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海外恸哭记
[book_author]黄宗羲
[book_date]清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历史传记,史学,笔记,完结
[book_length]110369
[book_dec]是书为明末清初思想家黄宗羲之著作,所记乃有关南明史事者,向为清廷所禁。
[book_img]Z_6580.jpg
[book_title]海外恸哭记目录
海外恸哭记
附录一
思旧录
赣州失事纪(行朝录之二)
绍武争立纪(行朝录之三)
舟山兴废(行朝录之五)
日本乞师纪(行朝录之六)
四明山寨纪(行朝录之七)
沙定洲之乱(行朝录之九)
附录二
张元箸先生事略
大学士机山钱公神道碑铭
光禄大夫太子太保吏部尚书谥忠襄徐公神道碑铭
文渊阁大学士吏兵二部尚书谥文靖朱公墓志铭
兵部左侍郎苍水张公墓志铭(丁巳)
硕肤孙公墓志铭
户部贵州清吏司主事兼经筵日讲官次公董公墓志铭(乙巳)
邓起西墓志铭
移史馆熊公雨殷行状
移史馆吏部左侍郎章格庵先生行状
钱忠介公传
附录三
梨洲先生世谱
梨洲先生神道碑文
传
传
传
黄梨洲先生年谱
[book_title]●海外恸哭记
余姚黄宗羲太冲着
往■〈〈氵咸〉上木下〉在海上,与诸臣无所事事,则相征逐而为诗。诸臣唯吴钟峦、张肯堂故以诗名,其它虽未尝为诗者,愁苦之极,景物相触,信笔成什。李向中之悲壮,朱养时、林瑛之淡远,刘沂春感时之篇,沉宸荃思亲之作,上闻亦时一和之。■〈〈氵咸〉上木下〉时谓诸臣之诗,即起杜甫为之,亦未有以相过也。岂天下扰扰多杜甫哉?甫所遇之时、所历之境,未有诸臣万分之一。诸臣即才不及甫,而愁苦过之,适相当也。语云,求仁得仁又何怨?诸臣之愁苦而见为愁苦,无乃怨乎!曰:诸臣宁惟是寄命舟楫波涛之愁苦乎?宗庙亡矣,亡日尚矣,归于何党矣。当此之时,诸臣默默无所用力,俯首而听武人之恣睢排奡,单字只句,刻琢风骚,若物外幽人之所为者,其愁苦不更甚乎?■〈〈氵咸〉上木下〉故学于旧史者也,因次一时流离愁苦之事,为海外恸哭记;以待上之收京反国,即创业起居注之因也。舟山以后,■〈〈氵咸〉上木下〉所未详。行朝之臣,必有同志者。
监国鲁元年(丙戌)夏六月丙子朔,浙江兵溃。上发绍兴。定西伯张名振驻师岑江,遣裨将张名斌统所部军迎驾,由江门入海。
御舟碇蛟门。
毅庙末年,闽人黄斌卿为舟山参将,已而将任。隆武皇帝登极,封斌卿肃虏伯,给饷银万两,发九舶至舟山,命收其部曲,以窥浙、直。至是,不听上入。下诏削方国安、王之仁等爵。
国安前封荆国公,之仁封定国公。
以大学士熊汝霖兼兵部尚书。
熊汝霖收残卒百余人,由小亹入海。编修张煌言亦间道至,而兵部左侍郎钱肃乐、右都御史沈宸荃、义兴伯郑遵谦,皆弃浙入闽。隆武皇帝召对,晋秩有差。
己亥,大学士孙嘉绩卒。
孙嘉绩字硕肤,余姚人也。五世祖巡抚江西右副都御史燧,死宸濠之难。祖文渊阁大学士如游。嘉绩,崇祯丁丑进士,授南部主事,改北兵部。十一月,虏薄都城,扎营不动,举国莫测其谋。嘉绩曰:此甚易知。待后虏入,即放苗头南下耳;急击勿失。兵部尚书杨嗣昌曰:虏已倾巢而入,安得复有后虏?越三日,虏果挟西夷五、六万,从青山口入,即日南下。于是,嗣昌以嘉绩知兵,越次升职方司郎中。时,总督卢象升、阉人高起潜,分办东、西二路。象升主战,起潜阴与虏和。亡何,象升阵亡,而起潜自叙战功,下部求世荫。嘉绩奏寝之。毅宗日御观德殿阅军器,起潜辨其良楛,悦之;起潜乘间谗绩下狱。十三年,上怒侍读学士黄道周,廷杖之,舁入狱中,一切装赍药物,格不得入。嘉绩撤衣被,亲视饮食汤药保护之。
少间,从之受易。会诸生涂仲吉上书理道周,上益怒,取道周自刑部入黄门狱杂治之。诸与道周通者,概为党人。诸党人多讦奏自脱,而嘉绩独承狱中往来状。周延儒再相,事得解。弘光时,起补九江道,未至而虏渡大江。顷之,虏入浙,征户口册籍。余姚知县王曰俞弃城走,教谕王玄如迎降。虏即以玄如为知县。玄如发闾左为驰道抶役者,役者反殴玄如。嘉绩遂入县。朝,鸣钟鼓,斩玄如以徇。当是时,虏入江南,郡县无以一矢相加遗者。自嘉绩建义,而豪杰皆起。然嘉绩实不知兵,以其权授之总兵王之仁、方国安。东浙之事,不能有所发舒。上监国,加右佥都御史,寻又加文渊阁大学士。浙江失守,渡海至舟山,遂卒道隆观。丁丑计偕,知县梁佳植梦嘉绩擢第一,榜发不验。及嘉绩葬舟山,其墓适当张信坊下;张信者,洪武时擢进士第一者也。呜呼!岂非天哉!
秋八月丙子,张名振败叛将张国柱于横水洋。
张国柱者,刘泽清之标将也。航海至东浙时,王鸣谦以总兵守定海,国柱有弓箭手五百人,劫王呜谦肆掠富家巨室,同至余姚。行朝震恐,议以伯爵糜之。■〈〈氵咸〉上木下〉与孙嘉绩裁量不许,不得已署为胜虏将军,乃返定海。既闻虏渡,遂放兵掳掠。保定伯毛有伦扈元妃、世子出海,国柱邀夺之。已与王鸣谦驾楼船四百余艘,将攻舟山,黄斌卿忧惧不知所为,求援于张名振。于是名振、斌卿合营而军,名振之裨将阮进善水战,以四船冲国柱之营,炮声雷鍧,波涛起立。国柱遁去,挟元妃、世子为投拜之贽,虏杀元妃、世子而官之。
九月壬子,永胜伯郑彩、定波将军周瑞,自闽迎上于舟山。
福建失守,隆武皇帝走死。叛将郑芝龙迎虏入境,郑彩不与同降,以战舰四百抵舟山。黄斌卿素畏郑氏,闭城不敢出。
平海将军周鹤芝起兵海坛山。
郑芝龙之降也,先虏未至纳款,散遣关隘水陆之师以待。隆武皇帝命周鹤芝出师苏松,芝龙中阻之,而鹤芝滞于沙埕。及虏兵入闽,芝龙在安海,檄鹤芝会于其所。鹤芝不虞其降,遂以水师南还。道遇督抚张肯堂,肯堂止之。鹤芝不信,已而至定海,始知芝龙降虏,争之不得。平海参谋林学舞,陈降虏八不可。芝龙亦不听。监军朱永佑谓鹤芝曰,虞山赵牧其人,勇士也,我欲见之于芝龙而刺之,不果。于是鹤芝移师海坛。
参将阮进移师于琅琦。
阮进者,闽之舵工也。尝为小寇于松抚。张名振拔之,使管水营,而进精于水性,能以少击众,既败张国柱,舟山人多德之。黄斌卿忌名振势出其上,说进使背名振,进乃取其船二十艘、军资数万至闽海,自为一军。
冬十月丁酉,御舟发舟山。十一月丙寅,上次中左所。
郑芝龙知郑彩奉上入闽,索之急,彩力不能禁,乃匿上于他所,而以南■貌类上者,服上冠服,居上舟,使一人守之;乃谓芝龙曰,彩欲出监国而难于为辞,不若公使人取之。于是语守者事急,则缢南■,以尸与平国使者。已而虏挟芝龙北去,事得解。
黄斌卿杀右都御史荆本澈。
荆本澈字大澈,丹阳人也。由漴阙来朝,奉命西征,移师出舟山,洎芦花岙。斌卿畏其强,所以周旋之者唯恐后。越月而本澈破崇明,虏会师击之,本澈大败,收其残卒还舟山。斌卿视其兵力既弱,礼之浸衰。本澈无所取饷,渔夺居民。居民既怨之,斌卿之营将顾乃德与斌卿有隙,本澈乃结驩乃德,潜以珍宝易其火器,事颇泄,斌卿下教各岙团练,次日故遣部下取民斗粟,团练杀之勿问。本澈知其意在己也,遂移兵攻之,三日而城不下,师溃。本澈至芦花岙,为团练所杀;斌卿设察,斩团练一人以谢。
二年(丁亥)春正月癸卯朔,上次中左所。
周鹤芝复海口。
海口,鹤芝之故乡也。鹤芝既复海口,以参谋林学舞、总兵赵牧守之。
太仆寺卿王瑞旃自尽。
王瑞旃字圣木,温之永嘉人。天启乙丑进士,除苏州府推官,累官至太仆寺卿。清国贝勒过温州,虏守朱从义逼令见之,瑞旃自缢死。
辛未,上禡牙出师,提督杨耿、总兵郑联皆以兵来会,进郑彩为建国公、张名振为定西侯,封杨耿为同安伯、郑联为定远伯,周瑞为闽安伯、周鹤芝为平虏伯、阮进为荡胡伯。
时张名振在南田,周鹤芝在海坛,阮进在琅琦。
二月壬申朔,王师攻海澄,克之。
癸酉,攻漳平,失利。甲戌,虏救海澄,王师复退入海。丙子,攻漳浦,克之,以闽人洪有文为令。五日而漳浦陷,有文死之。
周鹤芝遣使乞师于日本。
鹤芝少时往来日本,以善射名。父事撒斯玛。撒斯玛者,日本一岛之王也。黄斌卿之至舟山,鹤芝以都督令水师。乙酉冬,告哀撤斯玛,愿假一旅以助恢复。撒斯玛壮之,许助兵三万,军需战舰一切不资中国;俟鹤芝自往受约。于是,鹤芝益市锦绣金玉奇物,与斌卿合谋,将以丙戌四月十一日东行,而兵部尚书余煌寓书斌卿,以叛将吴三桂之用虏为戒,斌卿遂阻鹤芝。鹤芝怒而入闽。至是复理前约。日本待鹤芝不至,其意浸衰,所遣使又多商贾,不能得其要领,故日之师不出。
郧西王复建宁。
王变姓名隐武夷山,至是聚兵以应。
郧西王裨将王祁复邵武。
祁营山中,虏城守甚严,祁从民间取几桌数百,置火绳药线其上,月死夜,顺流放之,环城而过;虏以为祁兵薄城,炮石交下,迟夕方知其伪。已乃复然,虏习之不疑,一日,祁至,遂破。
夏四月,虏陷海口,参谋林学舞、总兵赵牧死之。
虏攻海口,牧出战,杀虏四百余;虏又益兵攻之,城遂陷。平虏伯周鹤芝退保火烧岙。
虏杀国子监博士林化熙于行宫。
林化熙字皞如,福清人也。隆武元年,授国子监博士。福京陷,避之海口镇。虏破海口,得化熙,执之。至其酋张存仁所,存仁意欲降之,问曰:吾闻海上周鹤芝,胁人留发而不剃头,子受其所胁也。化熙立而笑曰:人生发肤,不能自主,而受胁于人耶?若发可胁之而留,今日亦能胁之而剃乎?存仁怒,置之狱中。化熙赋诗,有「铁骨凌千古、冰心扶五常」之句。明日存仁复降之,不可。使戮之于市。
过隆武皇帝登极之行朝,化熙趋入朝门,坐地上,谓虏卒曰:我大明臣子也,当死于是。口占一绝云:吾头戴吾发,吾发表吾心,一死还天地,名义终古钦。命在旁者书之。而钦字误书为矜,化熙视而改之,乃就杀。
松江虏帅吴胜兆诣定西侯张名振降,为其部下所执。
吴胜兆以兵守松江,颇怀故国。吴中崇仁励义之士,欲因以为功。于是相聚幕中,为之计画,而以招抚之名,内结太湖义旅戴之俊、周天等,外求援于海上兵部尚书陈子龙。蜡书至黄斌卿,斌卿犹豫不敢应,张名振乃召其兵就约。时斌卿进爵为威虏侯,其肃虏故印犹在,名振请得之,赍使者以拜胜兆,期四月二十六日渡海。胜兆之聚谋者既众,人人谓事成在旦夕,遂肆言无隐,而所招之义旅,又不就约束,欲陵虏卒出其上。虏卒恨之次骨。其未经招抚者,亦不忌■而昵就之,虏捕之于胜兆;胜兆无以自解,斧质以徇。义旅既惑胜兆中变,名振渡海碇崇明沙,飓风海啸,楼船自相激撞,飘没者什八九,军资器械都尽。名振与翰林张煌言、御史冯京第单舸脱走,而右都御史沈廷扬见获。胜兆因海上之失约,区雾无序,义旅遂劫胜兆,斩虏官之在松江者。而胜兆之部曲既与义旅异志,又不见海上之兵,视湖中所招,其力易制,于是虏中军以胜兆之命,召义旅之帅次第入,斩之;胜兆未知。已而执胜兆,虏酋巴山陈锦杂治其狱,诛戴武功、吴鸿、钦浩、张谢、石乔垲、侯美汉等三十三人。其所连染,复数百人。
兵部尚书陈子龙赴水死。
陈子龙字卧子,青浦人也。父所闻,天启壬戌进士。子龙天才绝出伦辈,少而知名于时,与檇李夏允彝为生死交。崇祯丁丑登第,授绍兴府推官。十六年,寇患已深,朝野之议,有欲出皇太子降南京以防未然。东阳人许都颇好事,游学于檇李,其师何刚谓之曰,天下多事,将及于江南,子所居,江南精兵处也,盍结其豪杰以待变:此江右夷吾之业也。都信之,归而聚众数千。东阳知县桐城姚孙乐家富美,以其乡邑不可居,迁其资于官所;都众无粮,囚孙乐劫其资。都不得已,遂攻下三城,浙东震动。子龙知都非欲反,往说降之,誓以不杀;而巡抚御史左光先斩都,子龙仓卒,不能得之光先,深以为恨。迁南京吏部文选司主事,终养祖母。毅宗伟其定乱,改兵科给事中。子龙闻寇逼京畿,与夏允彝、何刚等操练水师,欲从津门入援,而北都已陷。弘光即位,马士英自以援立不狎人望,尽疑当世高名之士意在潞王,而子龙以知兵见忌。虏渡江,允彝缢死。子龙建议守松江三月,上加总督兵部尚书兼右都御史。亡何,城陷,子龙旁皇山泽,作诗歌为变征之声。虏意吴胜兆狱,子龙为之主,获子龙一奴,谓嘉善钱旃檇李黄涛舍匿子龙;索之不得,已得之嘉定侯岐曾之丙舍。虏酋见之,子龙不屈钳釱,置于战舰,洎松江跨塘桥,子龙伺隙投水死。子龙少为古文词,宗历下、太仓,于欧、曾蔑如也。江右艾南英为长书刺之,相遇南中,至于相搏。其后子龙学益进,文章尔雅,一变其少时之作。天下丧乱,子龙、南英皆建义不成而死。所谓白首同归者非耶!侯岐曾字雍瞻,兄左通政峒曾,并以文名。峒曾守嘉定不下,城破而死。岐曾复以客子龙见捕,亦不屈死。徐式谷字似之,吏部尚书石麒之养子也。嘉兴陷,石麒死之。吴胜兆之降,式谷与谋;虏穷竟得之,亦死于难。
虏杀举人杨廷枢。
杨廷枢字维斗,长洲人也。阉人魏忠贤乱政,逮吏部郎中周顺昌,吴人相聚搏其官校杀之,诸生廷枢为之魁。两京既陷,隐迹吴江之芦墟。吴胜兆事败,虏搜村落之伏听者,到芦墟。廷枢曰,必为我也。即诣虏大骂。四月二十九日被缚,饿五日不死;为诗十二章,俘于大■杀之。妻费氏、女观慧,皆骂贼而死。总制尚书张肯堂、兵科给事中徐孚远、平海监军朱永佑,避地至舟山。
三人皆依周鹤芝于海口,海口既陷,故北至舟山依黄斌卿。
五月甲辰,永嘉诸生叶天章自尽于狱。
叶天章一名尚高,虏令剃头发,天章佯狂自免。赋诗讪谤,马草诗曰:可怜昨夜选为被,和泪拖来到马栏。胡服诗曰:安得蜉蝣易生死,犹存楚楚好衣裳。上丁释菜,天章入文庙痛哭,虏守朱从义执而笞之下狱。天中节前一日,为绝命诗曰:待斟蒲酒心先醉,未浴兰阳骨已香。饮鸩卒。
六月攻漳州,我师败绩。
安昌王与御史冯京第乞师日本。
冯京第自崇明归,张名振之军,丧失且尽,而黄斌卿又志在自守。于是至日本乞师。先是,欧罗巴国欲行其教于日本。其教务排释氏,中国之所谓西学也。日本佞佛,乃杀欧罗巴之行教者。欧罗巴精火器,所发能摧数十里,举国雠日本,驾大舶、置火器向其城击之。日本谢罪,大舶始退。退一日而京第至长旗岛。日本新遭外国之侮,闻外国人至,一切不听登陆。京第遥望而哭,昼夜不绝声。会日本巡方者篮舆过长旗,收血书,达其国主。京第还舟山,使斌卿之弟孝卿从商舶待命,而孝卿出入妓馆,日本益轻之。
舟山行洪武钱。
日本始用洪武钱,后始铸其国号。而旧钱不敢销毁,藏之库中。至是尽发黄赋卿,助舟山国用。
秋七月初五日,攻福州,我师败绩。八月己卯,上次长垣。
上亲征,会郑彩、周瑞、阮进、周鹤芝之师攻福州,石田僧宋惺以其义旅应之。
丙戌,克连江。
冬十月,长乐虏帅逃,永福、闽清皆下。罗源虏知县朱丕承、宁德虏知县钱楷以城降,福宁州虏帅涂登华、章云飞全师来归。督师大学士刘中藻起兵福安,新建王克大田、沙县、尤溪等路。朱成功克同安等县。曹大皋克建阳。
以熊汝霖、马思理入阁办事。刘沂春吏部尚书、林正亨户部尚书、吴钟峦礼部尚书兼通政使,钱肃乐兵部尚书,余扬左都御史,林嵋吏科给事中,黄岳吏部考功司郎中。
邓藩审理陈世亨复安固,兵败死之。
陈世亨,温之瑞安人也。浙东建义,授中书舍人,改邓藩审理。虏渡瓯江,晦迹山中。闻上至闽,十月初四日,以一旅复安固;援兵莫继,被执,骂虏而死。
吏部文选司主事林垐起兵攻福清,不克,死之。
林垐字子野,福清人也。崇祯癸未进士,授海宁知县。隆武立,迁吏部文选司主事,抑绝侥幸,已而叹曰:此润色太平之事,顾岂今日之所急耶!乃辞去。募兵得数千人,而闽事一禀郑芝龙,垐不得自行其志。于是,散遣其众入山。制棺一具、布衣一袭,上书大明孤臣之柩。自为挽诗曰:绕厢风雨莫归愁,灯暗心明泪不收。易舍妻拿惟有父,无惭肤发但多头。复仇到底落人后,做鬼应居最下流。门外长江知我恨,年年涛卷未能休。上既复闽,垐约平虏伯进攻福清。当是时,其门人来访,将归海宁;垐送之诗曰:天地荒荒已如此,君今归去去何方?山川麦秀伤心泪,日月刀头带血光。屠狗市中声忽变,采兰泽畔志徒芳。寄言父老休相念,我死魂犹到此乡。明日临阵,垐不避矢石,杀虏过当;会日暮,虏冲其营,遂殁。垐之友人叶子器者,初垐在营中,为虏所获。虏使作书招垐,子器受纸笔,书一诗授之。其末句云:到得死时方是我,纵然活去不成人。虏杀之。垐起兵时,有诗云:兰蕙当门不怨秋,■■■尽也空休。拋它七尺留千恨,何必三■■■楼。月肯照人云作怪,龙方潜壑蚓遨游。谁能终古留高响,博浪声中五世仇。
兵部左侍郎林汝翥攻福清,兵溃死之。
林汝翥字心泓,福州人也。释褐,知沛县。妖贼徐鸿儒之乱,汝翥城守有功,考授御史。阉人魏忠贤干政,汝翥巡城,遇火者曹进、傅国兴攫金于途,汝翥杖之,中旨逮汝翥。先数日,逮工部郎中万璟,内侍数百人殴璟至死。于是汝翥援「大杖则走」之义,亡至遵化。托抚臣邓仪具疏投狱,廷杖得不死。上至闽,征拜兵部左侍郎,总督义师。攻福清,兵溃,被执。虏欲降之,不屈,除夕服金屑死。
十二月庚午,黄斌卿攻宁波,不克。
甬诸生华夏、屠献宸、杨文琦、文瓒、董德钦、王家勤谋起兵内应。而御史李长祥亦结会稽豪杰以待,皆使人走舟山,约斌卿入。亡何,长祥为人告变,亡命。姚江人王翊聚兵于海山,华夏以帛书约之,为虏所得。降人谢三宾,又讦夏等于虏,夏等入狱,而水师始至。内无应者,斌卿之兵遂去。虏诘夏之同谋者,夏对曰:太祖高皇帝、崇祯先帝。虏曰:然则汝帛书所谓布置已定者何耶?夏曰:直为大言,鼓动人心耳。是时虏利三宾之财,亦诬以同谋,故令夏引之。夏曰:若谢三宾者行同狗彘,建义之事胡可假之!三宾在旁闻其言,搏颡以谢。明年五月初二日,夏与屠献宸、杨文琦、文瓒、董德钦、王家勤皆论死,妻子为奴。杨文瓒妻张氏,杭州人。文瓒既敛,张氏从容语其舅曰,儿不从死,无以成夫之志。出簪珥分饷姊姒,闭户自缢。华夏妻陆氏、屠献宸妻朱氏、杨文琦妻朱氏,皆自缢。
礼部尚书兼通政使吴钟峦上申明职掌疏。
时远近章奏,武臣则自将军都督、文臣自称都御史侍郎,三品以下不计。而江湖游手之徒,假造符玺,贩鬻官爵。偃卧兵园,而云联师齐楚;保守妻子,而云聚兵千万。故钟峦请加严核,募兵起义者,则当问其册藉花名;原任职官者,则当辨其敕书札付。
三年(戊子)春正月丁酉朔,上次闽安镇。
同安伯杨耿、大学士朱继祚攻兴北,克之。
虏守道彭遇颽,故弘光时之御史也。至是纳款。杨耿攻兴化,遇颽令其守将出战,登陴立大明帜;守将不敢入。
癸丑,郑彩杀大学士熊汝霖。
熊汝霖字雨殷,余姚人也。举天启乙丑进士,授同安知县,考选户科给事中。汝霖抗直敢言,谓今日以情面贿赂,断送封疆,二祖列宗饮泣地下;降福建按察使知事。弘光立,复补给事中。是时四镇迎立之功,逼取淮扬,朝臣莫敢议其进退。左都御史刘讳,言刘泽清、高杰之弃淮北可斩也。泽清遣刺客伺刘讳,刺者不忍而去。汝霖独论之曰,一镇之饷多至六十万,势必不供;即仿古藩镇法,亦当在大河以北。曾奥窔之内,遽以藩篱视之,已争阮大铖之用。其议论皆不遂,归。虏渡大江,汝霖入省,欲发罗木营兵拒之,不得。刘讳将死,念诸人悠悠,无可与计事者,独以建义属之汝霖。汝霖聚兵又不得。九江道佥事孙嘉绩既斩余姚虏知县王玄如,汝霖始出领兵,渡海宁,战三昼夜,败归。上监国,加兵部左侍郎右佥都御史。汝霖虽不知兵,然趋死不顾利害。当是时,总兵方国安、王之仁所领皆营兵,而分别召募者以为义兵,同汛未尝敢均粮糒,至汝霖则未敢易之。三吴之豪杰,欲为应者,皆因汝霖而来。鲁元年,又加东阁大学士。浙江失守,从亡至闽。闽之诸镇,郑彩以商舶为事,唯闽安伯周瑞勇敢可任。汝霖批答,右瑞而左彩,彩积恨之。
已而彩又与义兴侯郑遵谦交恶。上次闽安镇,从亡诸臣之室俱保琅琦。彩裨将李茂守琅琦,汝霖奴子与之争口。正月望,汝霖自上所休沐,熊、郑两家以簪瑱相问遗。李茂奔告于彩,彩疑熊、郑合而图己也,授意其下杀之。
郑彩杀义兴候郑遵谦。
郑遵谦字履公,余姚临山卫人也。父之尹,按察司佥事。遵谦少喜任侠,不为绳墨之士所理。南都官属闻虏渡江,皆弃弘光帝而逃。马士英至浙江省、阉人屈尚忠至越,左都御史刘讳曰:凡系逃臣,皆可斩也。于是分守宁绍于颍系尚忠以待,遵谦出而殴杀之。曰:此刘先生之命也。绍兴府通判张愫,以城降虏,虏即以愫守绍兴府,而别迁彭万里以为会稽知县;弘光元年闰六月十一日遵谦建义,皆斩之。而召其故所知少年数千人,应九江道孙嘉绩。先是知府王期升梦有持谒入者,觉而记其姓殷;问于推官陈子龙。子龙曰:此会稽守殷通也。君梦见之,越乱兆矣。自遵谦斩张愫而梦验。浙江失守,遵谦依郑彩。彩以同姓弟畜之,使领陆兵于牛田。海中洋舶,皆统于彩;遵谦强取二舶,资万计。由是交恶。遵谦为人疏诞,不能虑患;大学士熊汝霖见杀,复不秘其辞色。彩乃诈扑部将吴辉,辉扶伤就遵谦求书投郑鸿逵。遵谦入辉船送之,被擒。辉既擒遵谦而难于面之,伏舱底不出。遵谦呼曰:汝郑彩厮养,杀我岂出汝意?而相避乎?辉出,遵谦乞只鸡盂黍,哭奠熊汝霖既毕,蹈海死。遵谦之妾金四姐者,故倡也;尝笞杀其侍婢王氏。诸不理遵谦者,必欲致金四姐于狱,遵谦以千金脱之,遵谦死,金四姐束草象郑彩,每食,斩草人以侑食。彩闻之,沉金四姐于海中。
二月,以兵部尚书钱肃乐为东阁大学士。
虏帅郭天才来降。
江西虏帅金声桓遣郭天才援闽,与虏抚佟国鼐有隙,故降;封为忠勤伯。后声桓反正,天才乃返江西。
三月,虏陷兴化,吏科给事中林嵋、兴化道汤棻死之。
林嵋字小眉,自缢。汤棻字方侯,嘉善人。绯衣坐堂上遇害。
虏陷莆田,大学士朱继祚、知县都廷谏死之。
廷谏,杭州人。
虏陷永福,兵科给事中鄢正畿、御史林逢经死之。
鄢正畿字德都,永福人也。赋绝命篇,投溪水死。林逢经字守一,以文名于闽中,有通鉴甲子图行世。城破,赴水死。
余姚人王翊起兵四明山,克上虞,执虏摄印推官刘章志斩之。
虏陷长乐,御史王恩及死之。
王恩及,长乐人也。以县令归里,上征为御史。城破,服毒自尽,妻李氏同死。
闰三月,虏陷建宁,王祁死之。
王祁,江西人也。城破,祁犹巷战,自焚死。上在闽中,先后复三府、一州、二十七县;虏调江、广、两浙之兵来救,所复府县皆陷。至是,仅留宁德、福安二城。
江西虏帅金声桓反正。
金声桓者,故楚帅左良玉之部将也。良玉死,良玉之子梦庚降虏,虏俾声桓仍统其军。大学士黄道周督郑鸿逵、郑彩二军出杉关,声桓故曾役于道周,乃阳为送款,而使别将张天禄袭之,道周被执。由是得镇江西。上取闽,虏调各省之兵复陷其地,声桓之力居多。虏抚以声桓降将,故轻之;从之取贿,不得。声桓私居尝改旧服,于是虏抚上变,言声桓谋反。声桓使人窜之中途,得其书,乃置酒召虏抚,以书示之。虏抚失色,遂斩之。奉永历皇帝正朔,受爵豫国公,江西郡县皆定。当是时,南都震动,以为声桓旦夕且下,虏官豫拟降附。而虏之守赣州者不从声桓,声桓欲攻之。守赣州者曰:吾不动以待汝,汝得南都,则吾以赣下。乃为声桓之谋者,以宁庶人之败急于顺流,故使新建得制其后;今门庭之寇未除而勤远略,是追庶人之偾车者也。声桓遂急攻赣,赣守愈坚。各省之援虏大集,围声桓困之;数月食尽,部曲斩声桓,降于虏。
夏六月戊戌,郑彩杀大学士钱肃乐。
钱肃乐字希声,鄞人也。举崇祯乙丑进士,授太仓知州,迁刑部主事,转员外。九江道孙嘉绩建义,会稽诸生郑遵谦应之。鄞诸生华夏等谋起事,而缙绅谢三宾不从。时定海总兵王之仁已降虏,三宾寓书之仁,谓宁郡潝潝訿訿,起自诸生,需公以兵威胁之。亡何,夏等奉肃乐为主,之仁亦以其军听命。上监国,进佥都御史,代熊汝霖为东阁大学士。刘中藻起兵福安,已攻福宁州将破,而虏帅涂登华诣彩降。彩使其私人守之,中藻不可,于是与彩交恶。彩横甚,视诸大臣若无有。肃乐恶之,欲以中藻之力制彩。其在彩营,以阴事泄之中藻。故恐彩之疑也,为深言尝彩,令备中藻;而彩之伏听者已得肃乐密书,彩阑及书中一、二语。肃乐大惊,呕血,明日死。
冬十月,大学士马思理卒。
马思理,长泰人也。崇祯时,户科给事中,坐侍读学士黄道周党,下狱。隆武起升礼部侍郎,加尚书。上入闽,召授今官。卒沙埕舟中。
以工部尚书沈宸荃、吏部尚书刘沂春为东阁大学士。
四年(己丑)春正月辛酉朔,上次沙埕。
二月,王翊破上虞,虏官施凤翊弃城走。
三月癸卯,虏陷宁德。
夏四月,虏陷福安,大学士刘中藻死之。
刘中藻字荐叔,福安人也。崇祯庚辰进士,授行人司行人。隆武皇帝登极,以兵科给事中使浙。上至闽,中藻起兵其邑,复数县,累进至工部尚书、东阁大学士。中藻能激昂富人,使出其财,故一时聚兵益盛。郑彩专制闽事,惟中藻不相下,由此有隙。上使大学士沈宸荃解之,不得也。中藻在福安,虏前后攻之,所杀伤四、五千人。三年十月,虏大集,傅城十里掘濠树栅环之,中藻不得战。明年四月,食尽,中藻为文自祭,吞金死。部将董世尚等同死者数百人。
六月,定西侯张名振复建跳所。
秋七月壬戌,上次建跳所。
闽地尽陷,张名振迎上至浙,从亡者为大学士沈宸荃、刘沂春、礼部尚书吴钟峦、兵部尚书李向中、兵部左侍郎孙延龄、御史黄宗羲、兵部职方司郎中朱养时、主事林瑛。
壬午,虏攻建跳。乙酉,虏退。
分使使山寨授官。
萧山石仲芳、会稽王化龙、陈天枢、台州俞国望、金汤、奉化吴奎明皆将军,四明山冯京第右佥都御史,王翊河南道监察御史。黄宗羲奏曰:臣观诸营长,文则自称都御史、侍郎,武则自称将军、都督,未有三品以下者。上嘉其慕义,亦遂因而命之。唯王翊不自张大,使者颁书授以御史。御史在承平固为要官,然其号令不可行之侍郎。御史诸营或不及王翊一小小部,故诸营于王翊,虔若小侯之事大国。自今以后,若诸营事翊如故时,则无贵王命。若因王命,使翊之令不行于诸营,将山中自此多故。方今草昧,时多假借,慎重名器,不宜独薄王翊一人。大学士刘沂春、礼部尚书吴钟峦皆以为然,定西侯张名振持之不肯下。初诸营迎表,皆因名振以达;唯翊不关名振,名振恶之。
上命黄宗羲为左副都御史,辞不受。
封平西将军王朝先为平西伯。
时朝先营奉化之鹿颈山,有兵万人,宁城为之昼闭。
八月壬辰,世子生。
世子母李氏。
九月乙丑,大学士刘沂春、礼部尚书吴钟峦、定西侯张名振盟于雒江。
大明监国鲁四年,太傅兼太子太师定西侯张名振治兵于台州。夏六月,长乐刘沂春宅揆统均,毘陵吴钟峦掌秩宗,从上至自闽。三人者,皆先朝遗老,同守臣贞、共奖王室者也。越二月,定盟于雒江之上。于时重九,天高气肃,云物屏彻,秋阳杲然,荐牲爇香,神人若接。司盟者举爵而招曰:今日之事,君事也。义莫大于君臣,交莫良于朋友。合朋友之交以笃君臣之义,时乃功。勖哉夫子。于是三人者上各受爵进于神,拜手稽首致词曰:岁在甲申,中原逐鹿,痛深共主之悲;暨及乙酉,于屋瞻乌,迸落孤臣之泪。惟是二三黄发,耄逊于荒,爰订斯盟,永以为好。既盟之后,业务修而交劝,过必纠而从绳。役在社稷,竭蹶而争后先;政在朝廷,和衷而商可否。功名不必出诸己,恩怨一切任诸人。矢靖献之无欺,期恢复之克济。吾三人者,无愧怍于天地,留榜样于子孙。奉身而退,共咏太平,不亦休乎!司盟者受词而载之书。君子谓斯盟也,盖三有礼焉:尚齿一也,诗有之曰:三寿作朋。尚贤,二也,诗有之曰:正直是与。尚功,三也,诗有之曰:邦家之基。司盟者乃锡爵而称曰:神之听之,介尔景福。于是三人者受爵,下而饮。
丁酉,定西侯张名振、荡湖伯阮进、平西伯王朝先,杀黄斌卿。
黄斌卿之在舟山,保坞自豪,不欲奉上入城,分其兵赋。于时隆武皇帝崩四年矣,犹称隆武五年,以拒监国之朔。先是,张名振从崇明败归,斌卿每事侮之。虽结婚姻,而意相猜忌。阮进扈跸至建跳所,军中乏食,进念保全舟山之力,以百艘泊舟山告急。总制尚书张肯堂谓斌卿曰:上飘泊海中,宜奔问官守;阮进之请,不当违也。不听。于是,张名振、阮进皆因王朝先以谋斌卿。朝先同张国柱、王鸣谦出海,斌卿强使出其部下。三年之间,未尝任之以事。朝先郁郁,请徇边海至鹿颈,四、五月而致万人,边海皆赋其军。斌卿又使其私人以夺朝先之赋,朝先恨之。有黄大振者,故闽盗也。劫商舶得金数万,分馈斌卿,不餍;大振惧诛,亡抵朝先。朝先之孥帑寄舟山,大振伪使人以鱼舟赴朝先曰:威虏以某日尽杀平西妻子矣。朝先遂与张名振、阮进合攻舟山,斌卿与二女皆赴水死。
十月己巳,上驻舟山。
以张肯堂为东阁大学士、孙延龄为户部尚书。
时,刘沂春与张名振不合,返闽。
五年(庚寅)春正月乙卯朔,上驻舟山。
夏五月,御史王翊烹虏使。
江南久不宁,虏主患之。其抚臣马国柱欲自以为功,尝以语其客。其客与所善会稽人严我公谋之。我公曰:此吾处通候之一时也。清之用兵江南良苦,使得见吾于抚军,吾得山海要领,能口舌下之。乃伪为告身银印;曰:吾行朝之都御史也。
因客以见国柱,因国柱以见虏主。我公大言撼虏主,曰:陛下以江南为一方之事与?崖山未覆,大元不书正统。臣尚未见陛下之有天下也。曩者臣在海上,诸营将故臣之属吏;臣苟得奉明诏,开以丹青之信,则江南之患可刻日定也。虏主大悦,以我公为招抚都御史。诏山海之帅解甲降者复其位,视严我公。然我公故未尝为山海之帅所识,第使人走诸营告曰:我公之所以为此者,固荆乡,高渐离之心也。公等第令出而归我。我分置通都大邑,摇手而江南举矣。若公等所为,徒劳耳。于是诸帅多惑其说,湖州柏襄甫、会稽顾虎臣等皆降。我公将渡海,发使者入四明山。王翊之将黄中道曰:严我公甘言间我,业已摇动山寨,复可使之达行在哉!趋烹之。我公由是不得志而去。
秋八月,御史王翊破新昌县虎山所。
九月,朱靖恭攻郑彩,败之。
上既入浙,闽安伯周瑞、平虏伯周鹤芝楼船三百余艘分屯温之三盘,以为舟山犄角。亡何,芝、瑞有隙,上使武林人吴明中往解之。明中之三盘,构之益甚。瑞遂南依郑彩,芝亦北依阮进。郑彩与朱靖恭争中左,彩大败,泊沙埕具表请援。芝、进既怨瑞,而张名振欲结驩于靖恭,反击彩之余兵,破之。
虏破四明山寨。
上在舟山,虏欲出寇,御史王翊从中梗之。于是悉发行省虏骑,其酋金砺、田雄将之而东。金砺由奉化入,田雄由余姚入,会师大兰山,设帐二十里,游骑四出,以搜伏听者。翊闻虏锋锐甚,避之于海。
冬十月辛巳朔,日有食之。
十一月甲子,虏杀兵部右侍郎冯京第。
冯京第字跻仲,慈溪人也。福京初建,上中兴十二论。隆武皇帝奇之,召对,授兵部职方司主事。改监察御史,巡视浙江,至衢州而虏渡浙。京第偃伏里中,闻肃虏伯黄斌卿保舟山未下,乃渡海依之。从定西伯张名振至崇明,败还。从安昌王乞师日本,哭于舟中,日本不许。又从攻宁波,事败。于是至吴兴,聚兵数千。亡何又败。复渡钱塘,入四明山,依御史王翊以其兵付之。京第倚山为城,立老寨于杜岙,练兵数月,颇可观。而虏抚萧起元下教团练,虏攻杜岙,团练从而掎之。翊走天台,京第匿民舍以免。明年,翊兵复盛,京第亦收残卒,自居薛岙。京第自负经济,然欲以承平体统待其士卒,雅不为人所亲附,故往往致败。初京第入海,虏即收系其家属;母尹氏徙燕,妻叶氏自缢死,子颂年十五,斩于市。虏破四明山寨,购京第甚急。京第之将王升降虏,欲致京第为功。谓虏曰:冯都御史人莫知其处,独升知之耳。引虏得之鹳顶山。京第已病甚,见金砺不肯跪;田雄在侧,掠之仆地。明日遇害。
六年(辛卯)春正月己卯朔,上驻舟山。
得谍报虏主死,群臣入贺。
是时,讹传恢复,礼部尚书吴钟峦有志喜诗曰:毘陵隅北有柴扉,寂寞荒庭草自肥。从此儿孙寻旧业,可将诗酒弄斜晖。衣冠不改容颜好,梦想还疑城郭非。却笑令威何化鹤,去家千载始来归。又,世局沧桑变亦奇,忽于意外惬心期。兵机只在争先着,天道何尝不可知。主鬯一樽归帝子,筹边百计在胡儿。中兴作手非容易,喜惧频劳野老思。
二月乙卯,张名振杀平西伯王朝先。
王朝先,四川土司人也。自言为童子时,已结无赖者为伍;有大姓抶其同伍童子,朝先夜缘屋极,发凡抽椽,放野蜂数百螫之。天启间,调土司兵从征,朝先因至塞上,累立战功。弘光即位,以参将隶黄蜚部。蜚死,航海至浙东。时江干兵赋已定,朝先自以老将,不肯出总兵方国安、王之仁下,以西征之命,滞于定海。浙江失守,同王鸣谦出海,遂为黄斌卿所留。朝先欲借楼船百,截扬子江以遏虏运道;斌卿不许。既与张名振、阮进共破斌卿,进收其水师,朝先得陆兵二千余人,军资甲仗一不以赋名振。嫌隙遂成。郑彩之败,振、进因而堕之,朝先又不与合。是时朝先居守,名振治兵南田。朝先不虞名振之见袭也,士卒散遣民舍;名振猝至,乃手格十数人以死。其部将涂登华、张济明、吕廷诏降虏,告之虚实,虏遂决犯行在之谋矣。
秋八月丁巳,虏杀兵部左侍郎右都御史王翊。
王翊字完勋,余姚人也。翊小而自负,好为大言,世人未知之也。浙东建义,翊自募一旅,不肯属人,故派粮不及同事。楚人舒益生,故新安王客。新安王自新安至,益生遂以其军属之。然王亦无分地可赋,军遂散。司饷者案翊所破召募之金,将罪之。会浙守溃,翊渡海依黄斌卿,斌卿倨甚。冯京第以隆武御史与之争礼,斌卿不悦,翊不肯下。斌卿既欲害之,翊知斌卿不足藉,聚众四明山。四明山连三府八县,翊往来乘隙;虏孤守一城,其城外之田赋、讼狱一归之翊。已而为虏抚萧起元所败。明年,击破团练,其兵益盛。上至浙,勖功议右佥都御史,张名振欲其恩出自己,曰:需之以俟翊至。诏受福建道监察御史。翊朝行在,升右佥都御史。辞不就。曰:吾之入觐,岂为官也!明年,加兵部左侍郎兼都御史。虏屯大兰山,翊入海,谋与王朝先舟师入浙攻杭州。而名振击杀朝先,翊还山中。山中所留诸将,降杀且尽。七月二十四日,大星坠地,团练兵执翊,赋绝命诗。虏副使王尔禄使书之,翊书生平忠愤,血飞溅于群虏。书毕,乃引其笔以擿王尔禄。是时虏将寇行朝,其酋陈锦且至,系翊以待。翊每日从容束帻,饮酒赋诗。八月十二日,陈锦、金砺、刘某、田雄会于定海,翊入坐地上。刘某注矢射翊,中肩不动;田雄中颊、金砺中胁,皆不动。绝其吭,始仆。翊之从者二人亦不跪,虏掠之,则背虏向翊而跪。遂从死。群虏闻之,皆曰:非独王公忠也,乃其从者亦义士也。上发舟山,御舟泊道头。
虏会浙、直之兵寇行朝,松江张天禄出崇明,金华马进宝出海门,而虏酋陈锦、金砺、刘某、田雄总重兵出定海。行朝闻之,定西侯张名振、英义将军阮骏,扈上出舟山,登舟泊道头。八月十六日,虏试舟海口,王师以三舟冲突,获楼船一只、战舰十余,擒虏卒十一人,馘而纵之。二十一日大雾,虏舟悉渡抵螺头门,王师纔觉。先是,阮进诣海门议和,虏欲诱之,进数船脱归。值酋金砺之舟,进以火球投砺,风转篷脚,反击进面,进创甚投水,虏刺取之。安洋将军刘世勋、都督张名扬统营兵五百、义勇数千,背城大战,杀伤虏千余人。
九月初二日,城陷。
丙寅,虏寇舟山。九月丙子,城陷,大学士张肯堂、礼部尚书吴钟峦、兵部尚书李向中、吏部侍郎朱永佑、通政司郑遵俭、兵科给事中董志宁、兵部职方司郎中朱养时、户部主事林瑛、江用楫、礼部主事董玄、兵部主事李开国、朱万年、顾珍、工部主事顾宗尧、中书舍人苏兆人、安洋将军刘世勋、左都督张名扬、工部所正戴仲明、锦衣卫指挥王朝相、内官监太监刘朝、定西参谋顾明楫、诸生林世英死之。
张肯堂字载宁,松江人也。天启乙丑进士,知余干县事。丁母忧,服除,补大名、浚县,考迁御史。弘光时,以右佥都御史巡抚福建。隆武登极,加总制尚书。肯堂以额饷招集义勇,将出三吴而芝龙劫其饷。肯堂遂弃官,遁于海岛。已而依平海将军周鹤芝。海口破,又依肃虏伯黄斌卿。斌卿缪为恭敬,不用其言。肯堂郁郁无所发舒,灌圃栽花,排豁忧闷而已(肯堂与往■〈〈氵咸〉上木下〉书曰):铜盘之役,仆岂敢后。顾飘梗随流,不能奋飞)。上驻舟山,起为东阁大学士。城陷,肯堂蟒衣南面,视其妾周氏、方氏、姜氏、璧姐、子妇沉氏、女孙茂漪皆缢死,然后题诗襟上云:虚名廿载着人间,晚节空劳学圃间。漫赋归来惭靖节,聊存正气学文山。君恩未报徒忧瘁,臣道无亏在克艰。传与千秋青史笔,衣冠二字莫轻删。乃自缢。从死者守备吴士俊、仆张俊、彭欢、俊妻某氏。
吴钟峦字峦稚,武进人也。从学礼部尚书孙慎行,知名数十年。晚登崇祯甲戌进士,选长兴知县,降绍兴府照磨。于仕宦之意泊如也。大学士周延儒劝之出山,钟峦答曰:公为山巨源,某何独不为嵇叔夜?公为富彦国,某何独不为邵尧夫?移桂林府推官。弘光召为礼部主事,未至而南都陷,遂留福唐不归。上至闽,起通政司通政使礼部侍郎。寻晋尚书。行朝权在武臣,卿相不能有所可否。钟峦叹曰:当此之时,惟见危授命,是天下第一等事;不死以图恢复,成败尚听诸天,非立命之学也。当此之时,避世深山,亦天下第一等事;徼幸以就功名,祸福全听诸人,非保身之道也。故钟峦漂泊所至,试其士之秀者,前率见上;波涛樯橹之间,襕衫巾服,拜起秩秩。至舟山,益无所事事,退居补陀。舟山告急,钟峦曰:吾从亡之臣,当死行在。乃渡海入城。城陷,过别张肯堂,归而自缢。年七十有六。钟峦尝谓往■〈〈氵咸〉上木下〉曰:李应升,吾受业之门人也。请诛逆阉不得而死。吾为诗哭之。吴福之,吾子也。建义而死,吾为诗哭之。钱肃乐,吾分房之门人也。从亡而死,吾为诗哭之。吾无愧于三子已矣。
李向中号立斋,楚之钟祥人也。崇祯庚辰进士,知长兴县。入为兵部职方司主事,进尚宝司卿,避地福安。上入闽,召巡抚福宁。城破走,从亡至浙,升兵部尚书。行朝诸臣,寄命舟楫者,日炙风饕,面目黧黑,独向中修饰如故。时父死舟山,向中居忧城外。城陷,虏执向中欲降之,不可;衰绖翔武其营,虏杀之。
朱永佑号闻玄,昆山人也。甲戌进士,吏部主事。虏南下,避入浙东,依平海将军周鹤芝为监军。周鹤芝取海口。海口陷,复至舟山,上以为吏部侍郎。虏执永佑,欲剃发活之。永佑曰:吾发可剃,何俟今日?虏砍其胁,死。仆负尸出城,流血沾服。仆哭曰:主生前好洁,今岂无知耶?血遂止。
郑遵俭,绍兴人,义兴侯之从弟也。
董志宁,鄞县人。
朱养时,江阴人也。为人慷慨,尚与■〈〈氵咸〉上木下〉争御史王翊事。台州虏守道耿应衡遣奸细入舟山,托于日者,谓灾星见,上之禄命尽矣。定西侯张名振信之,使禳。上择日行香,养时上疏争之。名振不以为然,养时怒曰:使虏闻之,谓行朝无一人矣。舟山陷。自缢。
林瑛,字玉之,闽人也。同母、妻、婿、女五人航海。上入浙,婿随郑彩;瑛至健跳所,而母又死,贫甚。妻陈氏及女,为人纫箴以食。已而女又死。虏入舟山,瑛与陈氏分梁缢。陈氏腕弱不得死。瑛使其童子嗷嗷助之,陈氏挥之曰:吾守妇道三十年,垂绝而死男子之手乎?卒自力而死。
江用楫,苏州人。
董玄,字天孙,会稽人。赋绝命诗自缢。
李开国,余姚临山卫人。
朱万年,字虎拜,闽人也。与吴钟峦同死。
顾珍、顾宗尧,皆长洲人。
苏兆人,字黄侯,苏州人也;大学士张肯堂之客。城陷,谓肯堂曰:黄泉之路,请以兆人为道。绝命词云:保发严胡夏,扶明一死生。孤忠惟是许,义重此身轻。自尽于雪交亭。雪交亭者,肯堂读书之所,有梅一、梨一,故称之雪交云。兆人死,肯堂酹之,而后自裁。
刘世勋,南直人。黄斌卿之在舟山,世勋即以安洋将军守之,守甚力。城陷,自刎。虏相谓曰:吾兵南下以来,所不易拔者,江阴、泾县合舟山而三耳。隆武皇帝尝闻江阴、泾县之以守见屠也,叹曰:吾家子孙遇江阴、泾县三尺之童子,亦当哀而敬之。
张名扬,定西侯名振之弟也。名振之扈上,以名扬居守。城陷,母范氏以下数十人阖门自焚。
戴仲明,宁波人,抱高皇帝主投火死。
王朝相、刘朝,皆北直人也。奉上妃陈氏、贵嫔张氏、义阳王妃杜氏入井中,以巨石覆之;朝相与朝皆自刎其侧。当宫眷未入井之时,阖门放火;虏将灭火,而有校尉七人者,登屋极注矢向虏,虏不敢动。相朝盖井既毕,七人挟弓矢投火中。
顾明楫,顺天人,张名振之客也。
林世英,闽人。自闽入浙,上书遇难,自缢。
跋
右海外恸哭记,据书前引譔人名■〈〈氵咸〉上木下〉(音义列子周穆王篇:右骖赤骥而左白■〈〈氵咸〉上木下〉,八骏之一)不具姓,相传为黄太冲先生托名之作。全祖望譔先生神道碑铭,胪列所着,有海外恸哭记一卷,盖必有所据矣。碑称先生己丑闻监国在海上,乃与都御史方端士赴之。又全氏书先生所着行朝录后云:先生从亡,累官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按记云:己丑七月壬戌,上次建跳所。壬午,分使使山寨授官。河南道监察御史■■■奏曰:(元写本见先生姓名作■■■,今印本悉填姓名)臣观诸营长,文则自称都御史、侍郎,武则自称将军、都督,唯王翊不自张大云云。同日上命■■■为左副都御史,辞不受。凡作■■■,即先生姓名(行朝录书后云,录中凡书某,皆先生所自纪。记中之■■■,亦犹录中之某也)。当是甫抵行在,即有左副都御史之命。其辞官之年,即从亡之年。碑称先生以柯公夏卿、孙公嘉绩等交荐,由职方改监察御史;而分道河南,则见于记,可补碑文之阙。其奏荐王翊之言,则碑亦载之,与记政合。行朝录书后云:累官左副都御史,而不知其未尝受命也。记前引云,舟山以后,■〈〈氵咸〉上木下〉所未详。按碑云:公从亡,太夫人居故里,中朝诏下胜国遗臣不顺命者,录其家口。公闻之,叹曰:主上仗我,我不忍去;今方寸乱矣。乃陈情监国,得请变姓名,间行归家;事在辛卯八月已前(碑云公既失兵,日与尚书吴公钟峦坐舟中,正襟讲学,下即接叙告归事。吴公于辛卯八月殉舟山之难,先生临行犹与吴公周旋,则行期必在辛卯八月已前)。记云:辛卯八月丁巳,上发舟山。是书之作,当在间行归家后。其所谓■〈〈氵咸〉上木下〉,疑即当时所变之名。宜舟山已后,事弗详也。碑又云:是年(先生归家之年)监国由建跳至翁洲,复召公副冯公京第乞师日本;抵长琦,不得请。据记丁亥六月,安昌王与御史冯京第乞师日本;下云至长旗岛。日本新遭外国之侮(因杀欧罗巴行教者),外国人至,一切不听登陆。其时监国犹次中左所,丁、辛相距五年,此事何得在辛卯八月已后?且是冯京第副安昌王,何得云先生副冯京第?不知全氏何据而云然。尤可据记纠碑之缪。唯此记碻为太冲所作,则亦可据碑以决之。当时事实,隐显同异之间,以记与碑互证,皆有草蛇灰线可寻之迹。
窃谓后儒称述,总不如自记为尤可信也。有清方隆盛时,忌讳甚深,文网尤密。凡残明掌故之书,得以流传至今,宁非羍事!孴而锲之,庸可缓乎?
上元甲寅季春月,山阴吴隐石灊跋。
又按碑云:张国柱之浮海至也,诸营大震,廷议欲封以伯。公言于孙公嘉绩曰:如此则益横矣。何以待后!请署为将军。从之。以记考之,此事在丙戌(监国元年)八月丙子。记所述■〈〈氵咸〉上木下〉之言,即碑所纪太冲先生之言,则为■〈〈氵咸〉上木下〉先生之变名,无疑谊矣。遯盦再识。
[book_title]●附录一
思旧录
赣州失事纪(行朝录之二)
绍武争立纪(行朝录之三)
舟山兴废(行朝录之五)
日本乞师纪(行朝录之六)
四明山寨纪(行朝录之七)
沙定洲之乱(行朝录之九)
·思旧录
刘先生讳宗周,字起东,学者称为念台先生。其学体认辛苦,无所不历。故先儒之敝,洞若观火。立朝危言危行,仕至左都御史。先生于余有罔极之恩。余邑多逆党,败而归家,其气势不少减。邑人从而化之,故于葬地、祠屋,皆出而阻挠。其时吾邑有沉国模、管忠圣、史孝咸,为密云悟幅巾弟子,皆以学鸣;每至越中讲席,其议论多袒党逆之人。先生正色以格之。谓当事曰:不佞白安先生之未亡友也。苟有相啮者,请以螳臂当之矣。戊辰冬,先生来吊,褰帏以袖拂其棺尘。恸哭而去。先生与陶石梁讲学,石梁之弟子授受皆禅,且流而为因果。先生以意非心之所发,则无不起而争之。余于是邀一时知名之士数十余人执贽先生门下,而此数十余人者,又皆文章之士,阔远于学,故能知先生之学者鲜矣。先生诲余虽勤,余顽钝终无所得。今稍有所知,则自遗书摸索中也。乙酉六月■日,先生勺水不进者已二十日。道上行人断绝,余徒步二百余里至先生之家,而先生以降城避至村中杨塴,余遂翻峣门山支径入杨塴。先生卧匡床,手挥羽扇,余不敢哭,泪痕承睫,自序其来。先生不应,但颔之而已。时大兵将渡,人心惶惑,余亦不能久侍,复徒步而返,至今思之痛绝也。
文震孟,号湛持。公之入相也,天下以之望治,为温体仁所排而罢。庚午岁,余自南都试回,遇公于京口,遂下公舟,以落卷呈公。公见余后场,嗟赏久之;谓后日当以古文鸣世,一时得失,不足计也。坐舟中竟日,珍重而别。
何栋如,字天玉。两入诏狱,初以税事、后以辽事。住南都之乌龙潭,着周易,于君子、小人消长之际,三致意焉。为木牌蓬屋,上下于潭中。先生故与冯应京先生讲学,遇其寿日亦用优人。谓余曰:余不似念台先生担板子,勿讶也。先生虽困苦之后,不忘用世。一日暑甚,先生笑曰:如此酷暑,即以本兵起,我亦不赴也。
陈继儒,字仲醇,华亭人,以诸生有盛名。上自缙绅大夫,下至工贾倡优,经其题品,便声价重于一时。故书画器皿,多假其名以行世。岁戊辰,余入京颂冤,遇之于西湖。画船三只,一顿幞被、一见宾客、一载门生故友,见之者云集。陶不退(埏)谓先生曰:先生来此近十日,山光水影,当领略遍矣。先生笑曰:迎送不休,数日来只看得一条跳板。余时寓太平里小巷,先生答拜,乘一小轿,门生徒步随其后。天寒涕出,蓝田叔(瑛)即以袍袖拭之。余出颂冤疏,先生从座上随笔改定。己巳秋,余至云间。先生城外有两精舍,一顽仙庐、一来仪堂,相距里许。余见之于来仪堂。侵晨,来见先生者,河下泊舶数里。先生栉沐毕,次第见之。午设十余席,以款相知者。饭后即书扇,亦不下数十柄,皆先生近诗。书余扇为吊熊襄愍诗:男儿万里欲封侯,岂料君行万里头。家信不传黄耳犬,辽人都唱白浮鸠。一腔热血终难化,七尺残骸莫敢收。多少门生兼故吏,孤坟何处插松楸。余留信宿而别。明年书来,歉不曾过吊云:岂无田僮一束刍,彼磨镜者何人哉?许为先忠端公作传,寄于宋氏;后见宋子建集,有先忠端公传,不知即先生之文否?而以列之宋集,何也?
史盘,字叔考,徐文长之门人。其书画刻画文长,即文长亦不能辨其非己作也。长于填词,如兼钗、合纱、金丸、梦磊诸院本,皆盛行于世。余十四岁时,于黄泥桥诸氏园中见之;须鬓皓然,年盖九十余矣。
范景文,号质公,吴桥人。东阁大学士。甲申之变,投龙泉巷古井。公仪观甚伟,好自标致。在吏部考功时,逆奄以先忠端公八人姓名致公。公曰:此八司马故事也。某岂奸党之鹰鹯乎?投板而归。其为南大司马,颇留心于著述。刘振之之识大编、茅元仪之武备志,皆公所指授也。然其人皆非作手,猥杂不足观,而公之虚怀下士,末世所仅见耳。余谒公,余出其书画,赏玩终日;有宋刻争坐位帖,神宗赐奄人以抵俸者,公欲钩勒重刻。公有家乐,每饭则出以侑酒。风流文采,照映一时。由是知节义一途,非拘谨小儒所能尽也。
倪元璐,字玉汝,上虞人。户、礼两部尚书。甲申之变,自磬而死;遗命大行殓后,方可收吾尸。初为庶告士,虞邑有二人,当出其一,其人欲攻先生出之;先忠端公倡言倪之人望,非词林不可,乃止。逆奄败后,其党杨维垣等反面攻奄,以为卷土重来之计。先生分别邪正,手障狂澜,维垣等为之折角。又请毁要典以为魏氏之私书;孙之獬抱要典而哭于朝,不能夺也。未几而许重熙之五陵注略出其中,有碍于诚意伯刘孔昭之祖父;时先生为司成,孔昭嘱毁其板,先生不听。孔昭遂以出妇讦先生去位。癸未,始召用。先生颇事园亭,以方、程墨调朱砂涂塈墙壁门窗。门生鲁元宠为徽州推官,多藏墨,先生索之;间数日,又索。元宠曰:先生染翰虽多,亦不应如是之速。既而知之,以为吾所奉先生者皆名品,不亦可惜乎!先生导余登三层楼,正对秦望;其两旁种竹数千竿,磨戛有声。先生笑谓余曰:竹固水产也。今托根百尺之上,子以为如何?先生殉节以后,余再过之,其地已为瓦砾矣。此亦通人之蔽也。
附静志居诗话:倪尚书晚筑室于绍兴府城南隅,窗槛法式,皆手自绘画,巧匠见之束手。既成,始叹其精工。时方患目疾,取程君房、方于鲁所制墨涂壁,默坐其中。堂东飞阁三层,扁曰衣云。凭阑,则万壑千岩皆在舄一。适石斋黄公至越,施以锦帷,张灯四照。黄公不怡,谓国步多艰,吾辈不宜宴乐。尚书笑曰:会与公诀尔。既北行,遂殉寇难。
金铉,字伯玉,车驾司主事。每巡城,过御河,辄流连不能去;尝以语其弟。大行变闻,竟投御河而死。公居城之陋巷,余常过之,杯酒脱粟,萧然如寒士,谈咏竟日。
施邦曜,字尔韬,余姚人。以左副都御史守城。城破,贼充塞街道,不可返寓。公望门自缢,居人恐贻累,拒之。于是以砒霜投烧酒而饮,九窍血裂死。公为通政时,黄石斋先生下狱,诸生涂仲吉上书颂之。公批:只可存此一段议论,不为封进。仲吉劾公阻言路,公缴原疏;上见其批,大怒,闲住回籍。逾年,再召为南通政使。出京三日,遣中使召还。上曰:南京无事,留此为朕干些要务。迁为副院。辛巳之冬,葬我外舅叶六桐先生;公题主,余祀后土。公言天下将危,吾辈不知税驾何所。癸未,太夫人五十寿诞;公将赴召,为文以祝云:余友黄太冲,蕺山之高第弟子也。每过余谈学,知余所评阳明文集,有所未尽。公之虚怀乐善如此。公一子,夭;其疏族欲窜继,余为议立其弟之子以后公。
祁彪佳,字虎子,山阴人。其为苏松巡按,悉取打行火囤之流,杖杀之;列郡肃然。南渡,复巡抚苏松。乙酉,大兵将渡,公出居寓园,夜半,自沈于水。余尝与冯留仙、邺仙访之于梅市,入公书室;朱红小榻数十张,顿放书籍,每本皆有牙签,风过铿然。公知余好书,以为佳否?余曰:此等书皆阊门市肆所有,腰缠数百金,便可一时暴富。唯夷度先生(公之父)所积,真希世之宝也。二冯别去,留余夜深而散。
巩永固,字洪图,大兴人;尚光宗女乐安公主。城破,阖门自焚死。公貌如书生,喜结交文士。壬午,僧达闻说戒,余与公同坐斋堂,议论相契,由是来往。
方震孺,字孩未,寿州人。巡按辽东,下诏狱。其出狱谢恩一疏,读之绝痛。辛巳,公在南都,余往还久之。以谓余文有师法,不落世谛。时饮六安茶,香色俱佳。因曰:此乃真六安;彼暴烈日中者烹之,其色如卤,只堪屠沽饮耳。
附明文授读注百家云:方公万历癸丑进士,官至广西巡抚,乙酉年卒。天启乙丑,逆奄兴大狱,募参公者赏。京堂郭兴治应募,论公河西赃;矫诏逮问。公自谓我与杨、左同被锻炼,一时
下狱者共十七人,今仅得两人在。白骨再肉、华表重归,若再作宦,海泊没之,想便是冥顽男子。两人,公与惠世扬也。
魏学濂,字子一;癸未庶吉士,忠节公之次子。颂冤阙下,奄党阮大铖犹把持残局;子一刺血上书,始丽于法。闯贼破城,子一与孙奇逢相约,欲以贼攻贼;久之不至,故其死独后。子一多艺,能为古文,字工章草,画有元人笔法。学兵法于王君重、学律吕于薄子珏,一时名骤起,而忌之者亦众。以其后死也,谤者纷然。余以同难兄弟,过相规、善相劝,盖不异同胞也。
周延祚,字长生,吴江忠毅公之长子。戊辰,余年十九,出学入京师,于世故茫然。时李实、李永贞、刘若愚、许显纯、崔应元、曹钦程皆逮到入狱,会审对簿。长生练达,凡事左提右挈;因以长锥锥彼仇人,血流被体。狱卒颜咨、叶文仲诸公,皆被其毒手。余与长生,登时捶死。己卯,余至其家。壬午,与之同试北场。乙巳,余馆石门,意欲扁舟话旧而不果行,仅以长笺致之,长生未答而逝。
李孙之,字肤公,江阴忠毅公之子。好读书,钱东涧尝谓江阴季氏家多残本。甲申秋,余见之于南都。甲辰,至其家,访之不遇。肤公无子,然所着三朝野记,足以传矣。肤公之舅蔡士顺纂傃庵野抄、同时尚论录,留心当世人也。亦因肤公见之。
周茂兰,字子佩。为人谨守忠介公规矩,不失尺寸;好二氏之学。济洞之争、天童三峰之讼,子佩于其中为调人。余试南都,每相款接。甲辰,至其家。癸亥,子佩年七十九矣;千里来拜先忠端公之墓,登山如履平地。乙丑,余至姑苏,子佩在僧舍,法东坡坐道堂四十九日,厚自养炼。因破关出见。其所着参同契,颇有心得;而汪钝翁但以神仙忠孝陈言序之,失其旨矣。
徐石麒,字宝摩,嘉兴人。官至吏部尚书,殉节危城。先忠端公在狱,公纳橐饘,募金抵诬赃,以此去官。公为司寇,崇祯末陈新甲、刘元斌、王裕民、张若麒诸大狱,无不自公手定。丁卯,渡江来吊,登堂拜母。公知余家赤贫,凡可以周急者,无所不至。余读书泛滥,公训之曰:学不可杂,杂则无成。毋亦将兵、农、礼、乐以至天时、地利、人情、物理,凡可以佐庙谟、裨掌故者,随其性之所近,并当一路,以为用世张本。此犹苏子瞻教秦太虚多着实用之书之意也。今老而无所见长,深愧其言。
朱天麟,字震青,昆山人。崇祯时,为翰林编修。改革之后,间关而死。先生好深湛之思,极之至于恍惚。故所着易鼎三然,无有不河汉其言。先忠端公之难,最先渡江而来者,先生也。先生司理饶州,余寄诗一卷,先生即为之延誉,令名手序之。壬午,在都中,余遇先生。先生谈学,牵连不断,余忽忽座中睡去,亦不怪也。
沉寿民,字眉生,宣城人,移寓南京。余十七岁遭难,往来都中、邑中,党逆者陵侮孤儿,墓讼、祠讼纷纭不已;无暇更理经生之业,不读书者五年矣。庚午,至南京,邂逅眉生,为之开导理路,谆谆讲习,遂入场屋。癸酉,访我于黄竹,不遇而去。至武林,与余同寓孤山,诗酒流连月余。戊寅,余访眉生于宛陵;而眉生以保举入京,余信宿其家。地名红林,去城半舍。阮大铖党祸起,眉生变姓名至金华,不相闻问。然余逢急难,必梦投眉生之家,痛哭而醒。戊戌,邹文江来,始得眉生消息,已返家园;作诗寄之。甲辰五月,遇文江于姑苏,约其共访眉生;而文江失约,予亦怅然而止。庚戌,得眉生手书,余诗所谓「春尽来书岁暮收。从前犹胜竟沉浮」是也。乙卯,有客自长洲来,接眉生书云:知己之难久矣。梨洲先生之于弟,与弟之于梨洲先生,今世纔一见耳。世路羊肠,局天蹐地,不敢踰咫尺。先生悉此情哉!初意道驾西来,不腆敬亭,愿撰杖履。自此陟黄鹤、渡渐江、下严濑,买舟而东,拜吾太夫人堂下,日复一日,好音不续。此志渐颓,眼中之人老矣;而弟尤甚,奈之何哉!道旨媿未亲承,然于诸时贤传诵,颇窥什一。古今生知惟尧、学知惟舜,大禹口口说艰说难,殆困知也。旨哉言乎,佩服!佩服!书筒上书,四月二十日濑江寄。而眉生之卒,在五月三日,相去仅十有二日,则此书是绝笔也。以数千里之遥,顾诀别不爽时刻,岂非冥契乎!
沉寿国,字治先,眉生弟也。庚午,同试南都。一日,月明如昼,余与治先过文德桥,叩周元亮之门,同访崔昭,饮至夜半而散。戊寅,余至宛陵,宿于市肆。明日,欲抵安庆,治先知之,来肆中,将余幞被强搬去;拉余同入城,则麻孟璇、梅朗三、徐律时(忘其字)、颜庭生十余人,已角巾葛袍,出迎于路矣。遂寓徐干岳(律时父)之家,款留近十日。将行,出宿治先家。余卧后,治先发吾拜匣,空无所有,以五十金置其中,锁如故。迟明,余始知之。谓治先曰:此子会银也。凡人窘则举会(其壁上有会单)奈何以饷余乎?治先曰:子途中不比吾家中也。未几,宣令余赓之致馈;余曰:子可无虑矣。治先始已。以肩舆送至池洲,又寓书青阳吴空之钟馈金。其交情如此。
沉士柱,字昆铜,芜湖人。读书明敏,下笔千言。癸酉、甲戌来西湖,寓楼外楼,武林名士毕集,湖舫为之增价。薄暮,与余听丝竹管弦,所在掉小舟尾之。改革之际,累书招余,余未之赴。终以李大生一案受祸,昆铜收禁南都之大内,一年有余,有前后宫词二十四首。余选数首记于此。前词云:三百年恩总未酬,宸居何意卧羁囚!先皇制就琉璃瓦,还与孤臣作枕头。落日昭阳半照灰,寒鸦犹带影飞来;上林无树堪留宿,唤醒羁人梦一回(古木俱已斫尽)。熏风只有五弦挥,彤管朝朝傍衮衣;便殿只今图史废,歌莺舞蝶不轻飞。后词云:赵瑟秦筝入选频,一年歌舞号长春;烟花金粉销沉尽,肠断南冠梦里人。方传内药宰臣贤,亲制蟾酥御苑前;剩得鼓吹鸣聒耳,蛙声又在曲池边。征马长江四面围,亲将骑射悦宫妃;那堪回首圜扉泣,落得倾城带笑归(国亡后,故妃存者俱出嫁)。鹦鹉金笼唤御名,贵妃亲教调郎情;只今苦雨凄风夜,却听鸺鹠四五声。移得豪家洛牡丹,幸姬争戴折花残;沉香亭北多烽火,系马谁怜旧倚栏。
附明文授读注百家云:昆铜先生与先君子交最厚,留都防乱揭首顾子方杲,次先君子,次左硕人国柱,左子直棅,沉眉生寿民,次即先生也。
周镳,字仲驭,金坛人。庚午,南中为大会,仲驭招余入社。已东渡钱塘,见刘夫子;入甬,见百岁老人刘念庭,返棹访余。与沈眉生读书茅山,务王佐之学。阮大铖招摇丰芑,以新声高会,网罗天下之士,人不知其为奄儿也。仲驭草南都防乱揭,以顾杲为揭首,列名士百余人。大铖窘甚,于是,与仲驭为贸首之仇矣。己卯,余入试南中,中途病疟;过句容,至仲驭家,谈至夜分,而疟不发。壬午,北上,又晤仲驭。言阳羡之出山,大铖哀求于东林诸君子云:所不改心以相事者,有如兹水。吴中诸君子颇欲宽之,但未知南中议论何如耳。因邀仲驭至虎邱,语以假借之意。仲驭毅然不可,阳羡亦不敢犯正议。以此复大铖。大铖涕泪交下,愿以其化身马士英代。已大铖得志,必欲杀仲驭。然无隙可乘,不得不借介生从贼之名,以及仲驭。初,仲驭与介生,以门人相高一邑,遂成朋党。两家之门人相见,则睚眦相向。仲驭之门人,以徐泽商为魁,闻李贼劝进之文有「比尧舜而多武功、方汤武而无惭德」,扬言出自介生之手。马士英竟以入告,大铖遂以大义灭亲,逮仲驭入狱,勒令自尽。泽商意欲杀介生,而反以害其师;大铖意在杀仲驭,而借名杀介生。仲驭在狱,余欲入视之,而稽察甚严,徒以声相闻而已。负此良友,痛哉!
韩上桂,字孟郁,番禺人。以南京国子监丞,左迁照磨。庚午,余奉祖母太夫人在经历官舍,与之为邻。有梧桐一株,盖一亩;余读书梧桐之东、孟郁读书梧桐之西,但隔一墙耳。孟郁始授余诗法,遂引入社。孟郁寻移居,集南中诗人,赋新秋七夕诗,余得秋字,诗成,为改数字。孟郁赠余诗极多,失去可惜。孟郁豪爽不羁,其在五羊,伶人习其填词;会名士呈技,珠钗翠钿挂满台端,观者一赞,则伶人摘之而去。在旧院演所作相如记,女优傅灵修为文君取酒一折,便赉百金。好谈兵略,郁郁无所试而卒。钱东涧曰:孟郁为诗赋,多倚待急就。方与人纵谈大噱,呼号饮博,探题次韵,纸上飒飒然,如蚕之食叶;俄而笔腾墨饱,斐然可观。
林云凤,字若抚,长洲人;词人之耆旧也。是时南中词人汪遗民(逸)有钟伯敬批评集,张隆甫有朱(之蕃)张唱和集,闵士行(景贤)有快书,皆与余往还;而若抚最亲,赠余诗亦最多。吴子远(道凝)、周元亮(亮工)与余同庚,若抚因作诗,有「谁家得种三株树、老我如登群玉峰」,流传诗社。其后出处殊途,元亮犹写此诗以见寄。若抚寓报恩寺,余与之登塔九重及游城南七十二寺,皆有诗唱和。
陈元素,字古白。余时作诗,颇喜李长吉。古白一见即切戒之;亦云益友。
韩如璜,字姬命,广之博罗人。好古文,有皇明文兹之选。癸酉,序余制义。南中诗会,无有不赴。李小湾为南宗伯,故姬命久留南中,所着古文,自号为小韩文。
麻三衡,字孟璇。余交之于南中,书简往来,无有间岁,必以古墨侑简。赠余多古诗。后死难。临刑赋诗:誓存千丈发,笑看百年头。
林古度,字茂之,闽人。住南京,萧然陋巷,车马盈门。其先人曾被廷杖,余赠诗有:痛君旧恨犹然积,而我新冤那得平!茂之读之,流涕。
梁稷,字非馨,南海人。庚午,何匪莪选皇明文征,非馨主其事。辛巳,余复遇之于南中,游江湖间,尚未归南海也。
何乔远,字匪莪,闽人。为南司空,四方名士多归之。九日,大会于凤皇台,分韵赋诗。所着有万历集,固一代之作手也。钱东涧以其所纂国史,命名名山藏訾之。此盖不敢以私史窜国史,何可非也!
何楷,字符子,闽人。着五经解诂。余入其书室,方为周易解诂。收罗甚博,百年以来,穷经之士,黄石斋、郝楚望及公而三耳。唐王时,公以左都御史叱郑芝龙于殿上,致政而归,芝龙使人戕其耳于途中。
吴应箕,字次尾,贵池人。复社国表四集,为其所选,故声价愈高。尝于西湖舟中,赞房书罗炌之文,次日杭人无不买之;坊人应手不给,实时重刻。其为人所重如此。次尾亦好收书,然未经考索,书贾多欺之;次尾不知也。辛巳,与冯跻仲同入大学,相得益彰。一日,礼部陶英人邀饮,次尾袖出一纸,欲拘顾媚。余引烛烧之,亦一笑而罢。改革之际,起兵山中,未几而败。
刘城,字伯宗,贵池人。为人平易,无次尾之锋铓。虽挂名防乱揭,阮大铖亦不忌之。戊寅,余信宿其家;四壁图书,不媿名士也。
钱禧,字吉士,苏州人。每刻社稿,必遣使至余家。余知其崇尚先辈,不以平日之文应;拈题别作数首,吉士嗟赏。
吴馡,字众香,住城南委巷。举时文社于天界寺,集者近百人;拈题二首,未午而罢,设饮于寺之丹墀。刻孙樵、皇甫湜文行世。余别众香诗,有「一榻藏书君寂寞,半年旅邸我胡涂」句。
张自烈,字尔公,江右人。举国门广社,而社中与余尤密者,宣城梅朗三、宜兴陈定生、广陵冒辟疆、商邱侯朝宗、无锡顾子方、桐城方密之及尔公,无日不相征逐也。朝宗侑酒,必以红裙。余谓尔公曰:朝宗之大人方在狱,岂宜有此!尔公曰:朝宗素性不耐寂寞。余曰:夫人不耐寂寞,则亦何所不至。吾辈不言,终为损友。尔公以为然。尔公选文辩,多驳艾千子定待。千子大怒,亦肆訾嗷。余以为此场屋气习耳。以制义一途为圣学之要则,千子之作俑也。其所言极至,以欧、曾之笔墨,诠程、朱之名理。夫程、朱之名理,必力行自得而后发之为言;勃窣理窟,亦不过习讲章之肤说,尘饭土羹,焉有名理?欧、曾之笔墨,象心变化;今以八股束其波澜,承前吊后,焉有文章?无乃罔人昧己之论乎!其间先辈如杨复所等间有发明其心得,千子批驳不遗余力。近溪复所之学,千子何曾梦见?即欧、曾之文章,千子但模仿其一、二转折,以为欧、曾在是。岂知其为折杨皇荂也。千子无论后来面墙之徒,读其批尾,妄谓理学文章,尽归于艾。于是猖狂妄诞,遂骂象山、骂阳明,不知天之高、地之远,遂化为时文批尾之世界。
梅朗中,字朗三,宣城人。世以诗名,前有圣俞、后有禹金;而朗三行住坐卧,无不以诗为事。禹金有文纪,自汉至隋;朗三纂赋纪以补之。冯汝言辑汉魏六朝诗纪,朗三搜其遗者逸句断章,亦二大帙。戊寅,余登其家三层楼,禹金读书之所也;古木苍然,下临古冢。发其藏书,朗三以陈旅集赠我。辛巳,在南中,与共晨夕者数月,宿观音阁。夜半鸟声聒耳,朗三推余起听曰:此非喧鸟覆春洲乎?如此诗境,岂忍睡去!薄暮,出步燕子矶,看渔舟集岸,斜阳挂网,别一境界。有言某家多古画,余与朗三往观,二更而返;月明如昼,复上酒楼沽饮。遇崔昭病卧楼上,就其榻访之。
赵初浣,字雪度,泾县人。癸酉,偕一僧来湖上。吴次尾每于广座,议论锋起,即琐屑之争,亦不让人。雪度曰:焉有名士而终日妄言者乎?其后死于围城。
金浑,字宜苏,吴县人。先忠端公之难,最先至吾家痛哭而去。知英德县,亦死于难,无有表章之者。
张溥,字天如,太仓人。戊辰,相遇于京师。庚午,同试南都。为会于秦淮舟中,皆一时同年:杨维斗、陈卧子、彭燕又、吴骏公、万年少、蒋楚珍、吴来之(尚有数人忘之)。其以下第与者,沉眉生、沉治先及余三人而已;余宿于天如之寓。甲戌,余与冯研祥同至太仓。值端午,天如宴于舟中,以观竞渡;远方来执贽者纷然。天如好读书,天姿明敏,闻某家有藏书,夜与余提灯而往观之。其在翰苑,声价日高,奉之者等于游夏,门无益友。天如亦自恃其才,下笔丰艳,遂无苦功入细。尝以泥金扇面,信笔书稿;故所成就不能远到,为可惜也。
张采,字受先。其文质朴,过于天如。余亦遇之于京师。甲戌,亦在其家往还;意气慷慨,不尽其才而止。
杨廷枢,字维斗。丙寅,捶死校尉、焚驾帖,维斗与焉;仅而得免。戊寅,刻先忠端公诗集;维斗过余,见之,遂请为序。后死难。
陈子龙,字卧子,华亭人。为绍兴推官,撰先忠端公祠堂碑铭。余邑有疑狱,余一言卧子,遂出死罪二。其相信如此。吴胜兆之狱,卧子望门投止,牵连甚众,人以比之张俭焉。卧子少年之文,恃才纵横。艾千子与之论文,极口鄙薄,以为少年不学,不宜与老学论辩,自取败缺。海内文章家,无不右千子。以余观之,千子徒有其议论。其摹仿欧、曾,摹仿王、李者,亦唯之与阿。卧子晚亦趋于平淡,未尝屑屑于摹仿之间,未必为千子之所及也。
陈贞慧,字定生,阳羡人。国门广业之社,定生与次尾主之,周旋数月。姚太夫人六十之诞,少保(于廷)、定生父子皆有诗。
黄居中,字明立,居金陵之芦■〈艹废〉巷。庚午,何匪莪举诗社,余与明立无会不与。辛巳,明立七旬,余以宗人共坐一席。明立千顷斋藏书甚富,余至金陵,必借读之。
方以智,字密之,桐城人;明敏多艺,吴子远之甥也。己卯,余病疟,子远拜求茅山道士,得药一丸致余。余知其为绝疟丹也。念朋友之真切,不忍虚其来意,些少服之,而委顿异常。密之为我切脉,其尺脉去关下一尺取之,亦好奇之过也。壬午,在京师,言河洛之数,另出新意。后削发为僧,法名无可。
金光辰,字天枢,合肥人。余至北京,寓万驸马之园,在城之极西。公时为佥院,相去几二十里,特来相访。谥典久稽,余欲上疏催之。以稿呈公,公即袖之而去;其写本及投通政司,皆不烦余也。公弟光房,字天驷;当己卯,余试南都,方病疟,天驷以其天界寺私室寓余。
朱荃宰,字咸一。在留都,为斗墨之戏,皆方正、邵格之、罗小华名品;方、程以下,不论也。知武康县,代者左硕人讦之。徐虞求先生致书于余,往武康为解。时咸一方病,与韩道士讲坐功;及余武康返,而咸一已死。韩道士者,住重阳观,一饭能尽斗米,闭户或一月不食。至庚寅犹在,重阳王尔禄拜之为师,不知所往。
陈元龄,字宗九,闽人。余遇于金陵。着思问初编。其壬遁之学,得之于吾乡周云渊;惜其时未及受之也。
顾杲,字子方,泾阳先生之孙。南都防乱揭,子方为首。阮大铖得志,以徐署丞疏逮子方及余。时邹虎臣为掌院,与子方有姻连,故迟其驾帖。福王出走,遂已。后死难。
陈宏绪,字士业,江右人。在南都,与余访求藏书之家。庚子,余遇其舅氏于舟中,寓书士业;答言吾非故吾,若有惭德,何也?
万时华,字茂先,江右人。南宗伯李小湾出谘访谥册,皆拟谥于上。先忠端公之谥,茂先所拟也。
朱大典,字未孩。余十四岁时,随先公至李皇亲园看牡丹,公方较射园中,得一见之。其后守金华,死最烈。有金无炼者,屠城之日,无炼知必死,立于庙门。屠者入庙三四番,在庙内者皆死;从无炼身旁往返,皆不见之,幸而得生。其弟,则受屠。先是,其弟尝于南镇求梦,神令其伸掌,书一「古」字于上,不能解。至是城外穴地,十人同埋一坎,方知古字之为十口也。
钱士升,字御冷,嘉善人。己巳,余至其家,求墓文;公出一册,问东浙士大夫贤否?即书其上。此时已为入相张本。
李清,字心水,泰州人,为宁波推官。不甚知余,久之而相契。先公同难之谥典,正当邪氛炽日,忽然并下,则公之力也。癸丑,余寓书泰州,公答云:弟家居近三十载,行年七十三矣。旧时知识,零落山邱;忽一羽从空而下,启而视之,则先生大札也,且惊、且喜。已闻太夫人寿跻八旬,益叹为先老先生忠义之报,而大札到日,屈指即太夫人华诞,此亦一奇也。小刻数种奉上,亦令使先生知不肖三十载内,唯矻矻一卷书以消兹长日耳。
张国维,号玉笥,东阳人;官至大司马。余更深见之论事;送余下舟,声如洪钟。寻死国难。
张鼐,字侗初,松江人。己巳,余见之于其家。时先生已病革,卧一坑上,以隐囊靠背而坐;谓余气清,他年远到,勿忘老夫之言也。
黄端伯,字符公,江右人。为宁波司理,调杭州。余登其舟,自丈亭谈至下坝;谘访民隐,出语直捷,无所回护。在杭州出堂,则士子与僧道环聚者数百人,一切以机锋行事。后死难甚烈。
徐汧,字九一,苏州人,死难。余于戊寅往还。
吴志远,字子往,嘉善人。先生与高忠宪、归陶庵三人为林下之游,俱以澹泊明志。甲戌,余会葬魏忠节先生,与刘夫子讲学,窃闻其绪言。
陈龙正,号几亭,嘉善人。甲戌,刘夫子题忠节之主,余同舟而归。几亭拜夫子于舟中,投书一卷。言天下之风气,操于绍兴;今之利病,无不操于书办。为六部各衙门书办者,皆绍兴人;书办之父兄子弟,皆在绍兴。使为郡县者,能化其父兄子弟,则在京之书办亦无不化矣。余览之曰,迂论。夫子曰,今之人谁肯迂者。余甚悔其失言。
彭期生,字观我,海盐人;亦拜夫子于舟中。后死赣州之难。丙辰,余过其家,夫人年八十外,犹在。
林增志,字可任,温州人。壬午,北京往还,后嗣法石奇,改名法幢。
陈函辉,字木叔,临海人。余初遇之严印持座上。庚辰,至其家。所居四面皆水,围以阑干,非舟不可登其堂。越中初立,木叔以少宗伯从事。其后死节。
刘同升,字孝则,江右人。癸未,来湖上。酒阑,与沉昆铜论荆溪,孝则颇右之,相争无已;余解之,方散。
苏桓,字武子,江右人。其寿吾母四十岁诗,仿风雅体为之,甚美。
邓锡蕃,字云中,金坛人;嵊县知县。余弟司舆补弟子员,为公所荐。余至嵊,馆余于寺,卧雪者数日。于是有「大雪封山城寂寞、老僧刺血字模糊」之句。
龚立本,字渊孟,常熟人。慷慨喜事。知崇德县;余入其署中,谈时局甚悉。
吴炳,号石渠。长于填词,所着有西园情邮、画中人、疗妒羹、绿牡丹,虽多剿袭,而不落俗。徐虞求先生甚不喜之;曰:五院本,乃石渠之五经也。以三司首领,摄余姚县事。先公谕祭,石渠董其事。后从亡而死。
徐枋,字昭法,九一先生之子。甲辰,余上灵岩,继起馆于天山堂。一时来会者,周子洁、文孙符、王双白,而昭法后来。余箧中有文数篇,昭法见之,嗟赏不已;以为此真震川也。因相与论著述,欲以通鉴为经、二十一史为纬,重翻局面;亦未知其后曾拈动否也?其苦节,当世无两。谢绝往来,当道闻其名者,无从物色。馈遗,一介不受。半菽不饱,以糠粒继之。其画神品;苏州好事者哀其穷困,月为一会,次第出银以买其画,以此度日而已。
汪沨,字魏美,武林人。改革后,不入城市,寄迹于僧寮、野店。丁酉,余同宿于孤山,赠余诗三首,余次韵和之。同上山顶葛仙祠,三宜迹至,为设汤饼。已而山下待者奔来,言无处不寻和尚,有庵主轿十乘来。三宜曰:方欲与居士快谈,奈何以此俗事扰人?汝等宜即回之。余曰:不然,庵主来,必有香信;公宜下山受之以供我辈,不亦可乎?三宜笑依余言。己亥,笑鲁迎余及魏美至其庵中,夜月明甚,笑鲁以卧榻让我两人;止有一被,五更不胜其寒,魏美与余贴背相磨,少取暖气。明日,余上云居,至城门而别。
巢明盛,字端明,嘉禾人。鼎革,不离墓舍,种匏瓜用以制器,香炉、瓶盒之类款致精密,价等金玉;为大匏赋以见志。乙巳,闻余馆语溪,破戒相访。夏彝仲有幸存录,言三案之事,得之山东张延登;是非刺谬,余作汰存录以正之。彝仲死节,存此录,使后人致议,为不幸也。端明序汰存录,以为彝仲亡后,他人假托其名为之。使出自彝仲,则是非可信耳。癸丑,太夫人八旬,为文以祝。寓书曰:侍慈帏于迟暮,振家学于后昆。白首穷愁,亦复何憾!
顾大韶,字仲弓,常熟人。其文纵横似国策。月旦不稍假借,邑人甚畏其口。余于己卯见之。其寻瞳使者说敬十八房文,于科举之敝,嘻笑甚于怒骂矣。
附明文授读注百家云:仲弓即大章,谥裕愍之弟;与裕愍孪生。
钱谦益,字牧斋,常熟人。主文章之坛坫者五十年,几与弇洲相上下。其叙事必兼议论,而恶夫剿袭;词章贵乎铺序,而贱夫凋巧:可谓堂堂之阵、正正之旗。然有数病:阔大过于震川,而不能入情,一也。用六经之语,而不能穷经,二也。喜谈鬼神方外,而非事实,三也。所用词华,每每重出,不能谢华启秀,四也。往往以朝廷之安危、名士之陨亡,判不相涉,以为由己之出处,五也。至使人以为口实,掇拾为正钱录,亦不以取之也。余数至常熟,初在拂水山庄,继在半野堂绛云楼下;后公与其子孙贻同居,余即任于其家。拂水时,只言韩、欧乃文章之六经也。见其架上八家之文,以作法分类,如直序、如议论、如单序一事、如提纲,而列目亦不过十余门。绛云楼藏书,余所欲见者无不有。公约余为老年读书伴侣,任我太夫人菽水,无使分心。一夜余将睡,公提灯至榻前,袖七金赠余曰:此内人(即柳夫人)意也。盖恐余之不来耳。是年十月绛云楼毁,是余之无读书缘也。甲辰,余至,值公病革,一见即云以丧葬事相托。余未之答。公言顾盐台求文三篇,润笔千金,亦尝使人代草,不合我意,固知非兄不可。余欲稍迟,公不可。即导余入书室,反锁于外。三文,一顾云华封翁墓志、一云华诗序、一庄子注序。余急欲出外,二鼓而毕。公使人将余草誊作大字,枕上视之,叩首而谢。余将行,公特招余枕边云:惟兄知吾意,殁后文字,不托他人。寻呼孙贻,与闻斯言。其后孙贻别求于龚孝升,使余得免于是非,幸也。是时道士施亮生作法事,烧纸,惟九十二字不毁。公已八十有五,人言尚余五年,亦有言九十乃卒字之草也。未几,果卒。
闻启祥,字子将。余每至杭,舍馆未定,子将已见过矣。子将风流蕴藉,领袖读书社。
严调御,字印持;领袖读书社。忆与陈木叔饮其家,偶言宋之问诗「桃花红若绶」,只此一语。其无刻不忘富贵乃尔。
孙爽,字子度,崇德人。以其门士连染,受笞三十。子度不以为意也。桑间败屋,图书精致,吟咏自如。庚寅,余自吴门返,访之;方欲与之剧谈,而陆丽京闻余至,强之入城。
卓人月,字珂月,杭之塘栖人;蚤有时名。丙子,余兄弟以应试寓涌金门黄家庄,珂月夜遇余,索酒与泽望棹舟湖中,笑声震动两岸,犬声如豹。
陆培,字鲲庭,杭人。与陈元倩交恶。元倩无乡里之行,武林出檄攻之。鲲庭寓书于余,欲东浙为应。余告同社,于是绍兴王元趾为首、宁波陆文虎为首,皆出檄。元倩几无以自容,而以死节一洒之。
陆圻,字丽京,鲲庭之兄也。为文长于俪体。乱时,避至东浙,馆于吾家。言当此兵戈载道,无不闭门听难;而宾客满座、盗贼不犯者,唯朱湛侯与黄氏两家耳。庚寅,同宿吴子虎家。夜半,推余醒,问旧事,击节起舞。余有怀旧诗:桑间隐迹怀孙爽,乐笼偷生忆陆圻;浙西人物真难得,屈指犹云某在斯。史祸之后,丽京以此诗奉还,云自贬三等,不宜当此,请改月旦。其后不知所终。人有见之黄鹤楼者,云已黄冠为道士矣。
章止宸,字羽侯。从刘夫子讲学东浙。为少宰,特疏荐余。国亡遁去。骆宾王之遁于僧,名捕之也;羽侯无故而遁,加一等矣。
鲁■,字季■,会稽人。辛亥,邂逅论文,见余所作,能得其意之至处,鉴赏不已。及论时之有名誉者,多所不满。问其何所师法,以为先人与徐文长同学数年,故能知文之首尾也。自后余至郡城,必相过从。季■不以文名,而其所造如此;故知以名下为优劣者妄矣。
冯元扬,字尔赓,慈溪人。天津巡抚,以海船迎驾南迁。国亡,忧愤而卒。余为弟泽望求婚于刘瑞当,瑞当夫人未允;公坐于帏外,与夫人言,无失此佳婿,乃定。先公建祠西石山,同邑之党逆者不利,公率其弟邺仙及冯元度、冯正则、冯自昭、陆文虎、万履安会哭祠下,祭文传播,党逆者咋舌而死。丙子,招余入太仓阅卷;公以勤王行,余始辞出。
冯元飙,字尔韬。以本兵回里;留仙病于武林,药铛溺器,公皆身亲之。留仙卒,公亦以忧愤相继卒。辛巳,公为南通政。塘栖卓大丙年十六、七,其妇翁引之见余。余言于公,即为致书杭司理宋璜。大丙由此得补弟子员。余书僮冒余书,中多别字,公以示诸子跻仲。跻仲曰:伪也。公曰:汝等学问浅,太冲所写,必有来历,无贻后日之笑也。哄堂而止。
姜思睿,字端愚,慈溪人。尝于公所相会时,有自省中归者,以前辈自居,高视浅揖;公曰:此姚江黄太冲也,公不识之乎?
刘应期,字瑞当。始与端愚齐名,人称曰姜、刘;后与元度齐名,人称曰刘、冯。此时溪上多名士,而瑞当裁量其间,不少假借,人亦畏其清议。冯正则曰:瑞当亦有疵处,然可件而尽也;吾等非无好处,然可件而尽也:吾等与瑞当相去远矣。是时一方名士,皆有录学使者至。以公书进之,大略准之为上下。余尝执笔,名士十数人列坐,皆无毫发私意,必众论相谐而后定。慈溪冯跻仲有盛名,余以瑞当为首,跻仲次之。跻仲不悦,无以难也。
冯家祯,字吉人。长于度曲;丧乱之际,结为歌社。时慈人陈谟,以无赖委署宁绍道;好作声势,恐喝乡里。公登场宾白:黄和尚有成亲日,岂可人无得意时;莫笑陈谟今富贵,他年情事有谁知?谟闻之大怒,以他事构之下狱。狱吏待之颇慢,公即唱「西楼怪相逢」款待;疏节曼声按拍,无不绝倒,初不知其为患难也。然每对余言,则无非新亭之泪。
华夏,字吉甫。其为制义简洁,自成一体。以黄斌卿事坐累死,其夫人亦自尽。余选同社之文,吉甫入于文统。
陆符,字文虎。为人慷爽,能面折人之是非。余之交文虎也,吴来之言贵乡陆文虎志行之士,子何不友之?于是遂为登堂拜母之交。故余之学始于眉生,成于文虎。余之病痛,知无不言;即未必中,余亦不敢不受也。家居无月不往来,北都同读书于万驸马北湖园中者半年,生平凡事不相隐。壬午,北榜将发,余与王敬载、冯跻仲、冯沛祖及文虎饮园中;而徐心水监场,使人至,文虎出与耳语,还座复饮,斯时已知中式而不言也。其后向余悔之。生平唯此一事耳。乙酉十月十日,从越城返而遇我,叹息事已莫可为。明年十月十日,奴子自小溪来言,见文虎坐轿中,用布束缚,将入城小敛也。其闻讣与相别同日,岂非冥契哉!
万泰,字履安,余之交,犹文虎也。癸酉老母四旬,与文虎刻沉昆铜寿启,至期来祝。癸未,又来。己丑,至甬上,时履安丧失家道,抱疟未痊;相对秉烛,疟不复发。庚寅,晦木为冯跻仲连染,而固山之记室与履安有旧,由是得免。癸巳,老母六旬,文虎已故,履安踽踽独行,出其正气堂寿序,读之不觉失声而哭。甲午冬,余嫁第三女于朱氏,入寓寒松斋;履安使其子任劳,余受成而已。履安游粤,余两年频遭患难,望其返棹,一泄吾心之所甚痛,而履安已死于九江舟中矣。
董守谕,字次公。是时甬上知名者三人:文虎、履安、次公;而次公又为别调。东浙既亡,异时举人争先入仕之为浓官者,皆复会试于本朝,人谓之还魂举人。次公独称故官,不见当道。尝以朱子发卦义问余,余为之疏解于下。曾忆与之看戏,有演寻亲记者,哀动路人;次公指而谓曰:此钱美恭也。其父与此相类,顾忍而为此乎?盖美恭父钱士鹔仕滇中不返,故次公言之。其后美恭决志入滇,而身无一钱,乃买鼓板一副,市镇之处度曲,卒迎父柩而返。
瞿式耜,号稼轩。粤中立国,公鞠躬尽瘁,公殉节而不成为国矣。当公之赴粤也,余送之于湖头。公欲强余同去,余以母老辞之。老母四十,公有诗数章为祝。
张肯堂,号鲵渊,松江人。尽节于滃洲。
吴钟峦,字霞州,武进人,知长兴时,刻社稿,名士品不过二十人,而余在其列从亡海外,考试沿海有志之士,录为弟子员,饰以衣巾,率之拜王于舟中。余问先生以为不急;先生曰:此与昔人行冠礼一意耳。觞余于鲸背之上,落日狂涛,凄然相对;但觉从古兴亡,交集此时,何处容腐儒道得一句。及余返棹,先生驾三板船送别三十里以外,至今恻恻。先生居闲补陀;闻滃洲将破,赴难。抱夫子栗主,自焚于庙。
余煌,字武贞,会稽人。郡守于颖长初至,公与乡绅旅见;刺入,堂吏禀俟堂事毕而后见客。公大怒,索其原刺,拂衣竟出。及余回寓,而公已见顾去矣。越城不守,公衣冠投度东桥下;出没久之,犹举首曰:忠臣难做。复力沉而死。
余增远,字若水。改革以后,居城南破屋,床头屋漏,则以鳖甲承之。担粪灌园,似老农家。病将革,余命儿子正谊切其脉。若水曰:吾祈死二十年之前,愿祈生二十年之后乎?余泫然而别。
熊汝霖,字雨殷,余姚人。北变闻,余从刘夫子于武林,寓吴山之海会寺,公徒步上山相晤。东浙之事,趋死不顾利害。从亡海外,为悍将所害。
孙嘉绩,字硕肤。大兵将渡,东浙郡县皆已献户口册籍,牛酒犒师;各官亦委署易置,人情蹜踖不敢动。公书生勃窣,起而创即墨之守,鸣钟伐鼓,号召其邑人。于是钱希声应于甬上,郑履公应于越城,张玉笥、陈寒山应于台、婺。然公本书生,应变非其所长,拱手以太阿授之方、王,而分地江上一隅。大兵数骑乘浅过江,列帅皆溃矣,公至滃洲而卒。营将章钦臣溃后,复起山中,见获。其妻金夫人,例入旗下,夫人强项不屈。问官始恐之以斩、再恐之以凌迟。夫人曰:吾岂怕凌迟者哉?磔毕,而行刑者暴死。夫人遂成神,以谓大金娘娘也。余若水作传;其烈古今所仅见。
王毓蓍,字符趾。为人亢爽不羁,好声色;在先师弟子中,颇为逸群。及改革之际,上书请先生自裁,无为王炎午所吊;元趾亦自沈柳桥之下。先师曰:吾数十年来,止得此一门人。余每至越城,元趾顷刻不离。其笃于友谊如此。
张煌言,字符箸。其父圭璋,字两如,甲子举人;尝教授余家。元箸为人跃冶而明敏过人,故能就死从容,有文山气象。当其被获也,已散遣士卒、悬洲独处,亦如田横之在海岛也。而补陀僧有借之以媚大帅者,遂遇难。
王正中,字仲撝,北直人。其署余姚,乱兵充斥,颇能镇定之,事解。丁亥,访余于山中。辛卯,余住柳下,又来。辛丑,余迁化安山,又来。仲撝好天官、壬遁之学,皆余所授也。己酉,余在古小学,仲撝亦寓越城;生计消索,云将佃田五亩,卖卜以续食耳。未几而卒。
张岐然,字秀初,武林人。读书深细,其读三礼,字比句栉,宫室升降、器皿位设,皆所不遗;音乐,则自制十二律管,考验合否;区田,则入山中与老农种植。乱后嗣法三峰,蜀僧潭吉作五宗救,半出于秀初。欲申三峰之屈,然其言有失伦者,人皆笑之。
江浩,字道安,武林横山人。读书略见大意,而胸怀洞达,无尘琐纤毫之累。余与之月夜泛舟,偶争一义,则呼声沸水,至于帖服。后亦从释氏,改名义月。
冯悰,字俨公,武林长桥人;为读书社领袖。余尝宿于其馆,偶论杨、左事,其门人顾豹文,问杨大洪何人也?俨公正色曰:读书者须知当代人物,若一向不理会,读书何用?三渡访余。丁丑,值先公谕祭,俨公列于执事。
许元溥,字孟宏,长洲人。余与刘伯宗及孟宏约为抄书社。是时藏书之家,不至穷困,故无轻出其书者;间有宋集一、二部,则争得之矣。丙子,来越城,张登子大会名士,孟宏与焉。
阎尔梅,字古古,徐州人。余游庐山遇之,坐五老峰顶,限韵赋诗;月色侵人,三鼓始罢。古古言自华山游返,然观其山行甚艰。人言华险,游者望崖而返。若古古能游,则知余亦不难矣。
孙奇逢,字钟元,范阳人,移家百泉山。初以侠名,后讲理学,门人甚众。癸丑,寄所着理学宗传一部、老母寿诗一章。书云:汤孔伯来,知太冲为蕺山薪传。时年九十三。
顾炎武,字宁人,昆山人。不得志于乡里,北游不归。丙辰,寓书于余云:辛丑之岁,一至武林,便思东渡娥江,谒先生之杖履;而逡巡未果。及至北方十有五载,流览山川、周行边塞,麄得古人之陈迹,而离群索居,几同伧父。年逾六十,迄无所成,如何、如何?伏念炎武自中年以前,不过从诸文士之后,注虫鱼、吟风月而已。积以岁月,穷探古今,然后知后海先河,为山覆篑;而于圣贤六经之指、国家治乱之原、生民根本之计,渐有所窥,恨未得就正有道。顷遇蓟门,见贵门人陈、万二君,具谂起居无恙。因出大着待访录,读之再三,于是知天下之未尝无人。百王之敝,可以复起;而三代之盛,可以徐还也。天下之事,有其识者未必遭其时,而当其时者或无其识。古之君子,所以著书待后。有王者起,得而师之。然而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圣人复起而不易吾言,可预信于今日也。炎武以管见为日知录一书,窃自幸其中所论,同于先生者十之六、七。但鄙着恒自改窜未刻,其已刻八卷及钱粮论二篇,乃数年前笔也;先附呈大教。傥辱收诸同志之末,赐以抨弹,不厌往复,以开末学之愚,以贻后人、以幸万世,曷任祷切!
陈确,字干初,海宁人。于先师门下,颇能有所发明。余丙午至其家,访之;时已病疯,不能下床,信宿而返。干初以大学层累之学,不出于孔子,为学者所哗,不知慈湖已有是言。古人力行所至,自信其心不须沿门乞火,即以图书为怪妄、大学为别传。言之过当,亦不相妨与剿袭成说者相去远矣。
朱朝瑛,字美之,海宁人。漳海之学通天地人,嗣之者无人。漳海曰:康流沉静渊郁,所目经史,洞见一方;苟覃精三数年,虽羲文阃奥,舍皆取诸其宫中,何必寠人之室乎?丙午,余至其家访之。康流日发其所着五经,讨论终夜。越明年,复以其大凡见寄。海昌之学者,康流、干初二人,恐从前皆不及也。
王猷定,字于一,江右人。其文如汤,琵琶传、李一足传、寒碧琴记,亦近日之铮铮者。但余与之言,多附会不实,是其大疵也。
附明文授读注百家云:徐世溥字巨源,豫章人。崇祯间,江右一辈知名士,如艾千子、罗文止、陈大士、傅平叔、万茂先、王于一、黄雷岸、陈士业,连镳共为古文,巨源其亦铮铮者也。
施博,字约庵,嘉兴人。余谓其学夹杂释氏。约庵言博。当甲申、乙酉,卧病两年。又以先人未葬,老母须养,偷生惜死,以至于今。每与出世者往还,自分不可为圣人之徙。蚩蚩以待尽,隐衷尚有余愧。
管鑨,字干三,姑苏人。中兴天台教。甲戌,余至其家。其于一时名士、一时堂头皆讥贬。以天台之学,茧丝牛毛,非沉默者难以承当,拳拳于余。别后寄诗三章,约余重会;以为君不出家,亦是无尽无垢之流。诗失去。从其遗集得一首:越溪寒色入,之子意何深!太华三生梦,岷山一弄琴。评书秋雨集,趺坐竹光侵。可践重来约,相思不自禁。
熊开元,号鱼山,楚人。以直谏著名。出家,嗣法于继起。余初遇于湖头。甲辰,至乌目三峰寺,其知客如田夫、侍者如牧童,无异于三家村庵也。
宏储,字继起。甲辰,余上灵岩,馆于天山堂。同馆者七、八人,皆失职之士。故余诗有:应怜此日军持下,同是前朝党锢人。徐昭法不受当事馈遗,继起、继粟焉非世法堂头所及也。
奯堂住净慈寺,余与汪魏美访之。见其知客扇上诗:忽拋一点月当户,唤起几多人上楼。因索其诗稿观之,亦多佳句。与余辈谈谐正熟,大众请其上堂。奯堂蹙额曰:汝辈为之,何与吾事?大众为之一笑。
本晰,字山晓。余与李杲堂、高辰四、高元发入天童,山晓特为上堂,言韩文公来也;为余而发。庚申秋暮,过访不值。询山童云,看花未归。题于壁而去。云:短杖拄泥深尺许,远随牛迹辨荒村;先生乘兴看花去,惆怅斜阳立板门。方外交游,如木陈初求■■文字,视若天人;继而指摘蹄尾纷然。石奇与文虎友善,助结雪瓢,喜其相近。
死而遂蹊其田。具德往余丙舍,出而操戈相向。虽有交情,姑且略诸。
余少逢患难,故出而交游最早。其一段交情,不可磨灭者,追亿而志之。开卷如在,于其人之爵位行事,无暇详也。然皆桑海以前之人,后此亦有知己感恩者,当为别录。
附录明文授读注:
尹民兴,字宣子,楚人。崇祯朝,任职方。国亡后出家,以灵岩继起储为师。其诗拗僻,奏疏多中时病。至文章别开生面,真有生龙活虎手段,艺苑中变局也。
何伟然,字仙曜,仁和人。学无本领,欲以冷艳字句点缀成篇;学陈仲醇,而才力不及者也。徽人闵景贤刻快书数十种,大概小品清话;伟然踵行之,亦刻快书数十种。余遇景贤于南中,偶问伟然何状?景贤訾之不置。两人本好友,顾绝交于快书也。
谭宗初,字九子,后改公子;姚江人。善音律,为人不羁。余于庚寅岁,见其与群少年登场演戏;九子扮绣襦,乐道德摹写帮间,情态逼肖。是后不相邂逅;闻其改窜唐诗,心窃笑之。近从邑丞田一峰处见其集,诗文俱有师法;自媿交臂失之。因选其古绘、吊落梅二赋入文案。
蒋德璟,字若椰,号八公;闽之晋江人。相庄烈,博物洽闻;召对时,凡九边兵马之书及道路远近、钱榖利弊,矢口而陈,无藉笏记。为文明爽,辨晰实用之学。晚年之学,如论黄钟古尺,有裨经学者;惜未寓目。
跋
梨洲先生杂着,其见于浙江进呈书目者,有易学象数论、深衣考、今水经;其见于家传者,有汰存、思旧、待访三录、宋史补遗、台宕纪游、匡庐纪游,皆秘本也。丙申夏,余得张太史损持手钞汰存录,已校登新编矣。思旧录,则客岁于明文授读题识内,摘录成帙。今知不足斋主人复举二老阁刊本见贻,因参互其异同,汇为一编。当年承盖扶轮,气求声应,固历历如绘也。
丙午午日,震泽杨复吉识。
·赣州失事纪(行朝录之二)
隆武二年丙戌三月二十四日,江西吉安失守。督师万元吉、都宪陈赓、兵曹王其宖议列栅守张家渡,而溃兵势不可止。陈赓收散亡入赣,万元吉退守皂口,惟安远营汪起龙兵三百人。苏观生以阁部督师于赣,冏卿李陈玉、杨仁愿、兵桓杨文荐、兵曹范六吉、周远、待诏刘季矿,皆请发师援皂口。观生止发新威营二百人,元吉以监纪程亮督之,下守绵津滩。楚帅曹志建以二千人至,一夕即噪而去。
四月六日,北师至,新威营先溃,汪兵继之。元吉守未数日,竟奔回赣。赣城仓皇争窜,元吉杀其妾之出署者,人心乃定。
十一日,杨文荐自任城守。命中书范康生乞师于南雄,旧赣督李永茂遣副将吴之蕃、游击张国祚率粤兵五千人至。
十七日,北师至赣,苏观生率所部退守南康。北势方张,滇、粤诸军,先后至南康者以数万计,皆惴恐莫敢即下。
二十九日,阁部杨廷麟,自雩都力促新抚阎总及张安各营兵四万余至赣。江抚刘广胤自宁都召募二千人亦至。未经一战,俱以五月一日,先后溃散。刘广胤被执,所失士马器械无算。此后援兵益不敢前。
苏观生、陈赓多方鼓舞,六月十五日,吴之蕃、张国祚两营奋勇出战,与北师相遇于李家山、九牛之间,数战皆捷。北师疑援兵大至,遂撤城下之围,退屯水西;之蕃、国祚亦退守南康。时赣城守已两阅月;奉诏劳苦,改名忠诚府,加杨文荐右都御史。
二十四日,汪起龙率师数千,滇帅赵印选、胡一清率师三千,南安同知刘清名引兵三百,苏观生部下遗师三千,粤帅余卒三千,杨廷麟收散亡数千,大司马郭维经、侍御姚奇胤召募滇、闽兵八千,阁部丁魁楚部下遣师四千,先后至,营于城外,不下四万余人,皆欲一当敌。先是,中书袁从谔出募沙兵三千人,铨曹龚棻、兵曹黎遂球出募水师四千人,留滞南安。万元吉以为必待水师之至,并力一战,安危在此一举。王其宖曰:今水涸不能泛巨舟,且其帅罗明受,故海盗也,桀鷔不驯。龚、黎二公如慈母之奉骄子,岂能如约?
八月二十三日,将至,北师以是夜截之于江上,焚巨舟八十余,兵士被杀者数百。罗明受遁,舟中火器皆为北人所获。列营无不丧气。
二十八日,北师破广营。
二十九日,破滇营。自是东南城外,遂无一卒。
九月三日,攻西门。北人将登,元吉、文荐缒死士格堕之。
九日,北人据南康。滇、广诸营既溃,人无固志,皆稍稍引去。城中所留者,汪起龙罢卒三百人,汪国泰、金昌振四百人,徐日彩招虔人二百余,郭维经部下三千余;城外,惟水师后营黄志忠二千余而已。内外既单弱,给事中万发祥及王其宖招集乡勇,为不得已之计。而参将赵之良拥众万余于雩都,粤西狼兵八千人踰岭亦不即至。赣人登陴日久,勉强支吾旦夕。
十月三日,城内有缒城出者。北人获之以为乡导,夜由小南门而上,乡勇犹巷战久之。
四日黎明,北兵大至。城上发炮皆裂,遂陷。杨廷麟投水死。万元吉出城登舟,已而叹曰:一城人,吾杀之也。巾帻赴水死。郭维经入嵯峨寺,焚死。此外,翰林院兼兵科给事中万发祥、太常寺卿兼守道彭斯生、吏部主事龚棻、御史姚奇胤、兵部主事于斯昌、周瑚、王其宖、黎遂球、柳昂霄、鲁嗣宗、钱谦享、户部主事林珽、中书舍人袁从谔、刘孟鍧、刘应泗、赣州推官署府事吴国球、同知王明汲、临江府推官胡缜、知县林逢春、监纪通判郭宁登、乡官卢象观、举人刘日佺、万兴明、马芝、贡生杨廷鸿、黄尚实、胡国伟、王明、管声元、戴绂、诸生段之辉、朱长应、刘斯镐、赖尚佑等数十人,不死于兵火,则自罄投水耳(此篇全用范康生所记)。
史臣曰:赣之守与死者,皆三百年以来国家之元气也。万元吉清苦绝伦,而自用颇专;杨廷麟志节之士,而见事迟、听事不广;郭维经称下士,而遴才太滥。赣事三人为政,然皆承平贤者;扶危定倾,非其所长也。
·绍武争立纪(行朝录之三)
绍武皇帝讳聿镇(镇系英宗讳,恐误,或曰聿■〈金粤〉),思文皇帝第四弟也。隆武改元,封唐王,以主唐祀。闽败,浮海至广州。
时,大学士丁魁楚、瞿式耜已奉桂王监国于肇庆。隆武大学士苏观生从赣入广,故与魁楚有隙,以为由隆武而言,则宜及其弟;乃与大学士何吾驺、布政司顾元镜、在籍侍郎王应华于丙戌十一月癸卯朔,请王监国。使主事陈邦彦通好桂王。初五日,王即帝位,以广州都司署为行在,改明年为绍武元年。自旧辅观生而外,何吾驺仍为大学士,顾元镜、王应华皆为东阁大学士,以军国事专属观生。邦彦至肇庆,桂王见于舟中,皇太后垂帘,丁魁楚侍立。言战与平孰便?邦彦曰:天潢之序,固应属王,何平之有?以言乎战,外患方殷,宁可寻踪谭尚,贻笑千古。不如早正大位,以属人心。魁楚然之。遂以是月十八日,桂王即位,加邦彦兵科给事中,赍诏至广州。邦彦至而唐王已正位号,遂不敢入。以诏致观生。观生颇不自安。
已而桂王命总督林佳鼎、武靖伯李明忠领兵至三水,帝使督师陈际泰御之(非西江陈大士)。二十九日,战于城西,唐兵大败。佳鼎兵昼夜兼行,十二月二日遇唐兵于海口。唐兵皆大舰,乘东南风发火箭、火球以焚桂舟。桂兵登岸,淖深三尺,人马陷,全军皆覆。林佳鼎中炮死,李明忠仅以数十骑免。
唐、桂方相持,而北帅佟养甲、李成栋自闽入广,潮、惠皆开门降。遂用两府印文移广州,报无警。观生泰然不为备。
当是时,广州陆寇则有花山砦;水寇则有石、徐、马、郑,谓之四姓兵。观生皆抚之为用。然桀鷔不听节制,白昼杀人市中,悬其肠于官府之门,莫敢向问。七门之外,号令不行。十五日,北帅李成栋遂以十七骑疾趋广州,门者纳之。帝方幸学阅射,群臣朝服行礼。俄报北兵至,观生曰:此妄言,为敌间者。斩之。既而汹汹,犹以为花山砦人。未几,红笠载道。宿卫万人,仓卒不及集。帝变服踰垣,匿王应华家。寻缒城遁至洛城里,为逻者所获,安置东察院。成栋使人馈食;帝不食;曰:吾若饮汝一勺水,何以见先帝于地下?自缢而崩。
观生遇吏科都给事中梁鍙问计。鍙曰:死耳。观生乃大书「大明忠臣义士固当死」九字于壁而缢死。太仆寺卿霍子衡、国子监司业梁朝宗、行人梁万爵死之。十八日,杀诸王之在广州者十六人。何吾驺、顾元镜、王应华皆降,而元镜尤丑。
史臣曰:唐、桂之构,外惧方张,又生内忧。苏观生之罪,又何逃焉!然观生受思文特达之知,其立绍武也,与荀息之不食言,可以并称矣;岂仅仅修丁魁楚之隙哉!若帝之从容遇难,追配毅宗,所谓亡国而不失其正者,宁可以地之广狭、祚之修短而忽之乎?
·舟山兴废(行朝录之五)
舟山四面皆海,元为昌国州。昔越王勾践,欲置夫差于甬勾东,即此地也。今并入宁波之定海,设参将一员以镇之。
崇祯间,黄斌卿为其地参将三年。斌卿号虎痴,福建兴化卫人。少随其父于京邸,流落不能归。后以恩例当授把总,苦于无赀;有妓刘氏助之,得办。刘氏乃为其妻妒死。自参将升江北总兵。南都既亡,遁归。思文即位,斌卿得附劝进,上言:舟山为海外巨镇,番舶往来,饶鱼盐之利;西连越郡,北绰长江,此进取之地。上善之。封为肃卤伯,赐剑印,率兵屯舟山,得便宜行事。复上疏,乞周崔芝自副。斌卿为人猜忌,而崔芝慷慨下士,来者多归崔芝。由是与斌卿不合而归。
乙酉,出师窥崇明,战败。以周瑞,得还军。斌卿怯于大敌,而勇于害其同类。丙戌,副使荆本彻至舟山,屯小沙岙;斌卿奉乡民杀之。本彻,松江建义兵,败入海,其将士善射,斌卿忌之。本彻不能辑士卒,所至为民患。斌卿乘民怒,造为流言,民单里从斌卿以攻,本彻遂遇害。六月,浙东事败。富平将军张名振扈监国鲁王出海,投舟山,斌卿不纳。然名振故与斌卿为儿女姻,其兵势相倚藉。宁国王之仁、王鸣谦至舟山,斌卿诱击之,尽并其众。叛将张国柱,乃悉定海舟师以攻舟山。国柱有弓箭手五百名,号饶勇。斌卿知陆战不能胜之,使百姓乘城,而身率水师以出洋,力战三昼夜,犹不能当国柱;赖名振之水营将阮进精于水战,以四舟冲国柱营,秋涛方壮,乘之发炮,无不糜碎。国柱仅以身免,乃劫元妃、世子而去。斌卿得其楼船百号,声势益振。
阮进者,尝为海中小盗;名振拔之,使管水营,其德名振实甚。斌卿妒名振之有是人也,以计间之,使进背名振,取其船二十艘、军资器械数万,脱归闽海。
未几,而有吴胜兆之事。胜兆,守松江之北帅也;颇怀反正之志。吴中失职之士,相聚幕中,为之计划。内以招抚之名,结太湖义旅;外以蜡书求援于海上;斌卿犹豫不敢应,翰林张煌言、御史冯京第俱在舟山,劝名振以其兵就约,名振诺之。时斌卿已进爵肃卤侯,其肃卤伯故印犹在。名振请即以其印封胜兆为据。四月二十六日(丁亥年),胜兆之聚谋者既众,人人谓事成在旦夕,肆言无忌;而所就抚之义旅,多不受约束,欲凌主兵出其上,主兵恨之刺骨。其未经招抚者,亦不忌北人而昵就之;捕之见胜兆,胜兆无以自解,辄斧锧以徇。义旅且惑胜兆中变。名振渡海,至崇明而海啸,楼船丧失八、九,踉跄归舟山。煌言、京第,间道得脱。胜兆因海上之失约,区画无序,义旅遂劫胜兆,斩北官之不从者。而胜兆之部曲,既与义旅异志,又不见海上之兵,视湖中所抚,其力易制,于是詹世勋矫胜兆之命召义师次第入,斩之毕而执胜兆。北人杂治其狱,陈子龙、侯曾岐、沉廷扬、徐式谷、戴武功皆死之。有周长吉者,亦牵连入案。北人鞫之,长吉自承与詹世勋谋叛,非胜兆也。北人并杀世勋。
丁亥六月,斌卿又杀忠威伯贺君尧,劫其赀。君尧帅温州,尝贼杀礼部尚书顾锡畴,为众论所不与。温败入闽,复至温之玉环山,收其渔税,挟重赀入舟山。其标将欧兴有郄于君尧,潜告斌卿。斌卿遣盗杀之中途。
十二月,攻宁波不克。甬诸生华夏、屠献宸、杨文琦、文瓒、董德钦、王家勤使人走舟山,约斌卿入为内应,斌卿诺之。夏等又约义旅之在沿海者王翊,其帛书为侦者所得,乡绅谢三宾又讦夏等以实之。夏等入狱,而岛师始至。斌卿固无攻城掠地之志,徒望内应成功,己享其利耳。楼船泊桃花渡,仰视城上,绝无动静;北人以大炮击之,即退。当事诘夏之同谋者,夏慷慨而对曰:此事更有何人。无已,则太祖高皇帝、崇祯先帝耳。当事曰:然则帛书所谓布置已定者何耶?夏曰:直为大言鼓动人心。当事利三宾财,亦诬以同谋,令夏引之。夏曰:若谢三宾者,龌龊鄙夫,建义之事,胡可假之?三宾在旁,搏颡以谢,夏等皆论死。杨文瓒妻张氏、华夏妻陆氏、屠献宸妻朱氏、杨文琦妻朱氏,皆自缢死。
斌卿既返,甚悔其一出。刻意为保聚之计,限民年十五以上,即充乡兵。男子死,妻不得守制,田即入官。年六十无子者,收其田产,别给口食。初,舟山田土,大半属之内地大户。至是不敢渡海,尽籍为官田。官居其二,民居其一。斌卿之意,并欲收其一分,如土司之法,为不侵不叛之岛彝而已。
张名振之丧师而归,斌卿每事侮之;遂去舟山,而别营于南田。平西将军王朝先亦失欢于斌卿,而别屯于鹿颈。两人皆恨斌卿,第孥帑皆在舟山,未得间也。
已丑七月,闽地尽陷。监国在沙埕,名振往迎之,与阮进同扈跸于南田,旋复建跳所以处监国。阮进军饥,恃昔日保全舟山之功,以百艘泊舟山,告急于斌卿,斌卿不应。斌卿喜收海盗用之,资其劫掠。有黄大振者,善劫,获番船数万全以馈,斌卿不餍。大振无以应,逃匿朝先营内,驾危言以动朝先。朝先遂与名振、阮进合谋,上疏监国,有旨进讨。斌卿遣将陆玮、朱玖御之,数战辄败;求救于安昌王恭■〈木枭〉、大学士张肯堂。上章待罪:所不改心以事君者,有如水。又议和于诸营曰:彼此皆王臣也,兵至无妄动,候处分。九月二十四日,胥会于海上。初,安堵无恐,俄而陆玮、朱玖背约出洋;阮进疑斌卿之逃也,纵兵大掠,砍伤斌卿,沉之水中。二女从死。
十月,监国驻跸舟山,历庚寅至辛卯。八月,发舟山。九月,北师破其城,以巴臣兴(或作巴成功)守之。
乙未十一月,延平王朱成功遣英义伯阮骏、总督陈雪之(又作陈六御,一作云之)率师围舟山,巴臣兴降。
丙申八月二十六日,北师复取舟山。阮骏、陈雪之俱赴海死。
丁酉,北人以舟山不可守,迁其民过海。追之海水,数日之间,溺死者无算。遂空其地。
史臣曰:当浙、闽立国之时,诚能悉发舟师,一屯于舟山、一屯于崇明,相为首尾,窥伺长江,断其南北之援;即需之岁月,亦可使疲于奔命矣。孙恩、徐海之徒,以盗贼之智尚能及此,而况国家之大计乎?逮夫闽、浙既亡,穷岛孤军,亦何能为?以此形胜之地,仅仅以田横岛结局,悲夫!
·日本乞师纪(行朝录之六)
周崔芝,号九京,福清之榕潭人也。少读书不成,去而为盗于海。其人饶机智,侪辈听其指挥。尝往来日本,以善射名;与撒斯王玛结为父子。日本三十六岛,每岛各有王统之。其所谓东京者,乃国主也。国主曰京主,拥虚位而已。一国之权,则大将军掌之。其三十六国王,则如诸侯之职,撒斯玛(即萨摩)于诸岛为最强,王与大将军相为首尾。
崔芝既熟日本,故在海中,无不如意。微行至家,为有司迹捕;系狱三年,贿吏得解,乃变姓名为盗如故。久之,招抚以黄华关把总,稽察商舶。乙酉秋,思文皇帝加水军都督,副黄斌卿驻舟山。其冬,崔芝遣人至撒斯玛,诉中国丧乱,愿假一旅,以齐之存卫、秦之存楚故事望之。将军慨然,约明年四月发兵三万,一切战舰军资器械,自取其国之余资,足以供大兵中华数年之用。自长琦岛至东京三千余里,驰道桥梁驿递公馆重为修辑,以待中国使臣之至。崔芝大喜,益备珠玑玩好之物以悦之。参谋林钥(一作学)舞为使,期以四月十一东行。钥舞将解维,而斌卿止之曰:大司马余煌书来,曰此吴三桂之续也。崔芝怒而入闽。
福州既破,郑芝龙劫众议降。安昌王恭■〈木枭〉、尚书张肯堂、侍郎朱永佑、忠威伯贺君尧、武康将军顾乃德,皆言不可。崔芝涕泣而谓芝龙曰:崔芝海隅亡命耳,无所轻重;所惜明公二十年威望,一朝堕地,为天下笑。请得效死于前,不忍见明公之有此举动也。抽刀自刎,芝龙起而夺之。后数日,芝龙竟去。丁亥三月,崔芝克海口、镇东二城。遣其义子林皋随安昌王至日本乞师,不得要领而还。
戊子,御史冯京第谓黄斌卿曰:北都之变,东南如故,并使其东南而失之者,是则借兵之害也。今我无可失之地,比之前者为不伦矣。斌卿于是使其弟孝卿同京第往。至长琦岛,其王不听登陆。始有西洋人为天主教者入日本,日本佞佛,教人务排释氏,且作乱于其国;日本勒兵尽诛教人,生埋于土中者无算,驱其船于岛口之陈家湖焚之,绝西洋人往来。于五达之衢置铜版,刻天主像于其上以践踏之。囊橐有西洋物,即一钱之微,搜得必杀无赦。方是时,西洋人复仇,大舶载炮而来,与日本为难;日本请解,始退。退一日而京第至,故戒严于外国。京第即于舟中,朝服拜哭不已。■东京遣官行部如东国巡方御史,秃顶坐蓝舆,京第因致其血书。撒斯玛王闻长琦王之拒中国也,曰:中国丧乱,我不遑恤,而使其使臣哭于我国,我国之耻也。与大将军言之,议发各岛罪人。京第还,日本致洪武钱数十万。盖其国不自鼓铸,但用中国古钱;舟山之用洪武钱,此由也。孝卿假商舶留长琦。长琦多官妓,皆居大宅,无壁落,以绫幔分为私室。当月夜,每室悬各色琉璃灯,诸妓各赛琵琶,中国之所未有。孝卿乐之,忘其为乞师而来者,见轻于其国。其国发师之意益荒矣。
己丑冬,有僧湛微自日本来,为荡胡伯阮进述请兵不允之故。且言金帛不足以动之,诚得普陀山慈圣李太后所赐藏经为贽,则兵必发矣。进与定西侯张名振上疏监国,以澄波将军阮美为使,上亲赐宴。十一月朔,出普陀。十日,至五岛山,与长琦相去一程。是夜大风,黑浪兼天,两红鱼乘空上下,船不知所往。十二日,见山,舵工惊曰:此高丽界也。转帆而南。又明日,乃进长琦。凡商舶至国,例拨小船讥出入,名曰班船。阮美喻以梵箧乞师,其王闻之大喜。已知船中有湛微者,则大骇。初,湛微之在日本也,长琦岛有三大寺:一曰南京寺,中国北僧居之;一曰福州寺,闽、浙、广僧居之;一曰日本寺,本国人居之。南京寺住持名如定,颇通文墨,国人重之;湛微拜其位下。湛微所能不若师,而狡狯多变,乃之一岛名■〈月斐〉泉者。其岛无中国人往来,不辨诗字之好丑,湛微得妄自高大,恶札村谣,自署金狮子尊者。流传至于东京,大将军见之,曰:此必西洋人之为天主教者,潜入吾国。急捕之,以其为江西僧,逐之过海。日本不杀大唐僧,有犯法者止于逐;再往,则戮及同舟。湛微欲以此举自结于日本,阮于是始知为其所卖也。遂载经而返。然日本自宽永享国三十余年,母后承之,其子复辟,改元义明,承平久矣。其人多好诗书、法帖、名画、古奇器、二十一史、十三经,异日价千金者,捆载既多,不过一、二百金。故老不见兵革之事,本国且忘备,岂能渡海为人复仇乎?即无西洋之事,亦未必能行也。
史臣曰:宋之亡也,张世杰尝遣使海外某国借兵,陈宜中亦身至占城借兵,崖山既陷,两国之师同日至,遂不战而还。今日之事,何与之相类耶?忠臣义士,穷思极计,海水不足较其浅深;徒以利害相权如余煌,真书生之见也。
·四明山寨纪(行朝录之七)
四明山,在汉、晋以前,通谓之天台;其后,分裂天台以为四明。盖周围八百里,连山叠嶂,豁险之极。唐咸通元年,裘甫之裨将刘纵简率壮士五百,奔至大兰山,据险自守;诸将共攻破之。大兰山,即四明之山心也;则四明之为山寨旧矣。
丙戌六月,浙东师溃。宗羲时率师渡海,规取海盐、海宁二城;报至而还。十日,散遣余众,愿从者归安茅瀚(字飞卿)、梅溪汪涵(字叔度)二帅。以五百人入四明,屯于杖锡。宗羲意结寨固守,徐为航海之计。因诫二帅连络山民,方可从事。二帅违宗羲节制,取粮近地。二十日,宗羲令二帅守寨,出行旁舍;山民相约数千,乘二帅不备,夜半焚杖锡寺。士卒睡中逃出,皆为击死,二帅被焚。
丁亥,余姚人王翊、王江聚兵于沿海,为黄斌卿内应。斌卿攻宁波,不克而去,翊遂入四明。戊子三月,破上虞,杀摄印官,浙东震动。北人合两郡之师,由清贤岭入,义师屯丁山以待之。待久而弛,按甲空弮。北师骤驰之,义师狼顾失措,一时为所屠者四百人。有孙说者,闻丁山败,救之;中流矢死,其立不仆。御史冯京第自湖州军破,亦间行至四明,与王翊合军杜岙,守关禡牙,军容甚整。北抚勒兵东波下,教乡聚团练攻杜岙,破之。其别部邵不伦亦见获,京第匿民舍;翊以四百人走天台,依定远将军俞国望。翊谓诸将曰:是皆团练之罪也。北兵虽健,吾视其锐则避之、懈则击之,非团练为之乡导,彼敢行险地如枕席乎?然北兵团练岂能相守?吾卒虽残,其破团练尚有余力。乃自天台至四明,击破乡聚之团练者;随道收兵,一月至万余人,而京第亦出。
己丑春,又破上虞,走其知县,得县印。当是时,浙东山寨,萧山则石仲芳,会稽则王化龙、陈天枢,台州则俞国望、金汤,奉化则吴奎明、袁应彪,皆掳掠暴横;而平冈张煌言、上虞李长祥,又单弱不能成军。惟王翊一军,蔓延于四明八百里之内,设为五营、五内司。王江则专主饷,劝分富室,单门下户安堵如故。履亩而税,人亦无不能乐输者。平时不义之徒,立致重典。异时巡方访恶徒为故事;翊所决罚,人人称快。浙东列城,为之昼闭。胥吏不敢催租缚民,惴惴以保守一城为幸,皆荐陈忱讲解。翊计天下不能无事,待之数年,庶可以为中原之应也。自上虞出,东徇奉化。北师方攻吴奎明,奎明力不支而遁;北师追奔至河泊所,翊猝遇之而战,北师大败。
六月,上驻跸建跳所,分使使山寨拜官,授翊河南道御史、王江户部主事左副都御史。宗羲上言:诸营文则自称都御史、侍郎,武则自称将军、都督,未有三品下者。主上嘉其慕义,亦遂因而命之。惟王翊不自张大,仅授御史。御史在承平时,固为显要,而非所论于今日。诸营小或不及百人,大亦不过王翊一部;今品级悬殊,以之相陵,恐为未便。大学士刘江春、礼部尚书吴钟峦,皆以为然。定西侯张名振,持之不肯下。
初,诸营迎表,皆因名振以达,独翊不关名振。名振不乐曰:俟王翊之来,吾为上言之也。翊朝行在,睹其军容,升右佥都御史。翊曰:吾岂受定西侯钤键哉?山海久不宁,有为北人谋者曰:此皆失职之人所致。苟招抚而官之,无有不愿解甲者矣。会稽人严我公知之,伪为告身银印,曰请自隗始。遂俾以都御史,招抚山海。湖州柏襄甫、会稽顾虎臣,皆降。我公将渡海,发使者入四明山中,翊之前营黄中道曰:严我公动摇山海,宁可使之达行在哉?烹其使,分羹各营,敢受招抚者视此。我公踉跄遁。
庚寅三月,翊朝行在,升兵部左侍郎。八月,破新昌,拔虎山。九月,北帅将攻舟山,恶翊中梗,金帅由奉化入、田帅由余姚入,会师大兰山,帐户三十里;游骑四出,以搜伏听者。翊避之于海。冯京第以病不能行,匿鹤顶山,为其降将所致,害于宁城。
辛卯七月,翊还山中,所留诸将降杀且尽。二十四日,大星坠地,野雄皆鸣;为团练兵执于北溪。过奉化,赋绝命诗。入见海道,海道欲观绝命诗,授笔于翊。其诗结句:平生忠愤血,飞溅于群卤。书毕,引笔以挝海道面而出。北师将会定海,系翊以待。每日从容束帻,掠鬓修容;谓北人曰:使汝曹见此汉官威仪也。
八月十三日,北师毕集,陈督讯之,翊坐地上曰:毋多言!成败利钝,天也。汝又何知?刘帅注矢射之中肩、田帅中颊、金帅中胁,翊不稍动,如贯植木。绝其吭,始仆。从翊者二人,掠之则跪而向翊。北人见之,皆为泣下;曰:非独王公之忠也,乃其从者亦义士也。
王江之母,为金帅所得,以招江。江削发为僧,见金帅于杭,问讯而已。安置省城,母以天年终。江买一妾,其妻日夜勃溪,邻居无不厌之。江怜妾而黜遣其妻,妻攘袂数江,登车而去,闻者莫不薄其为人。一日,江出,邻人以其妾在不疑;既而不反,始知向者以术脱其妻也。江既得逸,遂与张名振引师入长江,登金山,遥祭孝陵,题诗痛哭。丙申,江复与沉调伦聚众四明山,声势寖衰。调伦见获被害,江亦病创而卒。自此十有九年,山中无事。
甲庚冬,复啸聚半载而平。然皆偷驴摸犊之贼,徒为民害。其父杀人报仇、其子行劫,浸失其传矣。
史臣曰:四明山本非进取之地,其始之欲寨焉者,亦如田横与其徒属五百余人入海居岛中之意;不意后遂踵其陈迹,割裂洞天。虽然,王翊之死,于田横何逊!
·沙定洲之乱(行朝录之九)
沙定洲,云南蒙自土司也;父源。崇祯间,与阿迷普名声同调征水西。名声妻,沙源女也;无子,江右贾人万某有女,故倡也,名声嬖之,遂娶焉,生子祚远。已而名声、祚远俱死,归于沙氏,破数家;最后,及妻定洲。定洲之年,与其子祚远相若也。定洲遂兼有蒙自、阿迷二司,以万氏为谋主;日告讦诸土司,以兵掠之。滇中抚按与黔国公沐天波,不能审其曲直。兵势既盛,遂轻国公,以为可取而代也。
乙酉,与武定土司吾必奎、吾安世约,汝以武定叛,黔国必调我兵合攻,诸司莫敢难我者;必奎如约。黔国发诸司兵,檄蒙自二千;定洲以五千赴之。至则必奎已擒,定洲大失望。会黔国家奴阮韵嘉、徐中和有异志,参将张国用、都司袁士宏亦怨黔国。二憾密告,定洲许为内应。当是时,诸生于锡朋、饶希之用事于黔府,恣为不法,大横。兵官李天植征武定回,有二妹殊色,锡朋夺之。天波既犒定洲军,疏题参将。十二月朔日食,天波不受谒。二日,定洲入谢;阮奴伏甲于内、沙兵噪于外,以诛于锡朋为名,纵火沐府。天波持印踰垣出走,母陈太夫人、配焦夫人、弟天泽、天润皆遇害。定洲劫巡抚吴兆元具题,言沐天波叛,沙定洲起兵定之;应以定洲代天波,镇守云南。兆元不可;拘之别室,夺其印以伪疏入告福克。定洲遂行府事。
丙戌春,发兵围天波于楚雄。天波走永昌,以道臣杨畏知留守。而四将军之师自黔入滇,定洲大惧,截军弥勒,陈隔泥关。四将军以兵五万突之,沙兵大败。四将军者,孙可望、李定国、刘文秀、艾奇能也;皆献贼部曲。张献忠伏诛,去伪号,欲迎黔国以辅王室。既入曲靖,值思文皇帝遣太监孙兴祖调沙兵入卫;四人谓兴祖曰:『朝廷远不知滇事始末,今若征之,是奖乱也。不如讨平沙逆,迎还沐爵,使之引兵东向』。兴祖然之。传檄至云南,定洲杀故大学士王锡衮以宵遁。
丁亥四月十八日,城中人执阮韵嘉、袁士宏槛送楚雄,伏诛。二十四日,孙、李诸军入城,秋毫不犯。定洲据省,凡五百五十日。五月,李定国帅师向临安;庚申至壬戌,拔之。改阿迷曰开远、蒙自曰乐新。遣使至楚雄、永昌,杨畏知犹以流贼目之。六月,四将军入迤西,畏知迎战被执;四将军解其缚,坐之上坐,以为同奖王室,非有他也,俾作书通意于天波。七月,土司龙在田、许名臣来降。八月十八日,兵入鹤庆,又分兵入丽江,土知府木懿迎降。天波得畏知书,犹不敢信;遣其子显忠至营曰:『但得守永昌足矣,不敢复望故位』。刘文秀谓诸人曰:『沐世子来,犹沐国公来也;请以国公礼礼世子』。世子归,以二十骑送之,悉返所得沐国世宝,天波大喜过望。二十骑中,有两人历阶而上,显忠视之愕然;谓其父曰:『此即抚南刘将军及王将军某也』。天波乃同两将军还滇都,车裂于锡朋、徐中和以谢国人。文秀引兵讨佴革竜。
佴革竜者,定洲之老巢也。有九山最险,硐名溪乌,其外巢也;大庄夷目黑老虎据之。其战也,口衔双刃,手舞大刀,所向无前。文秀围之,久不下;定国益师往,诛黑老虎。十月四日,硐人多出降;破之,执万氏、定洲以归,磔之。
史臣曰:沙乱由于万氏,滇人疑其为夏姬;及献俘,魋墨奇丑,莫不大笑。嗟乎!亡国者,何必褒姒、骊姬哉!
[book_title]●附录二
张元箸先生事略
大学士机山钱公神道碑铭
光禄大夫太子太保吏部尚书谥忠襄徐公神道碑铭
文渊阁大学士吏兵二部尚书谥文靖朱公墓志铭
兵部左侍郎苍水张公墓志铭(丁巳)
硕肤孙公墓志铭
户部贵州清吏司主事兼经筵日讲官次公董公墓志铭(乙巳)
邓起西墓志铭
移史馆熊公雨殷行状
移史馆吏部左侍郎章格庵先生行状
钱忠介公传
·张元箸先生事略
张元箸先生(即煌言,宁波举人),先从鲁监国。监国败,率残兵数百,飘荡海上。延平招之入岛,表为兵部尚书,俱至金陵。王谓煌言:芜湖上游门户,倘留都不旦夕下,则江、楚之援日至,控扼要害,非先生不可。
七月初七日,煌言率师至芜湖,驰檄郡邑,江之南北,相率来附。未几,延平败走,煌言趋铜陵,与楚师遇,兵溃,变姓名,从建德祁门山中,出走天台以入海,仍与延平同定台湾。见延平甘王扶余,不复与太原公子角逐,为诗刺之曰:中原方逐鹿,何暇问虹梁?曰:围师原将略,墨守亦彝风。曰:只恐幼安肥遯老,藜床皂帽亦徒然。曰:寄语避秦岛上客,衣冠黄绮总堪疑。延平一笑而已。
未几,延平薨;会东宁有难,不能出海。年余,郑经定位,益庸劣无比,不足与谋;乃散其部曲,拂衣竟去。浮海涉江,窜至杭州西湖上,觅山僻小庵隐焉;瞻望边藩,犹有所冀。为杭守臣觇得,与健仆杨贯玉、爱将罗自牧同被执(两人皆万人敌)。就逮之日,先生乌巾葛衣,不言不食。越数日,唯啜水而已。临刑,二卒以竹舆舁至江口。
先生从舆中出,见江上青山夹岸,始一言曰:大好山色。因索笔砚,赋绝命诗三首,付行刑者。端坐受刃,自牧、贯玉同斩。笑一振臂,绑索俱断;立受刃,尸不仆。刑者惟跪拜而已。正甲辰年中秋日也。故东庄闻而诔之。所着诗词,贮一布囊,悉为逻卒所焚。其绝命词曰:『义帜纵横二十年,岂知闰位在于阗!桐江空系严光钓,笠泽难回范蠡船。生比鸿毛犹负国,死将碧血欲支天。忠贞自是孤臣事,敢望千秋青史传』?『国亡家破欲何之,西子湖头有我师:日月双悬于氏墓,乾坤半壁岳家祠。惭将赤手分三席(真不愧三贤),特为丹心借一枝。他日素车东浙路,怒涛岂必尽鸱夷』。『何事孤臣竟息机,鲁戈不复挽斜晖。到来晚节惭松柏,此去清风笑蕨薇。双鬓难容五岳住,一帆仍向十洲归。叠山迟死、文山早,青史他年任是非』!
·大学士机山钱公神道碑铭
有明朋党之祸,至于亡国。论者亦止谓其递胜、递负,但营门户,罔恤国是已耳。然所以亡之故,皆不能指其事实;至于易代而后明也。
烈皇既诛魏奄,列其从逆者,命宰臣司寇定为逆案。首辅韩爌伤弓之后,不敢任事;机山钱公,为物望所归,首辅倚以裁决。当时从逆之徒,险拙不同。拙者妒宠争妍,冰山富贵,累丸不止,为逆奄所用者也;险者去梯造谋,经营怨毒,豫留败着,资其卷土重来之计,盖用逆奄者也。例以渠魁胁从,但诛把持局面之险人不过十余,听拙者之自去,则逆案可以不立。顾险人盖藏甚密,破心无路,遂使滔天括地之虐焰,滞固于鬼薪城旦之律文。公从票拟中为之点破,云以望气占风之面目,夸发奸指佞之封章。盖指杨维垣、贾继春等而为言也。此与黄琼于梁冀诛后,言群辈相党,自冀兴盛,腹背相亲,朝夕图谋,共构奸轨,临冀当诛,无可设巧,复记其恶以要爵赏,其议一也。逆党恨甚,割臂而盟,眈眈思以奇计中之。
亡何,而毛帅之事起。毛文龙者,钱塘人,辽抚王化贞之千总也。辽阳陷后,逃至皮岛,招流民、通商贾,数年遂为巨镇。然不过自营一窟耳;而掠沿海零丁、称为斩获,献俘欺朝廷,以牵制辽渖。参貂之赂贵近者,使者相望于道;官至都督,挂平辽将军印。索饷岁百二十万,稍不应,则跋扈恐喝曰:臣当解剑归朝鲜矣。而于广宁、旅顺、铁山之失,宁远、锦州之围,顾未尝有一■〈文上虫下〉一■〈亡上虫下〉之劳也。其不能牵制明矣,识者无不谓为疆场之蠹。督师袁崇焕出山,公亦以为言。崇焕入皮岛,大阅军士,以计斩文龙。其奏报之疏云:臣出京时,已商之于辅臣钱龙锡矣。己巳之冬,大安口失守,兵锋直指阙下,崇焕提援师至。先是,崇焕守宁远,大兵屡攻不得志,太祖患之。范相国文程时为章京,谓太祖曰:昔汉王用陈平之计,间楚君臣,使项羽卒疑范增而去楚;今独不可踵其故智乎?太祖善之。使人掠得小奄数人,置之帐后,佯欲杀之。范相乃曰:袁督师既许献城,则此辈皆吾臣子,不必杀也。阴纵之去。奄人得是语密闻于上。上颔之,而举朝不知也。崇焕战东便门,颇得利,然兵已疲甚,约束诸将不妄战,且请入城少憩。上大疑焉,复召对。缒城以入,下之诏狱。上虽疑崇焕,犹未有指实,止以逗留罪之。而逆党之恨公者,以为不杀崇焕,无以杀公;不以谋叛,无以杀崇焕;不为毛帅颂冤,则公与崇焕不得同罪。于是出间金数十万,飞箝上下,流言小说,造作端末,不特烈皇证其先入,朝野传告亦为信然。崇焕之磔,酣讴竟路;逆党遂议一新逆案,以泄旧案之毒。以崇焕为大逆,比魏忠贤;公为次逆,比崔呈秀;以及东林诸君子,悉比魏广微、徐大化、刘志选之流。谋既定矣,乃逮公入狱。时相主其事者,恐公入廷辩,真伪不可掩;传语公其趣和药,毋为崇焕续也。公仰天叹曰:我无媿于心,若冒昧自裁,皆谓我实有罪,后世谁白我者。时相闻公就道,愕然曰:彼竟来耶?公至,廷辩侃侃,上密遣人诇其语。及谳入,芟公辩辞,而锻炼文内,拟不时处决。且令有司设厂于柴市,盖用夏文愍故事也。上见谳词与所诇异,持其疏未下。明年,右中允黄公道周自田间来,上疏救公。反复久之,黄公降级去,上亦无意杀公矣。是年六月,释公戍定海。崇焕为人麤豪,不持士节。然甲士精强,边备修举;自熊襄愍以后,未见其比。关兵之在城外者,闻其下狱,哄然称乱,矢集皇城,兵部从狱中出其手书止之。其得士心如此。顾使之诬死,从此精锐尽丧,士卒不可以经战阵矣。逆案虽未翻,而烈皇之胸中已隐然疑东林之败类;由是十余年之行事,亲小人而远君子,以至于不救。然则有明之亡,非逆案之小人亡之乎?
公在戍九年,奉旨归里。南渡,始复原职,赐存问。乙酉春三月卒,年六十七。公讳龙锡,字稚文,号机山;松之华亭人。公大复,以举人知蓬莱县。公少从学于舅氏张以诚,登万历丁未进士第,以庶告士授编修。时年二十余,深沉寡言笑,院中推为老成。历宫坊少詹,至南吏部侍郎。时百官皆捐金助大工,多颂逆奄;公以军输为言,遂遭削夺。崇祯初,起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寻进太子太保、文渊阁。烈皇好以耳目隐发为明,多任番役。公言东厂之设,所以防奸谋卒变也;使苛碎及于闾阎,民其堪命乎?惠安伯张庆臻提督京营,敕内有「兼管捕营」四字;提督郑其心以为旧敕所无,论之。
按其事为中书田嘉璧所增,下镇抚司鞫问,词连阁臣刘鸿训、周道登。上怒,不测;公五疏解之,二辅始生还。熊襄愍传首九边,御史饶京疏请收葬;上不开可。其子兆璧又请。公与韩公爌言,自有辽事以来,阘冗视日,廷弼不取一钱、不通一馈,焦唇敝舌,争言大计。逆奄窃柄,莫不阽身徼幸。廷弼一长系待决之人,终不改其强直自遂之性;以致独膺显戮,慷慨赴市:耿耿侠肠,犹未尽泯。枯骸虽冷,不宜长付狐狸。上为之悯然,听其归葬。崇祯初相长山勇于有为,及在际会,每乏温润之色。小人环而攻之,公为之撑拄。蒲州再出,颇失人望,小人不忌蒲州而忌公。上性严,而公济之以宽;上好动,而公持之以静。小人之必欲杀公,亦上有以启之也。
辛未岁,余至新安,公之孙柏龄以碑铭见属,余不辞而为之。后之君子,其考信于斯文。铭曰:史狐罪盾,君子赦止。大儒经注,尚多迁徙。见闻异辞,去三千里。汤汤冤血,沉埋故鬼。己巳之役,坐袁大逆。佥曰胁和,孤注一掷。爰书里喭,同者十百。岂有天朝,受汝绳尺。岛帅狡绘,皆曰可杀。辅臣大计,原无藤葛。奈何讳之,若恐相涅。云非公意,亦为饰说。烈皇在位,两大冤案:郑鄤之狱,督师之叛。马角不生,白虹不贯。水落石出,疑信犹半。反间之意,不在辅臣;小人之怨,不在于袁。瓦堕头碎,适尔无根。天之所遣,百尔魔君。
·光禄大夫太子太保吏部尚书谥忠襄徐公神道碑铭
崇祯末,大臣为海内所属望、以其进退卜天下之安危者,刘蕺山、黄漳海、范吴桥、李吉水、倪始宁、徐隽里,屈指六人。北都之变,范、李、倪三公,攀龙髯上升,则君亡与亡。蕺山、漳海、隽里在林下不与其难,而次第致命:蕺山以饿死、漳海以兵死,隽里以自经死,则国亡与亡,所谓一代之斗极也。
隽里徐公,讳石麒,字宝摩,号虞求。家本秦川,宋南渡始迁嘉兴之画水。高祖端,曾祖向上,祖养蒙,父闻韶;自向上以下,皆赠宫保尚书。妣钱氏,封太安人,赠一品夫人。公少好学,有清才,强记博览。年十七,补其邑诸生,以家难弃去;再补青浦诸生,则年三十余矣。
天启戊午,先忠端公分房南闱,始举公贤书。壬戌,登进士第,授工部营缮司主事,管节慎库。库与中人惜薪司交关,逆奄专权,有所调发,主者奉行惟谨,犹恐不得其欢心。公在事,多格之以令甲,逆奄不悦。中人冬衣靴料,初不过三万金,内操增至十二万,前司空钟羽正以稽留去官。至是逆奄欲预支,已得请于上;公又以故事持之,逆奄大怒。会先忠端公下诏狱,公纳橐饘,募金抵诬赃,思所以出之。逆奄知之,恨愈甚;遂以新城侯王升、博平侯郭振明之发葬价罪公,削籍。
烈皇登极,诛逆奄,起南京礼部郎中,改吏部文选司。崇祯乙亥,改考功司。冢宰郑三俊、掌院范景文主南计,公佐之;奏免七十八人。是时主北计者谢升,乌程私人无不庇之;而南计反是,乌程无以难也。转尚宝司卿、应天府丞,署尹事。其地为民患苦者,无如佥报马户一事。应天九驿,使命征发无时。出农里以役衙前,无不立困。而又奉旨裁减驿递,缩食缩马,本足相当;当事者不权轻重,食缩而马如故时:民益困。公以为救之莫如召募,且句其胥吏之所干没者,其赀有余。积年之患,一日而除。
戊寅,入贺元旦。郑司寇以轻比失上意,下狱,黄少詹道周、黄庶子景昉言之于经筵,上怒未回。公言:皇上御极以来,丽丹书者多大臣朝士,即使尽皆情法允协,己是幽阴景色;而况威严之下,株连蔓引,九死一生。今皇上以轻拟之故深督三俊,恐将来必有承顺风旨,以锻炼为能事、以钩棘为精神,非复皇上慎狱之本意矣。疏上三日,上御门,口传出三俊。国家典故,未有御门之日有宣谕者;即上所摄逮大臣,亦未有六日即释之者。非公忠诚悟主,何以有此!公起废籍,历官南京十二年,至是始入为左通政,转光禄寺卿,晋通政使。天子治尚综核,弃子斥臣,莫不造作端末,妄生首尾,萃于纳言。主者几若承行之吏,不然则绞讦相摩,叫呼已及之矣。公廋情匿奸,悬见立剖,必使之词穷意竭,而后冰骇风散。自公作纳言,告讦之风少息。
寻升刑部右侍郎。会推阁员,冢宰李日宣先后推至二十余人,公与焉。上召对与推诸臣于中极殿,公称疾不至。时上已入陈演之谮,越翼日,下日宣于理,及与推三人;始服公之先几也。转左侍郎,署部事,旋即真为尚书。公言:迩年以来,刑官擅背条律,严文克剥,遂使各司上下其手,胥吏因缘为奸。刑狱繁兴,干和召愆。侥幸苟免之徒,关节贿营之盛,虽日诛之而不能止矣。因纠近日附会律文之谬者数十事。时贯城滞狱不下万人,重文横入,多穷怒之所迁及。清狱之议,发自宜兴;而宜兴簠簋,人不见信。公理问端,其冤嫌久讼,莫不曲尽情诈,压塞群疑;即被罪而去者,亦缘道讴吟。然公未尝尽主姑息。一时关系大案,俄顷而定。陈新甲下狱,政府六卿无不为之营救。公言:俺答阑入,而丁汝夔伏诛;沉惟敬盟败,而石星论死。国法炳如,彼此网纪陵夷。沦开、陷渖、覆辽、蹙广,仅诛一、二督抚以应故事,中枢率置不问。故新甲一则曰有例、再则曰有例者,此也。不知亲藩膏刃、百城流血,夔、星之罪,若是烈乎!春秋之义,人臣无境外之交。战款二策,古来通用;然未有身在朝廷,不告君父而专擅便宜者。辱国启侮,莫此为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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