人管蹲签赌钱的调[diào]侃儿叫晃条的)刘凤岐,他是河北省河间县的人。对于江湖艺人有以艺术吸引游人兴隆地方的力量,他是知道的。搭了个财东(财主)就经营那洼坑甸。几年光景,由他开荒邀请各处的江湖人到那里做艺,居然就成功啦。刘凤岐是洼坑甸的经理,数年的收获,就由一个穷光蛋变成了一位资产阶级中的人物了。我云游客是到处云游,隐士文人都去游三山五岳、古寺庵观;我是专游生意场儿。在民国九年我就云游到营口,大逛洼坑甸,那里有卖梳篦(bì)的、卖刀剪的、卖估衣的,有各种货摊儿,各样吃食,大小饭馆林立,叫卖摊儿丛杂,锣鼓喧天,马戏棚、走兽棚、魔术棚、拉洋片的、大鼓书场、评书场、相声场、戏法场,卖药的、算卦的、相面的、打把式卖艺的,比大连西岗子还格外热闹。我云游了一个星期,都没过瘾,因事回津。又过了几年复至营口,乘车而往,及到了洼坑甸一看,冷冷清清,游人稀少,各铺户的伙计也都愣着,那种情况,将我老云的高兴一下子打没了。我下了车向各处访问,为什么那样繁华热闹的所在落到这样冷清?有人告诉我是刘凤岐财产有了,渐渐地骄傲,眼空四海,目中无人,对于江湖艺人待遇太苛,将江湖人得罪了。那些生意人,都挪到东街火神庙搭场子,将游逛的人们带走啦。这里没了玩艺儿,谁也不来逛了,这个洼坑甸算没了风水。我老云也扫兴而归。没想到刘凤岐那个人能够有了觉悟,痛改前非,托朋友向江湖艺人疏通,居然运动成功,江湖艺人又都挪回洼坑甸。真也奇怪,游逛的人们又都天天游逛洼坑甸,那个地方又成了繁华热闹之所。我老云问过刘凤岐:江湖艺人对于兴隆地面如何?他郑重地和我说是伟大的,生意人的势力他是知道了。到如今只要往营口去过的江湖人,对于刘凤岐是有口皆碑,无不钦佩。他联络江湖中的生意人,种种手段,样样方法,是很有门道值得钦佩的。据我所知道的情形,营口洼坑甸因有刘凤岐而兴,有江湖艺人而繁华起来的。江湖艺人能兴隆市面,不仅营口是那样,哪省哪县也是一样的。 从前天桥那里的地皮每亩地才值二三百元。自从天桥市场渐渐发达以来,那地皮的价儿也随着往上增长,最近要在天桥买一亩田种地必须三千元大洋才买得到哪。天桥地方是江湖艺人给振兴起来的,到了如今,成为北平平民化的市场,功劳是他们的。地价涨到三千元一亩,恐怕没有人酬谢他们吧。现在全国各地,因为经济的状况不佳,连上海那个地方,都嚷不景气,北平的天桥,各种的商业,各种的玩艺儿场,还能支持得住,实是不易呀。 老北京的天桥,有许多江湖人做生意拉场子,游人众多。 闲话休提,书归正传。我老云将这些年调查得来的天桥沿革、变迁、状况、艺人、艺术种种里面的材料,书出来贡献于阅者。 据北平市老人所谈,当初的天桥是最高无比。在天桥南边往北看不见前门,在天桥北边往南看,看不见永定门,可见那座桥是不矮的。桥底下走水,桥东叫东沟沿,桥西就叫西沟沿,那道沟最长叫做龙须沟。永定门内,东天坛,西先农坛,两坛之北,天桥之南,地势很低,尽是水坑。清季鼎盛时期,天桥附近有些贩夫走卒、劳动的人们在那里求生活,无事就在那里散逛,未有今日之盛也。 天桥的茶馆,据我老云所知道的,最早是西沟沿南边有个大野茶馆,字号福海居,主人姓王行(hánɡ)八。他那野茶馆所去的茶座,都不注意字号,全都呼为“王八茶馆”。每逢春末夏初之际,一些个闲散阶级人,提笼架鸟,喝个野茶,都到那里去的。在清末时候,提起王八茶馆几乎无人不知,每日高朋满座,主人王某,对于应酬茶座,周全事儿是能手,克勤克俭,买卖发达,颇获厚利,十数年的好买卖,很置了些产业。 围着他那茶馆,有许多江湖人做生意。拉场子,撂明地(不是屋子的演出场所),游人众多。人能兴地,地能兴人。那附近的水坑,随垫随宽。地势越宽阔,支棚架帐,摊贩云集,游逛的愈多。夏季兴旺,每入冬令,游人稀少,不如夏令百分之一。野茶馆最多之时,系先农坛东北部开办临时市场,水心亭、杂耍(是曲艺杂耍形式的综合叫法)馆子,茶馆林立,盛极一时,天桥发达第一期也。 有清室某王祭坛,在坛门往北望见棚帷杆幌(huàng),锣鼓喧天。只向当局问了问是何所在,当局疑其见怪,立即驱逐。天桥的玩艺儿迁于金鱼池,未几,天桥仍然恢复原状。 庚子年后,前门至永定门翻修马路,天桥拆改为小石桥矣。马路东有歌舞台、乐舞台、燕舞台,梆子名角崔灵芝、一千红等与名武丑张黑,均在三台献艺,每日三台均上满座。天桥以前尽是浮摊,即估衣摊、铜铁破烂摊、叫卖商摊销货之所在。城南游艺园,前后开办,虽为阔人游艺园,与天桥大有益处,藉壮声势,长袍短褂上等人也有。天桥的各种生意十分兴旺,为天桥发达的第二期也。 是时警察厅对于平民娱乐极为注意,为繁华市面计,将天桥立为东西市场,组织东西市场联合会。为永久事业,各摊贩商人集款收买官地,从那时起,大兴土木,渐渐建房筑屋,经十数年之久,便成为今日平民模范之市场也。 天津南市三不管露天市场 凡是到过天津的人,都知道有个三不管。外省人没到过天津的,听人说得三不管可逛,那里最热闹,说得天花乱坠,叫那没到过的人闻香不到口,不知这三不管是怎样热闹哪!我老云每逢路过天津时,必到三不管兜个圈儿,把我所闻所见写出来,将那天津平民娱乐场——江湖人的根据地,介绍给阅者。 三不管那个地方,说起发达来,为我华北第一,可不是热闹第一,也不是好的第一,是发展得最快数它第一。在我幼年的时候(时在清末)到过天津一次,那三不管一带净是水坑,又深又大,较比北平的什刹海还大些,可是不如什刹海清洁。坑的西边有一片热闹场,北边有一片热闹场。坑内净是小船,供游人往来乘坐。每至夜内,船上有乘客,或三或五,一人弹弦,一人敲打茶杯,二人对唱靠山调(diào)的小曲。什么《从良后悔》、《报杆打忘八》,使人听了能感觉那真是天津的土产,地道的天津味儿。我向本地人问过,那个地方为什么叫三不管?据他们说,那地方离外国租界很近,外国人对那里是不管;市政当局知道那里是臭水坑子,是垃圾堆,不大注意,也不管;县署因为那地方的界限属于市政所辖,他们也不管,故此叫做“三不管”。是与不是,也不敢断定。不过他是那么说,我是这么讲。这个三不管究属在什么地方哪?以天津的四马路说吧。在清朝时代,马路是天津县的城墙拆去了之后,才修成了四大马路,那四大马路之内算是中心地。三不管在南马路之南,所隔的不到半里路,有清室某大官员在那里用土垫坑,修马路、建民房,设立房产公司。直到民初时代,算是三不管刚发达的时期。那大空场儿之大,为历来所未有,往西至南关下头,往南到海光寺,往东到日租界西边,往北到南马路以南,较比北平的天桥大有三分之一。最多的玩艺儿是小戏棚子,或用席搭,或用布圈,里面唱的是《算粮登殿》、《杀狗劝妻》、《翠屏山》、《金水桥》。山西梆子,破锣破鼓破行(xíng)头。坎(kǎn)子(收门票的人)上的朋友在外边把门要钱,威威武武,连叫带嚷,很是怕人。可是个个小戏棚内都拥挤不动。虽然零打钱、不卖票,较比到大戏园子买票花的钱更多,贪贱吃穷人,是其实也。卖碎布头的摊子一家挨一家,以白傻子吆喝的最出奇,连说带唱卖布饶布头,为历来所未有,都说他卖的是布铺里剩下的碎布头儿,我可看见了他将整匹的布一块一块扯碎了,冤那老赶(北平管那乡下人叫怯杓[sháo],又叫做白帽子,天津叫老赶)。其实买到家里一算计,买得更贵。到了他摊前一站,听他的“钢口”(说话的技巧和分量)一卖弄,全都瞧着便宜。卖布的使老合(江湖艺人)的圆粘(nián)子(招徕观众)、卖钢口、亮托(亮出做生意的货)、迷魂掌,就是在那地方。赶上了那年月,如今,可就不成了。 到了民国十年前后,我老云逛起三不管(天津市南市的一个露天市场)来,能够天天去,逛个一个多月也不腻。各种杂技,各样生意,各大戏棚,应有尽有,无一不全。那坑可垫的都没了,完全是平川地,翠柏村,德美后,土娼乐户无不利市十倍。由南马路往南,有地皮就盖房,直盖出好几里去,成了好几道繁华热闹的街道,由南门往东,第一是荣业大街,第二是东兴大街,第三是广兴大街,电影院、戏园子、医院、澡堂子、照相馆、落(lào)子馆(坤书馆),是一家挨着一家。北平的天桥是白天热闹,夜内没有人;天津的三不管是昼如夜,夜如昼,各有不同的热闹。在那个时候,江湖艺人不论是做什么生意的,也都发达,个个得意洋洋。金、皮、彩、挂、平、团(tuǎn)、调(diào)、柳(liǔ),跑马戏的、玩腥棚的(演假马戏的)、弄戏头棚的(玩走兽棚的)、挑(tiǎo)拱页子的(卖当票的)、挑(tiǎo)转(zhuàn)枝子的(卖表的)、卖大堆的(卖劣质大件皮袄毯子的)、挑(tiǎo)里腥(lǐ xing)嘴子的(野妓揽客的)、晃(huàng)条儿的(蹲签赌钱的)、摇会的(筹集款项的)、挑里腥衫的(卖劣质衣服的)、挑(tiǎo)水滚子的(卖胰子的)、挑里腥光子的(拉假洋片的)、做四平粘(nián)子的(卖丸散膏丹各种药的)、做骑磨的(不详)、撒(sǎ)小帖(tiē)子的(撒传单骗人看病的)、做大票的(施药治病冤人骗钱的)、搬柴的(拔牙的)、镶柴的(镶牙的)……真是一支秃笔写之不尽,说之不完。这样说阅者可有不能了解的,请诸君别忙,容我把这些江湖事,一样样、一桩桩地都说出来,管保诸君瞧着有茶余饭后谈天的话料。 天桥市场摆地的人物 我说这个摆地的人物,凡是久逛天桥的人差不多都知道的。不知道的人也是不少。阅者诸君如若问什么叫摆地的?说起来也是一种职业。干这行的都得胳臂粗,脑袋大,有点窦尔墩的派头,才能吃得了这碗饭哪!本钱不大,有个几十块钱就能成的,买些桌子、凳子、竹竿、杉篙、布棚儿,弄几个生意场,再有几块地儿,就有江湖艺人找他们临时上地(做生意),挣了钱是二八下账。如若挣一元钱,做艺的八角,摆地的两角。上地的行当是:说相声的、唱大鼓的、说竹板书的、摔跤的、变戏法的、打把式卖艺的、唱坠子的、抖空竹的,种种的玩艺儿。此外还有卖药、算卦、相面的、点痣的,这几种生意用不了许多的桌凳,只要有张桌子,一个凳儿就成,可不能二八下账,由上地的艺人挣了钱随便分给他们,数目多寡没有一定的。 天桥摆地的人物也各有地盘,最早是李六一、赵凤桐、老冯。李六一所摆场子在天桥西北一带,魁华舞台西北,他所占的地皮先是官地,后由商人购买改为民地。在民国元年至十年之间,他的地势最好,凡是艺人都愿上他的地儿,他每天的收入也有几元钱。近年来地势变了,游逛的人们都不走那一带了,也由地主建筑了许多的房子。李六一的场子十落一二,他这个摆地的已然半守旧业半改行了。老冯所摆的场子在王八茶馆以南,魁华舞台东北一带,在民国十年前,游逛的人们都在那里盘桓,上地(做生意)的玩艺儿也很齐全,所分的利钱哪天也有两三元。至今他那些场子全盖了房子,老冯这个人也不知哪里去了。赵凤桐所摆的场子在电车道两边,公平市场北半部,所有的地皮都是公平市场的。上他地的艺人净是武买卖(江湖人管卖艺里变戏法的、摔跤的、拉洋片的等等生意叫做武买卖。因为这些玩艺儿有锣鼓敲敲打打,吵吵嚷嚷,扰乱其他生意不得做生意,都叫他们为武档子),没有文买卖。一些个算卦相面的、卖药的文生意,都怕武生意,若是上地做买卖,文生意离着武生意越远越好,清清静静,得说得道,挣钱为妙。绝不肯以肉嘴肉嗓子和锣鼓儿反抗。有了这种原因,赵凤桐的场子成了武玩艺儿的地盘,文生意一份也没有了。 天桥市场摆地的人物之一——点痣的。 天桥摆地的人物能够发达的,只有两个人。一个叫吴老公,一个叫老魏。吴老公是个太监。因为时代变迁,太监的权威没有了,受了时代变迁的淘汰,当太监不能维持生活,要当也怕没处当去。他有些钱财,置买桌凳,棚儿帐儿,占几个场子,做摆地买卖。他摆的场子在公平市场西边,魁华舞台以南,在民国十年以后,他那一带的地势,为游逛的人们必经之路,上他那地的艺人都是有本领的,每日也收入几元钱,克勤克俭,积蓄款项,盖了两三所房子,由摆地改吃瓦片儿,是个有眼光的人,所以生活无忧,很为得意。只是他人缘有限,因为他没有儿子,天桥的人们都说他苦奔而已。看起来为人穷富事小,没有人缘也是不好啊! 老魏是河间人氏,与名伶魏莲芳是同宗弟兄,先在天桥魁华舞台后边摆茶摊儿,他在天桥瞧着摆地的营生可干,就置买桌凳棚帐,招揽生意。我老云还记得上他地的是两档子生意,一文一武。文生意是做“八岔”(江湖人管算奇门的调[diào]侃儿叫八岔)的连仲三,武生意是“挑(tiǎo)厨供(gòng)”的(挑厨供的是卖戏法的)孙宝善。他由给这两个人摆地干着得意,又在先农坛东面,旧坛坡下边弄了一个场子,在他这三个场子初立之时,邀了三档硬生意(江湖人管能挣钱的玩艺儿调侃儿叫硬生意)。头个场子是摔跤的宝善林(宝三),二个场子是张寿臣、刘德志相声,三个场子是关顺鹏的竹板书,这三档玩艺儿挣了钱和他二八分钱,哪天他也能收两元至三元。又在三个场子后边弄了个野茶馆,字号爽心园。高搭天棚,每年的夏季的茶座很多,买卖很是发达,由野茶馆又改为杂耍(是曲艺杂耍形式的综合叫法)馆子。爽心园分为南北卖座。北边卖清茶,南边唱大鼓。山东的坤角李雪芳在他那馆子唱了二年半,天天上满堂座儿。一者是李雪芳的艺术好,有叫座的魔力;二者是地势宽阔,处于流水粘(nián)子(江湖人管游逛人必由之路调侃儿叫流水地,管一要钱游逛的一散的玩艺儿叫流水粘子,别的生意能在他们要钱的时候吸收游人,调侃儿叫借得了粘子),游人容易入步。爽心园茶馆为天桥借粘子第一好地方,凡是做艺的人们都愿上他的馆子。老魏近些年积蓄了不少钱,将爽心园前边的官地买到手中,改为六个生意场,盖了些房子,由摆地起手,勤苦耐劳,事业发达,十年有余,变为资产阶级中的人物,也是福禄加于勤俭人也。天桥的人们对于他是贬多褒少,或许是一家饱暖千家怨。现在爽心园的台柱子李雪芳已回归济南,另邀李艳芬、李艳楼演唱山东大鼓,上的座儿也还不错。场子的生意能够挣钱久占的是宝三摔跤,于俊波、郭起如、尹麻子相声,其余的场子都是随来随走,流水似的生意。 摆地人物,最近有豆汁舒家、天华园王家,较比以上的几个人差得太多,他们的场子只有一两块,也不见发展,仅落扎挣劲儿(勉强支撑)。因为这些年天桥市场盖的房子太多,将生意场挤得剩了一半,摆地的行当也要排挤没了。 天桥东市场卖估(gù)衣的 天桥市场地势宽阔,面积之大,在北平算是第一,各省市的市场也没有比他大的。东至金鱼池,西至城南游艺园,南至先农坛、天坛两门,北至东西沟沿,这些地方糊里糊涂地都叫天桥市场。在这里面又分出多少个市场:天桥东边叫东市场,又分为第一、第二、第三巷子。天桥西边最为复杂,马路以西叫西市场,由吉祥舞台往南,坛门往北叫公平市场,由电车总站往西,为公平市场南北之界限,南为南公平市场,北为北公平市场。在魁华舞台西边内市场叫先农市场,往南叫华安市场,现在都盖成民房,这个市场名称虽在,玩艺儿是没有了。西边有片红楼,叫城南商场,游艺园东边叫天农市场。天桥东市场没有杂技场、玩艺儿场,全都是做买卖的,可称为商业区,而最多的买卖是卖估衣的。估衣行虽有估衣铺、估衣摊的分别,可是铺子也不在屋内做买卖,而在门前支棚设帐,和估衣摊是一样的。 我老云是个穷光蛋,有了钱不懂得做做衣裳,向来是买估衣穿,我和估衣行是经常交买卖,他们估衣行的内幕情形,我曾调查过几次。他们这行的买卖情形最复杂,规矩也与普通的商业不同。 我有个估衣行的朋友张君,我问过他:“你们估衣行为什么铺面弄得屋子挺黑呀?”张君说:“我们卖的衣裳都是由当铺里趸(dǔn)(整批地买进)来的,无论是皮、棉、单、夹、纱,难免衣裳上有残坏的地方,什么大襟上有块油啦,袖子上有个洋烟卷烧的小窟窿啦,胳肢窝虫子咬啦。我们来了买主,挑选了半天,好容易挑合适了一件衣服,要叫他瞧出点小毛病,他能要吗?如若屋子黑,不亮堂,叫他在屋子里瞧看,稍微大意就能看不见,讲好了价钱,将衣服买回家去再看出毛病来呀,向来估衣行的规矩是出门不管换,最腻“抖德(dè)”。我问张君:“什么叫抖德?”张君说:“我们估衣行管买走的东西又拿回来换钱,调(diào)侃儿叫抖德。”我问道:“各商家的买卖货物,除了药品是出门不换,别的东西都可以换的,怎么估衣不能退货哪?”张君说:“七十二行手艺买卖,行行不同。就以我们估(gù)衣行说吧,虽是讲本图利,与各行买卖全都不同。我们这行用伙计是分为挣工钱与不挣工钱。挣工钱每月至多不过六元,少者三元,柜上管顿饭,到了三节算账有零钱,零钱也少。如若不挣工钱的伙计,柜上不给工钱并且是不管饭,他分的零钱可就是大股儿。我们估衣行的伙计挣钱多少,全由零钱多寡而定。”我问道:“你们这行的零钱是怎样挣法,如何分钱?”张君说:“我们的货物上都有暗码。譬如,来位客人要买大氅(chǎng)(大衣),伙计一看大氅上画的号码,是应卖十三元大洋,他敢向买主要二十四元的。如若买主给了十五元,他应当卖了吧?他不惟不卖,还向买主花说柳说,叫买主添钱。如若买主多添钱,他们伙计就多分钱;买主一定不添了,他也得卖给人家。卖下这十五元钱来是大账写十三元,小账写两元,大账的十三元算掌柜的本利,小账的两元就是伙计的零钱。到了晚上,收摊算账,这两元小账是掌柜的分一元,伙计分一元,每天伙计们谁分多少零钱,由他们个人卖货能力而定。越是有能为的伙计,越能在码的价外多多地卖钱。”我问张君:“如若是挣工钱的伙计,分零钱如何分法?”张君说:“那要是十三元的货物他们卖了十五元,大账上收十三元,小账上收两元,当天这两元不能分,得了零钱,天天往小账上记数,到了五月节、八月节、年关,才按着小账上的数目,按股儿分钱。”我又问张君:“我常听贵行人说,大账好,小账好,大账不好小账也不好,那是怎么回事?”张君说:“譬如,今天来的买货之人,件件东西都多给钱,卖项也好,大账上能落笔在百数多元,有人要问今天买卖怎样?就说:大账很好。如若卖出去的东西件件都有伙计的零钱,小账上一笔一笔写不少,有人若问今天买卖怎样?就说:小账不错。如若恰巧喽,买东西的都不出大价钱,件件东西都按码卖出去的,大账上落了好几笔,小账不落笔,有人若问今天买卖怎样?就说:大账不错,小账不好,还没落笔呢。如若今天一个买主都没有,有人若问今天买卖怎么样?就说大小账都没落笔。”张君说到这里,向我老云说道:“你想我们估(gù)衣行好容易来个买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货卖出去了,大小账都落了笔啦。买东西的人又回来说,东西不要了,将钱退给他。我们伙计、掌柜的能愿意吗?故此我们估衣行无论是伙计、掌柜的,都怕有抖德(dè)的事儿,遇见这路事都是腻的。” 估衣行虽有估衣铺、估衣摊的分别,可是铺子也不在屋内做买卖,而在门前支棚设帐,和估衣摊是一样的。这行的买卖情形最复杂,规矩亦与普通的商业不同。 我问张君:“你们估衣行儿是讲本图利,与江湖的生意不同,为什么也讲究调(diào)侃儿哪?”张君说:“譬如,我们估衣摊上挂着一件绸子大褂,尺码才三尺二长。来到个买主,掌柜的看着他奔了这件大褂,瞧他身高够四尺多,那大褂往他身上穿,一定是尺寸短。伙计没料开这个情形,掌柜的料开了,无论如何也是白费话多劳神,这号买卖做不好。与其多费话,歇会儿好不好?掌柜的冲伙计调个侃儿(说行话)说:‘喜。’伙计听见了就向买主说:‘你不用看,也不用买,这件大褂你穿着小。’那买主也就走了。这是调侃儿最小的用处。往大了说,能够一句侃儿多挣两块洋。譬如来个买主,正赶上买卖忙,伙计、掌柜的都伺候买主儿,瞧货讲价钱之际又来了个买主,学徒的过去张罗。人家买的马褂,上头号的码子是三元五角,学徒的向人家要七元钱,人家给了三元五角。那学徒的能力有限,就要卖给人家。大伙计有本领,看出这买主儿是还能多添钱的样子,不能看着钱不挣,将买卖做屈了,冲学徒的说:‘外库外。’学徒的懂得侃儿是要卖五元五角,他向买主说:‘我们这马褂少了五元五角不卖。’那个买主爱上了这件东西,真给了五元五角钱。老云你想,这不是多来两元吗?记在小账上又是笔零钱吧?调(diào)侃儿是有用的,不是瞎胡闹的。”我问张君:“我走在估(gù)衣摊旁边,有时候听你们行的人调侃儿说:‘砸砸浆。’那是什么侃儿?”张君说:“譬如行对行要买件大褂,卖主不能多要钱,要了三元五角。买主的意思是还要少给钱,他不说再少给几角,和卖主调侃儿说,‘砸砸浆吧’。如若卖主说‘砸浆可不成了’,即是少了不卖;如若卖主说‘砸砸浆还成’,即是再少给个几角钱还成哪,买主又可以便宜些钱。” 我问张君:“都说你们估衣行所卖的货物,应卖多少钱,衣裳上有暗码儿,码上多写钱数,叫买主看不明白,好向买主提高卖价。有些人说,那码是虚五对折二八扣,是不是哪?”张君说:“我们估衣行的暗码不是那样。你想,虚五对折二八扣,那不是太麻烦了吗?譬如一百元吧,虚五就剩五十元,对折又去二十五元,还剩二十五元,二八扣哪,又去五元,还剩二十元。若是值二十元的东西号一百元的码子,那不是离着太远啦!我们的暗码是不叫买主懂得,也不能像那么麻烦哪!”我问张君:“究竟贵行的码子是怎么折扣哪?”张君说:“我们估衣行的码子是有:大下一、小下一、三三码。共有这三样码子。”我问张君:“什么叫大下一哪?”张君说:“譬如,衣服上写着十二元,大对折下一,是对折剩六元,再下去一元哪,应剩五元。这就是对折大下一。若是应卖五元的东西,按大下一的码子写十二元。”我问张君:“什么叫小下一哪?”张君说:“譬如,衣服上写十元,对折五元,还剩五元,再下去一角,是落成四元九角。凡是卖四元九角的东西都号十元钱。”我问张君:“什么叫三三码哪?”张君说:“譬如,衣服上写三十九元,按三折计算应落十三元。凡是卖十三元的东西,若按三三码子就号三十九元。”我问张君:“外行人看了贵行的码子能够明白不能哪?”张君说:“这写暗码是我们自己人做买卖手续上便利,易于记载钱数,外行看了也是不懂的。并且一家一个规矩,这家使大下一的码子,那家就许用三三码子。除了本柜的人知道柜上使的是什么码子,别家的伙计也是不明白。” 我问张君:“贵行的侃儿与江湖的侃儿是否一样?”张君说:“不一样。江湖人管小孩调(diào)侃儿叫怎科(zěn kē)子;我们估(gù)衣行叫喜合子。江湖人管大调侃儿叫海(hāi);我们叫德(dè)。江湖人管吃调侃儿叫上啃(kèn);我们叫抄。江湖人的钱数,一叫柳(liū),二叫月,三叫汪,四叫载(zhāi),五叫中,六叫申,七叫行(xíng),八叫掌,九叫爱,十叫句(jū);我们估衣行是一叫摇,二叫柳(liū),三叫搜,四叫臊,五叫外,六叫撂,七叫撬,八叫奔,九叫巧,十叫杓(sháo)。江湖人管一元钱叫柳(liū)丁拘迷把(jū mi bǎ),我们叫摇个其;江湖人管五元五角叫中丁拘迷中,我们叫分外库。江湖人管好叫撮啃(kèn),我们叫贺。江湖人管喝茶叫啃牙淋(kèn yá lin),我们叫悍迟。江湖的侃儿与我们估衣行是不一样的。”我问张君:“外行人若是懂得你们的侃儿,能有好处没有哪?”张君说:“有好处。如若外行人懂得估衣行的侃儿,买东西时候和我们行人只要一调(diào)侃儿,就知道买主是本行人,不能要大谎,买东西多少也有点便宜。” 我问张君:“贵行的货物来源是由什么地方买来呢?”张君说:“我们行里的货物,大多数是当铺里买来的。各家当铺有过了期限赎不了的货物,按着他们的本利凑成大堆儿卖给我们。我们估衣行营业状况如何,须由当行的买卖兴衰而定。现在社会里人人喊穷,当铺的买卖都赔钱,我们估衣行也是一样地受影响啊。”我问张君:“都说你们估衣行卖骗人的货物,究竟有无其事哪?”张君说:“我们卖中国的衣服是不冤人的。有些个卖西服估衣的都用旧大衣翻个儿,呢子的东西难分里面,卖翻个货的只算以旧当新,还不算冤人;惟有卖拼货的是真冤人的。”我问:“什么叫卖拼货的?”张君说:“用小块的碎呢子拼凑着做个大氅,做得了,叫人瞧不出缝儿来,和好东西一样。如若买了去,穿到几个月,那缝儿全都露出来,若是露了缝那就不能穿了。有些个买东西的人眼力不好,买着这样东西便是上当。估衣摊子上买东西不是都上当,只要有眼力,一样能买着便宜东西。若是成年价净冤人,谁还照顾我们?买估(gù)衣上了当的人,买别的东西也是一样上当的。最好是别贪大便宜,管保干什么都少吃亏,少上当的。”我老云听了他的话,不拘走在哪里也不爱便宜,倒是不能上当,不能受冤。 天桥东市场也有些个桌椅铺。桌椅铺是分为新、旧、粗、细。如若买硬木桌椅得到东市场的东北,金鱼池以北,那卖细活的铺子不大冤人,卖的价钱有高有低,就是不便宜,也不过是价钱大些,东西全是地道的。天桥东市的桌椅木器,都是旧桌椅烫蜡上色(shǎi),说北平话,瞧就瞧着有一眼,也是刀尺(dáo chi)货儿(修整、整理过的古旧东西)。买那个东西的人都是我们那里的老乡,花钱不在乎多少,买回家去摆不上几天,用手一摸,管保弄一手颜色。他们是成天价专蒙老乡。阅者如不相信,只管前去调查,我老云是绝不“胡云”的。那卖碎铜烂铁、五金电料的摊子,所有他们卖的零碎东西,也是和估衣行的货物一样,有眼力的人就真买得着便宜东西,没有眼力的人也是一样的上当。最近天桥的风水搬了家啦,天桥东歌舞台、乐舞台、燕舞台已然拆去,改为估衣棚子。那棚子底下天天有些个卖绸片估衣的做买卖。他们那一带买卖不同,都是山东莱州府的人,买卖诚实。我曾考查几次,他们卖东西是不大蒙人的。最奇怪的是这些山东老哥们卖估衣不吆喝,将货物挂起来等主道候客,做的是实在劲儿。可惜就是天桥东边没有风水,去的人们很少。社会的经济恐慌,都透着不景气。个个摊子不卖钱,都到了挣扎着的状况,莫不叫苦连天。唉! 戏园子的坎(kǎn)子(收门票的人) 各戏园子都有些把守戏馆子门的人,江湖人调(diào)侃儿管他们叫“坎子”。吃这碗饭也颇不易,身材必须个个长得雄壮,虎头虎脑的能镇得住人才成哪!小戏园子三四个人,大戏园子七八个人,人多了都有个头儿,到了开戏的时候,锣鼓一响,他们的头儿带着伙计往门内或坐或立,来了听戏的人,有官有私,他们招儿里会把簧儿(招儿是眼,把是看,就是眼里能看出听戏的是什么人),来的人应当买票不买票,一望而知。如若遇见冒充官人的与假充字号的不买票,他们就能拦住。说牐(chǎ)了,个个都会打架。如今社会里的人士文明多了,听蹭戏的人较比早年少多了,“坎(kǎn)子”们“鞭托”(打人)的事见不着啦,戏园子的“坎子”也好干了。 各戏园子都有些把守戏馆子门的人,江湖人调侃儿管他们叫“坎(kǎn)子”(收门票的人)。吃这碗饭也颇不易,身材必须个个长得雄壮,虎头虎脑的能镇得住人才成哪! 跑马戏的班子里男女角色无不齐备,可就是没有坎子。他们马戏班子不论开到哪个地方也得先找本地的“坎子”,和他将手续商议好了,然后才能租赁地皮,支搭棚帐,竖立高杆,鸣锣响鼓地开棚,马戏棚外掌柜的往门里一坐,游逛的人来看马戏是进门买票。如不买票,那“坎子”们得认识才成哪,如若把出簧来(看出来),不买票的人是官界人,或是本地的人物字号,或是本地的泥腿光棍,点头打个招呼就进去了。江湖的生意人要看马戏是不用花钱的,到了门上得向他们坎子们调(diào)个侃儿(说行话),虽不认识也能不拦挡,放进去白瞧白看。据我调查得来的情形,有江湖人要看马戏,与“坎子”们都不认识,走到门前冲他们先说:“辛苦!”倘若遇见好说话的“坎子”成了,就能进去白瞧;如若遇见难说话的坎子们,净说辛苦是不成的,必须得按着规矩向他们坎子说:“辛苦了,我敲一托(我白看一回)。”才能不买票白瞧白看。按着面子道个辛苦,那是江湖人普遍的礼节。如若拉洋片敲打锣鼓唱了一大套曲儿,围了许多的人,他往凳上让座,赶巧了都僵住了没有一个人坐的时候,他必说:“人无头不走,鸟无翅不飞。千人走路,一人领头。哪位做个人中的领袖,将中的魁元?”他嘴说着,手指着,让谁谁摇头,让不下瞧主,没法子啦,向附近的江湖人调(diào)个侃儿(说行话)说:“我的口儿说搬了(管说完了挣不下钱来调侃儿叫搬了),你来给敲一托(白看一回,当观众)吧。”那附近江湖人按着江湖的义气,就得装着看洋片的,到了洋片箱子的前边凳上一坐,给他当敲托的(即是贴靴的[同伙]意思)。社会里的事儿也真奇怪,只要有一个人看,都坐下来看;如若没有人给他敲这一托,真就没有人看。故此老合(江湖艺人)们对于敲一托是欢迎的。马戏棚买卖虽用不着敲托的,老合们要向他们说“辛苦了,敲一托”,也是欢迎的。 各省市各商埠码头的坎(kǎn)子(收门票的人),都是本地的人们才干这行哪,如若马戏班子不肯牺牲这种利益,本班自带坎子,人生地生(本地人物字号、泥腿光棍、当地官人,全都不对盘儿,不认识,看不出来),净打架争吵,就不用挣钱了。外来的人任你有多大的本领也是干不了这行的。俗谈“强龙不压地头蛇”,细考查起来,那句话诚然不假,并不是瞎说的;“远来的和尚会念经”,本乡本土的人,要想唬本地的乡亲也是不成啊。如若遇见了外乡人,长得再有个人样,穿得再阔绰,真能唬得住人。可是外来的坎子要唬事是不成的。我说这话诸君不信,可往各马戏棚去看,坎子上的人准是本地人。还有那戏头棚(江湖中管玩猴、大蟒、大象的走兽棚调侃儿叫戏头棚)、腥棚(江湖人管弄那三条腿的大狼、六条腿的牛调侃儿叫腥棚),到了各省市商埠码头,也都得用当地的坎子给他们把门儿。那种情形与马戏棚相同,不用赘言。只是那二八成儿均杵(管二八下账,坎子拿二成,马戏团拿八成,叫二八下账。分钱调侃儿叫均杵)仍是一样的。靠河的吃水,靠山的打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江湖的事儿也是如此呀。 [book_title]第二章 算卦相面 江湖之金点 “金点”是江湖艺人管算卦相面的总称,如同一种群名词似的。譬如甲乙两个江湖人在路上相遇,甲问乙:“你做什么买卖呢?”乙回答:“我做金点哪。”甲便知是以算卦相面为生哪。故江湖人管算卦相面的行当儿调(diào)侃儿叫“金点”。在这“金点”里,尚有“哑金”、“嘴子金”(用鸟儿叼幅子)、“戗(qiàng)金”(相面的)、“袋子金”、“老周儿”等等的分别。 哑金 在各市场各庙会常见有一种相面的先生,坐在地上装哑巴。在他那摊子上有个玻璃镜框儿,内写“哑相”二字,或写“揣骨神相”四字。又在摊上写着:“坐地不语,我非哑人。先写后问,概不哄人。父母双全,父母不全,兄弟几位?妻宫有无?有子无子?子宫几位?”看哑相的先生便在摊上盘腿一坐(做这种生意都是地摊,按江湖人的规矩是不准使高案子),用手指点行人“圆粘(nián)儿”(使游人围着他观瞧,调侃儿叫做圆粘儿)。游逛的人们见他装哑巴相面是为一怪,便都围着瞧着。做这种生意的人必须能“戳朵儿”(管写字调侃儿叫戳朵儿),才能使得上“拴马桩儿(用话留你,让你走不了)”。还是倒“戳朵儿”(写挺好的一笔倒字),叫人看的懒得走啦,即是拴马桩子将人拴住了。 敝人曾看见他们在一块板上写“奉送手相”四字,写完了抬起头来,冲着观众“把(bǎ)点儿”(瞧着哪位像花钱的,调侃儿叫把点儿)。譬如,看出这人面貌,便能知道这人的事情如何,调(diào)侃儿叫“把(bǎ)现簧儿”。把现簧儿不外乎由人的脸上察看“喜怒忧思悲恐惊”七个字的秘诀。例如某甲在商家做事,与同事的伙伴不和,有心辞事不干,还没辞哪,跟柜上告一天假,到各市场游逛散闷,要站在哑相摊前,面上必有忧容。相面的先生把出他的“簧头”(面带愁容,有为难事)来,冲他写“白送手相”。某甲伸出左手来,相面的冲他脸上一看,往某甲手掌上倒写四个字:“二虎争食。”某甲想他同人不和却像二虎争食的意思,他面上必显出一点笑容来,相面的先生就知道“簧头”对了。冲他往板上再写“你可相相面”?某甲问:“花多少钱呢?”相面的先生写出“四角钱”,在他犹疑之间,相面的先生便由他腿底下拿出一小沓纸条来,长约三寸,横有一寸多宽。先把这沓纸叫人看看,上头没字,名叫“亮托”(亮出做生意的货),然后冲某甲面上一看,往纸上写上几个字,在他写这几个字的时候,封得很严,不能被人看见,名曰“护托”。写完之后,用手指着他摊上写的那“父母双全、父母不全”问某甲,某甲说:“我父母不全。”相面的先生把他左手攥着的纸沓儿亮给大家瞧,某甲与大众往他纸上看哪,真写的是“父母不全”!不明白江湖术的人们都得惊异了。然后再用纸写吧,什么“妻宫有无?兄弟几位?子宫几位”,无一事不对。某甲不由得自己掏出四毛钱来! 在各市场各庙会常见有一种相面的先生,坐在地上装哑巴。在他那摊子上有个玻璃镜框儿,内写“哑相”二字,或写“揣骨神相”四字。 在敝人不明江湖事的时候,总想他那一小束纸条上写的事事都对。有一年在天津遇一位江湖友人×君,我向他问过哑相是怎么个生意,他告诉我是这……回事,我才明其究竟。 原来看哑相的先生们使的那小束纸,调(diào)侃儿叫“跟头幅子”,这跟头幅子是四层儿,未用之先,在各层张之上预先写得了“父母双全、父母不全、兄弟几位、妻宫有无”的字样,四层纸共为八面,有七面写好了字的,剩下一面随用随写,使用的时候,必须“护托”(即是不叫人瞧见的意思)。把手中的一束纸,按层翻着使用,故此调侃儿管他叫“跟头幅子”。做这种江湖的生意(又名念语子金,哑巴调[diào]侃儿叫念语子),必须先把跟头幅子像变戏法儿似的练好喽,运用自然了,然后才能上地做生意。可是一样,作哑金的就怕遇见弟兄十二个人,将跟头幅子翻碎了也翻不出一张兄弟十二位呀。在清末民初的时候,做这种生意的还能蒙住人。到了现在呀,也是落了伍的生意了。哑金这种生意永远是撂地儿,不能“安座子”。什么叫安座子呢?凡是算卦相面的先生,不论在何处开设了“命馆”即是“安座子”,各市场庙会的座子都是使“老周儿”(六爻卦),“八岔子”(奇门卦),“拆朵儿(测字)治杵”(江湖人算卦挣钱调侃儿叫治杵),还没有使“跟头幅子”的哑金安座子的事哪! 金点中之戗(qiàng)金(相面的) 江湖上相面调侃儿叫“戗金”的,又叫“戗盘”(盘当脸讲)的,这种生意在金点这一门里数它最难做。第一,相面的先生要长得相貌堂堂,气派要大,凭那人样子,再“挂洒火衫”,即是穿着阔绰,在地上一站就能唬得住人,调侃儿叫做“人式压点(yā diǎn)”(震得住人为压点)。个中的意义即如唱戏的角色一样,必须有台风才能警人。第二得要“碟子”利落(即是唇齿之能)。第三得有“夯(hāng)儿”(即是有嗓子)。有三样特长,然后才能拜师入门,习学“戗(qiàng)金”(相面的)。若是没有这三大特长,干了这行也是仅顾衣食而已。 投明师访高友,是生意人学能为的秘诀,凡是能够换钱的生意人,都是受过好“夹磨”(jiá mo)(生意人管得过师傅真传授调[diào]侃儿叫受过好夹磨)的。有些个老学究们,在少年的时候正赶清末之际,读过《易经》。常言说,读过《易经》会算卦,他们到了无事可做的时候,就弄个签筒子,六爻卦盒,再有《渊海子评》、《卜筮(shì)正宗》、《万年历》、《麻衣相》、《玉匣记》往卦摊上一摆,坐在卦摊的后边死鱼不张嘴,等主道候客,又不会“圆粘(nián)子”(招徕观众),又不懂得“要簧”(要出实话来)、“把(bǎ)簧”(看出人的底细),又不会要钱,成天价在卦摊后边坐着发愣。要想挣钱哪,简直地说吧,是办不到的。江湖人管这种人调侃儿叫“空(kòng)金点”,又叫“死空子”(不懂江湖内幕的人)。这种傻念书的就是“攥(zuǎn)尖”(江湖人管真能熟读相书、卜筮等书调侃儿叫攥尖)。不会使腥儿(假的),休想能够治杵的(即是不能挣钱)。生意人虽投师受业学习使腥儿,可也得懂得真的,也得熟读卜筮星相各种书籍,给人算卦相面的时候,心里使的虽是腥儿,嘴里可要尽说书理,名为“腥加尖(假的加真的),赛神仙”。又说“相儿一包(一个小包,内有手巾条、铅笔一根就够了),空子一挑(tiāo)”,江湖人管最有能为的生意人,称为相儿。凡是相儿,平地抠饼(全凭本事挣出钱来),讲究的是手巾一条,铅笔一根,站在玩艺场,凭唇齿之能圆粘子挣钱。若是摆个卦摊,用的东西物件多了,摆着费事,运着也难,生意人讥诮他是“空子一挑儿”。 相面的先生如有真传授,就能挣钱。真传授有五:一曰“前棚”,二曰“后棚”,三曰“玄关”,四曰“炳点”,五曰“托门”。什么叫前棚呢?就是凭着他那玩艺儿场中一站,用嘴一聊,就能叫游逛的人们围着他不走,这种能为是第一手,叫做“圆粘(nián)儿”。圆好了粘子(聚好了观众)再用“韩信乱点兵”之法。什么叫乱点兵呢?用这种法子,就能把人拢住不走,又像拴马桩儿(用话留你,让你走不了)。他向围着的人们说:“别看咱们这场围着的人不多,内中的事儿不少,我用眼一看,就能知道谁有什么事。内中有两个人要找事做,还没有找着哪!内中有一个人心里不大痛快,要和别人打官司。内中有一个人心里很烦,他家里有个病人。内中还有一个人气色不好,正犯口舌。”他嘴里说着,眼睛不住地往大众脸上瞧着,这叫“观色”,又叫“把(bǎ)簧”(看出人的底细)。譬如某甲正要和人打官司,他听相面的先生说,这些人里有个人要打官司哪,他以为是说他呢,不由得心里佩服这位先生相法高明,心里一动,脸上就显形儿。相面先生见某甲脸上显形儿,就将簧头(实情)把过来了,然后就说:“今天我还是不要钱,奉送相法,可不能全都送,就送七位。聋子不送,我说什么话他听不见;哑巴不送,我说什么他不知道;小孩不送,我说什么他也不懂。咱们有个主意,我有七个纸条儿,谁要愿意叫我白送相法,谁伸手,接着一张纸条,便算有谁一相。接着的也别喜欢,接不着的也别恼。”说到这里,他就散放纸条儿,围着的人都抢着接他的纸条儿,某甲也接了一张。他送的时候向某甲先问:“你是哪县的人呢?”某甲若说:“我是房山县周口的人。”相面的先生就向某甲说:“我看你的气色发滞,印堂发暗,目下你要和人家打官司,对不对呀?”某甲说:“不惟先生你相得对,我还求先生细给我看看,我这官司打得能不能赢?”相面的先生说:“先不用告诉你官司输赢,我先给你相相你是为什么事打官司,叫大家看看我的相法如何。”某甲说:“你看看我为什么打官司吧。”相面的先生说:“你的气色犯小人,二虎争食。”某甲拍掌顿足地说:“真对,真对。”阅者看我写到这里必然也纳闷儿,他们相面的怎么会相得这么对呢?这可不是他按着相书用的功夫,看出来某甲要打官司,这是他们使腥儿(假的)要的簧头儿。阅者若问他们要的是什么簧头儿,我先向阅者诸君谈谈。相面的先生问某甲是哪县人,那不是问哪县的人,是要“地理簧”哪。什么叫地理簧呢?我先向读者诸君解释明白。我中国的地方很大,在早年清初的时代,是南七北六十三省,到了清末的时候有二十二省之多,四万万人民,都有一定的职业。可是一县有一县的特殊职业。譬如山东章邱的人,在家乡是种地务农啦,若是出门做事,有两个途径,他们的同乡在我国各省市、各商埠码头绸缎行做事的人很多,十有八九在祥字号做事。他们章邱县的人若在二十岁里外出门做事,都找他们的乡亲,同乡就能把他们荐在绸缎店里学徒。到如今祥字号的买卖外县人是很少的,都是他们本乡本土的人了。章邱人如若不愿奔绸缎行,还有一条途径就是打铁,当铁匠的人吃的道远道宽,就数着章邱人了。可是也有不奔那两条路的,干别的行儿虽有,也是百里有一。相面的先生若能明白章邱县这种情形,就是他懂章邱县的地理簧。设若章邱人找相面先生谈谈相,相面先生只要一问他们,你是哪里人呢?他说出章邱县三个字来,就能知道他做什么事,穿的衣服干净利落,就是绸缎行的;穿的衣服不干净,就是打铁的。相面先生不用按着相貌上的五官看,就以他是哪里的人接着地理簧的情形,就能知道他是哪行的人,做的什么事。如若告诉他,我看你的相貌应当入商界,他准能佩服相面先生是有功夫的。这种地理簧是江湖金点十三簧里第一簧啊!我详细地解释这县的地理簧,阅者诸君便能了然个中的意义,其余各地勿庸如此絮烦,简单地谈谈,阅者便能尽知其详。各地出产是一个地方一样,人做事也是各有一行。譬如,山西汶水县的人,都是在干果子铺做事的居多;山西榆次县的人,是粮行居多;山西五台人,军政界做事的多;山东烟台福山县的人,饭庄子做事的多;山东胶州人,在北平这地方说,在西四牌楼吃油肉行的多;山东曹州府的人,在军界入伍的多;直隶定兴县的人,是澡堂子、煤铺做事的多,干别的事儿虽有,可是很少。算卦相面的如若不懂地理簧,是不成的。若是见了山西人说是唱二黄戏的,那就不用挣他山西人的钱了。 那么某甲告诉相面的先生是房山县周口的人,按着地理簧说是应当如何呢?据敝人所知道的,那个地方的人十有八九都在煤窑上做事的,按着“现簧”(江湖金点管明白人现在心里有什么事调[diào]侃儿叫现簧)说哪,凡是有矿产的人都免不了争夺的,揣情度理,他要没事,不能来到北平的。北平的最高法院是管附近二十县的,他猜着某甲来北平是上诉的,说某甲的气色犯“二虎争食”,某甲称为神相,是对了他的现簧了。房山县的诸君不要错会了意,敝人这种说法是借题说话,并不是褒贬贵处的人哪!务希原谅是幸。这现簧(江湖金点管明白人现在心里有什么事调[diào]侃叫现簧)是金点十三簧里的第二簧。生意人要明白这第二道簧,较比懂得地理簧儿还难上一层。某甲若是佩服相面的先生了,一定得问他:“你看我打官司是输啊,还是赢呢?”相面的必说:“看你这气色很不好,轻者伤财,重者有危险。”某甲一定得害了怕。他们金点管用话吓唬人叫人害怕调侃儿叫“扣瓜”。他把瓜扣上了,某甲心里害了怕,若再问他:“先生你看我的官司究竟是输是赢?”他就不说了,又给别人白送相了。某甲因为叫他扣上瓜了,准站在那里不走的,等着花钱谈相了。相面先生施展他们的手段,某乙相几句扣上瓜,某丙相几句扣上瓜,有七八个人“顶了瓜头啦”(即是有七八个人害了怕啦),他就要“插幅子”了。什么叫插幅子呢?相面的先生说:“真金不怕火炼,好货不怕试验。我送几句相法,是叫大家听听我的相法如何。送相就是几句,若是谈相可就多了。一辈子吃喝穿戴,衣禄食禄,父母死亡,兄弟几位,妻宫克不克,有无子嗣,几个儿子送终,得济不得济,士农工商应入哪界,富贵贫贱,穷通寿夭,为人脾气秉性怎样,少中老三步大运,哪步运好,哪步运坏,详详细细地把一辈子事都谈尽了,那才叫相面哪!那么要向你们谈相,要给多少相礼呢?黄金有价艺无价,我谈相是一块大洋。今天哪,我可不为挣钱,我为的是传名。常言道,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人过不留名不知张三李四,雁过不留声不知春夏秋冬。我为的是传名,今天谈相不要一块钱,每一相就收两毛钱,若是都谈相我可谈不过来。特别优待,为的传名,咱们是多了不谈,只谈八相。我这儿有八张纸条,哪位乐意谈相,哪位伸手,谁接着我的纸条有谁一相。接着也别喜欢,接不着也别烦恼。过了八位之后,如若再有人谈相,我还是要一块相礼,也许你不谈,也许我不相。哪一位要明白终身大事、富贵贫贱、目下的月令、吉凶祸福、进退方针,就接我的纸条。”说到这里他就散他的纸条,说:“哪位愿相,哪位接个纸条吧。”这时候别人还许怀疑,那被他扣上瓜的几个人就各自伸手接他的纸条儿。等到把纸条儿散完了,“戗(qiàng)金”(相面的)的生意前棚的事算完了。挣得下钱来,挣不下钱,还得看他后棚的能为了。江湖人管散纸条儿调侃儿叫“插幅子”。等到把幅子插出去了,才能“乍角(jiǎo)子”(管板凳调侃儿叫乍角子)拉开,叫“点头儿”“迫(pǎi)下”(江湖上管花钱相面的人叫点头儿,管坐板凳叫迫下),等到点头儿都坐稳啦,他就一点头儿“逼杵”(即是要钱)了。他向众人说:“相面可是先交相礼,相礼放在那里,相对了是我的;相不对了分文不取,毫厘不要,原钱退回。”于是向某甲、某乙挨着个儿将相礼要过来,都放在一处。这种钱虽到了手,还不能算完哪,还得再要钱哪。点头儿虽然花了两角钱,到了江湖人手叫做“头道杵”,此外还有“二道杵”、“三道杵”、“绝后杵”(最后一笔钱)。要想往下要二三道杵、绝后杵,得会使“抽撤盘簧”了。就是用一种圆滑的口吻,乍听很有理,说出话来能进能退,要出点头儿的实话。还有使“连环朵”的。在早年使用的旧法子连环朵,搁在如今可使不上了。在早年的人知识简单,最容易蒙哄。敝人先将早年使用的连环朵写出来,贡献阅者。然后再向阅者写出新的方法。 譬如,谈相的人向他问:“先生你看我有媳妇没有呢?”相面的先生就用笔在纸上写六个字:“鳏(guān,没有妻子或妻子死亡的)居不能有妻。”写完了这六个字,反向谈相的人猛势儿问道:“你倒是有媳妇无有呢?”这人说:“我有媳妇。”他就用手指着那六个字念道:“鳏居不能,你这人是不能鳏居的。”又往下念那两个字:“有妻,你是有媳妇的人。”这人便信服他相法有准,很是高明的。设若这人说:“先生,我没有媳妇。”他就用手指着那六个字念道:“鳏居呀,你这人是鳏居。”又用手指着往下念那四个字道:“不能有妻。我早就看出来了,你这人是鳏居呀,不能有媳妇。”这“鳏居不能有妻”六个字,说有媳妇也成,说没媳妇也成。江湖人调侃儿就叫“连环朵”!还有人向相面的先生问道:“先生,你看我父母在不在呢?父母全不全呢?是都活着哪?是都死了呢?”他用笔在纸上写十个字,写的是:“父母双全不能克伤一位。”这十字分开来念,怎样都对。他写完了这十个字说:“你父母在与不在,是双全不双全,我都写出来了,你说吧。”这人说:“我父母双全,都在着哪。”他便用手指着这十个字念道:“父母双全。你看我这儿写着哪,是父母双全,你爹妈都活着哪。”又用手指着六个字念道:“不能克伤一位。你父母连一位都不克伤,对不对呢?”这人真能佩服他。譬如,这人说:“我父母死了一位,活着还有一位哪。”他用手指着那十个字念道:“父母双全不能。你这人的相貌,父母双全不能。”又用手指着下边的四个字念道:“克伤一位。你把你父母克去一位。”这人还不信服他吗?譬如,这人要说:“我父母都死了。”他用手指着那十个字念道:“父母双全不能,说你这人父母不能双全。”又往下指着念道:“不能克伤一位。要克你父母啊,还是克伤两位哪!”这十个字的连环朵能有三种念法,也很神秘。还有两个五个字的连环朵儿。譬如,要向他问:“先生,我父母倒是死了一位,在着一位,你能知道我父母死的是哪一位吗?”他用笔在纸上写了五个字,写的是:“父在母先亡。”写完了他问这人:“我这儿写好喽,你说你是先死的哪一位吧。”这人说:“我父亲先死的。”相面先生用手指着这五个字念道:“父在母先亡,你父亲在你母亲之先死的。”如若这人说:“先生,我母亲先死的。”他也指着这五个字念道:“父在,你父亲在着哪,父在嘛。”又往下念那三个字道:“母先亡。你母亲先亡,就是你母亲先死的。”这五个字的连环朵儿就是这样的用法。设若谈相的向他说:“先生,你看我有儿子没有呢?”他用笔在纸上写六个字,写的是:“命独不能有子。”写完,他问点头儿(花钱相面的人):“你有儿子没有呢?”这点头儿说:“我有儿子。”他就用手指着那六个字念道:“命独不能,你这个人有儿子,不是命独啊!”又指着那两个字道:“有子,你是有儿子的。”譬如,这点头儿说:“我没有儿子。”他就用手指着六个字念道:“命独,你这个人命太独。我这儿写着命独,你不能有儿子。”又用手指那四字念道:“不能有子。”这六个字的连环朵儿就是这个用法。譬如,点头儿向他问:“先生,你看我有几个儿子呢?”相面的用笔在纸上写上八个字,写的是:“一位有子不能二三。”写完了他问那点头儿:“你有几个儿子呢?”这点头儿说:“我有一个儿子。”他用手指着那八个字念道:“一位有子。你要有了儿子是一位,就有一个儿子,我看出来了。”又用手指着后面四个字道:“不能二三。你不能有两三个儿子。”譬如,点头儿说:“我有两个儿子。”相面的用手指着那八个字说:“一位有子不能。你这人有儿子,不能是一位。”又念那两个字道:“二三。你有儿子或二或三。”譬如,这人说:“我有四个儿子。”相面的用手指着那八个字道:“一位有子,说你这一位可有儿子。我这儿写着哪,一位有子,你这位有子。”又用手指着那四个字念道:“不能二三。你有儿子不能是二三,一定是四五个呀。”这八个字的连环朵儿,就是这样用法。譬如,这点头儿(花钱相面的人)向他问:“先生,你看我弟兄几位呢?”相面的用笔在纸上又写了八个字:“昆仲一位不能二三。”写完了问那点头儿:“你哥儿几个呢?”点头儿说:“我弟兄一位。”他用手指着那八个字道:“昆仲一位,你是哥儿一个。”又用手指着那四个字念道:“不能二三。你不能哥儿两个、哥儿三个。”譬如,点头儿说:“我哥儿三个。”他就用手指着那八个字念道:“昆仲一位不能,你这人不能是哥儿一个。”又念那两个字说:“二三。不是两个,就是三个。”这种连环朵儿若是在庚子年前后使用,社会里的人们都很诚实,点头儿能够花钱,围着瞧的人能够把(bǎ)不出腥来(把不出腥来即是看不出假来)。到了近来,社会里的人士全都开化了,“戗(qiàng)盘”(盘当脸讲)的金点儿若是还使用这连环朵儿,这点头儿不醒攒(cuán)儿(不醒攒儿是心里不明白),那围着瞧的人们也能把出腥来,也能给他豁鼻子——说破了,给他搅得治不下杵来(挣不下钱来)。 现今社会里的人们知识进化了,那生意人挣钱也就难了。但有的生意人比早年挣钱反倒更多,江湖人的生意方法也随着社会的风气大有进化了。阅者如不相信,你走到前门里外准瞧得见。有些个撒传单的人往那坐洋车的人怀里递传单,那传单上印着:“×××大相士到平,现寓××饭店三层楼上十八号房。”他那相法与众不同,有八大特色,录之如下:“一能知士农工商哪界做事;二能知父母妨与不妨;三能知昆仲几个;四能知妻宫有无,贤与不贤;五能知子嗣有无,何年立子,送终有几;六能知目下吉凶祸福;七能知现在所谋,问事成与不成,指定进行方针;八能知祖业有无。”后边还印着:“如不灵验,分文不取。谈相五元,暂取两角,每日只谈三相,过三相仍收五元相资。时间每日上午九时起至下午四时止,过时不候。”下署一班介绍人名,都是要人政客,或是社会中的闻人。不知内幕的,真不知他是什么人物。敝人在民国十年以前,走在前门,曾接到一张传单,上面印的是××佛大相士谈相八大特色,敝人好奇心盛,要豁出几毛洋去谈谈相,找到了旅馆,向茶役问明号头,进到了大相士的临时相馆。屋里摆设得无论多阔,那是人家旅馆的,不足为奇。这位先生长得方面大耳,身体肥胖,穿着阔绰,好像个大富贵的样子,一嘴的文明词儿,谈吐文雅,凭他那“人式”就很“压点”(yā diǎn,震得住人为压点)。桌上放的润格是八寸宽二尺多长的玻璃框儿,内里宣纸写上八个大字:“贫不计利,富贵加增。”那些小字写的是:“粗谈相法一元,中谈相法五元,细谈相法十元,细谈流年三十元,细谈终身五十元,大富贵相百元。粗批八字两元,中批八字五元,细批八字十元,细批流年五十元,流年加季六十元,流年加月八十元,流年加节一百元。趋吉避凶。重要方针,临时面议。”我看那“杵门”(价目多寡,江湖调[diào]侃儿叫杵门)开得觉着心惊不安。落座之后,有伺候大相士的茶役递给我一根三炮台的香烟,又倒了一碗热茶,那热气扑出来喷鼻儿香。那位相士向我问了问贵姓,恭喜。我喝下他那碗茶去,了不得啦,肚子里头轱辘直响,叫那碗茶打得心火下去,几乎中气不接。我抽了他那根三炮台的香烟,这位大相士才问我:“你是谈谈相吗?”我说:“不错,正求先生指教。”他用手往桌上一指,吓了我一跳,那桌上有个木板,写着:“已过三相。”我猛然想起他们的章程是:谈相一元,临时暂收相资两角,三相为止。如今他叫我看已过三相,那是告诉我,你要谈相呀,至少也得花一元钱的。我虽明白他这个门子,哪时有人来谈也是过了三相。本来嘛,人家住的旅馆,敬客都是三炮台的香烟、上等的香片茶,挣你两毛钱,还不够人家喝水的哪!此刻,有心不谈相吧,又怕人家“吾攻(wú gong)”(江湖人管不愿意、恼恨人调侃儿叫吾攻)我,幸而我前天当了五元钱的衣服,腰里还有三元多。我低声下气地说:“粗谈谈吧!”于是这位先生指着我的五官,如同法院过堂似的说了几句,我赶紧掏给人家一元钱。幸而没把当票露出来,若是把“拱页子(gǒng yè zi)”(即是当票)露出来,人家心里还不“钻(zuǎn)钢”(江湖人管明白了调侃儿叫钻钢)啊!我没叫他们敲上,开了开眼界,花了一块大洋。若有块洋钱到了天桥谈相啊,能够谈十次的相,十位先生给我细谈终身哪。如今生活程度日高,江湖的金点也随着潮流能挣大洋钱了。 金点的水火簧 相面的先生要想能够天天挣钱,必须懂得“水火簧”。什么叫水火簧呢?江湖人管几句话能套出人的穷富来调(diào)侃儿称为“水火簧”。做金点的人若是不知人家是穷是富,怎样挣钱哪?他们可不是势利眼,不瞧人家的穿着,有些人家无恒产,连个职业也没有,你别管他是坑蒙拐骗,到了什么时候,应时当令的穿什么,到了冬天也能穿上细皮袄,水獭领子大氅(chǎng)(大衣),水獭皮帽,由头上到脚下真能值个一二百元。你要问他是干什么事的,人家是耍人儿的。相面的先生遇见了这种人,若说他是富贵人,不唯他不信先生的相法,也就不用挣他的钱了。乡下的土财主到了,别看他有几十顷地,开着几个大烧锅,到了冬天,在家中就穿个蓝布棉袍,出来有事应酬亲友,也就穿个灰布皮袄,由头上至脚,衣帽鞋袜都算上也值不了十几块钱。别看他的穿着儿不阔,家里的产业可有的是呀。相面的先生遇见这种人,要说他是个穷人,他如何能信?也就不能挣他的钱了。也有那有钱的人好穿好衣服,也有那穷的穿不齐全的。总而言之,相面的先生要瞧人的穷富,是不能以衣帽取人的。 我谈的这“水火簧”,是一见面儿和谁谈上几句话,就能够知道谁是真穷、真富,还能知道谁是先贫后富、先富后穷,穷了多少年,富了多少年。我将这“水火簧”的用法写出来,阅者便知其详。譬如有人到了相面的面前说:“先生你给我相相面。”这先生就问:“你今年多大年岁,你媳妇多大年岁?”这人如说:“我今年三十二岁,我媳妇今年三十五岁。”相面先生听他所说他媳妇比他大三岁,就说:“按你这人的相貌,在幼年的时候运气很好,祖上根基不错,能够承受祖上的产业。”这人真是幼年的时候运气好,家中有祖上的遗产。他听相面的这样说法,一定信服他相得很好。阅者若问,他怎么知道这人是如此呢?我向阅者解释几句,阅者便能了然“水火簧”的奥妙。相面先生问这人多大年岁,这人告诉他三十二岁,也没什么关系。他问这人的媳妇多大年岁,这人告诉他三十五岁,由他媳妇比他大三岁,就能推测出穷富来了。我国的不良风俗就是早婚。有钱的人家是愿意子孙众多,人口昌盛;没钱的人家是怕人口多了无法生活。大凡有钱人家,十有八九都是财旺人不旺的。有了男孩,不等孩子长大成人,到了十三四岁就给儿子娶媳妇,甚至于有十一二岁就娶媳妇的,最晚不过十六七岁。可是孩子年岁小,娶个媳妇不能很小了,怎么也得比少爷大个三四岁,十三四岁的少爷娶个十七八岁的少奶奶。少爷岁数小不懂事务,少奶奶十七八岁,女工针黹(zhēn zhǐ)(针线活),做菜做饭,伺候公婆,样样都得能成,故此有钱人家早娶儿媳妇有两样好处:又能早抱孙子,又能有人料理家务。可就忘了少爷身体没长足壮,早娶媳妇,伤损身体了。早婚之害是说不尽的。江湖人不是净骗钱财呀,人情世态、社会学,都有深奥的研究啊!就以这早婚人家能推测穷富的“水火簧”来说吧,准能够用得上,百试百验的。故此相面的先生学会了水火簧,有人来谈相,先向人问:你多大年岁了?令正夫人多大年岁?谈相的人哪能知道这些事,绝不知道他是要“水火簧”啊。若遇有钱的人,在他父母在世的时候家道兴隆,都是早娶媳妇,告诉先生他三十二岁,媳妇三十五岁,他说出来不觉悟,相面的先生可就明白了,他是“火码子”(管有钱的阔人调[diào]侃儿叫火码子)。譬如,相面的先生遇个谈相的人,长的约有三十七八岁,穿的衣服阔绰,问他多大年岁?他说三十七岁。问他令正夫人多大年岁?他说十九岁。相面的先生就能推测出来,他早年家境不好,他父母没有力量给他娶媳妇。直等他自己学好了能耐,能在社会里做事挣钱养家了,才娶上媳妇。他女人家还不是冲家当给的,而是冲他有能耐给的。有些人明白世故人情,养活姑娘要说婆家,宁给有能耐的姑爷,也不给有产业的。有产业的人家有儿女都是溺爱,别看他家有产业,还不一定守得住哪!只要姑爷他有能耐,比姑娘大几岁都不在乎,姑娘过了门,绝不能跟男人挨饿。 凡是没钱的人家,有儿子也不能早娶媳妇,一者没钱娶,二者娶过来也没钱养活。就是父母给儿子张罗媳妇,他儿子年纪小又没学出什么能耐,又瞧不出准有来历,说媳妇也是没人给。所以相面的先生遇见有人来谈相,如若说问他是三十七岁媳妇才十九岁,准知他是个“水码子”(江湖人管没有产业的人、贫寒的人调[diào]侃儿叫水码子)出身,就说他少运不好,祖业不靠,自创自立。他听了准佩服先生的相法高明,说他走了二三年的好运也能对的。以他三十七岁媳妇十九岁推测,他娶媳妇也就是二三年,绝不是六七年的。若是六七年,他媳妇才十一二岁,哪能娶呀?可是续弦填房者另说,不在此例。这是相面先生所用的江湖术中金点十三道簧里的水火簧。这种说法是在点头(花钱相面的人)本身用的,还能往深里用哪。若问他祖父多大年岁,问他祖母多大年岁,也能知道他祖父母当初穷富。如若点头说他祖父六十一岁,祖母六十四岁,要是按着水火簧推测,他祖父是十三四岁娶的媳妇,当年他家是有过家产的阔家呀。如若说他祖父八十一岁,祖母五十三岁,按着水火簧推测,他祖父就是个穷光蛋出身了。任他本人多阔,他祖上也是贫寒人家。譬如点头儿说他父亲五十三岁,他母亲五十六岁,按着水火簧推测,他父亲的少运也是不错呀。若是他父亲六十岁,他母亲五十岁,按着水火簧推测,他父亲少运不好,晚娶妻,也是没有祖业自创自立的人物了。这是水火簧的深奥之法,能推测人三辈子穷富。可是,这样的推测在那个时代使用行了,若在大清庚子年前后,就不能这样使用的。八旗人家家中虽没有恒产,少爷有十八九岁,在弓房学会了拉弓射箭,赶上旗里出缺,挑(tiāo)缺的时候,一马三箭射中了,便能每月关(发)几两银子的旗饷,一年四季能领到老米,或许有人冲他得了钱粮能给他个媳妇。若在那时代遇见八旗的人,用水火簧又不能按着现在的推测法了。彼一时,此一时。江湖艺人金点的水火簧,也是随着时代性变迁使用的。江湖人对于世故人情也是按着国家的制度、社会的变迁来研究的。他们的研究法是深入社会的,是深入农村的,绝不是闭门造车、关上门研究啊。多值得人钦佩! 诸葛数灯下数(shù)即是袋子金 在民国二十四年夏天,老云有事出外至大连,寓于浪速町某客栈中。一日,独自闲游,闻大连西岗子为露天市场,比津市之三不管(天津市南市的一个露天市场)、奉天之小西关、保定之马号还格外热闹。信步而行,不到一个钟头即至,锣鼓喧天,嚣嚣震耳。各种杂技场、戏法、相声、鼓书、杠子、竹板书、评书、洋片、无不齐全,热闹可观,各处巡礼,赏心悦目,精神奋发,游兴颇浓。行至某油坊大墙角下,见有数十人围绕,面向里观瞧,既不敲锣,又不击鼓,不知是何玩艺儿。好奇心盛,我挤进人群一看,见有一张桌子,上铺白色毡子一个,毡有毛笔一支,砚墨一份,石板一块,粉笔一支,桌上有四个纸袋,袋长四寸,宽约二寸。有三个袋子上都写着“奇门遁甲”的字样。那一个袋子上没写奇门遁甲的字儿的,写:“〇〇〇年〇〇〇岁〇〇省〇〇县人〇〇月〇〇日〇〇时生报花”,这是两行小字,在两行小字的后边,还有“父母〇〇兄弟〇〇妻妾〇〇子女〇〇”格式表儿。我看这摊子上设摆的东西,就知道这是个算卦的摊。抬起头来一看,在桌后靠墙儿立着个人,长得又黑又高,一脸的麻子,约有四十多岁,他手里拿着个小竹筒儿,筒内有三根小棍儿,不住地用手摇晃那竹筒儿,嘴里还说:“在咱们这卦是与众不同,按着人的生辰八字,五官相貌,命相合参,能够知道人的年岁多大,家乡住处,父母妨不妨,兄弟几位,妻妾有无,子女多少,士农工商哪界人,一辈子衣禄食禄,富贵贫贱,穷通寿夭。我这个卦摊多了不算,每天就算四卦,这叫‘奇门遁甲’。”说到此处,他用手一指桌上的四个纸袋说:“我这卦是先算得了等人,应当有谁的卦,袋内有张纸,纸上写好啦。问卦之人姓什么?叫什么?哪省哪县人?父母妻妾兄弟儿女,写好了应有应妨,一世终身,应做什么事?有多大财源?哪年好哪年坏?得谁的好处?受谁的害处?哪位要算,咱们全都写好了,一字不差,你再给钱;算差了一字,分文不取,毫厘不要。哪位要算算,哪位言语。” 说到此处,有一个人说:“先生我算算。算对了,我给钱;算不对了,分文不给。”敝人瞧这说话之人,长的就是个“朗(lǎng)不正”(江湖人管社会里讨人嫌又嘎又劣的人调[diào]侃儿叫朗不正)的样子,那个算卦的先生看他那样子,就说:“我这卦不能是人都算,有谁的卦咱们才算呢!如若没有谁的卦,你给钱我也不算。”说到这里他又说:“怎么知道有谁的卦没谁的卦?用我手中这个竹筒可以问得出来。筒里这三根小棍儿,我摇出一根来才有卦呢,摇不出来可就没卦。”说着他就摇手中的竹筒儿,那三根小棍哗啷啷直响,摇晃了一会儿,那三根棍儿一个也没摇出来。他向那位“朗(lǎng)不正”(讨人嫌又嘎又劣的人)的人说:“没有你的卦。”那个人没法儿,赌气子走啦。我一时好奇心盛,说:“先生,你算算有我的卦没有?”他又把竹筒儿摇动起来,工夫不大,吧嗒一声就摇出一根棍来。他说:“有你的卦。”我说:“有我的卦你准算得对吗?”他说:“算不对分文不取,毫厘不要。”我就说:“你给算算吧。”他将桌上纸袋拿起一个来,说:“这里头就有你的卦,你一辈子的事,全都写好啦,在袋里搁着呢。”我说:“取出来看吧,看对了我给钱。”他说:“等等,先别动,咱们说好喽,你再取来瞧瞧。”我说:“还有什么商量的?”他说:“我那条写得对不对,没法子证明。我这里有块石板,你用粉笔将你的姓名、年岁、哪省哪县人,父母妨没妨,兄弟几位,妻妾有无,子女多少,全写在石板上,然后再将袋里的卦单取出来,你看这单上的字样与石板上写的一样了,我再把你的终身事读念了,该多少钱的卦礼,你就给多少钱。”我说:“这个办法很好,心明眼亮。我不亏心,你不冤人。”他就把石板递给我,我接过石板来用粉笔就写,写的是:“荣式毅,年二十四岁,北京人,父母双全,弟兄两位,妻有妾无,子三女一。”写完了将石板放在了桌上。他用手指着石板上的字念了一遍,叫围着看热闹的人听听,大家都明白了。他伸手拿起笔来,从毡子底下取出一沓纸条来,宽有二寸多,长有四寸多。他说:“我这里有谁的卦,得有号头儿,我记上号头儿。”说到这里他就拿着纸条儿用墨笔写了号头,写的时候不叫大家看见,举着手写,他身后是墙,也没法看见。他写完了冲我说:“你把那纸袋给我吧。”我把纸袋交给他,他将纸袋往号头的纸上一放,忽然说:“我写的号头还没让你瞧见哪。”说着就将纸袋,纸条拿起来,又放下,我看那纸条上写的是“第一千五百十六号”。他说着就将纸袋打开,从里边将卦单取出来放在桌上,我看那卦单上写着:“荣式毅,年二十四岁,北京人,父母双全,妻有妾无,兄弟两位,子三女一。为人性柔怀刚,心高志大,喜于交际,志在四方。六亲冷淡,祖业不靠,自创自立,衣食无缺。少运受父母栽培,早入孔孟之庠,学业有成,做事最早,劳碌早,出外早,乃三早之命;发达晚,立业晚,享福晚,三晚之分。早年做事多难成,难展才志,财运虽有,来多去广,有财无库;中运先难后易,渐渐发达,有贵人提拔,财禧并进,受人器重,家道日隆;晚运有大名,有大利。人口昌盛,福寿绵永,晚年蔗境颇堪羡也。”敝人看完了他这卦单,与我个人的命中所经过的事以及家境均皆相符,毫厘不差,心中很为佩服他的术学有灵有验,那卦单末尾上写着:“中等上级官界官,礼金四元八角。”我看完了吓了一跳,囊中只有大洋一元,向他好言央求,总算通过实行,在他那瓢底下给我记上袋了。 我自从占了这卦以后,逢人便说此事,如遇大的神仙。不意在海参崴那年,有朋友王君,我向他道及此事,他说道:“你遇见‘袋子金’了。”我说:“什么叫袋子金呢?”他说:“给你算卦的那诸葛神数,调(diào)侃儿叫袋子金。”我说:“奇怪,那么灵的卦也是生意吗?”王君说:“除测字、周易、奇门,那是一种术学的尖局的(江湖人管真正的好东西,调侃儿叫尖局的),余者有一多半是生意。”我说道:“生意?怎么他能知道我姓什么,家里都有几口人哪?他那卦单上是先写得了的?”王君说:“你还是没明白过来,那算卦的若要先知道你这些事,那不是活神仙吗?我告诉你吧,他那门子(管闹鬼儿使障眼法叫门子)。你看他桌上放四个纸袋吧,那四个袋是真的,在他身上还藏着个假的,名叫彩袋。那彩袋上有个填写的格式,毛病都在那儿哪!彩袋里装着那卦单,卦单上的字全都是先写得了的,惟有那姓名年岁、籍贯、父母、兄弟、妻子、儿女那是临时现写的。”我说:“就是他有个彩袋,彩袋里有先写成了的卦单,父母兄弟、妻子儿女都是临时写的,我没见他写字呀!”王君笑道:“他叫你用粉笔写在石板上,把这些事都写好啦,他从身上取出一沓纸条,他把那个彩袋就放在了纸条底下,他假说写个号头儿,拿起那纸条的时候,不是往纸条写号,是往那彩袋里填写你的姓名、年岁、籍贯、父母双亲,要不然他这行又称为‘袖儿吞金’哪,戳朵儿(写字调侃儿叫戳朵儿)是他们的能为,工夫小,写的字又快又多。”我说:“那不对,我手里拿着那有卦单的纸袋,他那彩袋与我手里的这纸袋,在什么时候换的过儿呢?”王君说:“那叫翻天印。”我说:“什么叫翻天印呢?”王君说:“他把那彩袋藏在那纸条底下,和你要过手里攥着的纸袋,放在纸条上,那上边的袋没有毛病,纸条底下的彩条有毛病,他说看号头儿,一翻个儿,就把彩袋翻上来了,那个纸袋翻在底下,和变戏法一样。江湖人管这个法子叫翻天印。”我说:“虽然上了当,我也佩服他。”王君说:“你佩服他什么?”我说:“他使门子(管闹鬼儿使障眼法叫门子)闹鬼儿我不佩服,我佩服他就在假装写号头的工夫,姓名、年岁、籍贯、父母、六亲就都写完了。”王君说:“人家吃香东西,就凭写那笔字。”我说:“怎么算六爻卦、奇门卦、测字相面的到处都有,遍地皆是,怎么算诸葛神数袋子金的平常不能多见呢?”王君说:“那是调角(diào jiǎo)买卖(江湖管是非行当调侃儿叫调角买卖)。江湖人真有本领的不干那行。有学问的人,被生计所迫摆卦摊吃饭,也不愿学他那是非营生。是算卦相面的人都恨那袋子金。” 金点之竹金 在前年,我又云游到张家口,走在大桥头儿,见大道旁边有一群人围着看热闹。我云游客挤进去一看,见有个老头儿在当中立着,手中拿着两根竹竿,那竹竿约有五尺长,挺细挺细的。那老头儿向围着的人说道:“在下这算卦与众不同,也不算先天,也不算后天,我这是南海观音卦,管保准灵。我这根竹竿儿每天在观音大士佛像前供着,焚香祷拜。众位如有求财问喜,病人生死,出灾的日期是远是近?问书信何日来到?走失行人,落于何方?能否找着?丢失财物,落于何人之手?自己父母妨与不妨?何年妨父?何年妨母?兄弟几位,能否相依?妻宫贤愚,能否白头到老?子女有无,送终有几?士农工商,应在哪行?一生一世,哪年发达?寿数大小,大限哪年?如若父母死得很早,不知个人生辰八字,我灵竹能够问出你是何年、何月、何日、何时生人。算对了,礼金两毛;算得不对,分文不取,毫厘不要。哪位有意,可以占算占算。有钱难买早知道,人有三不知:是福来不知,祸来不知,死时不知。我这灵竹就能知道,哪位算算?” 这时有个歪戴帽子斜瞪眼的人,约在二十多岁,看他那样子就是玩皮货的,他向那算卦先生说:“我今年二十六岁,是二月的生日,我五岁死的母亲,八岁死的父亲,我不知是二月哪天的生日,你给算算吧,算对了给你两毛,算不对了我可不给钱。”那算卦先生说:“算不对,不要钱。”当时那青年人往当中一站,算卦的先生叫将他两只手放在腰间,手心冲上,然后他将两根竹竿放在青年人的手内,不准攥着,凭其自便。这时候就见那算卦的先生腮帮子一凸,嘴里嘟嘟囔囔,好像念什么咒语似的,然后他用手指着竹竿说道:“这位多大年岁,方才自己说出来,二十六岁,如若他真是二十六岁,你就将两竿的头儿,并在一处。”说到这里,就见那两根竹竿儿往一处就并,竿头儿对竿头儿并在了一处(就这一来,能值两毛钱)。“这位若是二月生日,叫左竿在上,右竿在下,搭在一处。”也真奇怪,那两根竹竿儿立刻就忽悠忽悠地动转,真个儿左竿在上,右竿在下,搭在了一处。然后他指着竹竿又说道:“这位是二月的生日,可不知道是哪天,我由二月初一一天一天往下数,数到三十日为止,如若这位是那天的日子,我数到那天,你就两竿分开。”他说完了,就初一初二地数起来,直数到十三,那两根竿就自动地分开了。那个青年将两根竹竿掂了掂,觉着很轻。我云游客看着也不像竿内灌水银、灌铅的。那青年将竹竿给了他,掏出两毛钱给了先生,笑道:“先生,我真是二月十三日的生日。我说不知道是哪天的生日,那是冤你,我故意地撒谎,试试你这卦灵不灵,果然真灵!两毛钱不多。”他说完了,欢天喜地而去。 敝人看着很不相信,我也要花两毛钱试试,我向那算卦的先生说:“你也给我算算几月的生日。”他问我道:“你几月的生日都不知道吗?”我说:“不知道!”他叫我在场当中一站,两根竹竿往左右手一托,端在腰间。他用手指着竹竿道:“这位不知道几月生日。我由正月往下数,数到十二月止,数到哪月是这位的生日,你就将两根竿并上。”他说完了,用手指着竿道:“正月、二月、三月、四月、五月、六月。”也真奇怪,到了他喊六月的时候,那竿子的头儿并在了一处。我真是六月的生日,不由得我就佩服了,乖乖地给他两毛钱。我回到寓所越想越纳闷,不知他那竹竿卦为何那么灵。我向来不迷信,绝不信他那卦有神相助,至于他那个诀窍有什么奥妙,真是猜他不透。 今春我遇个江湖友人王君,向他讨论此事,王君说:“用竹竿算卦的,说行话叫‘竹金’,做那种生意,学之甚易。若是算周易卦,得下一年多的功夫才学会了《增删卜易》、《卜筮(shì)正宗》,六十四卦,世应相克,变何爻象。都会了,然后才能摆摊设馆。若算奇门卦,也得下一年多苦功,将《奇门大全》读透了,按着六十根签子,摆好了局式,摆的好卦子,才能出来给人卜算。要学相面,得将《水镜集》、《柳庄相》、《麻衣相》、《大清相》,这些个相书读透了,才能出来给人相面。吃这一行,尽假的绝不能成,都得有几年功夫才能挣钱。就是他有点‘腥门’(即是前说过的十三道簧),也都得‘攥(zuǎn)尖儿’(管读熟了各种卜筮书籍、各种的相书调[diào]侃儿叫攥尖儿)。你们若有犹疑不定的事,可以找算六爻卦、奇门卦、相面的先生,千万别找那磕竹的,他们那行是腥到底的玩艺儿。”我向王君探讨那两根竹竿怎么那么灵,究竟有什么妙法。王君说:“他们磕竹也没有什么咒语,也不是竹竿灌铅,手里藏着吸铁石。他们那个法子,实是一种心理科学。”说着话,王君在我旁如此这般说了几句。我叫院邻某甲也用手心托着两根竹竿。我用手指着那竹竿说道:“我用你算算这位是哪月的生日。我由正月往下数,数到十二月为止。他是哪个月的生日,我数到哪月,你就并上。”说完了,我就嚷:“正月、二月、三月、四月。”那竹竿到了四月就并上了。我问某甲道:“你是四月的生日吗?”某甲点头道:“是四月的生日。”我至此才得着了秘诀。我又找了重有十几斤沉的竹竿,仍叫某甲端在手心上。我用手又指着那竹竿道:“我要用你算算他是几月的生日。我数到月儿,你就并上。”说完了我就嚷:“正月、二月、三月、四月……”说到了四月,那两根竹竿纹丝不动。我至此方悟,心理学的力量是用在轻质的竿上,能由心理的精神,从血脉皮肉催动了叫两根并上。若是用上几斤沉的竿子托在手上,就是按着催眠术的方法。这种方法使用好了,也能冤得住人,只是一样,冤过一回算完,不能再上二回当。 用竹竿算卦的,说行话叫“竹金”,做那种生意,学之甚易。 那种生意,到如今科学昌明,人类的知识开化,虽不说破,也能有人猜破的。这种生意也是时代落伍的行当,日见减少。就是还有做那行生意的,也是昙花一现,偶见于市廛(chán)的。磕竹的生意是受了自然的淘汰了。阅者若不相信,可以实地试验试验,如果试验的情形相同,便知余言之不谬也。 天桥的卦摊 东安市场问心处卦馆主人姓赵,天津人。原在天桥摆卦摊,算卦的人是拥挤不动,买卖发达了,迁至东安市场。有顺水万儿(管姓刘的调[diào]侃儿叫顺水万儿)者,也摆八岔子(江湖人管奇门卦调侃儿叫八岔子,是指其乾、坎、艮、震、巽、离、坤、兑,休、生、伤、杜、景、死、惊、开而言),见问心处营业发达,他仿着人家的名儿叫做闻心处,有欲占课之人到了天桥,找不着问心处,也能撞着他闻心处。如同乡下人进城买刀剪一样,王麻子、汪麻子、真正王麻子、老王麻子,不准哪家一样买,买的是王麻子的东西,何分王、汪、老、真正啊!闻心处仿问心处,如卖刀剪仿王麻子一样。 闻心处的生意还真发达,他摆卦摊的地点在天桥永利居后身,支棚设帐,每天只卖百卦,多了不算。够了百卦的度数的立即收摊。我老云在民国十二三年常到他那摊上助威。天天到了十二点钟,他本人没到,就有人将摊摆上,占卦的人们就围着摊子来回乱转,等他等得如同盼星星盼月亮似的。他来了往摊后边一站,问卜的人们就争先恐后地抽签子,将签抽出来,抢着往他手里递,看那样子好像抢头彩似的。他将卦签接过去攥在左手,右手就摆起卦来,将卦摆好了,向问卜人问:“这卦是你的?本人占?替人占?”如若问卜之人说:“自己占的。”他就问:“多大年岁?”问卜之人将岁数说明,他就往卦盘上一看说:“你这卦是因为心里犹疑不定,不知道奔东好,奔西好,是不是呢?”这人说:“是的。”他就说:“还是奔新路走好。”问卜的人就给他二十枚卦礼而去。这样一卦一卦地算去,每天他能挣二百吊钱,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如此,他的收入大有可观,听说他做了十年好生意,很落下不少钱。 我向江湖人们探讨,闻心处的生意怎么会那样发达?他占的卦是否真灵?据某江湖人说:“闻心处刘某,所摆的奇门是‘腥盘’。”我问:“怎么叫腥盘?”某江湖人说:“奇门的盘,不是说那铜盘、铁盘、木头盘,是以那局式而分腥尖(腥是假的,尖是真的)。真的叫尖盘,假的叫腥盘。”我问:“什么叫局式?”某江湖人说:“他那卦摊上正当中摆着九个卦子儿。子儿上是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九个字,那九个字是以戊为头,按坎一、坤二、震三、巽四、中五、乾六、兑七、艮八、离九,八卦九宫摆成。如戊字在坎一,就叫一局;戊字在乾六,就叫六局。阳局顺行。例如阳一局是戊在一,己在二,庚在三,辛在四,壬在五,癸在六,丁在七,丙在八,乙在九,布成了就是顺行一局。阳有九局,皆是顺行。阴局逆行,例如阴九局,戊在九,己在八,庚在七,辛在六,壬在五,癸在四,丁在三,丙在二,乙在一,布成了就是阴九局。阴有九个局式,都是逆行。这局式到了冬至节以后,阳气上升,就摆顺行九局;到了夏至节以后,阴气下降,就摆逆行九局。至于戊字应落在几宫,则按照汉张良所定的阴阳十八局。凡是学奇门卦的人,初步就应当学摆局式,若买本《奇门遁甲》、《奇门大全》、《奇门五总龟》,任你有多好学问,也是看不会的。学摆局式,必有对于术学经验极丰富的人详为指点,才能学成。若真按着书理去学,至少也得费一年半载的工夫,才能使好了。卖卜的人都是穷极无聊,摆个卦摊,挣钱就吃饭,如若学摆局式,费一年半载的光阴,得有多大的垫办(下本钱筹办)?如若有钱,不是失业的分子,谁肯为奇门费几年的光阴?市井中卖卦的都是使腥盘,只要有人占卦,抽出根签来,卖卜的先生拿着卦签,啪……将四九三十六个卦子儿排在一处,叫行外人看着好像功夫很熟,蒙住了外行人就能成了。行家能有多少?百年不遇。真遇上行家也不怕,那懂行的人知道学奇门的难处,虽看出使腥盘来,也不肯破坏他们的生意,也不能和他们辩论真伪。闻心处的老刘便是使腥盘子的摆八岔(算卦中的一种)的老合(江湖艺人)。”我问:“有使尖盘子的没有?”某江湖人说:“摆奇门卦使尖盘的实在太少,百里挑一,即或使的是尖盘,也未必能够挣钱。”我问:“怎么使尖盘倒不能挣钱哪?”某江湖人说:“世上的人都是认假不认真。江湖人常说,一天能卖十石假,十天卖不了一石真。由这两句话考查,还是假的能挣钱。”我问:“用过真功夫的人,使尖盘怎么不挣钱哪?”某江湖人说:“凡是会使尖盘的人,都是书香门第,当初家道饶裕,生活无忧,读些年书,闲着没事,研究医卜星相,买些个医卜星相的书,找几个高明人指教,消磨岁月,学成了术学,给人算着玩,消遣解闷。玩票成啦,凡是这种人,都不懂得卖卜挣钱。到了他们要摆卦摊挣钱的时候,必是家业衰弱,衣食两难,受了经济的压迫,才到街头卖卜。他们这种人,是文学丰富,术理精通;对于社会里的人情世故是不通的。就是将摊摆上也是没有人占的,偶尔有占卦的又能挣多少钱?他只知学理,不知挣钱的诀窍,江湖管他们叫空(kòng)八岔(也叫外行八岔子)。” 我问:“卖卜的有什么挣钱的秘诀?”某江湖人说:“当初有个算奇门卦的先生叫也非仙,他也是个空八岔,在天津卫西城根摆卦摊,成天价愣着没人问卜。在他旁边有个摆卦摊的,也是摆奇门卦的,每逢人家那摊子摆上,问卦的人们立刻就将他围上。抽签问卦,争先恐后,买卖很是发达。也非仙看着人家那样挣钱,生了羡慕之心,他的灵机很好,有天那位先生将来到,还没摆摊哪,天就下起雨来,也非仙收了摊要回店,偏巧雨又住了,他不愿再摆摊儿,站在那先生背后,瞧他给人占卦。人家这位先生卦卦占得灵验,每逢断一卦,问的人就点头咂嘴说:‘先生算得真对。’也非仙瞧到末一卦,就听那位先生向问卦的人说:‘你这人姓张?’问卜的人说:‘对了。’他又说:‘你这卦是给你媳妇算的,问她的病好得了还是好不了?对不对?’问卜的人回答:‘太对了。’他又说:‘你媳妇这病还很厉害,须往北求医才好。’问卜的人说:‘我是在我们北边求的医。’那位先生说:‘赶紧抓药吧,吃下去就好了。’那问卜的人给了卦礼钱,欢天喜地地去了。也非仙等着问卜的人走了,他向那位先生问说:‘你这卦怎么算得这么灵哪?’那位先生说:‘你这人真是个空(kòng)子(江湖人管不懂江湖事的人调[diào]侃儿叫空子)。我哪能算得真灵,我是会把簧(bǎ huáng,用眼睛看出人的底细)。’也非仙又问道:‘什么叫会把簧呢?’那位先生说:‘将才问的那个人,我怎么知道他姓张呢?是我看见他那钱口袋上有三个字,是百忍堂(因当地“百忍堂”是姓张的开的,这就属地理簧),我才知道他姓张。’也非仙听着触动灵机,有些觉悟,忙问道:‘你怎么知道他媳妇有病呢?’那位先生说:‘我见他帽檐内掖着个药方,只见那药方上有红花、附子两味药,我才说他媳妇有病。’也非仙问道:‘看见他身上带着药方,就猜着他家有病人,这意思我明白了;你说他媳妇有病,是从哪里看出来的呢?’那位先生说:‘世上的人对于亲族骨肉,情义最厚莫过于妻子儿女,若是他父母有病,下这大的雨他就不出门了。我料他上边淋着,底下踏着泥水,必是给他媳妇抓的药。’也非仙说:‘对,对,是这样的。你怎么知道他是往北来医治哪?’那位先生说:‘适才下雨的时候,刮的是南风,这人前身没有雨点,后身肩膀上净是雨点,他不是从南往北来吗?我才断他往北求医。’也非仙点头道:‘是的,是的。’那位先生说:‘我瞧出他这几样破绽来,说行话,调侃儿叫把出簧来了。’也非仙说:‘你这把簧的本领教给我行吗?’那位先生说:‘传授你也成,你得拜我为师兄,挣了钱都给我,白给我效一年力那才成哪!’也非仙说:‘我愿意了。’于是两人就商议成了,择了个吉日,请出位中保人,弄了桌酒席,也非仙就写字拜师兄,他师兄将圆粘(nián)子(招徕观众)、把簧(bǎ huáng,用眼睛看出人的底细)儿、迫(pǎi)响儿(留下想算卦的人)、推送点儿(把不想给算卦的人说走)等等之法,全都传授也非仙。两个月光阴,也非仙将江湖秘诀学成了,再到各处摆卦摊,可不像以前坐在摊子后边等主顾候主顾了,他站在卦摊后边,几句话就能招一圈子人,将粘子(观众)圆好了,使诸葛乱点兵的法子,白送相法,小花腔(江湖人管冲着八面的观众使话儿调[diào]侃儿叫小花腔)使得最好,给谁相面谁佩服他。他用拴马桩儿(用话留你,让你走不了)拢住了二十来个人,又说着说着岔到奇门卦上了,他说卦算得最灵,那二十多人,便这个算一卦,那个算一卦,算起来没结没完。也非仙是按着他师兄的传授,两只眼睛会把簧,两个耳朵会听飞簧,心头灵敏会使簧,给谁算卦谁说好,越有人算,算主越多,哪天也能挣几块大洋,也非仙的卦摊比他师兄还多挣钱。还有些问卜的人在地摊上占完了卦,事后能够应验,接连不断地找他,能有回头主顾。” 我老云向某江湖人问过:“你说的这江湖秘诀,我是相信了,怎么也非仙的卦会有灵验哪,比他师兄还多挣钱哪?”某江湖人说:“他师兄是一腥到底的(全是假的)玩艺儿,也非仙是腥加尖(假的加真的)的玩艺,故此比他师兄多挣钱。”我问:“什么叫一腥到底哪?”某江湖人说:“他们算卦的若是净会使手段、使腥盘、使簧头,不明白术学的原理,就叫一腥到底。”我问:“什么叫腥加尖哪?”某江湖人说:“如若卖卜的人先将《奇门大全》、《卜筮(shì)正宗》、《三元总录》等等的术学书理研究透了,吃江湖的行话叫攥(zuǎn)尖儿,再学会了圆粘子、使簧儿等等的江湖法儿,使腥儿(假的)拢人,设法多挣钱,给人断卦,可用术学的真理给人决断。若能这样做,就叫腥加尖。”说到这里,某江湖人就说:“也非仙从前是个读书人,将术学的真理研究好了,因受经济压迫,在街上摆卦摊挣些钱维持生活。不料他是个不懂江湖的空(kòng)金,成天价愣着不能挣钱,他就拜了江湖人为师兄学会了江湖术。他又明书理,又会使江湖术,可就火穴(xué)大转(zhuàn)(在一个地方做生意挣了大钱了)了。凡是在他那里问卜的,十有五六能够应验。问过卜的人对他有了信仰心,就都常去找他问卜。他师兄是腥到底的,占了卦不灵验,砂锅砸蒜,一下子算完,绝不能有回头主顾,所以买卖不如也非仙。” 我听他所说的这些事才知道,社会里的事,最难学的是世故人情,江湖中的秘诀,也是从人情里研究出来的,“练达人情皆学问”,诚然不假。我问某江湖人:“江湖中的秘诀,以哪种最好?”某江湖人答道:“金皮彩挂,各门皆有秘诀。就以江湖中算卦相面的使用的秘诀来说吧,最好的是方观成的《玄关》。”我问:“方观成的《玄关》是怎么回事?”某江湖人说:“方观成是个才子,做过清朝的大官,在他不走运的时候,穷极无聊,摆过卦摊。他以人情世故研究出一部《玄关》,凡是算卦的人,能得着了《玄关》,不论是什么人来问卜,都能当时就灵。那《玄关》是江湖金点中(江湖人管算卦相面的总称金点)的无价之宝。”我问:“那《玄关》中的秘诀,阁下能知晓吗?”某江湖人说:“知道些个。”我问:“阁下能否告诉我一二?”某江湖人说:“我列举一事,你听了就能知道《玄关》的奥妙了。”他说到这里,就说:“有个问卜的人到卦摊上问卜,抽了一根卦签,往摊上一扔。算卦的先生问:‘你这卦是给人占还是自己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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