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清朝大历史 [book_author]孟森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历史传记,完结 [book_length]239830 [book_dec]《清朝大历史》是孟森先生清史研究的集大成之作,同时也是有关清史问题研究的代表性作品和奠基之作。孟森先生利用《清实录》和《清史稿》,又兼采清廷档册及《朝鲜李朝实录》等鲜为人用的史料,揭示剖析了清代历史的诸多核心问题,对清朝二百多年的政治、经济、文化进行了全面的述评。全书结构严谨,评论精当,用词古雅,引文考究,是研习清史者重要资料。从明末农民起义到努尔哈赤起兵,再到多尔衮挺进中原,一统天下,清朝时期的中国,曾威震四海,但也故步自封。在这里,有文武兼具的创业之君皇太极、从少年天子到千古一帝的康熙、风流天子乾隆、太平天国天王洪秀全……特色鲜明的人物,惊心动魄的历史事件,清朝历史,尽在此书。 [book_img]Z_6629.jpg [book_title]前言 清未有史也,而有《史稿》,《史稿》为辛亥革命后政府所修。若以革命为易代之限,则《清史稿》与史有同等效力。然革命后同为民国,而政府之递嬗,意义有不尽同。故前一期政府之所修,又为后一期政府之所暂禁。今犹在审查中,卒蒙弛禁与否也不可知。要之,吾辈今日之讲清史,犹未能认《清史稿》为勒定之正史也。则于史学上,无一定之史书可作根据。但论史之原理,一朝之经过,是否有为修正史之价值?能统一国土,能治理人民,能行使政权,能绵历年岁,则能占一朝正史之位置,意义全矣。政府之意,亦非谓清不当有史,但未认《清史稿》即为《清史》。然则于清一代史料之正确者,悬设一正史之位置处之,史料极富。《清史稿》为排比已有具体之一大件,亦应在悬设正史之位置中,参加史料之一席。真正史料,皆出于史中某一朝之本身所构成, 闻野记,间资参考,非作史之所应专据也。 清之于史,自代明以来,未尝一日不践有史之系统。中国史之系统,乃国家将行一事,其动机已入史,决不待事成之后,乃由史家描写之。描写已成之事,任何公正之人必有主观,若在发动之初,由需要而动议,由动议而取决,由取决而施行,历史上有此一事,其甫动至确定,一一留其蜕化之痕迹,则虽欲不公正而不能遇事捏造,除故意作伪之别有关系者外,国事之现象,如摄影之留真,妍媸不能自掩也。有史之组织,清代明时未尝间断,故有史之系统未尝差池。民国代清,独未尝留意此事,及今而始议保管档案。保管档案,乃抱残守缺之事,非生枝发叶,移步换形,而皆使之莫可逃遁之事也。中国有史之系统,严正完美,实超乎万国之上。由科钞而史书,由史书而日录,而起居注,而丝纶簿,清代又有军机处档。具此底本,再加种种之纂修,《实录》又为其扼要,分之而为本纪,为列传,为方略,为各志各表,史已大备。易代后就而裁定,其为史馆自定者无几矣。《清史稿》即就此取材,故大致当作《清史》规范。而其原件之存在,因印刷之发达,流布尤多。故以此大宗史料归纳之为《清史》。而此《清史》之在史学上位置,必成正史,则无可纠驳矣。 近日浅学之士,承革命时期之态度,对清或作仇敌之词。既认为仇敌,即无代为修史之任务。若已认为应代修史,即认为现代所继承之前代,尊重现代,必并不厌薄于所继承之代,而后觉承统之有自。清一代文治武功,幅员人才,皆有可观。明初代元,以胡俗为厌,天下既定,即表章元世祖之治,惜其子孙不能遵守。后代于前代,评量政治之得失,以为法戒,乃所以为史学。故史学上之清史,自当占中国累朝史中较盛之一朝,不应故为贬抑,自失学者态度。 [book_title]第一章 太祖三代:开国 清之开国,不能谓于国民先有何种功德。本以女真崛兴东北,难言政治知识。顾其族为善接受他人知识之灵敏者,其知识能随势力而进,迨其入关抚治中国,为帝王之程度,亦不在历朝明盛诸帝之下。虽然死于安乐,以致亡国,在女真之根性,实一优秀之民族也。 女真族,至清而已三有国,且愈后而愈盛,已见上编。唯其极盛,乃致灭亡。受汉族之奉养,以消磨其特长,又欲自别异于汉族。既已无能,而又显非族类,轻视与仇视交并,一旦覆之,无可留恋。此为清亡之实状。当太祖以前,未能鼓其武力,而行动即非同族各部所及。以物质之缺乏,仰中国为赡生之计,此为其常态。中国未失道时,因其所求,以为操纵,顺则与之,逆则夺之。又多存其部落,予以世职,而保其并生并育。自居于兴灭继绝、扶弱抑强之帝德,而实制其兼并坐大之图,此明以前之边计也。女真虽谲,固不能不就此束缚。自肇祖至景、显,清之所谓四祖,今皆考见其受明厚恩,为诸夷最。求高官以夸众,则予以都督之尊;求托庇以避仇,则徙之辽边之内。其详见余《明元清系通纪》。 第一节 马背民族的崛起 三代以前,皆推本于黄帝,秦亦由伯益而来。封建之世,渊源有自,数典不忘其祖。其可信之成分,较后世为多。汉附会豢龙之刘累,仅凭左氏之浮夸,半涉神话。唐祀老聃,明尊朱子,则皆援引达人,以自标帜。宋更捏造一神人为圣祖,所谓赵玄朗者,终亦不甚取信于子孙臣庶。元自附于吐蕃,《蒙古源流》一书,究属荒幻。 唯清之先,以种族论,确为女真;以发达言,称王称帝,实已一再。肃慎与女真,古本同音,中间以移殖较繁之所在,就其山川之名而转变,遂为抑娄,为勿吉,勿吉又为鞍鞨,唐末仍复女真,故知其本名未改。中国史书屡改其名,而在彼实一时之部落名义,非全族有废兴也。女真既为清之先固定种族,唐时成渤海国,有五京、十五府、六十二州,为海东盛国。不但疆域官守,建置可观,即其享国年岁,由唐开元十七年乙巳,大武艺建号改元,至后唐同光三年乙酉,为辽所灭,传国一百九十七年,亦可谓根深蒂固之一国家矣。此族虽暂屈于辽,而元气未漓,犹能自保其种,契丹不足与同化,女真不白混他族。未几又乘辽之衰,与辽代兴,金一代自有正史位置,不劳缕述。所谓一再为帝王者如此。元能灭金,不能灭女真之种,仅驱还女真故地,仍不能直辖其种人,举其豪酋,世为长率,有五万户之设。其中斡朵怜万户,后遂为建州女真。清之始租布库里雍顺,居俄漠惠之鄂多理城,盖即此始受斡朵怜万户职之女真部酋长,故推为始祖。时在元初,余别有《清始祖考》,不详述于此。据《朝鲜实录》,斡朵里为金帝室之后,其余图们江流域女真,即建州全部女真,尚为金之平民,迤北之兀狄哈女真,在金亦为同种而别族,然则清为金后之近属。金与渤海发迹之地,同在女真南部,接壤高丽。清又承金,是其种族之强固,千年之间,三为大国,愈廓愈大。 建州女真,既为女真中最优秀之部分,初因居渤海时之建州,谓之建州女真。自元设五万户时,建州之名,必已存在。元亡归附于明,明就其建州部落之名,授以土官卫职,而即名建州卫。先授建州卫职者,为元之胡里改万户阿哈出。由阿哈出复招致斡朵里万户童猛哥帖木儿,授以建州左卫指挥之职。清之初系,为明之建州左卫。始授左卫职之猛哥帖木儿,又因其姑姊妹中,有入明宫为妃嫔者,因内宠之故,至升都督职衔,《清实录》谓之都督孟特穆。乃以布库里雍顺为分族之始祖,孟特穆为肇基王迹之祖。故后开国建号,尊孟特穆为肇祖,以记其得国实出孟特穆承明宠待而来。孟特穆即猛哥帖木儿,而去其童姓不著。孟特穆距布库里雍顺约三四代,太祖责兀喇贝勒布占泰,谓其于己之祖先为天女所生,乃十世以来之事,岂有不知。则太祖为孟特穆六世孙,并其本身为第七世,其前亦不过三世。元享国短,元初授布库里雍顺万户,不及百年,已入于明,期间亦只应有三世时限。孟特穆袭职或已入明初,或尚在元末,俱未可知。而其父名挥厚,亦为万户,见《朝鲜实录》。再上即必有名范察者,当为布库里雍顺之孙。孟特穆尊为肇祖,其子为充善,为褚宴,明作董山、童仓,童为其姓,仓当即褚宴之合音,朝鲜则谓童仓即董山。董山之弟,朝鲜则名“重羊”,或“充也”,或“真羊”,或“秦羊”。充善之子妥罗、妥义谟、锡宝齐篇古,妥罗继充善袭建州左卫职。而锡宝齐篇古,“篇古”二字为职名,或云即“万户”之译音。锡宝齐原作石豹奇,《清实录》谓为充善之第三子,《明实录》为重羊之子,名失保。明人谓清太祖为建州之枝部,《清实录》亦谓兴祖福满系石豹奇之子。唯太祖确为建州左卫酋长,朝鲜明著之。且太祖尝以建州左卫印信文书致朝鲜,其为石豹奇之后,则非世袭左卫都督者。明人谓失保受指挥职,又谓太祖之先,世为都指挥,则其说皆合。兴祖一世,不见于《明实录》,以其时建州方弱,妥罗之后,世奉朝贡,其枝部酋无他事接触中朝,遂不著录。清之尊为兴祖者,在太宗崇德元年,初用帝制,追尊四亲之世,兴祖为太宗高祖,适当四亲之首,故上不及石豹奇,而适以此不见《明实录》之一代,为追尊所亲之始。若肇祖则缘始祖而尊之。以故充善、石豹奇两世,以亲尽而为追尊所不及,入关后因之。但兴祖以下,一世景祖,二世显祖,即太祖之祖若父,在《明实录》亦载其事实。后来兴、景、显三祖以亲尽而祧,太祖则不祧,祧庙中遂永奉肇、兴、景、显四祖。致论清事者疑其世系之不确,则未尝深求其故也。太祖为开创之祖,清世自应不祧。 太祖以前,为明之属夷,受明之恩遇独厚。猛哥帖木儿被戕于兀狄哈,其弟凡察及子童仓,求避入辽东边,明允之。既居边内,久之乃以所居地为己所应占,明反退以抚顺为边。斡朵里本在朝鲜东北境,至是乃尽移抚顺边门以外,占旧日辽东境内之地。自是得避兀狄哈之难。明之惠于属夷者,以建州女真所被为最厚。清世尽讳之,于清史料中固不见其事,于明史料中虽见,而清修《明史》,务尽没之。此今日始大发现,而以余为发现最多。 肇祖当元亡以后,臣附于高丽,在高丽王氏朝末,而为李氏朝太祖未篡高丽时之麾下夷将,时当洪武初年。至明收辽东,平海西,声威已至东海之滨,建州女真中,先由阿哈出归附,继招致肇祖并归明。故清之祖先,见之明代及朝鲜纪载者,恰与明开国时相次。明一代二百七十余年,清先世亦附见,未尝间断。前史无论何朝,其开国以前祖先之事实,未有如清之先世,彰彰可考,既详且久者也。充善以叛伏诛。当时之叛,亦并无与明为敌之志,不过桀骜不驯,不守属夷礼节耳,以此诛死。其后驯服无扰,直至太祖,在建号天命之初,对明犹朝贡不辍。太祖身自朝明者三次,皆见《明实录》。明宠以高官,既为都督,又进龙虎将军,则《清实录》亦自载之。而又自谓与明为敌国,自古未尝臣服,则徒自失实,烦史学家为之纠摘,于清实无加损也。太祖之建号天命,本自称为金国汗,而亦用中国名号,自尊为天命皇帝。其实并非年号,并未以“天命”二字为其国内臣民纪年之用。特帝业由太祖开创,在清史自当尊为开国之帝,入关后相沿以天命为太祖之年号,则亦不足深辩。至太宗改称天聪,亦是自尊为天聪皇帝,非以纪年。观太宗修《太祖实录》,屡称天聪皇帝,为不可分离之名词,可以见之。《太祖实录》成于天聪九年,时虽尚无帝制之心,而已有为国存史之意,亦见志量之不同其他夷酋。《实录》既成,明年又实行建国,去旧国号之金,而定为清。观其以夷称君为满住,后即就改为满洲,以名其国。则清之为清,亦就金之口音而变写汉字,谓为清国耳。而清之一朝,实定名于是。故天聪十年,有大举动,改元崇德,则真用为年号,不自称崇德皇帝矣。国号为清,乃禁人称金;国名为满洲,乃禁人称女真。《清实录》中有“禁人称珠申,务令改称满洲”之文。珠申即女真之对音,亦即肃慎以来之古音也。逮世祖继统,混一中国,天命、天聪,皆成年号。帝统既定,就其开国以后之世系,以一朝定制。 第二节 太祖努尔哈赤的“七大恨” 自太祖以前,可纪之事,较前代帝王开国以前之祖宗功德可为独多。余别作《明元清系通纪》,成专书数十册,今不复复述,述之自太祖始。太祖自二十五岁以前,景祖、显祖皆在,在父祖重荫之下,无事可纪。《实录》载其不得于继母等事,与创业无关,亦不述。景、显二祖,本导明总兵李成梁图其同族建州右卫酋王杲、阿台父子,而为成梁军中所骈杀。明人谓太祖以夷目余孽,俘虏孤童,给役李成梁家,成梁抚之有恩,故与李氏有香火情。以今考之,不为无因,而亦不能尽确。如谓太祖为四岁孤童,有弟舒尔哈亦更幼,皆由成梁长养,此则不确。二祖死后,太祖即与尼堪外兰寻仇,年岁相合,断不能于二祖既死,再由成梁抚之二十年,然后长大称兵。成梁之诛阿台,在万历十一年,与《清实录》相合。不数年间,明已假借太祖,官以都督,宠之以龙虎将军,亦与《清实录》略同。而《明实录》皆有年岁可纪。故四岁孤童受抚于李成梁之说,实出附会。唯太祖始起,正为成梁衰暮之年,以敷衍悍酋,期保威名,以全晚节,但得太祖表示效顺,即保奏给官,甚且弃地以饵之,为廷臣宋一韩等所纠,按臣熊廷弼所勘,俱见《实录》及诸臣章疏。又舒尔哈亦之女,有为成梁子如柏妾者,太祖之求媚于成梁,自亦无所不至。皆见《明实录》。 当万历四十六年以前,太祖虽已极狡展,然朝有严命,即阳示觳觫遵守,中朝犹视为属夷首鼠常态。虽朝鲜来报建酋已立国僭号,亦不欲先诘,以为小丑戏侮,见怪不怪,可以了事。太祖亦倏进倏退,可伸可屈,深中明季苟且之隙。僭号在万历四十四年丙辰,至四十六年戊午四月十三日壬寅,以七大恨告天。(七大恨原文今不见,并非《实录》所载之文。今北京大学史料室存有天聪四年正月日印刷黄榜,为再度入关复述戊午七恨之文,事实颇有不同,当尚是戊午原状。事隔十三年,对明之心理尚未变,且明边内外耳目相接,所需此榜文之效用,尚未悟其无谓,故有复述榜发之举。可信其正是原文;纵有改窜,必最相近。《实录》之始修,已在天聪九年,时已觉榜示七恨之徒扬己丑,特史中不能不存一告天事实,乃改窜以录之。故有《实录》以后,即是改本。余别有文考之,于此不复述。)袭破抚顺,守将游击李永芳叛降。继又破清河。于是为公然犯顺,对明称兵之始。 明年,万历四十七年,即太祖称天命之四年,明发大军分四路讨建州,用杨镐为经略。镐固承平时科目庸材,李成梁已前死,镐等方倚李氏余威以自壮,固为敌人所嗤。命将调发,期日道路,尽泄于敌,太祖得设伏以待,尽覆其师。师号称四十余万,并调朝鲜兵为助。明四路将帅,忠勇骁健者皆殉,刘蜒、杜松,世尤惜之,坐为经略非人所误。独李如桢迟迟不进,闻败,全师而还。镐之私李,李之通敌,益为世口实,是败也,天下震动,明乃用前巡按熊廷弼代镐,太祖遂敛兵不动,间以零骑掠边,如向来之草窃故技。廷弼方规画大举,事未集而中朝群议其老师怯战,排击之使去。廷弼身捍大敌,相持年余,朝廷不以未有丧失为功,而以不急挞伐为罪,于廷弼所图制胜方略,亦漠然不知且不问,以袁应泰代之。太祖知新经略易与,又大入边。天启元年(天命六年)三月十三日取沈阳,二十一日即取辽阳。袁应泰自焚死。中朝又大震,复起熊廷弼而斥前之攻廷弼者。而太祖则已由故居赫图阿喇移辽阳,谓之迁都,一改其寇钞出入,饱即扬去之故态矣。 明既复用熊廷弼,时廷臣只有党派,无一主持之人,偏私乖戾者不必言,即最和善之首相叶向高,亦以座主袒护门生王化贞,以辽东巡抚抗经略,不用其命,是为经抚不和。而内阁本兵皆袒化贞,再济之以多数之台谏,毁经而誉抚,廷弼无所措手足。李永芳在太祖军中,勾通化贞部下游击孙得功,诳化贞谓永芳内应,共图太祖。化贞恃为立功之奇秘,益藐视廷弼。廷弼乞休,廷议已允之,而太祖于天启二年正月,已攻化贞防辽河之兵。得功欲执化贞归太祖,为他将挟化贞以走,遂弃广宁;遇廷弼来救,知广宁已不守,遂偕入关。其实太祖未敢即入广宁,未敢即犯河西,廷弼愤化贞所为,以为偾事非已之罪,不以死争广宁,不以身殉关外,唯冀廷臣败后觉悟,知重己之才而用之,以收后日之效,此则廷弼之忿懥失计,亦不得为无罪也。当时经抚已尽弃关外,太祖兵所不到,亦尽为蒙古占领。明旋用孙承宗,以阁臣督师,又渐收辽西地。太祖不敢逼,于其间笼络蒙古,使与己合,以孤明边。又自辽阳徙沈阳,盖由西窥关门、北略蒙古皆近捷也。启疆心虽切,而明守关有人,即不敢动。太祖之善待时机如此。迁沈在天启五年(天命十年)三月,与承宗相持者三年。 天启时,魏忠贤肆恶,逐年加甚,阉党与承宗不相容。五年十月,允承宗致仕,以高第为经略。太祖知有可乘,六年正月,大举西攻。第急檄尽弃承宗所复地,退守关门。宁远前屯卫道员袁崇焕,以职守所在,固守宁远城不奉命。第无如何,但撤他列城,委宁远不顾。将吏不欲弃地者,忿第所为,从崇焕死守。太祖视宁远城小,围攻意可立拔,两日为崇焕再挫,死伤多,乃撤围还,咄咄自恨,谓生平未遇此败,疽发背,以八月殁。称号十一年。迹太祖所为,谓有积功累德,应主中国,在清代自言之则然,就史实考之,则实无有。清之取天下,纯由武力。其知结民心,反明苛政,实自世祖入关时始。《太祖实录》载初起时,以矫健警悟,当大敌不惧,受重伤不馁,以此称雄。载在清官书,不具录。要其以勇悍立威,为众所戴,遂能驱率其族,裹胁益多。自是以训练族众见长,《清实录》转不载,而《明实录》载之,录数则,可知太祖之养成武力,实已横绝一世。古云:“女真兵满万不可敌。”正以骑射之长,在汉人为特殊艺业,在女真为普通生活所必需。所未能得志于中国者,无大队部勒之法,虽有长技,亦只能零钞取胜耳。中有大豪,能取得众人信仰,再以天然识力,悟行军部勒之道,是即金世阿骨打之流矣。 《明实录》:“万历四十八年正月壬寅,熊廷弼疏有云:奴贼战法,死兵在前,锐兵在后。死兵披重甲,骑双马冲前。前虽死而后乃复前,莫敢退,退则锐兵从后杀之。待其冲动我阵,而后锐兵始乘其胜。一一效阿骨打、兀术所为,与西北虏精锐在前,老弱居后者不同。此必非我之弓矢决骤所能抵敌也,唯火器战车一法可以御之。” 又:“天启元年正月壬寅,户科给事中赵时用疏请练兵,言:臣闻奴酋练兵,始则试人于跳涧,号曰水练,继则习之以越坑,号曰火练。能者受上赏,不用命者辄杀之。故人莫敢退缩。” 凡此皆明廷之所闻奏,事在太祖称天命之第五、第六年。此可以知清兴之武力。 太祖又习知中国事,据《明实录》,朝贡亲到北京者三次。 万历十八年四月庚子,建州等卫女真夷人奴儿哈赤等一百八员名,进贡到京,宴赏如例。按上年九月乙卯,始命建州都指挥奴儿哈赤为都督佥事。盖受此升职以后亲来朝贡也。《清实录》叙太祖受明都督职,在二祖为李成梁所毙时,并将授龙虎将军亦并为一时之事,皆故事简略之语。 又:二十六年十月癸酉,宴建州等卫进贡夷人奴儿哈赤等,遣侯陈良弼待。是为二次入京。 又:二十九年十二年乙丑,宴建州等卫贡夷奴儿哈亦等一百九十九名,侯陈良弼待。是为三次入京。 又有言太祖以佣工禁内,窥 多年者。 《明实录》:“万历四十七年三月戊戌,户科给事中官应震奏保京师三议。一曰皇城巡视应议:闻奴酋原系王杲家奴,在昔杲悬首藁街时,奴怀忿恚,寻即匿名,佣工禁内,窥 多年。夫大工讵今日急务,已停而复兴,就里夹杂奸人,亦所时有,今须急停,以防意外。”按乾清、坤宁两宫灾,在万历二十四年,自后乃有所谓大工。太祖或冒名充工入内,但亦传闻之词,似无确据。官应震意在请停大工,述此流闻语耳。 又:“五月癸未朔,户科给事中李奇珍,以陷城覆将,疏论原任辽东巡抚利瓦伊翰、经略杨镐、总兵李如桢并应逮问。又称:如柏曾纳奴弟素儿哈赤女为妾,见生第三子,至今彼中有‘奴酋女婿作镇守,未知辽东落谁手’之谣。速当械系,以快公愤。不报。” 此事当是事实。太祖与李成梁结托极深,中间并有此女为李妾之援系,又不待勾结叛将佟养性、李永芳而始一一赘为额驸也。 第三节 壮志未酬的太宗皇太极 太宗名黄台吉。往时蒙古酋长每有此名,即华言“皇太子”之音译。译音无正字,或又作“皇太极”。《清实录》以为天意预定,有此暗合之佳名。此亦无可附会之附会。 蒋氏《东华录》:“太宗文皇帝,大祖第八子,讳皇太极。史臣云:太祖名子为□□□者,国中原无汉与蒙古籍。及为汗,阅汉、蒙古书,汉之储君曰皇太子,蒙古继位者曰皇太极,天意已预定矣。” 太祖创业,以军队立国,军编为八旗,每旗主以一贝勒,八贝勒并立。崩年遗训,以此为后金国定制,不立一人为主器之子。太宗在八贝勒中,其序为第四,谓之四贝勒。在太祖时,四贝勒战功独多。太祖崩时,八旗亦未遵太祖意分配,太宗独挟两旗,势陵诸贝勒上。兄代善为大贝勒,与其子岳托、萨哈廉两人议戴太宗为八贝勒领袖,始犹与代善、阿敏、莽古尔泰三大贝勒并坐而治,余称小贝勒,不敢与诸大贝勒齿;然太祖八旗并立之遗训,未遽改也。既为领袖,乃自称天聪皇帝。天聪四年,以罪废镶蓝旗贝勒阿敏。阿敏有弟济尔哈郎,早与本旗攻战之事,与兄共为旗主,故阿敏废而旗属济尔哈郎,然并坐之大贝勒则已少一人矣。至天聪六年元旦,乃正位南面专坐,代善、莽古尔泰旁侍。是为后金国进一步之君主政体。是年,莽古尔泰死。后三年,莽古尔泰同母弟德格类又死。未几,所属追首莽古尔泰兄弟罪恶,削爵除宗籍,收所部正蓝旗归太宗自将。太宗独领三旗,盖两黄始终由太宗兼领,至是并正蓝得三旗,而诸贝勒分领各一旗,其势力大不侔矣。是为后金国又进一步之君主政体。是年为明崇祯八年,即天聪九年,得传国玉玺于元裔插汉林丹汗之太妃苏泰所。明年四月,遂废后金号,改号曰清,亦创年号曰崇德。以前天聪皇帝乃与太祖之天命同为尊号,用以纪年,乃相沿借用。至是则有年号,以天聪十年四月以后为崇德元年矣。是为更进一步公然成立之君主政体。 太宗始被推为八贝勒首,袁崇焕遣使来吊,以觇金国内情。太宗以礼报使,而明廷哗然,谓崇焕通敌。太宗以其间与明相周旋,而急攻朝鲜,以绝其从后牵掣之患。朝鲜事明最忠,太宗取城下之盟,多所约束,使朝鲜不为明助。旋以袁崇焕约和无成,遂回军指中国。明廷论方指摘崇焕,太宗乘机以反间中之,兵越山海关大路,由蒙古地入大安口,攻龙井关入遵化,京师戒严,崇焕入援。明廷有右毛文龙者,有不慊于通吊建州者,并为一谈。虽无反间,崇焕犹将不免。太宗之用间杀崇焕,直袭小说中蒋干中计故事,本极拙劣,明之君臣自有成见,与相凑合,坏此干城,而崇焕被杀,为清室驱除矣。太宗兵下遵化,在崇祯二年十一月,明能战之将,赵率教、满桂先后战没。清兵薄德胜门,起前大学士孙承宗视师,清兵退,历破京东各州县,大掠数月。至崇祯三年五月,仍由遵化出边,永平、遵化及所属各城皆复。时山陕乱势已炽,清兵又屡侵扰,明廷大困。明崇祯九年,即太宗天聪十年,四月,遂定有天下之号曰清。 天聪十年四月乙亥朔,越十有一日乙酉,黎明,太宗率诸贝勒大臣,祭告天地,受宽温仁圣皇帝尊号,建国号曰大清,改元崇德。即以是年为崇德元年。追尊始祖为泽王,高祖为庆王,曾祖为昌王,祖为福王,上太祖尊谥曰承天广运圣德神功肇纪立极仁孝武皇帝,庙号太祖,太后尊谥曰孝慈昭宪纯德真顺承天育圣武皇后。定太庙制:前殿安奉太祖太后神位,后殿安奉正中始祖,左高祖,右曾祖,左末祖各神位,右末安奉皇伯祖礼敦神位。礼敦亦于是时追封为武功郡王。 太宗建立清代时之意识,据《东华录》所载如此。此合后来纪载,有可考证者数事:(一)太祖时已定国号为金,或称大金,亦称后金,是犹以女真先世帝号为荣,欲为绍述而已。至是乃辟而去之,直以金之半壁天下为未足,易一号以自标帜焉。顾其金之改为清,意义何在?余向者持论,谓清即金之谐音,盖女真语未变,特改书音近之汉字耳。闻者驳之,谓金清非同音字,金为侵覃韵之合口音,与庚韵之清大不同。吾以为女真何知音韵之学,从其效汉语时所肖之音,音近即取之,故效汉语呼夫人,则曰夫金,旋作福金,又作福晋。金与晋固非音韵学家所谓同音,金与晋及人字,不更相距尤远乎?而满汉译文可以相通,何必金之不可为清也?然此究为无据之空谈。近乃得一确证,满人金息侯梁,撰有《光宣小纪》,亦称清即金之谐音,并举沈阳抚近门额,汉文称大金天聪年,其满文即终清世之大清字样。是可知金之为清,改汉不改满,有确证矣。(二)太宗追尊先代。太祖本已用汗与帝并称,显祖以上,乃仅称王号。后至顺治五年十一月,始定肇、兴、景、显四祖之称。在太宗时,唯以始受明都督官职者为始祖,谓之都督孟特穆。其近代则自高祖起,为追尊所及之限,故此时所封庆王,后来所尊为兴祖,不必有何勋望。毋庸疑其为建州左卫以外,别有传说。(三)当太宗时,高曾祖考,俱在四亲之内,不应祧法。其以高曾祖三世,与始祖俱安奉后殿者,以别于手创大业之太祖而已。后世乃以后殿为祧庙,此中国士大夫之礼学,实非太宗所知,顾一成不改,遂为清一代之庙制。自雍正以后,显祖以上适在可祧之列,遂以后殿为祧庙耳。(四)后殿神位,原有五座,武功郡王礼敦,俨然与四祖并尊。此亦当时草昧之制。后于崇德四年八月,退礼敦为配享之列。此唯见《清史稿·礼敦传》,而清史于乾隆间补武功郡王等列传,直以礼敦为崇德元年即配享太庙,配享则应在两庑。且《东华录》对崇德元年,亦明言配享者为费英东、额亦都两人。时但有功臣配享,未知有宗室配享也。盖至崇德四年而稍悟庙制之非,后殿乃独存四祖矣。(五)崇德建元,实是纪元之始,以前天命、天聪皆尊号,非与一国臣民纪年之用。说已见前。 太宗之建清国,其动机在上年八月,得元代传国玉玺于元裔林丹汗之苏泰太后。林丹汗为元顺帝后,居察哈尔逼明边,明谓之插汉,自以为蒙古大汗。虐视近边蒙古诸部,为诸部所不附。清子天聪八年,以兵逼林丹汗走死,逾年得其传国玺,乃定立国之计。先由诸王贝勒偕已附之蒙古部落劝进,并告朝鲜,使预劝进之列。朝鲜忠于明,不肯从。太宗既改号,首伐朝鲜,灭其国,胁其君伏罪而复置之,自是朝鲜不敢复通于明,称臣质子,永为清属国矣。明方苦于内乱。崇德二年,即明崇祯十年,既下朝鲜,明年即复入塞,明督师侍郎卢象升战死。又明年,移蓟辽总督洪承畴御清,内乱益炽。承畴与清相持于宁锦,太宗攻之累年,以崇德七年二月克松山,承畴降,遂下锦州。冬十一月,又入蓟州,连下畿南山东州县,至明年四月乃北还。时为明崇祯十六年。李自成势力已遍及中原,明祚岌岌,而太宗以其年八月初九日庚午崩,世祖以六龄嗣位,遂为代明有国统一华夏之主。 第四节 父辈辉煌下的世祖顺治 世祖名福临,太宗第九子,以崇德八年八月二十六日丁亥袭父位。由叔父睿亲王多尔衮、从叔父郑亲王济尔哈郎同辅政。诏以明年为顺治元年。事既定,即以兵乘明之扰,累犯关外诸城,然不能薄关门也。顺治元年三月十九日丁未,李自成陷京师内城,帝自经。自成称帝,国号大顺,改元永昌。四月初四日辛酉,秘书院大学士范文程启摄政王入定中原,略言: 上帝潜为启佑,正摄政诸王建功立业之会,成丕业以垂休万禩者此时,失机会而贻悔将来者亦此时。中原荼苦已极,黔首无依,思择令主,以图乐业。间有一二婴城负固,自为身家计,非为君效死也。明之受病,已不可治,大河以北,定属他人。其土地人民,不患不得,患得而不为我有耳。我虽与明争天下,实与流寇角也。今日当任贤以抚众,使之近悦远来,蠢兹流孽,亦将臣属于我。彼明之君,知我规模非复往昔,言归于好,亦未可知。倘不此之务,是徒劳我国之力,反为流寇驱民也。举已成之局而置之,后乃与流寇争,非长策矣。往者弃遵化,屠永平,两经深入而返,彼地官民必以我为无大志,纵来归附,未必抚恤,因怀携贰,盖有之矣。然而有已服者,有未服宜抚者。是当严申纪律,秋毫勿犯,复宣谕以昔日不守内地之由,及今进取中原之意,而官仍其职,民复其业,录贤能,恤无告,风声翕然,大河以北,可传檄而定。河北一定,可令各城官吏移其妻子,避患于我军,因以为质,又拔其德誉素著者,置之班行,俾各朝夕献纳。王于众论,择善酌行,闻见广而政事有时措之宜矣。此行或直趋燕京,或相机进取,要于入边后山海、长城以西,择一坚城,顿兵而守,以为门户,我师往来,斯为甚便。 文程此言,于清之开国,关系甚巨。摄政王时非一人,故文中累称摄政诸王。清侥天幸,以多尔衮入关成大功,其明达足以听纳正论。然其时能持论者,实无几人,旧人中唯文程,降臣中唯洪承畴,为有见地,而多尔衮皆能虚受其言。此文为文程预定大计之始,盖犹但料明之必亡,尚未知明帝之已死也。《东华录》所载如此。清《国史》本传已修饰而失真相,《史稿》更甚。今虽未见初修之《太宗实录》,要知《东华录》中文程之文,必犹近原状,以其暴露清军以往之态度,尚非有成大业之志,必为后来之所讳言也。自今以前,武力劲矣,招降纳叛之道得矣,唯要结关内之人心,殊未留意。所留意者在钞掠,自不能恤人疾苦。自今乃以救民水火为言,多尔衮深纳之,此为王业之第一步。是月七日甲子,祭告南伐。翌日乙丑,赐多尔衮大将军敕印。丙寅启行,十三日庚午,次辽河,已知北京破。以军事咨洪承畴,承畴上启,略如文程指,皆为清有天下之大关键。而多尔衮之能听受,则天之所以厚清而生此美质也。承畴略言: 我兵天下无敌,将帅同心,步伍整肃。流寇可一战而除,宇内可计日而定。宜先遣官宣布王令:此行特扫除逆乱,期于灭贼,抗拒者诛。不屠人民,不焚庐舍,不掠财物。降者官则加升,军民则秋毫无犯;不服者,城下之日,诛其官吏,百姓仍予安全。有首倡内应立大功者,破格封赏。法在必行,此要务也。流寇遇弱则战,遇强则遁,今得京城,财足志骄,已无固志,一闻我军至,必焚宫殿府库西遁,贼之骡马不下三十余万,昼夜兼程可二三百里。我兵抵京,贼已远去,财物悉空,亦大可惜。今宜计道里,限时日,辎重在后,精兵在前,出其不意,从蓟州、密云近京处疾行而前。贼走则即行追剿;倘坐据京城以拒我,则伐之更易。庶逆贼扑灭,神人之怒可回,更收其财畜以赏士卒,殊有益也。明守边兵弱马疲,犹可轻入;今恐贼遣精锐,伏于山谷狭处,以步兵扼路。我国骑兵不能履险,宜于骑兵内选作步兵,从高处觇其埋伏,俾步兵在后,比及入边,则步兵皆骑兵也,孰能御之?抵京之日,我兵连营城外,断陕西、宣府、大同、真、保诸路来攻,流寇虽不能与大军相拒,亦未可以昔日汉兵轻视之。 承畴此言,已知自成据京师,犹未料其先已东来及吴三桂导引入关,并不用马步迭代之法,悬兵渡险,天之所启,事半功倍。然承畴固老谋深算、久熟内情之言也。 先是京师日危,明用蓟辽总督王永吉议,弃关外诸城,召宁远总兵吴三桂入卫。三桂徙宁远兵民五十万众而西,抵丰润,闻燕京已陷,不敢前。自成拘三桂父襄招三桂,而遣降将唐通、白广恩率兵向关门。三桂闻家口被掠,怒作书绝父,且急遣使至多尔衮军前乞师。多尔衮时尚未至宁远,得书即进,途次复得三桂趣进之书,兼程而行,距关十里。自成以三桂抗不受招,自将精锐二十万东击三桂,又令唐通等前锋二万骑绕出关外夹攻。多尔衮逆击,败通等于一片石。翌日,师至关,三桂出迎,大军入关。自成率众自北山横亘至海,严阵以待。是日大风,尘沙蔽天,军少,不及自成之半,多尔衮命三桂兵居右,满洲兵在其左,令曰:“敌阵大,首尾不能顾,可鳞次集我兵,对贼阵尾突之,必胜。”三桂受命,先搏战当之,风沙中咫尺莫辨,力斗良久,军士呼噪者再,风旋止,满洲铁骑横跃入阵,所向摧陷,自成方挟明太子诸王于高冈观战,俄尘开,见甲而辫发者,惊曰:“满洲至矣。”遂土崩,逐北数十里,斩获数万。自成离京师,焚宫殿,载辎重西走。多尔衮令三桂及阿济格、多铎兼程追击,勿入京。即军前承制进三桂爵平西王,令关内军人皆剃发,誓诸将曰:“此行除暴救民,灭贼安天下,勿杀无辜,勿掠财物,勿焚庐舍,违者罪之。”榜谕官民以取残不杀共享太平之意。自关以西各城堡百姓逃窜山谷者,皆还乡里剃发迎降,用文程、承畴等言也。 五月初二日己丑,多尔衮至燕京,故明文武诸臣皆出迎五里外。下令禁兵士入民家,百姓安堵。多尔衮入居武英殿。盖宫殿遭焚残破,唯此殿独完也。翌日庚寅,令兵部传檄直省郡县:归顺者官吏进秩,军民免迁徙,文武大吏籍户口钱粮兵马亲赍至京,观望者讨之。故明诸王来归者,不夺其爵。在京职官及避寇隐匿者,各以名闻录用。卒伍欲归农者听之。又翌日辛卯,令官吏军民为明帝发丧,三日后服除,礼部太常寺具帝礼以葬。初六日癸巳,令故明内阁部院诸臣:以原官同满洲官一体办理。初八日乙未,阿济格等报及李自成于庆都,击败之,追至真定,又破走之,近畿诸郡县皆降。二十二日己酉,葬故明庄烈帝,后周氏,妃袁氏,熹宗后张氏,神宗妃刘氏,并如制。先是,三月二十八日丙辰,迁帝后梓宫于昌平,昌平人启田贵妃墓以葬,至是用帝礼为改葬也。至七月庚子,并设故明长陵以下十四陵官吏,司守护焉。 霸者假借仁义,亦可与王者同功。要其优礼前代之意虽假,而于宽恤民生,使久罹水火之人倚我以图苏息,则事实不可诬也。当天命、天聪间,未尝不厚结关外之人及关内来归之人,然未能推此意于关内。观其累次犯塞,辄挟告天七大恨榜文,向关内军民布告,此于收拾人心有何益处?岂明之军民见此榜而代为不平,亦有仇明顺敌之意乎?固知天聪以前,清固以悍夷自处,绝未有得天下之意识也。崇德改元以后,亦未见若何改观。及此而始自命王者之师,居然大异于昔。多尔衮于征朝鲜时,《朝鲜实录》中载其举动,在满洲中独为温雅得体,固其资质之美,即天之所以启女真,生才非意想所及也。而其最大之献纳,莫如范文程,节录文程清《国史》本传如下: 文程从师渡辽河,吴三桂来乞师,文程曰:“闯寇猖狂,中原涂炭,近且倾覆京师,戕厥君后,此必讨之贼。我国家上下同心,兵甲选练,诚声罪以临之,恤其士夫,拯厥黎庶,兵以义动,何功不成?”复言:“好生者天之德,兵者圣人不得已而用之,自古未有嗜杀而得天下者。国家欲统一区夏,非乂安百姓不可。”于是申严纪律,妄杀者有罪。既败流贼二十万于山海关,我兵长驱而西,民多逃匿,文程草檄宣谕曰:“义兵之来,为尔等复君父仇,所诛者唯闯贼。师律素严,必不汝害。”民心遂安。师入北京,建议备礼葬明崇祯帝。时宫阙灰烬,百度废弛,文程收集诸曹册籍,布文告,给军需,事无巨细,咸与议焉。 以上见摄政王之所行,皆文程之所议拟。其尤为清一代永久惠民之政者,则立除明季加派一事,能立起人民乐生之心,而天下已大致定矣。至清一代竟能永行之,以不加赋为祖训、为定制,此则清之自有器量,能收名臣之用者,必其意度亦本与契合可想也。《文程传》又言: 明季赋额屡增,而籍皆毁于寇,唯万历时故籍存。或欲于直省求新册,文程不可,曰:“即此为额,犹恐病民,岂可更求哉?”自是天下田赋,悉照万历年间则例征收,除天启、崇祯年间诸加派,民获苏息。 摄政王既定燕京,即派员率师先定山东、山西,盖由近渐及远省。明福更以五月戊子朔,由马士英以兵拥戴入南京,初三日即监国位,十五日进称帝,建号弘光。当拥立福王时,向时持清议者,皆以北都党案反复,王为郑贵妃孙,郑氏乃造成各案之主体,又以王失教无善行,意不欲赞定策议。为士英所胁,而诸不快意于清流者群和之,自始即挟有意见。以诸正人于拥立有异议,激王疏远正人,出史可法于外,以士英当国,起用阉党阮大铖,尽翻逆案。国事皆在马、阮,王又童昏,南都事不可为。而摄政王于六月十一日丁卯,与诸王大臣定议,建都燕京,遣使奉迎车驾。世祖以九月十九日甲辰,自正阳门入宫。十月乙卯朔,亲诣南郊告祭天地,即皇帝位,颁大清《时宪历》。翌日丙辰,以孔子六十五代孙允植袭封衍圣公,其五经博土等官袭封如故。十日甲子,上御皇极门颁诏天下,大赦。乃议佐命开国亲郡王及满洲诸臣封爵,所司损益前典以闻,并察归降文武官绅,其先后轻重之序如是。诏中除宣赦外,悉数蠲除明季苛杂加派赋税,地亩钱粮悉照前明会计录,自顺治元年五月朔起,如额征解,盐法亦然。凡加派各饷,俱行蠲免,仍免本年额引三分之一。又自五月朔以前,所有本色折色各数十种款目钱粮,逋欠在民者,一律豁免。另一款亦系豁除逋征,当是指虽无民欠实据,亦概予豁除。至五月朔以后之蠲免,则大军经过地方,仍免征粮一半,归顺州县,非经过者,免本年三分之一。关津商税普免一年。明末所增之商税则永豁免。曾经前明因兵灾全免钱粮之地方,仍予全免,不在免半及三分免一之例。近畿六十八卫军人,明时派供内廷柴炭,永免且禁私派,招商办买充用。京城行商车户佥派徭役,及北直、河南、山东、山西等省截银,明末所已免派免解者,均照现行事例蠲除。京师东、中、西三城,因屯扎禁卫军人,不得已令官民之家迁让,其迁居之户,所有田地不拘坐落何处,概免租赋三年。南北城居家虽不迁徙,而房屋被人分居者,亦于所有田地不拘坐落何处,概免租赋一年。丁银不照原有定额,查核老幼废疾,并与豁免。军民年七十以上,许一丁侍养,免其徭役。明季直省屯田司助工银两,准予豁免。直省漂流挂欠及明系侵没之钱粮,已经追比在官者,自五月朔以前事件,一律免追释放。经寇劫失之钱粮亦同。凡此皆从明末人民生计之苦,曲折体贴,又于明时已有之惠恤,不因现在加惠之通令,转有废阁。此诏适合人民苦于征纳、思解倒悬之心理,与未入关前对待关内方法截然不同。出以世祖登极诏书,实即摄政王听纳群言、熟察民瘼所得之结果,其余培风化、收人望、敬礼先代帝王贤圣、守护明代陵寝诸端,皆合中国旧来崇尚,无复夷风。摄政王乐引汉人,为满洲旧人所嫉,此亦其所收之效也。诏榜今尚有存者,《东华录》亦载全文,不能备录。《清史稿·世祖纪》已有所删节矣。 方世祖将即位时,明使左懋第、马绍愉、陈洪范奉金币求和,为割地偏安计。不报。既继位后,逾两旬,以十月二十五日己卯,命豫亲王多铎为定国大将军,进取江南。先清河南北未服军民屯堡,所过悉平。阅数日,以英亲王阿济格为靖远大将军,西讨李自成。两王皆摄政王同母兄弟。英王直由绥德取延安、鄜州,断自成军西窜之路。豫王自河南破自成军于潼关,连败之,至西安,自成被迫东走出陕。乃命豫王移师向江南,英王专事自成,时在顺治二年四月。以是月十八日庚午,豫王师至扬州,谕明督师阁部史可法等降,不从。二十五日丁丑,克扬州,可法不屈见杀。五月初五日丙戌,清师渡江,明守将郑鸿逵等舟师溃,遂陷镇江,由丹阳、句容抵南京。初十日辛卯,明弘光帝先遁。翌日,马士英亦遁。南都士民拥狱中所囚崇祯太子出监国。十五日丙申,豫王至南京,勋臣赵之龙、阁臣王铎、部臣钱谦益等以城降。南都既下,明所以系人心者略尽。以后隆武之在闽,鲁监国之在海上,永历之在两粤、滇、黔,奔迸流离,保存名号而已。 崇祯太子之狱,始于是年三月。弘光及马、阮,以北来之太子为伪,下之狱,而朝士多信为真。士民不慊于时政,亦诽议君相。其先于上年十二月,北都先见崇祯太子,清廷以为伪,杀之,并杀认太子为真者。至南中复见太子,史可法得北使左懋第等讯,知太子已被害于北,不附和继至之太子,朝士则谓可法受马、阮胁制而然。然余考之,北都太子实不伪,即南都太子非真也。余别有专论,于此不复赘。六月,明总兵田雄、马得功等执弘光献于豫王。闰六月,英王追李自成至湖广,势穷入通城之九宫山,自缢死。是时,明唐王聿键即帝位于闽,建元隆武,鲁王以海称监国于浙。豫王多铎既克南京,并下杭州,旋召还,以贝勒勒克德浑代将。三年正月,又以太宗长子肃亲王豪格为靖远大将军,征四川。至冬十一月,清军平闽,隆武帝殉。豪格入川,张献忠战死于西充。会明遗臣复立桂王由榔于肇庆,改元永历。自成、献忠余部巨万数,先后归之。南明之兵多为归附之众,自隆武倚郑芝龙立国,郑氏即前时受抚之海寇,至永历又尽收张、李余部,不收则无兵可作声势,收之亦无弹压之力,非唯不足图功,亦且备受屈辱。清对南明,亦用汉人为前驱。使相屠杀,是为吴、尚、耿、孔四王之兵。吴三桂原为明将,所统为明之官军,尚可喜、耿仲明、孔有德皆毛文龙旧部,实盗类也。清用此诸军,自有八旗为中坚,以监督之,其势自不敌。然犹亘十余年,终世祖之世,未能悉平南方。圣祖即位后,永历帝乃为缅甸所缚献,鲁王亦卒于台湾。自是无与清对立之明。以国统言,自康熙元年以后,始为真统一中国。在述清史者可认为主体,不复以清与明为分别之词矣。 世祖开国之制度,除兵制自有八旗为根本外,余皆沿袭明制,几乎无所更改。明之积重难返,失其祖宗本意者,清能去其泰甚,颇修明明代承平故事。顺治三年三月,翻译明《洪武宝训》成,世祖制序颁行天下,直自认继明统治,与天下共遵明之祖训。此古来易代时所未有。清以为明复仇号召天下,不以因袭前代为嫌,反有收拾人心之用。明祖立法,亦实有可以修明之价值,若闭关之世不改,虽至今遵行可也。故明之代元,史家极应研究其制作。清之代明,纲纪仍旧,唯有节目之迁流,自非详考不足标其大异之点。八旗制已有详考,余从略。其驭宫廷阉宦之法,清实大胜于明。但在世祖开创时,亦已模仿明制,十年六月,设内十三衙门,严为限制,令宦官不得过四品。十三年六月,又仿明祖立铁牌,禁内宫干政。此皆有复蹈明阉祸覆辙之渐。十五年三月,有大学士陈之遴、前恭顺侯吴唯华贿结内监吴良辅之狱。之遴、唯华流徙籍没,之遴遂死贬所。吴监被旨严饬,而世祖卒爱昵之,崩前五日,《实录》已书不豫,而是日尚幸悯忠寺观吴监祝发,其为自知不起,令吴监避祸耶?抑自恐命促,令所爱代为出家以媚佛求佑耶?二者必居一于此。要之世祖御世时,无改革阉寺之计,其处斩吴良辅及废十三衙门,乃世祖崩后太后及辅政诸臣之意。此《清史》之所不详,见余《三大疑案考实》。 清入关创业,为多尔衮一手所为。世祖冲龄,政由摄政王出。当顺治七年以前,事皆摄政专断,其不为帝者,摄政自守臣节耳。屡饬廷臣致敬于帝,且自云:“太宗深信诸子弟之成立,唯予能成立之。”以翼戴冲人自任,其功高而不干帝位,为自古史册所仅见。薨于顺治七年十二月初九日戊子,当时犹用帝礼,祔庙上谥,称成宗义皇帝,以称其实。乃未几以属下首告,王曾制八补黄袍,令与大东珠朝珠、黑貂褂潜置棺内等事,坐以悖逆之罪。夫既以帝号加之,凡形式上之帝制,何者为不可犯?此与追尊之诏岂非矛盾?唯王与肃王不合;囚王致死,而又取其福晋,肃王为世祖长兄,于此事不无怀愤。又于顺治五年冬至,初次郊天恩诏,尊称王为皇父,世乃传太后有下嫁摄政王之事。今见之笔墨者,唯明遗臣张煌言之《苍水诗集》,有“春官昨进新仪注,大礼恭逢太后婚”之句,确为当时人语。然苍水以邻敌在远,仇恨所敌,因传闻而作揶揄之词,难为信史。世所传则谓春官指礼部尚书,而其人则坐以钱谦益,以附会谦益之所以为高宗深恶,且传有谦益撰太后大婚诏文,清亡后顿见传播,而故老亦多信之。余考谦益未为礼部尚书,多尔衮称皇父时,谦益去国已久。且考《朝鲜实录》,当时有“拟议摄政称皇父”之语,并不涉及太后之下嫁,即其未奉大婚诏之明证。唯旧《东华录》议多尔衮罪时,有“身到皇宫内院”一语,或可为事有暧昧之据,但不必为太后有私,且有私亦与下诏大婚公然称庆有别。以其坦然尊为皇父,转信其非有暧昧之惭,直如古者尚父、仲父之君尊其臣而已。此事详见余《三大疑案考实》,不具录。摄政王之身后获咎,因缘世祖之心有不平,亦因郑亲王济尔哈郎始本同为摄政,后以多尔衮功高,己为所掩,后于四年七月又停其辅政之职,而代以多尔衮之同母弟多铎。多铎于定天下实亦功高,先摄政而死,至摄政死后,郑王再起辅政,有报怨之心,益构摄政之罪。观高宗之为摄政昭雪,极道世祖冲年受惑,诬此贤王,则其子孙自有公论,要为开创时之一大反复,不可不纪者也。 当世祖时,南方尚未悉定,然朝廷已见开明之象。前七年为摄政代行,亲政以后,虽有攻异端,宠侧妃,不无太过之失,然资禀英明,不至妨政。世传世祖之崩御非实,乃缘爱宠董鄂妃,妃死而帝为僧以殉之,盖以媚佛、宠妾并为一谈。余别有《世祖出家考实》,为三疑案之一,有以深明其不然。要其媚佛而不以布施土木病民,宠妾而不以女谒苞苴干政,唯见其理解之超,情感之笃,萧然忘其万乘之尊,真美质也。自摄政王好延揽汉人,用陈名夏,而南方名士多所荐起。亲政以后,政策仍前,由八旗掌握实力,天子则乐就汉人文学之士,书恩对命,绰有士大夫之风,居然明中叶以前气象。正、嘉以后,童昏操切之习略无存者,天下忘其为夷狄之君焉。顺治朝,通摄政、亲政两时期观之,其有君人之度,略无更改。摘数事为例: 二年五月壬午朔,河道总督杨方兴进济宁州瑞麦,有三四歧者,有八歧、十歧者。得旨:“时和年丰,人民乐业,即是祯祥,不在瑞麦。当惠养元元,益加抚辑。” 是月丁酉,故明中书张朝聘输木千章,助建宫殿,自请议叙。谕以“用官唯贤,无因输纳授官之理”,令所司给直。 三年七月壬戌,江西巡抚李翔凤进正一真人张应景符四十幅。得旨:“凡致福之道,唯在敬天勤民,安所事此?朝廷一用,天下必致效尤,其置之。” 四年正月丙午,河南巡抚吴景道以芝草产于嵩山,表贺。得旨:“政教修明,时和年稔,方为祥瑞。芝草何必称奇?” 八年正月已未,世祖将亲政之前一日,户部尚书觉罗巴哈纳等入奏事毕,上问曰:“外间钱粮,有无益之费否?”巴哈纳等奏曰:“有。京师营建,用临清砖,土质坚细,遣官一员烧造,分派漕船装载抵通,又由五闸拨运至京,给与脚价。”上曰:“营造宫殿,京师烧砖,尽可应用,又费钱粮拨运,甚属无益。漕船远涉波涛,已称极苦,用令装载带运,益增苦累。临清烧造城砖,着永行停止,原差官撤回。”越三日壬戌,江西进额造龙碗。得旨:“朕方思节用,与民休息。烧造龙碗,自江西解京,动用人夫,苦累驿递,造此何益?以后永行停止。” 此可知入关以后,摄政与亲政时代无殊,皆能用中国贤明之君为法,定天下固自有气度也。明季习于苛敛,摄政时用范文程言,一切厘革。然乱世宵人,伎俩百出,尝试不已,非有明决之识、真实之意,辄为群小所眩惑。“与其有聚敛之臣,宁有盗臣”,真知此意者少矣。顺治朝不肖疆臣,时时有规复加派之请,辄废黜不行。举例如下: 清《国史·土国宝传》:五年五月,仍授江宁巡抚。苏、松、常三府白粮,明季佥民户输运,民以为苦。至是复明初官运制。国宝言:“民户一遇佥点,往往倾家,今改官运,一切皆给于官,而经费不敷。请计亩均派运费,民皆乐从。”谕曰:“金点固属累民,加派岂容轻议。”下部察核,官运经费果不敷否。部臣官:“经费未尝不敷,唯严绝克减虚冒诸弊,则用自裕。”黜国宝奏不行。华亭县有义田四万八百余亩,明光禄寺署丞顾正心置以膳宗族助差徭者。国宝初抚吴,即令有司收其米四万三千余石给兵饷。及国宝降调,以擅杀非阵擒之吴易党降调。周伯达代为巡抚,以改充织造匠粮入奏。户部议:“令察勘义田在明时曾否题明,创置者有无子孙。”至是国宝以实覆奏。户都尚书巴哈纳、谢启光等核议:“义田所以恤贫助徭,非入官之产,宜仍令顾正心子孙收获。至兵饷匠粮,皆有正项取给,其擅用义田米,贵国宝偿还。”六年,国宝疏请加派民赋佐军需。给事中李化麟官:“加派乃明季弊政,民穷盗起,大乱所由。我朝东征西讨,兴师百万,未尝累民间一丝一粟,今国宝遽议加派,开数年未有之例,滋异日无穷之累。”上复黜国宝奏不行。 此皆摄政时事,后亦持之甚谨,终清一代,以永不加赋为大训,真所谓殷鉴不远,以实心行之,非高呼爱民、图一时宣传之用者比矣。明之余弊,窟穴于其中者迭试不已,能受善言,乃能扑灭之。复举厂卫缉事之弊。再见一例: 《清史稿·季开生传》附《张国宪》:疏言:“前朝厂卫之弊,如虎如狼,如鬼如蜮。今易锦衣为銮仪,此辈无能,逞其故智。乃臣闻有缉事员役在内院门首,访察赐画。赐画特典,内院重地,安所用其访察?城狐社鼠,小试其端。臣窃谓宜大为之防也。”疏入,下廷臣议禁止,得旨:“銮仪卫专司扈从,访役缉事,一概禁止。”厂卫之祸始患。 世祖善画,得自天授,侍从之臣,往往蒙赐,具见诸家纪载。此赐画自必指此,亦见其禀质之美。 世祖朝为人诟病之政事,莫如圈地、逃人两事。此为国初瞻徇满人,不得不行之策。圈地尚止一时,督捕逃人历时较久,相传为清朝之罪恶,不可不一述其真相。 (一)圈地。据《东华录》及《史稿·世祖纪》,谕户部清查无主荒地,给八旗军士,事始元年十二月丁丑。然在前十余日己未,顺天巡按柳寅东奏已言清查无主地,面条陈其圈换五便。则朝议当已发动在前。考是年七月癸卯,太监吴添寿等请照旧例遣内员征收涿州宝坻县皇庄钱粮。摄政王谕:“差官必致扰民,着归并有司另项起解。”是为畿辅原有明代不属民有之地,发动于内监,思擅其弊薮,有此自效,而摄政王不从。近畿皇室及勋贵本系占夺民间之地,已经积久,取以给入关之旗军,未为不合。自朝议将定,柳寅东始以圈换为请,则纷扰起矣,然亦图一劳永逸耳。寅东奏言: 无主之地与有主之地犬牙相错,势必与汉民杂处,不唯今日履亩之难,日后争端易生。臣以为莫若先将州县大小,定用地多寡,使满洲自占一方,而后以察出无主地与有主地互相兑换,务使满、汉界限分明,疆理各别而后可。盖满人共聚一处,阡陌在于斯,庐舍在于斯,耕作牧放,各相友助,其便一;满人汉人,我疆我理,无相侵夺,争端不生,其便二;里役田赋,各自承办,满、汉各官,无相干涉,亦无可委卸,其便三;处分当,经界明,汉民不至窜避惊疑,得以保业安生,耕耘如故,赋役不缺,其便四;可仍者仍,可换者换,汉人乐从,其中有主者归并,自不容无主者隐匿,其便五。 此奏下户部详议速覆,越十余日,谕行清查拨给,则以满、汉分居各理疆界为言,则用寅东策矣。是为圈拨所由起。若但拨无主地,即无所谓圈矣。 谕户部:“我朝建都燕京,期于久远,凡近京各州县民人无主荒田,及明国皇亲、驸马、公、侯、伯、大监等死于寇乱者,无主田地甚多。尔部可概行清查,若本主尚存,或本主已死而子弟存者,量口给与;其余田地,尽行分给东来诸王勋臣兵丁人等。此非利其土地,良以东来诸王勋臣兵丁人等无处安置,故不得不如此区画。然此等地土,若满、汉错处,必争夺不止,可令各州县乡村满汉分居,各理疆界,以杜异日争端。” 圈而后拨,其兑换能否公平,当视承办之长官。然动必有扰,自不可讳。至外省驻防,亦有故明藩府庄田等在。又有满兵初到,秩序未定,如韩慕庐所记苏州城内所居里为旗兵圈占之事。此尤军兴时之变态,不足论矣。夫圈地之扰,若清代竟永远行之,其国祚必不能如此之久。当开国时不得已而暂行,则在历史上固为可恕,且世祖明有不得已之表示,较之明代溺爱子弟,向国民婪索庄田者,尚较有羞恶是非之心。至后来之永停圈地,则在康熙年间,其时亲贵已渐就范,不需屈法以奉之,故于康熙二十四年,有顺天府府尹张吉午一奏,户部不敢议准,而圣祖特旨俞允,此可见圈地一事之可已则已,清于病民之政,实未尝如明代之甚也。 《东华录》:“康熙二十四年四月戊戌,户部议覆:‘顺天府府尹张吉午奏,请康熙二十四年始,凡民间开垦田亩,永免圈取。应不准行。’上谕大学士等:‘凡民间开垦田亩,若圈与旗下,恐致病民,嗣后永不许圈。如旗下有当拨给者,其以户部见存旗下令田给之。’” (二)逃人。当清室在关外,为明建州卫时,往往掠汉人为奴,视为大利。被虏者逃至朝鲜,朝鲜辄解送中国,建州恨之,时为寇于朝鲜,以为报复。此积世纠缠之事,具见《朝鲜实录》。太宗既以兵力压伏朝鲜,乃严约不许解送,而汉人尚有逃入朝鲜以求庇者,朝鲜涕泣拒之,或有不忍坐视中国人为奴,私自纵还中国者,清必予以重罚。是为满洲督捕逃人旧法。入关以后,各旗风习如故,所欲得保障于国家者,以有逃人法为最要。而其时则情伪又不同,因立法之严,有冒充逃人以害良善之事,故清初以此事为厉民之大者。世祖虽知之,时方用八旗之力以定天下,不能违国俗,拂众情也。《史稿·李裀传》独详此事,录如下: 八旗以俘获为奴仆,主遇之虐,辄亡去。汉民有愿隶八旗为奴仆者,谓之投充,主遇之虐,亦亡去。逃人法自此起。十一年,王大臣议,匿逃人者给其主为奴,两邻流徙;捕得在途复逃,解子亦流徙。上以其过严,命再议,仍如王大臣原议上。十二年,裀上疏极论其弊曰:“皇上为中国主,其视天下皆为一家。必别为之名曰‘东人’,又曰‘旧人’,已歧而二之矣。谓满洲役使军伍,犹兵与民,不得不分;州县追摄逃亡,犹清勾逃兵,不得不严核:是已。然立法过重,株连太多,使海内无贫富良贱,皆惴惴莫必旦夕之命。人情汹惧,有伤元气,可为痛心者一也。法立而犯者众,当思其何利于隐匿而愍不畏死。此必有居东人为奇货,挟以为囮。殷实破家,奴婢为祸,名义荡尽,可为痛心者二也。犯法不贷,牵引不原,即大逆不道,无以加此。破一家即耗一家之贡赋,杀一人即伤一人之培养。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今乃用逃人法戕贼之乎?可为痛心者三也。人情不甚相远,使其居身得所,何苦相率而逃,况至三万之多?其非尽怀乡土、念亲戚明矣。不思恩义维系,但欲穷其所往,法愈峻,逃愈多,可为痛心者四也。自逮捕起解,至提赴质审,道路驿骚,鸡犬不宁。无论其中冤陷实繁,而瓜蔓相寻,市鬻锒铛殆尽。日复一日,生齿凋残,谁复为皇上赤子?可为痛心者五也。又不特犯者为然,饥民流离,以讥察东人故,吏闭关,民扃户,无所投止。嗟此穷黎,朝廷方蠲租煮粥,衣而食之,奈何因逃人法迫而使毙?可为痛心者六也。妇女踯躅于郊原,老稚僵仆于沟壑。强有力者,犯霜露,冒雨雪,东西迫逐,势必铤而走险。今寇孽未靖,招抚不遑,本我赤子,乃驱之作贼乎?可为痛心者七也。臣谓与其严于既逃之后,何如严于未逃之先?今逃人三次始行正法,其初犯再犯,不过鞭责。请敕今后逃人初犯即论死,皇上好生如天,不忍杀之,当仿窃盗刺字之例:初逃再逃,皆于面臂刺字。则逃人不敢逃,即逃人自不敢留矣。”疏入,留中。后十余日,下王大臣会议,佥谓所奏虽于律无罪,然‘七可痛’情由可恶,当论死。上弗许,改议杖,徙宁古塔;上命免杖,安置尚阳堡。逾年,卒。上深知逃人法过苛重,绌王大臣议罪裀。十三年六月,谕曰:“朕念满洲官民人等,攻战勤劳,佐成大业。其家役使之人,皆获自艰辛,加之抚养。乃十余年间,背逃日众,隐匿尤多,特立严法。以一人之逃匿而株连数家,以无知之奴仆而累及官吏,皆念尔等数十年之劳苦,万不得已而设,非朕本怀也。尔等当思家人何以轻去,必非无因。尔能容彼身,彼自体尔心。若专恃严法,全不体恤,逃者仍众,何益之有?朕为万国主,犯法诸人,孰非天生烝民,朝廷赤子?今后宜体朕意省改,使奴仆充盈,安享富贵。”十五年五月,复谕曰:“督捕逃人事例,屡令会议,量情申法,衷诸平允。年来逃人未止,小民牵连,被害者多。闻有奸徒假冒逃人,诈害百姓,将殷实之家指为窝主,挟诈不已,告到督捕,冒主认领,指诡作真。种种诈伪,重为民害。如有旗下奸宄横行,许督抚逮捕,并本主治罪。”逃人祸自此渐熄。 《裀传》所载,其奏疏见蒋氏《东华录》,而王《录》不载。世祖两谕,则王《录》有之,蒋《录》所未收也。想是王所据《实录》不书裀奏,盖不欲彰当时之过。裀意重治逃人,并不责旗下主家,而已为满人所忌恨如此。可见入关后之逃人,绝非关外时之比。乃恃国家设立重法,而旗下奸人与民人之黠者合成讹诈之局。原立法止罚重窝逃,不深究逃者,正欲保护还归之家奴,仍为旧主操作。奸人于是专放囮诱,投殷实之家寄宿,即以窝主诬之,以遂其索诈取盈之计。故重处逃人,即奸民有所畏而不敢为旗下之囮也。顺治间人文字中涉逃人者颇多,不能备录。唯其渐次救正,《裀传》言由于世祖之两谕,观其事实,则顺治朝犹未改督捕之功令,至康熙时乃并无所事于督捕,则弊根为已拔矣。兹先详督捕衙门之设立。 《史稿·魏管传》:“八旗逃人,初属兵部督捕,部议改归大理寺。管疏言其不便,时管为大理卿。乃设兵部督捕侍郎专董其事。”时即以管为督捕右侍郎,见《东华录》十一年正月甲辰。《管传》失载,《贰臣·管传》亦失载。 清《国史·吴达礼传》:“十一年正月,上以八旗逃人日众,增设兵部督捕侍郎、郎中、员外,主事等官,另置廨署,专理缉捕事,擢吴达礼为左侍郎。” 《史稿·职官志》兵部下:“十一年,增置督捕满左侍郎、汉右侍郎各一人,汉协理督捕太仆寺少卿二人。寻改左右理事官满汉各一人。满汉郎中各一人。员外郎满洲七人,汉军八人,汉一人。堂主事,满洲三人,司主事一人,十四年增一人。汉主事六人,司狱二人,分理八司,当是旗各一司。掌捕政。三营将弁隶之。十二年,增置督捕员外郎八人。旗各一人。康熙三十八年,省督捕侍郎以次各官并入刑部,刑部止设督捕司,掌八旗及各省逃亡。” 顺治朝以八旗逃人为一大事,至兵部内专设衙门,而以京畿巡捕三营隶焉。官职繁多,其徇各旗王公之意无所不至。魏管以职掌论逃人事,流徙尚阳堡,李裀以科臣言此事继之,俱死戍所。王大臣言所奏于律无罪,然七可痛情由可恶,当论死。是论罪并不依律,但旗人以为可恶,即当论死耳。世祖亦曲从之,俾言逃人事者多死于戍所,故逃人事实为清初秕政。但至康熙中叶,已尽革此衙门,并刑部,仅为一司,所掌乃与各省应捕逃犯为同等,且旗下竟无逃人案,督捕司对旗务,转以防禁旗人无故离京为专责,则立法已平,旗人无所利于逃人,国法亦无所庇于纵逃之旗人,此事自然消灭。则一时之弊害,特国基未固时有此,尚非一朝怙恶不悛之事,如明之厂卫阉人比也。 世祖朝于明季朋党相攻,概不愿理其说。冯铨为阉党,而首先召用,至言官交攻,辄罪言者。当时用铨,取其明习故事,内阁票拟等明之旧法,由铨复行之。从前邪正派别,固非所当问。又其招降纳叛,封赏不吝,且持之以久,要之以信。降人封爵,直至清亡而始与同尽者甚多。此亦见定天下之气度,能使武夫悍将,释甲来归,功名可保,既降者心安,来降者亦知劝,检《史稿·封爵表》,一一可见。举一最显之事为例。如牛金星,为李自成丞相,明国亡君殉,皆系此人。当自成据燕京时,金星以宰相之威福,纪载洋溢,逮自成败后,金星归宿,世颇忘之。《史稿·季开生传》附《常若柱》,乃悉金星入清之仕履,并世祖之优容焉。《若柱传》如下: 若柱疏言:“贼相牛金星弑君残民,抗拒王师,力尽始降,宜婴显戮。乃复玷列卿寺,腼颜朝右。其子铨同父作贼,冒滥为官,任湖广粮储道,赃私巨万。请将金星父子立正国法,以申公义,快人心。”得旨:“流贼伪官投诚者,多能效力。若柱此奏,殊不合理,应议处。”遂罢归。 以纠举金星为不合理而削职,似乎奖奸,然其时天下扰攘,方事招徕,以散乱势。若柱,陕西蒲城人,顺治四年进士,自庶吉士改给事中。则此必改官后所奏,事在世祖亲政前后,招降之事方急,所以待牛金星者如此,愿归者可以无疑矣。此所谓“雍齿且侯,吾属无患”,汉高所以为豁达大度,如此类矣。金星父子甘就此不重要之官,正新朝所视为奇货者。 第五节 八旗制度应运而生 清一代自认为满洲国,而满洲人又自别为旗人,盖即以满为清之本国,满人无不在旗,则国之中容一八旗,即中国之中涵一满洲国,未尝一日与混合也。然自清入中国二百六十七年有余,中国之人无有能言八旗真相者。既易代后,又可以无所顾忌,一研八旗之所由来,即论史学亦是重大知识,然而今尚无有也。盖今始创为之。 浅之乎视八旗者,以为是清之一种兵制,如《清史稿》以八旗入《兵志》是也。夫八旗与兵事之相关,乃满洲之有军国民制度,不得舍其国而独认其为军也。至《食货志》亦有八旗丁口附户口之内,稍知八旗与户籍相关矣,然言之不详,仍是膜外之见,于八旗之本体,究为何物,茫然不辨。则以其蜕化之迹已为清历代帝王所隐蔽,不溯其源,无从测其委,以其昏昏而欲使人昭昭,宜其难也。 八旗者,太祖所定之国体也。一国尽隶于八旗,以八和硕贝勒为旗主,旗下人谓之属人,属人对旗主有君臣之分。八贝勒分治其国,无一定君主,由八家公推一人为首长,如八家意有不合,即可易之。此太祖之口定宪法。其国体假借名之,可曰联邦制,实则联旗制耳。太宗以来,苦心变革,渐抑制旗主之权,且逐次变革各旗之主,使不能据一旗以有主之名,使各旗属人不能于皇帝之外复认本人之有主。盖至世宗朝而法禁大备,纯以汉族传统之治体为治体,而尤以儒家五伦之说压倒祖训,非戴孔、孟以为道有常尊,不能折服各旗主之禀承于太祖也。世宗制《朋党论》,其时所谓“朋党”,实是各旗主属之名分。太祖所制为纲常,世宗乃破之为朋党,而卒无异言者,得力于尊孔为多也。夫太祖之训亦实是用夷法以为治,无意于中夏之时有此意造之制度,在后人亦可谓之乱命。但各旗主有所受之,则凭借固甚有力,用儒道以易之,不能不谓大有造于清一代也。夫儒家名分之说在中国有极深之根柢,至今尚暗资束缚者不少,而国人或自以为已别有信仰,脱离崇儒之范围,此亦不自量之谈耳。 凡昔人所纪之八旗,若明末,若朝鲜之与清太祖、太宗同时所闻,皆非身入其中,语不足信;而清代官书则又抹杀实状,私家更无述满洲国本事者。故求八旗之真相,颇难措手。但言清事,非从清官书中求之不足征信,于宫书中旁见侧出,凡其所不经意而流露者,一一钩剔而出之,庶乎成八旗之信史矣。 八旗之始,起于牛录额真。牛录额真之始,起于十人之总领。十人各出箭一支,牛录即大箭,而额真乃主也。此为太祖最初之部勒法。万历十一年癸未,太祖以父遗甲十三副起事,自后即有牛录额真之部伍。吞并渐广,纠合渐多,至万历二十九年辛丑,乃扩一牛录为三百人,而牛录额真遂为官名,盖成率领三百人之将官。当时有四牛录,分黄、红、蓝、白四色为旗,盖有训练之兵千二百人矣。 征服更广,招纳更多,一牛录三百人之制不变,而牛录之数则与日俱增。自二十九年辛丑至四十三年乙卯,所增不止女真部族,除夜黑(后于乾隆时改叶赫)外皆已统一,且蒙古、汉人亦多有降附,盖十四年之间增至四百牛录,则为百倍其初矣。于是始设八旗。蒙、汉虽自为牛录,犹属于一个八旗之内,而八旗之体制则定于是。后来蒙、汉各设八旗,不过归附之加多,于八旗建国之国体毫无影响。此《会典》及《八旗通志》等官书所能详,无庸反复钩考矣。 《武皇帝实录》:“辛丑年,是年,太祖将所聚之众每三百人立一牛禄厄真管属,前此凡遇行师出猎,不论人之多寡,照依族寨而行。满洲人出猎开围之际,各出箭一支,十人中立一总领,属九人而行,各照方向,不许错乱。此总领呼为牛禄(华言大箭)厄真(厄真,华言主也)。于是以牛禄厄真为官名。” 又:“乙卯年,太祖削平各处,于是每三百人立一牛禄厄真,五牛录立一扎拦厄真,五扎拦立一固山厄真,固山厄真左右立美凌厄真。原旗有黄、白、蓝、红四色,将此四色镶之为八色,成八固山。” 《武录》文本明了,不明则附注,颇详原始。其后改修《高皇帝实录》,屡修而屡益不明。 八旗各有旗主,各置官属,各有人民,为并立各不相下之体制。终太祖之世,坚定此制,不可改移。太宗不以为便,逐渐废置,使稍失其原状,而后定于一尊,有为君之乐。己身本在八大贝勒之列,渐至超乎八贝勒之上,而仍存八贝勒之名。既涂饰太祖之定法,又转移八家之实权,其间内并诸藩,所费周折与外取邻敌之国相等,然其遗迹未能尽泯。至世宗朝而后廓然尽去其障碍,盖以前于太祖设定之八家,能以其所亲子弟渐取而代之;至世宗则并所亲之子弟亦不愿沿袭祖制,树权于一尊之外,此又其更费周章者也。 终清之世,宗室之待遇,有所谓“八分”。分字去声。恩礼所被,以八分为最优。故封爵至公,即有入八分、不入八分之别。此所谓八分,亦只有太祖时建立八家之迹象。八分为旧悬之格,无固定之八家。故宗室尽可以入八家或不入八家也。 八和硕贝勒,世无能尽举其名者,实则其名本未全定。且和硕贝勒亦本无此爵名,而即沿以和硕贝勒为称,亦竟无八人之多。盖许为旗主,即称为和硕贝勒,即未必许为旗主,对外亦常以八和硕贝勒为名号。此皆由太祖定为国体,不得不然。入关以后,乃不复虚称八和硕贝勒,但旗主之实犹存,至雍正朝乃去之耳。 八旗亦称八固山,此清代一定之制。然《太祖实录》中,一见“十固山执政王”之语,此非八旗之制曾有改移也,所叙为与蒙古喀尔喀五部誓词中称满洲国主并十固山执政王等,盖对外应具名者有十人,而此十人皆为旗主,知当时必有一旗不止一主之旗分。此应拈出,以征旗主之或有歧异。 《武皇帝实录》:“己未天命四年十一月初一日,帝令厄革腥格、褚胡里、鸦希谄、库里缠、希福五臣,赍誓书,与胯儿胯(后改喀尔喀)部五卫王等,共谋连和。同来使至冈干色得里黑孤树处,遇五卫之王,宰白马乌牛,设酒肉血骨土各一碗,对天地誓曰:‘蒙皇天后土祐我二国同心,故满洲国主并十固山执政王等,今与胯儿胯部五卫王等会盟,征仇国大明,务同心合谋。倘与之和,亦同商议。若毁盟而不通五卫王知,辄与之和,或大明欲散我二国之好,密遣人离间而不告,则皇天不祐,夺吾满洲国十固山执政王之算,即如此血出土埋暴骨而死。若大明欲与五卫王和,密遣人离间,而五卫王不告满洲者,胯儿胯部主政王,都棱洪把土鲁、奥巴歹青、厄参八拜、阿酥都卫、蟒古儿代、厄布格特哄台吉、兀把什都棱、孤里布什代大里汗、蟒古儿代歹、弼东兔、叶儿登褚革胡里大里汉把土鲁、恩革得里、桑阿里寨布、打七都棱、桑阿力寨巴、丫里兔朵里吉、内七汉位征、偶儿宰兔、布儿亥都、厄滕厄儿吉格等王,皇天不祐,夺其纪算,血出土埋暴骨亦如之。吾二国若践此盟,天地祐之。饮此酒,食此肉,寿得延长。子孙百世昌盛,二国始终如一,永享太平。” 《武录》此誓词,后经修改,删除太不雅驯之文,俱不足论。其十固山执政王,乾隆修《高皇帝实录》,改作十旗执政贝勒,尚存原义。《东华录》于第一见处改作八旗执政贝勒,第二见处删去,则窜改无迹。若由王氏以意所改,则太谬妄矣。 后复有帝与诸王焚香祝天,昆弟勿相伤害事。其所谓诸王,恰得八人,其四即四大贝勒,似此八人即所谓八和硕贝勒。但亦是一时之事,终太祖之世,所定八固山之贝勒,非此八人也。唯此祝词于清父子兄弟中,大有关系。此祝词以名告天者,自是国之主要人物。其人则四大贝勒之外,有德格类、济尔哈郎、阿济格、岳托四人之名,正合八固山之数。此后有大事具名者,又不定是此八人。且太祖遗属中之各主一旗者,若多尔衮,若多铎,皆不在内。则八和硕贝勒随时更定,今尚非确定也。 太祖遗训中之四大王,自并太宗在内。其四小王究为何人,以前天命六年之告天祝文,偶具八人之名。至九年正月,与胯儿胯部巴玉特卫答儿汉巴土鲁贝勒之子恩格得里台吉誓文,则曰:“皇天垂祐,使恩格得里舍其己父而以我为父,舍其己之弟兄,以妻之兄弟为弟兄(恩格得里先已妻舒尔哈赤女),弃其故土,而以我国为依归。若不厚养之,则穹苍不祐,殃及吾身。于天作合之婿子而恩养无间,则天自保祐。俾吾子孙大王、二王、三王、四王,阿布太台吉、得格垒台吉、戒桑孤台吉、迹儿哈郎台吉、阿吉格台吉、都督台吉、姚托台吉、芍托台吉、沙哈量台吉及恩格得里台吉等,命得延长,永享荣昌。”据此,则八固山诸王台吉所可以对外及对天起誓者,四大贝勒外,又有九人之多,则为十三人矣。故知前所云十固山执政王,亦是此同等文法,谓十个在固山中执政之王,非谓固山有十也。是年二月,又与廓儿沁部盟。先由太祖自与设誓,复命大王、二王、三王、四王,阿布太台吉、得格垒台吉、戒桑孤台吉、迹儿哈郎台吉、阿吉格台吉、都督台吉、姚托台吉、芍托台吉、沙哈量台吉等,亦宰白马乌牛,对来使同前立誓书而焚之。其预于誓文之王台吉,同前。则是年之固山执政王为十三人,亦非八旗各一旗主之谓。乾隆修改《实录》,本年前一誓,于四王用代善、阿敏、莽古尔泰之名,遂删去太宗之名;于后一誓则又称大贝勒、二贝勒、三贝勒、四贝勒。《东华录》则尽去之开国时草昧之迹,士大夫往往欲代为隐讳,初不虞其失实也。 旗主中四大贝勒为定名;四小贝勒则求其确定,于《宗室王公传》中检得一据。盖太祖最后遗命以阿济格(即《武实录》之阿吉格)、多尔衮、多铎各主一旗,合之四大贝勒,已得七旗,其余一旗,别有考订。今先录《阿巴泰传》,以明阿济格、多尔衮、多铎各主一旗之事实。 清《国史·宗室王公·多罗饶余郡王阿巴泰传》:“天命十一年九月,太宗文皇帝即位,封阿巴泰贝勒。阿巴泰语额驸扬古利、达尔汉曰:‘战则我擐甲胄行,猎则我佩弓矢出,何不得为和硕贝勒?’扬古利等以奏。上命劝其勿怨望。天聪元年五月,上亲征明锦州,同贝勒杜度居守。十二月,察哈尔昂坤杜棱来归,设宴。阿巴泰语纳穆泰曰:‘我与小贝勒列坐,蒙古贝勒明安巴克俱坐我上,实耻之!’纳穆泰入奏。上宣示诸贝勒。于是大贝勒代善率诸贝勒训责之曰:‘德格类、济尔哈郎、杜度(即旧作都督之改译)、击托 (旧作姚托)、硕托(旧作芍托),早随五大臣议政,尔不预!阿济格、多尔衮、多铎,皆先帝分给全旗之子,诸贝勒又先尔入八分列。尔今为贝勒,心犹不足,欲与和硕贝勒抗,将紊纪纲耶!’阿巴泰引罪愿罚。于是罚甲胄、雕鞍马各四,素鞍马八。(阿巴泰旧作阿布太,大祖第七子。)” 据代善所责阿巴泰语,八固山之主,四和硕贝勒外,唯阿济格、多尔衮、多铎三人各主一全旗。是为七旗已各有主。其余诸贝勒,但称其或早随五大臣议政,或先入八分列,未有谓其主一旗者。则太祖所拟定四大王、四小王,尚有一小王未命,而八旗只有七旗为明命所定之主也。其多一旗何在?则尚为太宗所兼领。未知太祖之意,究拟属之何人,但当殁时,尚未指派。在太宗以奋勇之功,多将一旗,亦所应得。但观遗训,累以八王共治为言,并以恃强倚势为戒,终不欲使一子有兼久之武力,其令太宗得挟有两旗者,乃临终仓卒,未及处分,亦意中无有一定可与之人,以故迟迟有待耳。今更举太宗于太祖崩时挟有两旗之证: 《东华录》:“太宗崇德四年,八月辛亥,召诸王贝勒贝子公等及群臣集崇政殿,议疏脱逃人罪毕。又召傅尔丹至前曰:‘此人于朕前欺慢非止一二,朕欲使尔等共闻之,是以明数其罪。太祖皇帝晏驾哭临时,镶蓝旗贝勒阿敏遣傅尔丹谓朕曰:“我与诸贝勒议,立尔为主,尔即位后,使我出居外藩可也。”朕召饶余贝勒,与超品公扬古利额驸、达尔汉额驸、冷格里、纳穆济、索尼等至,谕以阿敏有与诸贝勒议,立尔为主,当使我出居外藩之语。若令其出居外藩,则两红、两白、正蓝等旗,亦宜出藩于外。朕已无国,将谁为主乎?若从此言,是自坏其国也。皇考所遗基业,不图恢廓,而反坏之,不祥莫大焉。尔等勿得妄言。复召郑亲王问曰:“尔兄遣人来与朕言者,尔知之乎?”郑亲王对曰:“彼曾以此言告我,我谓必无是理,力劝止之;彼反责我懦弱,我用是不复与闻。”傅尔丹乃对其朋辈讥朕曰:“我主迫于无奈,乃召郑亲王来诱之以言耳。”’” 据此则知太祖崩时,太宗挟有两黄旗,故谓各旗若效镶蓝旗出外,则两红、两白、正蓝皆可出外,不数两黄旗也。又知阿敏所主为镶蓝旗,则八旗中三旗为有主名矣。今再考正红旗主,实为大贝勒代善。 《东华录》:“太宗天聪九年九月壬申,上御内殿,谕诸贝勒大臣曰:‘朕欲诸人知朕心事,故召集于此,如朕言虚谬无当,尔诸贝勒大臣即宜答以非是,勿面从。夫各国人民呼吁来归,分给尔贝勒等恩养之,果能爱养天赐人民,勤图治理,庶邀上天眷佑;若不留心抚育,致彼不能聊生,穷困呼天,咎不归朕而归谁耶?今汝等所行如此,朕将何以为治乎?大凡国中有强力而为君者,君也;有幼冲而为君者,亦君也;有为众所拥戴而为君者,亦君也。既已为君,岂有轻重之分?今正红旗固山贝勒等,轻蔑朕处甚多。大贝勒昔从征北京时,违众欲返;及征察哈尔时,又坚执欲回。朕方锐志前进,而彼辄欲退归。所俘人民,令彼加意恩养,彼既不从,反以为怨。夫勇略不进,不肖者不黜,谁复肯向前尽力乎?今正红旗贝勒,于赏功罚罪时,辄偏护本旗。朕所爱者彼恶之,朕所恶者彼爱之,岂非有意离间乎?朕今岁托言出游,欲探诸贝勒出师音耗,方以胜败为忧,而大贝勒乃借名捕蛏,大肆渔猎,以致战马俱疲。及遣兵助额尔克楚尔虎贝勒时,正红旗马匹,以出猎之故,瘦弱不堪。傥出师诸贝勒一有缓急,我辈不往接应,竟晏然而已乎?诚心为国者固如是乎?’” 以上为数代善之罪,而俱指其为正红旗贝勒者。大贝勒与正红旗贝勒互称,今取其足证大贝勒即正红旗贝勒而止。又其后有一款云: “往时阿济格部下大臣车尔格有女,扬古利额驸欲为其子行聘。大贝勒胁之,且唆正蓝旗莽古尔泰贝勒曰:‘尔子迈达礼先欲聘之矣!尔若不言,我则为我子马瞻娶之。’夫阿济格乃朕之弟,岂可欺弟而胁其臣乎?” 此段又可证阿济格之自主一旗,其下有大臣。太宗又言“不可欺弟而胁其臣”,则其旗下所属,太宗是时亦认其为阿济格之臣也。又见正蓝旗莽古尔泰贝勒,则正蓝旗贝勒亦有主名矣。代善为让位与太宗而拥立之者,发端先言种种为君之来历不同,既已为君,即不能有所重轻。是因代善不免挟拥立之故,对太宗不甚严畏,经此挫抑,后不敢复然,乃得以恩礼终始。此亦见太宗之自命为君,绝不认太祖遗训为有效。然其对代善犹止挫抑而已,未尝欲夺其所主之旗。至正蓝旗之待遇则不同,是犹未忘代善拥立之惠也。 正蓝旗旗主为莽古尔泰,既见上矣。至此旗为太宗所吞并,即在本年,正可与正红旗之待遇相较。盖代善之罪,经诸贝勒大臣、八固山额真、六部承政审拟毕,议请应革大贝勒名号,削和硕贝勒,夺十牛录属人,罚雕鞍马十、甲胄十、银万两,仍罚九马与九贝勒。(斯时除代善父子外,可知执政之贝勒盖有九人。)萨哈廉贝勒应罚雕鞍马五、空马五、银二千两,夺二牛录属人。奏入,上免之。罚代善、萨哈廉银马甲胄,然则聊以示威而已。正蓝旗贝勒之狱,则在是年十二月,相距不过三月耳。唯在莽古尔泰死后,并在其同母弟德格类死后,未尝及身受戮。此亦太祖所训宁待天诛,勿兄弟间自相推刃之影响也。但固山则为太宗所并,是为后世天子自将三旗之由来。然自将三旗,后世乃以两黄及正白为上三旗,尚非此正蓝旗,此则顺治间之转换,别详于后。今先详正蓝旗之归结。 《东华录》:“天聪六年十二月乙丑,和硕贝勒莽古尔泰薨,年四十六。上临哭之,摘缨,服丧服,居殿侧门内。丙寅,送灵舆至寝园,始还宫。” 又:“天聪九年十月己卯,管理户部事和硕贝勒德格类薨,年四十。上临其丧,哭之恸,漏尽三鼓方还。于楼前设幄而居,撤馔三日,哀甚。诸贝勒大臣劝至再三,上乃还宫。” 又:“十二月辛巳,先是,贝勒莽古尔泰与其女弟莽古济格格,格格之夫敖汉部琐诺木杜棱,于贝勒德格类、屯布禄、爱巴礼、冷僧机等前,对佛跪焚誓词云:‘我已结怨皇上,尔等助我,事济之后,如视尔等不如我身者,天其鉴之!’琐诺木及其妻誓云:‘我等阳事皇上,而阴助尔,如不践言,天其鉴之!’未几,莽古尔泰中暴疾,不能言而死。德格类亦如其兄病死。冷僧机首于刑部贝勒济尔哈郎,琐诺木亦首于达雅齐国舅阿什达尔汉。(阿什达尔汉为叶赫金台什族弟,故为大宗诸舅,称之曰达雅齐国舅。)随奏闻于上。诸贝勒大臣等会审得实,莽古济格格并其夫琐诺木,及莽古尔泰、德格类之妻子,同谋屯布禄、爱巴礼,阖门皆论死;冷僧机免坐,亦无功。二贝勒属人财产,议归皇上。上以冷僧机宜叙功,财产七旗均分。命集文馆诸儒臣再议。寻议莽古济格格谋逆,不可逭诛,两贝勒妻子应处斩,若上欲宽宥,亦当幽禁。冷僧机宜叙功。琐诺木昔佯醉痛哭,言上何故唯兄弟是信,上在,则我蒙古得遂其生,否则我蒙古不知作何状矣。(此事亦见前议红旗贝勒罪时,涉及哈达莽古济格格,情节宜互详。)上亦微喻其意。彼时上待莽古尔泰、德格类、莽古济,正在宠眷之际,琐诺木虽欲直言,岂容轻出诸口。今琐诺木先行举首,应否免罪,伏候上裁。至屯布禄、爱巴礼,罪应族诛。两贝勒族人户口,应全归上。古人云:‘勿使都邑大于邦国,国寡都众,乱之本也。’如上与诸贝勒一例分取,则上下无所辨别矣。于是诸贝勒大臣覆奏,诛莽古济,免琐诺木罪。先是,莽古尔泰子额必伦曾言:‘我父在大凌河露刃时(事在天聪五年八月),我若在彼,必刃加皇上,我亦与我父同死矣。’其兄光衮首告,上隐其事。至是罪发,乃诛额必伦。莽古济长女为岳托贝勒妻,次女为豪格贝勒妻。豪格曰:‘格格既欲谋害吾父,吾岂可与谋害我父之女同处乎?’遂杀其妻。岳托亦请杀其妻,上止之。昂阿喇以知情处死。(昂阿喇为莽古尔泰母先适人所生子,盖其同母异父兄也。)屯布禄、爱巴礼及其亲支兄弟子侄,磔于市。授冷僧机世袭三等梅勒章京。以爱巴礼、屯布禄家产给之,免其徭役,赐以敕书。莽古尔泰子迈达礼、光衮、阿喀达舒,孙噶纳海,德格类子邓什库等,俱黜为庶人。二贝勒属人财产俱归上。赐豪格八牛录属人,阿巴泰三牛录属人,其余庄田财物量给众人。以正蓝旗入上旗,分编为二旗,以谭泰为正黄旗固山额真,宗室拜尹图为镶黄旗固山额真。后籍莽古尔泰家,获所造木牌印十六,文曰‘金国皇帝之印’,于是携至大廷,召贝勒臣民,以叛逆实状晓谕于中外。” 正蓝旗于是归为太宗,并入两黄旗,别设两固山额真,则是两黄旗有四旗,而其实则正蓝一旗分为两也。此与后来自将上三旗之方式不同,直是消灭一正蓝旗,而由两黄旗分辖其众,又不径入两黄旗,乃成原设两黄旗,后又分正蓝旗为新两黄旗,皆归自将,几乎破八旗之定制矣。要为八固山少一强宗,始为太祖遗训痛革其理想之流弊。 莽古尔泰之积衅,据《实录》之已见《东华录》者,所载亦夥。其应否消灭此一固山,却与莽古尔泰之罪状无涉。推太祖之意,将永存八固山之制,则以其属人更立一固山贝勒可也。乃诸贝勒等议以归上,太宗不能泰然承受,而曰财产七旗均分,又命文馆儒臣再议。夫分财产非分其人众也,结果庄田财物量给众人,即七旗均分之谓矣。太宗之意,非利其财产,而特欲并其人众,以去一逼,故不更由诸贝勒议,而由儒臣议。儒臣乃以“大都祸国,乱之本也”之古训,明示八固山平列之制当除,于是有此改革。若蓝旗贝勒之罪状,则转为藉端焉耳。兹并撮其衅之所由生,为太宗兄弟间明其变态。 据《实录》,癸巳年九国来侵,太祖安寝,衮代皇后推醒,问是昏昧,抑是畏惧?则天聪间尚以皇后称之。至乾隆修本则改作妃富察氏。此大归事,《实录》不载,而《老档》详之。莽古尔泰之弑母,亦见《太宗实录》。《东华录》所录太宗谓皇考于莽古尔泰一无所与,故倚朕为生,后弑母邀功,乃令附养于德格类贝勒家云云,语殊矛盾。壬子年已见莽古尔泰与太宗同击兀喇贝勒布占泰,则固早从征伐。后于天命元年,同为和硕贝勒,称三贝勒,亦称三王,即自有一固山之属人及财产,何至倚其弟为生,乃至天命五年以后,借弑母邀功,始令附养于其同母弟家耶?语不近情,则知太宗之罪状莽古尔泰,不必符于事实,不过欲杀兄以殖己之势耳。 《清史稿·公主表》有嫁琐诺木之莽占济公主,又称太祖有女嫁吴尔古代,不知所自出,列为两人,盖未考也。莽姑姬之名,后修《实录》删去,故列表时失照,其实太祖之女,《旧实录》皆载其名,名下皆有姐字,此亦系蒙古姐耳。至其得罪太宗,则在天聪九年。 《东华录》:“天聪九年九月丁巳,诸贝勒议奏,贝勒豪格娶察哈尔汗伯奇福金,阿巴泰娶察哈尔汗俄尔哲图福金,上俞其请。时上姊莽古济公主闻之曰:‘吾女尚在,何得又与豪格贝勒一妻也。’遂怨上。辛未,上还宫,是日移营将还,大贝勒代善以子尼堪祐塞病,遂率本旗人员各自行猎,远驻营。时哈达公主怨上,欲先归,经代善营前,代善命其福金等往邀,复亲迎入帐大宴之,赠以财帛。上闻之大怒,遣人诣代善及其子萨哈廉所,诘之曰:‘尔自率本旗人另行另止,邀怨朕之哈达公主至营,设宴馈物,以马送归。尔萨哈廉,身任礼部,尔父妄行,何竟无一言耶?’” 明日壬申,议大贝勒罪,并议哈达公主罪,上皆免之。于大贝勒罚银马甲胄,哈达公主亦仅禁其与亲戚往来。至十二月遂成大狱,而正蓝旗为太宗所并。又其先有处分镶蓝旗事。 镶蓝旗主为二贝勒阿敏,太宗亦先于天聪四年六月乙卯,宣谕阿敏罪状十六款。盖以阿敏等弃永平四城而归,因并及他罪,免死幽禁,夺所属人口奴仆财物牲畜,及其子洪可泰人口奴仆牲畜,俱给济尔哈郎。镶蓝旗旗主遂由阿敏转为济尔哈郎。其未能夺之者,济尔哈郎原为天命年间和硕贝勒,未能主一固山,在太祖遗属中有四大王四小王为八固山之训,后止有阿济格、多尔衮、多铎为三小王,若增足四小王,本应无越于济尔哈郎之上者,而镶蓝旗遂为济尔哈郎所专有。至世祖入关,济尔哈郎被贝子屯齐等讦告:当上迁都燕京时,将其所率本旗原定在后之镶蓝旗同上前行,近上立营,又将原定在后之正蓝旗,令在镶白旗前行。革去亲王爵,降为郡王,罚银五千两,夺所属三牛录。此由世祖即位时,济尔哈郎原与睿王同为摄政,至睿王独定中原,功高专政,不平相轧,遂为睿王所倾,有此微谴;未几复爵。及睿王薨,且极挤睿王,定其罪案,报复甚力。此不具论。但可证济尔哈郎之保有镶蓝旗,又可证正蓝旗并入两黄旗,旗色未变,特于两黄旗添设固山额真以辖之耳。 两黄、两蓝、正红共五旗,既皆考得旗主,余两白及镶红三旗,自必即为阿济格、多尔衮、多铎所主。三人皆一母所生,阿济格固用事在天命间,而多尔衮、多铎于太祖崩时,一年止十五,一止十三,乃先诸兄而均主全旗,自缘母宠子爱,英雄末年,独眷少子。太宗乃挟诸贝勒逼三人之母身殉。此亦伦理之一变,为清室后来所讳言,唯《武皇帝实录》详载之,改修《实录》既定,一代无知此事者。 清一代所纪八旗,分上三旗为天子自将,下五旗为诸王、贝勒、贝子、公分封之地。上三旗为两黄、正白。夫两黄之属天子,太宗嗣位时早如此,已见前矣。正白则摄政时确属睿王,其归入上三旗,必在籍没睿王家产之日。英、睿二王皆为罪人,当时朝廷力能处分者,盖有两白、正蓝、镶红四旗。其镶白旗,以豫王已前殁,此时难理其罪。世祖既取睿王之正白旗,仍放正蓝、镶红两旗,为任便封殖宗藩之用,但非八贝勒原来之旧势力,则固已不足挟太祖遗训与天子抗衡。而正红之礼王代善,镶蓝之郑王济尔哈郎,各挟旧日之固山,亦已孤弱。今检顺治以后,下五旗之设定包衣佐领,则知皇子以下就封,由朝廷任指某旗,入为之主,亦一旗非复一主。从前一旗中有爵者亦不止一人,但多系本旗主之亲子弟,若德格类之亦称蓝旗贝勒,则固莽古尔泰之同母弟也。其他类推。 《东华录》:“康熙四十八年正月甲午,谕满、汉诸臣,中有云:‘马齐、佟国维与允褆为党,倡言欲立允禩为皇太子,殊属可恨!’又云:‘马齐原系蓝旗贝勒德格类属下之人,陷害本旗贝勒,投入上三旗,问其族中有一人身历戎行而阵亡者乎?’” 据圣祖之言,蓝旗贝勒为德格类。在天聪六年,治蓝旗贝勒莽古尔泰之罪,牵及德格类。今观此谕,则德格类亦在蓝旗中称贝勒,亦自有属人,亦似与其兄各分所辖者。当时一旗容一旗之子弟,如济尔哈郎未得阿敏之遗业时,亦必在阿敏之镶蓝旗中,自有分得之所属。太祖于八固山,本以八家为言,指其所爱或所重,为八固山之主,而其余子弟,固皆待八固山收恤之。特由各固山自优其所亲,非其所亲,则属旗下为属人而已。太祖之制,本不得为通法,太宗以来,刻刻改革,至睿王而固山之畛域又加强固。英王内讧,仇敌得间,乃一举而奉之朝廷,此八固山制之一大变革也。今检嘉庆初所成之《重修八旗通志》,于其下五旗设立之包农佐领,可见各旗之入而为主之王公,皆时君随意指封,略无太祖八固山之遗意矣。 考包衣之名,“包”者,满洲语“家”也。房屋亦谓之包,蒙古毡帐,谓之“蒙古包”,世以其为毡帐而始名包,其实不然,即谓蒙古人之家耳,虽不毡帐亦当谓之包也。“衣”者,虚字,犹汉文“之”字。“包衣牛录额真”即“家之佐领”。旗制以固山额真后改名都统者,为一旗之长官。在八贝勒尊贵时,都统乃本旗旗主之臣,君臣之分甚严。然八旗之臣,合之亦皆当为国家效力。佐都统者每旗两梅勒额真,额真既改章京,又改汉名为副都统。下分五甲喇,始称甲喇额真,继改甲喇章京,又改汉名为参领。一参领辖五牛录,始称牛录额真,继改牛录章京,又改汉名为佐领。此皆以固山之臣,应效国家之用。别设包衣参领佐领,则专为家之舆台奴仆,即有时亦随主驰驱,乃家丁分外之奋勇,家主例外之报效,立功后或由家主之赏拔,可以抬入本旗。此下五旗包衣之制也。 上三旗则由天子自将,其初八旗本无别,皆以固山奉职于国,包衣(二字原不成名词,后则作为职名)奉职于家。其后上三旗体制高贵,奉天子之家事,即谓之内廷差使,是为内务府衙门。内务府大臣原名包衣昂邦,昂邦者总管之谓。凡各省驻防,必设昂邦章京,后即改名总管。其源起于世祖入关,于盛京设昂邦章京,即汉文中之留守。后推之各省驻防,又改名为将军,其下辖副都统。所以不称都统者,都统专理旗务,留守及驻防对一省有政治之关系,非止理本旗之务也,是以谓之总管。而包衣昂邦,实为家之总管,当其称此名时,犹无特别尊严之意,至称内务府大臣,在汉文中表示为天子暬御之长,其名义亦化家为国矣。 清代宫禁,制御阉官,较明代为清肃,此亦得力于内务府之有大臣。纵为旗下人所任之官,究非刑余私昵,若明之司礼秉笔等太监比也。清代因其家事,原在部落时代,为兵法所部勒,故较汉人认妇人女子为家者有别。清之内务府,可比于各君主国之宫内省,不至如明代宫阉之黑暗,此由其故习而来。世祖虽设十三衙门,复明之宦官,非固山耳目所习,故世祖崩而又复包衣之旧。夫上三旗已化家为国,不复为宗藩私擅之资,可以别论。欲考见八固山迁流之迹,亦能化家为国,一固山非复一家独擅之武力。虽裁之以法制,尚待世宗之朝,而顺康以来,以渐蜕化,直至乾隆末为止,见之《八旗通志》者,辑而录之,可见其绝非太祖制定之八固山,亦非顺治初诸王分占之八旗矣。 [book_title]第二章 康熙大帝:巩固国基 第一节 十四岁少年的政治手腕 明后迭次建国于南方,适与世祖一朝,相为起讫。明虽数尽,清所假以驱除者,不能专恃八旗,旗军人数固不足,且尽用旗人敌汉,亦于招徕之道隔膜。故除用故明文臣任招抚外,亦用明旧帅旧军与旅距未服者,以声气相呼召,此吴三桂等诸藩之所以拥众难散也。清所倚以平定南方常为先驱者,盖有四藩。吴三桂独专亡明之功,由其手逼取永历帝于缅甸以归,有代沐氏世镇云南之意,封之为平西王,为最强之藩。耿仲明之孙精忠,袭封靖南王,及平南王尚可喜之子之信,更有定南王孔有德,虽已于顺治间为明所攻,城陷而死,然部曲犹与三藩相呼应,此为开国以来不易消之巨患。世祖未壮而崩,亲政以后,不过十年,既于明代厉民之政痛与革除,复能以笼络士大夫洗刷关外伧荒,适成一除旧布新气象。既遭短折,圣祖以八岁嗣位,又落于辅政诸臣之手。以开创大业成于两代冲龄之主,当时柄国之亲贵,唯以定国为务,不知觊觎天位,是亦孟子所谓“社稷之臣,以安社稷为悦”。明初两世有亲藩之祸,清初两世得亲贵之力,新开化之种族,淳朴有甚于汉人,此亦其不可轻量者。 世祖以顺治十八年正月初七日丁巳夜子刻崩,《史稿》误会夜子时,系于丙辰(此亦《史稿》应改正之一点)。初八戊午颁遗诏,初九己未即位,改元康熙。此遗诏颇由世祖太后主持,以辅政大臣同意发布,于世祖之过举胪列无遗,引为己罪者十四事。其中以子道未终,永违太后膝下为两款,此名分之引罪。而首列渐习汉俗,于祖宗淳朴旧制日有更张为一款。又宗室诸王友爱未周为一款。满洲世臣不能专任,部院印信亦令汉宫掌管为一款。求不得罪于实力所在之满臣,用意甚切。而辅政亦满臣。其以入关以来,接近汉臣为憾,盖非一日,此可见在廷之有意见。而其实世祖为己过之事而引罪,圣祖亦并未因遗诏之故而疏远汉臣。是敷衍满臣自有不得已,而宥密之地自有权衡,亦不至真为满臣所把持。此亦英明之见端,与清末之反为亲贵所挟而致亡,正有天渊之别。至见贤未能尽举,见不善未能尽退两款,虽系门面语,中有事实,亦见诚恳。厚己薄人,糜费不节两款;御朝绝少,上下否塞一款;自恃聪明,不能纳谏一款;知过未改一款,亦非政治有甘苦者不能言。而于端敬皇后即董鄂妃之丧逾滥不经一款,为世祖生时所不肯言。设立内十三衙门,与明同弊,亦不似生时爱幸吴良辅情状。《东华录》言遗诏由王熙、麻勒吉二学士所草,世祖谕令奏知皇太后宣示。而王熙自著《年谱》,叙此时又深明其有秘密不敢直言。则遗诏直由太后所改定,未必世祖临崩前所见之原草也。说详余《世祖出家考实》,不重录。两事中端敬丧之逾制,不过认已往之过,而废止十三衙门,为清一代突过往古历朝之善制。生时立此衙门,未为独有之失德,遗诏废此衙门,则真能以明为鉴,在历史为非常之举也。 废内十三衙门,处斩内监吴良辅,《清史稿》《世祖》《圣祖》两纪互相矛盾。《世祖纪》:顺治十五年三月甲辰,书:“良辅受贿伏诛。”《圣祖纪》:顺治十八年二月乙未,书:“诛有罪内监吴良辅。”其实两俱有误。《东华录》于前一月日,书良辅贿案发觉,结之云:“良辅寻伏诛。”《史稿》忽其“寻”字,于后一月日,书谕旨废十三衙门。中有“良辅已经处斩”一语,亦未必斩于是日。唯世祖崩前五日,已书不豫,而尚亲幸法源寺为良辅祝发。知斩良辅决非世祖崩前之事,已见前。史文之待订者往往类是,幸而史料具在,可以考确,否则又成疑窦,此不独《清史稿》为然也。 圣祖初年之辅政,为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四人,皆非宗室。受命后以非从来成例,跪请诸王、贝勒共任,诸王、贝勒以遗命不敢违,乃奏知皇太后,誓告于皇天上帝及大行灵前,中有“不私往来诸王贝勒等府,受其馈遗”之语。是亦以太后为中心,遗诏为根据,惩于前次摄政之太专,以异姓旧臣当大任,而亲王贝勒监之,其用意可见也。然事权所在,必有积重。辅政四人中,忠梗者居其二,有一专横之鳌拜,即有一缄口不语之遏必隆。康熙初仍有辅政跋扈之事。至八年五月,圣祖亲政。辅政时于国家本计,民生要务,亦无大影响。其资望最高之索尼,于康熙六年六月先卒。卒之前,因鳌拜专擅,于三月内请圣祖早亲政,而未即行。至七月己酉。始行亲政礼,然鳌拜横暴犹昔。自索尼卒,鳌拜不循遗诏中原次,自居辅臣之首。先是,鳌拜以己隶镶黄旗,国初圈地,镶黄旗屯庄在保定、河间、涿州之地,嫌其瘠薄,令以正白旗所圈之蓟、遵化、迁安诸州县分地相易,正白旗地不足,别圈民地补之。令下,所涉州县旗民俱大扰,耕耨尽废。大学士兼管户部尚书苏纳海、直隶总督朱昌祚、巡抚王登联俱力争之。辅臣中唯苏克萨哈隶正白旗,不赞圈换之议,余均徇鳌拜议。尚书、督抚坐迟误阻挠论死,苏克萨哈不对,鳌拜卒矫诏并予弃市,事在五年十二月。明年圣祖亲政,苏克萨哈请守先帝陵,罢辅臣任。鳌拜与其党大学士班布尔善等谓苏克萨哈不欲归政,论以大逆,与其长子俱磔死,余子孙俱斩决,籍其家,并斩及其族人白尔赫图等。奏入,圣祖不许,鳖拜攘臂上前。强争累日,卒坐苏克萨哈后,余悉如议。又前后杀大臣不附己者。与弟侄及同党相比,至请申禁言官,不得上书陈奏。八年五月,乃诏逮鳌拜廷鞫,褫职籍没,与其子那摩佛俱禁锢之,弟侄及同党多坐死。及鳌拜死于禁所,乃释那摩佛。后圣祖晚年,念鳌拜战功多,赐一等男爵,以其后袭。世宗朝并复其一等公爵,世袭罔替,加封号曰超武。乾隆间,复降为一等男世袭。 圣祖初年辅政四臣事实及鳌拜罪状,据官书,鳌拜罪亦终不掩功。而世传圣祖逮鳌拜时,恐其不胜,至谲以取之,具见满人纪载。《史稿》亦录入《本纪》云:“八年五月戊申,诏逮辅臣鳌拜交廷鞫。上久悉鳌拜专横,特虑其多力难制,乃选侍卫拜唐阿年少有力者,为扑击之戏。是日鳌拜入见,即令侍卫等掊而絷之。于是有善扑营之制,以近臣领之。”云云。观上虽亲政,鳌拜攘臂上前,必行其意,竟无如之何,则帝之威令有不行,至以术取乃定。是亦见圣祖童年,早能不动声息,以销肘腋之患。而辅政之始末,亦清初一重事,不可不稍详也。 四辅臣时,有复行明季加派之失,数月即罢,未为永害,要亦辅政时之阙失。《史稿·四辅臣传》论云:“四辅臣当国时,改世祖之政,必举太祖、太宗以为辞。然世祖罢明季三饷,四辅臣时复征练饷,并令并入地丁考成。此非太祖、太宗旧制然也,则又将何辞?”考此事纪传志皆不见,独见此于传论,意谓事非经久,可不特书,附著一语,亦文省事增例也。然清以不加赋为特长,非明著此变,恐成疑议。考《东华录》:顺治十八年八月甲寅,户部遵旨议覆:“查明季加增练饷,并无旧案,止有遗单一纸,每亩派征一分,直隶等十三省,共计五百七十七万一千余顷,每亩一分派征,计征银五百余万两。请敕该抚于十八年为始,限三月征完解部。至云贵系新辟地方,无旧案可查,敕该抚于见征田地内,照数征派,汇册到部。”得旨如议速行。是年十二月己未,左都御史魏裔介奏请停止。辛酉谕户部:“除顺治十八年已派外,康熙元年通行停止,尔部作速刊示,遍行晓谕,使小民咸知。” 鳌拜既逮治,圈地事停,诸被诬者皆复,或予谥恤。于是举经筵,置日讲官,改内三院大学士衔为殿阁大学土,复翰林院,用儒臣编纂经义,凡辅政时所不足于世祖朝之渐染汉俗者,次第复旧。十二年五月,待臣请以夏至辍讲,圣祖特谕:“学问之道,宜无间断,其勿辍。”视朝讲学,纳谏求言,悉用前代盛明故事。接见士大夫之日多,士大夫浸浸向治,而撤藩之议起。 第二节 三藩之乱 南明既亡,天下绝望,谓清业可定矣。实则必危必乱之症结,其不易拔除,较之取胜于末运之朝,伸威于稔恶之寇,其难不啻倍蓰。天下初定,骄悍之武夫,反侧之凶盗,以击斗为专业,不乐归农者,屯结不散,戴一渠魁,为延其生命之计,此渠魁即今所谓军阀。清初武力,自有根柢,但用汉人号召汉族,招降纳叛,事半功倍。大势既定,则解散编制,必有一番扰乱。其所以毅然措手,不稍迟回者,亦正恃有有根柢之武力在也。其时屯结之众,统名三藩。三藩之实力,以吴三桂为首。三桂既以兵通缅甸,缚献明永历帝以自效,朝廷先撤旗兵北归,亦所以示放牛归马,将与天下更始。虽其报功之典,不能不用前明沐氏镇滇之体制相待,然逐渐裁兵,则与爵位并非一事。三桂为延长兵事计,一攻广西之陇纳山蛮,再平贵州之水西、乌撒两土司,以武功震耀于朝廷,而实厚自封殖。朝廷议裁绿营,三桂亦听命,于康熙四年奏裁云南绿旗兵五千有奇。则以绿旗为明之经制旧军,而其先所挟藩属甚众,又广收逋寇以益之,盖裁老弱而实已增精锐也。 陇纳山蛮与水西土司,用兵一在二年,一在三年,非一地,非一事。《史稿》未明清修《贰臣传》文义。水西设治,以比喇为平远,盖平远治在水西之比喇坝也。史馆不考事实,遽改比喇为陇纳。此需订正。又《三桂传》所增事实,有不尽可信者,别见下。至如称三桂为江南高邮人,籍辽东。当有所据,俟再考证。 三桂藩属,于顺治十七年三月癸亥,定平西、靖南二藩兵制时,已有佐领五十三。一佐领计有甲士二百,而丁数五倍之,计五丁出一甲,是有壮丁五万余也。分左右两都统,虽用清制,然统将皆所部署,皆其死党。是年七月戊午,又有旨如三桂请,以投诚兵分忠勇、义勇各五营,营各千二百人,统以由自成军投明,由明复投三桂之剧盗马宝等十将,皆为总兵。十月复请设云南援剿四镇总兵官,以四川、湖广本任之统兵大员为之。更树死党于云、贵两省之外,贵州自由三桂兼辖,两省督抚咸受节制,用人则吏、兵二部不得掣肘,用财则户部不得稽迟,所除授号曰西选。三桂之爵,进为亲王。据五华山永历帝故宫为藩府,增华崇丽。籍沐天波庄田七百顷为藩庄。广征关市,榷盐井、金矿、铜山诸利,一切自擅。通使达赖喇嘛,互市北胜州,辽东之参,四川之黄连、附子,遣官就运转鬻收其直,富贾领其财为权子母,谓之藩本。厚饵士大夫之无籍者,择诸将子弟四方宾客肄武事,材技幅辏,朝臣一指摘,抗辞辩诘,朝廷辄为谴言者以慰之。尚、耿二藩始并封粤,耿藩旋移闽。三藩鼎踞南服,糜饷岁需二千余万,近省挽输不给,仰诸江南,绌则连章入告,既赢不复请稽核,耗天下之半。三桂专制滇中十余年,日练士马,利器械,水陆冲要,遍置私人,各省提镇,多其心腹。子应熊,尚世祖妹和硕长公主,朝政纤悉,旦夕飞报。此未撤藩前所有不可终日之势也。 西选之说,相传吴三桂所除授之官,各省皆有,每出一缺,部选者到任,往往遇西选者先到,则折回。魏源《圣武记》亦言:“西选之宫遍天下。”此恐传之太过。在云贵两省则必有是事,遍天下之说或非也。当时敢于论三桂者,不过三人,多得罪去。御史杨素蕴所论,专指三桂用人授官一事,疏言:“三桂以分巡上湖南道胡允等十员题补云南各道,并奉差部员亦在其内,深足骇异。”又言:“三桂疏称:‘求于滇省,既苦索骏之无良;求于远方,又恐叱驭之不速。’则湖南、四川,去滇犹近,若京师、山东、江南,距滇不下万里,不知其所谓远者将更在何方?皇上特假便宜,不过许其就近调补耳,若尽天下之官,不分内外,不论远近,皆可择而取之,则何如归其权于吏部铨授,为名正而言顺?纵或云贵新经开辟,料理乏人,诸臣才品,为藩臣所素知,亦宜请旨令吏部签补,乃径行拟用,不亦轻朝廷而亵国体平?”据此则当时所论三桂任官之不法,亦不过谓所辖云贵省内缺官,任意指调他省及京朝之员充补,非他省缺官,三桂辄以遣员来补也。杨《疏》在顺治十七年,虽其后三桂跋扈尚久,然天下之官有缺,何由报知滇省,而得据为选授之柄,终觉于理不近也。 康熙十二年三月,平南王尚可喜首请归老辽东,以子之信留镇粤,自率两佐领之众,及藩属孤寡老幼自随。时尚、耿二藩各有十五佐领,及绿旗兵六七千,丁口二万。部议:尽移所部随可喜归辽东。将行,而三桂、精忠以七月间先后请撤藩,以探朝旨。朝议不敢决允,唯尚书莫洛等数人独言宜撤,命议政王贝勒大臣会核,仍不敢决。圣祖特旨允二藩请,悉移辽东。分遣部院大臣入滇、粤、闽奖谕,并经理撤藩事。侍郎折尔肯、学士傅达礼至滇,三桂遂以十一月二十一日杀云南巡抚朱国治反。折尔肯等被留,贵州巡抚、总兵以下皆降,云贵总督甘文焜驻贵阳,闻变出走,为所属叛将围之,自刎死。十二月京师闻变,召还闽、粤所遣部臣,停撤尚、耿二藩。三桂自称“天下都招讨兵马大元帅”,以明年甲寅为周王元年。时天下岌岌,京师亦有称朱三太子谋放火举事者,未及期,为同党所首,获数百人,首事者遁去,勘问以为奸民杨起隆所为,非真朱三太子,而朱三太子之名则自此遍中于人心。盖自南明之亡,思明者无所系属,乃始传言明崇祯帝尚有第三子在人间,欲戴以起事者虽未辨真伪,然历数十年而卒获朱三太子其人,杀之而后心安焉。其有举动则始于是。朝命削三桂爵,以顺承郡王勒尔锦为宁南靖寇大将军,讨之,执三桂子额驸应熊下之狱。孔有德部众尚在广西,加其婿孙延龄抚蛮将军,其故将线国安为都统,命镇广西,以恩结之。 明年春正月,三桂陷沅州,偏沅巡抚驻长沙,闻风已弃城遁,总兵吴之茂以四川叛应三桂,巡抚、提督皆降,四川尽陷。夷陵总兵徐治都赴援,退守防地。二月,三桂连陷湖南诸郡,直至岳州,湖南又尽陷。孙延龄亦以广西叛。三月,耿精忠反,执福建总督范承谟幽之,巡抚降。襄阳总兵杨来嘉以谷城叛。先是,湖南、四川皆三桂分布党羽,设援剿诸镇地,至是响应甚速。四月,诏以分调禁旅遣将分防情形寄示平南王尚可喜,以笼络之,盖四藩中孔有德旧部亦已变,独尚藩未动,可喜年老,决无意发难,将留此为南方一屏蔽。而是月则诛三桂子应熊,并孙世霖,削孙延龄、耿精忠职爵,示无所瞻顾。三桂闻应熊诛,惊曰:“上少年乃能是!”初仓卒起事,天下以三桂剿绝明后,无可假借之名义,僭号为周,人心非所属。三桂至澧州,意颇前却,至是推食而起曰:“事决矣。”耿藩既变,浙东响应,精忠既遣其将马九玉、曾养性入浙,又遣白显忠犯江西,所至土匪蜂应,江西尤甚。八旗劲旅与相持于中原,迭有胜败,未能速进。朝廷通使于达赖喇嘛,欲借其力,号召信仰黄教之青海、蒙古,由西边攻川、滇之西,发诏川、滇、黔诸省供应军食,盖以从乱之地饵蒙古军。诏书刊十三年八月初三日,此诏不见《东华录》,亦不见《史稿》叙其事日,盖亦纷乱之拙计。其后达赖喇嘛并不出蒙军,反以割地连和为请,朝议却之。诏书见存北京大学史料室,可见当时应付之不易。是时赴浙应敌者,以康亲王杰书为奉命大将军,赴粤者以安亲王岳乐为定远平寇大将军,防守陕西者,以尚书加大学士衔莫洛为经略。至十二月,陕西提督王辅臣又叛,经略莫洛死之。十四年二月,进陷兰州。自此为三桂兵力所极。广西则叛将马雄时时窥广东,尚可喜老病不能军,子之信劫其父降三桂。于是诸藩之毒尽发。甘肃尚存张勇、王进宝诸将,能与相持,中原则旗军督率地方文武渐有收复,为三藩祸既炽而地域有所限制,可与言恢复时矣。 十五年五月,抚远大将军图海败王辅臣于平凉,辅臣降,诏复其官,授靖寇将军,立功自效,诸将弁皆原之,以此鼓叛者来归之气。时官兵各路皆捷,诸藩势日蹙。十月,杰书师次延平,耿藩将耿继美以城降,精忠遣子显祚献自铸印乞降。精忠盖亦效三桂所为,称“总统兵马大将军”,蓄发易衣冠,铸“裕民通宝”钱。至是,献其印降。杰书入福州疏闻,命复其爵,从征海寇自效。盖时郑成功子经尚据台湾,是时入闽、浙,不问清军、耿军守地,乘乱略取,陷漳州,海澄公黄芳度殉。亦逼建昌,耿藩守将耿继善遁。朝廷因敕杰书速进,乘机下福州。十二月,尚之信使人诣简亲王喇布军前乞降,且乞师,愿立功赎罪。诏赦其罪,且加恩优叙。孙延龄为三桂将吴世琮所杀,踞桂林。十六年三月,以莽依图为镇南将军,赴广州。四月至南安。叛将严自明以城降,遂克南雄,入韶州。五月己卯,之信出降,命复其爵,随大军讨贼。十七年,于时三桂已起事阅六年,自称为周五年之三月朔,以地日蹙,援日寡,思建号以系从乱者封拜之望,用群下劝进,称帝,改元昭武,以所在衡州为定天府,置百官,大封诸将,国公、郡公、侯、伯有差。颁新历,举云、贵、川、湖乡试,号所居曰殿,瓦不及易黄,以漆髹之,构芦舍万间为朝房。筑坛衡山,行郊天即位礼。是时年六十七,老病噎,八月又病痢,噤不能语,召孙世璠于滇,未至而死。世璠抵贵阳,其下即拥嗣称帝,改号洪化。当是时,巨魁既死,孤雏继业,其下骁悍敢死之夫犹能奉以周旋。清军闻三桂死,锐气自倍,然与世璠军战,犹迭有进退,其强悍固结不易解散可知。三桂所用水师将领林兴珠,先已降,朝廷封以侯爵,资其习水之用,乃收洞庭之险,急攻湖南。将军莽依图等徇广西,吴世琮走死。西军则张勇所用赵良栋,自略阳破阳平关,克成都,王进宝自凤县破武关,取汉中,进克保宁、顺庆。鄂边将军吴丹、提督徐治都自巫山克夔州、重庆。湖南大军贝勒察尼等迭取各郡县,三桂所都衡州亦下。于十九年春,在湘之藩下诸将均归贵阳就世璠,世璠令再扰川南,降将谭弘复叛,夔州再陷。朝命罢吴丹。以赵良栋尽护四川诸军,与定远平寇大将军彰泰由湖南,平南大将军赉塔由广西,分三道入云南。十月,彰泰克镇远,薄贵阳,世璠与其将吴应麒等奔还云南。二十年正月,赉塔与彰泰两军会于云南之嵩明州。二月,进攻云南省城,并收云南各郡县,世璠拒守久不下。九月,赵良栋军亦渡金沙江来会,良栋议断昆明湖水道,速攻之。十月二十八日戊申,世璠自杀,次日,其将线 率众降,戮世璠尸,传首京师,所署将吏悉降。十二月丁酉,遣官行祭告礼。己亥,宣捷受贺。先是群臣请上尊号,不许。癸卯,乃上太皇太后、皇太后两宫徽号,颁恩诏,赦天下。 三桂起事之年,圣祖年方冠。撤藩议起,事由尚可喜请归老而由其子代镇,非请撤也。部议遽以撤藩覆允,朝议两歧,英主独断,实己定于此时。尚藩不求撤而已撤,吴、耿乃不自安,求撤以相尝试,一旦尽允之。当日情事,于二十年十二月,群臣以大憝既除,请上尊号,圣祖召议政王大臣、大学士、九卿詹事科道等官,谕曰:“曩者平南王尚可喜奏请回籍,朕与阁臣面议,图海言断不可迁移。朕以三藩俱握兵柄,恐日久滋变,驯致不测,故决意撤回。吴三桂反叛,八年之间。兵民交困,倘复再延数年,百姓不几疲敝耶?忆尔时,唯有莫洛、米斯翰、明珠、苏拜、塞克德等言应迁移,其余并未言迁移必致反叛,议事之人至今尚多。试问当日曾有言吴三桂必反者否?及吴逆倡叛,四方扰乱,多有退而非毁,谓因迁移所致。若彼时诿过于言应撤者,尽行诛戮,则彼等含冤泉壤矣。朕自少以三藩势焰日炽,不可不撤,岂因吴三桂反叛遂诿过于人耶?贼虽已平,疮痍未复,君臣宜益加修省,恤兵养民,布宣德化,务以廉洁为本,共致太平。若遂以为功德,崇上尊称,滥邀恩赏,实可耻也!”王大臣等再以皇上一切调度,非臣等意虑所及,理应加上鸿称以显功德为请。复谕:“吴三桂初叛时,伪札煽惑,兵民相率背叛,此皆德泽未孚,吏治不能剔厘所致。今幸地方平靖,独念数年之中,水旱频仍,灾异迭见,师旅疲于征调;被创者未起,闾阎困于转运,困苦者未苏。且因军兴不给,裁减官员俸禄,及各项钱粮并增加各项银两未复旧。每一轸念,甚歉于怀。若大小臣工,人人廉洁,俾生民得所,风俗醇厚,教化振兴,虽不上尊号,令名实多;如政治不能修举,则上尊号何益,朕断不受此虚名也。朕自幼读书,览古人君行事,始终一辙者甚少,尝以为戒,唯恐几务或旷,鲜克有终。宵衣旰食,祁寒盛暑不敢少间,偶有违和,亦勉出听断,中夜有几宜奏报,披衣而起,总为天下生灵之计。今吏鲜洁清之效,民无康阜之休,君臣之间全无功绩可纪,倘复上朕尊号,加尔等官秩,则徒有负愧,何尊荣之有?至于太皇太后、皇太后加上徽号,诏赦天下,理所宜然。其上朕尊号之事,断不可行。”云云。所叙撤藩之初廷议情状,及藩变以后归咎情状,皆见事由主断。以图海之威重,且不主张,亲贵中亦绝无成见,唯受命出师,效其奔走之力,扼要屯驻,能守而后言战。叛党有来归者,不吝爵禄,且实保全之,不轻斩刈,此不能不谓圣祖之有作为矣。 又观其经乱讨伐八年之中,朝廷举措,极示整暇。其时天下士夫皆有望治之心,并无从乱之意。逸民遗老,亦早痛恨三桂之绝明,尤无人赞助藩变者。要亦圣祖善驭天下士夫,略举其迹:十二年岁杪闻变发兵,而十三年二月,书:“上御经筵。”中间有皇子生、皇后崩等事;命将行师,又无日无之。八月再书:“上御经筵。”则典礼无废也。九月朔谕翰林院掌院学士傅达礼等:“日讲关系甚大,今停讲已久,若再迟恐致荒疏,日月易迈,虽当此多事之时,不妨乘间进讲。于事无误,工夫不间,裨益人心不浅。尔衙门议奏。”院臣以几务殷繁,间日一进讲。上曰:“军机事情,有间数日一至者,亦有数日连至者,非可限以日期,其仍每日进讲,以慰朕拳拳向学之意。” 举经筵,康熙朝自九年为始,十三年不因军务而间断,此可书也。而《史稿·本纪》,二月书:“上御经筵。”八月不书,九月朔乃书之,因谕“每日进讲”。与《东华录》不同。此《史稿》不明故事之误也。经筵与日讲,并非一事,九月无御经筵之理。因九月朔有“每日进讲”之谕,而移并一处,望文生义,不可不订正之。 十四年四月谕:“日讲原期有益身心,增长学问。今止讲官进讲,朕不覆讲,但循旧例,日久将成故事,不唯于学问之道无益,亦非所以为法于后世也。嗣后进讲时,讲官讲毕,朕仍覆讲,如此互相讨论,庶几有裨实学。”康熙间讲学之风大盛,研求性理,此时已用熊赐履开其先声,纂修经义,明习天文算学,皆于此开其端。以天子谆谆与天下通儒为道义之讲论,实为自古所少,其足以系汉人之望者如此。而考其时势,则正复黔、秦、蜀、湘尽陷,东南浙、闽、两广、江西蠢蠢思变,方于十三年岁杪议亲征而未发之时,无论其为镇定人心与否,要能无日不与士大夫讲求治道,其去宦官宫妾蔽锢深宫之主远矣。 十五年十月,命讲官进讲《通鉴》,以“前代得失有裨治道,撰拟讲章进讲。”覆奏从《纲目》中择切要事实,首列纲,次列目,每条后总括大义,撰为讲说,先儒论断亦酌量附入。十六年,三藩尽叛,各地皆发之后,叛服之数晓然,兵事大有把握。三月谕翰林院掌院学士喇沙里:令翰林官将所作诗赋词章及直行草书,不时进呈。上召至懋勤殿,亲自披阅,以御临书赐喇沙里。此又振兴文事,为鸿博开科先声,皆极得抚驭汉人之法。兵事实力在八旗世仆,人心向背在汉士大夫,处汉人于师友之间,使忘其被征服之苦,论手腕亦极高明矣! 故宫有圣祖巡幸出征时报告两宫太后及训示诸皇子之语,文理甚拙,字体亦劣,于康熙朝御书文彩或有假借。然南巡时对众挥毫,传布甚夥,断非伪为;或道途手简,转是内竖等所代作,未可以此疑之。 是年五月初四日己卯,尚之信降。而是日谕大学士等:“帝王之学,以明理为先,格物致知,必资讲论。向来日讲,唯讲官敷陈讲章,于经史精义未能研究印证,朕心终有未慊。今思讲学必互相阐发,方能融会义理,有裨身心。以后日讲,或应朕躬自讲朱注,或解说讲章,仍令讲宫照常进讲。尔等会同翰林院掌院学士议奏。”寻复议:“讲官进讲时,皇上或先将《四书》朱注讲解,或先将《通鉴》等书讲解,俾得仰瞻圣学。讲毕,讲官仍照常进讲。”据此则帝于讲官所进讲章,拟于未讲之先,自将讲章向讲官先讲,然后由讲官再订正之,复议未敢任此也,圣祖则可谓好学矣。自后日讲时帝自晰经传之旨极多,皆于进君子退小人,亲贤远佞之意,就圣贤之语有会而发,《东华录》所载极多,不具录。十七年正月,诏举“博学鸿儒”。时三桂尚未称帝,叛众意尚坚,而海内士夫向往之诚,歌颂之盛,已视朝廷之举动而日有加增矣。历年巡幸之事,若行围讲武,巡近畿访民疾苦,巡边,谒陵,亲祀明陵,亲禾劝耕,每奉太皇太后以行,所至亦以讲官从,进讲不辍。其时关外勤朴之风未改,所经过无累于民,《实录》累书其所幸,若士民之游历无异也。时西南战事方急,中原及畿辅,已晏然向治如此。然都城北邻蒙古察哈尔部,自太宗征服以后,林丹汗走死,其子额哲来降,得其传国玺,念系元世祖嫡裔,封为亲王,仍冠内蒙四十九旗之上。传至布尔尼,当康熙十四年,征其兵助讨藩变,不至,旋煽奈曼等部同叛。以多铎孙信郡王鄂札为抚远大将军,图海为副,讨之,六阅月而平。《史稿》《图海传》:“讨布尔尼时,禁旅多调发,图海请籍八旗家奴骁健者率以行,在路骚掠一不问,至下令曰:‘察哈尔,元裔,多珍宝,破之富且倍。’于是士卒奋勇,无不一当百,战于达禄,布尔尼设伏山谷,别以三千人来拒,既战伏发,土默特兵挫,图海分兵迎击,敌以四百骑继进,力战覆其众。布尔尼乃悉众出,用火攻,图海令严阵待,连击大破之,招抚人户一千三百余,布尔尼以三十骑遁。科尔沁额驸沙津追斩之,察哈尔平。”据此则滇乱年余时,又对察哈尔用兵,除调不附察之蒙旗赴讨外,官军主力,乃八旗家奴,则旗下正兵已尽发,可见南方军事之棘。但所谓家奴,即属包衣下人物,诱以利即成劲旅,又可见八旗风气之悍劲。考《图海传》此文,旧史馆传所无,出李元度《先正事略》,李想自有本,今未能详矣。 主撤藩者,亲贵中无人,重臣若图海,亦力持以为不可,莫洛等言之而圣祖用之,是庙谟先定,非群策也。统兵大将则皆亲贵,然一蹉跌即召回,无始终其事者,则运用在一心,非倚办于一二大将也。赞撤藩而出预军事者,仅一莫洛,早为叛将所戕。明珠辈幸而言中,以此徼后来之宠。其时非有主持之力,圣祖随材器使,疆臣中得李之芳能捍闽浙之患,蔡毓荣能收云南会师之功。武臣中得西陲数将,张勇及王进宝、赵良栋,能与中原之师夹击收效。是皆因事见材,非先倚此数人而举其事。圣祖之平三藩,为奠定国基之第一事,少年智勇,确为事实。又能功成不自骄满,力辞尊号,唯务讲学,开一代醇厚之风,较之明万历以来,不郊、不庙、不朝,而边将小小捕斩之功,无岁不宣捷颁赏,君臣以功伐自欺,以进号蒙赏,糜费国财,互相愚滥,其气象何啻天壤之隔也。 鸿博开科,正在滇变未平之日,而其时文运大昌,得才之盛,至今尚为美谈,非特当时若不知西南之未靖,即后之论世者,亦若置三藩为又一时事,而以己未词科为清代一太平盛事。今为提出以时事相比论之,且应知己未词科,纯为圣祖定天下之大计,与乾隆丙辰之词科,名同而其实大异,此论清事之一要点也。康熙十八年三月朔,试荐举博儒之士一百五十四人于体仁阁,先赐宴,后给卷,颁题“璇玑玉衡赋”,省耕二十韵。读卷官派大学士李爵、杜立德、冯溥,掌院学士叶方霭,凡四人。取中一等二十名,二等三十名,俱入翰林,先已有官者授侍读侍讲,曾中进士者授编修,布衣生员以上授检讨,俱令纂修《明史》。其中理学、政治、考据、词章、品行、事功,多有笼罩一代者。而其誓死不就试者为尤高,至更能有高名而不被荐,尤为绝特,若顾炎武是矣。是时高才博学之彦,多未忘明,朝廷以大科罗致遗老,于盛名之士,无不揽取,其能荐士者,虽杂流牵官,亦许呈荐。主事、内阁中书、庶吉士,犹为清班;若兵马司指挥刘振基之荐张鸿烈,督捕理事张永琪荐吴元龙。至到京而不入试者,亦授职放归,若杜越、傅山诸人。入试而故不完卷,亦予入等,若严绳孙之仅作一诗是也。盖皆循名求士,大半非士之有求于朝廷。后来丙辰再举大科,入试百九十三人,取一等五人,二等十人;补试二十六人,取一等一人,二等三人,试至两场。二等授职,贡监只得庶吉士,逾年散馆,有改主事、知县者,而士以为至荣,且得士亦远不及己未之品学。部驳三品以下所荐,不准与试,皆以资格困之,是士有求朝廷矣。故康熙之制科,在销兵有望之时,正以此网罗遗贤,与天下士共天位,消海内漠视新朝之意,取士民之秀杰者以作兴之,不敢言利禄之途,足以奔走一世也。此事宜与平三藩之时代参观,弥见圣祖作用。 第三节 康熙妙取台湾省 三藩既平,国势已振,而郑氏犹踞台湾。东南滨海之地,禁民勿居,又禁出海之民,以为坚壁清野之计;仍时时有海警。八旗劲旅不习风涛,于此无能为役。自三藩既平,满人思以功名自奋者,自然乘时会而生。台湾在卧榻之侧,然唯汉人能图之。成大功者姚启圣、施琅二人,而世皆传姚之功为施所掩。《国史》所纪,颇与私家所传不尽合。而台湾之历史,以前多不明了,兹悉约为辨正焉。 古书无台湾之名,而其地距福建之泉州绝近,岂得古沿海之人一无闻见?近柯先生劭忞著《新元史》,于《外国·琉求传》后系论曰:“琉求,今之台湾。今之琉求,至明始与中国通,或乃妄传为一,误莫甚矣。”此说极是。史书中琉求有传,唯《隋书》、《宋史》及《元史》。《隋书》云:“琉求国居海岛之中,当建安郡东,水行五日而至。”隋建安郡,当今兴、泉、漳、汀滨海诸郡地。又云:“大业元年,海师何蛮等,每春秋二时,天清风静,东望依希似有烟雾之气,亦不知几千里。三年,炀帝令羽骑尉朱宽入海求访异俗,何蛮言之,遂与蛮俱往,到琉求国,言不相通,掠一人而返。明年又往,抚慰不从,取其布甲而还。”《宋史》:“淳熙间,琉求人猝至泉州水澳、围头等村杀掠,人闭户则免。”《元史》:“琉求在南海之东,漳、泉、兴、福四州界内,澎湖诸岛与琉求相对,亦素不通。天气清明时,望之隐约若烟若雾,其远不知几千里也。西南北岸皆水,至澎湖渐低。近琉求则谓之落漈。漈者,水趋下而不回也。凡西岸渔舟到澎湖以下,遇飓风发作,飘流落漈,回者百一。琉求在外夷,最小而险者也。世祖至元末,遣使杨祥、阮鉴等往宣抚,以二十九年三月二十九日自汀路尾屿舟行,至是日巳时,海洋中正东望见有山长而低者,约去五十里,祥称是琉求国,鉴称不知的否。祥乘小舟至低山下,以人众不亲上岸,令军官刘闰等二百余人,以小舟十一艘载军器,领三屿人陈辉者登岸,岸上人众,不晓三屿人语,为其杀死者三人,遂还。四月二日至澎湖。” 据诸史所言,地望距泉、汀极近。自汀属海屿往,且不过一日可达,部署登岸,被抗而还,抵澎湖计亦不过一两日程,其为台湾地无疑。至明洪武初所诏谕之琉球,则俨然旧国,与元以前所记无文字、无年岁、无疆理、无官属者,文野迥异。国有三王,曰中山、曰山南、曰山北,皆以尚为姓,而中山最强。洪武五年正月,命行人杨载以即位建元诏去其国,自是随使入朝贡,奉笺表无虚岁。三王迭来,且请子弟入国学。其距中国道里,据《清通典》,自福州五虎门出海,历程一千七百里至其国。据《琉球国志略》,康熙五十八年遣使测量,琉球偏东五十四度,距福州八度三十分,推算径直海面一千七百里,船行则福州至姑米山四十更,计二千四百里,回五十更,计三千里云。与五日程之说大异,故曰《新元史》之说确也。《清一统志》尚以历史之琉求为明以来之琉球,其叙台湾,莫详于《国史·施琅传》,琅疏言:“明季设澎水标于金门,出汛至澎湖而止。台湾原属化外,土番杂处,未入版图,然其时中国之民,潜往生聚于其间,已不下万人。郑芝龙为海寇时,以为巢穴。及崇祯元年,郑芝龙就抚,借与红毛为互市之所,红毛遂联结土番,招纳内地民,成一海外之国,渐作边患。至顺治十八年,海逆郑成功攻破之,盘踞其地。”据此,则台湾原为郑氏巢穴,特距其地于土番之中,未有建置之规划。至芝龙就抚于明,乃以台借红毛,为互市所,则亦若澳门之于葡萄牙,本以为好而相假,非红毛以力取之也。红毛为其时西洋人之通称,实为荷兰国人。红毛经营三十余年,乃成一海外之国,成功乃以兵力逐久假不归之荷兰,又传子至孙,奉明正朔者二十余年。是则开辟台湾者始终为郑氏。姚启圣为清代平台首功。诸家记启圣事,谓生于郑芝龙起事之岁,至年六十而台湾郑氏亡,启圣亦卒,以为天特生启圣与台湾相终始。启圣生明天启四年甲子,芝龙入台即在是年,至崇祯元年即让与红毛而身就抚,是据台不过四年,且无海外立国之计,一招即受抚,其不重视台可知也。此既名为台湾以后之历史也。 姚启圣人奇事奇,轻侠豪纵,为路人可以杀人报仇,恤人患难,可以不自顾其身命;以犯法亡入旗。在明末本为浙江会稽籍诸生,入旗后中康熙二年旗籍第一名举人,出为县令,多奇特之行。康亲王杰书统兵讨耿精忠,启圣从立功,洊升至福建布政使,寻擢总督。台湾郑经,即成功子,闽乱以来,屡侵略福建沿海郡邑,其将刘国轩尤能军。启圣御之,连复所侵地,遂以收全台为己任,开修来馆以纳降,不惜金钱重贿,多行反间,以携其党。不终岁,将士降者二万余人。又请前被裁之水师提督施琅,以百口保其复任。施琅者,泉州晋江人,雄杰习于海,故隶芝龙部。芝龙降于贝勒博洛,琅族叔福从之;琅从成功招,留为明用。既而与成功不相得,遁归福所。琅父大宣及弟显,俱为成功所杀。琅既归新朝,久之无所遇,归居泉州。顺治十一年十二月,朝命郑亲王世子济度为定远大将军征成功,入泉州,拔琅从军。十二年,成功攻福州,琅击却有功,授同安副将,进总兵。康熙元年,擢水师提督。时成功已死,子经统其众。琅累战有功,加右都督,授靖海将军。康熙七年,密陈郑氏克取状,而部议难之,且以为疑,遂裁水师提督,召琅入为内大臣,隶镶黄旗将军。十六年,复水师提督,启圣累保琅,未用。二十年,郑经又死,子克塽幼。内阁学士李光地亦奏保琅,乃复任琅为水师提督焉。 先是,郑氏已屡败,尽弃闽省海边地,并海坛、金门、厦门等群岛。郑氏之众,悉归台湾。旗军在闽无所用,启圣使客说耿精忠自请入朝,亦劝康亲王杰书请班师,悉其供亿之费,从事平台。时郑克塽袭称延平王,而事皆取决于其下刘国轩、冯锡范。琅以国轩最悍,时方守澎湖,计一战破之,则台湾可不战下;遂以二十二年六月攻澎湖,力战克之,国轩遁归台湾,克塽及锡范等果震慑乞降。琅以八月率师入台受降,克塽及国轩、锡范以下皆出降。琅由海道专奏捷,而启圣则驰驿入奏,迟琅奏二十日而达。圣祖得捷音甚喜,立封琅靖梅侯。启圣以积年经画之劳,赏竟弗及。会启圣又奏言“庙谟天定,微臣无力”,圣祖益疑其有怨望意,未几启圣以疽发背卒。卒后,尚论之士多有为启圣鸣不平者,因于琅有贬辞。其实为国立功,琅与启圣所见自同,唯其奏捷取巧,受爵不让,有攘功之迹,掠赏之情,亦可议者。其论台湾之善后,朝议主迁民弃地不设守。李光地为泉州产,于此役颇自谓有所参预,圣祖亦以其晓事,询问之。光地尤主张招红毛畀以其地,此见光地自撰《语录》及《年谱》;圣祖不纳。琅疏争其事,略言:“顺治十八年,郑成功攻红毛破之,踞台湾地,窥伺南北,侵犯江、浙,传及其孙克塽,积数十年。一旦畏天威,怀圣德,纳土归命,以未辟之方舆,资东南之保障,永绝海邦祸患,人力所能致之。若弃其地,迁其人,以有限之船,渡无限之民,非数年难以报竣。倘渡载不尽,窜匿山谷,所谓借寇兵而赍盗粮也。且此地原为红毛所有,时在垂涎,乘隙复踞,必窃窥内地,重以夹板船之精坚,海外无敌,沿海诸省,断难晏然。至时复勒师远征,恐未易见效。如仅守澎湖,则孤悬狂洋之中,土地单薄,远隔金门、厦门,出足不受制于彼,而能一朝居哉!部臣苏拜、抚臣金铉等,以未履其地,莫敢担承。臣伏思海氛既靖,汰内地溢设之官兵,分防两处,台湾设总兵一、水师副将一、陆营参将二、兵八千,澎湖设水师副将一、兵二千。初无添兵增饷之费,已足固守。其总副参游等官,定以二三年转升内地,谁不勉力竭忠!其地正赋杂粮,暂行蠲免。现在一万之兵,仍给全饷,即不尽资内地转输。盖筹天下形势,必期万全。台湾虽在外岛,实关四省要害,无论耕种犹资兵食,固当议留;即荒壤必借内地挽运,而欲其不为红毛,亦断不可弃。弃之必酿成大祸,留之诚永固边隅。事关封疆重大,伏祈乾断施行。”疏入,下议政王大臣等议,仍未决。总督启圣从琅议。上召询廷臣,大学士李霨是琅;寻侍郎苏拜亦请从琅,与启圣同议,请设总兵等宫及水陆兵,并设三县、一府、一巡道。上允行。盖成琅之美者启圣也,琅实负启圣,启圣何尝忌琅。其卒于是年,亦寿数适然耳;必谓愤郁致死,不浅之乎论启圣哉!琅又疏言:“克塽纳土归诚,应携族属,刘国轩、冯锡范应携家口,同明裔朱恒 (《小腆纪传》作鲁世子桓)等,俱令赴京。其武职官一千六百有奇,文职官四百有奇,应候部议。降兵四万余人,或入伍,或归农。”诏授克塽公衔,国轩、锡范伯衔,俱隶上三旗;其余职官及朱恒等,命于附近各省安插垦荒。旋授国轩天津总兵。终清之世,郑氏之后及国轩、锡范,皆以世袭佐领,辖其所属,至清亡乃止。 第四节 治民先要治河 河患恒在大乱之后,兵事正殷,无能顾及此事也。清兴,治河有名者,世祖时即用杨方兴、朱之锡二人,先后为总河。其时无所谓科学,方法皆得之工人之经验。其为治河名臣者,第一系廉洁,第二即勤恳。廉洁则所费国帑,悉数到工;勤恳则视工事为身事,可以弭河患者无不留心,除力所不及外,不至以玩忽肇祸。有此二者,其收效恒在徒讲科学者之上,盖虽精科学,仍当以廉洁勤恳为运用科学之根本也。方兴、之锡皆足以当之。顺治元年五月,摄政王兵始入京。六月,遣王鳌永招抚山东、河南。七月即命方兴总督河道。十四年乞休还京师,所居仅蔽风雨,布衣蔬食,四壁萧然。代者即之锡,亦任十年,至康熙五年卒官。时总督朱昌祚奏之锡遗绩言:“之锡治河十载,绸缪旱潦,则尽瘁昕宵;疏浚堤渠,则驰驱南北。受事之初,河库储银十余万,频年撙节,见今财库四十六万有奇。及至积劳撄疾,以河事孔亟,不敢请告,北往临清,南至邳、宿,夙病日增,遂以不起。”此皆述其实,非溢美也。徐、兖、淮、扬间颂之锡惠政,相传死为河神。乾隆时,高宗巡视河工,顺民意封“佑安助顺永宁侯”神号,春秋祠祭,民称之曰朱大王云。后数年乃得名河臣靳辅。辅任总河在康熙十六年,时吴三桂叛,诸藩、诸降将响应,兵事极棘,河道不治,先后溃决,淮、黄交病,水浸淫四出,下河七州县淹为大泽,淮水全入运河,清口涸为陆地。十六年略有转机,中原已无动摇之象,而辅以先任皖抚,帝奖其实心任事,急欲治河,遂授为河道总督。辅到官,即周度形势,博采舆论,为八疏同日上之。议疏下流,治上流,塞黄、淮各处决口,规划甚备。又议经费所出,计需银二百十四万八千有奇,应令直隶、江南、浙江、山东、江西、湖北各州县借征康熙二十年田赋十之一,工成后由淮、扬被水田亩涸出收获,及运河通行经过商货征税补还。又议裁并冗员,明定职守,严河工处分,讳决如讳盗例。又议官吏工成优叙。复议工竣后守堤兵役。期二百日毕工,日用夫十二万三千有奇。当时工料之贱如此。而廷议以军兴难其事,谓募夫太多虑扰民。帝命辅熟筹,乃宽其期限为四百日,运土改用车驮,募夫可减至四之一。廷议允行。于是治河始有彻底之计划。十八年,如期工竟,急谋增赋,议淮、扬已渐有涸出地苗,除丈量还民外,余田可行屯田法。时论以为有碍民业,乃不直辅,而所修之工亦有小决处,河水亦未尽复故道,辅自请处分。部议当夺官。帝命辅戴罪督修。部又以决口议令辅赔修,帝以赔修非辅所能任,不允。此皆帝之能用才,不听有司以文法困之也。既而议者谓:“下河被水,辅乃筑堤堵水不使下,何不就下河浚使出海,而反蓄水于高处,既徒拂就下之性,又以下河所涸地,规屯田之利以病民。”劾辅甚厉。劾之者皆正人,若于成龙、汤斌皆是。帝询淮、扬仕京朝者,侍读乔莱等亦右成龙。而辅坚持堵筑,谓下河不可浚使出海。帝意不能不从众议;令侍郎孙在丰董浚口之役,发帑二十万专任之,总河仍任辅。辅言:“下河形如釜底,近海转高,浚之水不能出,徒令海水倒灌为患。”持之甚坚。言官劾辅请加罪,至比之舜之殛鲧,又言屯田累民,并及其幕客陈潢,罪状无所不至。御史郭琇既劾辅,同时劾大学士明珠,直声震天下。而劾明珠疏亦及辅,以故辅之功罪,时论颇不定,至今纪载中尚然。帝谕廷臣:“辅挑河筑堤,漕运无误,不可谓无功;屯田事亦难逃罪。近论其过者甚多,人穷则呼天,辅不陈辩朕前,复何所控告耶?”时在康熙二十七年三月,帝御乾清门,召辅与成龙、琇等廷辩,辅、成龙于筑堤浚口各持所见不相下,琇独言辅屯田害民。辅引咎,遂坐罢,诸右辅者并降谪有差,陈潢亦坐谴。 清初治河,必兼治运。元明以来,建都在北,而粮从南来,运道独恃一水。运河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