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班超
[book_author]孙毓修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历史传记,史学,完结
[book_length]47264
[book_dec]《少年丛书》之一,《少年丛书》最早于1908年冬天由张元济主持的上海商务印书馆编译所出版,又名《中外伟人的传略》。《少年丛书》共28册,分别讲述了28位中外名人的人生故事。《班超》孙毓修著。班超 (32—102)东汉名将、外交家。字仲升。扶风安陵(今陕西咸阳东北)人。班固弟。本读诗书,后投笔从戎,随外戚窦固击匈奴。又奉命出使西域,在西域31年,为西域都护,巩固了汉在西域的统治。封定远侯。暮年回京,不久病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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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一章 少年之修养
班超,字仲升,东汉时扶风平陵人,今陕西咸阳人也。容貌壮伟,为人有志,不修细节,然内行孝谨。居家常勤苦,不耻劳辱。有口辨,精《公羊春秋》,其余诗传,涉猎之而已,涉如涉水,猎如猎兽。言不死守章句,如东汉时之经生,英雄所见者大,夫岂屑拘拘于字句之间乎?
洛阳者,东汉之都城也。语有之:“争名者于朝,争利者于市。”超既怀抱才器,不甘终老牖下,则必至京师,置身人海之中(人海,言京师为人所趋,人多如海也。苏东坡诗云:万人如海一身藏),以赴机会。明帝永平五年(明帝永平未改元),兄固被征诣校书郎(校书郎,东汉时官名也),超与母随至洛阳。
超家固贫,居京师,不愿受养于兄,常为官佣书以自活。尝辍业投笔叹曰:“大丈夫无他智略,犹当效傅介子、张骞,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研间乎?”傅介子,西汉时北地人(今甘肃环县东南),元帝时使西域,刺杀楼兰王,封义阳侯;张骞,西汉时汉中人(今陕西南郑县),武帝时凿空(谓通其道路也)开西域,封博望侯,皆吾国历史上之大冒险家,为我汉族拓万里之殖民地。论其功绩,可与开辟美洲之哥伦布、开辟澳洲之伋顿曲、开辟非洲之立温斯顿,东西辉映。当超慨叹之时,正在佣笔无聊、志行未见之日。悠悠之人,其孰信之。左右皆因笑其妄,定远因慨然曰:“小子安知壮士志哉!”
凡少年之人,生长家庭,既未接受名师良友之熏陶、名山大川之开发、世事升沉之阅历,而能毅然立志不汨没于流俗,不回惑于贫贱,则必以其天资之过人也。不然则濡染于其父兄之言行也。夫超之父兄,固非常人矣。其父彪,当光武之世,游说愧嚣(嚣,字季孟,今甘肃奉安县人。王莽末,与其同志三十一人起兵与莽为敌,据有甘肃。光武中兴,遣使招之降。嚣不应,自称王。嚣卒,其子纯降汉),嚣不从,乃避地河西(今甘肃境)。大将军窦融召为从事,待以师友之道。彪乃为融出谋划策事汉,总河西以拒愧嚣。入汉以功名终。其兄固,博载籍,弱冠即为东平王苍记室,承父之志,续成汉书。后随窦宪出征匈奴,大破单于,登燕然山,作对《燕然山铭》,刻石而归。乃至其妹昭,亦非常女。和帝闻其才,数召入宫,令皇后诸贵人师事焉,号曰大家(家与姑同,大家,女之尊称。今福建人妇称姑,犹曰大家)。每有贡献异物,辄召大家作赋颂。及邓太后临朝,大家与闻政事,盖不啻一女顾问也。又以其暇,续成兄固之书(即今行世之汉书)。临终,又作《女诫》七篇。
观此则班氏一门之人物,无一非杰出之材。超少长其间,濡于耳接于目者,无一非良好之模范,宜其志趣日向于高明。人生少时,贤父兄之相助,岂不重哉?且古人崇拜英雄之心,亦较后人为盛。遇名臣良将、高人逸士之死也,则文学之士,不谋而为之立传,刊行于世,名曰别传。宋太宗时,修《太平御览》,引用汉魏时人别传,犹存百数十种,而今皆亡矣。傅介子、张骞诸人,当时必有别传行世,其行事奇伟,实一绝妙之冒险谭,宜超读之而投袂以起。由是观之,传记之益人亦大矣。
【批评】
诸葛亮读书,观其大略;陶渊明读书,不求甚解;班超读书,涉猎而已。此言不死守章句,一字之辨,费至数万言,如经生家之所为耳。非谓读过一书,于其大义茫然不知,又或一知半解,自号通人也。试观诸葛亮一生所作文章,皆小心精密;陶渊明作群辅录,亦详备无遗漏;班超专守公羊之学,精一家之言。非好学深思,心知其意,那得有此?
凡人有数卷书,烂熟于胸中,则终身受用不尽。史传常言某专精某书,此即记其一生得力处也。宋赵普以半部《论语》佐太祖定天下,精熟之效,有如此者。
少年修养之时,宜居村野,不徒取其静穆已也,境绝纷华,此心自能鞭辟入里,更以村野之间,富于天然界之趣味,山之蕴藉,水之流动,鱼虫草木之自然,无不足以养人高尚之志。故自古伟人,无不入山数年,于静中立定根基,后来终身受益。及乎壮行,自当厕居都市,以赴事机,争名于朝,争利于市。古有是言至于今日:人事纷烦,机关灵敏。此二语愈中于情实矣。然欧美之人,当政海澜翻、军书旁午之日,又且抽数日之闲,脱离朝市,徜徉野外,以回复其精神。城乡易住,亦一张一弛之道也。
为贫而谋事,可不问其所入之多寡,惟当问其所作之事,于自己有益与否。如其事而有益于己也,则借事以历练,于将来之所得已多,可弗斤斤于酬报也。班超家贫,为人佣书,其所入必不能多,而借此读书,则少年光阴,不至虚掷。家贫之少年,不可不知此理。
凡人静极则思动,郁极则思通。当项羽书剑未成之时,见秦始皇帝东游,卒(同猝)然叹曰:“彼可取而代也。”当刘季泗上飘零之日,遇见始皇,亦曰大丈夫当如此矣。当陈胜辍耕陇上之际,怅然甚久,曰苟富贵,无相忘。班超投笔之叹,亦是英雄本色语。此种感慨,人皆有之,惟志有大小耳。
孟子曰:“中也养不中,材也养不材,故人乐有贤父兄也。”然贤父兄不能常有。孔子曰:“君子以仁辅友,以友辅仁。”然良友亦不易相逢。在在处处,可以代贤父兄良友任者,其惟书乎?昔人当印本未行,得书不易之日,犹披蒲削竹,得而读之。我辈生当求书最易之时,可以吝此小费而不买书,读之以自救乎?
班超,字仲升,东汉时期扶风平陵人,也就是现在的陕西咸阳人。他的容貌看起来雄伟强壮,为人也很有志气,对于小节的事情,不很在意,但是却很孝顺,做事十分谨慎。他在家里勤苦耐劳,不以劳作为耻。他天资聪颖,口才很好,精通《公羊春秋》。至于其他诗、传等,他稍有涉及,只是简单的阅览或探索,没有深入研究掌握。他平时也不拘泥于别人的观点,譬如与东汉时代的经学博士相比,英雄的眼界要大得多,又怎么会像他们一样局限于一字一句之间呢?
洛阳,是东汉时的都城。有古语曾说:“在朝堂上争名,在闹市中争利。”班超既然心怀大志,自然不肯像一般腐儒一样,一生无所作为。他想要一展抱负,就非到繁盛的都市,使自己置身于人海中,来寻找机会不可了(人海,是说京师吸聚人群,人多如海。苏东波诗云:万人如海一身藏)。明帝永平五年(明帝永平没有改年号),朝廷征召他的哥哥班固做校书郎(东汉的官名),他便和母亲随同哥哥一齐到了洛阳。
班超的家境很穷,虽然哥哥做了官,但他却不愿依赖哥哥而生活,便经常受官家的雇佣,代他们书写文件,赚取微薄的报酬,借以维持生活。曾经有次他写得疲倦了,便把笔一抛叹道:“大丈夫即使没有别的志愿,也应该学傅介子和张骞到国外去做一番事业,来取得功名,怎能一直在笔砚间讨生活呢?”傅介子是西汉时候的北地(现在甘肃环县东南)人,元帝时出使西域,刺杀了楼兰王(楼兰是西域的国名),被封为义阳侯;张骞是西汉时候的汉中(现在陕西南郑县)人,武帝时开通了西域的道路,使西域的许多国家都臣服于西汉,被封为博望侯。他们都是我国历史上的大冒险家,为我们汉族开拓了千万里的疆土。他们的功绩,实在可以和开辟美洲的哥伦布、开辟澳洲的伋顿曲、开辟非洲的立温斯顿并驾齐驱。班超在做一个小小的书记时,发出这样的感慨,谁会放在心上呢?身边的人听了,大多笑他狂妄和无聊。他感叹道:“这般小子,怎能知道我的壮志?”
一个少年人,生长在家庭里,既没有名师良友的指导和熏陶,又没有走南闯北的经验,也没有世事的阅历,而能够毅然坚定志向,成为一个伟大的人物,不因贫贱的生活迷失方向,这种人必定天资过人。否则,必是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有良好的父兄做模范,在不知不觉之中,受了感化。班超的父兄,都是非同寻常的人物。父亲名班彪,当光武帝时,他游说隗嚣(隗嚣字季孟,东汉时成纪人,现在甘肃奉安县人。王莽末年,他和三十一个人起兵与王莽为敌,占据了甘肃,称西州将军。光武中兴后,派遣使者招他投降,他没有听从,自己称王。他死后,他的儿子隗纯投降汉朝),劝他降汉,隗嚣没有听,他便避到河西(今甘肃境)。大将军窦融仰慕他的才华,召他为从事(汉时官职名),对待他像对师友一般。他便代窦融策书,劝他归汉(其时窦融据河西,称五郡大将军),总领河西之军,来对抗隗嚣。后来被朝廷征召,晚年任望都长。班超的兄长班固,博学多才,二十岁时便做东平王苍的记室(后汉官职名)。他继承父亲的遗志,续编《汉书》。后来随从窦宪出征匈奴,大败单于,登上燕然山(今外蒙古赛音诺颜部有杭爱山,距陕西宁夏北二千余里,即古时的燕然山),写了一篇《燕然山铭》,刻在山石上。班超的妹妹班昭,也不是平常的女子。和帝听说她的才学,几次召她入宫,命令皇后等后妃尊她做师长,受她的教诲,称她为大家(家与姑同,大家是女子的尊称)。每次遇到进贡的罕见之物,和帝都召班昭写文章歌颂。后来邓太后临朝,班昭参与政治,不亚于一位女顾问。她还在闲暇的时候,续写完成了她父兄所著的《汉书》。到了老年,她又著作了《女诫》七篇。
看到这,便可以知道班氏一家,没有一个不是杰出之才。班超生长在这种家庭里,耳濡目染,都是良好的模范,他的志趣自然会高尚起来。一个人年少的时候,贤明父兄的帮助,难道不重要吗?而且古人崇拜英雄的心理,也比后世的人强。名臣良将高人逸士们死后,文学之士都不谋而合替他们作传刊行,叫作别传。宋太宗的时候,朝廷修订《太平御览》,引用汉魏时人的别传,还保存着一百几十种,到现在就都没有了。如傅介子、张骞等人,当然肯定也有这种别传。这些人行事都非常奇异不凡,实在是一部绝妙的冒险小说啊。班超读了,心中自然会有无限的兴趣,便不知不觉地投笔而起了。从这点来看,传记对人的益处也是很大的。
【评论】
诸葛亮读书,只看书的主要内容;陶渊明读书,只求领会文章的大意;班超读书,只是粗略浏览。这是说读书不拘泥于字句之间,不要因为辩论一个字的差别,花费几万字,就像经学博士们做的那样。不是说读过一本书,对书中的主要观点却一无所知,又或者是一知半解,就自以为是通达的人了。试看诸葛亮一生所写的文章,都非常小心谨慎;陶渊明写《群辅录》也非常详备,没什么遗漏;班超专攻公羊之学,精通一门学问。不是爱好读书,深入思考,懂得书中精义,哪里能够这样呢?
一个人如果有几卷书,读得烂熟,那么其中的好处就会终身受用不尽。史书中经常说某个人专门精通哪一部书,这就是这个人一生得益的地方。宋代赵普用半部《论语》辅佐太祖平定天下,就是对于《论语》精通熟悉的缘故。
一个人在年少时修身,应该居住在乡村山野里,不只是因为这里安宁静谧,周围的环境隔绝了俗世的纷乱繁华,人心自然就能够沉静下来,切实作学问,再加上乡村之中,充满天然的趣味,大山的含蓄,水流的灵动,花鸟鱼虫的自然,都有利于培养一个人高尚的情怀。所以从古至今,伟人们都是在山里待几年,在宁静的日子里打定基础,后来才会终身受益。等到长大以后,他们就应该进入到城里,寻找机会,在朝堂上争取功名,在闹市中寻求利益。古时候有这样的话传到现在:“人情世故多而繁复,需要灵敏的思维来应对。”这两句话现在看来更加切中现实啊。然而欧美国家的人,当政务繁忙、军事交错的时候,还抽几天空闲时间,离开朝堂和闹市,去野外安闲自在地生活,来恢复自己的精力。城市和乡村轮流住,也是劳逸结合的方法了。
因为生活贫困而去找事情做,可以不问收入的多少,只问所做的事情,对自己有没有好处。如果这项工作对自己有益,那么就借此来锻炼自己,将来会得到更多的回报,就不要对报酬斤斤计较了。班超家里穷,他替人家抄书,收入肯定不会太多,但可以借着这个机会读书,那么大好的光阴就不至于浪费了。家中生活困难的年轻人,要明白这个道理。
一个人安定时间长了就会想着出去闯荡,心中郁积到极点就会想通。当项羽读书和剑术都一无所成的时候,有一次看到秦始皇出游,他突然叹息说:“这个人我可以取代他。”当刘邦还在做泗水亭长的时候,看到秦始皇的风光场面,也说男子汉就应该这样。当陈胜在田地边休息的时候,怅惘了很久,说大家日后富贵了,不要忘了彼此。班超扔笔长叹说的话,也显示了英雄本色。这种感慨,人们都有,只是志向有大小之分而已。
孟子说:“品德修养好的人教育熏陶品德修养不好的人,有才能的人教育熏陶没有才能的人,所以人们都希望有贤明的父兄。”但是贤明的父兄不会一直有。孔子说:“君子凭着仁德来交朋友,同时用朋友的德行来帮助自己修行仁德。”但是品行高尚的朋友却不容易碰到。无处不在、可以代替贤明父兄和良友行使责任的,不就是书吗?过去的人,没有通行的印刷书籍,得到一本书非常不容易,还靠用蒲叶竹简来记录,很多人还想尽一切方法找书来读。我们这些人生在求书最容易的时候,难道还舍不得拿一些小钱来买书,通过读书来提高自己的修养吗?
[book_title]第二章 当时西域之情势
超在京师,佣书有年,郁不得伸。会显宗(明帝庙号)问固卿弟安在,固对为官写书,受直以养老母。帝乃除超为兰台令史(东汉时设兰台令史六人,掌书劾奏及印主文书),后坐事免官。显宗十六年(民国纪元前一千九百三十三年),窦固出击匈奴,以超为假司马(假司马,言权借使为司马之官,即暂署之意),将兵别击伊吾(今新疆之哈密)。战于蒲顿海(今天山路南之巴尔库勒),多斩首虏而还。此乃我国大冒险家,抛弃佣书之生涯,初发展其雄图之日也。
定远一生之功业,尽在西域。则欲叙其建功之历史,不可不先知两汉时西域之情势。
汉时西域,以今地释之,为新疆行省,中国西北一大部也。西倚葱岭,南凭昆仑,北负阿尔泰山,东界甘肃。山有天山、祁连之胜,川有伊犁、塔里木之大。其物产有哈密之瓜、和阗之玉;兽皮五金,尤充牣焉。昔雄才大略之汉武,慕其名马,思与之交通,而张博望乃冒万险以开拓之。博望当日,足迹所临,至远者,乃离长安一万二千余里,跋涉今之新疆、俄属土耳其斯坦、印度之北部。断匈奴之右臂,振汉族之威声,凿欧亚之孔道(当海道未通之时,欧州人之来中国者,皆自印度北行,经新疆者而入中国),辟万里之新陆。此即超佣笔时,日夜所崇拜之人也。以为大丈夫得志于时,此事非异人任矣。
汉武之时,匈奴寖衰。元成间,以五单于(单于读如善于,匈奴人犹言王也)争立,南向稽颡,求为我国之藩属以自庇。中国国威,震于域外,惟此时为盛。既而王莽篡立,轻蔑远夷,贬易侯王,匈奴及西域皆怨。匈奴东结乌桓鲜卑之众,西连西域诸国,频犯北塞。光武既定天下,急修内治,不遑驰域外之观也。因此匈奴益骄,烽火(古时交通不便,故于路上以泥作灶形,遇寇至,昼则在灶中出烟,夜则出火,以为告警呼救之记号。高丽未灭时,犹用烽火之法,西人称为火电信)时及山陕边鄙,为汉民患。未几,匈奴内乱,分为南北。南匈奴通款内附,如元成间故事(谓西汉元帝成帝时也)。而北匈奴方负,固不服,竭力联合西域,以重其势。汉之河西郡县,边警日至,城门昼闭。于时汉与西域使命不通者,已越六十五年。张博望、傅介子已成之功业,至此尽付之流水。
使今之白种人,处东汉中叶之境,则举国视为不可忍之事,而早已出发远征之队,收塞外之沙漠为殖民地矣。我国先民则有鉴于好大喜功之主,开疆拓土,专务虚荣,往往所得不偿所失,故恒以辟地为大戒。当窦宪秉国,筹议边事之日,袁安、任隗,皆上书切谏。其言曰:“汉故事,供给南单于费直,岁亿九十余万,西域岁七千四百八十万。今北庭弥远,其费过倍,是乃空尽天下,而非建国之安也。”盖当时以母国之财,供殖民之用,大失开边之本义,宜庸庸者之难与图始耳。《张骞传》云:“骞之使乌孙(今之伊犁)也,天子使赍牛羊数万,金币值数千钜万,而后此求宛马者(大宛在今新疆极西,汉武帝闻其国产良马,使张骞往求之),相望于道。”一辈大者数百人,小者百余人,所赍操大仿博望侯时。从此可知前汉以辟地之故,举文景两朝太仓之积聚而尽空之,益以桑孔心计,厚敛于民,犹且不足,卒致元元(谓百姓也)愁叹,海内骚然。倘使汉武得西域,移三辅之丁壮以实之,使之就新地以开发利源,邛杖蜀布,有无相通。人皆见辟地之利,则冒险之精神自生。而我先民,亦何让于条顿(Tenton)、拉丁(Latin)民族哉(今英德美诸国皆条顿民族,法意葡西诸国皆拉丁民族)?是皆为帝王一人之虚荣心所误,张骞、傅介子诸人,则何罪焉?
当班超之时,汉廷诸人,主张不通西域者,袁安、任隗二人;主张通西域者,宋由、丁鸿、耿秉等十人。天子乃从多数,可窦宪之议。宪既历试班超,以为可当一面也,乃遣从事郭恂,与超俱使西域。万里穷荒,汉使一出玉门关,则步步如履荆棘,而超欣然受命,视此行为登仙也。其意气之盛,可谓壮哉。
【批评】
汉时,匈奴数为中国患。汉高之时,猛将如云,谋臣如雨,且有白登之围。用陈平奇计,方能出险。至于文帝,匈奴之势,益复猖狂。而汉廷诸臣,常举高祖故事,以戒天子。盖恐其出师疲中国,用意非不善也,然未免太示人以弱。久之匈奴益骄,和亲无效。如非武帝主张用兵,破其庭而诛其君,则五胡之祸,已见于两汉之间矣。武帝末年,虽有轮台之悔,论其功业,洵不在禹下者也。匈奴既衰,其种族之一部分,曰麦迦(Magyar)者,乃游行至欧洲。里海之东,窝瓦(Volgs)河流域之间,本有亚刺尼(Alam)、各斯(Goth)诸小国,匈奴灭之,而有其地。寖至多瑙河(Danube)之平原,遂流连而不忍去,因建国其地,曰匈牙利,今为欧洲强国之一。
由此观之,汉武之攘匈奴,诚非得已,而其得计,则在先收伏西域诸国。当时,西域诸国,与汉则汉重,与匈奴则匈奴重。东汉时之情形亦然。班超窥此形势,故以通西域自任。非平日留心大局,临事安有把握。古时名人未得志以前之豫备,旧史家常不屑措意,即偶一书之,亦极疏略。是在善读史者,体会得到,则一室之中,能自得师矣。
我国民族之无远略,实坏于一二好大喜功之主。不以辟地为殖民之大计,而惟博重译来朝之虚名。用兵塞外,居者有重敛之苦,行者受舆尸之伤。至其究竟,则于民间一无所补,以是人皆恶闻边事。久之,乃成一视外国事与己绝不相干之观念。此种观念,虽在今日,犹未尽化除也。当宋元之间,有意大利人曰马可波罗(Marco Polo)者,从陆路冒险至中国,入仕元廷,到处考察我国风俗。数年之后,从海道归国,以其所见所闻,著一游记(此书有英文译本,名《Travels of Marco Polo》)。出版之后,人人争读。欧洲之人,乃倾其思想,谋来我国。数百年后,卒达其通商市利之愿望矣。回思我国之初至印度者,前有法显(著《佛国记》),后有玄奘(著《大唐西域记》),除得数卷之佛经外,于国民未尝有丝毫之影响。独明郑和游历南洋群岛,前后二十七年,闽粤之人,皆欣然随往。然其人皆为饥寒所迫,以个人之冒险,散而至于海外各国,既无团体之结合,亦无公家之保护,以视殖民政策,倜乎远矣。是皆为汉唐以来之君主所误也。今虽大好河山,已各有主,然机会何常,惟在我国民之有准备耳。拔赵帜而树汉帜,岂必无之事哉。
班超在洛阳做书记,做了好几年,他的壮志,一直郁郁不得伸。恰巧那时明帝问他的哥哥班固道:“你的兄弟在什么地方?”班固回答说:“他为官家书写,赚钱养活母亲。”明帝便委任班超做兰台令史(东汉时设置了六位兰台令史,掌握朝廷往来公文、奏章以及印主文书),后来因事被罢免。显宗十六年(明帝年号,民国纪元前一九三三年),窦固奉命出发攻击匈奴,任命班超代理司马(假司马是说权且任命他为司马,就是暂署的意思),率领一支军队去攻击伊吾(今新疆的哈察),在蒲顿海(今天山南路的巴尔库勒)和敌人开战,大胜而回。这是我国大冒险家抛弃抄书生涯而发展雄图大业的开始。
班超一生的功业,都在西域,那么要叙述他建功立业的历史,便不能不先明了两汉时代西域的情形。
汉时的西域,就是现在的新疆,是中国西北部的一大片土地。西面倚着葱岭,南面临近昆仑,北面是阿尔泰山,东面与甘肃相接。这里有天山和祁连等大山,有伊犁河和塔里木河等河流。物产则有哈密的瓜,和田的玉,以及兽皮五金等,产量都十分丰富。从前雄才大略的汉武帝,爱慕那里的名马,想和他们交换,于是张骞便冒着万险,努力开拓道路。他当时足迹所至,最远的竟离长安有一万二千多里,经过了现在的新疆、俄属土尔其斯坦和印度的北部。他切断了匈奴的右臂,振兴了汉族的声威,打通了欧亚的通道(当海上道路未通的时候,欧洲人到中国来,都是从印度北行经新疆省而入中国),开辟了万里新土地,真可谓劳苦功高了。这就是班超替人抄书的时候日夜崇拜的人物。他认为男子汉大丈夫就应当乘时建功立业,这不只是这些不凡之人的责任。
汉武帝时候,匈奴的势力已渐渐地衰弱了。到元帝、成帝之时,匈奴因为内部五位单于争位,纠纷不断,便向西汉投诚,自愿做西汉的藩属,西汉的国威远震于域外,以这时为最盛。后来王莽篡位,他轻视远夷,不注意外交,以致匈奴和西域都心生怨念。于是匈奴东结乌桓鲜卑(部落名),西连西域诸国,常常侵犯北塞。当时光武帝因为天下初定,急于修整内治,无暇顾及域外的事情,因此匈奴越发骄悍,烽火(古时交通不便,所以在路上以泥做成灶形,遇到军情的时候,白天便在灶中放出烟雾,夜晚就燃起大火,作为告警呼救的信号,西人称为火电信)的警号,常常在边境点燃,边地人民受害不浅。不久,匈奴内乱,分为南北两邦,南匈奴归附中国,和元帝、成帝时一样;北匈奴因为刚刚吃了败仗,因此不服,于是竭力联合西域,以增强自己的势力。汉朝河西一带边境的郡县,几乎天天都有警告,甚至白天也得关闭城门。这个时候,汉族和西域不通使命已经有六十五年,博望侯、义阳侯傅介子之前成就的功业,至此便尽付流水了!
假使现在的白种人,处于东汉中叶的境遇中,那么全国都会看作是不能忍耐的事情,早就会派出远征军队,收复塞外的沙漠,将其划为自己的疆土了。当时一般人的意见,认为好大喜功的君主,开拓疆土,只讲求虚荣,往往得到的还不如损失的多,因此大家都不赞成开辟疆土。到窦宪主持国政的时候,筹议边事,袁安、任隗都上书切谏。他们说:“汉朝旧事,与南单于往来交流的花费,一年就有一亿零九十多万钱,跟西域则是七千四百八十万。现在北匈奴的王庭更远,花费也会加倍,这样倾尽天下之力,不利于国家的安定。”因为当时用本国的财力,来供给殖民地所用,就大大失去了开发殖民地的意义,平庸无为的人们很难开创大业,也是理所当然的了。《张骞传》中说:“张骞出使乌孙的时候,皇上派他带着几万头牛羊,价值几千万钱的金币。在这以后求取大宛马(大宛在今天新疆的最西边,汉武帝听说这个国家出产好马,派遣张骞去求取)的人,道路上随处可见。”求马的队伍中,多的有几百人,少的有一百多人,带的东西跟张骞大体相仿。由此可知西汉时期因为开通西域的缘故,使得整个文景两朝国家的积蓄消耗殆尽,加上桑弘羊、孔仅的经济措施,对人民征收重税,尚且不够,最后导致百姓们的愁叹、国内的动荡。倘若汉武帝得到西域,把京畿附近的壮丁迁移到这里来,让他们利用新地区的资源开拓发展,那么邛竹杖、蜀锦这些东西,就可以互相流通了。人们都看得到开辟新土地有利的方面,那么他们的冒险精神自然就被激发了。我国的先人,又怎么会落后于条顿(Tenton)、拉丁(Latin)这两个民族呢?这都是被帝王一个人的虚荣心耽误了,跟张骞、傅介子等人有什么关系呢?
但是当时在朝议事的群臣中,反对通西域的不过袁、任二人;
主张通西域的却有宋由、丁鸿、耿秉等十人。于是皇上便听从多数人的意见,认可了窦宪的提议。窦宪已经考验过班超,认为他可以独挡一面,便派了一个从事名叫郭恂与班超一同出使西域。像这种万里穷荒,汉使一出玉门关,便像走在荆棘丛中,艰苦万状,难以用言语形容,但是班超却欣然领命,好像这次的长征是最快乐不过的事情。由此可见,当时他的意气是何等的壮盛!
【评论】
汉代的时候,匈奴多次成为中国的祸患。汉高祖的时候,朝中谋臣猛将很多,尚且发生了白登之围,高祖采用了陈平的计谋,才脱了险。到了文帝的时候,匈奴更加猖狂,但汉朝的各位大臣经常拿高祖的事情来告诫皇上。他们是怕贸然出兵会消耗国家实力,用意是好的,但未免太示弱于人了。这样时间长了匈奴气势更加骄慢,和亲收不到效果。如果不是汉武帝主张对匈奴出兵,攻破王庭,杀了单于,那么五胡乱华的祸患,就已经在两汉时期出现了。汉武帝末年的时候虽然下罪己诏忏悔自己开拓西域的过失,但论起他在位期间所建立的功业,实在不在大禹之下啊。匈奴衰落以后,他们民族中的一部分叫作麦迦的,迁到了欧洲。在里海东面,窝瓦河流域之间,本来有亚剌尼、各斯等小国,迁往欧洲的这些匈奴人来把这些小国灭了,占领了他们的土地,他们的领地因此一直延伸到了多瑙河平原。于是他们停留在这再没有离开,并在这里建立国家,叫作匈牙利,现在是欧洲强国之一。
由此来看,汉武帝出兵匈奴是非常不得已的。他们之所以能成功,在于先拉拢了西域诸国。那个时候,西域诸国,亲近汉朝汉朝就厉害,亲近匈奴匈奴就强大,东汉时期的形势也差不多。班超看清了形势,所以把连通西域作为自己的责任。如果不是平时就对局势上心,事到临头哪会有把握?古代的名人没有发迹以前所做的准备,以往的史学家常常不屑去写,即使偶然间写上一笔,也是非常粗略的。这样对于善于读史书的人来说,自然能够体会得到,因此不出家门就可以自学了。
我国民族没有了长远的发展战略,实际上是坏在一两个好大喜功的君主手中。他们不以开疆拓土作为势力扩张的重要大计和谋略,却只是注重万国来朝的虚名。至于在边塞用兵,会使人民承受沉重的苛捐杂税,使来往的人们生命安全受到威胁。到最后,兴兵对百姓没有一点好处,所以人们都不愿听到边塞传战事。时间长了,人们就形成了外国的事跟自己毫不相关的观念。这种观念,即使在今天也还没有消除。在宋元的时候,有位名叫马可波罗的意大利人,从陆路一路冒险来到中国,在元朝宫廷做官,到处考察我国的风土民情。几年后,他坐船回国,凭借自己的见闻,写成一部游记(这本书有英文译本,名为《马可波罗游记》)。这本书出版以后,人人争相阅读。欧洲人崇拜马可波罗书中的思想,都想着到中国来。几百年后,他们终于达成了通商的愿望。回想我国那些刚到印度的人,前有法显(著有《佛国记》),后有玄奘(著有《大唐西域记》),除了带回几卷佛经以外,对国人没有一点儿影响。只有明代郑和下西洋,前后二十七年,福建、广东一带的人,都争相跟随。但这些人都是被生活所逼进行的个人冒险,并且行踪分散到海外各国,既没有团体结合,也没有国家的保护作后盾,这样的殖民政策,远远不如欧洲啊。这都是被汉唐以来的君主延误了啊。现在虽然大好河山已经各有主人,但机会变化多端,只要国民有所准备,拔旗易帜,又怎么一定会是不可能之事呢?
[book_title]第三章 鄯善于置之畏服
昔曹沫(《左传》又作曹刿)三战三北,卒返昔年之侵地(曹沫有勇力,鲁庄公用之为将,与齐桓公三战皆败,庄公惧,割地求和,盟于坛上。曹沫执匕首劫齐桓公,桓公惧,返其侵地)。秦孟明与晋人战而败,穆公用之,秦终以霸。说者谓曹沫孟明,皆能收功于晚节。然使二人者,一出师而即有功,其所得不更多乎?故语曰“先声夺人”,言首事之贵有成也。超与恂持节西行,以道里之便,先到鄯善,则请观其初到西域之第一功。
鄯善本西汉时楼兰国,居今新疆省镇西、哈密之间,离玉门关(今名玉门县)最近之国。其地扼祁连之要冲,不首服善鄯,不足以畏诸国。汉昭帝时,大将军霍光遣傅介子往。介子将勇敢士,赍金币,扬言以赐外国为名。既至楼兰,诈其王,欲赐之。王喜,与介子饮,醉。约其王,屏左右私语。壮士二人,从后刺杀之。贵人左右皆散走。介子告谕以王负汉罪,天子遣我诛之,当更立王。汉兵方至,毋敢动,自令灭国。介子将王首驰传诣关,悬首城门,天下皆壮之。此即班定远心中所仰慕之人物,建功于鄯善之往事也。今日身当其境,将何以出奇制胜,与古人媲美乎?
定远至鄯善,其王名广,盛设供帐,礼接汉使,至为敬恭。数日之后,忽见疏懈。超谓其官属曰:“宁觉广礼意薄乎?此必有北虏使来,狐疑未知所从故也。明者睹未萌,况已著耶?”乃召侍胡,诈之曰:“匈奴使来数日,今安在乎?”侍胡惶恐,具服其状。定远乃闭侍胡,不令出。
此时定远所携,未尝有一正式之兵士,惟从者三十六人耳。孤身万里,以入于虎狼之国,其胆量已可惊矣。遭此事变,乃悉会其三十六人,与共饮。酒酣,因激怒之曰:“卿曹与我俱在绝域,欲立大功,以求富贵。今虏使到裁(同才)数日,而王广礼敬即废。如令鄯善收吾属送匈奴,骸骨长为豹狼食矣。为之奈何?”官属皆曰:“今在危亡之地,死生从司马。”超曰:“不入虎穴,不得虎子。当今之计独有因夜以火攻虏使。彼不知我多少,必大震怖,可殄尽也。灭此虏,则鄯善破胆,功成事立矣。”众曰:“当与从事(从事,官名)议之。”超怒曰:“吉凶决于今日,从事文俗吏,闻此必恐而谋泄。死无所名,非壮士也。”众曰:“善。”
定远既谋定。初夜,遂将吏士往奔虏营。会天大风,超令十人持鼓藏虏舍后,约曰:见火然,皆当鸣鼓大呼。余人悉持兵弩,夹门而伏,超乃顺风纵火。前后鼓噪,虏众惊乱。超手格杀三人,吏兵斩其节使支赖带、副使离支及从士三十余级。余众百许人,悉烧死。明日乃还,告郭恂,恂大惊,既而色动。超知其妒己之成功也,乃举手曰:“掾(音砚,古佐贰官之通称,指恂也)虽不行,班超何以独擅之乎?”恂始悦。超于是召鄯善王广,以虏使首示之,一国震怖。超晓告抚慰,遂纳子为质,还奏于窦固。固大喜,具上超功效。
窦固以超设奇计,一时成功,恐其狃于此役之易,别遇失败,以损国威,求更选材勇之人以为使。此亦见大臣谋国之慎,而非有媢疾之见,存于其心。显宗独毅然曰:“吏如班超,何故不遣,而更选乎。今以超为军司马,令续前功。”于是超复受使。固欲益其兵,超曰:“愿将本所从三十余人足矣,如有不虞,多益为累。”乃率其身经剧战,功奏破虏之三十六人,去鄯善而益西。
鄯善为近边之国,既先收服,则无返顾之尤矣。乃走龙堆,越大漠,而至于阗,今新疆之和阗也。东汉时,从精绝(西域名,在今新疆克里雅之南)西北至疏勒十三国中,惟鄯善与于阗为大。和帝之时,于阗王广德新攻破莎车,而併其地,遂雄视于祁连南道。国王信仰匈奴,政事皆听其监护。超至,广德礼意甚疏。且其俗信巫,巫皆党于匈奴。因造神语,谓广德何故向汉,向汉神必怒,将降之罚。汉使有騧马(騧马,浅黑色也),急取以祠我。广德乃遣使就超请马,超密知其状,报许之,而令巫自来取马。有顷,巫至。超即斩其首,以送广德,因责让之。广德素闻超在鄯善诛灭虏使,大惶恐,即攻杀匈奴使者而降超。超重赐其王以下,因镇抚焉。
定远没后,于阗国复与汉绝。今附录其事,以见成败利钝,皆人为之也。桓帝之时,汉使赵评在于阗病痈死。评子迎丧,道经拘弥。拘弥王成国,与于阗王建有隙,乃语评子云:“于阗王令胡医(谓胡人之知医者)持毒药著创中,故死耳。”评子信之。还入塞,以告敦煌太守马达。
明年,以王敬使于阗,达令敬隐核其事。敬先过拘弥,成国复说云:“于阗国人欲以我为王,今可因此罪诛建,于阗必服矣。”
敬贪立功名,且受成国之说,前到于阗,设供具请建,而阴图之。或以敬谋告建。建不信,曰:“我无罪,王敬何为杀我。”旦日,建从官属数十人诣敬。坐定,敬起行酒。敬叱左右缚之,吏士并无杀建意,官属悉得突走。时成国主簿秦牧随敬在会。持刀出曰:“大事已定,何为复疑。”即前斩建。于阗侯将输僰等遂会兵攻敬。敬持建头,上楼宣告曰:“天子使我诛建耳。”于阗侯将,遂焚营舍,烧杀吏士,上楼斩敬,悬首于市。自此遂与汉绝。
【批评】
试披今之舆图,则欧亚之交,有黑暗之点。其面积之大,几抵欧罗巴全洲者,即今之东西土耳其斯坦也(今之新疆,西人称为东部土耳其斯坦Eastern Turkestan,其余属俄罗斯、属阿富汗者,称为西部土耳其斯坦Western Turkestan)。实以山川之阻,人种之杂,至今尚未开辟。而万里荒漠,同于弃地,不啻黑暗之非洲(Dark Africa今地理家之通称)。其有关于东西文明国之历史者,在汉则甘英,由此以通地中海;在晋唐则法显玄奘,由此以通印度;在元则马可波罗,由此以至北京。盖不过作一东西两洲之引渡而已,他则无闻焉。然首冒险入其境者,我汉族之伟人也。东土耳其斯坦,自附属版图以来,富庶之象,亦非西部之所及。考天山南北路,虽有硗瘠不毛之地,而水草丰茂、可耕可牧之地亦不少。加以野多毛革,山富五金,土广而人稀,民愚而工贱,正吾国寄诸内府之殖民地也。我少年盍去休,胜国乾嘉诸儒,研究西域地理者,一时成为风气。原望内地之人,闻风欣慕,适彼乐郊,我同胞何以至今不作也。今英俄两国,皆有窥伺之心,唇亡齿寒,舐糠及米。尺寸之土,岂可与人。欲固吾圉,惟在开辟。开辟之道,必赖移民。凡我同胞,一览先民开疆之历史,其亦奋然而起,思有以继续前烈者乎。
傅介子之事,可谓冒险极矣。昔英国之清教徒,率百有二人,航海至于美洲,欲求一席之地,以营生活。与土人善言之不可,则出于战,纷纭数年,然后定之。西班牙之冒险者科尔士Hernands Cortes之至墨西哥也,亦携兵士,濒万死,而后服之。傅介子只身入楼兰,仅以虚声相恫吓,而楼兰唯唯听命,不敢崛强者,其得诀在“汉兵且至”一语,使蛮人不能测其强弱,亦可见当时大汉之威声,足以震慑蛮荒。而英吉利西班牙之声名,尚不足以压倒西印度人也。人居本国,日享国家保护,而不自知。一至国外,观人之待遇我者何如,则可见个人之于国家,相关至切。国家强盛,则个人受其荣;国家衰弱,则个人蒙其辱。此爱国心之所以不能已也。
定远鄯善之役,旧史氏多讥其邀幸以成功,蒙谓冒险事情,皆带邀幸之性质。此其成功,必平日熟筹其事,临时又有坚忍之手段、灵敏之心思,方能洞中事机,而定大难于俄顷。岂一庸庸碌碌之人,所能办到?邀幸二字,为之释义曰:邀幸云者,谓其事机凑拍得好,未遭困难,而已功成。然其未邀幸之先,固豫备冒万难尝万险者也。是岂贪天之功以为己力,或赖他人之事以为己功者?所得借口,读定远在鄯善一段记载,其果庸人之邀幸乎,抑英雄之邀幸乎?
和阗之回人,称汉人为赫探(祁韵士西域释地作赫台)。相传任尚都护西域,遣其人众于此。回人名其所居之城曰赫探城,是我最先之殖民也。《西域记》(清时长白人七十一撰)云,和阗有河,产玉石子,大者如盆如斗,小者如拳如栗,有重三四百斤者。各色不同,如雪之白、翠之青、蜡之黄、丹之赤、墨之黑者皆上品。河底大小石错落平铺,玉子杂生其间。採之之法,远岸官一员守之,近河岸营官一员守之。派熟练回子,或三十人一行,或二十人一行,截河并肩赤脚蹈石而步。遇有玉子,回子即脚踏知之,鞠躬拾起,岸上兵击锣一棒,官即过硃一点。回子出水,按点索其石子。附录于此,以见土风。
从前,曹沫(《左传》中又写作曹刿)多次战役都失败了,最后却收回了被侵占的土地(曹沫很勇猛,鲁庄公任命他为将军,跟齐桓公几次交战都被打败,庄公害怕了,割让土地来求和,齐鲁两国在坛上会盟。曹沫用匕首劫持了桓公,桓公怕了,把侵占的土地还给了鲁国)。秦国孟明,率秦军与晋国决战,屡战屡败,秦穆公却继续任用他,最终孟明战胜晋军,秦国也得以称霸。人们说曹沫、孟明,都能够在后期取得成功,但是假使二人刚开始就成功,他们得到的不就会更多吗?所以俗话说“先声夺人”,是说一开始主持事情便取得成功是很可贵的。班超和郭恂拿着符节一路向西,因为顺路,先到达了鄯善。请看他刚到西域立下的第一件功劳。
鄯善本是西汉时的楼兰国,在现在新疆的镇西与哈密之间,是离玉门关(今名玉门县)最近的国家。其地扼守着祁连山的要冲,如果不先将鄯善征服,便不足以教其余的各国畏服。汉昭帝时候,大将军霍光曾派遣傅介子到那里去。傅介子带了许多勇敢的兵士和金币,故意扬言说要将金币赐给外国。他到了楼兰,哄骗楼兰王说要把带来的金币赐给他。楼兰王大喜,设宴招待他。酒酣之际,介子叫楼兰王屏退左右的随从,说有私话和他密谈,命令预先埋伏的两个壮士从后出来杀死了楼兰王。王的贵人、左右随从知道后,都纷纷逃散了。介子告谕大众说:“楼兰王得罪汉朝,天子命我来杀他,重立新王。汉兵随后即到,大家不得乱动,自取灭国之祸。”他派人带着楼兰王的头飞速送往朝廷,悬在城门之上,天下都称赞他的壮举。这就是班超心中所仰慕的人物和往事。现在他身当其境,将有什么出奇制胜的计谋和古人媲美呢?
班超到了鄯善以后,鄯善王广接待了汉使,极为恭敬,布置欢迎的一切,十分隆盛。但是几天之后,态度忽然疏懈起来。班超对他的官属说:“你们觉得鄯善王的礼意淡薄了吗?这一定是有匈奴的使者到来,他心中犹豫,不知道投靠汉朝好,还是投靠匈奴好,所以有这样的情形。聪明的人要在事情还没有萌发的时候就看出端倪,何况这件事已经很明显了呢?”他便诈侍胡(侍胡是侍候他的胡人)道:“匈奴使者已经来了几天,现在什么地方呢?”侍胡惶恐,不敢隐瞒。班超便将侍胡关了起来,不准他出去。
这时班超所带的人,并没有一个正式的兵士,只有随从他的三十六个人。他孤身万里,只带这几个人走进像虎狼一般的国家,胆量让人惊佩。现在既遇着这种事变,他便召集三十六人,和他们一同饮酒聚谈。饮到高兴时,他用话激他们道:“现在你们和我都是身在绝域,都是想立大功以求富贵的。现在匈奴使者才到几天,鄯善国王对我们的礼貌便荒疏了。假如鄯善王将我们拘囚起来,送给匈奴,那么恐怕我们的骨头也要给豹狼吃去了。这可怎么办呢?”大家都说道:“现在大家都在危亡的地方,无论死生我们都跟从着您。”班超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现在只有趁着晚上用火去攻击匈奴的使者。他不知道我们有多少人,必定大为惊慌,这样便可以杀尽他们。只要把这个虏使灭掉,鄯善国王一定吓破心胆,我们便可以成功了。”大众都道:“应当再和从事(指郭恂)商议商议。”班超怒道:“事情的吉凶就决定于今天,从事是文人俗吏,听到这种计划,必定吓慌了而泄露我们的秘密。我们死了却得不得好名声,不算大丈夫。”众人才说:“好!”
班超和部下计议停当后,天一黑便带领众人奔往匈奴营帐。那时恰巧起了大风,班超命令十人拿着鼓躲藏在匈奴营帐后面,约定看见火起,就击鼓大呼,其余的人都带了兵器,埋伏在门边。班超布置停当,便顺风放火。伏兵前后鼓噪起来,营帐里的匈奴人都大惊,不知所措。班超亲手杀了三个人,吏兵斩杀了匈奴使者支赖带、副使离支及从士三十余人。其余的一百多人,都被火烧死了。第二天班超回去告诉郭恂,郭恂大惊,接着便有妒色。班超知道他妒忌自己成功,便举手道:“请你放心,你虽然没有同去,但是我决不会独占这功劳的。”郭恂这才高兴起来。班超便把鄯善王广召来,将匈奴使者的头给他看,鄯善国上下都很震惊害怕。班超抚慰群众,并且将鄯善王的儿子带回到中国作为质子。他回朝对窦固奏明情况,窦固心中十分欢喜,把他的功劳都上奏皇上。
但是窦固因为班超施用奇计,一时成功,恐怕他把这一次的成功看得太容易,若再有事故发生,或许因轻忽而遭失败,以致有损国威,便想另选才勇俱全的人代他出使。他这种主张,并不是妒忌班超,正是大臣谨慎谋国的苦心。可是明帝却不以为然,他毅然地说道:“像班超这样的人,为什么不派遣而要另选别人呢。现在便任命他做正式的军司马,命他继续前功。”于是班超仍旧为使。窦固因为他带去的人太少,想添派兵士给他。班超道:“但愿率领本来所随从的三十余人,便已够了。如有不测的事故发生,人多反而会成为累赘。”于是他带着身经剧战、破虏奏功的三十六人,离开鄯善,向更西的地方前进。
鄯善是靠近汉朝边界的国家,先收服它,就没有后顾之忧了。他们经过龙堆和大漠,到达于阗,就是现在新疆的和阗。东汉时从精绝(西域的地名,在现在新疆克里雅之南)西北到疏勒的十三国中,只有鄯善和于阗两国为最大。和帝时,于阗王广德攻破莎车,吞并了它的土地,便在祁连山南路称雄。国王信仰匈奴,政事都受匈奴的监护。班超到了之后,国王广德的态度很疏远,而且他们的风俗迷信,相信巫蛊,这班巫人又都是党附于匈奴的。因此巫人假造神言,说:“于阗王广德归向汉朝,神必大怒,便要降罚于他了。汉朝的使者有匹浅黑色的马,赶快取来祭我。”广德便派人向班超要求,把那马给他。班超已经知道其中的实情,便允许他的要求,叫他命巫人自己来取。不久,巫人果然来了,班超便斩了他的头,送到广德那里,并且大加责骂。广德已经知道班超在鄯善诛灭虏使的威名,因此大为惶恐,便立即攻杀了匈奴的使者,自愿投降。班超重赏广德以及他的部下,安抚了他们。
但是班超死后,于阗又与汉朝断绝了关系。现将其中经过附在这里,以便让后人知道成败利害在于人为。桓帝时,汉使赵评在于阗患痈而死,他的儿子去迎丧,经过拘弥国。国王成国和于阗王建有仇隙,他告诉赵评的儿子说:“于阗王命胡医把毒药放在你父亲的创口中,所以他才会死的。”赵评儿子信以为真,便告诉敦煌太守马达。第二年,朝廷派王敬为使到于阗,马达命王敬暗中调查这件事。王敬先经过拘弥,成国又对他道:“于阗国人要拥戴我做他们的国王,现在可以借毒杀赵评的罪名把建杀了,于阗便可以降服了。”王敬贪立功名,便听信了成国的话。他一到于阗,便设宴请国王建来,准备谋害他。那时有人把王敬的计谋告诉了建,建不相信,道:“我没有罪,王敬为什么要杀我呢?”第二天,于阗王建带着官属数十人到王敬这里来。坐定之后,王敬起来敬酒,便喝令左右的人把建绑缚起来。那时成国的主簿(官名)秦牧随着王敬在席上,他拔出刀来道:“大事已定,还有什么疑惑?”便走上前去举刀把建杀了。于阗的侯将输焚等便召集兵马攻打王敬,王敬把建的头带上楼,宣告道:“是天子派我来杀建的啊!”于阗侯将便放火焚烧了王敬的营舍,斩杀了他的吏士,并上楼将王敬也杀了,把他的头悬挂在街市上。从此,于阗便和汉朝便断绝了往来。
【评论】
打开现在的地图,欧洲和亚洲交界的地方,有一片土地,其面积之大,几乎能顶得上欧罗巴全洲,那就是现在的东西土耳其斯坦(今天的新疆,西方人称为东土耳其斯坦,其余属于俄罗斯、阿富汗的,称为西土耳其斯坦)。实际上这片土地因为有山河的阻碍,有复杂的种族关系,到现在还没有被开发。这万里荒漠,沦为废弃的土地,无异于黑暗非洲(Dark Africa,是现在的地理学家的通称)。历史上对东西文明交流作出贡献的,汉朝有甘英,开拓了通往地中海的道路;晋代法显,唐代玄奘,开辟了通往印度的道路;元代马可波罗,开辟了欧洲通往北京的道路。这些只不过是两个地区之间的偶尔流通而已,别的就没有听说过了。但首先冒险入境的,是我汉族的英雄人物。东土耳其斯坦自从归属我国以来,越来越富庶,这是西部比不上的。考察天山南北这些地方,虽然有一些地方很贫瘠,但是水草丰茂、可耕可牧的土地也不少。再加上出产皮革,山上富含矿产,地广人稀,人民愚钝,正适合我国把国内的人民迁移至此。我国现在的年轻人,不像乾嘉时期的大儒们,研究西域的地理状况,一时之间成为风气。原本希望内地人,听到风声就很高兴地去往这片乐土,但同胞们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行动呢?现在英国和俄国,对这片土地都有窥伺之心,唇亡齿寒,西域和中原的命运息息相关,一尺一寸的土地也不能拱手让人。要想坚守领土,就要开辟新的土地,而开辟土地最重要的是移民。凡是我国的同胞,看到前人开辟疆域的历史,就应该奋然而起,想着有所作为来承继前人的成就啊。
傅介子的事情,可以说是非常冒险的了。以前英国的一个清教徒,率领一百零二人,航行到达美洲,想要求得一块土地,来维持生活。他们跟土著人好言相求,却被拒绝,于是双方发生了战争,这种混乱持续了好几年,才安定下来。西班牙冒险家科尔士到墨西哥探险,也携带很多士兵,拼尽全力才降服当地人。傅介子一人在楼兰,仅仅靠语言攻势吓唬人,就让楼兰人乖乖听命,不敢反抗,要诀就在于“汉兵快要到了”这一句,使楼兰人不能确定他后面的力量有多强,也可以从中显现出大汉的声威,足以震慑千里之外的蛮荒之地。而英吉利、西班牙那时候的名声,还不足以震慑西印度人。人们住在自己的国家,平常享受着国家的保护却觉察不到。一旦到了国外,看别人对待自己的态度如何,就可以看出国家的强弱对个人来说是密切相关了。国家强盛了,那么个人就会感受到它的荣耀;国家衰弱了,那么个人就会蒙受它的屈辱。这就是我们爱国思想存在的原因。
班超在鄯善的那场战斗,以前的史学家大多讥讽他是因为侥幸才成功的,说那些冒险的成功,都带有侥幸的成分。其实班超的成功,都是平时仔细筹划,临到事时又凭借坚忍的手段、灵敏的心思,才会洞察玄机,在顷刻之间平定大难,哪里是一个平庸无为的人所能办得到的呢?邀幸两个字,解释它们的含义就是:邀幸,是说事机把握得好,没有碰到什么困难,就已经成功。但没有邀幸之前,也本就准备冒着千难万险的。这怎么能说是偷窃上天的功劳当作自己的力量,或者依赖别人作为自己成功的依据呢?这些借口,在读了班超在鄯善的这段记载后,还能说是平庸人的侥幸吗?还是说是英雄的侥幸?
和阗的回人,称汉人为赫探。相传任尚作西域都护的的时候,命人们迁移到这里,回人称他们住的地方为赫探城,这是我国最早的殖民。《西域记》(清代长白人七十一著)中说,和阗有条河,出产玉石子,大的像盆像斗,小的像拳头像栗子,有的重达三四百斤。它们的颜色各不相同,那些雪白、翠青、蜡黄、丹红、墨黑的都是上品。河底有大大小小的石子错落地平铺着,玉石子就夹杂在其中。采玉石子的时候,远处岸边一位官员守着,近处岸边一位官员守着。派遣熟练的回人,有时三十人一行,有时五十人一行,在河中肩并肩光着脚踩着石头走。遇到有玉石子,回人用脚踩就能知道,弯腰拾起来,岸上的士兵敲一下锣,官员用朱笔点上一笔。回人上岸以后,就按照朱笔所点检视玉石数量。将采玉的土方法附录在这,以见证当时当地的风俗。
[book_title]第四章 处置龟兹疏勒之困难
游客过新疆之库车(英文曰Kucha,今为直隶州领县二),方城四门,依山为基,望之巍然,如金汤之巩固也。城东南十里许,有芜城一段,长可五里,坚实高厚,雉堞犹存,相传为汉时屯兵之所。至今班定远之功烈,如在眼中。
库车,即后汉时之龟兹(又名天竺,读如鸠兹)。龟兹幅员宽广,地扼要冲,为西入回疆之门户。其王建为匈奴所立,倚恃虏威,据有北道。明帝永平十六年(永平明帝年号未改元),攻破疏勒,杀其王成,自以龟兹左侯兜题为疏勒王。定远之西征,其目的在弱匈奴之右臂。鄯善于阗,皆依违两可之国,而非匈奴之死党,服之尚易。龟兹,大国也,又夙附于匈奴,服之甚难。定远乃不遽至龟兹,而先下疏勒,以折其羽翼。永平十七年春,定远从间道至疏勒,去兜题所居槃橐城九十里,遣吏田虑先往。预嘱虑曰:“兜题本非疏勒种,国人必不用命。若不即降,便可执之。”虑既到,兜题见虑轻弱,殊无降意。虑因其无备,遂前劫缚兜题。左右出其不意,皆惊惧奔走。虑既成功,驰报定远。定远即赴槃橐,悉召疏勒将吏,说以龟兹无道之状,因立其故王兄子忠为王,国人大悦。忠及官属皆请杀兜题,定远欲示外人以威信,不听诸人言,释而遣之。疏勒由是与龟兹结怨。定远时,天山南路之强国有三,疏勒、龟兹、焉耆皆是。定远既得疏勒,则其余二国,自知唇亡齿寒,不得不合以谋我者势也。永平十八年显帝崩,焉耆乘中国大丧,遂攻没都护陈睦。焉耆番名喀刺沙尔,其东南为罗布淖尔之溢地。塔里木河葱岭以西,天山以南,昆仑以北之水潴入焉。罗布淖尔四围,及濒于塔里木河两岸,田土肥美,土宜五穀。清之中叶,准噶尔踞其一隅,犹足强。国则当日之抚有此土者,其盛可知也。龟兹姑墨(在今温宿州之东北),亦承势应之,发兵攻疏勒。定远守槃橐城,与忠为首尾。顾士吏单少,拒守岁余。肃宗(章帝庙号)初即位,闻之,以陈睦新没,恐超单落不能自立,下诏征超回国。
定远以三十六人至西域,遂乃下西域三十余国。其功不可谓不烈,然其志尚未竟也。今乃奉召,初疑定远必有不遽奉召者。乃闻命即行,绝无顾惜。此非定远之始盛而终衰,乃其临事而惧,不肯孟浪从事之处也。定远临行,疏勒举国尤恐。其都尉黎弇曰:“汉使弃我,我必复为龟兹所灭耳。诚不忍见汉使去。”因以刀自刭。还至于阗,王侯以下,皆号泣曰:“依汉使如父母,使者不可去。”互抱马脚,不得行,乃更还疏勒。疏勒两城,自定远去,复降龟兹,而与尉头连兵。定远捕斩反者,击破尉头,杀六百余人,疏勒复安。
建初三年(明帝三年),定远率疏勒、康居、于阗、拘弥兵一万人,攻姑墨石城,破之。斩首七百级,欲乘此遂平诸国,乃上疏请兵曰:“臣窃见先帝欲开西域,故北击匈奴,西使外国。鄯善于阗,即时向化。今拘弥、莎车、疏勒、月氏、乌孙、康居,复愿归附,欲共并力,破灭龟兹,平通汉道。若得龟兹,则西域未服者,百分之一耳。臣伏自惟念,卒伍小吏,实愿从谷吉,效命绝域(谷吉,永之父也,元帝时为卫司马使,送郅支单于,为郅支所杀)。庶几张骞,弃身旷野(张骞,武帝时为郎,使月氏,为匈奴所闭,留三十余岁,乃亡走大宛,穷急即射鸟兽给食)。昔魏绛列国大夫,尚能和辑诸戎,况臣奉大汉之威,而无铅刀一割之用乎。前世议者,皆曰取三十六国,号为断匈奴右臂。今西域诸国,自日之所入,莫不向化。大小欣欣,岁奉不绝,惟焉耆、龟兹,独未服从。从前与官属三十六人,奉使绝域,备遭艰厄。自孤守疏勒,于今五载。胡夷情数,臣颇识之。问其城郭小大,皆言依汉与依天等。以是验之,则葱岭可通,葱岭通则龟兹可伐。今宜拜龟兹侍子白霸为其国王,以步骑数百送之,与诸国连兵,岁月之间,龟兹可擒。以夷狄攻夷狄,计之善者也。臣见莎车、疏勒,田地肥广,草牧饶衍,不比敦煌鄯善间也。兵可不费中国,而粮食自足。且姑墨温宿二王,特为龟兹所置,既非其种,更相厌苦,其势必降。若二国来降,则龟兹自破。愿下臣章,参考行事。诚有成功,死复何恨?”
书奏,帝知其功可成,议欲给兵。平陵(在今咸阳西北)人徐干素与定远有同心,亦一冒险家也,上疏愿往。建初五年(章帝五年),遂以干为假司马,将弛刑及兵从千人,往西域助定远。
【批评】
明者见事于机先,智者料事于未萌,其定远之谓矣。鄯善、于阗,本皆弱小之国,可以智取,可以势夺。寻常之冒险家,犹克胜之。疏勒,固西域之强国也,非杀一人而可以定者。乃定远于此,亦绝不费力,而事已定。盖兜题本非疏勒种,疏勒人不得已而戴之,非心服也。疏勒之人,仰定远至其国,为民除暴也久矣。故逐一兜题而疏勒即来归,其料事如见,有如此者。缚降兜题以后,人皆欲杀之,以取快于一时,独定远不可。盖兜题本一无足轻重之人,杀之徒以重龟兹之怨,而无益于事,不如纵之以为德也。前于虏使则烧之,于巫则杀之,此于兜题则生之。生杀之间,皆非漫然。
定远得疏勒,而汉帝召之归。综前事以例之,则定远必不愿归,而更冒险以成功矣。然定远非无道德,而但有胆量之冒险家也,故事必量其轻重,功必澈乎始终。时则陈睦新败,焉耆、龟兹、姑墨诸国,皆与汉为难。定远孤立于四面楚歌之中,倘恃其血气之勇,而轻与之抗,一身不足惜,其如大局何?且此时之疏勒,势既弱于龟兹,归汉之心,亦非可恃者。观定远之不与疏勒王忠同居,而自与其从者守槃橐城,不信疏勒之意可见。其后归途,为于阗所遮,更还疏勒,则又降龟兹矣,至此益足见侯料事之明。
西班牙葡萄牙人,皆至美洲辟地。自以文明之族,妄自尊大,视土人如犬马,虐使之,杀戮之,惟恐其不甚。土人怨愤填胸,聚而一逞。白人曰:此野蛮之人,不可以理喻者也,威以兵力而矣。从未有返问其良心,而稍改其手段者。土人屡蹶屡起,白人亦不胜其烦,委而去之,乃尽失其属地。其始之冒万难而得之者,不过留一瞥之荣光,徒为他人作嫁衣裳也。定远在西域,不藉本国之兵力,而远人感之,至攀马脚而不忍其去,皆曰依汉使如依父母。此其抚驭之方,殊非哥伦布辈可及也。
定远孤守疏勒,至于五载,坚苦忍耐,非他人所能受也。尝谓两汉从事西域,其最坚忍耐苦者,前汉惟一苏武,后汉惟一定远。然苏武忠实有余,而智略不足,贮辛停苦一十九年,保得一汉节而已,于大事未有进步也。定远则沉机观变,五年之中,于西域之事,了如指掌,一面又与强邻支吾兵事。其才能非苏武可及也。然武之不负本国,亦至可敬服。称引如下,以为我少年界之模范焉。
苏武,字子卿,杜陵人也(今陕西西安人)。父建,屡从大将军卫青击匈奴。武少以父任,与兄嘉、弟贤并为郎。武帝天汉元年,遣武以中郎将持节,送匈奴使在汉者,武与常惠俱。既至,单于待之甚骄倨。武等约缑王与虞常等谋反匈奴中。适单于出猎,独阏氏(阏氏,读若焉支,匈奴语,谓后也)子弟在。虞常等七十余人欲发,其一人夜亡,告知单于。缑王等皆死,虞常生得。武恐为匈奴所杀,辱汉声威,引佩刀自刺。旁人抱持之,驰召医。凿地为坎,置煴火(煴谓有火而无炎者也),覆武其上,蹈其背以出血。武气绝半日,复息。单于壮其节,朝夕遣人候问,说之降匈奴。武不可,乃被囚于大窖中,绝不与饮食。天雨雪,武卧,啮雪与旃毛并咽之,数日不死。匈奴更徙武北海上无人处,使牧羝(牡羊也),羝乳,乃得归。在海上,无所得食,掘野鼠及草实而食之。杖汉节牧羊,卧起操持,节旄尽落。积五六年,单于之弟怜之,始给衣食,及帐幕以居。会有人盗武羊,武获罪,复穷饿如故。初,武与李陵,俱为侍中,武使匈奴之明年,陵降,不敢与武相见。久之,单于使陵至海上,为武置酒设乐,因谓武曰:“单于闻陵与子卿素厚,故使陵来说足下。来时,太夫人已不幸,陵送葬至阳陵。子卿妇年少,闻已更嫁矣。独有女弟二人,两女一男,今复十余年,存亡不可知。人生如朝露,何久自苦如此。陵始降时,忽忽如狂,自痛负汉,加以老母负保宫。子卿不欲降,何以过陵(言汉因陵降囚其母于保宫,子卿不降亦未闻有所优待其家属也)?且陛下春秋高,法令无常,大臣无罪夷灭者数十家。安危不可知,子卿尚复谁为乎?”武曰:“自分已死久矣,单于必欲降武。请毕今日之欢,效死于前 。”陵见其至诚,喟然叹曰:“嗟乎义士,陵与卫律之罪,上通于天。”因泣下沾襟,与武别去。武闻武帝崩,南向号哭,至于呕血。后匈奴与汉和亲,汉求武等。匈奴诡言武死,使者云天子射上林中,得雁足,有系帛书,言武等在某泽中,未死也。于是武乃得还。李陵闻之,置酒河梁为别,赋诗泣下,有“携手上河梁”之句。今之五言诗,实始于此也。武既还国,又于九月九日得李陵书,今所传“李陵得苏武书”是矣。武前后留匈奴凡十九年,始以强壮往,及还,鬓发尽白。
春秋之末,智伯之臣豫让,谓赵简子曰:“中行氏以众人待我,故以众人报之;智伯以国士待我,故以国士报之。”李陵以汉待之薄,故不愿守节义。此种心理,实渊源于豫让之言。而谬种流传,至今为甚,是不可以不辨。夫受人之禄者,忠人之事,此古今中外不易之常理也。既不相知,则辞而去之可也。尸其位而忠不至,一逢艰难,即去之而不顾,此贱丈夫之行而犹得谓之国士乎?且大丈夫坚韧不拔以立功名于斯世,而传其名至于无穷,本为己非为人,故苏武终不以李陵之邪说动,而李陵之所以身败名裂也。今者权利义务之说,洋洋盈耳,其勿计较太甚,而自越其范围可耳。
天山中之湖泊
游客到新疆的库车(英文名为Kucha,现在是一个直隶州,辖内有两个县)就会发现,这座城四四方方,有四个门,依山势为基础,远远看去,高大雄伟,固若金汤。城东南十里远的地方,有一段荒芜的城墙,大约五里长,坚实高厚,城上的防护短墙还在,相传是汉代时屯兵的地方。到现在班超的功绩,还仿佛就在眼前。
库车,就是汉时的龟兹(读如“鸠兹”,又名天竺),幅员辽阔,地处要冲,是进入回疆的门户。国王名建,是匈奴立的,倚恃着匈奴的威势,占据着北道。明帝永平十六年,他率兵攻破疏勒,杀了疏勒国王成,而派本国的左侯(龟兹的官职名)兜题做了疏勒王。班超西征的目的,就是要削弱匈奴的辅助力量。鄯善和于阗都是可以依从匈奴也可以背弃匈奴的国家,并不是匈奴的死党,降服它还比较容易。龟兹却是一个大国,而且向来是归附匈奴的,要降服它确是很难。所以班超不直接去往龟兹,他想先拿下疏勒,以折断它的羽翼。永平十七年春天,班超抄小路到了疏勒,驻扎在离兜题所住的盘橐城九十里的地方。他派遣一个叫田虑的使者先去,并预先嘱咐他道:“兜题本不是疏勒的种族,国人一定不会完全服从他。假使他不肯就降,你便可以将他捉住。”田虑到了以后,兜题见他很懦弱,看不起他,便没有投降的意思。田虑乘他没有防备,突然上前把兜题绑了。兜题左右的人出其不意,都吓得纷纷逃走。田虑成功后,派人飞马回报班超。班超赶到盘橐,召集疏勒的全部将吏,宣布龟兹无道的情状,立疏勒故王的侄儿忠为国王,全国的人民都很欢喜。国王忠和他的官属请班超把兜题杀了,但是班超要示威信于外国人,没有听他们的话,而是把他放掉了。
疏勒从此便和龟兹结怨。那时,天山南路只有三个强国,就是疏勒、龟兹、焉耆。班超收服了疏勒,那么其余二国自然会感到唇亡齿寒,不得不联合起来对付他了。永平十八年,明帝死了,焉耆乘中国大丧的时候,攻击都护陈睦。焉耆的别名叫做喀刺沙尔,东南方是罗布淖尔沼泽地,在塔里木河、葱岭西面,天山南面,昆仑山北面的河流都汇聚到了这里。罗布淖尔四周和临近塔里木河两岸的地方,土地肥沃,非常适合种植五谷。清代中期,准噶尔占据这里的一角,就足以称霸。焉耆当时统辖的是整个罗布淖尔地区,可以想象它的繁盛了。龟兹、姑墨(在今温宿州之东北)也乘势响应,发兵攻打疏勒。班超守着盘橐城,和国王忠首尾相应,但是将士很少。拒守了一年多后,肃宗即位,听说了这件事,因为陈睦刚死不久,他担心班超单弱不能自立,便下命召他回国。
班超以区区三十六人到西域,降服三十余国,他的功绩不能说不大,但是他的志愿却还没有完全实现。现在皇上召他回去,别人都以为他必定不肯立刻从命的。不料他一接到诏书,即刻动身回朝,毫不顾惜。大家都觉得奇怪,殊不知他阅历已深,临事谨慎,志愿虽未了,却不肯莽撞从事。班超临行的时候,疏勒全国人民都十分忧恐。疏勒都尉黎弁说道:“汉使如果抛弃我们,我们必定又为龟兹所灭,我实在不忍见汉使回去。”他说完,便拔刀自杀了。班超归途经过于阗,于阗国内自王侯以下,都哭着道:“我们依赖汉使像小孩子依赖父母一般,使者不要离开。”群众互相抱着他的马脚,使他一步不能前进。班超不得已,只有返回疏勒。那时疏勒两城,自从班超离开后,便又投降龟兹,而与尉头(国名)联兵。班超捕杀了反叛的人,又击破了尉头,斩杀了六百余人,疏勒才得安定如常。
建初三年(章帝三年),班超率领疏勒、康居、于阗、拘弥的兵,共一万人,攻破姑墨石城,斩敌七百余人。他想乘此余威,平定其他各国,于是上疏奏请朝廷遣派军队来助:“我私下里看到先帝想要开辟西域,所以向北攻打匈奴,向西出使诸国。鄯善、于阗立刻就归顺了。现在拘弥、莎车、疏勒、月氏、乌孙、康居这些国家,也愿意归附大汉,想一起努力,攻破龟兹,为汉朝开通道路。如果能够再收服龟兹,那么西域诸国中还没臣服大汉的,就只有百分之一了。我私下想着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军中小吏,但是愿意像谷吉一样,为陛下在万里之外效命(谷吉,是谷永的父亲,汉元帝时期任卫司马,受命送郅支单于回匈奴,结果被杀)。也许可以跟张骞一样,舍生忘死(张骞是汉武帝时期的郎官,出使月氏的时候被匈奴抓住,被囚三十多年,后来逃到大宛,有的时候走投无路只能打猎为食)。以前的时候魏绛只是一个诸侯国的大夫,尚且能够跟诸戎和睦相处,何况我仰仗大汉的声威,即使是把钝刀也会有一定的用处啊。此前商议的都是先拿下三十六国,号称断掉匈奴的右臂。而现在的西域诸国,凡是太阳能照到的地方,没有不遵从大汉命令的。无论大国还是小国,都高高兴兴地缴纳岁贡,只有焉耆、龟兹还没有臣服。从前我跟三十六名官属,奉命出使西域,遭受了很多艰难困苦。我们驻守疏勒,到现在已经有五年了。西域的风俗习惯,我比较了解,不论小国还是大国,都表示服从汉朝。由此可知,葱岭可以打通。葱岭通了,龟兹就可以讨伐。现在应该把龟兹送来汉朝陪侍天子的儿子立为国王,并送给他几百步兵骑兵,和别的国家联合,这样短时期内龟兹就可以拿下了。利用夷狄来攻下夷狄,这样的计策才是最好的。我看到莎车、疏勒国内土地肥沃,畜牧发达,不比敦煌、鄯善差。这样的话,可以不消耗大汉的力量就能保证充足的粮食。况且姑墨王、温宿王都是龟兹扶植的,既不是一个民族,又互相讨厌,这种情况下他们肯定会投靠汉朝。如果这两个国家来投靠,那么龟兹自然就被攻破了。希望陛下您能考虑下我的建议,再做决定吧。果真能够成功的话,我即使死了也不会有遗憾的。”
章帝看了他的奏疏后,知道他的建议可行,便商议派兵前往。那时有一个平陵人叫徐干,也是一个冒险家,他上疏皇上,自愿前往。建初五年,朝廷便以徐干为代理司马,率领囚徒及兵士等千人,前往西域帮助班超。
【评论】
明理的人会在事情发生之前就预见,智慧的人在事情还没有萌芽的时候就会料定,这说的就是班超啊。鄯善、于阗,本来都是弱小的国家,可以智取,也可以武力攻下,一般的冒险家就能夺取。疏勒,本是西域的强国,不是杀一两个人就可以平定的。班超来到这里后,没有费什么力气,就把疏勒平定了。因为兜题本来不是疏勒国人,疏勒人不得已奉他为王,心里并不服气。疏勒人日夜盼望班超到来,为他们驱除暴君,所以赶走一个兜题疏勒就臣服了大汉。班超预料事情像能够亲眼见到一样。抓住兜题以后,人们都想杀了他,来取得一时之间的痛快,只有班超认为不可以。因为兜题本来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杀了他白白加重龟兹的怨恨,对大事却没有什么好处,不如用仁德的名义放了他。之前的时候班超烧死匈奴使者、杀死巫人,这时候却把兜题放了。不管是生还是死,都不是随便做出决定的。
班超收服疏勒以后,皇帝下诏让他回去。综合以前的事情来考虑,那么班超肯定不愿回去,而是想再冒险取得成功。但是班超并不是没有原则的人,而是一个思虑周详的冒险家,所以做事会考虑轻重,建功立业会贯彻始终。那时候陈睦刚死,焉耆、龟兹、姑墨等国家,都跟汉朝为难。班超在西域,四面楚歌,倘若他依靠武力跟那些国家对抗,那么他牺牲自己一个人不要紧,整个西域形势怎么办?况且这个时候的疏勒,势力比龟兹弱,那么它归顺汉朝之心就不太坚定了。这点从班超没有跟疏勒王忠住在一个地方,却跟自己的侍卫驻守槃橐城就可以看出来,显然是不相信疏勒的。后来他回国的时候在于阗受阻,返回疏勒,疏勒又归降龟兹,这时候就显现出班超料事如神来了。
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都去美洲开辟殖民地。他们以文明民族自居,妄自尊大,对待土著人跟牲畜一样,虐待、杀戮,唯恐他们过得好,土著人满腔怨愤,集合起来暴乱。白人说这些野蛮人不讲道理,必须得用武力征服他们,却从来没有用良心想想,稍微改变一下统治手段。土著人的反抗活动愈演愈烈,白人忍受不了这种烦乱离开了,于是所有的土地都失去了。他们历尽千辛万苦得来的土地,留在手中不过是昙花一现,白白地为别人作嫁衣裳。班超在西域,没有利用本国的兵力,却能够感化西域这些人,到了抱住他的马脚不愿让他走的程度,都说依赖汉朝使者就像孩子依靠父母一样。这就是班超安抚驾驭的办法,不是哥伦布这类人能够比得上的。
班超驻守疏勒五年,忍受着常人难忍的困难。历史学家们曾经说两汉时期处理西域事情,其中最坚忍耐苦的,西汉时期是苏武,东汉时期是班超。然而苏武太过忠实,智略不足,受尽十九年的辛苦,只保持了汉朝的符节,对国家大事没有什么帮助。班超则是灵活机变,在西域五年,对西域的事情有了全面的了解,另一方面又跟邻国应付兵事。他的才能不是苏武能比得上的。然而苏武志向坚定,不负大汉,也是非常值得称道的。现在引文如下,作为现在少年人的模范。
苏武,字子卿,是杜陵人(今陕西西安人)。父亲名为苏建,经常跟随大将军卫青攻击匈奴。苏武很年轻时就因为父亲的关系,和哥哥苏嘉、弟弟苏贤一起作了郎官。天汉元年,汉武帝派苏武以中郎将的身份持使节,送在汉朝的匈奴使者返回匈奴,苏武和常惠一起去。到了匈奴以后,单于对他们很傲慢。苏武等人与缑王约定在匈奴内部谋反。恰逢单于出去打猎,只有阏氏(阏氏读起来跟焉支一样,是匈奴语,意为王后)的兄弟在。虞常等七十多人想要发难,其中有一个人连夜逃出,去告诉单于。缑王等人都被杀,虞常待罪。苏武怕被匈奴杀了会有损大汉的声威,就想用佩刀自杀。旁边的人扶持着他,马上去找大夫。大夫来了以后在地上挖了个坑,坑中烧起微火,把苏武脸朝下放在坑上,拍打他的背,让淤血流出来。苏武气绝了半天,又渐渐恢复了呼吸。单于有感于他的气节,不断派人问候,游说他投降匈奴。苏武没有答应,被囚禁在一个大地窖里,饮食也被断绝。天冷下雪,苏武卧在地上,只能吃雪和旃毛维持生命,这样支撑了好几天。因为坚持不投降,匈奴就把他流放到北海荒无人迹的地方,让他放牧公羊,说只有公羊生了小羊才能回来。苏武在北海,没有吃的东西,只能挖野鼠和草种充饥。他带着使节牧羊,使节顶端的牦牛尾毛都脱落殆尽。过了五六年,单于的弟弟可怜他,才供给他衣服、食物和居住的帐篷。当时有人偷盗苏武的羊,苏武因此获罪,又变得跟当初一样穷困。
在汉朝的时候,苏武和李陵都是侍中,苏武出使的第二年,李陵投降匈奴,却不敢见苏武。过了很久,单于派李陵到北海,为苏武备下酒菜。李陵对苏武说:“单于听说您和我向来交情好,所以派我来游说您。我从汉朝过来时,您母亲已经去世了。我替你送了殡,葬在阳陵。您夫人还年轻,听说已经改嫁了。家中只剩两个妹妹,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如今又过了十多年了,也不知他们怎样了。人的一生就像早晨的露水一样短暂,何必要这么长久地折磨自己?我刚刚投降的时候,整天魂不守舍,几乎要发疯,因为对不起汉朝而心里愧疚,再加上老母亲又被囚禁在保宫。您没有投降,汉朝对您比对我好了吗(说汉朝因为李陵投降,就把他母亲关押到了保宫。苏武没有投降,也没听说汉朝对他家属有什么优待的地方)?况且陛下年纪大了,法令随时更改,被灭族的无罪大臣有几十个。安危都不能预料,您还为谁守节呢?”苏武说:“我自觉已是死了很久的人了,单于一定要我投降的话,就请您不要再说了,我立刻死在您面前。”李陵感叹他的忠诚:“唉!苏武是个忠义之人啊!我和卫律罪孽深重。”因此泪流不断,告别了苏武。苏武听说汉武帝驾崩,面对着南方痛哭,以致于吐血。后来匈奴跟汉朝和亲,汉朝请求匈奴放苏武回去。匈奴谎称苏武已死。汉朝使者说,汉朝皇帝在御林苑中打猎,射到一只大雁,雁足上系着一块帛书,说苏武在某一片大泽中,还没有死。于是匈奴不得已放苏武回去了。李陵听说后,在河梁置酒跟苏武作诗道别,感慨垂泪,其中有“携手上河梁”的句子。现在的五言诗,实际上是从这时候开始的。苏武回来以后,九月九日又收到李陵的书信,就是现在所传的“李陵得苏武书”。苏武在匈奴共待了十九年,去的时候是一个壮年人,等回来的时候,头发都白了。
春秋末年,智伯的臣子豫让,对赵简子说:“中行氏像对待一般人那样对我,所以我也像一般人那样回报他;智伯像对待国士一样对我,所以我也像国士一样报答他。”李陵因为汉朝薄待他,所以不愿意为汉朝守节义。这种心理,实际上起源于豫让的话。但是错误的说法到今天为止一直在流传,这个是不能不说明白的。接受人家的俸禄,就要对人家忠诚,是古今中外不可改变的常理。如果双方没多少交情,那么推辞离开是可以的。好多人白白地占着位置却没有足够的忠诚,一碰到危难,就立刻离开,这种有辱于大丈夫行为的人怎能称得上是国士呢?况且大丈夫不会为困难所阻碍,想要在世上建立功名,让名字流传后世,本来就是为了自己而不是为了别人。所以苏武最终没有被李陵的邪说打动,李陵最后却身败名裂。现在关于权利义务的说法经常听到,其实不用太过计较,直接打破界限就好。
[book_title]第五章 战胜莎车乌孙疏勒龟兹康居之伟略
今疏勒东南有大城曰莎车府,即汉时莎车国之遗址也。地势西据波谜尔高原,南凭哈刺昆仑,东北临大漠,叶尔羌河斜贯其间。以色勒库尔一道接于瓦罕,而适与英领印度相通,商贾之往来此道者,终岁不绝。海道未通以前,欧亚交通之大道也。其于地理上占重要之位置如此。当定远请兵,汉兵未发之时,莎车以力不能御龟兹,遂背汉而降。疏勒都尉番(同潘)辰亦复反叛。会徐干适至,定远遂与幹击番辰,大破之,斩首千余级,多获生口(谓人口也)。
汉兵既破番辰,欲进攻龟兹,虑兵力不足,思借诸胡之助。时有大国曰乌孙,今之惠远城也。那特刺山绵亘其南,博罗布尔噶苏山蔓延其北,伊犁河自东而西,横贯其间。于天山北路诸国中,地味最沃,气候亦佳,故蔚为强国。定远乃上言:“乌孙控弦十万,故武帝妻以公主。至孝宣皇帝,卒得其用(汉书西域传:宣帝即位,乌孙遣使上书,言匈奴连发大兵,侵击乌孙,欲隔绝汉,愿发国中精兵五万骑,尽力击匈奴,惟天子出兵以救公主。汉大发十五万骑,五将军分道并出。乌孙以五万骑从西方入,至右谷蠡王庭,获四万余级)。今可遣使招慰,与共合力。”帝纳之,随拜定远为将兵长史,假鼓吹幢麾(横吹麾幢,皆东汉时大将之仪,超非大将,故言假)以徐干为军司马,别遣卫侯李邑,护送乌孙使者,赐大小昆弥以下锦帛(昆弥,乌孙国王名也)。
人之智愚贤不肖之相去,诚不可以道里计也。李邑奉使,行至于阗,值龟兹、疏勒交兵境上,棘荆遍地。惧不敢前,又恐以怯弱见罪,因上书陈西域之功不可成,又盛毁定远拥爱妻、抱爱子,安乐外国,无内顾心。呜呼!定远自至西域,身经万难,筹划至今,功在垂成,而几败于竖子之言,闻之其将何以为情耶?已惮于冒险,而为此无责任之言,为全身之计,不顾国家之利害,其罪尚可逭哉。定远知其事,乃不上疏自陈,而痛自尅责曰:“身非曾参,而有三至之谗。”恐见疑于当时矣(曾子之母方织,或来告曰曾参杀人,其母不信,三告而其母疑焉),遂去其妻。
帝得李邑奏,深知其诬,乃切责邑曰:“纵超拥爱妻、抱爱子,思归之士千余人,何能尽与超同心乎?”令邑诣超受节度,诏若邑在外者,便留与从事。超即遣邑将乌孙侍子还京师。徐干谓超曰:“邑前亲毁君,欲败西域,今何不缘诏书留之,更遣他吏送侍子乎?”超曰:“是何言之陋也。以邑毁超,故今遣之。内省不疚,何恤人言。快意留之,非忠臣也。”
元和元年(章帝九年),汉又遣假司马和恭等四人,将兵八百诣定远。定远以声威已壮,因发疏勒于阗兵击莎车。莎车阴通使疏勒王忠,多以珍宝诱引之,忠遂反,从之西保乌即城。超乃更立其府丞成大为疏勒王,悉发其不反者以攻忠。积半岁,而康居遣精兵救之,汉兵不能下。定远知月氏新与康居婚,相亲睦,乃使人赍锦帛遣月氏王,令晓示康居王,无助疏勒王忠。康居王即罢兵,执忠以归其国。乌即城遂降。
忠既失位,旅居康居,深怨于汉。久之,复说康居王借兵还据损中(一作顿中),密与龟兹谋至定远处,行诈降计。定远内知其奸,而外伪许之。忠大喜,以为可以一逞矣,即从轻骑诣定远。定远密勒兵待之,为供张设乐。酒行数巡,乃叱吏缚忠,即席斩之,因击破其众,杀七百余人。天山南北道,于是尽为汉有。一骑相通,无有相抗者矣。
【批评】
定远初入西域,其行事纯乎一冒险家。其后龟兹、莎车,相继违命。在彼则种族言语,本是相同,感情易合。汉使握空拳,与此风马牛之群蛮相处,其势甚孤。于是,运外交之妙腕,以济其穷,乃联乌孙,亲月氏,以众不及万之汉兵,而能从容应付于三十六国之中者,皆恃交邻之道也。此时汉廷之上,亦无文俗之吏,遥击其肘,不然亦难成事。
李邑真小人哉!己有罪而忘己之罪,己无功而忌人之功。定远之事,不为所败者幸耳。李邑与定远,初无深仇大怨,必欲坏其事也,第以道途梗塞,惮于冒险之故。冀汉廷采纳其言,撤回定远,己可免于远行。然其后终安抵槃橐城,与定远相见,未闻遭何危害。不忍一时之困苦,而肆意妄行,躬为小人之所为而不自知。吾辈处世,深当以此为戒。
定远待李邑,犯而不校,有古君子之风。可以快意之处,而仍归忠厚,勿为已甚,此非学养兼至者不能。华盛顿为独立之战,与英国相持甚苦。一千七百八十一年,尽驱英兵至约克当。英兵见前有追兵,后无去路,统帅康丸利率数万之残军,缴械投降。指其饥寒之同胞,而对华盛顿曰:“惟上帝之故,求将军怜惜。”此何等快意事,乃华盛顿抚疮痍而悲锋镝,恻然动容,几至垂涕。不忍面受其降,匿居帐中,使别将慰而受之。此则忠厚之至矣。定远之事,较此为小,然亦颇有此风。
现在疏勒的东南有大城市莎车府,就是汉朝时候莎车国的遗址。这里地势西据帕米尔高原,南凭哈刺昆仑,东北临大漠,还有叶尔羌河斜贯其间。因为色勒库尔(蒲犁)一道,和瓦罕相接可通印度,所以这条道路上商贾往来,终年不绝。当海道还没有开通之前,这就是欧亚交通的大道,在地理上,占有重要的位置。当班超请兵,而汉兵还没有出发的时候,莎车因为力量不能敌龟兹,便背汉投降了。疏勒都尉番辰也叛变了。那时恰巧徐干赶到,班超便和徐干攻击番辰,将他打败,斩首一千多人,俘虏了很多人。
汉兵打败番辰后,要想进兵攻下龟兹,而又恐怕兵力不足,便想借西域各国的帮助。那时一个大国名叫乌孙,就是现在的惠远城,那特剌山护卫在它的南面,博罗布尔噶苏山在它的北面,伊犁河从东向西横穿其中。在天山北路各国中,它是土地最为肥沃的,气候也好,因此便成了当时的强国。班超便上书朝廷:“乌孙国中能够开弓的士兵有十万,所以武帝把公主嫁到了那里。到了孝宣皇帝的时候,果然派上大用场(《汉书西域传》:宣帝即位后,乌孙派使者上书皇帝,说匈奴最近一直派兵骚扰,侵略乌孙,想要把乌孙和汉朝隔绝开来,乌孙情愿派出国中的五万精兵,全力追击匈奴,只希望皇上派兵来保护公主。汉朝派出十五万骑兵,五位将军兵分几路前往。乌孙五万骑从西面攻入匈奴右谷蠡王的王庭,斩获四万人)。现在朝廷可以派使者招揽乌孙,跟乌孙合力攻打龟兹。”章帝听从了他的话,便拜他为将兵长史,赐用大将军仪仗,以壮他的声势(横吹麾幢,都是东汉时期大将军所用的仪仗,班超不是大将军),并将徐干升做军司马,另外再派遣卫侯李邑护送乌孙使者,带着锦帛,赐给乌孙的大小昆弥(昆弥,是乌孙国王名)。
人的聪明与否、品行好坏的差别,真的是无法用里程长短来区分。当李邑奉使走到于阗的时候,恰巧遇着龟兹和疏勒交战,荆棘遍地,路上十分危险。他吓得不敢向前,又恐怕因为胆怯懦弱被怪罪,便上书皇上,说要想收服西域绝不会成功,又捏造谣言,说班超拥爱妻、抱爱子,在西域非常安乐,并没有内顾之心。唉!班超身经万难,远至西域,苦心筹划,到大功垂成的时候,几乎败在小人手里。听到这些让他情何以堪啊?自己怕冒险,却说出这样不负责任的话,只为自身考虑,不顾国家利益,这样的罪行难道还可以逃避吗?班超知道这回事后,却并不上书辩白,只是痛切克责自己:“我虽然不是曾参,却同样遭受很多谗言。”班超怕被皇帝怀疑(曾子的母亲正在织布,有人来告诉她曾子杀了人,曾母不信,后来又有几个人来说这件事,曾母就开始怀疑了),于是就抛弃了妻子。
章帝拿到李邑的奏章,知道他是诬告陷害,便大骂他道:“假使班超拥爱妻、抱爱子,难道一千多名思归的将士,都肯和他同心吗?”便仍命他到班超处去,受他的指挥调度,同时诏告班超,说若是李邑可以担任外事,便留他做从事。班超却并不留他,派他送乌孙的侍子回京师。徐干不以为然道:“李邑之前在皇上面前毁谤您,要败坏您在西域的功劳,现在何不借着皇上的命令,将他留住,另外派人送侍子往京师呢?”班超道:“你这话见识太狭小了。我因为他毁谤我,所以才派他去。我自己问心无愧,哪会怕人言呢?若为自己痛快而留他,便不是忠臣了。”
元和元年(章帝九年),汉朝又派代理司马和恭等四人,率领八百兵士,赶到班超这里。班超因为声威已经很盛,便征调疏勒、于阗两国的兵去攻打莎车。莎车王暗中派人去联络疏勒王忠,送了许多珍宝等贵重东西来引诱他。忠果然为利所动,竟然反汉,跑到乌即城固守。班超便另立他的府丞(官职名)成大为疏勒王,征调疏勒所有不反的人,一齐攻打忠。打了半年,康居国派遣精兵来救援,因此汉兵没有攻下。班超知道月氏国刚刚和康居缔结婚姻,甚为亲睦,便派人带着锦帛送给月氏国王,叫他晓谕康居王,不可帮助疏勒王忠。康居王立即罢兵,并将疏勒王忠捉了回去。乌即城便投降了。
忠失去王位后,客居康居国,心里怨恨汉朝。过了很久,他又说动康居王,借兵回据损中(另有一种说法叫顿中),秘密和龟兹王商定,用诈降计来骗班超。班超早已识透他的诡计,表面上装作不知,接受他的请求。忠心中大喜,以为班超中计,便带着轻装的骑兵来到汉营。班超预先布置兵卒等他,并且供设酒乐款待。等到酒过数巡,他便喝令士卒把忠绑起,就在席前斩首,击破他的余众,杀死七百余人。于是天山南北道都归顺了汉朝,一骑相通,没有抵抗的人了。
【评论】
班超刚到西域的时候,他的为人处事完全是一个冒险家。后来龟兹、莎车相继违抗命令,对这几个国家来说,他们的种族语言都是一样的,感情上容易相合,汉朝使者空有力量,跟这些原本毫不相干的人打交道,处于弱势。于是,班超运用巧妙的外交手段,抓住他们的弱点,联合乌孙,亲近月氏,凭借不到一万的汉兵,从容地在西域三十六国中间周旋,依靠的是与邻国交好之道啊。这时的汉朝也没有刻板的官员在朝中阻挠,不然的话班超也很难成功。
李邑真的是小人啊!自己有罪忘了自己的罪行,自己没有功劳却嫉妒别人的功劳。班超的事业,幸亏没有被他破坏。李邑和班超,开始并没有深仇大恨,一定要破坏他的事业,是因为道路艰难、害怕冒险的缘故。李邑希望朝廷采纳他的建议,将班超撤回,自己就可以不用远行了。然而最后他还是没有逃过,抵达盘橐城,跟班超相见,没有听说他受到什么迫害。忍受不了一时的苦,就肆意妄为,自己做了小人做的事情却不知道。我们为人处世,应该引以为戒啊。
班超对于李邑,受到了触犯却没有计较,有古时君子的风范。可以痛快的时候,却仍然忠厚行事,不做过分的事,这不是学识、修养都达到一定程度的人不能做到的。华盛顿为了美国的独立战争,跟英国对峙。1781年,他们把英兵赶到约克当。英兵看到前面有追兵,后面没有退路,统帅康丸利率领几万残兵投降,他指着饥寒交迫中的同胞,对华盛顿说:“求将军看在上帝的份上可怜可怜他们吧!”这是多么痛快的事情!华盛顿看到困苦的人群,哀伤动容,几乎要流下泪来。他不忍心当面受降,就躲在帐篷中,派别的将军抚慰英兵受降。这就是太忠厚了啊。班超的事,比这事小,但很有这样的风范。
[book_title]第六章 出奇制胜之班定远
元和四年(章帝十二年),定远发于阗诸国兵二万五千人,复击莎车。而龟兹王遣左将军发温宿、姑墨、尉头兵,合五万人救之。定远召将校及于阗王议曰:“今兵少不敌,其计莫若各散去。于阗从是而东,西史亦于此西归,可须夜鼓声而发。”阴缓所得生口(生口,谓俘虏也。定远之意,欲使龟兹知其计划,故暗使其俘虏逃归,以告知龟兹王)。龟兹王闻之大喜,自以万骑于西界遮超,温宿王将八千骑于东界徼于阗。定远知二虏已出,密召诸部勒兵,鸡鸣驰赴莎车营。胡大惊乱,追斩五千余级,大获其马畜财物,莎车遂降,龟兹等因各退散。自是威震西域。
初月氏(读若月支)尝助汉击车师有功,是岁贡奉珍宝、符拔(形似长鬣狐而无角)、狮子,因求汉公主(西汉时屡以公主嫁匈奴,名为和亲,今月氏亦欲效之)。定远拒之,月氏由是怨恨。永元二年(和帝二年,永元,和帝年号,未改元),遣其副王谢将兵七万来攻。汉兵少,闻之皆大恐。定远宽譬之曰:“月氏兵虽多,然数千里逾葱岭来,非有运输,何足尤耶?但当收谷坚守,彼饥穷自降,不过数十日决矣。”谢兵果饥,抄掠又无所得。汉兵度其粮尽,将从龟兹求救,乃遣兵数百,于东界要之。谢果遣骑赍金银珠玉,以赂龟兹。汉伏兵遮击,尽杀之,持其使者首以示谢。谢大惊,即遣使请罪,愿得生归。定远许之。月氏由是大震,岁贡奉献,龟兹、姑墨、温宿、皆降。朝廷拜定远为都护,徐干为长史,白霸为龟兹王。白霸时留汉,遣司马姚光送之。龟兹向称崛强,今新败,定远乘战胜之威,与光直入其国,协龟兹人废尤利多而立白霸为王,迫废王使与光俱还京师。定远恐龟兹反复,自居它乾城(在龟兹国内),而使徐干屯疏勒。此时诸国咸服,惟焉耆、危须、尉犁,以前杀汉都护,恐惧不敢来归。定远以是未能踌躇满志也。永元六年秋,定远发龟兹鄯善等八国之兵,合七万人,及吏士贾客千四百人,讨焉耆。
兵发,先使人晓谕焉耆、尉犁、危须曰:“都护此来,非有他意,欲镇抚三国也。如肯改过向善,宜遣大人(谓酋长也)来迎,当赏赐王侯已下,事毕即还。今赐王采五百匹。”焉耆王广遣其左将北鞬支奉牛酒相迎。定远询知其非大人也,乃诘鞬支曰:“汝虽匈奴侍子,而今秉国之权,都护自来,王不以时迎,皆汝罪也。”左右谓不如杀之,定远曰:“此非汝所知,此人权重于王,今未入其国而杀之,适起其疑,设备守险,岂得至其城下哉。”于是赐而遣之,广见汉使待之厚,乃出迎于尉犁,奉献珍物。焉耆国有苇桥之险,广乃绝桥,不欲令汉军入国。定远更从他道进,遇河不得渡,皆解甲涉水以过。七月晦,到焉耆,去城二十里,营大泽中。广出不意,大恐,乃悉驱其人,入山自保。
定远约期大会诸国王,知胡人贪利,因扬言当重加赏赐。于是焉耆王广、尉犁王汎、及北鞬支等三十人,相率赴会。其国相腹久等十七人惧诛,皆亡入海,而危须王亦不至。坐定,定远怒诘广曰:“危须王何故不到?腹久等何为逃亡?”叱吏士收广、汎等,于陈睦故城斩之,传首京师。因纵兵抄掠,斩获无算,更立之孟为焉耆王。定远留焉耆半岁,抚慰其众,于是西域五十余国,悉皆纳质内属。溯定远始以三十六人入西域,至是已二十二年矣,百折不回,终达目的。世之有志功名者,可以知者,可以知所从事矣。朝廷嘉之,乃下诏曰:“往者匈奴独擅西域,寇盗河西。永平之末(谓明帝末年),城门昼闭。先帝深愍边氓,婴罹寇害,乃命将帅,击右地,破白山,临蒲类,取车师城郭。诸国震慑响应,遂开西域,置都护。而焉耆王舜,舜子忠,独谋悖逆,恃其险隘,覆没都护(指攻没陈睦之事),并及吏士。先帝重元元之命,惮兵役之兴,故使军司马班超安集于阗以西。超遂逾葱岭,迄县度(县度,山名,县同悬,谓当以绳索悬而过,甚言其险也),出入二十二年,莫不宾从。改立其王,而绥其人。不动中国,不烦戎士,得远夷之和,同异俗之心,而致天诛,蠲宿耻,以报将士之仇。司马法曰,赏不逾月,欲人速睹为善之利也,其封超为定远侯,邑千户。”
【批评】
语曰:“盘根错节,乃见利器。”定远每遇艰难,则有一手段应付之。艰难愈多,其手段亦愈活泼。料龟兹、温宿、姑墨、尉头四国之兵,断月氏嗣王之求救,绕道入焉耆,使焉耆不战而自服,斩焉耆王、尉犁王之首,为陈睦报仇雪耻。数年之间,事变万端,定远悉以一人之脑力应付之。如老航海者,任尔怪风逆浪,瞬息千变,皆有术以驾御之,而得安然出险。不特同舟者,皆受其赐,即此老航海者,亦经一番阅历,多一番见识也。今定远之事,不但定远于事过之后,回首当年,悉为得意之历史,即读者亦为之得意也。
孔子曰:“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观定远之于西域,知孔子之言,岂欺后世哉。不杀兜题,不伤鞬支,大兵之后,抚字土人不遗余力,故能相安无事。而前此之战,俘虏其人民,抄掠其牲蓄,蛮夷之人亦谅其不得已之苦衷,而释然无憾也。哥伦布发见美洲,葡萄牙西班牙人,皆以其地富有黄金,俯拾即是,见土人之蠢如鹿豕,以为易与,诛求无厌,漫不设备。虽逞心于一时,终失败于后日。非兵力之不足,不忠信故也。忠信者,立身之根本,在在处处不可一日无者也。初绕南美洲,入太平洋,至南洋群岛,绕世界一周之马志伦(葡萄牙人),渺视蛮族,以六十人与菲律宾人战于泽中而死(事在一千五百二十一年)。以彼能犯万险,而通此亘古未通之大海,夫亦盖世之英雄矣,而困于一蛮人之手者,轻躁故也。人轻躁之时,即忠信不存之时也。
当王莽之末,天下纷纷。光武崛起布衣,无拳无勇,而耿弇独从之,曰必成王业。后光武谓弇曰:“将军前在南阳,建此大策,常以为落落难合,有志者事竟成也。”定远佣笔之日,远慕傅介子张骞之风,思立功于异域,不及四十年,果得位至通侯,身名俱泰。有志者事竟成,岂不信然。
元和四年(章帝十二年),班超征调于阗等国的兵力二万五千人,再次进攻莎车。但是龟兹王遣左将军征调温宿、姑墨、尉头各地士兵共五万人来救莎车。班超召集将校和于阗王商议道:“现在我们兵少,不可以正面抵抗敌人,不如各自散去。你从此向东,我也从此西归,到夜晚鼓声起的时候,便可出发。”他暗地里把俘虏放了。这是他用的计策,故意使俘虏逃跑,来告知龟兹王。龟兹王知道了,果然大喜,自己带着一万兵埋伏于西界,想截班超的归路,温宿王带着八千兵埋伏于东略,想截断于阗的归路。班超知道他们已经出发了,便秘密召集部队,鸡鸣时分杀奔莎车营。莎车营中大乱,被汉兵追斩五千多人,俘获的马畜财物不计其数。莎车就投降了,龟兹等国也就各自退散。从此大汉的威望震动西域。
起初月氏(读如“月支”)国曾经帮助汉兵攻击车师,立下功劳。这年,贡奉珍宝、符拔(长得像长鬣狐却没有角)、狮子等,请求和汉公主结婚姻(西汉的时候,常将公主嫁给匈奴,名为和亲,现在月氏也想效仿)。班超拒绝了他们的要求,月氏从此心怀怨恨。永元二年(就是和帝二年,永元,是和帝年号,登基后没有改元),月氏派遣他们的副王谢,带兵七万来攻。当时汉兵很少,听见这种消息,大为惊恐。班超宽慰他们道:“月氏国的兵虽多,但是奔走数千里越过葱岭到这里,没有运输接济,何足忧惧。只要收谷坚守,他们饥饿穷迫,自然会投降,不过数十日,便可解决了。”后来月氏兵果然为饥所迫,抢掠又无所得。汉军料得他们粮尽,将向龟兹求救,便派兵数百,在东界等侯截击。月氏副王谢果然派遣使者,带着金银珠玉去贿赂龟兹王。才到东界,汉兵群起伏击,将他们全部歼灭,拿着使者的头给王谢看,王谢大惊,立即遣使认罪,恳求保全生命。班超许可,放他回去了。月氏国因此大为震惊,纳贡归附。龟兹、姑墨、温宿都一齐投降。朝廷便拜班超为都护,徐干为长史,白霸为龟兹王。其时白霸还在汉朝,朝廷派司马姚光送他回国。龟兹向来倔强,如今刚刚失败,班超乘战胜的声威,和姚光直接进入龟兹国,强迫龟兹人废尤利多(龟兹王)而立白霸为王,并让废王和姚光同往京师。班超又恐龟兹再反,便自己住在它乾城(在龟兹国内)镇守,又派徐干屯驻疏勒。此时各国都已降服,只有焉耆、危须、尉犁等国,因为从前曾经杀戮过汉朝派驻的都护,心怀恐惧,不敢来归,因此班超还觉得不满意。永元六年秋天,班超征调龟兹、鄯善等八国的兵力共七万人,以及手下一千四百名官兵商人,讨伐焉耆。军队出发的时候,先使人晓谕焉耆、尉犁、危须道:“都护这一次来,并没有别的用意,为的是要想镇抚你们三国,如果你们肯改过向善,就应该派遣大人(酋长)来迎接,那么自王侯以下,都可以领受皇家的赏赐,完毕便回。现在先赐你们国王彩帛五百匹。”焉耆王广派他的左将北鞬支带了牛、酒来迎接。班超问明,知道他并不是大人,便责北鞬支道:“即使你是匈奴的侍子,而且执掌国权,但现在我亲自前来,而你们的国王不准时来迎,这都是你的罪过。”左右的人都说不如把他杀了。班超道:“不可,这人在国王那里,很有权力,现在还没有到他们的国境便将他杀了,正足以引起他们的疑心,假如他们因而扼守险要,我们还能到他们的城下吗?”于是赏赐了他,放他回去。焉耆王广,看见汉使待他这样厚,便到尉犁来迎接,并且献上珍贵的东西。焉耆国有一座桥,名叫苇桥,是入境的险要之道。广不愿让汉军入境,便把桥拆断了。班超便从别的道路进入,遇着河川过不去,兵士们都解开铠甲趟过去。七月底已经到了焉耆,离城只有二十里,驻扎在大泽中。这一来,殊出焉耆王广意料之外,他吃惊不小,便带着一班人逃入山中,以图自保。
班超约定一个日期,大会各国的国王。他知道胡人贪利,便扬言说,凡来会的都有重赏。于是焉耆王广、尉黎王汛,及北鞬支等三十人,相率到会。他们的宰相腹久等十七人恐怕被杀,都逃到了海上,危须国王也没有到。大家坐定之后,班超发怒,责问焉耆王广道:“危须王为什么不到?腹久等为什么逃亡?”便喝令吏士收押广、汛等人,在陈睦旧城前一起斩首,把他们的头传送京师。班超又派兵洗劫,斩获无数,改立之孟为焉耆王。他留在焉耆半年,抚慰民众,于是西域五十多个国,都归附汉朝,进贡宝物。班超最初以三十六人入西域,到这时已经二十二年了。他抱着百折不回的精神,终于达到目的。世间有志于功名的人,要学习他的精神啊。朝廷十分嘉许他,颁下诏令:“以前的时候匈奴在西域独大,经常骚扰河西地区,永平末年到了城门白天都要关闭的程度。先帝怜惜边境百姓遭受侵害,于是命令将帅出击西部地区,攻破天山,兵临蒲类国,取得车师国的城池,各国受到震慑,一一呼应,于是开通了西域,设置了都护府。而焉耆王舜、舜的儿子忠,独自违反正道,犯上作乱,倚仗险要关隘,推翻西域都护府,并加害到都护府官吏。先帝看重百姓的生命,不愿兴兵讨伐,所以派遣军司马班超安定于阗以西地区。班超于是越过葱岭,抵达悬度(悬度,是古山名,说应该用绳索悬穿而过,极力说明它的险要),出入二十二年,各国没有不服从的。他改立各国的国王,并安抚各国的人民,没有动摇中国的力量,不劳烦士兵,使得远方夷人地区和睦,统一不同民俗的人们,而行上天的惩罚,除去了旧耻,以报阵亡将士的仇恨。《司马法》规定,对有功之人的奖赏不要超过一个月,为的是要人们很快地看到做善事的好处。今封班超为定远侯,封以一千户之地为采邑。”
【评论】
俗话说:“大树树根盘曲,枝叶交错,才能显现出工具的锋利。”班超每次遇到艰难,都有相应的手段应对。遇到的艰难越多,他的手段就越灵活。他准确预料龟兹、温宿、姑墨、尉头四国的军队动向,切断月氏嗣王的求救之路,绕道进入焉耆,使焉耆不战而屈,斩杀焉耆王、尉犁王,为陈睦报仇雪恨。几年之间,局势变化莫测,班超都凭借自己的头脑应对。就像一位老航海家,任凭风吹浪打,瞬息万变,都有法子驾驭好航船,安然脱离险境。不仅同船的人得到好处,即使这位老航海家,也多了一番经历和见识。现在班超的成功,不但自己在事后回首往事的时候会想到这段得意的历史,即使是读者读到,也会为他感到自豪的。
孔子说:“说话要忠信,行事要笃敬,即使到了蛮貊地区,也可以行得通。”从班超在西域的事迹,便能验证孔子的话,他又怎么会欺瞒后世之人呢?班超没有杀兜题,没有伤鞬支,打完仗以后,全力抚恤当地人,所以能够跟西域人相安无事。而之前打仗的时候,俘虏人民,劫掠牲畜,当地人也会体谅他不得已的苦衷,再加上战后抚恤,心里就平静了。哥伦布发现美洲的时候,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都因为那里遍地黄金,看到土著人像鹿、猪一样蠢笨,认为他们好欺负,没完没了地勒索,一点也不为将来考虑。虽然他们能够短时间内为所欲为,但日后终会落败。不是兵力不足,是他们不讲忠信的缘故。忠信是一个人立身社会的根本,一天都不可以少。最先绕道南美洲、穿越太平洋,到达南洋群岛,绕世界一周的麦哲伦(葡萄牙人),看不起土著人,凭借六十人跟菲律宾人在沼泽中斗争而死(此事发生在1521年)。他能够冒着巨大的风险,开辟从未开通过的航道,也算是一位盖世英雄了,却被一群土著人困住,就是因为浮躁的缘故啊。一个人在浮躁的时候,也就是不讲求忠信的时候。
王莽末年的时候,天下大乱。光武帝从平民中崛起,没有什么实力,耿弇却跟着他,认为他日后必成大业。后来光武帝对耿弇说:“从前你在南阳的时候,提出建议,我还以为你口气太大,原来有志气的人,最终一定会成功啊!”班超在给人抄书的时候,羡慕傅介子、张骞的风范,想着在西域建功立业,不到四十年,果然后来身居高位,功成名就。有志气的人最终会成功,难道不是真的吗?
[book_title]第七章 功成归国
永元十二年,定远以久在绝域,思归祖国,上疏曰:“臣闻太公封齐,五世葬周(太公封于齐,五世之中皆反葬于周);狐死首邱,代马依风(语见《韩诗外传》,不忘故乡之意也)。夫周齐同在中土,千里之间,尚不能忘,况于远处绝域,小臣能无依风首邱之思哉?蛮夷之俗畏壮侮老,臣超犬马齿尽,常恐年衰,奄忽僵仆,孤魂弃捐。昔苏武留匈奴中尚十九年,今臣幸得奉节,带金银(金银谓印也),护西域,如自以寿终屯部,诚无所恨。然恐后世或名臣为没西域(言恐后世以超不得生还而视西域为畏途也),臣不敢望到酒泉郡(今肃州),但愿生入玉门关(今玉门县)。臣老病衰困,冒死瞽言,谨遣子勇随献物入塞。及臣生在,令勇目见中土。”书入不报。
定远之妹昭,更上书为之请曰:“妾同产兄西域都护定远侯超,幸得微功,特蒙重赏,爵列通侯,位二千石。天恩殊绝,诚非小臣所当被蒙。
超之始出,志捐躯命,冀立微功,以自陈效。会陈睦之变,道路隔绝,超以一身转侧绝域,晓譬诸国。因其兵众,每有攻战,辄为先登身被金夷(夷,伤也,言为刀箭所伤也),不避死亡。赖陛下神灵,且得延命沙漠,至今积三十年。骨肉生离,不复相识,所与相随时人士众,皆已物故。超年最长,今且七十。衰老疾病,头发无黑,两手不仁,耳目不聪明,扶杖乃能行。虽欲竭尽其力,以报塞天恩,迫于岁暮,犬马齿索(索犹尽也)。蛮夷之性,悖逆侮老。而超旦暮入地。久不见代,恐开奸宄之源,生逆乱之心。而乡大夫咸怀一切,莫肯远虑。如有卒暴,超之气力,不能从心,便为上损累世之功,下弃忠臣竭力之用,诚可痛也。故超万里归诚,自陈苦急,延颈逾望,三年于今,未蒙省录。妾窃闻古者十五受兵,六十还之(此据周时制度,男子十五充兵役,六十岁而免役也),亦有休息不任职也。缘陛下以至孝理天下,得万国之欢心,不遣小国之臣,况超得备侯伯之位。故敢触死为超求哀,丐超余年(丐,乞也)。一得生还,复见阕庭,使国永无劳远之虑,西域无仓卒之尤。超得长蒙文王葬骨之恩(周文王出见骨,命人埋之,皆曰西伯泽及枯骨,而况于生者乎),子方哀老之惠(田子方,魏文侯之师也,见君之老马弃之,曰少尽其力,老而弃之,非仁也。于是收而养之)。诗云:‘民亦劳止,汔可小康,惠此中国,以绥四方。’超有书与妾生诀,恐不复相见。妾诚伤超以壮年竭忠孝于沙漠,疲老则便捐死于旷野,诚可哀怜,如不蒙救护,超后有一旦之变,冀幸超家得蒙赵母卫姬先请之贷(赵母,谓赵奢之妻,赵括之母也。惧括败见坐,先请于君,言括必败。后果败,赵君追思其母先见之明,得勿与其子同罪。卫姬者,齐桓公之姬。桓公与管仲谋伐卫,卫姬脱簪珥解环佩,下堂再拜,曰愿请卫之罪。桓公乃止)。妾愚戆不知大义,触犯忌讳。”
书奏,章帝大为所感动,乃征定远还。定远在西域,前后凡三十一年,又比苏武多十二年也。永元十四年八月,至洛阳拜为射声校尉。定远素有胸协疾,至,病遂加。帝遣中黄门问疾,赐医药。其年月卒,年七十一。朝廷悯惜焉,遣使吊祭赠赗,恩礼有加。侯之有功于汉,与汉廷报功之厚,后世两美之。
当定远之被召也,朝命以戊己校尉任尚为都护。临别,尚请益于侯曰:“君侯在外国三十余年,而小人猥承君后。任重虑浅,宜有以诲之。”侯曰:“年老少智,任君数当大位,岂班超所能及哉?必不得已,愿进愚言。塞外吏士,本非孝子顺孙,皆以罪过徙补边屯,而蛮夷怀鸟兽之心,难养易败。今君性严急,水清无大鱼,察政不得下和(二句家语),宜荡佚简易,宽小过,总大纲而已。”侯去后,尚私语所亲曰:“我以班君当有奇策,今所言平平耳。”尚至数年,而西域反乱,以罪被征,如侯所戒。
【批评】
光武时,伏波将军马援出守交趾。其地下潦上雾,毒气重蒸;仰视飞鸢,跕跕堕水中(跕跕,堕貌也。音贴)。及还,故人多迎劳之,贺其生还。援独辞之曰:“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何能卧床上,在儿女手中耶?”定远自以远羁西域,急急求归,不如伏波之老当益壮矣。曰非也,伏波奉使未久,故作此豪语以自壮耳。定远在外,与祖宗邱墓、骨肉故旧,相别三十余年矣,于此而不思归者非人情。汉人行事,多依礼经。七十之年,应在悬车之列(悬车,谓车悬而不用,退老之谓也)。蛮夷之人,贵少侮老。使定远因避怯弱之名终不言归,万一事变猝起,精力已衰,不若壮年之精力弥满,动辄中机,身败名裂,并有损于国家之大计。岂定远之所敢出者哉?疏中就此著笔,虽立言之体,不得不尔,然亦是实在情。
定远思归之切,使其子奉表先还,曰令其目见中土,蒙因之有感矣。古时世界尚未开通,中国之外,不知有他。若今日之人类,策亚剌伯之肥马,衣里昂之锦绣,冬被俄罗斯之裘,夏戴巴拿马之笠,餐北极之鹿肉,然南洋之香料。以三带之气候,补其体温;五洲之膏腴,肥其身体;五色之人种,供其劳役。吾人之生命悬于世界,何必狭小其眼光,而惟故乡之恋乎?然对于世界,尚有狭小之区域,为人所永不可忘者,则即最亲密而受恩最深之本国是也。人不皆出洋游历,思国之念或未亲尝,则移思乡之念以例之可矣。人出门数里,或数百里,则未有不怀其故土者。陶渊明之诗曰:“少无适俗韵,性本爱邱山。误落尘纲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盖乡土之于人实有一种不可思议之势力,实能使人他日为国家的世界之活动。故刘后主“此间乐不思蜀”之语,骂为全无心肝者之吐属,为其忘本也。爱乡土故能爱国,爱国故能爱世界。海天茫茫,故国万里,苟刻刻不忘本国,则其所作所为于本国必有益矣。我少年慎勿谓男子志在四方,而笑定远之迂也。
英雄之才识,固由天赋,而庸德庸言,当处处实践,则亦无异于常人。不知者以为成大事立大功之英雄,必别擅天才,非老生常谈之庸德庸言所能束缚。故任尚闻定远之言,心终不足,私移定远之不肯以实告也,而不信奉其言,西域后果大乱。夫乌获之力,不能自举其身离地一步。盖世之才不能外庸德庸言,亦犹此耳。庸德庸言,做到极处,便是圣贤豪杰。我少年其知之。
永元十二年,班超因为久在西域,想回祖国,便上疏说:“我听说,姜太公封于齐国,五世而归葬于周(姜太公的封地在齐,五世之内都安葬在周境内)。狐狸死的时候,头总朝着它出生的土丘,代地的马依恋北风(这句话出自《韩诗外传》,是不忘记故乡的意思)。周和齐同在中国,相距不过千里,何况我远居绝域,怎能没有‘依风’、‘首丘’的感情呢?蛮夷的风俗,害怕年壮的,欺侮年老的。我年纪渐长,经常怕年老体衰,突然死去,孤魂漂泊于异域。昔年苏武滞留匈奴只不过十九年,现在我持符节、捧印玺以监护西域,如果年寿将终,死于驻地,那也没有什么可遗恨的。然而我恐怕后世或许有人不敢再入西域(是说怕后世因为班超没有从西域生还而把西域看作险恶之地)。我不敢希望到酒泉郡,只愿活着进入玉门关。我老而多病,身体衰弱,冒死上言,谨派遣我的儿子班勇随带进贡的物品入塞。趁我活着的时候,让班勇回来看一看中国。”词意恳切,但是朝廷置之不答。
他的妹妹班昭又代他上书请求:
“我同父母的兄长西域都护定远侯班超,侥幸因微小的功勋,特蒙皇帝重赏,爵位列居通侯,官同二千石。天恩超绝,真非小臣所应当蒙赏的。班超当初出使西域,立志牺牲自己的家身性命,希望能建立微小的功勋,以图报效。不意碰上陈睦事变,道路阻塞。班超孤身挣扎于艰险的异地,以言辞晓谕西域各国,凭借各国的兵力,每有攻野战,总是奋勇向前,即使身受重伤,也不逃避死亡的危险。幸蒙陛下的神灵护佑,班超得以在荒漠之地延续生命,到现在已经三十年了。兄妹骨肉之亲,长久离别,相见也许会不认识了。所有同他一道出使的人,都已经不在人世了。班超年纪最大,现在将近七十岁了。身体衰老患病,头发也全白了,两手麻木不灵活,耳不聪,目不明,要拄着拐杖才能走路。他虽然想要竭尽力量来报答皇上的天恩,只是迫于年岁迟暮,年老体衰。蛮夷的本性,违反正道,欺侮老人,而班超旦夕之间就会逝去。长久不见有人来代替他,恐怕坏人伺机而动,萌生犯上之心,而下层官员心存一时应付的想法,不肯作深远的考虑。如果突然发生暴乱,班超力不从心,不能平息,那么上会毁灭国家累世的功勋,下会废弃忠臣所作的一切努力,那真是可悲痛的啊!所以班超于万里之外,怀归国之诚,自己陈述痛苦焦急之心,伸颈企望,到现在已经三年了,仍未蒙皇上省察。我听说古代十五岁服役,六十岁免役,也有休息而不任职的。因陛下以至孝来治理天下,博得万国之欢心,不遗忘小国的臣子,何况班超位列侯伯的爵位呢。所以我敢于冒死为班超哀求,乞让班超能安度余年。如果班超能活着回来,再见宫阙,让国家永远没有劳师远征的忧虑,西域也没有猝然暴发动乱的忧愁。班超得以长久蒙受皇上像文王那样赐予归葬骸骨的恩德,像田子方那样哀怜衰老的惠爱。《诗经·大雅》说:‘老百姓通过劳动,可以得到小康。先施恩惠于中国,然后乃安定四方。’班超写信和我作生前的诀别,恐怕真不会见到他了。我确实伤感于班超在壮年时候竭尽忠孝于沙漠之中,衰老的时候则被遗弃而死于荒凉空旷的原野。这真够悲伤可怜啊!如果不蒙皇上的救援爱护,班超以后西域一旦有变,希望班超一家能蒙受皇上像赵母、卫姬那样(赵母是指赵奢的妻子、赵括的母亲,她怕赵括打败仗受牵连,自己先去跟国君请罪,说赵括一定会败。后来赵括果然打了败仗,赵国国君回想到赵母之前的提醒,就没有把她和赵括一起治罪。卫姬是齐桓公的夫人。桓公跟管仲商量讨伐卫国,卫姬摘下配饰,向桓公请罪,桓公就停止了伐卫),因我事先上奏而免于治牵连之罪的宽恕。我愚笨不懂得大义,触犯了忌讳。”
她的奏疏上奏后,章帝看后大为感动,便下令调班超回国。班超在西域,前后共三十一年,比西汉时的苏武被留匈奴还要多十二年。永元十四年八月,班超回到洛阳,朝廷拜为射声校尉。他的胸胁间本有疾病,回朝后,病情加重。和帝赐医问疾,结果无效,终于在这一年九月病故,其时他已经七十一岁了。朝廷怜悯他,派使者吊唁拜祭,赐给丧葬费用,来表示礼敬。班超对汉朝有功,和汉朝对他的丰厚回报,被后世传为美谈。
当班超被召回国时,朝廷命戊己校尉任尚代他为都护。临别的时候,任尚请教他道:“您在外国三十多年,我是个无用的小人,承继您担负这重大的责任,请您多多指教。”班超道:“我已衰老,没有多少智慧,您多次承担重要任务,哪里是我能比得上的呢?既承你问及,不得已,稍贡献一点愚见。塞外的官兵,都是因为有罪而被送往边塞的,性情本不纯良。加之蛮夷的心肠,像鸟兽一般难养而易败。您的性情过于严厉急躁。水太清澈了,就没有大鱼;在政事上苛求,就不能使部下和谐、团结。应洒脱而不严厉,平易近人,宽容小过错,只掌握关键性的大事就可以了。”班超走后,任尚私下对左右说道:“我以为班君有什么妙策呢,现在所说的未免太平淡了。”可是任尚到了没几年,西域便叛乱了。他因此获罪,正如班超当日所戒勉他的话。
【评论】
光武帝时,伏波将军马援驻守在交趾。交趾这地方只要地面有水,就会大雾缭绕,毒气熏蒸,天上的巨鹰飞着飞着就会坠落水中。当他回来时,朋友们大多来迎接他,祝贺他活着回来。马援却推辞说:“男子汉应当死在边境野外,用马皮把尸体包裹回来安葬。怎么能躺在床上,经儿女之手安葬呢?”班超以为自己被困在西域,匆匆忙忙请求回来,比不上马援越老越豪迈啊。其实不是这样的,马援只是奉命出使时间不长,所以说这种豪言壮语来激励自己罢了。班超在西域,跟祖宗坟墓、亲人朋友分别三十多年了,这样的情况下不想着回来就太不合人情了。汉族人处事,大多遵从礼仪经典。七十岁的人,应当退休了。蛮夷的风俗是看重年轻人,欺侮老人。假使班超为了避免背上怯懦的名声一直不提出回国,万一有事变发生,他精力衰退,已经比不上壮年时期的饱满状态,一旦陷入其中,不仅自己身败名裂,也对国家的安定大业有损,这怎么是班超敢冒险的呢?班超的上疏中也提到过这一点,虽然因为体裁不得不说,但也是实情。
班超回国心急,派他的儿子带着奏表先回去,说让他能看一眼中国,这是有感而发啊。古代的世界还没有开通,中国以外的地方,人们都不了解。像今天的人们,驾着亚剌伯的骏马,穿着里昂的锦绣,冬天披着俄罗斯的裘衣,夏天戴着巴拿马的斗笠,吃着北极的鹿肉,点着南洋的香料。他们享受着全世界的温暖,吃着全世界的美味,役使着全世界的奴隶。我们的生命都像飘浮在空中一样没有着落,何必用狭小的眼光眷恋故乡呢?然而对于全世界来说,人们却还有一片狭小的地方,永远不会被人所忘,就是人们最亲的也是受到最多恩泽的祖国。人们不是都有出国的经历,想念祖国的感觉有的人没有亲自尝过。那么就举想家的感情为例吧。人们离开家乡,有时候几里,有时候几百里,没有不怀念自己故乡的。陶渊明作诗写道:“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因为家乡对于人们确实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能够让人们为了家国而奋斗。所以刘后主“乐不思蜀”的话,被骂为没有心肝,因为这句话忘了自己的根本。热爱自己的家乡才能爱国家,爱国家才能爱世界。海天相接处一片苍茫,祖国远在万里之外,如果能时时刻刻不忘自己的国家,那么他的所作所为必定对祖国有益。我们的年轻人千万不要只说男子汉的志向在远方,而笑话班超想要回国啊。
英雄的才学见识,固然由上天决定,而对于一般人来说,应该处处践行基本的道德规范。不知道的人以为成就大事业的英雄,一定具有特殊的才能,不是平常人天天说的道德规范能够束缚的。所以任尚听到班超的话,心中不以为然,私下里怀疑班超不肯说实话,后来西域果然大乱;乌获那么大的力气,却不能自己把自己举起来。盖世英才不能脱离基本道德规范之外,也就是这个道理。平常的道德规范,做得好了,就是英雄豪杰。我们的年轻人应该知道这个道理。
[book_title]第八章 名父之后有名子
国之强弱,岂不系乎人哉。定远开西域五十余国,断匈奴右臂,绝汉边患,其功大矣。既殁,而西域又叛,乃有承家之令子出,而继其贤父之绪。虽功烈不逮,亦足见世泽之绵长,而家庭教育之得力也。勇,字宜僚,侯之少子也,少有父风。元初元年(安帝年号),西域不靖,受命为军司马,与兄雄俱出敦煌,迎都护及西域甲卒而还。从此罢都护,西域更无汉吏。敦煌太守曹宗,亦英奇磊落人也。安帝六年(元初六年),宗遣长吏索班将千余人屯伊吾(今哈密南),车师前王及鄯善王皆來降。后数月,北单于与车师后部遂共攻没班,进击车师,略有北道。鄯善王急求救于曹宗,宗请出兵五千人击匈奴,报索班之耻,因复取西域。
时安帝年幼,邓太后当国。得曹宗奏,集公卿会议于朝堂,多以为宜闭玉门关,遂弃西域。
太后特以问勇,勇力言西域不可弃,并言处分之策。汉时虽行独裁政体,而每有大事,则集朝官天子,与之并坐而议之,得多数之同意,然后决行。设有一人力持己见,则交众人难之,逐条辩驳,而其理不屈,则必其人有独见之明。天子乃屈众人之议服从一人之言。其法至善也。今太后见勇持异议,乃修行旧例,而使大臣难之,以定可否。
尚书难曰:“今立副校尉,何以为便?又置长史屯楼兰,利害云何?”
勇对曰:“昔永平之末,始通西域。初遣中郎将居敦煌,后置副校尉于车师。既为胡虏节度,又禁汉人不得有所侵扰,故外夷归心,匈奴畏威。今鄯善王尤还(尤还,王名),汉之外县,若匈奴得志,则尤还必死。此等虽同鸟兽,亦知避害。若出屯楼兰,足以招附其心,愚以为便。”
长乐卫尉镡显、廷尉綦毋参、司隶校尉崔据难曰:“朝廷前所以弃西域者,以其无益于中国,而费难供也。今车师已属匈奴,鄯善不可保信,一旦反覆,班将(以勇为军司马,故称之为将)能保北虏不为边害乎?”
勇对曰:“今中国置州牧者,以禁郡县奸猾盗贼也。若州牧能保盗贼不起者,臣亦愿以要(同腰)斩保匈奴之不为边害也。今通西域,则虏势必弱。虏势弱,则为患微矣。孰与归其府藏,续其断臂哉?今置校尉以捍抚西域,设长史以招怀诸国。若弃而不立,则西域绝望。绝望之后,屈就北虏。缘边之郡,将受困害。恐河西城门,必复有昼闭之警矣。今不廓开朝廷之德,而拘屯戍之费,若北虏遂炽,岂安边久长之策哉?”
太尉属毛轸难曰:“今若置校尉,则西域骆驿遣使,求索无厌,与之则费难供,不与则失其心。一旦为匈奴所迫,当复求救,则为役大矣。”
勇对曰:“今设以西域归匈奴,而使其恩德大汉,不为钞盗则可矣。如其不然,则因西域租入之饶、兵马之众,以扰动缘边,是为富仇讎之财,增暴夷之势也。置校尉者,宣威布德,以察诸国内向之心,以疑匈奴觊觎之情,而无财费耗国之虑也。且西域之人,无他求索,其来入者,不过禀(同廩)食而已。今若拒绝,埶(同势)归北属,夷虏并力,以寇并凉(今甘肃陕西诸边地),则中国之费不止千亿。置之诚便。”
邓太后以班勇之议是。乃复敦煌郡营兵三百人,置西域副校尉,居敦煌。虽复羁縻西域,然亦未能出屯。其后匈奴果数与车师共入寇钞,河西大被其害。延光二年夏(安帝十七年),复以勇为西域长吏,将兵五百人,出屯柳中(今西州县),如定远故事。西域遂服。勇更发西域兵,进击匈奴后部王军就,大破之,捕得军就及匈奴持节使者,于索班没处斩之,以报其耻。
此时西域诸国,惟焉耆王元孟未降。勇请攻元孟,于是遣敦煌太守张朗将河西四郡兵三千人配勇(金城、敦煌、张掖、酒泉,是为汉时河西四郡)。勇发诸国兵四万余人,分骑为两道击之。勇从南道,朗从北道,约期俱至焉耆。而朗先有罪,欲立功自赎,遂先期至爵离关(焉耆关名),遣司马将兵前战,首虏二千余人。元孟惧诛,遣使乞降。张朗径入焉耆,受降而还。朗遂得免诛。勇以后期,免官下狱,卒于家。以勇之才可以继定远之功,而为同辈所卖,赍志以终岂不惜哉!
【批评】
两汉时每逢国家大事,则集大臣会议,此犹今日本之御前会议也。虽云专制,实有庶政公诸舆论之意。今所传桓宽《盐铁论》,即当时答难之辞。古者医不三世,不服其药,重专门也。国家有难事,亦问诸世官。定远以老于西域闻,既卒,则问诸其子,国家以忠厚待人而终食其报。此皆古人良法美意之所当学步处。
张朗与勇相约合兵攻焉耆,朗不俟期而先发,胜则己据其全功,败亦得卸过于勇。其自为谋则巧矣,而良心则不可问。勇为所卖,不能自明,非怯也,以为同是努力为国,期于有成而已。朗既成功,己之功罪,何必过较。定远闻李邑之言,痛自刻责,绝不与辩,事白之后,以德报怨,尽释前嫌。勇之度量,亦庶几焉。朗之卖友自全,功不补过,当时非之,后世薄之,小人枉自为小人,亦何益哉?
一国的强弱,与人才有很大的关系。班超征服西域五十多个国家,切断了匈奴的右臂,杜绝了汉廷的边患,他的功劳,真是大极了。但是他死后,西域又叛乱,幸而他的儿子,能够继承他的遗志,虽然功绩不及父亲,也可以算得一位人材了,足见家庭教育的重要性。班勇,字宜僚,是班超的小儿子,小时侯便有父亲的风度。元初元年(安帝年号),西域又不安定,他受命为军司马,同他的哥哥班雄一起去往敦煌,迎接都护及驻西域的兵士回国。朝廷从此便把西域都护一职裁撤了,西域不再有汉朝的官吏。敦煌太守曹宗,也是一个英奇的人物。元初六年,他派遣长史索班,带领千余人屯扎在伊吾(现在哈密之南),车师前王和鄯善王都来投降。几个月后,北单于和车师后部联合攻打索班,把索班打死了。他们又进攻车师,侵略天山北路。鄯善王急忙向曹宗求救,曹宗奏请出兵五千人击匈奴,报索班的耻辱,于是汉朝又拿下了西域。
那时安帝年幼,邓太后掌管政权。收到曹宗的奏报,邓太后召集公卿在朝堂上开会,公卿多数主张关闭玉门关,放弃西域。太后特意问班勇,班勇坚决主张不可放弃西域,并且陈述应对西域的策略。汉朝那时候虽然行独裁政体,但是遇着国家大事,便召集大臣和天子一起坐着讨论,得到多数人的同意,然后才决定执行。假使有一个人极力坚持自己的意见,便教众人和他辩难,逐条辩驳,若是那人的理由充足,不为他人所屈服,那么那人必有独见之明,天子便抛弃众人的意见独听他一人的主张。这个方法是非常好的。当时邓太后看见班勇独持异议,便照旧例,使各大臣跟他辩论,来确定能否实行。
尚书提出难题:“现在设立副校尉,有什么方便?又设置长史驻扎楼兰,有什么利害关系?”
班勇回答说:“以前永平末年的时候,国家开始开通西域。最初派中郎将驻守敦煌,后来又在车师设副校尉。这样既可以约束胡人,又可以禁止汉人的侵扰,所以外国人有归向汉朝之心,匈奴也畏惧汉朝威严。现在鄯善王尤还(尤还,是鄯善王的名字)是汉朝的外孙,如果让匈奴为所欲为,那么尤还一定会死。他们这些人虽然跟鸟兽差不多,却也知道趋利避害。如果出兵驻在楼兰,足够让他们归附,我认为这样对汉朝有利。”
长乐卫尉镡显、廷尉綦毋参、司隶校尉崔据反驳道:“朝廷从前想抛弃西域,因为西域对中国没有好处,而经费又供给不足。现在车师已属匈奴,鄯善也不可靠,一旦出现反覆,你能担保北方匈奴不成边疆的后患吗?”
班勇答道:“现在中国设州牧,为的是防止郡县出现狡猾的盗贼。如果州牧能保证盗贼不出来捣乱,我也愿意用腰斩来保证匈奴不成为边害。如果现在开通西域,那么匈奴的势力必然减弱;敌势减弱了,那么为害的可能性就缩小了。难道要归还他们的内脏,接续他们的断臂吗?现在设校尉来保卫西域,设长史来招降诸国,如果放弃不管,那么西域必然失望。希望断绝后,他们一定向北匈奴投降,边境各郡一定会受到困害,恐怕河西城门白天又要关上了。现在如果不广泛宣传朝廷的大德,而只看到驻扎军队要多花几个钱,如果北匈奴更加强大,难道边塞会得到长治久安么?”
太尉属意毛轸反驳道:“现在如果设置校尉,那么西域不断派使者来,要钱要粮将无止境。给他吧,那么费用难供,不给又违背他们的心愿。一旦被匈奴所迫,当然又来求救,那么事情就闹大了。”
班勇答道:“如果让西域归附匈奴,使他们感念大汉的恩德,不作侵扰的寇盗也可以。如果不是这样,那么凭借西域丰厚的租税收入,众多的兵马力量,将来在边陲捣乱起来,这等于让敌人富足,增添强敌的势力啊。设校尉的目的,无非是宣传汉朝的威德,维系各国归附内地的心愿,使匈奴的侵略野心有所收敛,而没有耗费国家财力的忧虑。何况西域的人要求不高,他们归降,不过要点粮食罢了。现在如果一概拒绝,他们一定依附北虏,联合起来进犯并州、凉州,那么中国的耗费决不止千亿而已。所以还是设置为好。”
于是辩论到最后,邓太后采纳了班勇的主张。朝廷便在敦煌郡驻营兵三百人,设西域副校尉居于敦煌。这样,虽然仍旧控制西域局势,但没有出兵驻扎在他们境内。后来匈奴果然几次和车师国共同侵略边境,河西一带,大受其害。延光二年夏(安帝十七年),朝廷又任命班勇为西域长史,带领五百兵士,出屯柳中(今西州县)。班勇便征调西域的军队,进攻匈奴后部王军就,大败军就,俘虏军就及匈奴的使者,在索班死难的地方斩首,以报前次的耻辱。
这时西域各国,只有焉耆王元孟还没有投降。班勇奏请出兵攻他,于是朝廷派遣敦煌太守张朗率领河西四郡的兵力三千人交给班勇指挥(金城、敦煌、张掖、酒泉,是汉时河西四郡)。班勇又征调各国的兵四万余人,分为两路进攻。班勇从南道,张朗从北道,约定日期齐到焉耆。张朗因为先前有罪,想趁这机会,立功赎罪,便提前赶到爵离关(焉耆的关名),派遣司马领兵进战,杀敌二千余人。焉耆王元孟很害怕,派遣使者前来求降。张朗便直入焉耆,受降而回,他先前的罪,便因此抵消,免受诛杀。可是班勇因为落后,便被免去官职,还被送进监狱,后来病死家中。像班勇这样的才智,本可以像他父亲一样立功域外,不幸为同事所卖,壮志未伸而终,多么可惜啊!
【评论】
两汉时期朝廷每次遇到国家大事,就召集群臣商议,这就像今天日本的御前会议。虽然说是专制国家,但实际上让各种政务处于群众舆论监督之下。流传下来的桓宽的《盐铁论》,就是根据那个时候的辩论整理的。古代的大夫不历经三代,不能服他的药,就是重在专门研究上。国家遇到难事,也要问各位官员。班超因为在西域时间长而著名,他死后,朝廷就问他的儿子,国家对待人才宽厚,最终收到回报。这些都是古人值得我们学习的好方法。
张朗跟班勇约定联兵进攻焉耆,张朗没有等班勇就先出发,如果打了胜仗自己就可以占据全部功劳,如果失败了还可以把过错推到班勇身上。他为自己算计得可以说是精巧了,却没有问问自己的良心。班勇被他出卖,没有为自己辩解,不是因为怯懦,而是认为一起为国家效力,就是希望有所成就。张朗既然已经成功,自己得到的是功劳还是罪过,又何必计较呢?当初班超听到李邑的话,沉痛地自责,却不辩解。事情清楚以后,不记恨李邑,反而对他很优待,把以前的事情都放下。班勇的度量,也跟班超差不多啊。张朗出卖朋友保全自己,功劳不足以补全过失,当时受到人们的非议,后世受到人们的轻视,白白地做了小人,有什么好处呢?